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做法缺乏公正。就算他采用一种非正常的甚至有些卑劣的手段迫使重病的张士心离开了学校,他也觉得自己那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张士心根本不可能离开学校。基于这样的想法,钱强甚至觉得学校为此给他的那个行政处分也是不公正和没有道理的。钱强永远都没有想到自己几个月前的决定和做法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穷孩子张士心的一生。不过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渐渐忘记这件事情,他自己也会忘记这件事情。然而事实却是不断有人问起张士心的情况,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应该而且必须知道张士心的近况知道似的。大家的询问象一根鞭子,时不时要敲打一下钱强的心。“难道我真的错了么?”他望着阿灵快步离开的背影问自己。2这一年学校顺利加入了“211”工程,设施都有了很大改变。有些陈旧的校舍翻修一新,学生宿舍里面也安装了电话和电视。但这些都是在张士心永远地离开了这里之后,除了他留下来的当初缴纳的二百多块钱押金最终成了给母校的捐献之外,一切都跟张士心没有半点关系。在“211工程”资质审查的那段时间里,光头马一为士心的离开愤愤不平,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事情的情况都捅给了记者,记者在钱强哪里得不到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的有价值的信息,便想尽办法要找到士心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钱强给士心的三姨打了电话,得到了士心已经到一个偏远的山村教书的消息。他给士心写了一封信,希望士心就此事保持沉默,不要在记者面前胡说,影响了母校的声誉和加入“211”的大事。他一直没有得到张士心的回信,他很担心张士心将事情透露出去,然而在这一点上他错看了他一直不喜欢的学生张士心,士心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越来越接近死亡的无奈,在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守候着一群孩子,收到他的来信之后想都不想就决定了保持沉默。他喜欢那个大学,那曾经在那里放飞自己的梦想,也从那里黯然返回家乡,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个人的恩怨和遭遇影响全校几万学生的利益。他选择了沉默,没有给钱强回信也没有找任何人诉说。那个记者始终找不到士心,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这件曾经牵动他情怀让他愤愤不平的事情。每年到了这时候,三年级的学生都要义务献血。身高体重都符合要求的学生如果没有传染疾病,必须参加献血。阿灵在校医院抽完了血,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她就到学校附近的书店去逛了一圈儿,如果不是必要她一定不会回到宿舍去,她害怕宿舍里的人向她投过来的那种暧mei的目光。她没有多余的钱买书,但是她很喜欢读书。所以她经常到学校附近的那一溜儿书店去,在那里她可以随处翻看自己喜欢的图书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慢慢地这就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跑过去看书。那些书店的老板对这个经常来看书但从来都不肯买一本的女孩子都印象分明,但没有人阻止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阿灵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校医院打来的。“马上到校医院来。你患了肝炎。”电话里说。阿灵立刻就傻了,愣愣地拿着电话筒站在桌子边上。她不敢相信,命运的又一个玩笑这么快就朝着她走来了。3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西北高原上的太阳懒懒地从云端里钻出来,投下一片金灿灿的阳光。高原的春天来的格外晚些,都已经四月份了,树木还没有发芽,但草地上已经有嫩绿的叶芽儿了,随处可以看见黄色的小花。春心荡漾的鸟儿成双结队地飞来飞去,偶尔一只野兔子从枯草丛中蹿出来,蹦蹦跳跳地招摇着从大路上走过,根本不把远处忙着干农活的人放在眼里。最早一批醒来的蜂蝶憋足了劲东奔西走,忙着找寻食物。张士心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走在大路上。他的精神似乎很好,腰板挺得很直,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学校走去。穿过一片树林之后就是他教书的小学,也是士心最初读书的地方。十多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开始了自己读书的生涯,十多年之后,他成了这里的一个民办老师。学校已经很破败了,围墙成了一些断垣,低矮的校舍墙面斑驳,一条小河从学校中间穿过,但河沟里已经没有了水。十多年前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小河里还涨满了水,每到冬天的时候放了学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用石块打破河面上的冰,拣一块冰块儿放在嘴巴里,一边嚼得咔咔响,一边往家里跑。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他和后来辍学摆茶水摊子的杨文萍一同从学校出来,杨文萍一向和士心不怎么和睦,那天却吃多了河里的冰,回家的路上上厕所解不开裤带尿湿了裤子,他为此高兴得很长时间连睡觉都会哈哈大笑。现在,那些欢乐的日子已经远远地走了,杨文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来的就是这一条干涸的小河,一群嘻嘻哈哈的娃娃们,还有像他的如同眼前的小河一样正在走向枯竭的生命。他来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在这个他出生并且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十个年头的地方,他成了娃娃们的老师,教娃娃们念书。几个月之前的那个夜晚,当他一步一步走进湟水河,冰凉的河水开始没过他的脚面的时候,他忽然一个激灵,陡然惊出一身冷汗来。自己的生命是父母亲给的,也是属于父母亲亲人的,自己没有权力随便结束自己的生命。他颓唐地坐在河边,默默回想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想到点点滴滴的温暖,也想到父母亲为了维持家里的生活付出的艰辛、汗水和泪水。他忽然觉得悔恨和惭愧。如果就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辛苦挣扎。为了这份学业,辛苦付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爹娘。士心是个重情的人,他舍不得父母,不忍心父母在艰难的生活境遇中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也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点踪迹也寻不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正,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不公正,生活才会显得如此缤纷。泪水流干了,他的心也轻松了,洁净了,似乎所有苦痛都随着泪水流走了,他的心忽然变得敞亮起来。“走下去吧。只要肯走,腿肯定比脚下的路长。”他对自己说。几乎是在一个瞬间,他就决定了,要在自己仅剩下的两年时间里,为这个清贫的家庭做点什么,为年迈多病的母亲做点什么。如果生活注定要他流泪和哭泣,他要用脸上的微笑来掩盖泪水。没有跌倒过就学不会走路,前进的路上没有谁能够永远不会摔倒。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以在失败的废墟上呐喊几声之后就此消失。“我要在这两年时间里尽可能给家里挣最多的钱。即使我死了,也要让妹妹把书念完。”他对自己说,然后带着一丝微笑离开了湟水河边。离开的时候尽管他觉得很疲倦,但精神很好,步子迈得很开。在家里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也不能让父母觉察到自己生了重病;离开家到北京去,他的身体太脆弱了,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些超负荷的工作。经过了两年的艰苦岁月,他变得稳重和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自己暂时不能回到北京去,也不想很快回到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人生的希望在那里升起,也在那里幻灭。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那里一段时间。随后,他来到了自己曾经生活十年的出生地,成了那里的一名民办老师。他想在那里教一阵子书,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一下,然后回到北京打工。这个学校里原本就只有两个老师,其中一个女老师前不久出嫁去了别的乡村,现在就剩下已经在那里教书半辈子的马青老师。马老师每年都有机会通过考试离开山村成为公办老师,但他从来都不去参加那样的考试,也就一直都没有离开。当初士心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就是马青老师的学生,那个时候马老师常常坐在窗口的温暖的阳光里给他们削铅笔。孩子们的铅笔已经短到不能再用了,马老师就用线绳将铅笔头小心地绑在小木棍上,自己用小刀将铅笔削好才给学生用,他怕娃娃们自己削铅笔会弄伤了手。马老师每年秋天都会带着娃娃们到山里去摘野果,摘回来晒干了卖给供销社,给娃娃们换回来一点学习用品和几本图书。但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到县城的垃圾堆里捡人家丢掉的废电池,捡回学校小心地砸开了,抽出里面的碳棒让娃娃们在地上写字。士心就是用那样的碳棒学会了写字和算术,那时候娃娃们的小手成天被碳棒染成黑色,马老师每天端一盆水放在教室门口,撒一把洗衣粉进去,放学的时候叫娃娃们把黑乎乎的小手洗干净了再回家去。士心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一家人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天正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坐在长途汽车里路过县城桥头的时候看见马青老师正披着一张白色塑料布冒雨在桥头的垃圾堆里寻找电池。他崇敬马青老师,也崇敬后来在城里上学遇到的每一个老师。如果不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病,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现在即便他已经失去了在城里教书的可能,他也许忘在自己生命走向终结的最后时间能在学校里度过。他的到来无疑让山村喧腾了。虽然是从这个大山里走出去的孩子,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之后他居然又回到了这里。每个人都知道,马青老师半辈子教书劳苦功高,但他们更希望有年轻的见过世面的人来给自己的娃娃们说说外面的世界,他们希望自己的娃娃将来也能走出山沟沟去外面闯一闯,看一看。所以士心到学校上课的那一天,乡村里就好像过年一样热闹,噼噼啪啪的炮仗响彻了天空,惊的鸟儿四散奔逃。似乎象是等待了千年一样,马青老师也格外高兴,清瘦的脸上挂满了微笑,嘴巴里叼着旱烟袋,拉着士心的手不断地呵呵笑,不断地跟他说关于学校的点点滴滴,似乎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等到士心熟悉了学校的所有事情,开始给娃娃们上课也有一段时间的时候,马青老师忽然就病倒了,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悄悄离开了人世。给他上坟的时候,士心眼前还清晰地显现出不久前老师的那种带着一点狡猾的笑。他知道,老师走得很放心,把学校交给他,大家都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他自己,因为他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在家人和这些乡亲面前他不知道怎样选择,但他明白,乡亲们还可以由别人来教他们的孩子念书,他的父母亲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也仅仅只剩下两年的时间可以为他们做一点事情。所以,他一定会离开,而且会很快离开。只要身体稍微有了一点恢复,他就必须带着行囊赶赴北京,只有在那里,他可以在剩下的两年时间里为家里挣一笔可以供妹妹完成学业的钱。4学校运来了一车煤。村里每年到了春季之后都要给学校买一车煤。这个时候的煤相对比较便宜,到了入冬之后就很贵了。士心忙着组织娃娃们从车上卸煤。他没有什么力气从事这样的劳动。来到这里两个多月,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点点好转的迹象,不那么觉得疲倦和虚弱了,但疼痛依旧。他知道只要手术没有做,他的疼痛就不会停止。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做任何比较剧烈的体力劳动,这样就不会让肠子再度撕裂,也许时间长久了之后伤口就会慢慢愈合。娃娃们欢天喜地地站在卡车上的煤堆里往车子下面铲煤,一个个脸上都被煤末子染成黑色,裂开嘴巴笑出来的时候才能在他们的脸蛋上看见一点白色——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这些孩子太可爱了,也太懂事了。他们从父母亲的嘴巴里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关于张士心老师的事情,他们很爱护自己的老师,所有在学校里的事情他们都帮着老师完成了,就连老师烧火用的柴火他们都利用闲暇时候拣好了。除了给他们教书认字,他们一点都不让老师受累。这让士心非常感动。他喜欢这些纯朴的乡亲,喜欢这些善良的孩子。如果不是自己的生命有限,如果不是家里还需要他利用有限的时间来做出帮补,他一定不会离开这些孩子,不会离开这所高原山村的小学校。他看着娃娃们嘻嘻哈哈笑着卸煤,心里觉得很温暖。