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灵笑笑,低下头轻声说:“那就好。”士心很想开一个玩笑把阿灵逗笑,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那种轻松逗笑的话来。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他的心里只有沉重郁郁地压着。他清楚地记得很多次看见阿灵独自一个人走在夕阳里,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那个情形他已经回忆了无数次,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很难过。眼前的阿灵显然并没有康复,没有一个健康的人会是这样一种憔悴的模样。“你根本没有看病,是不是?”士心问,语气因为焦急而变得有点严厉。阿灵很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了。美丽的夕阳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把学校染成醉人的金黄色,初秋的风正徐徐吹着,沐浴着一个幸福天堂。张士心站在校园里望着阿灵远去的身影,心里除了隐隐的痛,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他到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送到阿灵的宿舍楼下。他想叫阿灵吃一点好的,而且他必须知道阿灵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到底有没有看病,或者治疗究竟有没有起到效果。在他心里隐隐觉得,阿灵根本就没有看病。果然,晚上他把阿灵叫出来之后,坐在校园里的长椅上,阿灵什么也不说,不住地哭。他没有问,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阿灵为什么没有看病。“傻丫头,还没有到复学的时间,你来了也不能上学。”士心说。阿灵休学一年,还差半年才能到复学的时候。“就算现在不能复学,我也可以跟你一起打打工。在家里除了等待和着急,什么不能做。你会帮我找工作,对不对?”阿灵说,“不能让学校知道我没有治好病,不然一定不会让我复学。”“学校应该要求你出具康复证明的。”“拖延一时算一时吧。”阿灵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可一定要帮我找工作,多累的活儿我都能做,只要能挣钱就成。”士心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阿灵是肾病,不能劳累也不能耽误,依靠打工来治病虽然可以,但能不能有那么多收入来彻底治好病,他根本不知道。就在那个瞬间,士心已经做好了决定,等学校给自己的助学金下来之后就给阿灵治病。虽然这一千多块钱可能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至少会博得一个希望。“我马上给你找工作,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太累,也不能不好好吃饭,知道么?”他温和地对阿灵说。阿灵望着他,点点头答应了。3给阿灵安排了一份距离学校很近的家教之后,士心暂时感到宽慰。事实上,在面临这许多问题的时候,除了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他还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面多找一点相对轻松的工作给阿灵。他又骑上车子去街头找工作。破车叮叮咣咣地响,他骑得很卖力。每次骑车出去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精神饱满,有时候还会哼哼歌曲。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现在他几乎已经完全适应了,从来感觉不到疲倦,也没有厌倦,在他的思想里,这就是他的生活,欢笑也好,泪水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他的生活与别人无关。起了一段路,他的肚子疼得不行了。这段时间几乎没有考虑肚子,也没有花钱买药吃,就连止痛针也停了很长时间了。一方面是没有钱,另外,自从痛觉慢慢变得迟钝之后他就有点隐隐担心,所以尽量不再打止痛针吃止痛药。这一段时间的忙碌过去之后,身体再度变得虚弱,疼痛加剧了。他想骑车去街上找工作,但肚子越来越痛,几乎不能忍耐了,根本没有办法骑车,于是把自行车停在街边锁好,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疼痛丝毫不见缓解的迹象,他只好上了公交车往学校走。车上没有空座位,他拉着吊环站在车厢里,肚子里面翻江倒海,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痛楚让他几乎不能忍受,一只手紧紧抓住吊环,另一只手用力地顶住肚子,很快,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面庞。好容易到了学校门口,他几乎踉跄着从车上走下来。疼痛让他变得虚弱无力,就在走下公交车的同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觉到身上已经湿透了。4如果还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士心也不会选择自己主动去医院看病。但这一次他必须去看病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定发生着不好的变化,他必须在这种变化还可以控制的时候去医院接受治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学校的助学金还没有下来,身上没有钱,唯一的办法是直接从学校拿到支票。按照学校的规定,住院之外的门诊看病都是自己先垫付现金,然后回学校报销。士心决定先去看门诊,把自己的病的前因后果告诉医生,然后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已经借了很多钱,现在仍然需要借钱。他不知道谁还能借钱给他。马一孟令君这些可以帮助自己的人都已经借钱给他了,除了身边的同学,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在这个学校里认识并且比较熟悉的女生只有阿灵、春雨和李然,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朝这三个人开口。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那笔助学金。他本来打算把助学金给阿灵治病,但现在他必须先用这笔钱给自己看病,等学校报销下来之后再给阿灵治病。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倒下,一旦自己垮掉,很多事情将变得不可收拾。他到校医院打了止痛针,疼痛缓解了很多。然后他给钱强老师打了一个电话,问那笔助学金什么时候可以下来。钱强在电话里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他说自己肚子痛得厉害要看病。钱强听了便不作声了。缓了片刻,他缓缓地说:“钱马上就下来。不过,你来了一年,已经住了两次院,到底有什么问题?”“没什么问题,肚子痛。”士心说。他必须撒谎,他知道,一旦学校了解了他生病的前因后果,失去学业将是必然的结果。“这样总是住院也不是办法,不成就休学吧。彻底治好了病再来上学。如果你的情况不允许继续上学,学校会做出合理的决定。”钱强说。“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痛得厉害。”“明天你来领钱,然后去医院好好检查,把结果告诉我。如果需要住院,那就好好治疗,我不希望下次还是这样。学校也没有那么多钱总让你折腾啊,是不是?”钱强显然不满意这个学生三番五次地生病住院。第二天领了钱,士心就赶往医院。他不敢再隐瞒,把自己因为在工地打工开始便血的经过告诉了医生,医生几乎很肯定地告诉他,一定是肠道破裂,有可能造成了肠梗阻或者肠粘连才会这么疼痛。大夫告诉士心,他需要做一个肠道造影来确定是否有梗阻。士心接受了建议,但去划价的时候他傻眼了:这个检查需要七百块钱。他几乎是咬破了嘴唇才下定决心交了钱,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让他很失望,肠道没有发现梗阻,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个检查只能诊断是否患了肠梗阻,这就意味着他的七百块钱白花了,病依然没有得到确切诊断。他气得直想冲进门诊室把那个非要他做这项检查的医生掐死,一项本来完全可以不必去做的没有意义的检查花掉了整整七百块钱。疼痛还在继续,而且一天天加重。他的心情也一天天沉重起来,甚至开始变得焦躁。每一次检查都要花掉几十块甚至几百块,回来报销的时候自己总要承担一部分,折腾了一个月,深秋到来的时候他那笔助学金已经快花光了。而且这段时间总是来往于医院和学校之间,家教工作也完全交给了李然和阿灵,自己基本上没有任何收入,在这个时候,看病已经变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时候,未来重新变得渺茫。学校指定的就医医院集合了很多专家给士心会诊,也查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士心疼痛的时候满脸汗水大家看得清清楚楚。“需要剖腹检查,或者保守一点,需要做一个腹腔镜来检查。”医生说。士心点点头,因为现在他除了听从医生的安排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坚持不肯做检查,事情最终将发展到不可收拾。“腹腔镜需要六千块钱。你赶紧准备吧。”医生平静地说出来的一句话,险些让士心晕过去,“除了住院做腹腔检查之外,没有任何办法。”5命运跟张士心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在他在贫困和病痛的夹缝里挣扎着求取生存的时候,这场旷日持久的病痛竟然真的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在知道腹腔探查的检查费用竟然要六千块之后,士心几乎绝望了。他必须生存下去,必须接受检查和治疗。这笔检查费用是他和他的家庭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天文数字,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凑够这笔钱给自己做检查,现在,除了找学校之外她别无选择。张士心顾不上绝望,从医院跑出来找到了钱老师。钱强也没想到问题变得这么严重,但他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个事情,淡淡地说:“休学治病吧。治好了再回来上学。”“我没有钱治病。”士心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贫穷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尽管直面自己的贫穷还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他还是很直接地说了出来。“那也要治病。我很清楚,在你来到学校之前,就已经有这个毛病了,只是你一直都不说实话。你也知道,学校有规定,新生入学三个月内发现有重大疾病,是要退学回家的。你来学校一年时间住了三次医院,学习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已经有课程不及格了。你应该很清楚,不及格课程达到四门,你就不能毕业。如果现在住院做手术,很可能导致你这学期的课程还会不及格,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是要坚持下来,保住学业,还是要住院看病。”钱强一口气把事情的利害关系都讲清楚了,士心听得很明白,但几乎没有了主张。钱强继续说:“你自己身体不好,应该好好休息;作为一个学生,你应该安心学习,整天忙着打工,根本不爱惜自己,生病了就找学校要钱看病,总不是一件好事吧?还是休学吧,治好了病就可以安心学习了,也不会因为治病影响学业。”