边缘 -7

李然呵呵地笑了:“想知道是吧?可我偏偏不告诉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本姑娘现在要吃炸鸡,懒得搭理你这个没心肝的老东西。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说你,所以我索性就把原因也说了——我没有车钱回家了,想叫你送钱过来啊。可是你管都不管我,哼,说你没心没肺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没钱买几块钱的车票,有钱吃几十块钱的炸鸡?”士心觉得李然有点儿胡闹,站了起来三两步进了大厦。李然站起来追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钟头,好容易逮着你,你还跑?”她凑上来,跟士心一起钻进了电梯,然后把吃了一半儿的炸鸡送到士心嘴边。士心摇了摇头,李然就自顾自吃起来。“我肚子饿,当然要买东西吃了。可是别的东西我又不想吃,那就买炸鸡吃咯。买了炸鸡就没钱回家了,我不哭难道还能高兴得哈哈大笑么?——也说不定啊,这世上就有一个傻冒,把钱都给了别人,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也舍不得买一点东西吃。”士心默不作声,他不敢在电梯里教训李然,这个小丫头常常做出一些让他猝不及防的事情,说出一些让他有理莫辨的话来,他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加班。给你五块钱,你回家去吧。”士心走出电梯,掏了五块钱出来,“我身上就这么多了。”“张士心,你也太过分了。五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没钱是吧?那正好。反正你的钱也不多,我索性不回去了。破宿舍有什么好?阿桑他们都走了……嘿嘿,”李然嘿嘿地笑着,把脸靠的距离士心很近,咬了一口炸鸡,郑重地说,“士心哥哥,我今晚上跟你回去住!”加班三个钟头之后,士心再一次感到眩晕和胸闷,他站起来想去倒杯水给自己,还没有站稳就倒了下去。坐在一边上网聊天的李然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一杯水泼在士心脸上。士心慢慢地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李然吓得站在跟前一动不动。他用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很勉强地笑笑,说:“你看,都是刚才被你吓得,一不小心就懵了。”5“你怎么就不肯听呢?要我怎么说你才答应去医院啊?”李然急了,一拳一拳地打在士心胸前,“你自己不担心,可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很担心你啊?”士心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加上右脸上前些天跌倒的时候摔伤留下的伤疤,脸蛋变成了花脸。“没什么事儿,就是不小心摔倒了,能有什么啊?”他说。他不愿意去医院。当他跨过了一九九八年之后,他很高兴自己没有死掉,但是也很怕自己随时可能死掉。上次的手术之后,肚子并没有彻底康复,每到季节交替的的时候总会疼得很厉害。他知道自己的病终归需要治疗,而且是非常彻底的治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切都要等到他做完了现在正在努力做着的事情之后才会变得有可能。家里的房子和妹妹的学业完成之后,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努力地治病,因为他很想照顾父母和家人,一辈子不离开他们。李然当然拗不过士心,自己呕了一肚子气,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去买点吃的东西。”士心看着她离开,笑了笑,摇着头松了一口气。他没想到从那一天摔倒开始,他的身体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一种新的情况出现了,那就是他时常感觉到胸闷憋气,有时候左边胸腔里会隐隐地痛,心跳得很厉害,总觉得呼吸不畅,需要很费力地张大嘴巴才能吸到足够的空气。这时候他被李然强行拉回家里,躺在屋子里看杂志,左胸正在痛。十五块已经长成了一只健硕的大猫,静静地卧在他身边舔毛。他漫无目的地翻看杂志,忽然就看到了一条征文信息。“征集剧本……”他默默地念了出来,随后看了看身边的台历。距离征稿截止日期还剩下一天了,而且征稿方还要求把稿子邮寄过去。现在,他每天除了上班,基本上晚上都在家里休息,偶尔写一点稿子挣一点零花钱。虽然日子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时期,但是家里还是处处需要用钱,妹妹还在上学,春雨的那笔钱他也还远远没有攒够,这些问题都需要他一步一步解决。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是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起不来。所以他依然需要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挣钱上。等到所有的问题解决了之后,如果他还活着,或者,他还有希望治好自己的病,他一定不会放弃。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工作,不管怎样都要把可能挣到的每一分钱聚集到自己手里。他从床上下来,给自己泡了一杯很浓的茶,坐在桌边铺开稿纸,开始写剧本。这个比赛要求的仅仅是剧本纲要,一个二十集的剧本应该不会需要很多时间,也不会让他很劳累。他坐在灯下想了想,就开始提笔写。他要把自己上大学的前前后后写成一个故事,这对他来说基本上不需要费很大的力就可以完成。因为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和这些日子里感悟到的点点滴滴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笔下。他写了几行字,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浓茶,把故事认真地想了想,埋头继续写起来。这时候李然买了东西回来了,一进门就惊叫起来。“想死啊?我才出去,你就开始写东西?”士心不写了,看着李然呵呵地笑。李然把买回来的东西丢进他怀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歪着脑袋不搭理他了。士心站起来走过去,陪着笑脸说:“你别生气。现在,不但我要写。你也要写。”“我?我写什么啊?”“你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字写得很好看么?现在有机会证明给我看了。那,我写初稿,你帮我在稿纸上很整齐地誊写出来。明天就寄出去。如果能获一个奖什么的,我就把奖品都送给你。怎么样啊?”李然毕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一听士心的话,马上动心了。顾不得生气,笑呵呵地坐到了桌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其实我的字儿写得虽然好看,比起我的容貌可就差远了。”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觉,士心写初稿,李然坐在旁边很用心地誊写。小屋的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士心和李然就在这片温暖的灯光里慢慢写着。士心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么多年了,几乎一直都是在奔波中度过的,很难有这样静静地坐下来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写东西的时候。参加这个比赛,他根本没有希望能够获奖,他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写,所以就在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天的夜里静静地坐在桌边写作。到天色微明的时候,李然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士心写完了最后一部分提纲,从头到尾把稿子看了一遍,觉得基本上比较满意。他站起来伸伸懒腰,端起茶杯要喝一口茶,这时候左胸腔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没有喝水,把茶杯放到桌子上,从床头的简易衣柜里拿出自己的西装盖在李然身上,坐在李然旁边,开始誊写李然没有誊写完的稿子。等到把稿子全部写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大亮了。他刷牙洗漱完毕,把锅放在小火炉上烧了一点水,打了四个荷包蛋,自己吃了两个,这才轻轻地摇醒了李然。“唉呀!糟糕。我怎么会睡着了呢?完了完了,没时间了,这可怎么办啊?”李然急坏了,“耽误了老家伙的比赛,这老东西还不把我的皮剥了啊?”士心把荷包蛋端到她跟前,笑着说:“周公帮你写完了。这回一定能获奖。”李然端起荷包蛋慢慢吃,眼角偷偷看士心,发现他神情憔悴。“老家伙,你可得心疼自己啊!不然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谁还会大清早地给我做荷包蛋吃啊?”士心点点头:“你少气我一点,我就一定长命百岁。”6仅仅十多天之后,张士心收到了从山东一个影视文学杂志社寄来的信件,他的作品通过了初评,进入终审评定。士心本来就没把写剧本的事情当一回事儿,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进入了决赛。但他依然没有把这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看待。一个晚上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最终获奖。他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每天除了忙忙碌碌地上班,没完没了地加班,就是忙着应付让他头疼不已的小丫头李然。公司的运营进入了一种空前的高速发展状态,短短半年多之后就成了一家全国著名的电子商务网站。士心也在公司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不断地进步和发展,这时候已经是一个中层骨干了。事业上的顺利发展让他增添了很多信心和力量,工作的劲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足,几乎天天都要加班来做很多分内分外的事情。他的积蓄慢慢多起来,身体也似乎越来越坏。除了一直困扰自己多年的肚子痛,现在胸腔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动不动就会进入一种呼吸困难,胸闷憋气的状态。到了今天,他已经跨越了死亡的沟壑,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恐惧和担忧的了,在他看来,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眷顾他,格外恩赐给他的日子。他依然不敢去医院。如果说以前他不敢去医院是知道自己的病根本没有治愈的希望,现在对他来说,去医院变得更加让他恐惧:他很害怕检查的结果是病情已经恶化或者出现了其它的病变。死亡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无所畏惧,但他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再一次袭来的病会彻底击垮他的意志,粉碎他的一天天变得美好起来的梦。他一直都没有去医院检查,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晕倒在办公桌前,李然哭喊着叫上同事把他送进了医院。“心率四十。”他迷迷糊糊听见医生说话,“准备抢救!”他感觉到李然就在身边,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感受着那只小手透过来的温热,他心里觉得踏实。这个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李然。但是即便只有李然一个人,他也觉得知足,即使现在立刻死去,他也没有孤独地离开。这么多年,他从骨子里害怕孤独,害怕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在生活面前,他永远不需要别人伸手扶助他,但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孩子,时时刻刻期盼着一种关怀。没有人能给他这样的关怀,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承受着什么。他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温润的小手,再也没有松开。他感觉到一滴一滴带着温热的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同时他听见了李然的抽泣。他想睁开眼睛看看,但似乎身体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几次努力都没能把眼睛睁开。