就在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的时候,车上的煤堆突然坍塌了,站在煤堆上的几个孩子随着煤从车上落下来,瞬间就被煤盖住了身子。几乎是在那些孩子发出惊恐的喊声的同时,士心就从卡车一旁冲到了车子后面,奋力去顶塌下来的煤堆。煤堆太沉重了,转眼功夫就把他的半个身子埋得结结实实。他已经顾不得自己了,半截身子埋在煤里面,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三四个学生被埋在煤堆里。他嘴巴里叫着学生的名字,双手不停地在地上的煤堆里刨,想要把自己的学生挖出来。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很怕看到鲜活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他奋力刨着煤堆,恐惧充满胸腔。“出来,孩子们,快出来啊!”他哭着喊道,眼泪和口水混着飞起来的煤末子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身上。其他的孩子都吓懵了,站在一边不敢动弹。士心挖了片刻,一个孩子的脑袋露出来了,接着是嘴巴。那孩子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嘴巴呸呸呸地把嘴里的煤渣子吐出来,揉揉眼睛说:“难吃死了!”别的孩子轰然一笑。士心立刻就清醒了很多,脑袋不再空白了。他冲那些站在一边的孩子们大声地喊:“快挖!挖啊!”孩子们听见了,一拥而上开始在地上的煤堆里挖。士心一边叮嘱大家别踩到煤堆,一边不住地挖。这时候被埋住的另一个孩子自己从煤堆里钻了出来,黑乎乎仿佛一个神话故事里的小怪物,裂开嘴巴一笑,忽然张嘴就哭了。士心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刨。他的指甲缝里已经钻满了煤屑,刺破指甲下面的嫩肉,钻心的疼变成一道一道皱纹拧在他的脸上。有个学生喊起来:“周老师,我摸到他的腿了。”他才侧头看的功夫,那些娃娃们已经把被埋住的同伴从煤堆里拉了出来。慌乱之中那个被救出的孩子的裤子也扯破了,全身黑糊糊的,就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屁股。别的孩子笑成一团,那孩子转头看看自己的屁股,顿时羞了,也咧嘴哭了。士心从煤堆里抽出自己的半个身子,看着眼前哭成泪人儿的两个学生。两个娃娃黑糊糊的脸蛋这时候已经被泪水冲抹得斑斑驳驳,就如同京剧里面曹操的脸。孩子安然无恙,士心就愉快地笑了。“臭小子,哭啥啊!”他分别在两个哭泣的孩子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去洗干净,咱们休息休息,晌午我煮点豆子给你们吃。”说完,他转身朝水池子走去。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瞬间侵袭了他,正迈开步子走着的他忽然跌倒在地上,痛苦地哼了两声。刚才太用力了,肠子肯定又一次撕裂了!5在这里,士心连起码的止痛药也没有准备在身边。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这笔钱他还要留给妹妹念书,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乡村小学的生活很简单,粮食都是村里提供,蔬菜也是乡亲们从地里直接拔给他,他基本上不需要花一分钱。两个月的工资他一分也没有动全部压在炕头的毡底下,积攒到一定数量他就要把钱送到家里去。在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不能让还在上学的两个妹妹失学。自己的病既然已经治愈无望,他索性想都不想了,疼痛的时候就歇一歇,然后就开始继续他的教学。他知道自己在适当的时候必须离开这里,到北京去寻找更多的挣钱机会。他的时间太有限了,每一个日子对他来说都格外珍贵。他已经没有什么奢望,仅仅希望自己身体出现好转的那一天早点到来。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也许,他根本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这一个中午,学生都放学回家吃饭去了,学校里很宁静。他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批改学生的作业。乡里的邮递员来了,送来了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他很奇怪竟然有人会从北京写信给他,但是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他就知道,这是阿灵的来信。6士心:想念你!虽然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但我知道你依然坚强地活着这个世界上,并且做着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为你感到幸福。因为知道你不会放弃,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信任。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也离开了北京。一直舍不得告诉你我的真实病情,只因为我相信如果告诉了你,那只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加沉重。到了现在,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因为严重的肾病加上肝炎,我必须回家治疗。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回到我钟爱的学校,但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坚持下去,我不会放弃。两年的大学生活,我学会的东西不多。唯一庆幸的是认识了你,一个很平凡但是真的很不寻常的男孩子,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种人格,一种坚定的信念,也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我们都很不幸,如果注定要让我们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我情愿把属于你的那一份也背在我自己身上。我很想很想帮助你,在你离开之后我已经在攒钱准备帮助你渡过难关了,只要身体康复了,相信以你的聪明和勇气,你一定可以重新回到大学校园。但是,现在我不得不离开了,你要好好保重!你走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看你哭得那样伤心,我很难过。但我没有哭,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我也不希望自己哭。生活不相信眼泪,没有人会为你流泪而同情你,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来承受,所以,我想告诉你,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也一定不要轻易放弃。不要放弃生活,也不要放弃朋友。你要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和你一样的朋友在经历着病痛,在默默地注视着你,希望你能给她勇气和希望,让她也能坚强地面对生活。我很牵挂你,想知道关于你的点点滴滴。两年来,我一直都习惯了把你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你的离开让我手足无措,有时候就连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也找不到。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想念着远在青藏高原的你,迫切地想知道你的情况,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叫zuo爱情。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所以,请一定不要放弃!一直舍不得且执著,只因相信纵然时光飞逝,这份对日子的热爱将珍藏永远。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在家乡了。我也不会写信给你,那样,至少我们心里都还怀着一个梦想。如果结局是注定的,你我都不要知道最好。我会怀着一份永远的牵挂走好我今后的每一步。亲爱的朋友,珍重!期待重逢。阿灵7阿灵的信里面夹着一片红叶。那是士心第一次住院的时候阿灵去医院看望他,他们一起在医院的花园里摘来的披过雪的红叶,没想到阿灵竟然一直收藏着。望着手里那一枚深红的叶子,士心的眼睛湿润了。生活真的很不公平,总要把无穷无尽的磨难留给钟爱它的人。阿灵也离开了学校,士心知道严重的肾病和肝炎意味着什么,在那样一个贫苦的家庭里,治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几乎可以很肯定地预见阿灵的未来也知道阿灵和自己一样,正在经历着巨大的痛苦,而且在经过一番苦苦抗争之后他们很可能静悄悄地离开这个让他们无限眷恋的世界。士心不知道阿灵现在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学校,他也不想知道。他要在心里给自己留一点希望,他希望阿灵好好活着,好好念书。孩子们吃完中午回学校来了。士心暂时放下了所有的事情,走进教室里,开始给学生上课。讲了一会儿,他发现有一个女娃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轻走过去,用手里的书敲了敲那个学生的桌子,学生没有醒来。坐在旁边的一个男娃娃用胳膊碰一碰同桌,小声地说:“小丫,快起来!周老师来了!”但是女孩子依然没有醒来。士心有些生气了,很用力地在桌边上敲了一下,小丫就惊醒了,忽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士心本来想批评她,但是他敏锐地观察到了孩子脸上的疲惫和憔悴。他伸手摸了摸小丫的额头,她正发着高烧。“你生病了……”士心正想问清楚的时候,小丫身子一歪,软软地靠着他身子坐到了地上。士心赶紧把手里的书扔在桌子上,背起小丫就往村里的卫生站跑。嘴里冲那些跟着自己跑过来的学生喊:“快,快去告诉小丫的爹娘,就说她发高烧,送到卫生站去了。”乡村里的卫生站基本上没有什么药,早年的赤脚医生李莲香过世之后就连一个像样儿的医生都没有,一个迷迷糊糊的姑娘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看上去比士心还要紧张,不住地问:“周老师,您看这娃娃是啥毛病哩?”医生也看不出小丫有什么问题,就当是感冒,打了退烧针之后,小丫的父母来赶来,背着孩子回家了。士心经过了一阵折腾,肚子又痛得厉害了。他带着孩子们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但心里总是牵挂着小丫的病。下学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家,去了小丫家里。小丫的烧还没有退,小脸蛋红彤彤的,迷迷糊糊连老师也认不得了。士心叫小丫的爹娘赶紧把孩子送到县医院去。两个大人唯唯诺诺躲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说话了。家里只有几十块留着买猪崽的钱,去县医院给娃娃看病肯定不够。“怕是感冒了,歇一夜兴许就好了呢!”小丫的爹说。“万一不是感冒呢?娃娃的病耽误不得,你看丫头打了针到现在还没有退烧,还是送医院吧。”士心说。小丫的爹站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动身。士心知道这个家里一定没有什么钱。他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弟弟因为脚上的冻疮没钱医治最终在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早早地离开了他们,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无论如何也要让眼前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娃娃活下来。士心对小丫的爹说:“你赶紧把娃娃安顿好,找一床棉被子把她裹起来,再去叫个拖拉机来。我一会儿就过来。”他一路小跑着回到了住的地方,从炕头的毡底下拿出了自己攒下来的两百多块钱,直奔小丫家里,交给了娃娃的爹娘,叫他们带着娃娃赶紧去县里的医院。两口子千恩万谢地接了钱,带着孩子去了县医院。士心往家里走的时候,脸上显出浅浅的笑,摇了摇头。攒了两个月的钱又没有了。8这一年的夏天很快到来了,士心的父亲遇到了麻烦。清晨扫街的时候险些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撞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车里跳下来两个人大骂他找死。憨厚的父亲才一开口,就被那两个人揪住领口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直到他全身上下伤痕累累之后,那两个人才骂骂咧咧地开着汽车走了。父亲不知道那两个人的身份,仅仅知道那辆车是军车。当时正是凌晨,街上几乎没有人,右腿和腰椎有着残疾的父亲被两个年轻人暴打了一顿,慌乱之中他只看到了车牌上除了数字之外还有一个红色的字母。父亲在床上躺了很多天,所有的工作都落在了母亲肩上。繁重的劳动让本来就郁郁寡欢的母亲变得格外焦躁,动不动就把一肚子的火气洒在家里。家里没有人敢说话,最小的妹妹士萍除了上学,一回到家里就赶紧忙着踩着小板凳站在大案板前面帮妈妈做饭,到了假日就到街头摆那个称体重的小摊。街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电子称,给家里称体重的小摊儿带来了空前的冲击;税费也不断增加,还要不停地交钱订阅各种报纸,交了钱之后报纸的踪影也见不到;正常摆摊儿还经常要遭到城管的追撵,小摊儿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有时候大太阳底下晒一天也挣不到三四块钱。家里的生活完全着落在父母亲的几百块工资上,现在父亲不能上班,家里下一个月的生活就必然要受到影响了,这使得母亲的唠叨变本加厉,脾气也渐渐暴戾起来,回到家里就开始逐一数落家里的人,埋怨的最多的就是她心里那个最不懂事,辜负了她所有期望的儿子。士萍在家里总是很小心,唯恐一不小心触怒了母亲。虽然她还很小,并不完全明白生活,也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离开家到一个遥远的山村去当老师,但她心里有一个信念,坚信哥哥不是母亲说的那样糟糕。在她幼小的心里,一直把自己的哥哥当成榜样一样崇拜,并且立志要像哥哥一样努力学习,将来考到北京去上大学。这天晚上,母亲回家之后照例忙着做饭,嘴巴里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家里的每个人。