士心知道,自己面临的选择并不多了,如果坚持留下来学习,需要有足够的精力来保证学习成绩。按照身体目前的状况,坚持上课都时间很困难的事情,况且他必须出去打工,不仅仅为了自己,还要为三个妹妹。他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因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对抗身体的疼痛,一旦这种对抗崩溃,他将彻底败给疼痛,也就是败给了自己;休学治病更加不现实,那样只能增加父母亲对自己的担心,对自己的病丝毫没有帮助。除了温情,家庭对他没有任何给予。“我不能休学,我能坚持下去。”他说。但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样的一句话不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更像是在给自己一种安慰,或者说是在频临绝境的时候给自己寻找勇气和动力。6两个多月的疼痛几乎摧毁了他。但是他真的坚持下来了,直到第二年的年初,又一个寒假到来,他没有休学,没有影响考试,也没有再去医院给自己看病。仅仅是在不能忍受疼痛的时候吃一点止痛药,然后继续他的学习和打工。这两个多月里,他没有精力做那么多工作,也没能攒下什么钱。和阿灵、春雨越来越熟悉,三个人一起工作,一起挣扎在贫困中,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和意志面对贫穷,改变生活。起初每次有了一点收入他就带着阿灵强行去医院给她开药,到后来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医院了,就把钱交给阿灵,让他自己去看病开药。阿灵一再推辞,但拗不过士心,只好乖乖地去看病开药。在士心面前,阿灵基本上是一种服从的态度,因为她信任士心,也知道士心很关心自己。她深深了解士心的为人,也明白在某种意义上士心的处境比自己更加艰难。她不愿意成为士心的负担,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士心都不会答应她拒绝他的帮助,现在,接受他的帮助,早点康复起来之后再去帮助他,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只有小丫头李然不怎么和士心在一起,偶尔来找他的时候叽叽喳喳地说发生在她世界里的琐碎的事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根本没有烦恼。熟悉之后士心才知道,她的家境不错,暑假打工完全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想锻炼一下自己。在她絮絮叨叨诉说的时候,士心就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听完了也就忘记了,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小女孩的那些琐碎事情。李然有时候会噘着嘴巴说士心没劲,士心笑笑就过去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那就是这个小丫头多多少少给他带来了一些快乐的气息,让他沉闷的日子多了一丝亮色。一年前的寒假他还还能到电影片场当群众演员,但这个寒假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了,除了勉强出去做一份家教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宿舍里不能出去。有时候就这么一份家教他也不能顺利完成。渐渐地他连走路都感到困难了。骑车根本没有力气了,从宿舍到学校大门口的车站只有短短几百米,他往往要走大半个钟头才能到达,中间要不停地靠在墙上休息。于是家教经常着落在春雨和阿灵身上。春雨没有回家。在她渐渐知道了士心的一些事情,也看到了士心艰难的境况之后,她决定在这一个寒假里留下来陪在士心身边。虽然对于自己的病情士心在这两个女孩面前只字不提,但秦春雨看得出来,也可以判断出来,张士心的病绝对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更要命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这小子依然把全部的精力和思想都在应付生活上面,疲于奔命地挣钱,然后除了还债又把得来的钱全部寄回家里,对于自己的身体和健康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秦春雨觉得士心在做一件很错误的事情,但她没有阻止。一个聪明女孩子的直觉告诉她,在张士心的生活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觉得士心病怏怏的躯体里面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促使她不断接近士心,想要了解更多,想要帮他更多。对士心而言,这个寒假不回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过去的两个假期不回家是因为要打工,但现在,他不但挣不到什么钱,还可能要花掉很多药费。不回家只有一个目的:不让家人看到他现在羸弱的样子。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更要命的是现在基本上不能进食,只要一吃东西就会疼得更加厉害;他每天只能勉强吃半个馒头,喝一点春雨给他买的奶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也不敢去称一下,按照自己的猜测,他现在最多也只有九十斤。在潜意识里,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离开学校的日子正在一天天迅速逼近。他感觉到身体正在一天天衰竭,意志也在渐渐地崩溃,虽然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还要坚持下去,但这样的自我鼓励正一步步变得苍白无力。新的学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又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期中。坚持到现在,工作对他来说,已经是在透支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了,学习也变得吃力,根本没有办法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听课,只能坐着听一会儿就站起来,自己走到后面靠着墙听一会儿,然后再回到座位上听。老师和同学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听课方式,谁也不作声。渐渐地,他连维持这样的听课也根本做不到了,只能躺在宿舍里看书。复学之后的阿灵一直忙着打工。上课结束之后就在每天晚上五点到七点之间来到宿舍,把当天的课程笔记给士心看看,然后坐在床边说一些事情,希望借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正在受到的痛苦和煎熬。这段时间,阿灵的眼睛里总是溢满了泪水,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为眼前的士心做些什么。士心知道,这样子下去,自己可能将彻底败给疾病,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所以他要在自己还没有彻底失败之前挣扎着站直身子,于是他咬紧牙关重新开始出去给自己的学生上课。这个时候,出去工作已经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得到一点点锻炼,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终于,在去家教的路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没有了知觉。7街上的人从这个晕倒在街头的病怏怏的小伙子口袋里发现了他的学生证,给学校打了电话,学校派人把他送进了医院。钱强的态度也似乎越来越明朗和强硬了,不准他再出去打工,在学业和治病之间选择一个,然后认真地解决好自己选择的问题。这一次,没有任何选择了,只有静静地等待检查和治疗。他几乎可以看到,学校的大门正在一步步关闭。他不知道在未来一个漫长的检查和治疗过程结束之后,他是否还能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学习,是否还能够完成学业,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把自己和全家人的那份沉甸甸的希望变成现实。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虽然做了麻醉,但他依然清楚地看见医生割开自己的肚皮,米黄色的油脂翻开,渗出鲜血。一边的电脑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腹腔里的肠子和其它脏器。肠子血乎乎纠缠在一起,医生用探杆轻轻拨动肠子,他痛得一阵痉挛,不由地吭了一声。他听见手术的医生问他:“很痛么?”他点点头,听见医生叹气:“哎!肠子都成这样子了,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罪……”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在一片绿色的草场上,牧马成群,牛羊遍地。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喊一声母亲,嘴巴里却什么也喊不出来。终于,他喊出了声,母亲朝他走过来,他依偎在母亲怀里,轻轻地抽泣。他想把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化成泪水流淌出来,但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眼泪打湿了枕头。春雨坐在床边看着他,眼睛通红,显然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了?你在一直这里看着我,没有睡觉是不是?”他虚弱极了,但还是硬撑着想要坐起来。春雨站起来,帮他把枕头垫后背后,低声说:“没有。你就睡了几个小时。梦见妈妈了是不是?你一直在叫你妈妈,还哭了……”士心僵硬地笑了笑:“让你笑话了。”“没人笑话你。医生说,你要好好养病……”春雨刚要说,主治大夫就推门进来了,笑呵呵地说:“张士心,怎么样啊?醒了啊,刀口还疼不疼?病已经查出来了,就安心养病吧!等着进行第二次手术。”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手术费不少啊!赶紧通知学校交钱,然后安排手术。”士心听见病已经查出来了,有点兴奋,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把这种兴奋表现出来了。两个月里他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每天半个馒头都难以下咽,这时候已经虚弱到说话都没有力气了。“大夫,我……我要做的是什么手术啊?”“换肠。”医生笑呵呵地说,“不容易啊,小伙子!肠子都烂成那样了,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士心并没有觉得惊奇。在诊断结果出来之前,甚至是在最初开始肚子痛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病肯定源于高考之后在工地的那一段时间的打工。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肠子外壁撕裂出血,因为自己没有注意休息,加上经常骑车和奔走,造成肠子的创口重复撕裂,导致大面积感染和粘连,部分肠体已经有坏死的迹象,必须切除。“能不能不换肠子,吃药治疗呢?”他忐忑地问。医生就笑了,说:“如果切掉坏死的肠子,你的小肠就剩下一米左右,很难吸收足够的营养。一定要换肠,而且要尽快安排。”到了这个地步,士心反而一点也不慌张了,竟然出奇地冷静。他嘘了一口气,缓缓地问:“那换肠子要多少钱?”“很多。不考虑后期可能出现的排斥现象和不良反应,光手术费要三四万。这还是一个专家知道你困难,免费给你主刀的情况下的费用。”