努力地挣扎了半天,他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李然趴在自己的病床边睡着了。他手背上扎着针,高高悬挂着的输液瓶反射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太阳光,发出耀眼的白光;胸前挂着一个检测心跳的仪器,上面的电子数字显示出他现在的心率是四十四。“小伙子,住院吧!心电图显示心脏有问题啊!”医生说。士心摇了摇头。如果这个时候住院,他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又将变成泡影,他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和取得的成绩也将付之东流。无论如何他的计划都不能打乱,因为这个计划的每一步都跟家里的生活和妹妹的将来息息相关。“你是不是一定要生生把自己累死啊?”李然大声地喊道。士心摇摇头,说:“我不住院。我要去上班。”7“张士心,你现在好歹也是个领导,也没有个电话,就那么一个传呼机还经常不带在身边,有个什么事儿都找不到你。买一个手机吧!别告诉我你舍不得买。”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同事开玩笑似的对他说。士心摇了摇头:“买得起电话,交不起电话费啊!攒钱娶媳妇儿比什么都重要!”“有这么个大美女成天缠着你,还要什么媳妇儿啊?”同事瞧着李然起哄道,李然听见了,脸上一红,低着头悄悄吃饭,没敢抬头看大家。士心根本没有把同事的话当成一回事儿,但李然却听见了,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月底发了工资,她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公主坟通信市场,给士心买了一部电话。士心看着李然递过来的电话,为难地看了半天,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给你你就拿着!你要不拿,我就摔掉它。你信不信啊?”李然说完,把电话塞进了士心手里,“你堂堂一个主编,连个电话都没有,你不觉得难为情我还觉着不好意思呢!我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用上了,就买这么一部便宜货。等咱有了钱,就给你买个好的。”士心接受了李然的电话,也没有给李然钱。他知道就算自己给她,李然也绝对不会要回去。所以他在心里有了打算,在李然需要的时候把买电话的钱再还给她。看士心拿了电话,李然就笑了:“呵呵,老家伙你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上当了吧?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宴席,本小姐现在身无分文,这个月乃至往后的生活就全仰仗您啦!这个周末我就从单位宿舍搬出来,搬到你那里去!”士心心说完了,这丫头搬到自己那里,还不把自己整得死去活来?他仔细看了看李然的脸,表情坚定,看来丝毫没有动摇和改变的可能。于是笑笑,说:“那就搬过来吧,两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算你那里只有一间房子,我也要搬过去。而且,你还必须给我做饭,给我烧洗脚水,最好连袜子也给我洗了。”她看士心要说什么,赶紧打断了,“不用反对!反对也无效。什么时候本小姐吃腻了,自然就会离开,根本不需要你撵我走!”从这一天开始,调皮丫头李然就搬进了士心原来和桑德伟一起居住的屋子。8“我给你买了件大衣,穿起来一定帅的吓死人!”从外面回来,李然笑呵呵地把衣服地给士心,“你不用费脑子想我是不是故技重施,把钱花光了好赖在你这里不走。我可以绝对坦诚地告诉你: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她笑盈盈地把衣服丢给正在做饭的士心,自己跑到锅边,从锅里拿起一片菜放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说,“还是你做的饭好吃。吃一辈子都愿意。”士心看都没看就把衣服放在床头,继续做饭。李然气呼呼地说:“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啊?没良心的死猪。”她就站在士心身边看他炒菜做饭。士心炒好了一个菜,在锅里放上油,把另一个菜倒进去,拿着锅掂了掂,锅上立刻腾起一片火焰。李然看见了,惊呼一声,高兴地蹦了起来。“看你做菜的架势都知道你做的菜一定不难吃!”简单地吃了饭之后,士心坐在桌边开始写东西,这时候李然突然叫起来:“啊,险些忘了!昨天有你的信来着,我给藏起来了!”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封信,在士心面前一晃,自己拆开了。“我的天!老家伙,你猜怎么着了啊?”士心迷惑地看着李然,不知道这信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张士心同志:您的作品《年华》在首届‘泰山杯’电视剧本大奖赛中获得银奖。请您出席颁奖典礼……”起点中文网 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21]第二十章1秋后的最后一场暴雨在夜间降临了,窗外电闪雷鸣,雨点哗哗落下。士心不喜欢这样疯狂的大雨,他喜欢很细腻的那种雨,喜欢在有雨的时候写一点东西或者外出走走。他总是觉得下雨的时候人的心情就格外舒畅,灵魂格外洁净,思想也会变得空明起来。这样的大雨之夜他没有心情写东西,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什么也写不出来。李然躺在自己的床上心不在焉地看书,过不了一会儿就说句话,打断士心原本就不顺畅的思路。士心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就回到自己屋里躺在了床上。日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他虽然依旧过着那种很简单的生活,但是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了。一个月接近四千块的收入已经让他觉得格外满意,也能帮他解决很多问题。他不会买名牌衣服,甚至很少买衣服,也不出去玩儿。到北京整整六年了,他连一场电影都没有看过,还不知道北京的电影院跟家乡有什么差别;他也不到酒吧和舞厅去,每次同事叫他一起出去的时候他总是笑一笑就推掉了,他不愿意花那份冤枉钱,也没有半点兴致。他不担心未来家里的生活,随着妹妹士莲的毕业和萍萍考上大学,家里的日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他也不再担心自己的病情,因为自己现在不是父母唯一的依靠了。多年的磨砺下来,张士心已经从骨子里对生活的磨难产生了一种顽强的免疫力,也把生死看的看淡。他相信,如果再有两年时间,他可以解决家里面临的所有问题。剩下来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攒钱,有一天当春雨出现的时候他要把钱还给她。这些事情都解决了之后,如果他还是如同现在一样活在这个人世上,他一定会好好看病。因为他还年轻,父母还需要他照顾。迷迷糊糊刚睡着,门就轻轻地开了。他侧头看看,在窗外雷电的掩映下,李然正蹑手蹑脚地朝他的床走过来。他刚要坐起来,李然一闪身就钻进了他的被窝,然后就咯咯咯地笑起来。李然柔软的小身子紧紧地贴了过来,慢慢地就不动弹了。士心感到一阵慌乱,头皮发麻,手心里很快就渗出了一层汗水。李然咯咯笑着,靠着他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的屋子里听得见士心由于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他的嘴巴变得干涩起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推了推李然。“干么啊?你想干什么?”李然忽然转过头来。窗外一个闪电,士心看到两只明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脸上显出不怀好意地笑。士心本想叫她回自己屋子里去睡,叫她这么一反问,反而乱了阵脚,慌乱的不知道说什么了。嘴巴接连动了几次,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瞧你那个傻样儿。”李然咯咯地笑着,把被子拢紧了,说,“睡吧,老家伙。我知道你明天还要做很多事情。所以特地来给你暖被窝。”“回你屋里去吧。”士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毫无力度而且带着一点商量或者恳求的话。这句话显然没有任何影响力,李然不但没有回去,反而转过身来靠在他身上,把手搭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了。士心鼻子里充满李然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他以前也闻到过,那是阿灵和李然趴在他怀里的哭的时候他闻见的。但是现在这种味道离他很近,强烈地诱惑着他身体里沉寂了二十六年的本能和yu望。张士心躺在被窝里,就在李然身上透出来的少女的体香里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两只手悬在被窝里,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感觉到枕头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知道,李然这丫头没有半点心机,他怕自己禁不住这样的诱惑,亵du了李然。所以士心一翻身从被子里钻出来,快步朝外屋走去。李然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听见士心在外面洗脸的声音。她悄悄地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借着窗外的闪电,他看见士心已经躺在了自己原来睡的那张床上。李然觉得很高兴,因为她可以确定地告诉自己,士心是一个好人。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又略略有那么一点儿失望,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很确定,如果刚才士心胆敢胡来,她一定会反抗,而且会大喊大叫,绝对不让他得逞。她悄悄地来到士心躺着的床边,正准备开口,士心一翻被子,带着哭腔很痛苦地大声喊了出来:“哎呀!姑奶奶,你就别捣蛋了,让我睡吧。”李然咯咯笑,走到墙边拽亮了电灯。士心气呼呼地看看站在原处正笑盈盈望着自己的李然,她穿着碎花的睡衣睡裤,头发流瀑一样披在肩上,楚楚动人。突然一个炸雷在院子上方炸响,李然尖叫一声,三两步就蹿到了床边,钻进了他的被窝,紧紧靠在他身上。士心觉得她温软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他又立刻变得全身发麻耳根发烫双手麻木。李然忽然仰起头来,温柔地看着他,眼睛里像噙满了泉水一样清澈地闪动着点点亮光。“让我在这里睡吧。我怕打雷。”她说。士心想撵她走,但硬不起心肠来。他往里挪了挪身子,李然就从他身上移开了,在他身旁躺了下去。“我就知道你心软,不会撵我走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善良的老家伙。”她盖好被子,双手放在被子外面,得意地说。“我是心软,可我早晚毁在这心软上面。”士心说着话,转过头朝着墙闭上了眼睛。“喵呜”一声,小猫十五块蹿上了被子,就他脚头根卧下了。他想起来去把灯关上,但想了想又没有关,睁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白色墙壁,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是啊,怕的不是被贼偷,而是成天被一个美丽的女贼惦记着。老家伙啊,你就瞧着吧,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呢。”李然说。2“这些电脑都是要丢掉的么?”士心看着请来的工人正要拉走的一堆废旧电脑问技术部的主管。“没一台能用的,公司批准报废,都扔掉算了。”士心没有再说话,开始在那一堆废弃电脑里面搜寻。他这里拆一个那里卸一件儿,折腾了大半天之后,把一大堆东西抱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面。李然远远望见士心抱着一堆电脑部件走,似乎就明白了,赶紧跑到士心的桌子跟前,笑呵呵地说:“自己攒一台啊?”士心点点头:“兴许还能用。试试看呗!”他忙完了工作,晚上下班之后把那些零件重新进行了组装,接在公司的显示器上,用从技术部借来的软件安装了系统,发现自己攒起来的电脑还真的能用。他特别兴奋,抱着电脑出了办公室,破例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电脑拉回了家。“买一个二手显示器,咱这就算是有了电脑了。嘿嘿……”坐在车上的时候,他兴奋得像一个孩子。李然忽然觉得很心疼。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有过这种感觉。在她心里,一直把关于士心的点点滴滴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她给士心买了电话,给他买了大衣,却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其实他最需要的是一台电脑。