首先是埋怨丈夫不小心躲避车子,竟然还被军人打伤了,由此说到共产党的天下已经大乱了,当兵的竟然当街打人;接着埋怨士莲在学校里念书一个月就要五十块左右的花销;甚至埋怨士兰在外面工作了半年多也没有挣回来几个钱。她对儿子的埋怨最多,她觉得两年的北京生活已经彻彻底底地毁掉了她的那个原本懂事的儿子,不好好念书浪费了学业自不必说,现在竟然躲到了山村,连家里的光阴也不管不顾了;最后不断地说几个大孩子各个不争气,最小的萍萍也没必要念书了。士萍每天都在家里,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也许哥哥真的象母亲说的那样不懂事,但至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听话的丫头,她只有十四岁,已经接替哥哥姐姐在街头摆摊儿一年多了,回家就帮妈妈做饭,在学校里也总是第一名,她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娘,您能不能不这么唠叨啊?每天回到家里就把每个人挨个儿骂一遍,惹得每个人都不开心,您不觉得这样不好么?”她鼓足勇气把对母亲的意见说了出来。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围裙解下来丢在桌子上,怒冲冲地说地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坐在床沿上呜呜地哭起来。母亲一哭,萍萍就慌了,赶紧跑过去坐在妈妈身边帮妈妈擦眼泪,不断地劝慰母亲。母亲的眼泪如同夏季的雨水一样扑扑扑地往下落,萍萍劝不住母亲,自己也哭了。“萍萍,写个信给你哥哥,叫他回来。家里需要他。”一直躺在床上的父亲忽然开口了。这些年来,父亲除了默默地劳动,家里的事情从来也没有过问过。现在,他也许厌倦了妻子没完没了的埋怨和唠叨,也许真的感觉到了日子的艰难正在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也许,他心里有什么别的打算。9离开山村的时候士心无限留恋。虽然在这里教书有几个月时间了,他也知道自己终究会离开这里。但他没想到离开的日子来得这么快。父亲叫他回去,一定是家里的日子因为父亲的受伤休息而艰难到了极点。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家里,和父母亲一起挑起生活的担子。他很清楚,家里的日子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最直接的后果不仅仅是全家人节衣缩食过日子,最可怕的是小妹妹很可能因为这么旷日持久的贫困而失学。他已经失去了学业,并且将在不久以后失去生命,兰兰也已经早早离开了学校,他不能让小妹妹失学。绝对不能。他不知道在离开家几个月之后再次返回家里,他能够为这个在风雨里颠簸的家庭带来什么,很可能不是经济上的帮助而是让家人承受更多的担心和痛苦。但现在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他必须回家。即便是一条比以前更艰难,需要承受更多苦难和压力的路,他也要走一走。他已经没有勇气鼓励自己走下去了,现在仅仅是一种骨子里的本能,一种作为儿子和哥哥的本分驱动着他踏上了回家的路。起点中文网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2]第十一章人生必然面临诸多选择。很多选择一旦做出,就意味着要付出很多,可能要承受很多痛苦。一辈子要做出几个比较艰难的选择并不难,但如果要做出的是一个牺牲自己的选择,能够义无反顾的并不多。张士心也犹豫过。平心而论,他不甘心就这么默默地等待死亡。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能够知道他即将死亡并且给予关注的人不多。度过了最初对死亡的恐惧期,他已经把生死看得很淡,如果注定要死去,他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够背着一个旅行包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心里有爱,有着太多太多的牵挂。越是寻而不获,越要坚定脚步;越是被迫变心,就越要对信念坚贞不渝。他必须走下去。他没有和爹娘商量未来的路。除了静静地在父亲的身边照顾着之外就是每天帮助母亲清扫街道,他的脸上平静得出奇,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够这样平静地面对一天一天迅速缩短的生命历程。除了在静静地等待中度过之外,他现在的选择并不多。父亲的身体渐渐恢复之后,张士心的心里踏实了很多,他也在这个时候做出了回北京去打工的决定。他很平静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父母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那就意味着他们赞成,至少也表示他们并不反对。几个月来母亲一直沉浸在儿子失去学业的痛苦中,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儿子。她辛劳半生的唯一希望都在儿子身上,而这些希望随着儿子的失学烟消云散,在清贫中挣扎了半生的她不能不感到灰心和失望,她只能把内心的失望变成无穷无尽的埋怨散播在狭小的屋子里。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之后张士心准备返回北京。走之前他要安排好很多事情。他专门去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乡村看望了杨得意的父母亲。杨得意的母亲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了;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嘴巴上叼着旱烟,不住地咳嗽。看见士心,忙着往家里让。一座破败的小院子里杂七杂八地堆放着一些农具和柴草,墙角拴着一头驴。说起死去的儿子,老头儿眼睛里立刻溢满了混浊的泪水,抽抽噎噎地跟士心说起杨得意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士心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不仅仅因为看见了杨得意那个伤心欲绝的父亲,还从老头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亲将来的情形。有一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父母亲也会这样伤心和孤独。他不愿意想下去,也不能想下去。他又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师。老师什么也没说,在她眼里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拿给士心三百块钱,士心坚决不收。王老师就把钱塞进了士心的口袋,说:“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之中磨难最多的,但是我也相信,你将来是最有出息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好好回报老师就可以了。现在,你有困难,如果连老师都不能帮你,你还能指望谁啊?”士心望着老师的眼睛,那里充满温暖和慈爱,似乎比母亲的眼睛更加亲切。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理解他,知道他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痛苦,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母亲,而是王老师。虽然老师并不知道他剩下的生命已经不多,所以还在用最含蓄的方式鼓励他,但他知道,老师给予自己的这一份理解和关怀是最珍贵的,是他在任何人那里都不可能得到的。就像两年多以前一样,离开家的时候依然没有人送他。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家里人不知道他那么早就赶去北京,这一次却是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去。两个妹妹上学,兰兰在外面打工。父母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离开和归来,依旧天不亮就起来,扛着扫把准备出门去扫大街。母亲出门的时候对他说:“好好价心疼自己。看你脸色一点都不好。好好一个人,硬是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哎……”母亲的话里面依然有埋怨。但士心敏锐地捕捉着隐藏在埋怨背后的温暖,他心里很感动。他听得出来,母亲关心着他的身体。“我知道,娘。您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会按时寄钱回来。”他说。母亲停下了脚步,但很快就又挪动步子走了出去。士心知道,自己曾经给过母亲这样的承诺,母亲也相信了;但最后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兑现承诺,后果不仅仅是兰兰失学,更严重的是母亲似乎已经不再相信他。他一点也不怪母亲。在这样一个清贫的家庭里,身为长子,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母亲把很多希望和生活的担子的一头放在他肩上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姑且不问缘由,他承诺在经济上帮助家里但是没有做到,母亲仅仅看到了结果,是不会考虑原因的。他相信,如果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会原谅他,会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疼爱和照顾唯一的儿子,但是母亲也会饱受眼睁睁看着儿子慢慢走向死亡的那种彻骨的疼痛。家里太穷了,每一分钱都被恰当地安排到了合适的地方,没有一点节余。他不能让羸弱的母亲遭受这样的打击,至少,在他还没有死去之前的时间里,他要避免母亲受到煎熬。如果生命里注定有那么多的磨难,如果这个清贫的家庭注定还要承受更多的苦难,他愿意把一切都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只要他还没有彻底倒下去,他都会坚定地走下去。他相信腿肯定比脚下的路长,他还没有走到尽头,他不甘心。父亲和母亲扛着大扫把渐渐消失在夜幕下的小巷尽头。母亲身形瘦小,一边的肩膀微微有点垮,看上去身子斜着。从十四岁下乡到今天,母亲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充满着艰辛和磨难,双肩曾经背过五个孩子,佝偻着的身形见证着她的平凡,她的辛酸,她的爱。父亲走在母亲身边,右腿跛着,但身板挺拔。在生活面前,父亲永远都保持沉默,也永远都没有弯下腰。望着父母亲远远离去的身影,士心心里涌起一阵疼痛。他知道,这一次离开,也许永远都不能再看见他们了。他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似乎瞬间就会喷薄而出,但他没有哭,他不敢让自己哭。泪水很容易让一个人变得脆弱,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把自己病入膏肓的事情说出来,他怕自己留恋母亲,留恋家里的每一个人,怕自己舍不得这份清贫但是充满着爱的生活。他的肚子依旧疼痛。士心一只手扶着房门,看着母亲渐渐消失在夜幕里,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父母亲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爹,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的一抔黄土,久久没有松开。就像两年多以前离开的时候一样,他把老师给他的三百块钱里面剩下来的一部分放在了母亲的枕头底下,带着几十块钱出门了。那一次他怀着无限希望,这一回却格外沉重。也许,这就是生离死别。2张士心接下来将要重新骑上破旧的自行车,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这一次远远要比以前辛苦很多,因为他必须用所有时间来工作,才能走得比较安心。他的时间太有限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夜里都可以有一份工作,那样可以多得到一点收入。现在,除了尽可能给家里多留下一点钱,他再也不能为这个家做什么了。虽然曾经在这里生活和学习了两年,但那时候他是一个学生,可以住在学校里,可以在食堂里吃饭。虽然也忙忙碌碌,心里多少还有一点身为大学生的骄傲和荣耀,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地方吃饭,也没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资本。他所拥有的全部就是一副坏身体,口袋里剩下的几十块钱。他需要从头开始,在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一年多时间,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凭自己现在的状况,能不能挣足够的钱来保证两个还在上学的妹妹的学业,他一点把握都没有,更别说能有多余的钱来改善家里的生活。他不能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一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会感觉到一丝绝望。不管怎么样,他要很努力地去挣钱,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钟去挣钱。对于现在的家庭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如果是在以前,他也许会因为自己脑子里只有钱的概念而觉得悲哀,现在,他不需要考虑自己的身体了,也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未来了,他仅仅惦记着一件事情:挣钱。自己已经没有健康,即将失去生命,也就注定没有了未来。他庆幸的是自己还有残存着一点决心和勇气,他要趁着这点决心和勇气还没有消耗殆尽赶紧挣钱。3“说来就来,也不打个招呼啊?我好接你去!”马一对士心的突然出现感到高兴,也有点埋怨。“没地方可去,先在你这里挤两天。我……我身上没钱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是怕你宿舍里的人不乐意。”“看谁敢!”马一竖起眉毛,“狗日的学校做下这样的恶心事儿,谁人不知道啊?放心吧,没人撵你走。不过,我也快毕业了,没多少时候了。”士心笑笑,什么也没有说。马一帮他把行李拿到了宿舍,晚上他就跟马一挤在了一张床上。