医生说。8为了保住自己的学业,士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诚实的人,他隐瞒了自己来学校之前就患病的事情,并且为了延续这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最终把自己推到了绝境。现在,如果要向学校要这笔钱来治病,那就意味着学校必然知道病情,自己隐瞒病情而被退学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不但失学,公费治病也就成了泡影。如果要保住学业,那就必须放弃治疗的机会。他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事实上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艰难。要做手术,就意味着即使能保住学业,也要自己承担费用,家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自己更加没有;放弃手术,坚持下去,只要不再因为生病而影响学习,或者还可能保住来之不易的学业。所以他拒绝了手术,并且决然地在“病人拒绝进一步手术治疗”的单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时,他央求医生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老师。医生对这个要求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士心的解释之后,就答应了。那些日子,春雨和阿灵交替着来照顾他,士心依然和往常一样,在春雨和阿灵面前常常露出一点笑容,但两个女孩子无论谁到了他面前都会流一把眼泪,这让他很过意不去,不断地劝两个人不要来看自己,尤其是阿灵要照顾好自己,但两个人谁也不听。他拒绝手术治疗的事情在医院里传开,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小伙子的事情,放射科一位姓赵的阿姨特地来看了他两次,还在医院食堂给他定了早饭,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回送饭过来。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每天打点滴,也能按时吃饭,精神好了很多,身体也得到了一些恢复,他显得有了活力,开始下地慢慢走动,夜里也能安心地睡觉了。虽然没有接受手术,但是肠子的炎症一直下不去,他就一直留在医院里不能出去。已经耽误了很多课程了,他越来越焦急,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睡着。这一天晚上他觉得非常困顿,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就睡着了。刚刚睡着,就被楼道里传来的匆忙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吵醒了,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来回奔走。他知道有急救病人进来了,也就没怎么理会,继续睡觉。但很快他就听见了钱强的声音,于是推门出去,看见钱强和几个女学生站在急救室门口正说着什么。他走过去跟钱强打了个招呼。钱强看了看他,说:“能下地走动了啊?——噢,你们班的蒋英华急性胰腺炎,正在抢救。”就在这时候,蒋英华的病危通知单下来了,叫钱强签字。钱强接了单子,对医生说:“通知家属了,学校派车去唐山接她父母亲了,明天早晨应该可以赶到。”“病人现在就需要手术,必须马上签字。”医生说,“你们进来看看,她深度昏迷,体温四十三度,血压也很高。”钱强进了抢救室,士心跟着走了进去。蒋英华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面色赤红。脖子上的血管被切开,插着一根输液管,床边的铁架子上大大小小挂了七八个药瓶子。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子上面被脖子切口处流出来的血染红了一大片。钱强还在犹豫的时候,第二道病危通知下来了,手术单也下来了。“赶快签字,马上进行手术。”医生催促。但是钱强没有签字。“等她父母来吧。”他说。医生催促了很多遍之后没有了耐性,大声地说:“再耽误就来不及了!病人需要马上手术,你们谁签字?”钱强依然面无表情。士心站到了前面。“医生,我是她的同学,我来签可以么?”医生看了看这个穿这着病号服的小伙子,顿了一下,说:“病人极度危险,可能会在手术过程中死亡。嗯,你签吧!救人要紧。”说着把手术单递给士心。士心拿起单子要签字的时候,钱强突然阻止了他:“你签了字,万一她死了,怎么跟她父母交待?”士心一直强忍着的怒火终于迸发了,他大声地说:“要是不签字,她就能活下来么?您要是签了字,或许还有希望,不签字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啊!她是您的学生,救命要紧啊!我想她父母会理解!”他看看依然没有任何意思表示的钱强,愤怒让他失去了起码的礼貌,拿起笔在手术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重重地把笔丢在桌子上,回头问医生:“大夫,我能帮你什么吗?”医生斜了钱强一眼,又看看跟着钱强来的那几个女生——他们都是蒋英华宿舍的同学,这时候已经惊慌得不知所措,围在老师身边不声不吭——然后说:“我现在抽血。这会儿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忙不过来,你先帮我把血液送到急诊化验室,等在那里要结果。结果一出来立刻送回来。快,马上去,一定要快!”士心等医生抽完了血,拿着大大小小十多只塑料管冲出了住院部,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位于另一座楼上的急诊化验室。几分钟后化验结果出来,他拿着结果一路小跑回到了病房。医生已经在准备送蒋英华去手术了。“你过来,帮我们把她抬到活动床上,送到外科手术室。”医生说着,掀开了蒋英华身上的被子,士心一下子脸就红了。被子里的蒋英华一丝不挂,全身因为高烧而变得赤红。他怔在床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医生,又看看钱强和那几个女生。“快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及这些啊?”医生一边催促他,一边把挂在铁架子上的输液瓶取了下来,“你把她抱到活动床上。要轻一点,别碰到脖子。”士心把蒋英华抱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她的身体滚烫,但软软的就好像没有一点气息。他看见怀里的女孩子眼睛微微睁着,目光游离,但一行泪水很分明地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士心胳膊上。他帮医生推着蒋英华进了电梯,钱强和那几个女生一直站在抢救室门口没有动。“那个人是你们的老师?”在电梯里医生问他。士心嗯了一声,听见大夫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床上的蒋英华突然发出微微的一声呻吟,手指也在微微抖动。士心赶忙凑去过,蒋英华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想要伸手过来。士心握住她的手,轻声问:“认得我么?”蒋英华轻轻地点点头,但似乎又没有意识,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士心感觉到她滚烫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一股凉意陡然在脑袋里升起,他险些叫出声来。起点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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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9]第八章1“你根本就不像一个病人!”手术结束之后士心帮着医生把蒋英华送回病房的时候,钱强几乎是咆哮着对士心大声说,“你不是连路都走不动的么?横看竖看都不像啊!”士心看了看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病床前面,钻进被窝里躺下,然后对钱强说:“钱老师,蒋英华已经做完了手术,没有危险了。您也累了,带着她们几个回去休息吧!蒋英华那里我看着点儿。”折腾了大半夜他很疲倦,不想说话,更加不想为自己辩解。蒋英华已经脱离了危险,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不知道如果蒋英华真的死了,她的父母到来之后该怎样面对。但是在手术单上签字的那一刻,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想让英华活下来。钱强愤愤地走了,出门的时候“咣”地一声把门重重地甩上,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值班的护士瞪了钱强一眼,说:“轻点儿,您!病人还要不要休息啦?”2钱强带着英华的父母赶来的时候她已经苏醒了,很虚弱地躺在床上,床单和被单还没有来得及更换,沾着斑斑血迹。士心走过去,对钱强说:“钱老师,这么早就过来了啊?您累了一夜,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点儿。”钱强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看了他一眼,就扭头和英华的父母说起话来。士心也不在意,走到英华的床边,轻声问她:“还疼么?”英华轻轻摇头,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笑容,望着士心什么也没有说。英华的爹娘不住地跟钱强道谢,钱强就不停地说一些客气话,说一切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士心心里骂他无耻,但嘴巴上什么也没有说。正好医生来查房,他就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在床上等待查房医生来例行询问。进门的医生就是先前给自己做腹腔探查的那个医生,她笑呵呵地说:“张士心,昨天晚上真的谢谢你啊!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由于你的帮助,拯救了一个病人的生命,功德无量啊,小伙子!”士心笑笑,没作声。那个医生揭开他肚子上盖着刀口的纱布看了看,说,“可以拆线了。你的换肠手术真的不做了么?”士心点点头,依旧没有作声。“我看你最好还是做这个手术,虽然花费比较多,但是如果你不做手术,一定会很危险。你是大学生,应该有公费医疗的。”士心很明白,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现在对他来说,尽快回到学校,坚持把书念完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他目前可以作出的最好选择。他笑了笑,说:“过些日子再做吧。快要考试了,我还得学习。”医生就不说话了,他多少知道一点关于眼前这个孩子的事情。这时候钱强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向医生问士心的病情。士心担心医生照实说了,但又不好阻止。大夫果然说:“必须做手术,但这个孩子不愿意做。”“没有病当然不愿意做手术。”钱强冒出来一句话,让士心心里觉得很凉,又觉得很可笑。自己肚子上的刀口在钱强面前一览无余,但自己的老师竟然在众多医生面前说出了这么一句没有水准的话。医生似乎对面前这个老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已经知道了昨天夜里这个老师拒绝在蒋英华手术单上签字的事情,这时候忽然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笑呵呵地问:“他没病?那谁有病?”钱强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干咳了几声,然后说:“这孩子上学一年半,住了三次医院,还查不出毛病来。唔,查不出毛病怎么治病啊?”