士心下班之后回到家里,总要写一些东西,每一个字都用要笔在稿纸上写出来。公元两千年的北京,趴在昏黄的灯光里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稿纸上的撰稿人并不是很多。她眼里的士心似乎从来都没有不满足的时候,所以她差点儿就以为士心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任何需要的人。她很少看到的士心因为满足而兴奋的模样儿终于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候,现在她忽然就明白了,士心并不是没有任何需要,他需要的东西很多很多,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得到这些东西。她脸上挂着笑看着士心,心里却涌动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疼爱和怜惜。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论将来是什么样子,自己都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好士心。睡觉的时候,她就像习惯了一样地钻进了士心的被窝。经过了昨晚的一夜失眠,士心已经不在那样慌张了,但是也不敢让李然睡在自己身边。他推一推李然,说:“今儿不打雷,你赖在这里干什么啊?”“给你暖被窝啊!”李然说着,用被子蒙上了头。士心知道在怎么样也赶不走她了,就没再说话。昨晚一整夜没有合眼,现在他很困顿,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发觉李然居然紧紧地搂着他,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像一个婴儿一样安详。他想轻轻地抽出胳膊起床,谁知道刚一动身,李然就醒了。她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看士心,脸上现出了甜美的笑容。“在你怀里睡得真踏实!”她说。“你舒服了,我的胳膊就肿得跟萝卜一样了。”李然信以为真,抓过士心的胳膊看看,发现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就打了他一巴掌:“骗人!”她笑一笑,然后说道,“软玉温香在你怀里,难道还是害了你不成?换了别人,谁肯让你这个老怪物一样的丑八怪搂着睡啊?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这个老怪物,我还不肯给他暖被窝呢。”她见士心没有说话,接着说:“老家伙,你该去参加那个颁奖典礼吧?”士心的剧本比赛获得了银奖,距离去参加颁奖典礼的日子快到了,“真是意外,就你那水平,居然还能获得银奖!”“我不打算去了。来回好几天,得花不少钱,还要请假耽误事儿。”“什么啊?在万众注目下参加颁奖典礼,那多荣耀啊!你怎么能不去啊?去去去去,一定要去。而且要穿得体体面面的去。就穿我给你买的风衣,站在领奖台上,衣袂飘飘,就好象周润发一样!”李然神往地想象着,忽然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成!你自己买的那件西装难看死了,就像戏台上的赵本山。”她说完,自己就笑了。“胡闹!”士心说。看了看放在桌边的闹钟,“哟喂!都什么点儿了啊?还跟你贫嘴呢!要迟到了!”他翻身下床,又催促李然赶紧起来。李然赖在床上死活不肯起来,士心费了半天劲才将她拉起来,这时候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了,两个人疯了一样地朝着车站跑去,李然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叫士心等她。在车站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车。每天这个时候车站上都聚集着大量的人在那里等待,道路也显得格外拥堵,各种汽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尾气把街道染成乌黑,行人就在车流中肆无忌惮地穿行。这是一条典型的北京街道,除了车就是人,除此之外连树木花草都很少看见一棵。“咱走过去吧。”车站距离公司只有两站地,士心拉起李然就走。沿着万泉河走了一段路,他们就看见很多人围聚在河边议论着什么,还有人在拿着竹竿慌慌张张地跑动。他们走到跟前的时候,看见河里有一个女人正在一浮一沉地挣扎,好几个人都在用竹竿打捞,但是竹竿很短,怎么也够不到那个披头散发挣扎着的女人。“泡半天了,看来撑不住了。”有人说,“警察咋还不来呢?”那个女人慢慢地往下沉,间隔半天才浮上来一下。李然看看士心的脸,似乎早就预感到他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拉他,但是已经晚了,张士心把手里的包丢给李然,一步跨过河边的护栏,纵身跳进了河里。落水的瞬间张士心忽然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水性。他一下子就沉入了水底,很快又浮了上来。一沉一浮之间他的嘴巴里灌满了水。深秋的河水冰凉刺骨,他感到身子很沉重。在浮起来的一霎那,他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挣扎的那个女人。他不会游泳,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回跟着宿舍的邓月明他们去过学校游泳场,在浅水区呆了半天就上岸了,一下子也没有游。但他在电视上看到过游泳,所以他摒住了呼吸,不让水流进嘴巴里,双手胡乱地摆动着向身后划水,居然就开始向前移动了。就在他要接近那个女人的时候,冰凉的河水刺激得他双腿开始抽筋儿,身子一沉就没入了水中。他在水里挣扎着用一只手捏了捏大腿,使劲向下一蹬,顿时浮出了水面,同时身子也向前滑进了一步。这时候,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女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再也没有放开。他本来就不会游泳,身上吊了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本来浮在水面上的身体立刻沉重起来,直直地向下沉去。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随着那个女人往下沉,带着浓重的腥臭味的河水接连不断地灌进他嘴巴里。“我要淹死了。”他心里对自己说,在水里睁开了眼睛,碧绿的河水在眼前荡漾,鼻子里呼出来的晶莹的气泡一闪一闪地向上浮去。3钱强坐在桌边打开了报纸。忽然他的神情僵住了,嘴角的肌肉开始一抽一抽地抖动。他不敢相信,报纸上登载着的硕大的照片里面的人自己很熟悉,他就是四年前这个时候离开学校的张士心。钱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掐着自己的鼻梁。“他还活着。他没有死。”他对自己说。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关于张士心的那些事情。每年都要迎来一大批学生又要送走一大批学生,他已经习惯了很快地遗忘已经走出校门的学生。但他对张士心的印象又好像格外分明。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学生,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听从过老师的意见和建议,他特立独行,最终葬送了自己的学业。当然,多年来钱强的心里也承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和负担。他当初断定张士心一定会因为那个病而死去,所以他宁可承受良心的谴责也要毅然决然地让他离开学校。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渐渐地遗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在遗忘的背后,他依然认定张士心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没想到张士心还活着,而且因为解救落水者而被送进了医院。钱强几乎什么都没有想,他就给报社打通了电话。然后急匆匆赶往医院看望张士心。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住院之后除了陪在身边的李然,唯一一个来探望他的熟人竟然是当年迫使他离开学校的老师钱强。钱强依然是满脸堆满了微笑,和颜悦色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士心。笑呵呵地问长问短。士心不想搭理他,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称呼着钱老师,向李然介绍。李然冲钱强点点头,笑了笑。“你康复了就好。康复了就好……”钱强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士心,脸上是一种很复杂的笑。士心很敏锐地从老师的笑里面捕捉到了一种真诚。分别四年之后,老师专门跑到医院来看望他,说明老师是真心的。他很感动。在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坎坷之后,他变得更加宽容,他现在可以接受一切原本不能接受的人和事情。“这些年过得好么?病彻底治好了么?”钱强真诚地问士心。士心点点头:“过得很好。谢谢老师。”钱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脸上浮起一阵潮红:“当年,我错怪你了。要不然,你也该有些成就了。你那些同学现在都很好,还有几个考研回到了母校……”李然一直在旁边倾听,她忽然就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迫使士心离开学校的那个老师。她愤怒地站起来,走到钱强面前,冷冷地说:“他要休息,您回去吧!”钱强看得出来这个小丫头脸上的愤怒,也听得出来她语气里面的不恭敬。但他没有走,他没有看李然,而是对着士心说:“你父母还好吧?你母亲的身体……”士心没想到钱强居然还惦记着自己母亲的身体,说明他至少还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过,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还没有忘记。士心忽然很感动,他太容易动情了。“都很好,您放心!”钱强嘴巴动了好几次,一直想说什么,但都没有说出来。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地对士心说:“对不起!”张士心清楚地听到钱强嘴里说出来的这三个字。他的眼泪很快就流了出来。这三个字从老师嘴里说出来似乎很简单,但隐藏在这三个字背后的是他人生的改变,是他前途的暗淡,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追回来的六年时光,是这些年里面他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坎坷与苦难,也是他正在承受着的来自母亲的误解和委屈。他哭了。就像一个迷失之后无助的孩子忽然就到了亲人,就那样默默地哭泣,泪水静静地滑过他清瘦的面颊,啪啪落在洁白的被子上。4钱强特地跟他要了他的手机号码和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士心不知道钱强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干什么,但他还是把号码告诉了钱强。他已经彻底原谅了钱强,钱强似乎也终于卸掉了心里的那块石头,从医院离开的时候脸上挂着一种看上去格外轻松和愉快的笑。住了两天医院之后,他就呆不住了。赶紧从医院里出来回到了单位。从他被赶来的警察从水里捞起来到现在,李然几乎一直是冷冰冰地看着他,没有给他一个好脸儿。“能眼睁睁看着她淹死啊?”吃午饭的时候面对李然的指责,士心说。“当然不能。可是你会游泳么?差点儿连自己的小命儿都搭上!我可告诉你啊,张士心,那天要是你被淹死了,我就跳进那河里。那就是你害死了貌美如花天生丽质温柔善良的本姑娘我。”士心笑了笑,看看李然的脸,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那么多优点呢?充其量也就是调皮捣蛋,胡闹无赖。”“我不管,反正往后再也不许你管这些事情。救了金花,你吃了多少苦头啊?上次人家偷车,你管的哪门子事儿啊?差点让人捅死……”李然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不太合适,但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回又险些喂了万泉河里的王八。还有啊……不说了,说起来就满肚子的气。反正,你这辈子管那么多闲事儿,最对的就是救了春雨姐姐。就那件事儿,你还被砸破了头,抢走了很多钱,是吧?”士心刚想说话,就被李然打断了:“哎,你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总而言之,往后只要有我在,你就甭想那样随随便便,你下水我就下水,你趟火我就趟火,不信你就试试看!”士心完全明白李然话里面的意思。除了对他贸然救人的一点点埋怨,更多的是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就像李然说的一样,他知道在自己最困难和最危险的时候,如果还有一个人会跟自己一同赴汤蹈火,这个人一定就是看上去娇柔小巧的李然。