宿舍里的人多少都对张士心的遭遇知道一些眉目,睡觉之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半天,士心本不想说,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一一做了回答。大家都感到愤愤不平,都建议士心把自己的遭遇写出来,交给报社或者电视台。士心笑笑,不置可否。除了挣钱,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事实上不管想什么都已经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马一睡觉前没有洗脚,被窝里充满着他的脚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味道,士心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的时候马一已经跟大家围坐在桌子边上打扑克了。大四的毕业生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做,考研的已经知道了结果,找工作的也已经各就各位,单等学校派遣,所以每天除了打牌之外最多的就是睡觉。也有几个人抓紧最后的时间跟恋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一起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之后,大家就劳燕分飞了,这就像瓜熟蒂落一样,是大学恋情的必然结局和最终归宿。吃了一点早饭,士心就赶紧去找自己的同学。他本想在头一天就去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看看邓月明和海涛,但是走到三楼的时候他又没去宿舍,直接去找了马一。在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自卑,害怕看见曾经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同学。但现在他必须去找他们,因为他想知道阿灵的情况。自从上次写信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阿灵的消息。见到他,邓月明和海涛都很高兴,嘘寒问暖地说了半天闲话,邓月明就开始唠叨宿舍里就剩下两个人,总觉得冷清,他都不愿意回宿舍睡觉。士心半开玩笑地说那样才美得很,一个人可以睡两三个床。邓月明就说:“才不敢!这宿舍邪气得很。下学期我租房子就搬出去住,免得倒霉!”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会触动士心的痛处,就尴尬地冲士心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也不光咱宿舍这样,学校这两年死了好几个人,也不知怎么了。王学文好端端地死了,阿灵也死了……”几乎是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士心惊叫了一声,问:“阿灵死了?”他觉得后背里一阵凉意噌地升腾起来,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见的话。“死了。一个多月之前她家里就来电报了。肝硬化,晚期肝癌。”士心仅仅只有二十二岁,这个时候还不是频频遇到生离死别的年纪,但是在这两年里他目睹了好几个朋友的离开。如果说杨得意和王学文的死多少和他还有那么一点距离,还不至于让他伤心欲绝,阿灵的病故对他来说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这个城市里,阿灵是最了解他的人,是给他最多温暖的人,也是他最关心和最想帮助的人。自己贫病交困,但一直没有放弃想要帮助阿灵治病的信念。但是,阿灵终究走了,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也许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和留恋,也许是摆脱了病痛的煎熬折磨。这一晚,士心没有回宿舍。他独自走在新街口的大街上。街灯辉煌,洒下一片温暖的桔黄色光晕,照耀着路灯下面每一个人,就像每个人头上都戴着幸福的花环。他也戴着幸福的花环;但他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夜色霭霭,一切都仿佛在昨天,一切就在眼前。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阿灵,两个人一起去踏雪的时候,阿灵调皮地捉弄他;很多次两个人一起到街上,买两块驴打滚,粉黄的淀粉沾满了两人的嘴巴和脸蛋。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调皮的女孩子阿灵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如果不是病,如果不是那份贫穷,她的生命将如同豆蔻一样绽放在这个世界里,会用美丽的颜色和光华感动和温暖生活。士心感到深深的自责。阿灵手里拿着一个馒头独自走在夕阳下的校园里的情形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他想拼命地忘记,但是他做不到。这份友情曾经带给他很多温暖和勇气,这个时候却带给他刻骨的疼痛。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早早死去的是他自己。生活不愿相信眼泪,眼泪不能改变生活。张士心没有流泪。他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心底里眼前头都是阿灵和关于阿灵的点点滴滴。他要用这个夜晚来怀念死去的朋友,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夜晚可以无拘无束地沉浸在无限悲痛中缅怀朋友,明天他必须开始新的生活。路灯下,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他默默地走着,直到深夜。4塑料管贴着士心的胳膊,暗红色的血液从管子里缓缓流过。透过塑料管,他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温热。两年前,死去的杨得意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卖血的票据。那个时候他特别恨杨得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就算再怎么艰难也不应该随随便便糟蹋。两年之后,当他再度抱病返回北京,没过多少天就走进了血站。那里有很多人在排队。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人衣衫破旧,根本不是怀着一腔热忱和爱心来义务献血的。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怀着梦想和为了生活而漂泊的人,从职业经理人到贩夫走卒行行都有。有人风光就有人落魄,如果没有文化没有朋友也没有本事去偷去抢,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很多人争先恐后地走进了血站,报纸上就不断出现市民踊跃献爱心的报道。抽完了血,士心疲倦地来到窗口,里面丢出了两袋奶粉和六十八块钱,叫他在一张单据上签了字,一切宣告结束。他不知道这六十八块钱能对自己的生活发生多大的效用,但是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能怎样面对已经身无分文的日子,他必须活着,至少在没有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之前还必须活着。在马一的宿舍里睡了一个月,马一就要毕业离开学校了,他必须很快找到住的地方。这些天里,他常常有一种冲动,想去找一趟钱强,他想亲耳听听这个他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做出怎样的解释和说明。但他没有去。甚至除了马一和原来宿舍的两个人,他谁也没找。如果不是暂时没有地方去,他不愿意走进这个学校的大门。马一即将毕业,但是工作没有着落,这在师范大学里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不过马一似乎不怎么在意,依旧成天在宿舍里打牌和睡觉,不出去找工作,也看不出丝毫着急的迹象。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个叫做境界,是一般人根本没有办法达到的。士心并不赞同马一的这种潇洒,但是也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说,马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况且,自己连学业也没能保住,还能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这一个月里,张士心几乎跑遍了北京的城区,除了一份在街头派发宣传单的活儿,他没有找到其它合适的工作。以前他一直靠做家教来支撑,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他不愿意再去做家教,似乎随着自己学业的终结,他的那种教导孩子的天分似乎也变得模糊和不可信了。散发的传单是一些汽车养护方面的产品的介绍和推销,按照主顾的要求他每天必须在指定的时间里到指定的路段,站在马路中间把宣传单递给来来往往的开车的司机。这是一份相当危险的工作。在他刚开始做的第一天,管事儿的人就再三叮嘱他:第一,要留意交警,别让警察逮着;第二,要留心来来往往的车辆,别让车子撞了,一旦发生事故,自己负全部责任。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并且在一个充斥着错别字的简单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的生命正在一天天枯竭,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份工作的报酬是一个月三百块基本工资,但每天的工作时间只有半天,确切地说只有三个钟头。如果每天可以多派发一些,就可以拿到额外的奖励。士心央求了半天,管事的人答应给他两份工,这样他上下午就都可以出去忙碌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获得两份收入。这一天傍晚,他趁着下班人多的时间,在指定的街上散发完了宣传单。骑车返回学校的途中路过安定门,特地去看看两年前送他刀削面的那家小饭店。小店已经拆迁了,只剩下一下断壁残垣,几个工人落寞地坐在夕阳下敲打着砖头。想起两年前那个傍晚,他就是在这里感受到了一份来自一个陌生汉子的温暖,他拼命给帮那个人洗碗,最后吃了一碗热呼呼的刀削面。小店已经不在了,一切仿如昨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怀念和留恋已经过去的日子。其实,他也舍不得现在的日子,舍不得点点滴滴。他骨子里是一个很爱生活并且对生活执著不渝的人。他也想起了在这座桥上认识的小姑娘李然,那个天真的小丫头曾经和春雨一起帮着他做了很多次家教,每次都要噘着嘴巴把挣来的钱交给士心。他们能够帮他做家教已经让他很感激了,他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春雨和李然的钱,那并不是不把她们当成朋友,而是士心还没有习惯总是靠别人帮助过日子,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满怀着希望,他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现状。他不知道李然和春雨现在怎么样了,他也很想去看看。但是他又不愿意让自己的朋友看到他现在的憔悴样子,不想让那两个每次看见他都会难过得落泪的丫头为他操心。他在街边小摊上吃了一碗面条,就往学校里赶。这些天几乎已经忘记了肚子的疼。就在他咬紧牙关一心只想着挣钱给家里的时候,肚子的疼似乎也渐渐地被忘掉了。一旦闲下来,就能分明地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痛,忙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骑着车走过大街,拐进一条并不宽敞的巷道。这时候就看见有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差点撞上士心的车子。士心赶紧拐了个弯儿把路让开,那青年就闪了过去。士心笑笑,蹬着车子要走的时候,不远处追过来一个中年妇女,一边追一边喊:“抓贼!抓小偷!抢东西啦!”士心骑着车就追了出去,转眼就到了巷道的尽头,那个青年人正在没头没脑地跑。他骑车追上去,到了青年前面,车把一拐将青年拦住,几乎在同时他从车上跳下来,整个人押在那人身上,把他扑倒在地上。那人一拳打在他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但是双手紧紧抓住不放。等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那人蓬乱的头发,一张灰突突的脸上堆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看着他。士心不敢动,因为任何剧烈的运动都可能使他肠子的伤口撕裂。那人跟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摊开双手,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士心看清楚了,那是一袋面包。士心没想到这个人抢来的竟然是一袋面包。他忽然就松开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抓住他。那人冲他笑笑,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面包捡起来,撒腿跑了。这时候那个在后面追赶的妇女的声音传了过来,人也气喘吁吁地到了。她看见士心把那个人按倒在地上,就放慢步子走了两步,没想到士心忽然又把人给放了,妇女一着急又跑起来,嘴里依旧喊着到了士心跟前。士心从地上起来,拍拍灰土,忽然发现自己的裤子膝盖处磨破了。他用手搓了搓磨破的地方,那车扶起来准备离开,那个女人却一把抓住了他。“哪里跑?小贼!”她吼道。5“姓名。”“张士心。”“年龄。”“二十二岁。”“职业。”“没有。”警察抬眼看了看士心,用手里的笔敲了敲桌子:“小偷也是职业。怎么能说没有呢?”士心瞪了警察一眼,说:“我不是小偷。我没偷东西。”“没偷东西干么上这儿来啊?敢情我们请你喝茶来了是不是啊?”警察脸上露出一种揶揄的笑,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说!老老实实说出来!”士心斜了他一眼,没吱声。“把身上东西都拿出来!”警察敲敲桌子,“你自己的,抢来的,偷来的,都放到这儿。”士心把身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出了一支笔和一块没有表带的电子表,还有几张零钞和一个红色的学生证。