医生看了看他,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冲着士心说:“张士心,好好休息。明天给你拆线。”3士心出院的时候,这个学期已经到了后半段,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考试。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赶紧补上拉下的课程之外,还要仔细算一算这段是前治病前前后后花费了多少钱,自己需要承担多少。借同学的钱暂时是没有办法还上了,打工也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既然已经选择了放弃治疗保住学业,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顺利通过考试。因为住院耽误了期中考试,这将直接影响最后的综合成绩,他首先找到了几门功课的任课教师,把自己的情况作了说明,希望老师能让他补考。任课老师基本上都答应了,但是考试在即,几门专业主干课程都有一定难度,能否顺利通过最后的期末考试,还要看他自己。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要自己学习六门课程,还要保证全部通过考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除了尽最大的努力应付考试,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出院之后一直没有再出去打工,这点让钱强很满意,他甚至主动找到宿舍来,叫士心好好休息,一定要通过考试。“有一点病痛是在所难免的,你也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否则医生也会告诉我的。坚持一下,好好学习。等两年之后你毕了业,一定能找一个很好的工作。咱这个专业全国每两年才培养出十多个人,很抢手呢!如果时间来不及,考试准备不充分,一定提前告诉我,我帮你申请缓考。”他和颜悦色地说,脸上堆满纯洁的笑,那种笑忽然让士心很感动,甚至为自己可以隐瞒病情而感到惭愧。如果不是为了保住这份自己艰难地维持下来的学业,他绝对不会说谎。这个谎言虽然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毕竟是一个谎言。忠厚的父亲和善良的母亲没有教会他说谎。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住院,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好转,虽然疼痛依然持续着,但是精神好了很多,而且也能吃东西了。他开始意识到,前一段时间身体极度虚弱固然是因为病重,自己平常不注意休息和营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多吃一点东西。虽然买不起那些比较精细的菜,但是多吃两个馒头还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索性将每个月的七十九块补助全部当成了自己的伙食费,这几乎是自己原来两个月的伙食花销。新一个暑假的即将到来意味着他的一半儿大学生活已经结束,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自己和三个妹妹新一年的学费也要开始准备了。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都没有写信给家里人。他不敢写信,也不知道在信里说些什么,索性就什么也不说。家里的情况就算没有来信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就算写信他也不会说,所以写信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母亲就对他很放心,不管做什么事情几乎都是他自己做决定,父母亲从来都不干涉。到了北京之后的两年里,母亲只写过一封信给他,这就表示母亲和家里人对他很放心。他很想把目前这份家人对自己的放心延续下去,所以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这一个暑假自己依然不能回家,而且可能要比以往的假期更辛苦。除了下一个学期的学费之外,他还欠着同学的钱,头一年的学费也没有缴纳,住院费中应该由自己承担的那一部分也没有缴清。问题似乎很多,但是真正解决起来,仅仅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有钱。他要赶在暑假到来之前找几份工作给自己,然后在差不多两个月的假期里挣很多钱来填补这些窟窿。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这是他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暑假。这个暑假过去之后,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4接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大概是复习紧张,肚子的疼痛又开始加剧,吃了止痛药也不怎么见效,他只好每天去校医院打止痛针,然后回到宿舍看书。时间越来越紧迫,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六门功课在一个月之内根本不能够看完,他对考试一点信心都没有;但考试又必须通过,一旦出现了不及格的情况,那么他的处境将变得非常糟糕。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钱强对他说的话,他想申请部分科目缓考,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看书学习,通过全部考试的把握也就更大一些。尽管他不想看到钱强,但他还是找到老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钱强。钱强的脸上从来都堆着浅浅的微笑,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让人觉得温暖和亲切。士心很多时候都不愿意和钱强有接触,尤其是经过了蒋英华住院的事情之后,他更加不愿意见到钱强。如果他不是自己的老师,他宁可永远都看不到这个秃着脑门子看上去和颜悦色骨子里却极其顽固和偏执的人。钱强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士心的申请,并且让他安心地参加了两门功课的考试,其余四门等到开学的时候才考,一切手续他都会办妥,根本不需要士心操心。士心感激地点着头离开了办公室,同时为自己一直以来不喜欢这个老师而感到内疚。老师毕竟是老师,是学高的人,也是身正的人,是天下人的典范,应该得到尊重。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往后无论如何都要给予老师足够的尊重。这一个暑假就这样到来了。阿灵没有留下来打工,她说离家一年了想回家看看。临走的时候来看望士心,她的脸色依然憔悴,面庞有些浮肿,话也不多。士心看着很心疼,但除了安慰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也不敢提及阿灵的病情,对他们来说,病情是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同样在困境中挣扎,同样患病的阿灵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他不愿意用生病这个话题来触动阿灵的心。他给阿灵买了点路上吃的东西,阿灵默默地收了。离开的时候不断地回头张望,仿佛这一次的离开让她格外留恋。北京的夏天格外潮湿和炎热,每天外出工作他都觉得很疲倦,无论什么时候回到宿舍,身上都粘乎乎的全是汗水。这时候他很想念家乡的夏天。家乡的夏季虽然很短暂,但是高温也不过二十几度,干爽宜人,完全不像北京这样燥热难耐。天气热,他心里更热。因为一时之间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光头马一也没有回家,打算留下来跟他一起打工。马一在之前的三年里从来都没有打过工,除了打牌和抽烟,他似乎什么也不会做,学习也是马马虎虎,用他的话说,从来都是六十分万岁,六十一浪费。两个人找了很多天,除了士心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家教之外,没有任何收获。对于一个师范大学的学生来说,家教是最容易找到也最合适的工作,除此之外的工作很难找到。一份家教远远不够,他还必须尽快努力地找工作。马一跟着他在太阳底下的街头举着牌子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就没有耐心了,躺在宿舍里呼呼大睡,饿了就跑到食堂买几个馒头回来,从水房接一杯凉水,就着馒头呼呼地吃下去,到了晚上就叫上几个同学来到士心的宿舍,说是怕士心觉得无聊专门来陪他,其实就是来打牌。马一的扑克牌打得很好,士心参与了两次都打不过他。来的人里面有一个叫王学文的白白净净的山东小伙子,戴着一副眼镜儿,文质彬彬的样子,士心以前也见过几次。王学文不怎么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和大家打牌,经常躺在床上自己一个人看书。士心听马一说王学文写的文章特别好,就对他很有好感,但一直没有怎么说话。这一天士心上午去给学生上课,下午在外面找了半天,找到了一份非常不错的家教,离学校很近,而且每天都可以去两个小时,一个小时有十五块的报酬。这样的酬劳在那个时候是很少见的,士心非常兴奋。这一份工作在两个月里面就可以带给他差不多两千块钱的收入,如果再有一份这样的家教,加上现在已经有的这份,在开学之前攒够自己和妹妹的学费应该没有问题。他几乎是一路骑着车唱着歌回到学校的。到了宿舍的时候,马一和他的同学已经买了一大堆馒头和两份菜等着他。心情好他的胃口也就好起来了,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这才心满意足。这个时候躺在士心的床上翻看那套《平凡的世界》的王学文忽然把书丢在被子上,翻身站起来问:“今天找到新的工作了么?”士心正要告诉他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王学文接着说:“如果找到了,就给我一个吧。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家去。呆在这里又花钱又热,没劲。”士心略微由于了一下,随口说:“没找到。”如果是在往常,他一定毫不犹豫把这份刚刚找到的工作送给王学文,以前他找到的那些家教大部分都送给了需要工作的同学,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需要工作他都免费送给他们。他希望每个和他一样依靠自己来维持生活和学习的学生都能有一份工作。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份工作,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又撒了一个谎。“那就算了。”王学文继续躺在床上,拿起书看起来,“这书写得真好,看到田晓霞死去的那一段,我都快哭了。”“是不错。老子这辈子一共看过两本书,一本是《金瓶梅》,另一本就是这套书。写得真好啊,把老子都看哭了,爽!”马一在一边喊了一声。“要不你明天跟我一块儿出去找吧。”士心对王学文说。虽然他不能把这份比较理想的工作送给王学文,但他可以帮着他再找一份。“那都是扯淡,晒也晒死了,像个要饭的一样站在人群里,老子丢不起那人。穷就穷吧,呆在宿舍里吃凉水就馒头,老子也觉得爽快得很。”马一又插嘴道。“算了。站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就跟看猩猩一样看着你,城管动不动就来撵,逮着了还要受他们羞辱。我们班女生出去摆桌子找家教,连桌子都让城管给没收了,工作没找到,回头还得赔学校桌子钱。我还是不去了。”王学文说。士心本来还想劝一劝,但王学文翻了个身,把脸朝着墙默默看书了。士心便没有再说话,拿着饭盒出去洗涮。第二天一大早,王学文就坐车汽车回家了。士心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甚至在心里有点看不起王学文。