看着坐在身边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话的李然,士心心里泛起一阵暖烘烘的感动。日子给了他艰辛和苦难,也给了他人世间最珍贵和真挚的情感。吃完饭回到公司,张士心突然接到电话,召集公司中层以上人员召开紧急会议。他赶紧跑到会议室去,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面色凝重。召开会议的原因很简单,到了年底,公司发展情况很好,这个时候准备商讨一下年底奖金等事宜。士心一听,觉得这是一个好事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脸上都绷得紧紧的,就像丢了钱一样。果然,主持会议的运营总监的话题就转到了正题上。“公司决定裁员。裁掉一大批人。”“为什么?”就在士心心里默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有人问了出来。运营总监咳嗽两声,说:“董事会的决定。执行就可以了。无关紧要的部门,基本上可以尽数裁掉。”士心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不是来自他对自己可能失业的恐惧,而是公司这个决定本身。“工作怎么办?日常运转谁来维护?”他问。“公司会很快重新招人。”总监的话很简洁,但是公司的意图昭然若揭。当初公司承诺到了年底如果运营很好,所有的员工都将获得相当于三到六个月的月薪作为奖励。公司新成立的这一年里,所有的员工都铆足了劲儿努力工作着,并且取得了远远超出既定目标的成就,在年底即将到来的时候裁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员工,公司的目的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节省本该付给那些员工的年底奖金。“所有都裁掉么?”他问。“所有。尤其是你的部门,都是编辑和录入员,一个不留。”总监说,“名单一会儿就会有人给你送过去,你在三天内分别通知他们,陆续离职。重新招聘的人员和岗位你呈报人事部,他们会安排。”“以什么理由辞退?”他问。“理由还不好找么?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你来问我?”总监看着面前这个幼稚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留给他做的仅仅是通知那些为了公司的成长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年,还沉浸在公司空前发展的喜悦里等待着年底奖金的打工者。他做不到,也不想做。所以他在会议室里跟一向都很欣赏他的运营总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李然隔着毛玻璃看见士心很激动地说着什么,总监也激动地回应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士心一定是在据理力争着什么。以她对士心的了解,士心绝对不会平白无故那样激动,也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士心从会议室出来,砰地关上了玻璃门。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上,开始收拾东西。“怎么了啊?”李然跟过去问。士心的黝黑的脸变成绛红,一边整理桌上的东西,一边说:“没什么,我不干了。”5他失业了。就在他满怀信心可以解决家里面临的一切困难的时候,失去了这份能给他带来丰厚收入并且可能再也找不到的工作。如果他肯编织出一堆理由来辞退手下那些人,他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留在公司,并且可以拿到年底奖金,这笔钱最保守也有一万多块。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就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性格,永远都不会向他认为不对的事情和人低头。如果他愿意低头,多年以前他就不会失去学业,他的人生也将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处境。办完手续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装有这个月薪水的信封,他有点儿懊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冲动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想极力保全的那些人最终一定会在他离开之后被陆续辞退,那样的话他的辞职就变得毫无价值。为了一些跟自己本不相干的人而失去打拼这么多年才得来的工作,是不是值得呢?张士心心里存了一个老大的问号。更要命的是,他刚刚到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想清楚,李然笑呵呵地跑了进来。“老家伙,本姑娘也不干了!随它去吧!”她说。6“娘,我拿了一大笔钱的奖金!”士心离开家的所有日子里,每一次打电话几乎都是矛盾重重,很多时候他都不敢打电话给家里,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给家里,他害怕听到家里的日子很苦,害怕听到母亲的埋怨和唠叨。只有这一次,他没有任何顾虑,甚至是充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把自己参加剧本大赛获得奖金的事情告诉了母亲。三万元的奖金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已经失去工作,他兴奋向母亲汇报着消息,恨不得立刻把这些钱寄回家里。有了这些钱,家里的房子就可以买下来了。那样的话,他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时刻操心,那就是萍萍上学。母亲也异常高兴,在电话那头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操心着,别把钱弄丢了。就在他要挂电话的时候,母亲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把钱寄过来吧,在家里踏实些。带在身边不安全,可千万有啥闪失。”“等钱一到手我就寄回去。”士心说着把电话挂了。李然就在他身边说话了:“什么?你把钱都寄回去啊?那咱们吃什么啊?别忘了,这个月咱俩一共才拿了一千多块,你把上个月的工资也给家里了。就算马上找到工作,也要到一个月之后才能有工资啊!这些日子咱俩怎么办啊?”士心冷静下来,就有点后悔答应得太痛快了。是啊,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除了预留一点生活费和房租,再拿出一部分存起来留着还给春雨之外,基本上都按时交给了母亲,现在自己和李然已经半个月没有工作了,如果把三万元奖金都寄回家里,那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很辛苦。但是如果他现在从这奖金里面抽出一点给自己留下,母亲就一定能想到他的日子很紧张。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他要让母亲很放心地知道,他在北京生活得很好,有着足够的收入。所以他拍拍李然的肩膀,说:“等奖金拿到手了就都寄走。有压力就有动力,一定能找到工作。”奖金还没有到来,但很多事情还需要他去做。他把身上所有的钱数了数,只有五百多了。他把三百块寄给了已经上了大学的阿灵的弟弟,让他好好学习,在可能的情况下自己找一点工作来锻炼自己,也可以有点收入;另外两百块寄给了山村小女孩小丫。靠着他这几年不间断的资助,小丫已经上了县里的中学,几年之后也要考大学了。“丫头,要苦一阵子了。”他对李然说。“怕什么啊?我还有一点呢!节省一点儿过呗!”李然全然不知道日子的苦,还没有意识到这次失业将带给张士心的是什么。奖金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农村女孩小丫给他写来了一封信。看完信,士心的心就沉了下去。小丫在信里说,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之后,他曾经教过书的学校的那几间教室全部坍塌了,还砸死了一个学生。张士心失学之后在那里当了几个月的民办老师,那是他曾经念书的地方,也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他离开的时候学校里那几间十多年没有翻修的土坯房子已经千疮百孔了,两年里他一直惦记着。现在,一场大雪终于摧毁了学校的房子,孩子们除了回家帮着大人务农,恐怕没有别的选择了。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士心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他知道这个决定一定会遭到母亲的反对,所以奖金到了手里之后,他立刻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他要带着钱回到家里,说服母亲允许自己把这笔奖金带回老家,给学校盖几间新房子。他有点儿后悔那么早就把获奖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如果不是这样,他就可以在母亲并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这些钱悄悄送到乡下了。母亲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母亲很善良。但是一辈子的清贫已经让母亲没有办法抛开自己的日子而去在乎别人的生活了。母亲仅仅是一个生活在最低层的妇女,士心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理解儿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会很坚决地反对。“我也跟你去!”李然知道了,就不答应了,“好你个老家伙,车票都买好了,还瞒着我是吧?跟你说过了,就算你死了我也要阴魂不散地缠着你。你现在就想跑啊?我为了你把工作都丢了,你就忍心把我独个儿丢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啊?”士心觉得李然丢掉工作完全是意气用事,但好好想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意气用事呢?所以也就没有反驳李然,说:“我们那里现在可冷得很,小心冻不死你个丫头片子。”“怕什么?冷了就往你怀里钻。”李然笑呵呵地说,“就算便宜你个老家伙了,谁让我这么善良呢?”7母亲果然空前激烈地反对他把这些钱送到乡下盖学校的房子。在士心到家的两天里她一直絮絮叨叨着,一肚子的埋怨,就连初来乍到的李然也没怎么顾得上招呼。“娘,就让我把钱送过去吧。怎么说你也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爹和我可都是在那里念的书啊!娃娃们连教室都没有了,还怎么学习啊?那些娃娃里可就有咱周家的孩子啊,那都是你的侄子侄女。”“我知道。可不是还有村里呢么?村里不会修啊?”母亲反过来问他。“小丫信上说了,村里没有钱修,所以孩子们都放假回家干农活儿了。要不我还操什么心啊?”“你有爹娘老子在这里起早贪黑地抓垃圾挣一点血汗钱,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啊?三万块钱虽说是你挣来的,可那也是咱家里的钱不是?三万啊!你娘我到城里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我也没挣下这些钱哪!”“娘,您看我这不是工作都挺好的,一个月就有四千多块。我还写东西挣钱呢!到不了一年照样儿给挣回来。孩子们都大了,一个一个都很争气,你还愁将来没钱花啊?”士心很耐心地给母亲解释着,阐述着自己的道理。他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到了母亲那里其实根本就行不通,但是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说服母亲。“你挣的钱,你做主。可是家里缺钱,你是知道的。倘使你在明年九月前攒不够萍萍上学的钱,我就不叫她念书。房子的钱么,你爹跟我豁出老命去挣,三年还不完,三十年总能还完吧?”母亲的话里面明显地带着一种埋怨,但至少她的口气已经松动了。士心笑笑,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捏着母亲的肩膀,说:“我娘就是最通情达理。要不怎么能有我这么好的儿子呢?”母亲啐了他一口,笑着说:“儿大了由不得娘。你看着办吧。”母亲这么说着,其实在心里她对儿子有着一种本能的信任。她知道,儿子承诺过的一定会兑现,不论是家里的房子还是萍萍上大学,士心一定能全部解决好。“你啊,就是心善。上中学的时候,对那些男娃娃女娃娃多好啊,见天儿往咱家跑。好了,你退学到如今,有哪个来瞧过你一眼啊?要说这人啊,都没良心。”母亲抒发完心里的感慨,挥挥手把李然叫到自己身边坐在小板凳上,轻轻抚mo着她的头发,说,“多好的姑娘啊,漂亮,有文化。我家士心真的配不上你啊!”士心听见这话,耳根子热了,想要说自己跟李然就是朋友而已,但又觉得跟老娘解释这些完全行不通,而且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所以干脆不说了。