那是他在师大念书时候的学生证,他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交回去,现在出门的时候带在身边,多少能起到一点护身符的作用。果然,警察翻开了那个学生证。“哟!大学生。”警察看了看他,又翻来覆去地看看学生证,然后把证丢在桌子上,说,“学得不错啊!连偷东西也学会了。说吧,都说了,就给你送回学校。要是不老实,先关你三天。”“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没偷东西。我帮她追那个贼,贼跑了,她就拉住我不放。还报了警。”士心说。他有点担心作为护身符带在身边的学生证会给他带来意外的麻烦,所以就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证,那个警察啪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脸上又出现了笑:“我叫你拿回去了么?不说是吧?我打电话叫你们学校的人来,看你说不说。”说着就拨通了电话,向114查询学校的电话,一边听一边写在了纸上。士心知道麻烦就要来了,如果学校知道自己仍然拿着学生证在外面乱跑,而且闹到了派出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说。”他低头了。在这个时候,静静地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他再也不愿意遇到意外的波折。就算再怎么艰难,也要让这份艰难的生活尽量平静一些。“早说啊。偷什么了?”“面包。”其实警察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对这个案子给予高度重视,他也一早就知道案件的标的不过是一袋面包。也许是闲着无聊,他就故意跟士心闹了半天。士心一边说他一边写,才写了几句话,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那个抢走面包的青年。“我来自首,把他放了吧。”他说。士心没有被拘留,警察当场放走了他,并且一个劲地向他道歉,那个报警的女人也不好意思地一遍一遍赔不是。士心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派出所。出门的时候他特地看了那个来自首的年轻人一眼。那人依旧狡黠地笑着,看着他,灰突突的脸上嘴巴里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分外耀眼。他出了派出所,已经是夜幕降临了。他正准备骑车离开,那个警察追了出来,在他后面喊:“别走!我给你们学校打电话报告你见义勇为的事情,加班的老师说让你在这里等着,他们马行过来接你。”士心脑袋里轰地一声,险些晕倒。6学校收走了他留在身边的学生证。那是他曾经在师大念书的唯一凭证,也是学校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纪念品。学校的老师怀着喜悦到了派出所,没想到见到的竟然是一个已经被退学的学生,就都扫兴地回去了。“喂!李记者啊!您就甭来了,见义勇为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临走的时候,一个老师打了个电话,让士心觉得心里酸酸的。倒是那个警察,走过来拍拍士心的肩膀,说:“不错,小伙子!”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马一他们还在打牌,士心独自上chuang了睡了。这时候肚子很痛,怎么也睡不着,他就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觉得像现在这样成天在外面跑,辛苦不说,收入也不多,除了养活自己,能够给家里的很少。他还需要找更多的工作来做,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他的生命将剩下最后一个年头。而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什么也没有给家里。他又有点担心起那个投案自首的青年来。那个人脸上总是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偷走的也仅仅是一个面包,而且竟然自动投案了。从这一点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坏人。有勇气偷一块面包的人不多,为了偷一块面包敢于去派出所投案的人更加少见。士心想起来就觉得那个人真的很好玩,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派出所看看。第二天他忙完了工作,去的时候派出所的人说那个人已经被放走了。不过那个人临走的时候居然留了一张字条,让警察转交给士心。“你们真的不认识?”警察把纸条递给士心,问他,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士心的脸。士心接了纸条看,没有回答警察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纸条上写的是那个人的名字和住址。他叫桑德伟,住在中关村西侧巴沟村的平房里。士心不知道他给自己留写地址和姓名有什么用,但他感受到一种信任。就在他抓住桑德伟的那个瞬间,桑德伟打了他一拳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反抗,狡猾地看着他笑,他放走了桑德伟,那小子居然又自己来投案,看上去很有趣。他知道,这个小子是个好人,不愿意自己替他背黑锅。下午他发完了传单,就骑着车子穿过整个儿北三环,到了巴沟村,很快找到了桑德伟蜗居的地方。一间只有四五平米的小屋子,里面支着一张高低床,堆放着一些杂物,洗脸盆丢在门口,里面泡着一双还没有洗的袜子,桌子上放着一些书,居然码得很整齐。桑德伟理了发,脸也洗得很干净,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对于士心的到来他似乎一点也不奇怪,把士心让进屋里,他把床上的东西一古脑儿抱起来,丢到了院子里。隔壁屋子里住的大概是房东,看见了就从屋里朝外面喊:“把你那些破烂拿进去!丢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招苍蝇啊?”桑德伟没搭理房东,把那些东西用脚往一块儿拢了拢,就进了屋子。笑呵呵地说:“天下最穷是书生,别见笑啊,你。不过,是龙总要飞上天,我桑德伟终究会成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中国作家。你就等着瞧好儿吧!”他伸了个懒腰,继续说,“我这里没有开水,没有面包,你随便看看书吧。我去弄点儿吃的回来。”士心从床沿上起来,想说什么,但被桑德伟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去偷。放心吧。再说了,就算偷块儿面包,那也没什么。窃书不算偷,窃面包难道就算偷?非也非也!”说着话出去了,没过多少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袋方便面,两个鸡蛋和几根葱。在桑德伟家里吃了一碗方便面煮荷包蛋,士心就回了学校。桑德伟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很多,士心从他的话里面知道,桑德伟大学毕业之后混在北京,主要是怀着一个成为大作家的梦想靠写稿子过日子,但是在还没有成为大作家之前,几乎每天都在苦苦等待稿费用来填饱肚子,头一天实在是没有东西吃了,到一个出版社去看自己的书稿,回家的途中饥饿难耐,就从路边小店里偷了一块面包,没想到还被士心给捉住了,自己投案自首之后也没受到什么处罚,满脸堆笑地承认了错误,楚楚可怜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警察就把他放了,那个追她的胖女人还把那块面包送给了他,叫他以后肚子饿了就去她家里吃饭。刚才吃的方便面和鸡蛋是从门口的小店里赊来的,大葱是从菜摊儿上要来的。他在这里住了两三年,跟周围的人都混得稔熟,赊一点方便面什么的不是难事儿,发了稿费一准儿还清了。“幸亏有张北京身份证儿,不然准得让警察遣送回家。”士心临走的时候桑德伟说,“那女人可真逗,追了半天还是把面包送给我了,何苦呢?还说叫我去他家里吃饭,就好像我整个儿就是一个不要脸皮的人一样。话说回来,你小子在外头跑可得留点儿心,干啥都好,千万别招惹警察。”“放心吧,你。你没想找点别的事儿做么?”士心问。桑德伟没回答,士心也就不说什么了,骑车走出老远,听见桑德伟在后面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懂么,你?常回来看看哪!”他说完话就唱了起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7回到宿舍之后,肚子疼得很厉害。这些天他一颗药也没有吃,今天骑车跑得多了,身体有点吃不消。疼痛难忍的时候他想买一点止痛片来吃,多少能缓解一下疼痛,但在他潜意识里,已经彻底地放弃了对这个病的关注。既然已经没有希望治好,他就不愿意在病上面花一分钱。来北京的一个多月里面,他真正工作的时间并不多,还没有拿到收入,就算等到了收入,他也要把这些钱全部寄给家里,一分也不留。在这样的境遇里,他觉得自己每花一分钱都是浪费,不管这钱是用来治病还是用来填饱肚子。他刚刚躺下,马一宿舍里的传呼器响了,楼下有人找他。他知道一定是秦春雨。整个学校里能找他的女孩子只有秦春雨。果然是秦春雨在楼下等他。看到士心从楼里面走出来,秦春雨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微微笑着。忽然就快步走了过来,顺势给了士心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肚子上。士心猝不及防,这一拳正好打在腹部伤处,士心哼了一声,蹲下了身子。秦春雨慌了,忙蹲下来不停地问他怎么了。女孩子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原本是想开个玩笑惩罚一下士心来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告诉自己,没想到光顾着开玩笑,竟然忘了士心的肚子有伤,不知轻重的一拳就打了上去。士心紧皱眉头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秦春雨记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围已经围了几个学生,有人问需不需要帮忙,秦春雨叫他们帮着把士心扶起来,士心摇了摇头,嘴巴里又一声闷哼,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秦春雨跑到士心身后扶住了他,她忽然就尖锐地叫起来:“血!士心,你流血了!”鲜红的血已经渗透了裤子,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灰土。起点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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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3]第十二章1一九九七年的深秋的时候,张士心已经在北京工作了很多日子。除了继续在车流中散发传单,他还找了一份大清早清扫电梯的工作,每天晚上都有一份家教。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工作带来的收入是可观的。他原本不打算做家教,但对他来说最省力气也能获得最多收入的工作就是做家教。基于对自己教学的信任,他先后找了几份家教,事实上他教得也很好,家长听了他讲课,连他的身份都没有核查就很信任地把孩子交给了他。由于他发传单很卖力,同时做了两份工,而且连续做了好几个月,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都有八九百块。家教市场也渐渐成熟起来,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有能力和意识聘请大学生给孩子辅导功课,家教报酬也就水涨船高,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一个普通大学生教课的报酬每个小时最少也已经有了十五块。张士心每天晚上都给自己安排了一份家教,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收入。随着劳累的加剧,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变得虚弱不堪,有时候连骑车也没有力气。他给自己买了一张学生月票,经常坐车去工作。清晨打扫电梯的工作收入并不多,而且总要很早就起来,非常辛苦;但他还是坚持着做了下去。因为这份工作的收入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养活他自己,还能有一部分结余。除了吃饭,他什么也不买,一分钱都不花。他很清楚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可能是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一个冬天,但他不愿意买药,不愿意看病,虽然现在的收入可以保证他买一些简单的药品来维护一下身体,或者至少可以缓解一下疼痛。如果他愿意去医院检查或者治疗一下,或者还能有一点点希望。这就像一场赌博,输了钱之后或许能换回来一点健康或者多一点时间,但是他不敢赌,因为他输不起。如果钱花在了病上,他依然会离开这个世界,他死了都不会安心。搬家的时候他的肠子出了血,上次被秦春雨打了一拳,肠道又出血了,这说明肠子的内部也已经有了裂痕,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意味着他的健康在不断恶化。这让士心非常焦急,他很怕这个冬天去过之后自己就再也起不来了。他已经从每年发病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到了春天或者秋天季节交替的时候,肚子总是疼得格外厉害;冬天和夏天气候稳定的时候相对缓和一点。“熬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他对自己说。妹妹士莲还有一年就可以大学毕业了,今年将是她最后一次朝家里要学费。最小的萍萍也已经念中学了,几年之后就要上大学;家里的房子拆迁之后还没有着落,这些都要花钱,这些也都是士心要在离开之前解决好的问题。他必须充满信心,即便这份信心背后有着多少的无奈,他也必须鼓励自己走下去。2马一毕业后没有工作,在宿舍里窝了几天,终于到了学校清理门户的时候,他就被清理出了宿舍,背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帆布书包独自去了广东谋求发展。走的时候他拍着已经微微有点突起的肚皮对士心说:“兄弟,好好混着,等我的消息。浑不出个名堂来,老子就不回来见你。等老子有了钱,一定给我兄弟治病!”士心笑笑,挥别了光头马一。他现在没有地方可去,在桑德伟的再三邀请下搬到了桑德伟的那间小屋子,两个人住在一起。他要分担一半儿房租,桑德伟瞪大了眼睛叫他滚得远远的,士心就不敢提这件事情了。