在他看来,出去找工作没有什么丢人的地方,甚至他觉得那些家长每次来咨询孩子的教育问题,得到比较满意的答复之后离开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成就感在心里荡漾。工作对他来说是为了维持生活和学习,但很多时候,这样的工作也带给他满足感;至少在这两年里,他教了几十个学生,也从那些孩子的进步中证明了自己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当天晚上宿舍里就他和马一两个人,说起王学文回家的事情,他还觉得王学文应该出去自己找工作而不是就这样灰溜溜回家去。马一倒是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兄弟,人各有志,像你那样累死累活地拼命,到头来还是一穷二白。你小子有骨气,我服你,但是我不赞同你的生活方式。像你那样过一个月,老子肯定玩儿完。”5几天以后,士心在外头忙碌了一天,疲倦地回到学校,发现马一躺在宿舍里蒙头大睡,连馒头也没有买。听见士心进门,马一一骨碌翻起来,把蒙在头上的被子忽地丢在地上,大声地说:“老子真他娘的混蛋,听你话拉着王学文一起出去找工作多好!”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圈,发出一声闷响,“王学文死了。我哥们儿死了。”王学文回家后的第二天出去放牛,走在塘边的时候失足落进池塘淹死了。士心立刻悔恨交加。他颓然地坐在床上,“啪”地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嘴角立刻流出一缕鲜血。他后悔自己没有把那份工作送给王学文,一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和隐藏在这个谎言背后的自私,让他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的生命忽然之间就那样悄悄地消失了,士心泪流满面。他挣扎在生死线上,他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鲜活的生命更加让人觉得感动和美好。马一躺在床上,就在几天之前,王文学还躺在那个地方翻看着《平凡的世界》,感动得流泪,现在却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人间冷暖了。士心为这一次的自私和撒谎感到愧疚,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整个假期他都郁郁寡欢,除了忙碌,日子本来就没有多少快乐;因为自己的自私失去了一位朋友,他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没来北京上学之前,他以为北京是一个天堂,大学也是一个天堂。两年来耳闻目睹的事情让他越来越分明地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和冷暖。自己打工的过程中曾经被人羞辱,也曾经被小店里面的一碗刀削面感动;曾经因为贫穷而被同宿舍的人误会偷了他们的钱,也遇到了阿灵、春雨这样善良的朋友;曾经从死亡线上把蒋英华拉了回来,也亲眼目睹了杨得意的死去,王文学的离开,自己挣扎在生死线上前途未卜,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和关注。生活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日子的角角落落都有着温暖,也充满悲欢。逝去的人已经故去,悲欢初尝,他的生活还需要继续面对。尽管心里难过,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风尘来,到了学生家里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样子,笑容就连本来的那份憔悴也掩盖了,以至于学生和家长都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人,都很喜欢他。他把每一阶段挣来的钱都放在存折里,除了吃饭之外基本上连一分都舍不得花,每天骑车东奔西跑,就算口渴得嗓子冒烟儿也舍不得买一根冰棒吃,总是随身带着一瓶凉开水。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两千五百块钱,此外还有差不多一千块钱没有结算,等这些钱都收回来,就可以交纳两个妹妹和自己的学费了,他甚至还可以偿还一部分外债。假期的最后两天,他的家教停了,没有什么事情做,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询问母亲的健康和几个妹妹的学习情况,然后对自己即将寄回家里的钱也作了安排。他给自己预留了八百块钱,把其余的钱和信同时寄出去之后,就开始赶紧看书,很快就要应对缓考的那几门课程了。虽然一直忙碌,但他没敢耽误学习,他确信通过考试已经没有什么问题。6这一年一定流年不利。学校已经发生了三起意外事故,三个学生死亡。春天里一个学生上完晚自习出来的时候教学楼锁门了,就从二楼窗户跳下来,结果被窗外的铁栏杆挂住衣领吊在栏杆上,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夏季里一个学生像很多夜里偷偷跑去游泳池免费游泳的学生一样,夜里翻过游泳场的护网一头扎进泳池,那天游泳池正好放光了水,结果那个学生颈骨折断,当场死亡;这个暑假刚刚开始不久,即将升入四年级的王学文在回家的第二天意外淹死了。不幸的事情接连发生在本来平静的校园里,让学校感到一种空前的压力。一连串的意外事件让钱强也觉得不可理解。除了已经发生的事情,自己的学生阿灵因为肾病休学,虽然已经复学,但至今还没能出具已经康复的证明,凭经验他几乎可以很肯定地告诉自己,阿灵还没有康复;蒋英华急性胰腺炎差点没救过来,张士心几度住院,从他焦黄的面色可以看出,这个学生身体的问题还远远没有得到解决,不幸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钱强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茶杯里的茶泡得很浓,酽酽的红色。“必须在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就解决掉。”他对自己说。然后他就想到了张士心。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学生。客观地讲,他并不反对学生出去工作,甚至还持赞同的态度,他也喜欢有个性有爱心和能够自立的学生,但这些到了张士心的身上,一切似乎就立刻变得让他很厌恶。他厌恶张士心骨子里的的那种傲气,他希望张士心能够像大多数学生那样对他毕恭毕敬。钱强觉得就算自己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存在不妥当,作为一个学生,张士心需要做的就是服从而不应该表现出任何异议,但很明显,张士心对他这个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并不是很尊重,甚至有点儿瞧不起。这让钱强觉得很窝火。做了几十年学生工作,从来都是别人来求他,唯恐不小心得罪了他,没有一个学生象张士心这样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种倨傲的姿态,也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像张士心这样,连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明白。当初换专业的时候,他提出了三千块钱的要求,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张士心家境真的那样贫寒,后来他很想在不收钱的情况下帮他转换专业,但那个傲慢的学生居然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希望张士心能来求他,只要张士心开口,他一定很快就办得妥妥当当;然而张士心没有来,不但没有来,此后这个学生看自己的时候眼光里总是流露出一种轻蔑的意味,这让钱强觉得很愤怒。虽然在他面前张士心一再隐瞒病情,但作为已经接近五十岁并且搞了二三十年学生工作的人,他很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学生的病严重到需要马上做手术换肠子的地步,那一定不仅仅是肚子痛这么简单。很明显,这个学生正在很努力地维系着随时可能坍塌的学业和生活,自己现在的态度和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对这个学生的将来产生深远的影响。他需要好好考虑。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的学生中再发生病死的事件,如果这个学生的病情到了真得不可收拾的地步,退学将是他面临的唯一选择。不仅他自己这么想,学校也必然希望他这么做。钱强现在很希望天下太平。如果这个学生的身体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如果这个学生能够不为了打工而不顾一切,如果这个学生能够爱惜自己的身体,能够很安心地学习和生活,那么他可以确信,这孩子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学生将来会是一个给他带来骄傲的人。于是他决定找张士心好好谈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7“能不能别再出去工作了,把身体和学习搞好。”他平静地说。但张士心摇了摇头,比他更平静地说:“不能。”张士心的平静触怒了钱强,他霍地站起来,问了一句:“家里真的那么穷么?”但问出来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会刺痛张士心。果然,张士心几乎没有思索就回答他:“是。很穷。”然后他就听见张士心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激动了,“我能保证好好学习,但是您不能因为我家里穷就不让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需要钱,我家里也需要钱,您知不知道家里还有三个妹妹等着我供他们念书?您是老师,应该理解和鼓励自己的学生,为什么我依靠自己来完成学业,帮助家里人到了您这里就变成了一件错事儿一样呢?”这一次的冲突完全超出了钱强的预料,也是士心没有想到会发生的。“你能保证你在学习上不出问题么?你能保证你不再生病住院么?”钱强尽量缓和地问,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能。您放心,我能。”士心很坚决地说。8又是一个秋天。春去秋来,风华尽收,街边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累累果实,银杏树上金灿灿一片。匆匆忙忙的行人脸上写满风尘也挂满幸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幸福,所不同的是,为了维系自己的幸福,每个人都做出了不同的努力,每个人都承受着不同的苦难和艰辛。这一个月士心就像往常一样,除了学习,就忙着在外面工作。三年级的课程已经不再那么繁重了,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工作。最艰难的两年似乎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几乎就可以看见他的日子里渐渐出现的那一抹曙光,走过了眼前这一段艰苦的日子,自己和大妹妹就要毕业了,到那个时候家里的光景一定会慢慢好起来。能够让含辛茹苦的父母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几乎成了他唯一的追求和梦想。他不是一个很有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报效社会造福人类,他的目标很简单,只要家里人平安幸福,不用那么辛苦就足够了。他已经答应了钱强,不会因为打工影响学业,也不会因为身体不好再度住院,所以,现在就算有再多的困难,就算身体再怎么不好,他也必须坚持下去。除了学习和打工,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那就是上学期没参加考试的四门功课要在十月底补考,他一定要做好充分准备,绝对不能在考试上出现任何问题。就在一切似乎都变得非常顺利的时候,他的病情出现了迅速恶化的迹象,短短几天里他又恢复到了住院之前的状态。