李然听见实心母亲的话,脸上红了,心里却美得不得了。“士心人好,心也好。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呢!”她小声说。“我的娃娃我知道啊。士心打小就懂事儿,是个好娃娃。可就是当年不好好学习,把各大学给生生误掉了。到如今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也没有,成天价在外头胡混……”李然听见了这番话,突然抬起头来看看士心的母亲,又看看士心。她觉得士心的母亲似乎对士心当年的失学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她刚想开口替士心辩解几句,士心就插话了:“娘,当年我糊涂,您也不用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吧?我现在这不是挺好么?挣钱比正式工还多呢!如果当年毕业了去当老师,说不顶一个月也就千儿八百的,还不如现在呢。”母亲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士心知道继续呆下去,快嘴的李然肯定要坏事儿,就一把拉起李然,说:“娘,我带她出去看看咱这儿的街道。你想吃啥啊?我一会儿带回来。”“才吃了晚饭,还能吃啥啊?啥也不吃!”母亲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睡会儿去。要不,你回来给我带点儿蜜枣。就想吃它。”起点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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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22]第二十一章1把奖金送到远在家乡的士心小学之后,张士心没敢逗留,当天晚上就决定返回家里。乡亲们没想到士心特地从北京送来了这笔救命钱,纷纷跑到士心的二叔家里来看望他,嘘寒问暖地跟他说着话,村长还特地选了一只肥羊要杀了宴请士心。士心没有答应,只说得赶回北京工作。村长死活要把那只羊杀了给他带上,他就笑着把活羊要来了,送到了牛小丫家里,叫小丫的爹把羊卖了给小丫念书。村子里的娃娃们追在李然的身后到处跑,新奇地看着这个城里来的洋美人,眼巴巴地瞪着她肩上的那只精致的小包。他们似乎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果然,李然忽然就想起来了,打开小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些原本带着在长途汽车上吃的巧克力,分给那些孩子。娃娃们拿了巧克力,欢天喜地地散开了;有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孩子很费劲地剥着巧克力上的包装纸,怎么也剥不开,急得小脸通红。李然笑着帮他剥开了糖纸,他就把巧克力一下子丢进嘴巴里咬了一口,忽然吐在地上,脸上显出一种很痛苦的样子:“苦。我的娘哈,苦死了!”大家就愉快地笑了。村长觉得羊已经给了士心,他怎么安排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士心终归没有吃一口羊肉,让村长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跟在士心身边前前后后地跑,直到把他送上了长途汽车,还站在弥漫的黄土里面不住地招手告别。虽说在家里最需要钱的时候把一大笔钱给了别人,但士心心里踏实。做完这件事情,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不显得那样碌碌了,至少,除了照顾家人,他为别人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回到北京之后他遇到了一段空前困难的时期。因为回家花掉了所有的钱,现在他只剩下一笔钱,那就是等着还给秦春雨的那点存款。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去动用那笔钱,虽然距离当时春雨垫付给他的七万元医疗费还相差很远,但他一定要慢慢地积攒这笔钱。也许他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才能把钱攒够,但他不担心,把这笔钱还给春雨,不仅仅是完成自己的心愿,还寄托着一个希望,那就是能够和好朋友春雨重逢。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还能够见到春雨。春雨说过一定会回来找他,他也相信春雨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然而他对自己没有多少信心。毫无疑问的一点就是除了原来的病,他的心脏出了问题,而且这种病是累出来的,在他还不能够完全静下来休息又没有得到治疗的时候,这种病只可能加重而绝对不会减轻一点点。到达北京之后的第四天,李然吃到了这一辈子最简单的一顿饭。家里除了一点面粉和一个土豆,就什么都没有了。两个人身上都没有钱了,张士心也不会出去赊欠什么东西回来。李然试探性地问了问士心是不是可以把他存在银行里的钱暂时取出来一点,士心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就开始站在桌边和面。他把面粉放在干净的盆里,用力地揉着,李然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为什么不把你的真实情况告诉家里啊?你这次回去完全可以不给家里人钱的。”李然心里的这个疑问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这次随着士心回家,她见到了青藏高原,看到了湛蓝的天空,美丽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和清澈的河流,但她一点好心情也没有,因为她同时也发现士心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家里根本就不知道,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到。她听到母亲对士心的埋怨之后忍不住就要把她知道地说出来了,但士心拉着她出门了,没让她说。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跟士心的母亲单独在一起,无论什么时候士心都像影子一样跟随在她身边。她明白,士心不想让家里知道关于他这些年来的一切事情,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的未来。“已经瞒着了,就继续瞒下去吧。”士心一边揉面一边说。“连最亲的人都骗。我很想知道,张士心,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啊?”“没有。应该知道的和不应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只有一点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脚丫子有六个脚趾头,你要不要看看?”他说着话把脚抬了起来。李然这一次根本没有笑,反而气红了脸,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他。“我真傻,原以为自己能给你需要的一切,你也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没想到你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随随便说出来的那点儿东西都是为了哄我开心,都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到今天我才发现,我除了给你添麻烦,根本就什么都帮不了你。”她看看一直沉默着揉面的士心,走过去一拳打在他背上,“你知不知道这样子很残忍啊?我宁愿跟你一起吃苦受累也不想忽然有一天身边没有了你。你不说出来,我也猜到了,你的病是不是压根儿就治不好?”士心看看李然,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揉面。沉默就是回答。李然这时候完全确定了,按照平常的惯例,士心一定会开着玩笑把话题岔开,但是这次他没有,说明他承认了。李然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士心,把脸靠在士心后背上呜呜地哭。士心揉了两下手里的面,停下来,转过身子,把李然轻轻拢在怀里。“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你已经为我操心太多了。不告诉家里,也是一样的。”李然在他怀里享受着一种温暖和幸福的感觉,不哭了。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士心的脸,轻声问他:“你一点都不觉得苦么?”士心没有经过思考就回答了问题,而且他的回答出乎李然的意料:“苦,很苦。”“苦就说出来啊,就算不告诉别人,也应该告诉家里,告诉你父母亲啊!”“就是因为很苦,所以才不能说。”士心说着,用沾满面粉的手在李然的鼻梁上划了一下,她秀气的鼻子上立刻多了一些面粉,变成了一个京剧中的丑角的模样儿,“丑八怪,你慢慢也就明白了。”李然笑了,一边擦鼻子上的面粉,一边说:“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是想你不再那么苦,别的我都不管。”“这就对了,少问几句,少捣一点乱,我就不苦了。”“没用,说什么我都要赖着你。别想打击我,别想着我有一天会大发慈悲地离开你,只要你活着,我就守在你身边。要是你不心疼自己,有一天你死掉了,那我就去跳万泉河,看有没有好心人把我捞上来。”小丫头态度很坚决地说完,在士心怀里使劲地蹭了一下鼻子,转眼变得笑呵呵了,“你害得我哭,我就把鼻涕眼泪都擦在你身上!”士心笑了,转身去洗手,嘴里说:“你恶心不恶心啊?我正在做面片儿呢!”“那正好,反正除了面和一个土豆,啥也没有了。我给面里面加点佐料!”李然笑呵呵地说。面里真的什么都没有,除了清汤面片,就只有一些土豆块儿在里面。士心做好了饭,盛了两碗端到桌上,给十五块也盛了一碗,然后用围裙擦擦手坐到桌边,说:“今儿将就一下,明天怎么着也得让你吃一点好的。”李然看看碗里的面,什么都没有说。要是在往常,她一定吃不下这样清汤寡水的面,但是现在她必须强迫自己吃,因为她觉得自己慢慢长大了,而且是在和士心重逢后的这一段日子里迅速长大起来的。她现在不再那样任性了,也慢慢学会了照顾别人,迁就别人。她不知道如果换了别人,她是不是还会这样顺从和关心他,但她知道,从现在到以后,士心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甚至连违拗都不会。一锅面很快就被吃掉了,李然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吃了三小碗,就连小猫十五块也吃了一大碗,然后心满意足地跳到床上睡觉去了。“接下来怎么办啊?”吃晚饭,李然抢着洗锅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发愁了。“我也不知道。明天去面试。”这些天里他一直在寻找工作。刚回到北京的第一天就去了两家公司面试。他故技重施,希望负责招聘的人能格外开恩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但是这一次运气一点儿也不好,两家公司几乎如出一辙地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一个主管白了他一眼说:“浪费时间!”另一个则比较坦白:“你够实在的。什么都没有也敢来面试。不过我们需要的不是实在,是才华。你连买一张假毕业证都想不到,就证明你连起码的头脑都没有。很抱歉,我们这里不需要这样的人。”李然刷完锅,跟士心说面试的时候遇到的事儿,忽然小丫头就想到了一个主意,笑眯眯地凑过来把两只手放在坐在桌边的士心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士心,说:“我有办法了!”士心问了两次李然都没有说是什么办法,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就不问了。但他心里很着急,这一天就靠这么一顿清汤面片打发过去了,明天呢?未来的日子呢?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了,别说自己和李然没东西吃,就连十五块恐怕也要挨饿了。2李然一大早就起来出去了,两个小时以后拿着她自己的毕业证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叫士心拿了一张两寸相片,拉着士心径直奔到了人民大学附近。一路上士心问她究竟要干什么,李然死活不说。走到人大前面的过街天桥上的时候,立刻就有一个贼眉鼠眼东张西望的人凑了上来。“哥们,毕业证要吗?”那人问。士心忽然就明白了,李然是要带她来买一张假毕业证。他拉着李然的手转身就走,那个人似乎不甘心,跟上来又问了一句:“毕业证要吗?”士心看看他,在冬日的街头冷得瑟瑟发抖,眼光里充满祈求。但他一点也不同情那个人,硬拉着李然往桥下走。李然一步三回头,不停地看那个卖假证的人,那人显然感觉到生意要上门了,紧紧跟了上来。“毕业证要吗?结婚证也有,要不要啊?”士心没好声气地回了一句:“你看我们需要结婚证么?”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李然,发现这两个人似乎意见不太统一,或者正在发生争执。