桑德伟每天都要看书或者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到深夜,白天基本上都在睡觉。刚开始的时候士心很不习惯,他很早就要起来出去工作,晚上很晚才能回去休息,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夜里的那一会儿睡眠,偏偏狭小的屋子里桑德伟开着灯看书,嘴巴里喷出来的烟弥漫在小屋里,呛得人眼睛发疼。后来渐渐地习惯了,也是他太累了,士心回到家里吃一点东西倒头就睡。按照桑德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具有雄才伟略的人,从他的写东西的时候用的笔名就可以看出来他的人生目标气势磅礴,与众不同。士心曾经看到过他写的几篇稿子,说不上很好,也不是很滥,但署名却格外耀眼。有一个署名儿叫做山呼海啸,另一个叫作笑傲江湖。署名虽然能唬倒不少人,但文章似乎不怎么受编辑的青睐,桑德伟所有的日子里几乎都是在眼巴巴地等待稿费,几乎都是拖着半截子破拖鞋踢踢踏踏地出没于小商店和菜摊之间,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地过日子。士心试图劝他做点别的事情,有了收入的前提下再去写作比较稳妥,就这么干等着拿稿子换钱也不是办法,谁知话一出口桑德伟就竖起了眉毛,大声地说:“俗!文学是神圣的!我不是拿稿子换钱,是他们用钱换我的稿子!”士心不知道这有什么分别,但又没办法说,就干脆不说了。自己除了住在这里,一天的生活基本上全部在外面,还不至于给桑德伟造成很重的负担。发了工资之后,他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到了月底的一天,他把这两个月来的收入全部加在一起,居然有差不多四千块。这足以支撑士莲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习,甚至还能有一些剩余,说不定连萍萍的学费也够了。但对于家里来说这还远远不够,就算士莲毕业工作了,家里的境况也不会马上有什么好转。所以,他还必须很努力地赚钱,除了供妹妹顺利完成学业,还要留一部分出来给父母亲。他没有把所有的钱寄给家里,给自己当民办老师时候的学生小丫家里寄了一百块。他在汇款单的留言栏里写上了一行字:小丫,好好念书。张老师会寄钱给你交学费。他也给阿灵的弟弟寄了两百块钱,他想让已经故去的阿灵安心一点,就算自己仅仅能够支撑一年多时间,他也想在见到阿灵的时候对她说,这一年多里她的弟弟生活得很好。做完这些事情,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但心里很踏实。以后他每个月都可以给家里钱了,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幸福。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原来做儿子和哥哥并且尽到自己的本分,竟然会是一种如此幸福的感觉。幸福陶醉了士心,把一切都忘掉了。几年来,他的生活几乎都是苍白的,除了挣钱苦苦维持自己的学业和生活,他感受到的几乎都是痛苦,但这一刻他是幸福的,幸福得想哭。3“妈的!狗屁不通!”桑德伟骂自己,然后把稿纸捏成一团丢在地上。最近他经常冲自己发脾气,越是焦躁,似乎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越不满意。他埋头又写了一会儿,干脆不写了,忽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笔使劲摔在地上,跺了两脚,“妈的,这个时候不出墨水儿了。”他无奈地把双手放进裤兜里,气呼呼地不说话。士心从上铺坐起来,问他:“写不出来?”桑德伟歪头看了看他,没好声气:“明知故问。”士心遭了白眼儿,就不说话了,重新躺下去,开始看书。桑德伟推开门出去了,门也没关。外面正吹着大风,门一开,风就卷着尘土和碎屑进了屋子。士心跳下床关上门,从地上捡起桑德伟揉成一团丢掉的稿纸,那是一篇短篇小说的开头,大约是桑德伟嫌开头写得不够理想,就丢掉了。士心拿着稿纸坐在桌边,把稿纸铺到桌面上抹平了,想了想,就提笔写了起来。窗外劲风怒号,发出象娃娃的哭声一样的声音,院子里一棵已经开始干枯的枣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屋子里很宁静,只有温暖的灯光。也不知道写了多久,好几页稿纸写满了,桑德伟还没有回来。他有点担心,就披上衣服出去找了一圈,但是没有找到,就自己回到屋子里睡下了。明天一大早他还要赶第一班公交车去打扫电梯,还有一天的工作等着他去完成。刚刚睡着,桑德伟的一声欢呼就把他吵醒了:“妙啊!”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桑德伟满脸通红,身上都是酒气,冲他喊:“下来,你给我下来!你写的?妙!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两个人坐在一起讨论了半天这篇小说该怎么构思和创作,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士心没有再睡觉,洗漱之后就出门工作去了。桑德伟似乎很兴奋,也不睡觉了,埋着头一直在写,就连士心出门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吱声。晚上回来的时候,桑德伟已经写完了小说,放在桌子上,他窝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士心白天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回来的时候买了几个馒头和两袋榨菜,自己拆开一袋就着馒头吃了,把另一袋给桑德伟留下就睡觉了。头一天夜里没睡好,他太疲倦了。这一篇小说投出去没多久就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桑德伟非常高兴,非要拉着士心一起出去喝酒。士心拗不过他,只好跟他一起出去,喝了一点酒之后肚子又做起怪来,他就不敢喝了,陪着桑德伟坐在街边的小摊儿上说话。桑德伟胃口似乎特别好,一下子要了好几瓶啤酒,又要了两串烤毛蛋,一边吃一边对摊主说过几天就把这个月的帐全部结了。坐了一会儿,士心肚子疼得忍不住了,他很后悔自己喝了酒,就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一板儿止痛片,一下子吞了三片,眉头一皱就咽了下去。“我觉得你在文学创作上比我更有可能成为一个惊世骇俗的人。有才能!”桑德伟喝多了酒,舌头大了,又开始扯起关于他那个清秋大梦的话题来。士心笑笑,说:“我就那么一写,胡乱来的。哪里来的什么才能啊?”“嗯?”桑德伟等着眼睛看看士心,翻了一个白眼儿,吐出一口酒气,说,“你连我的眼光都不相信?我是谁啊?山呼海啸!知道不?”“知道知道,咱这就回去休息吧。”士心拉起他往家里走。桑德伟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地嚷嚷着要继续喝酒。走了几步,不远处围了很多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士心向来不爱看热闹,也就没搭理,继续往院子里走。以前的日子里很多次他都被认为起来看,小流氓砸掉他的摊子的时候很多人在看,城关捉住他肆意耍弄他的时候也被人围着观看过,所以他从来都不愿意看热闹,他觉得那对于被围观者来说是一种侮辱。就在他低着头走过的时候,忽然听见人堆里一个女人的惊叫声传出来,随后她开始大声地哭喊和求饶:“别打了,别打了啊!”士心扶着桑德伟坐在街边的水泥台阶上,自己走进了人群。他凭着直觉感觉到那个凄厉的哭喊声是从一个需要帮助的柔弱女子嘴巴里喊出来的。人群里一个男人正揪着一个女子的头发,一巴掌一巴掌打在那个女人背上。男人每打一下,女人就痛呼一声。士心几乎没怎么想就挤了进去,走上去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男人忽然被推开,怔了怔,然后走上来也推了士心一把,问:“想咋的?打老婆也有人管啊?”那个女人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模样,头发被扯乱了,满脸泪水地缩在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身前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用双手紧紧护住胸口抽泣着。士心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有点怪自己太鲁莽,问都没问一声就伸手管人家的家事。但他觉得就算是男人,也没有权利当街殴打自己的老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就伸手去扶那个女人。被他推开的男子一拳打在他伸出去的胳膊上:“你敢动她,老子废了你!”围观的人似乎预感到即将发生殴斗,都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但依然围成一个很规整的圆圈。士心看看那个人,没有说话,把女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女人一站起来,立刻躲到了士心背后,慌张地说:“大哥,救救我,救救我。”“你敢再动她,我就揍你!”士心斩钉截铁地说。话音刚落,那人的拳头就朝着他胸前挥了过来,士心眼看躲不过去,索性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了他一拳,同时自己的拳头也伸了出去,正好打在那个人嘴上,手磕到那人的牙齿,一阵疼痛。那个人正要扑过来打士心,桑德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手里提着一块砖头轰地一声拍在那人后背上,打得他趴在了地上,嘴巴磕在水泥地上,口水流了一地。“人渣!”桑德伟拎着半片儿砖头,面红目赤,恶狠狠地瞪着趴在地上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说,“你敢站起来老子就拍碎你的狗头!”4农村姑娘金花从甘肃来北京打工,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找当初带她来的老乡帮忙,没想到那人起了坏心,扯烂了金花的衣裳。金花挣扎着跑到了街上,还是被抓住了,遭到了一顿毒打,幸亏遇见喝了酒的士心和桑德伟把她救了。这条街如同一个贫民窟,里面居住着从四面八方来的打工者。这些拖儿带女的外来者住着最简陋的房子,过着最简单的生活,也把这个村子变成了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见赤着身子的打在一起的醉酒汉子。在这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过问,有的只是大家凑上来看热闹,然后兴冲冲地回家。所以金花遭到毒打的时候没有人救他,甚至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桑德伟把那个人打翻之后,大家一阵欢呼,还有人吹着口哨起哄。士心脱下衣服给被打的女子穿上,女子紧紧拽住他的后背不放,嘴里连连说:“我不是他老婆,不是。”两个人把女孩子带回了家,桑德伟喝醉了酒,嘴里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话就爬上上铺呼呼大睡了,士心简单地问了几句,知道了这个叫金花的女孩子遇到的事情,只好让她暂时住一晚上。他安顿好了金花,爬上上铺把桑德伟往墙根里挤了挤,自己睡在了他旁边,在桑德伟隆隆的呼噜声中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他正要从上铺跳下去,金花在下面喊:“大哥,你别下来。等我穿上衣裳。”士心听见金花在下面悉悉索索地穿衣裳,觉得这个小丫头单纯到了极点。他笑着朝下面说:“金花,你的衣服都不在这里,你穿啥?”“那就穿你的衣裳。难道我要光身子跑不成?”金花笑嘻嘻地说着,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穿好了,你下来吧。桑哥哥的呼噜声可真吓人,吓得我都不敢睡踏实了,怕被餍着了。你在他旁边可怎么睡得着啊?”“睡不着,所以一压根儿没睡。”士心忽然调皮起来,跟小丫头金花开起了玩笑。“乖不得听不见你的呼噜声。”金花显然对士心看玩笑的话信以为真,“你一晚上都没睡觉,那你干啥呢?”“我?我……我啥也没干,我不是看着你呢么?”士心说。没想到金花在下铺忽然大声地尖叫着跳下了床,穿着士心昨晚给她披上的那件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上,紧紧咬着嘴角,气呼呼地瞪着士心,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这个坏蛋,我以为你是好人,你偷偷看我睡觉?”士心不明白小丫头为什么会对一句玩笑那样生气和在意,但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刚才金花为了穿衣裳不叫他下床,那就是说小丫头昨晚睡觉的时候脱掉了身上的衣服。他脸上忽然一红,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过分了,干咳一声,笑着说:“金花,其实我根本没看你。我也睡着了。”“你当我是笨蛋么?你睡着了为啥一晚上都没有呼噜声呢?桑哥哥的呼噜声那样大,你却一点也没有,难道你不是男人么?”“男人就一定会打呼噜么?”士心笑着问。“我怎么知道?我爹睡觉打呼噜,我哥睡觉打呼噜,桑哥哥睡觉也打呼噜,你为啥不打呼噜?”“是啊,我为啥没打呼噜呢?”士心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问题跟单纯的金花解释清楚,金花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为啥?还用说么?你一定是偷看我睡觉了。你这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我……”士心差点笑出来,自己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是流氓,还是一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我怎么成了流氓呢?”“你就是流氓,我以为你们都睡着了,才脱衣裳睡觉的。结果你……你这个坏人。”金花说到这里,眼睛红了,看上去一副不把泪水洒出来誓不罢休的模样,“你肯定知道我不脱衣裳就睡不着觉,所以就偷偷地装睡,就偷偷地……”“我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士心觉得这个小丫头简直匪夷所思,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金花气呼呼地说:“我不在这里呆了,你这个坏蛋。把你的衣裳还给你,我走了!”她说着就去脱身上的衣裳,忽然又停住了,“你的衣裳借给我穿着,等我找回了我的衣裳,就把你的臭衣裳还给你。”说着拉开门风一样地出去了。士心又好气又好笑,还没缓过神来,金花就尖叫着跑了回来,一下子钻进床上的被窝里,气喘吁吁地说:“他……他在门口守着。”桑德伟被吵醒了,鼻子里哼哼着问:“谁在守着?守着啥?”“那个坏蛋,拿着根棍子守在门口。”