他已经很注意休息了,吃饭也强迫自己尽量多吃一点,这样至少可以保证体力充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医生对他说的话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不接受手术的话他的病情会不断恶化。只不过这正变化来得太迅速了,让他猝不及防。他又躺在了宿舍里。这一次似乎比以前都要严重,因为他几乎连下床走动的力气也没有了。9阿灵坐在士心的床前,她的脸色也不好,双眼依旧浮肿,但秀丽的脸上却挂满了微笑,她正在给士心唱歌。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士心做什么。要是在以往,她会强迫士心去医院看病,但是现在士心的处境她很清楚,一旦进了医院,士心失学是肯定的事情。他深深明白士心这么苦苦支撑着的背后承受着多少痛苦和压力,她希望士心能够快乐一点,所以她每天下午五点都会到士心的宿舍去,在那里坐两个小时,陪士心说说话,给他唱唱歌。士心脸上的每一点痛苦和微笑她都细心地留意着。她轻声唱了一首家乡的民谣,问士心好不好听,士心点点头,但是没有说话,然后把眉头紧紧锁起来。阿灵知道他很痛,但除了安慰之外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哪里痛啊?我给你按一按吧?”士心想说什么,但嘴巴喏喏地动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摇摇头,自己支撑着往后靠靠,想坐起来。阿灵连忙站起来,就像当初在医院里一样,轻轻地扶着士心让他坐起来。“谢谢你,阿灵。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就别老往我这里跑了。好好休息。”士心说。阿灵给他倒了一杯水,拿在手里,又拿了一把勺子,坐到床边,说:“我不累,你好好休息,我还等着你帮我找工作呢!”士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阿灵舀了一勺水,放在自己嘴边,吹得凉了,喂给士心喝。士心继续说:“也别花钱给我买东西了,我什么吃不下。你身体不好,自己多心疼自己……”“你还说!”阿灵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温柔地笑笑,说,“我这么能干,肯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看啊,现在我又胖了!”士心笑笑,再没有说话。很多时候,感情是一种交流而不是交换,虽然自己没有为阿灵做什么,但是两年里阿灵却帮了他不少,也给了他很多温暖和感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这所空旷的校园里,温暖和感动是他最需要的。尽管如此,面对阿灵的付出,他依然很坦然,因为所有的情感都在一个目光或者一句话之间交流完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都会为了彼此而付出很多东西,而且永远都不会计较什么。“谢谢你,阿灵。”他说。“还说啊?”阿灵扬起手,假装要打他。忘了手里的勺子里面舀了一勺水,一勺水哗哗地洒在士心身上。士心本能地往后一躲,头碰在书架上,他立刻哎哟了一声,然后嘿嘿地笑了。看到他笑了,阿灵似乎比什么都开心,一朵红云立刻涌上了她本来苍悴的脸蛋,两枚酒窝清晰地显出来,她真的很美丽,憔悴的神色掩不住美丽的容颜,如果不是因为病痛和贫寒而忙着工作,她应该是大学里众人追逐的对象,一定会过着被人宠爱的幸福生活。“你笑起来真好看。”士心很认真地说。“我本来就好看。”阿灵仰起头,做了一个鬼脸,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个她买来的苹果,一边削皮一边说,“你现在才发现我好看啊?都说你很迟钝,我死活不相信,原来是真的。”窗外,傍晚的风吹得树叶索索作响,梧桐树上巨大的叶片随风摇曳着飘落下来。窗户里透进来的风把阿灵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士心望着她,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感动,轻轻握住阿灵的手和她手里的苹果,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阿灵。阿灵的脸上涌起一片花朵一样的羞赧,但她没有把手抽回去,默默地看着士心。这一刻,狭小的宿舍里充满了温馨,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但似乎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们都很明白,从这一刻,彼此都成了对方心里永远的牵挂。他们很清楚,什么都不需要说出来,什么也不能说出来,面临的处境不允许他们说出来。但就在这样的默默对视中,心与心交流和融合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愫在两个人心底升腾起来,这一刻他们无限幸福。10钱强推门进来了,他的脸上依然堆满了那种温和的笑容,东拉西扯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他切入正题:“张士心,总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去医院看了吗?”士心躺在床上,说:“看了。要手术。没有别的办法。”他似乎预感到钱强的这一次到来一定有着特别的目的。“到底要做什么手术?你实话实说。”“您知道的,要换肠子。”士心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士心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压力了,把隐瞒了很久的事情终于说了出来,顿时感觉到轻松了许多。他不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为了瞒住自己的病情,他已经压抑了很久了,承受了很多了,现在他轻松了。“哦……”钱强似乎没有想到士心居然把真实情况说了出来,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能彻底治好么?”“医生说,如果不出现排斥,应该很快能康复。但是肠子粘住了脊椎,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性。”士心说,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如果这次生病一定要有一个结果来让他承受,他也会坦然面对。长久以来的隐瞒让他太疲倦了,他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很明白,这个时候隐瞒病情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就算现在老师什么也不知道,他依然没有精力上课和工作。在宿舍里躺下去的最终结果也只能是离开学校。“这样啊,你还是先去医院看看,确定一下。我向系里反映一下情况。”说完,钱强就走了。这是士心在大学里最后一次见到钱强。士心到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建议他尽快接受手术。那个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即使他回到学校,也没有精力学习,反而是一件坏事。“最坏的结果就是失去学业,但是如果你抓住最后的机会利用学校公费把病治好——你本来就应该享受公费医疗——你明年还可以考大学,但如果你彻底垮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但保不住学业,将来做手术就要完全由你自己来出钱了。”他说。士心动摇了。是啊,如果他坚持下去,不用很久他必定会因为病失去学业,到了那个时候他连看病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于是他点点头,说:“嗯。我做手术。我去学校开支票。”起点中文网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0]第九章张士心几乎奄奄一息地走在校园里。一连几天他都在找系里的老师和校医院的领带签字要住院费,但钱强一直没有露面,没有他的签字,他一分钱也要不到。医院请来了在北京作学术指导的一名苏州肠胃专家给士心做手术,但那个专家要很快离开北京,所以手术必须尽快进行。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钱强。今天他冒着细密的雨,再次找到钱强的办公室,但依然没有人。他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看见钱强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片剪下来的报纸,正是自己一年多以前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自己在双休日里辛苦工作的一些经历和感想,并且在那一次的全校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他不知道钱强为什么刻意要把这篇文章压在玻璃板底下。他没有等到钱强,就慢慢地回到了宿舍。这一段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个钟头。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往前走。回到宿舍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湿透了,他擦了擦脸,把外套脱掉,很疲倦地倒在床上,想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海涛和邓月明下课回来了,两人几乎同时看了躺在床上的士心一眼,嘴巴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都没有开口。士心觉得有点儿奇怪,想问问但又没问。这时候阿灵和秦春雨竟然推开门闯进了宿舍。还不到晚上五点,她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男生宿舍里,而且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士心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从床上翻起来,想要下床,也许是用力过猛了,肚子一阵剧痛,他痛苦地弯下身子,蜷缩在床沿上,嘴巴里同时发出一声闷哼。两个女孩子同时到了床边,扶住了他。“没事儿,别那么紧张。”士心看看春雨,又看看阿灵,他开起了玩笑,“你们俩神通广大,竟然擅闯禁地,小心老大爷来抓你们。”果然,这时候楼道里传来了看门的老大爷的一口河南腔:“那两个女同学,躲到那哈去咯?快给俺出来哟。”宿舍门开着,老大爷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女孩子,怒冲冲地过来赶她们:“快出去!紧着慢着拦都拦不住,你俩真行。”秦春雨一直阴沉沉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她几乎吼着冲老头说:“他都成什么样子啦?马上要离开学校了,我们来看看也不成啊?这还是一个大学么?怎么人都没有人性了啊?”这句话钻进耳朵里,士心立刻就觉得轰地一声,似乎天都塌了。难怪大家今天的表情都那么奇怪,他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秋雨绵绵的季节,注定成为他离开学校的时候。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看大家,又默默地低下头,颓然坐在床上。阿灵突然就哭了。2十月是北京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一连很多天天空都飘着绵绵细雨,空气湿润,带着一点点寒凉,雨点儿夹在微微的风里落在身上落在脸上都很舒服。张士心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九六年十月底的这一场秋雨。滴滴嗒嗒的雨不像是下在地上,倒像是一点一点落在他心里,他的心情像雨天一样潮湿和沉闷。