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商机,转而问道:“那,离婚证总该需要吧?”士心笑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说:“给你张逮捕证,你要么?”那人忽然吃了一惊,本来就像惊弓之鸟一样躲躲闪闪的目光开始变得恐慌起来,看了看士心和李然,发现士心面色凝重,自有一种威严,于是撒开腿咚咚咚跑下了过街天桥,跑到很远的地方依然回过头来向他们张望。“吓他干么啊?吃一碗饭都不容易。”李然觉得士心做得有点儿不对,就说了出来。士心忽然也觉得自己捉弄了一个本来就心惊胆战地混饭吃的年轻人,心里觉得很抱歉。“一码是一码,他是不容易。可他做的不是人事儿。”他说。“得!你甭跟着,我去。”李然说着,撂开士心的手,拿着自己的毕业证冲那个人走了过去。那人远远看见李然走了过来,立刻撒开腿跑了。李然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喊:“喂!你别跑,跑什么啊?”眼看她是追不上了,那人在人群里一晃,转眼就看不见了。3李然拉他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钱,就是想问问买一张假证需要多少钱。李然没追上那个人,就悻悻地回来了,士心下午还要面试,俩人就一起回到了家里。下午的面试依然没有结果,士心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李然说是要去面试工作,顺便找一个同学,独自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找了半天,就找到一块多钱,她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把一块多钱丢进了抽屉,双开膀子走了。士心忽然觉得很内疚,如果不是自己,李然根本不可能蜷缩在这样一间小屋子里陪着自己吃苦。他把自己存钱的折子拿了出来,追出去塞进李然手里。李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动用存起来准备还给秦春雨的那点钱,但是她也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就算很快地找到了工作,也要一个月甚至更久以后才能拿到工资,这期间他们两个人不可能不花钱。“去面试吧。别太任性,把人家都吓跑了你也就没希望了。好好表现,你行的!”士心对李然说。李然拿着存折默默地出去了。这天回来的时候李然带回来了一张跟她的毕业证书一模一样的毕业证,不同的是上面贴着张士心的照片。李然进了门很开心地把毕业证丢给了士心,还笑呵呵地说自己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份当编辑的工作,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连编辑到底干些什么都不知道。“天底下还真有不长眼睛的人,居然还说对我相当满意,叫我马上去上班。”她笑呵呵地说,“我看他们那么傻瓜,就把你也推荐进去了。我明天去上班,约好了也把你带过去。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吹嘘你的卓越才能,人家才答应见你的哦,你别太任性,要好好表现,你行的!”她把士心先前跟她说的话还给了士心。“看来人家是没长眼睛,连你这样的小丫头都敢要,连你吹嘘都没有看出来。”士心这样说,但是心里很高兴。因为一旦工作谈成了,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做编辑对他来说已经是得心应手的事情了,他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有一份比较稳定的收入了。“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现在身体怎么样?别的我不完全知道,你也绝对不会告诉我。那我就问你我知道的,心脏最近怎么样啊?”李然忽然问。“好。好得很。”“信你才怪。信了你,那才叫没眼睛没脑子。”李然说。其实她有理由相信这次士心说的话多多少少会有些真实性。因为从失去工作到现在,他除了去家乡送钱之外,一直都不是很劳累,这也是李然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他这么长久一段日子没有出去忙碌。她很相信士心的病更多的是因为劳累而产生和变得严重起来的。这一段时间的休息对他的病情来说应该多多少少是一个休养和缓解。但她也知道,如非情不得已,士心永远都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他再怎么不舒服,他也不会表现出来。一个连对自己的母亲都要隐瞒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所有的情况告诉自己的朋友,否则他就不是张士心。“不管你有什么事情,就算对天底下所有的人瞒着,也要告诉我。知道么?”李然一边帮士心摘毛衣上星星点点的线头,一边说。毛衣太旧了,紧紧地裹在他身上,因为穿了很多年,经常洗涤的缘故,上面布满了小线头和毛绒圪塔。士心点点头,说:“早点睡吧。明天你要上班,我要面试。可不敢胡闹了啊!”李然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他才刚刚卷紧被窝睡下来,李然就穿着碎花的睡衣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被窝钻了进去,把士心的存折还给了他。士心看都没看就随手放在头跟前的桌子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李然心里藏不住事情,笑咪咪地捏住了士心的鼻子问他:“你怎么都不看一下啊?你就不怕我取走了很多钱啊?”李然这么一说,士心马上意识到肯定有问题,赶紧翻身起来,拿起存折一看,里面的钱果然一分也没有动。“我找同学借的。知道你的钱不能动。没办法了,本姑娘啥时候跟人借过钱啊?”李然耸了耸肩,缩进被窝里把被子裹紧了,“冻死了,快进来啊,老家伙!”“你今天出去的时候,走着去找你同学的?”他问。李然早上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钱。“哪有啊?我打车去的,她给我付的钱。”士心知道李然说谎。他看看靠在自己身上的李然,心里涌起一阵疼惜。小丫头李然几乎每个晚上都要钻进他的被窝,他已经习惯了。刚开始的时候他感到别扭,有时候闻着李然身上散发出来的女孩子的体香,碰触到李然温软的身子还会产生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然后在心里暗暗自责。但现在他已经百毒不侵了,躺在李然身边没多久就睡着了。这一晚上后半夜他做了一个很温馨的梦,在梦里见到了阔别的秦春雨,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轻轻地抚mo着春雨的后背,眼泪啪啪地落下来。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紧紧抱着睡在身边的李然,泪水沾湿了枕头。他立刻惊出了一头冷汗,心里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内疚和惭愧纠结在心头,让他一夜无眠。他心里始终放不下秦春雨。他自始至终把李然当成一个并不很懂事的小丫头,两人睡在一起也完全是因为李然调皮胡闹,虽然在一个被窝里厮混了这么久,却一直都恪守着礼数。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出于对李然的尊重才那样规规矩矩,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其实在他心里有着一种期待,还在等待着春雨当初的承诺变成现实:她说过,她一定会回来的。他伸手拉亮了电灯,看看身边的李然。小丫头静静地靠在他的胸前安详地睡着,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就像卡通画里面的小女孩,柔顺的头发瀑布一样在枕头上轻轻散开,她真的很美丽。士心忽然觉得很对不起李然。他很明白小丫头的心思。虽然李然一直都很胡闹,甚至一直都睡在他的身边。但那除了对他的信任之外,更多是因为她喜欢他,喜欢依偎在他怀里的那种感觉。士心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成年男子的角度,能深切地感觉到那种信任,那种发自李然心底的喜欢。李然醒了,看见士心正在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笑,把脸埋在士心怀里又睡着了。4士心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顺利地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那个杂志社社长对士心带来的文章赞不绝口,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士心的“毕业证”,就笑呵呵地叫士心立刻上岗了,还仿佛对他略有亏欠似的说:“唉呀,我们是清水衙门,工资太低,别嫌钱少,好好帮我把杂志弄起来啊!”士心很真诚地点了点头,他心里觉得对不起面前的这个看上去很实在的领导,对不起他的信任也对不起每个月三千块钱的工资。如非不得已,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这样一张假毕业证来为自己谋取一份工作。在这么多年很艰苦的日子里,他曾经几次因为贫困或者困难而说谎,一度向老师向学校隐瞒了病情,到今天都还在向父母隐瞒着自己的真实病情和在北京的真实生活,甚至连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李然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步一步艰难地支撑到今天,依然生活在一种永远也散不去的阴影里。他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所以他面对着社长,觉得耳根子发烫,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我一定努力!”他说得很诚恳,绝不仅仅是表明自己的决心。面对着这份信任,他除了以最好的工作成绩和工作状态来回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张士心心里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当初苦苦支撑学业绝对就是为了获得一张文凭,借此得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家人。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建功立业,也没有把青春奉献给人类的情操,他要的仅仅是一份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为了这个梦想,为了一张文凭,他付出的不仅仅是寒窗苦读,还有泪水和承受磨难的坚韧。然而在失去了学业之后,他凭着一张花一百多块钱买来的假文凭轻易获得了一份很多刚刚从正规大学里走出来的人都可能得不到的工作。他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但他也从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时候就像他一样,全国有至少近百万人利用假文凭获得工作。社长笑咪咪地走到李然办公桌前面,敲敲她的桌子,说:“谢谢你啊,小姑娘!帮我找来了一个绝对有实力的助手!”李然看着他,诡异地笑了笑。社长并不完全明白这一个诡异的笑容里面隐含的深意,以为是小丫头被夸奖之后得意的笑。李然的笑里面的确有一些得意的成分,但那不是因为被社长夸奖,而是因为她心里对自己的绝对赞扬。正是她急中生智办来的一张假证件帮士心解决了进门槛儿的问题,接下来的事情她几乎用不着操一点心,因为张士心一定会做得很好,这一点上她对张士心的心仍绝对超过了对自己的信任。“再不能把我当成小丫头看了啊,看我多棒啊!”下班的时候李然笑盈盈地对士心说,“比你还棒呢!你找了一个礼拜都没找到工作,本姑娘几句话就把你给卖出去了。”说着她咯咯咯地笑起来。5张士心太喜欢这份工作了。不仅仅因为作文字对他来说更加得心应手一些,还因为他在这里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看生活看世界,把自己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事情都用文字表现出来,变成铅字,让更多的人来看到和感受到这些事情。他做了一段时间的编辑,就表现出了一种独特而且敏锐的眼光,做的几个新闻专题都很好,其中一个还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收到了很多读者的来信和电话。那一阵子社长脸上总是充满着笑容,动不动就跑过来和士心说一会儿话。他似乎担心现在的薪水留不住这个在他看来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所以采取了强大的温情攻势,不断地来感化张士心,并且在心里暗暗自得,因为根据他的观察,在他的温情攻势下,张士心已经完完全全地投入到了工作中,而且看上去浑身都铆足了劲,想就一只上了弦的钟,随时都会响起来。社长觉得这样一个年轻人如果单单坐在办公室里做一些编辑工作完全是一种资源浪费,所以他在出差的时候钦点了张士心和李然,把两个人都带上了。从这一天开始,张士心不但是杂志社的编辑,同时也成了一个记者,经常被派出去采访。