金花说。“哪个坏蛋?”桑德伟从上铺翻起身来,忽然间大叫一声,把头从上铺伸下来,望着金花的被窝喊道:“你是谁啊?”“就是那个家伙。”金花说着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望着桑德伟说。“我问你是谁?怎么在士心床上?”桑德伟等着眼睛喉道。金花一看桑德伟的样子,立刻感到害怕了,“妈呀”一声用被子蒙住了头。桑德伟摸一把脑袋,用胳膊拐了一下张士心:“喂,她是谁啊?怎么在你床上?你跑我这里来干啥?”“天哪!饶恕我吧!大清早怎么就碰上这么两个糊涂蛋!”士心抹了一把脸,翻身起来,从上铺跳了下来,嘴里喊道:“金花,你可藏好了,看上去很好的坏蛋这就下来了。我去瞧瞧那个拿着棒子的家伙要干啥。”“哪个家伙?我也去瞧瞧。”桑德伟翻身下床,一溜烟出门去了。士心还没收拾好,桑德伟就冲了进来,在屋里寻了半天,找不到趁手的家伙,拿起夹蜂窝煤的火钳子就冲出院子,劈头盖脸朝守在门口的家伙打了下去。嘴里喊道:“爷爷想起来了,看来还没打够你!老子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瞧你骨头有多硬!”那男人躲开了这一钳子,看看身形魁梧的桑德伟,转身就逃了,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这条街上。晚上士心回来,桑德伟蹲在大门口抽着烟等他,见着他就开始埋怨了:“你都管的什么闲事儿啊?我在这里住了那么久,见得多了,要跟你似的这么爱管闲事儿,我这儿就算是小别墅也装不下了啊!这丫头现在赖着不走了,你瞧着办吧!”“大哥,人是你救的,那家伙也是你打跑的。她不走就留下。”士心笑着说,“你正好少个做饭洗衣服的!”说着话就进了门。金花正在小屋门口的小炉子上做饭,身上穿着士心的衬衫,宽宽大大的像一件道袍。看见士心回来,赶紧拿了脸盆和毛巾过来,从小炉子上拿下水壶,倒了热水给士心洗脸,顺手把士心手里的包接了过去:“我帮你挂起来。”士心转身看看跟在后面进来的桑德伟,笑着冲他做了一个鬼脸。桑德伟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说:“吃饭,吃饭。人家给你做了美味佳肴,我也沾光咯!”“那个混蛋可真行,比你还坏了些,就连我的衣裳都偷跑了。我没衣裳穿了,就拿你的穿着。”金花笑嘻嘻地说,“今晚上你可别瞧我睡觉。”“那我瞧谁去?难道瞧你的桑哥哥?”士心开着玩笑,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连劳累同一天带来的疲倦也减轻了许多。“你喜欢瞧谁就瞧谁,反正别瞧我。”金花说着把切好的菜丢进锅里,锅里兹拉兹拉地响起来。小丫头金花的到来增加了不少麻烦。两男一女共同住在一间只有五六平米的小屋子里,实在是不方便,吃了饭桑德伟郁闷地蹲在门口抽烟,房东站在屋檐底下揶揄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乱七八糟什么样儿啊?”房东的话惹恼了心里本来就不畅快的桑德伟,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站起来狠狠地踩了一脚,自言自语道:“没欠着你房租,你管我住人还是养猪呢!”5“金花,你把那毛巾递给我。”桑德伟一边洗头,一边喊。正在做饭的女孩金花就拿着毛巾走了过来,说:“我帮你擦啊!”桑德伟赶紧往后闪:“别,别,别。我发过誓不让女人靠近我。你还是丢过来,我自己擦吧。”金花把毛巾丢给桑德伟,转身做饭去了:“士心哥哥快回来了,我叫他晚上别在外头吃,回来吃饭。”“你还真把我这里当成你家了啊?”桑德伟问金花,金花迅速答道:“是啊。”桑德伟就没话可说了,从脸盆里捧起一捧水泼在自己脸上,“啊”地大叫了一声。士心进门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花布,金花看见了笑嘻嘻地问道:“坏蛋,你给我买布做衣裳啊?”伸手便去接士心手里的花布,“真好看。”士心假装生气,将花布夹在胳膊底下,斜着眼睛说:“我买来当擦脚布的,等我用的脏了,不能擦脚的时候就拿来给你做衣裳穿。”金花眼睛一翻,鼻子里哼了一下,进屋去了。士心嘿嘿地笑着,走进小屋把那块花布挂在下铺当了床帘:“免得你小丫头说我流氓。”金花咯咯地笑着,说:“我就说你是一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你还不承认呢!还知道给我买花布当床帘,这就不怕你们偷看了。”“不怕?你就不怕我掀开帘子直截了当地看么?”桑德伟瞪大了眼睛气嘟嘟地望着金花,吓唬她说。金花一听就胆战心惊了,想了想说:“我怕。可是你不准看,不然我就……”“你就怎样?”桑德伟问。“我……我就哭死给你看!”金花说。大家都笑了。因为多了一个人,小屋里一下子拥挤起来,金花又不准桑德伟在屋子里抽烟,桑德伟成天郁闷地蹲在院子里抽着烟唉声叹气。他想也没想到,几天以后这间小屋本来就很拥挤的子里又多了一个成员:十五块。十五块不是人,是一只小花猫。士心完工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群孩子正在玩弄一只小猫。淘气的孩子们拎着猫的尾巴抡圈儿,然后往墙上甩过去。小猫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上脸上都是血,但孩子们似乎玩兴很浓,没有停手的意思,一个接一个地往墙上甩。士心上前阻止,孩子们一点情面也不给,一个鼻孔里还拖着粉条的孩子挺着肚子提出了建议,如果士心愿意给他们二十块钱,他们就把小猫放掉,看上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士心口袋里只有十五块,他咬咬牙就一古脑儿全部给了那些孩子。那几个孩子相互看了看,迅速地接了钱把小猫交给了张士心。士心用自己一个礼拜的生活支出买回了那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小猫。小猫一被他抱在怀里就缩成一团,将脑袋深深埋进他的胳肢窝里,再也不肯出来。士心心疼极了,也许因为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太久了,他很珍惜生命,也尊重每一条生命。所以他把这只流浪猫带回来家,取了个名字叫十五块。金花成天抱着十五块欢喜地咯咯笑,全然不知道生活的苦。小母猫十五块非常喜欢粘着人,一到晚上就跳上chuang和士心挤在一起呼呼大睡,发出惬意的呼噜声;桑德伟趴在桌上写稿子的时候十五块动不动就挑上桌子,在桑德伟的面前跑来跑去,扰得他写不成稿子,挥动双拳砸着桌子大声地喊:“我比窦娥还冤哪!天上掉下俩妹妹,叫我如何吃得消啊?”金花听见了就咯咯地笑着拍手,气得桑德伟瞪着眼睛看上去连立刻死去的心思都有。这天天气格外冷,士心早晨出门的时候天气就阴沉着,他没敢骑车,坐着公交车去扫电梯。两个小时以后他扫完了整栋楼的电梯,出来的时候肚子有点饿,就在外面的一个小摊儿上吃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接下来他就要依靠这些东西的能量来完成这一天的全部工作。晚上他一定回家吃饭,因为他现在定时给金花一些钱作为家用,这些钱已经包括了他的伙食费用,就算再怎么饥饿,他也不会在外面吃饭,他要节约每一分钱。中午,当他还在车流中间散发传单的时候,一场大雪就飘了下来,很快就把路面盖得严严实实,车辆行驶得很小心也很缓慢,路上开始拥堵起来。不多时警察就来疏导交通了,他的工作没办法进行了,只好往家里赶。坐在车上的时候,听见身边两个中学生在谈论过生日的事情,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生日大概就在这两天,一直忙忙碌碌的,他连具体的日期也没有留意过。他掏出那只没有表带的电子表看看,果然,今天正是他二十三岁的生日。回到家里的时候中午刚刚过,桑德伟还在睡觉,金花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屋里生着小煤炉,很温暖。他在炉子上烤了烤手,往炉子里添了一块蜂窝煤,转身去菜市场里买了一点肉和菜,他要给自己过一个很正式的生日,因为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个生日了。金花一进门就惊呼起来:“呀!买这么多东西?你们俩可真的不会过日子!是不是发工钱啦?快快交给我管着,要不然这个家早晚叫你俩败光了!”桑德伟一听,立刻栽倒在床上,假装晕倒半天都没有起来说话。士心正在炒菜,转头看看,金花身上穿着的竟然是桑德伟的羽绒服,有点儿不伦不类,就笑笑,问金花干什么去了,金花一边凑过来在炉子上烤手,一边说:“这么长时间了,我总吃你们的住你们的,连牙膏毛巾都是你们的。我也寻个工作,也好减轻你们的负担啊!是不是啊,坏蛋?”桑德伟伸伸懒腰翻起来,说:“找工作?你真的打算赖这里不走了?——就算你出去找工作,那也不能把我唯一的棉衣也给穿走了哇!你瞧,睡到这会儿我都没敢起来,外面贼冷贼冷,比贼还冷。没有棉衣我出得去么?”金花笑了,说:“我为什么要走?我在这里不好么?给你们做饭,给你们洗衣裳,还给十五块做饭哩!——你就别找借口了,就算有棉衣,你也不会起来!谁不知道啊?懒得跟猪似的。”桑德伟把眼睛一瞪,说:“跟你似的!”金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问他:“为什么跟我似的?我又不懒。”“你就是猪。所以跟你似的。”桑德伟说。翻身从床上下来,揪了一截子卫生纸,走到金花身边就开始从她身上扒衣服,“猪,把衣服给我,我去拉屎!”金花往后一闪,脱下衣服丢给桑德伟,里面穿着士心的衬衫,嘴里说:“你可真恶心!”“恶心?难道你不拉屎啊?”桑德伟说着话,披上衣服出门了。开门的瞬间,风夹着雪花撒进屋里,金花一个激灵,躲到了士心背后。这一顿饭做得很丰盛,除了几个炒菜,士心还特地做了点面条。以前过生日大多都忘记了,如果自己能够记得,总要在生日到来前的那些日子里不断地提起,生怕母亲忽略了。到了生日的时候他什么也得不到,但一碗长面总是有的。母亲说,过生日就要吃长面,那样才能活得长久。他不知道现在吃这么一碗面条是不是还能够得到上天的垂怜让他多活几年,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但他希望可以。“什么日子?这么隆重?”吃饭的时候桑德伟问。士心没有说,吃了一会儿菜,他走到炉子边上开始往锅里下拉面。一根短短粗粗的面条在他手里来来回回扯几遍,就变成了一股细细长长的面条,丢进锅里随着热水翻滚。“哎呀!没想到啊!你还有这么一手绝活儿。”桑德伟不吃饭了,走到锅边上看士心下面条。金花走过来,拿起一根面,也很熟练地扯了起来。“我也会。”她很骄傲地说,“在家的时候经常做。我们西北人就爱吃面条。”这顿饭他吃得很舒服,也是在北京这么多年里吃的最满意的一顿饭,吃的是自己做出来的平常最喜欢吃的拉面,一口气吃了三大碗。他希望这三碗饭能让自己多活些日子。就连小猫十五块也凑在桌边吃了半碗面条,啃了一块儿骨头。吃完了饭,天还没有黑下来,外面雪下得很紧,他独自出门了。他想到外面走走,也想买一点东西。金花连一件外套都没有,身上也没有钱,尽管他给了金花一些钱,但金花都用来买油盐酱醋和家里用的东西了,所以他要给金花买一件棉衣。大雪漫天飞舞,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急匆匆地走。士心走在雪幕里,忽然想起三年前这个时候,他从电影片场走出来,在北太平庄的邮局给家里寄了三百八十块钱,从路边小店买了几个馒头。那个时候他满怀信心,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辛苦,他知道自己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之后一定会有一个很光明的未来;但是现在,他没有未来,他也感觉到一丝辛苦。这种辛苦不是来自于每天忙忙碌碌的劳动,而是一种彻骨的孤独。离开学校之后到今天,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一次。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遇到什么事情,更加没有人知道他的未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离开家到现在除了寄钱回家,他没有跟家里联系过。他很想念家里,很挂念母亲的身体,也牵挂着妹妹们的学习。他很希望在这种孤独的时候能够有家里的消息,能够有来自家庭的一声问候。哪怕母亲能骂他一顿,那也一定是幸福的。但是他什么也得不到,母亲所有的埋怨都在她心底,都在这种沉默里面。他满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身上落了一层雪,他并不觉得冷。这些日子里一直忙着干活儿,几乎没有时间这样静静地想一些事情,在这个难得的清闲日子里,他要好好想一想,像很多事情,也回忆很多温暖和感动。他给学生家里打了个电话,推掉了今天的家教。虽然这会损失三十块钱,但是他很想静静走一走,想一想。他从附近的市场里给金花买了一件棉衣,花掉了七十五块钱。衣服不是很好,但现在他只能买这样的衣服。如果是买给自己,他一定舍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身上穿着的这件棉衣还是前不久天气刚刚冷下来的时候学生的母亲给他的一件旧衣服,看上去还很新,而且穿着很暖和。他又去超市转了转,买了一包烟,给金花买了两个胸衣,一套内衣和几包卫生巾。他知道金花会需要这东西,但是金花身上没有钱。士心点上一根抽着,走在雪地里。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雪还在下,浩浩淼淼。路过一个天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瑟缩在桥底下,身上盖着一些破布和报纸。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气立刻在空气中凝成乳白色。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冷了,想家了。他坐在一个台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丢了很多个烟头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一个称职的哥哥。作为一个学生,他失败得一塌糊涂,作为一个儿子和哥哥,他没有办法更好的照顾家人,没有能力给他们更好的生活,甚至没有办法多陪他们几年,他也是失败的。母亲对他的淡漠和埋怨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是失败的。一种巨大的孤独立刻淹没了他,他很想哭。他知道,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都可能没有办法得到母亲的理解。他只能把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直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这一个冬天之后,他的日子真的就不多了;事实上过去的一年里,他就在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剩下的日子。这一段时间挣来的钱只能保证士莲完成学业,萍萍读完高中,家里面临的所有困难和问题他都要在剩下的一年里解决,或者说,尽量多解决一些。他忽然觉得时间已经远远不够了。这让他有些震惊。按照目前的收入,一年之后他最多只能有两万多块钱的积蓄,这笔钱也许还不够萍萍念书,更不用说回迁的时候买房子了。