两年来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被这一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除了依然纠结在身体里折磨着他的病痛,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一场彻夜的痛哭能够洗尽他内心所有的病与痛,让他变得通体透明,他愿意坐在雨里面痛哭到天亮。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时候,宿舍里来了两个人,一个人交给他一张单据,上面写着“学生退学通知单”,另一个人给他的是一张火车票。“四天以后的,到时候学校会送你走。”他面无表情地说。“为什么?”士心知道自己的眼泪随时都会喷发出来,但他憋足了劲忍受着。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痛苦,心里充满着的只有迷惑。“为什么会这样?”“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仅仅是把消息传达给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系里的老师问问。”给他退学通知单的那个人说,依然面无表情。士心没有再问。他脑子乱极了,但他知道现在问这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他没有接通知单,也没有接火车票,颓然坐在床头。那两个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走了。宿舍里的人都不敢出声,静静地看着士心。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只有着几个人目睹了士心两年来艰难的求学生活,也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士心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是多么珍惜,为了维护这份学业付出了多少艰辛和汗水。3“把这个戴上,神会保佑你平安无事。”春雨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套在士心的头上,“这个十字架我戴了整整十年,一直保佑我平安无事。你那么善良,我相信万能的主一定会庇佑好人。”士心望着春雨,想送给她一个微笑,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虽然一直以来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但我知道你的病一定很严重。可惜……可惜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只能祈求上帝好好保佑你,让你健康平安。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和大家一起等你回来。”士心笑了笑,艰难的苦笑。“你为了救我失去的那些钱我还没有完全还给你,可是我现在不给你。我要等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亲手交给你。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为了我付给你的高昂的利息,你也要好好地回来,你知道么?”春雨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起来。士心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这个时候他的眼泪却变得格外倔强,一直在眼眶里涌动却不肯流出来。士心再也没有找到钱强。系里的老师给他的回答是对他退学的事情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开出那份退学证明的是学生处,士心抱着最后的希望找到那里,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对他爱搭不理,语气里带着些揶揄:“该学的时候不知道学,现在知道着急啦?”士心分明感觉到那种语气和神态里面有一种蔑视。两天里他到处找老师问,到处见到这种神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不争气的泪水时刻在眼眶里整装待命,随时都会喷涌出来。但他压抑着这种伤害带来的痛苦,依然用很缓和的语气说:“我仅仅想知道,为什么会让我退学。”那个胖老师白了他一眼,低下头自言自语:“怪不得退学。”然后扭头对他说,“学习困难。旷考。那一条都够格儿。”“旷考?”士心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委托钱强办理缓考手续的事情,他的头发根儿里忽然升起一股寒意,但他不相信钱强会那样做,毕竟他是一个老师。“您说的是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吗?”他问。“难道你以前还旷考过么?没办手续就不参加考试,你胆子还真不小。这是国家一流大学,你以为是幼儿园怎么着?”士心彻底明白了。上学期期末考试申请延缓考试,钱强替自己办的手续。但就是这个老师,压根儿就没有给自己办缓考手续,而是以士心私自没有参加考试为由向学校反映,导致学生处老师做出了勒令退学的决定。从学生处出来,士心立刻找到了系主任,把真实情况向系主任做了说明,提出了自己的申诉意见。系主任满脸堆笑,叫他心不要着急,安心养病,先回家把病治好,然后回学校继续念书。士心犹豫了片刻,他不敢再轻易相信这里的老师。系主任就笑着问他:“就算我们现在让你马上上课,你能保证有精力学习么?”“不能。”士心摇摇头,默默地说,“我还要做手术……”“所以啊,你先回家,学校会帮你把病看好,然后继续学习。至于钱老师在这次事情上的一些失误,呃,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经过调查会研究决定怎么处理。”离开系主任的办公室的时候,士心心里多少还存着一点幻想。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充满着道理,让他觉得不应该不信任这样的老师。但到了第四天上午,系里来人送他走,并且已经打电话通知士心三姨将他因为旷考被退学的事情转告父母的时候,他才明白,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真正了解学生的困难,也没有一个老师会真正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穷学生,哪怕已经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所有的人都会把这种错误延续下去,而且会精心修饰这个错误,让它变得完美,变得不再象一个错误。他几乎崩溃了,几天来的身体和内心的煎熬把他拖垮了。什么手续都没有办理,一个合理的答复也还没有得到的时候,他就被学校派来的几个人团团围堵在宿舍里,似乎要他马上离开学校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来得及收拾一下东西,就被送到了学校门口,那里有一辆已经安排好的出租车在等待。除了那几个监督着他离开的人,只有宿舍同学和阿灵、秦春雨来送他。很多人还都不知道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士心将永远告别他钟爱的大学。他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他太虚弱了。他甚至连跟那些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按照计划,明天就是他做手术的日子。也许这个时候,医院里的医生正在等他去做手术。“我给医生打一个电话。”他说。然后走到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他的手颤动的厉害,接连几次都拨错了电话号码。“医生,我不能做手术了。我现在要回家了……”他的眼泪瞬间就喷了出来,抱着电话很大声地哭了出来。这一场哭泣他整整憋了两年,这两年里他把所有的泪水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挂着微笑的面庞里面充满着眼泪,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坚定的身体里面,有多少辛酸在荡漾。当所有的苦难换回来一个彻底失败的结局的时候,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你……我很正式地告诉你,如果现在不做手术,你最多只有两年的时间。你的肠子已经大面子坏死了,这不是一般的病,会要命的。”医生在电话那头说。4这一天注定是他二十年的生命里最脆弱的一天,从那些人把他塞进出租车送到火车站登上火车开始,他的泪水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火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他看到窗外的阿灵和秦春雨泣不成声,跟随火车跑动着,不住地朝他招手。士心忽然不哭了。也许,所有的泪水在火车开动之前都流光了。当火车渐渐开快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空明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北京的苦苦挣扎结束了,他的大学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流泪也该结束了。他朝窗外挥挥手,笑了。如果这一次的分别就成了永恒的别离,他要让关心自己的人看到他最后的微笑;他也要让钱强和那些希望他离开学校的人看到,被他们遗弃的这个学生并没有放弃自己。所以他笑了。等到火车离开车站,再也看不见阿灵和秦春雨的时候,士心颓然地坐到座椅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5接到张士心已经离开学校的报告后,钱强露面了。这两年里,学校发生了太多的意外,接连很多个学生死亡,所以在他知道张士心的手术未必成功,治愈的日子遥遥无期的时候,他就做了一个决定:让张士心离开学校。他相信这个决定对学校而言只有好处,没有一点点不利的地方。但他没想到的是,就是在张士心离开学校的这一天,学校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领导专门过问了张士心退学的细节。张士心回家之后通过同学得到的消息是:钱强因为采用非正常手段迫使重病的学生离开学校,受到了行政降级的处分。对于这个消息,张士心没有去查证,因为在他失学之后,钱强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他受到什么样的处分对自己来说根本不重要了;在这个学校里,他感受到了来自同学的温暖,也深深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悲哀。他宁愿相信学校处理钱强只是逢场作戏。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面对越来越艰辛的日子。6张士心需要承受的不仅仅是失学的痛苦。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他离开父母家人两年多之后。这两年多里他只回了一次家,那一次母亲虽然病着,但是看得出来她非常开心;然而这一次看到儿子进门,母亲竟然什么话也没有,扛着扫把出门上班去了。“回来啦?回来就好。”父亲说着也出门了。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他疲倦极了。在车上他的肚子痛得很厉害,坚持到天水的时候他几乎要痛得晕过去。一个好人的列车员看到了,就把自己休息的卧铺给了士心,他躺着回到了家乡。现在,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过去了;所有的事情似乎又都重新开始。两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和今天一样清贫,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着比今天健康的身体,还有着父母的关爱和牵挂;但是今天,他除了一副随时都会坍塌身体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还有承受很多很多来自病痛以外的东西。