“好好干,成就是咱们大家的,但前途绝对是你自己的。”社长说着,派发了新一次的任务。这一次他要去的是河北的一个经济开发区,借着采访当地民营企业的名义了解那里的副食品行业存在的一些问题,进行深度报道。陪同士心前去探访的就事最初提供线索的人老钱,一个五十上下做了很多年调味品批发生意之后内心深感不安的东北人。这一次的任务不同往日,需要的不仅仅是采访当地企业主,更重要的是要深入了解该地区副食品行业中普遍存在的问题。从社长一再叮嘱士心要注意人身安全,士心就知道这一次的任务绝对不像往常的采访那样简单。李然硬缠着他要一同去,考虑到安全因素,士心坚决没有同意,李然就嘟着嘴巴不停地埋怨,说士心有了一点成就就翻脸不认人了,不像以前那样关心和迁就她了。士心笑着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采访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途径唐山的时候他逗留了一天,因为随同他一同前去的老钱在唐山认识很多从事副食品批发的人,说可以通过这些人获得一些第一手资料。士心做了考虑,又打电话请示了社长之后,住进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您先歇着,等我约好了人,咱就去接触一下。我就说是北京的记者来采访,您尽量少说话,看我眼色行事。”那个老钱作了简短的安排之后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士心满以为这一次一定能得到些更加实用的信息,不料到了下午就被老钱带来的一帮人叫出去连续吃了三顿饭。那些人热情地劝饭,把他的肚子吃得如同一个皮球一样圆鼓鼓的,连饱嗝都不敢打一个,生怕肚子里的东西忽然从嘴巴里冒出来。张士心在一天时间里吃遍了他先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也见识到了有钱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三顿饭最便宜的一顿也花掉了七千多块钱,而且绝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吃,完完全全地送回了厨房。看着服务员把几百块一盘的菜端走,士心想起了自己当年上学的时候坐在夕阳下的草坪上就着白菜啃馒头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连一份白菜都买不起的阿灵。如果患病的阿灵当初能够得到吃这样一顿饭的钱,也许她今天正站在讲台上带着微笑给孩子们上课。想起阿灵,士心心里一阵难过,一个胖乎乎的商人看他脸上异常,立刻笑眯眯地问道:“周记者,是不是没有吃好?要不咱换一个地方,请您吃点好东西?”士心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坐在那些人开来的奔驰车里,车外街灯辉煌。在地震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唐山已经成了一座新兴的城市,处处显示着繁荣和生机。这本来会让士心兴奋和欣慰,但这个时候他一点快活的兴致也没有,总觉得心里有东西堵得难受。回到宾馆,那些人硬拉着他坐在一起打麻将,士心坚决推辞,随同他去采访的老钱悄悄说如果拒绝打牌就什么信息都得不到。士心只好忐忑地走上了牌桌,本来就不会打麻将的他看到那几个人呼啦啦摆在桌子上的一摞一摞的百元大钞,紧张得连麻将牌也认不全了。那几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士心打了三把牌,还没明白出牌规则,他面前就多了七八摞钞票,他知道,每一摞都是一万块。“不愧是北京来的记者,您的手气可真好!我打了半辈子麻将,也没像您这样旺的手气。看来今晚我们每个人不输掉十万八万,那是绝对脱不开身了。”那个胖胖的商人说着,把一摞钱小心地放在士心面前。士心正要说话,站在他身后教他打牌的报料人老钱拽了拽他的衣服。士心隐隐觉得不妥,但他没有说话,悄悄地随着那些人一同摸牌。半个小时之后,他的面前已经堆满了钞票。士心看看那些钱,吁了一口气:“我累了,休息吧。”那些人一同站起来,翘着大拇指笑呵呵地说:“您可真厉害!歇就歇了吧,再打下去咱可就得破产了。”“你把那些钱还给他们。”商人们走了之后,士心指着堆在桌上的钱对老钱说。“那怎么成?您要是不拿这钱,就啥消息也得不到。这些人有的是钱,就那个跟你说话的胖子,去年一把牌就赢了一座别墅,那可是一座好房子啊,光买地皮就花了几十万。这点钱在他们眼里算得了啥?您就拿着慢慢花,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跟对您单位的领导说这事儿。您还信不过我么?”如果说士心最初出来采访的时候对老钱充满信任,甚至觉得他是一个良心未泯的商人,现在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情。他似乎意识到这一次的采访过程中一定会发生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一定跟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东北汉子有关。除了吃三顿奢侈的饭和赢了十几万块钱之外,唐山之行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连原本说好要去暗访的副食品批发市场都没有去成。士心连续催促了好几次,老钱总是不温不火地叫他不要着急,说到了秦皇岛一定能得到第一手的宝贵资料。离开宾馆赶往秦皇岛的时候,士心坚决地朝老钱要了那个胖子商人的电话,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士心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那些钱在宾馆抽屉里,房子还没退,你过去把钱拿走。”坐在长途汽车里的时候,他的电话不断地响起,他不愿意再和那些商人有什么瓜葛,就干脆把电话关掉了。“到了那里,您什么也别说。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您是记者,就说是跟我一起做生意的,到这里来进货。”老钱在车上叮嘱士心。士心心里纳闷儿,但嘴上什么也没有说,闷闷地点点头,老钱也就不说话了,靠在座位上眯上了眼睛,不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士心没有想到,他在秦皇岛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光头马一。6“你不上讲台竟然到这里做起了罐头?”士心不明白马一为什么会从深圳忽然到了河北,还在一家罐头厂当起了营销经理。“你小子不也跑我这里来进货了么?这事儿咱慢慢说。真没想到,竟然会是你小子。我可真高兴!”马一依然一幅大大咧咧的模样,搂着士心的肩膀把他拉进办公室。这个罐头厂设在开发区的一座小院落里,几间砖房是生产车间,马一的办公室就在车间隔壁。老钱表情木然地看着士心和马一走进办公室,没有跟他们进去,站在院子里小声地打起了电话。“什么也别说,一会儿咱先去吃海鲜。往东去就是海边,有很多海鲜卖,保管你吃个痛快。”马一说完,拿起桌上的电话打了一个电话,“李会计啊,你给送五千块钱来。要快啊!我这就要。”“这是小地方,不比北京城。不过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生活倒是滋润得很。你瞧,想吃啥有啥,想啥时候上班就啥时候上班,只要你把东西卖咯,谁他娘的管你哩!在深圳,朝九晚五地忙碌,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活得不如一条狗!北京也差不多,你说是不是?不过,你就不同了,做买卖,一定滋润得很。”士心本想说自己没有做买卖,但忽然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便没有作声。马一摸着自己的光头,问起了士心的病情。这时候老钱打完电话进来了,他似乎跟马一很熟悉,自己拿了纸杯倒了两杯水,递给士心一杯。马一立刻笑着说:“瞧我高兴得,连水都他娘的忘了给你倒!”休息了片刻,马一就要拉着士心和老钱去海边吃海鲜,士心坚决地推掉了。马一有点尴尬,跺着脚骂道:“这狗日的会计,到现在还不来。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着风一样出了门,钻进一辆停在院子里的桑塔纳轿车里走了。“他是你老朋友?”老钱问。“以前的大学同学。”士心说。老钱顿了顿,想说什么话,似乎又有顾虑。士心看得出来,就说:“这不影响工作。咱的计划照样儿进行。”老钱听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连声说:“好好好,我还真怕这事儿就这么黄了。”他指着窗外的砖房说,“瞧见了没有?这都是生产车间,里面脏得跟茅房差不多。您别看现在安安静静的,到了夜里可就热闹了,一晚上就能生产出几十箱罐头,而且都是名牌。甭说国内的,就连美国甜玉米的都有。回头瞧了您就知道了。”士心心里一阵麻乱,也不知道是替马一担心,还是怀疑这个老钱最初报料的动机。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原本就是错误的。如果不是听了老钱当初的报料,如果不是想揭开捞钱描述的那些副食行业黑幕,他根本就不会来到这里。虽然当记者的日子并不长久,但他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尽可能地服务于读者。如果这一次的采访能够揭开副食行业的一些黑幕,他会很欣慰;但在同时,他的心里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一旦确定马一跟这些黑幕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他应该怎样处理接下来的局面。还有一点让他更加担心,那就是他分明感觉到这个老钱找他们报道这件事情似乎不仅仅是想让这个行业的一些黑幕得以曝光这么简单。“你开的这厂子?”马一回来之后士心问道。“我哪有这能耐?人家一个打鱼的开的。这社会,还真不一样了。只要你能蹦跶,钞票就往你口袋里跑。早几年他还是个打鱼的,后来搞一点养殖,遇上赤潮赔得倾家荡产。也不知道怎么脑子开窍了,筹了几万块钱上下一打点,就开了这么一家小厂子。”马一说着,把刚刚从会计那里拿来的一摞钞票从口袋里掏出来丢在桌子上,“可别小看这么一家小厂子——你做副食生意,你大概也知道,我就不瞒你了——光是做假冒罐头,一天就能赚他娘的几万块。做那些油盐酱醋赚得更多……不说这些了,咱去吃饭。吃完饭带你去玩玩,生意上的事情不着急。咱哥儿俩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着都得跟你好好说说话。”7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士心永远都想不到,就是这样一座看上去很普通,红漆大门斑斑驳驳的小院落里,头一天夜里除了些堆积着的铁皮罐头盒之外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夜过去之后竟然整齐地码放着几辆卡车都拉不完的已经装箱的成品罐头,而且都贴上了各种各样的著名商标。“这个是广东名牌儿,这个是福建的……反正哪儿的都有,你瞧瞧。”马一带着点儿自豪,挺着肚子对士心说,“甭说这国内的,你瞧那儿,那都是外国牌子。正宗的美国甜玉米,一块八一瓶。”“美国甜玉米,怕是光原料成本都不止一块八吧?”士心问。“啥原料啊?那都是咱中国产的玉米,遍地都是,便宜着哩!”老钱忽然开口道,似乎是在引导士心把注意放到此来的正经目的上,“去车间看看吧。”他说着,径直朝生产车间走去。马一顿了顿,叫了士心也跟着往前走去。“你然你来进货,想必老钱也告诉你了我就不瞒你了,进去瞧瞧就知道了。”马一说。几间贯通着的小房子里,堆积着头天夜里刚刚生产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贴上商标的罐头,满地散落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商标,几只破脸盆里黑乌乌的浆糊正冒着气泡。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座灶台一样的池子,池子里浸泡着还没有封装的玉米。士心走在乱糟糟湿漉漉的地上不知道如何落脚。“卫生状况是差了点儿,但效率不差。昨儿一晚上生产了整整两千箱。不过,咱这儿也就这德行——老钱知道,哪家厂子不是这样啊?你待会儿去瞧瞧隔壁那家生产火腿肠的,看过了准保你一辈子都不会再碰火腿肠。咱这玉米虽说是国产的,多加点糖精泡那么一晚上,又软又滑又甜,品质可比那美国甜玉米强多了……”士心没有再听,他仔细地观察车间的每个角落,把自己看到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并且用藏在身上的设备做了拍照。从这家小厂出来,士心在马一的引见下顺便去了隔壁生产火腿肠的厂子,也看了看另一家生产调味品的小厂,每一次的见闻都让他触目惊心。跟后来见到的那些厂子比起来,马一所在的这家厂子已经算是正规和卫生的多了。他踏进火腿肠生产车间的瞬间,十几只兔子一样大小的老鼠拖着臃肿的身子从放原料的大锅边飞奔逃走,把士心吓了一跳。几口大锅里盛放着还没有进入最后工序的肉,混着肮脏的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一只因为偷嘴不小心落进去淹死的大老鼠飘在肉里面。“这……”士心望着大锅里的老鼠,看了看马一。光头马一嘿嘿一笑:“没啥。这么大一只老鼠少说也能做成三五根火腿肠。这大锅就这么敞着,锅边滑溜溜的,一年也不知道掉进去多少贪嘴的大老鼠。掉进去可就爬不上来了,流水线就是它们最后的归宿……”马一还没说完,士心胃里一阵翻滚,差一点把早上吃的东西吐在锅边。