如果不能在回迁的时候把房子买下来,父母在有生之年都可能没有办法再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他要更努力地挣钱。几乎在一个瞬间,他决定了,从现在开始,夜里他也要工作。他把地上的烟头都捡起来丢进垃圾箱,快步往家里走去。6进门之后,桑德伟正趴在桌子上写他的小说。金花坐在床边看书。看见士心进来,金花就凑过来问:“坏蛋,你瞧瞧这字儿该怎么念啊?”士心看了看说:“耄耋。”金花就朝着桑德伟笑了:“他非说这俩字儿念老鳖。哈哈哈……”桑德伟抠着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记得就是念老鳖的,怎么就错了呢?”“得了吧,错了还不承认,你比这坏蛋还坏。”金花指着士心说。士心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金花,对桑德伟说:“把你写稿子的工作分一点给我,要不你给我也找一个这样的活儿吧。”桑德伟看看他,把手里的笔丢在桌上,问:“神经啊,你?全天候都在外面跑,哪里还有时间啊?写东西能把人活活累死,你瞧你的小脸儿跟鸡蛋一样大,还打算熬夜是怎么着?”“有时间。就是夜里。”士心说。桑德伟看看士心,不像是开玩笑。他忽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就问他:“别说我没把你当朋友,你到底有什么事儿?整天忙着干活儿,挣了钱连一双袜子都舍不得买,都干啥了啊?你背后该不是有个黄世仁呢吧?”“能有什么啊?攒钱还不是为了娶媳妇儿么?都一把年纪了,谁还不惦记着媳妇儿啊?”士心说着把外套脱了,口袋里的烟掉出来落在地上。桑德伟看见了,一把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看,说:“开始抽烟啦?准有什么事儿——抽烟你也抽好一点的啊,这是草,不是烟!你知道么?我上大学的时候都不抽这种烟,一块二一包,你想抽死自己啊?”“就算抽一百二一包的烟,那不也是自己找死么?”士心说,“你倒是给个话儿啊,到底给不给我做?”“别说我不仗义,那就一块儿写吧。不过咱说好了,挣了钱一人一半儿,就算我沾了你的光,你也甭跟我叨叨。”桑德伟说。金花看到了新衣服,知道是给自己买的,欢喜地穿在身上,叫他俩看好不好看。士心笑笑,没说什么。桑德伟倒是开起了玩笑,把金花美得咯咯笑。她又翻开了塑料袋子,一下子看见了里面的胸衣和卫生巾,脸上立刻红了,抬头看了看士心,羞涩地低下了头。这天夜里,金花睡下了,士心按照桑德伟的要求开始和他一起写稿子。或许是士心忙碌之后每个月都能按时拿到薪水的事情启发了桑德伟,这一次他稿子竟然是签好了合同的,只要写完出版,就一定能拿到稿费。这让士心觉得踏实。“写完了这本,你再找别的回来。多找一点。”写东西的时候他对旁边的桑德伟说。“十几二十块钱一千个字儿,你以为很值得啊?白天在外头跑,夜里写东西,累不死你才怪!”桑德伟说完这句话,发现士心没有吱声,抬头的时候看见士心脸上有一丝异样,他马上问道,“该不是真的有什么事儿吧?看你的脸黄拉吧唧的,从来就没见过血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是兄弟就别瞒着我。”“没事儿,写吧。”士心说。起身到炉子上拿了水壶,往茶杯里添了一点开水。这时候他看见金花蹬掉了被子,半截身子露在床帘外面,穿着他新买的内衣。他给金花盖了盖被子,金花就醒了,迷糊着眼看了看士心,浅浅一笑就继续睡了,就像一个没有烦恼的幸福小孩。“该不是喜欢上这丫头了吧?”桑德伟点上一根烟,斜着眼睛问。“哪儿跟哪儿啊?扯蛋。”士心喝了一口茶,在桌边坐了下来,“人家十七岁的小女孩,又没地方可去。你别瞎说,弄得丫头心里慌了,不敢呆下去了。”“自己连袜子都舍不得买,一下子买那么多东西给她。就连……就连那些东西也买了,还不承认?”桑德伟脸上显出他那种经典的狡猾的笑,“我不是吃醋。就是觉得你这人真的很怪,少见!”“那说明你运气好,这么少见的人都让你见着了。”士心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说,“赶紧写吧。像你这样心猿意马地写小说,能写得好才怪哩!”7第二天雪下得更大,连门都出不去了。士心开始有点着急,这样耗下去很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工作。他冒着雪去把电梯扫干净了,给发传单的主管打了个电话,主管说雪这么大,就不要出去了,在路上发单子怕有危险。他就放心了许多。这天正好是周末,他就给学生家里打了个电话,建议把晚上的家教提到白天来做。家长同意了,他就直接跑到学生家里去上课。中午还被学生的父母留下来吃了一顿饭,浑身热乎乎地从学生家里出来,赶紧往车站跑。他要赶回家里去写稿子。昨天夜里他写了三个钟头,就完成了四千多字,如果可以顺利通过验收,他就可以得到七八十块钱。这让张士心格外兴奋。他就像一个钱迷子,只要能挣钱,他就会异常兴奋起来。回到家推门进去,就看见秦春雨坐在桌边等他。士心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根本顾不上。他也不愿意让秦春雨卷进自己的生活里面。那天秦春雨开玩笑打他肚子一拳之后,自己倒没什么,秦春雨却哭翻了天,到了后来反而是他不断地哄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秦春雨哄笑了。他知道,一旦走近自己,秦春雨必然会多了很多负担。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应该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大学校园里,而不是被自己的苦难阴影盖住,所以士心一直都没有找她。“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啊?”他问。从师大马一的宿舍搬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搬到了这里。“山人自有妙法。你身体还好吧?最近去看病了么?”秦春雨问。士心还没回答,桑德伟就发话了:“病?什么病?”士心怕秦春雨说出来,就赶紧岔开了话题:“金花,你去买点儿菜。咱们烧饭吧。”秦春雨知道士心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一起住着的人,就不再说了。桑德伟连续催问了好几遍,秦春雨看看士心,淡淡地说:“你问他吧。”她的眼睛里很快就充满了泪水,扑簌簌落下来,问士心,“你就这么眼巴巴等死啊?”起点中文网 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4]第十三章1“你他妈真浑。我以为我自己百毒不侵,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你小子居然夺走了我的处女哭。”桑德伟知道了士心的事情,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眼睛通红地瞪着士心,“要换了我,早就趴在娘亲怀里哭着喊着要治病了。我没说错,你真是一个怪人。怪的邪行!我以为你这样的人这世上早就绝种了,还真让我碰上一个!你就不怕死啊?”士心笑笑,什么也不说了。该说的都说了,这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情,相信也是最后一次说起。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就算知道了,对那些关心自己的人来说,只能让他们感到难过;对于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来说,可能只能让他们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早就觉得你小子脸色难看,硬是让你蒙了几个月。都这样了还成天不要命地在外面挣钱,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啊?留给你爹娘?还说娶媳妇儿,就算娶了媳妇儿,你这身子骨能……你能挣多少钱啊?等你嗝儿屁了……”“我不知道。”士心淡淡地说。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过来的感觉,似乎把事情说出来之后自己轻松了许多。金花早就被惊破了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张士心。秦春雨的眼泪似乎一直就没有停止过。“走吧,天儿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士心说着,拉了拉春雨的胳膊。没想到春雨一把甩开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不去看病,我就天天来,赖在这里不走了。反正我也快毕业了,呆在学校里还闷得慌!”士心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忙自己的事儿去。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特别会心疼自己……”秦春雨忽地站起来,怒冲冲地说:“就你?这个世界上所有能照顾的你都照顾了,就连人家不要的小猫你都照顾了,唯独没有照顾好你自己。你要是会心疼自己,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张士心,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连自己能活几年都不知道?”说着话,她就哭得更厉害了。士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金花看春雨哭得很伤心,就站起来走过去劝慰春雨。劝了半天,秦春雨不哭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当时你没有救我!那我今天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现在一点都不心疼自己,也不让人家心疼你,可你知不知道眼睁睁看着你走这条不归路,我心里有多难受啊?我是你的朋友!你没有钱不要紧,没有健康也不要紧,只要有朋友,你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士心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秦春雨说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他知道春雨很关心自己。今后,怕是眼前的金花和桑德伟也必然要更加关心自己了。但他们毕竟是他们,再怎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况且,自己眼前除了因为得不到母亲的理解而觉得苦恼之外,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也不觉得辛苦。就这样平静地走完剩下的日子,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就没有什么缺憾了。秦春雨走了,士心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她这个月发了工资就去医院看看自己的病。在心底里,他也有一种愿望,很想知道自己的病情究竟怎样了,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因为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秦春雨说自己还有一点钱可以拿来给他看病,桑德伟身上没钱,急得乱蹿。士心用一个微笑拒绝了春雨,他摇摇头说:“月底。发了工资我就去。”春雨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再三地叮嘱士心要注意身体。士心要送她走,桑德伟一把把他按到床沿上:“你歇着!我去送她。你那破学校!我熟得很!”这天晚上,他要写稿子的时候,桑德伟死活不肯让他写了。“我写的就算你写的,我的钱就算你的钱。但是你不能写!乖乖睡觉去,哥儿们还想多吃几年你做的拉条子呢!”士心看着他,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我只希望不要再有什么波折,好好地挣钱,把妹妹们供出来,就算我死了,爸爸妈妈也有人照顾。”桑德伟“啪”地将手里的笔丢在地上,“别跟我胡扯,老子不信这个邪。你乖乖地给我躺着,你敢动一动老子就用火钳子捅你。不信你就试试看。”金花听了桑德伟的话,一下子蹿到士心面前护住了他:“桑哥哥,你可不准打我士心哥哥。”小丫头不再称呼士心是坏蛋了。士心拍拍金花的头,说:“乖乖睡觉去,大人说话你可别插嘴。”“我不是大人么?为什么不让我插嘴?那我干啥?”“你去睡觉!”士心把金花拉到床上,扯下床帘,金花在床帘里面气呼呼地说:“那你们也别说话,不然我就插嘴。”士心没有写稿子,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挣钱也很多,租了一套楼房,住在里面又宽敞又暖和,水电煤气空调都有,还可以自己做饭吃。桑德伟偶尔瞄了一眼,嘟嘟囔囔地说:“瞧你样子本分得很,骗起自己的娘亲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写你的,怎么就那么多话。你要再说话,那丫头又要插嘴了!”士心开玩笑。“对啊,我正准备插嘴呢!”金花在床帘子里面喊道,桑德伟拿起一本书丢了过去,打在床帘上。金花不敢吱声了,过了半天才小声地说:“就知道打我,算什么男人?有本事让我打你,那才叫男人呢。”2张士心生活中新的事情很快就来了,这一次还是一件大事。没过几天就收到了母亲的回信。这一次是母亲自己写的信,依旧是歪歪斜斜的几行字。信上说自己扫街的时候被车子撞伤了脊椎,住进了医院。肇事司机逃跑了,因为是临时工,环卫局不肯出钱治疗,只好出院在家里养着。这几天实在疼得受不了,士心寄回去的钱大部分用于妹妹上学和还债了,剩下的一点点根本不够住院。“你在外面能挣钱就最好了,家里处处缺钱。新房子明年就盖出来,现在房改了,一定要我们买下来。你就一个人儿,别住那么好的房子,随便找一间屋子将就将就吧。”母亲在信的最后这样写。桑德伟从士心手里接过信去看了看,立刻就火了:“别人不知道你,你娘也不知道啊?竟还真的让你那些谎话给骗了。也不想想,你一个人病怏怏的在外头,能挣几个钱啊?竟有这样的娘亲!”士心本来很焦急,这时候听见了桑德伟的埋怨,火气就上来了:“跟个婆娘似的唠叨啥啊?”他不愿意别人说母亲不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母亲身上除了善良之外,最多的还是一个普通的城镇妇女的那些狭隘偏执和斤斤计较之类的品格。但他尊敬母亲,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女人依靠扫大街操持着一个颠簸在贫穷的浪尖上的家,操心着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没有什么比这份母爱更伟大。他从来不埋怨母亲,也不允许别人说自己的母亲不好。桑德伟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出去。”士心说。然后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