他偷偷按动藏在衣服里的照相机,拍下了漂浮着死老鼠的大锅。在河北的这几天里,他见到了很多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这个开发区罗列着几十座小小的院落,到了夜晚每一座院落里灯火通明,机器隆隆,白天却像田野一样寂静。除了假冒的美国甜玉米和掺杂着大老鼠的火腿肠,他还见到了用人的头发熬汁儿勾兑出来的高级酱油,掺杂着红砖粉末和橘子皮的辣椒粉,把枯树枝磨碎做成的各种调料,因为放了吊白块冒着白色泡沫,发出刺鼻气味的腐竹,还有用胶做成的粉条和粉皮。“这些大部分都销往北京。畅销得很!”马一指着刚刚用胶水做出来的粉条说,“城乡结合部的那些外地人兜里没钱,进不起超市,还不就吃这个?只要吃不死人,就不会有人管你。我那厂子好一点,做出来的甜玉米都进了富贵人家的厨房——穷人谁会买那东西吃?”士心看看马一,没有说话,独自走出了生产调味品的厂子。从秦皇岛回到唐山,士心又被请到了高级酒店,先前那个胖乎乎的批发商一个劲地埋怨他前几天没有把打麻将赢来的钱带走,非要硬塞给士心。士心推辞了半天,那人坚决不肯收回,士心就有些恼怒了,把钱接过来丢给老钱:“你还给他们。我只是一个来采访的小记者,不是当官的,我会把看到的如实报道出来,你们用不着给我钱。”士心心里越来越分明地感觉到老钱这次请他来采访绝对不是为了揭露黑幕这么简单。老钱讪讪地拿了钱,默不作声。士心说自己累了想休息,那几个商人就一字排开出门去了,只有老钱留了下来。“材料都差不多了吧?回去赶紧曝光吧!”“我一回去就会报道出来。”士心没有好声气,但是又不便问起老钱的动机,就说,“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咱就回去。这几天累坏了,你也累了吧?快休息吧。”“这就去。您歇着。我也去休息了。”老钱说着出了门。不多时响起敲门声,士心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门一打开眼他立刻吓了一跳,走进来的不是老钱,而是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妖冶女子。“大哥,你累坏了吧?您的朋友专门叫我来伺候您的。”女子说着轻飘飘地走到士心的床前,一屁股坐在床上,伸起腿将挂在脚上的鞋甩掉。高跟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地毯上,那女子朝着士心妩媚地一笑,说,“大哥,您愣着干什么?过来啊,我好好伺候您!”士心不知道该说什么,愤怒已经让他有些失去理智了,他快步走到床前,想冲着那个女子大声地骂一顿。但他稍一考虑便放弃了冲动的想法:“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他淡淡地说。女郎死活不肯出去,硬磨着输了半天话,最终气呼呼地摔上门噔噔噔地走了。士心听见她在楼道里绊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随后老钱的声音传进来:“唷,我的小姑奶奶,小心别摔坏了。”“少来这套!老家伙你叫我去伺候的是什么傻冒东西啊?居然……他居然劝我别干这行了,回家好好儿种田去。还真没见过这么热心肠的傻瓜。”女子在楼道里说话。老钱耐心地劝着,不久就传出了两个人嬉笑打闹的声音。老钱的房门“砰”地关上了,楼道里归于寂静。“最好别干这行了。本本分分地做人吧,我还喜希望以前那个你。”他给马一打了个电话,把自己的希望告诉了马一。马一大半天默不作声,随后电话里就发出了“嘟嘟”的声响,马一挂断了电话。起点中文网 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23]第二十二章1回到北京的时候,士心很高兴。他得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消息:他上次参加比赛的剧本被一个制片人看上了,让他去谈一谈合作的事情。光头马一居然也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赶来投靠他了。“老子还是不干了,心里踏实些。”马一嘿嘿地笑着,“不过要你收留我才可以。”和制片人的合作意味着士心能获得一笔收入,而且很可能是一笔在他意料之外的数额很大的收入。他兴奋地按照约定跑到了北影厂,在那里见到了一个著名的导演,正在忙着拍摄一部古装片。导演没怎么搭理他,让他在一间屋子里等着,自己到片场去了。士心对北影厂很熟悉,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他给好几部电影当过群众演员,还在一次给李连杰的《冒险王》演打手的时候被踢伤了下巴。他自己在厂子里转了半天,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导演很快就回来了。“大纲我看了,不错。获过奖是吧?我们这儿有人计划拍摄成电视剧。”他转身对身边一个人说,“你跟他详细谈谈吧。”那人说打算买断士心的剧本,包括署名权。士心压根儿没想到已经得过奖金的剧本大纲在很久之后还能被人买去,他就很痛快地答应了。那人让士心说一个满意的价钱,士心对这一行完全不懂,就笑着说:“您看着给吧。”那人笑笑,说具体事项随后再谈,士心就告辞出来了。回到家里他觉得这事儿有点意外,也有点不靠谱。他怕惹出什么官司来,就跑到图书馆查阅了很多资料,才找到当年承办剧本大赛的杂志社的地址和电话,打过电话得到可以转让的答复后就放心了,单等着签合同。他依旧忙着杂志社的工作,经常被派出去采访,也没得到任何关于剧本大纲转让的消息。他在河北采访的见闻刊发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媒体陆续对副食行业存在的黑幕进行了挖掘报道,很多小作坊很快就关门歇业了。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老钱和他的那一伙朋友居然也开办着同样的作坊。这时候他才明白当初老钱为什么会那样热情地配合他完成暗访工作。他很想继续挖掘报道老钱那伙人正在从事的不法经营,但身体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急剧恶化,杂志社领导也坚决不让他继续报道这件事情。士心明白,一定是老钱在背后做了文章。这时候他心里似乎已经透亮,老钱请杂志社将与他竞争的同行曝光,根本上就是与杂志社领导的一场交易。他很愤怒,很想立刻辞去工作,但是他需要这样一份稳定的工作来养家糊口,所以他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忙碌在自己的岗位上。只是偶尔想起这件事情,心里总觉得堵得慌。春天来了,树木吐绿,万象更新。张士心的生活也在一天天地发生着好的变化。除了这份现在有着三千块收入的稳定工作,他每天晚上都会写一点东西,寄给各个报纸和杂志,得到的稿费基本上能维持自己和李然的生活。除了给家里的钱,他自己也已经攒了一万多块钱了,按照现在的收入,两三年之后他应该可以攒够七万块钱,如果剧本大纲可以顺利转让出去,他很可能在很短的日子里就能攒够这笔钱。这个时候他很希望有春雨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消息,他也很觉得心里踏实。但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春天到来之后,他的肚子开始疼痛得厉害了。平常日子里他已经完完全全地适应了那种伴随了自己六七年的疼痛,疼痛也丝毫影响不到他的生活和工作。但是每次到了季节交替的时候,他的肚子就变得格外焦躁不安,疼痛会剧烈起来,总要经受一两个月的煎熬,等到天气完全热起来或者冷下来的时候才能慢慢缓解。心脏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劳累过后心跳就会变得很缓慢,他也会感觉到呼吸不顺畅,胸闷憋气,但这丝毫影响不到他的生活和工作。度过了最初对死亡的恐惧期之后,他已经忘记了曾经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那些艰难的日子,也忘记了医生当年说的话。没有改变的是张士心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攒一定的钱留着还给秦春雨,剩下的基本上都给了家里。萍萍上学很顺利,除了这个小妹妹每个月都要花很多生活费让他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更多的是随着妹妹慢慢长大和日子渐渐变好,他心里充满着幸福和知足。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母亲总要唠叨半天,说萍萍不懂事,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四五百块,有时候还要更多。“咱一家人攒一年的钱,她一古脑儿就交了学费。一个月花的钱顶得上我和你爹的全部工资。”母亲总要这样说。士心对母亲说现在物价高,生活费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他心里总是对这个小妹妹不那么放心。虽然孩子一直都很懂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家里摆摊儿挣钱,但毕竟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总要格外得到些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宠爱,所以并不是很懂的日子的苦。士心并不想克扣妹妹的生活费。因为自己经历过艰难的大学生活,所以他不希望妹妹重走自己的路。他甚至希望妹妹在大学里除了学习一点别的事情都不要做,他相信可以把妹妹照顾得很好。他也想把对兰兰的那种亏欠全部补偿在最小的妹妹身上。他知道适当地吃一些苦对萍萍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但他舍不得让妹妹过苦日子。她的童年比起别人家的孩子来已经吃了很多苦,他再不想让妹妹苦下去。他经历过很多苦难,也让他学会了坚强。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像他一样学会坚强,因为坚强的背后一定是苦难。他给萍萍打电话进行了一次很漫长的谈话,叫萍萍往后每个月只跟母亲要二百块钱的生活费,其余的都由他直接寄给萍萍。如果萍萍一点生活费都不跟母亲要,母亲反而会不放心。萍萍一直对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耿耿于怀,听了哥哥的话正中下怀,就高兴地答应了。但她毕竟是一个孩子,并不知道这样一来,她的哥哥每个月又将增加几百块钱的负担和支出。母亲很快就对萍萍生活费减少的事情作出了回应,她笑嘻嘻地在电话里对儿子说:“萍萍懂事了!一个月才要二百块生活费,你寄给我的五百块都用不完,都攒着买房子哦。”马一到了北京之后,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在士心租来的房子里独自霸占着原本属于李然的那一间屋子,天天对着士心攒起来的那台旧电脑打游戏,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晚上士心回来他就把电脑让给士心写东西,他自己跑出去在外面的网吧上网。马一霸占了李然的屋子,李然就理所当然地天天钻进士心的被窝,再也没有离开过一个晚上。她已经习惯了依偎在士心怀里睡觉,只要一钻进他被窝里,总是能很快就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大天亮。2这一年春天刚刚过去,士心肚子的疼痛逐渐减轻的时候,他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大妹妹士莲要结婚了。这几年除了有重要的事情,他基本上没有回过家,每次回去几乎都是为了解决家里面临的困难和问题。只有这一次,他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列车。他什么也没有买,口袋里装着一沓钞票,打算交给妹妹。士莲的对象是市里汽车修理厂的一个工人,收入不是很多,但人很老实,甚至有点木头木脑。母亲对这门婚事一直都不是很满意,但看女儿那样坚持也就不反对了。不过就在士莲准备结婚的时候,母亲对男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一定要送一笔彩礼才可以完婚。送彩礼是家乡的习俗,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但母亲没有忘记这样的习俗。士心一再劝母亲收回要求,但母亲很坚决地拒绝了士心的请求。“女儿养这么大,供她念书也费尽了气力,怎么说几千块钱的彩礼也算不得多。”母亲说。士心没有再劝母亲,他回家的时候随身带了七千块钱。他要把这笔钱全部给士莲,再由妹妹当成彩礼交给母亲。虽然存折上的钱又少了,但士心知道这笔钱一定要交给妹妹。妹妹工资不多,没有什么积蓄;她的对象家境也不是很好,士心不想因为这样一笔钱影响了妹妹的婚姻,也不想妹妹两口子一结婚就背上外债。“你家里就是一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平!”李然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交给士心的时候说,“攒了两年了吧?自己连一双袜子也舍不得买,还得本姑娘给你掏钱,到头来呢?存折上就剩下不到一万了,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钱攒够还给春雨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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