钱强打给士心三姨的一个电话直接影响了士心以后的处境,这让士心深深感受到一个有着深厚阅历的老师的可怕。纯朴的母亲认定儿子不好好学习,没认真考试被学校开除,一连很多日子都没有搭理儿子。当她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所有希望在瞬间灰飞烟灭之后,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家里的清贫因为这一次变故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她不想骂儿子,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几乎没有为这个儿子操什么心,也没有骂过这个儿子几回,除了不跟儿子说话之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的沉默绞肉机一样搅动着士心的心,折磨着他本来已经临近崩溃的精神。家里没有人说话,父亲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屋子里夜夜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儿。士心不想跟母亲解释,他仅仅淡淡地说:“娘,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母亲狐疑的目光就象针一样刺在他身上:“那……为什么。”“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士心重复了一遍。除了这样无力的说明,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很清楚,清贫的家庭在风雨中飘摇了多年,这个时候一旦家里知道了他的病情,这个家庭会在一夜之间完全坍塌。“娘,休息几天我就去工作,我不会成为家里的负担。”士心说这话的时候只想立刻号啕大哭起来。母亲看看他,摇摇头,把一声沉重的叹息洒在屋子里,然后看着儿子说:“不急。你脸色不好,怕是坐车坐累了,好好休息着。学都没有了,急着上什么班啊?你能干些什么啊?难道还像以前一样出去摆摊子么?城管天天疯狗一样地追赶,交了税办了执照一样不叫你摆摊。哎……”她自言自语,“没想到最放心的却最不争气。我这一辈子真的是狗咬猪尿脬,一场空欢喜。所有的盼头都没有了。”母亲的话象钉子一样钉在士心心上,他几乎就要说出实际情况了,但他没有说,默默地回到了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屋子。然后冲屋子外面的母亲说:“娘,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睡会儿。”三天以后,学校把户口准迁证邮寄回来,士心拿到派出所去落户,警察狐疑地看看他,把准迁证丢出了窗口。“连什么原因退学都没有,该不是闯什么大祸了吧?”士心解释了半天说自己因为生病退学,警察就是不肯给他落户。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去派出所,但每次都无功而返。尽管他再也不愿意提起那个大学,再也不愿意听到钱强的声音,但他依然给钱强打了个电话,要钱强给他开退学证明,以便落户。证明很快就来了,同时还寄来四百块钱,说是学校做出的赔偿。士心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他必须买止痛药来压制疼痛,他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甚至都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疼痛的样子。他接受了这笔钱,虽然他知道,接受了这笔钱之后,他和学校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就彻底过去了,但是现在,这笔钱对他来说显得格外重要。给自己买了一点药之后,把剩下的钱给了母亲:“攒着给士心和兰兰交学费吧。”“兰兰?她出去打工两个多月了。”母亲说,然后把钱收进了柜子,“没考上高中。职业高中学费很贵,她自己也不想念书了,就去饭馆儿洗碗了。”士心回家之后一直都没有看到两个大的妹妹,他以为都出去上学了,失学后落寞的心情让他忘了问起妹妹,却没想到士兰竟然已经失学两个月了。“娘,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叮嘱过你,让兰兰念书的。”他几乎要哭了。母亲压抑了很多天的怒火升起来了,大声地问:“念什么书?该念书的都没有好好念,被赶回家来了,念的什么书,都念到猪圈里去了。她自己考不上高中的就不想念书了——就算考上了又怎样?家里没钱供她念,我靠谁啊?靠你还是靠你的没用的爹?”士心不说话了。娘一辈子都没有埋怨过自己的丈夫,但现在居然连二十年的辛劳中腰腿都留下了严重残疾的丈夫也骂上了,她一定难过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说多了反而会更加触动母亲的怒头。士心问了兰兰洗碗的饭馆在什么地方,默默地出了门,直奔那个小饭馆。兰兰正蹲在饭馆旁边的地上洗碗,士心走过去的时候,兰兰抬起头看见了哥哥,笑一笑,然后泪水就流下来。士心清楚地看见,妹妹的手泡在大盆里,满手都是龟裂的口子。7医生的话时时刻刻在他的耳边回荡:“你最多只能活两年,你最多只能活两年……”挣扎在死亡线上,士心并不恐惧死亡的威胁。他很希望这个时候母亲会坐下来想一想他为什么会退学回家。他相信,只要母亲好好想一想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不上进的孩子,绝对不可能因为学习上的原因被退学回家。有时候他又不希望母亲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害怕母亲用那种充满埋怨的目光和语气面对他,他现在非常脆弱,那种眼光随时都可能让他崩溃。在家里的一个月时间,除了帮母亲出去扫扫街道,他基本上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实际上,每天早晨帮母亲扫街回来之后他已经没有力气出门去做别的事情了。他丝毫不敢让母亲和家人看到自己生病的迹象,因为他很疼爱自己的父母,他不希望这个时候父母亲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相信,退学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父母亲。当十几年的供养和一辈子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之后,父母心里的痛苦绝对不亚于他自己。晚上,士心开着灯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肚子里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灌了一个热水瓶子用毛巾包起来放在肚子上,强忍着疼痛看书。母亲推门进来了,并且坐在儿子的床边开口说话了。这是退学回家之后这么多天里母亲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我看得出来你很着急。我也着急。有时候我很想骂你,但娘不骂你。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很懂事,一直都让我很放心。没想到你到了北京两年之后就变成了……唉!”她叹了一口气,语气中依然充满着对儿子的埋怨,“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让兰兰出去干活儿。她才十六岁,要是别人家的孩子,可能还赖在娘怀里不肯起来当娃娃哩!这大概都是命吧!你的命,她的命,也是你爹和我的命。”士心望着母亲,忽然很内疚。这些天他一直都沉浸在失去学业之后的苦闷中,一直都想着自己的痛苦,根本没顾的上想到父母的感受。自己的失学不仅仅意味着自己丧失了本来很光明的前途,也让含辛茹苦的父母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骄傲。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的肩上担负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全家的希望。“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爹。”他说。“娘没办法不怪你。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失学了,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就连兰兰都出去工作了——你见过她了吧?看看孩子的手,都是血乎乎的裂口子——你也在家里闷着头呆了一个月了,该出去找一点活儿干了。士莲今年的学费都是东家借西家凑才交上的……”“娘,我明白。我很快就出去工作。你放心吧,不管我自己怎么样,妹妹上学一定不会有问题。我……我会把她们供出来。”士心的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脆弱。跟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觉得凉得彻骨。尽管母亲并不知晓他的病情,但他似乎在心底里期盼着母亲从那里得到温暖和鼓励,哪怕是一句没有埋怨或者充满安慰的话,也会让他很感动,会让他增添很多活下去的勇气。母亲点点头,就什么都不说了。士心握住母亲的手,说:“娘,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退学的事情并不是老师说的那样。”母亲看看他,什么话也没说。“啪”的一声把灯关上,说:“早点睡吧,电费太贵了,别往半夜价看书了。”士心没有在把灯打开,这一夜他也没有睡着。几天之后,他自己买的止痛药已经吃完了,现在就算肚子疼得要命,他也只能坚持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开口跟母亲要钱。忍受了两天,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他知道只要稍不注意母亲就可能发现自己的病情,所以他跟母亲撒了一个谎,说是去看看老师给他介绍的一个工作,需要两块钱坐车。母亲显得很高兴,给了他两块钱,还连着问了两遍是不是足够。他揣着两块钱出门,去药店买了一板儿去痛片,藏在贴身的衣兜里。在街上漫无目地转悠了半天。街上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熟悉,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几乎在每一条街道上卖过报纸或者煮玉米这样的东西。那些日子真得很艰苦,但是那时候他没有一点点的烦恼和痛苦;现在,他似乎很清闲地走在街道上,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什么地方。医生的话一遍一遍地在他心头响起:“你最多活不过两年。你最多活不过两年……”是啊,清贫的家里什么都不能给他。他并不埋怨家庭的清贫;然而在这个时候除了家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谁来挽救自己的生命。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每棵树每一幢建筑,他都觉得无限留恋,甚至连这个城市里熟悉的空气和阳光,他都觉得里留恋。邮局门口的邮筒旁边卧着一个蓬头垢面地乞丐,两枚雪白眼珠翻来翻去地望着士心,忽然咧开嘴巴笑了。这是士心一家刚到省城的时候的邻居家的大孩子,当年考上了大学被人顶替之后就成了疯子,在大街上飘荡了十多年。这个疯子在一次发病的时候亲手掐死了自己的父亲,士心目睹了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瞬间。后来,疯子的娘亲离家出走,疯子就成了彻彻底底的乞丐。以前士心每次出去摆摊回家路过邮局门口的时候都要给疯子买一根冰棒,但现在他口袋里只有几毛钱,这几毛钱很可能还要留着买止疼药,他看了看那个疯子,抱歉地笑笑,转身走了。他听见疯子在他身后大声地喊:“爹!”他以前每次买东西给疯子的时候疯子都会情不自禁地这样喊他。他转到了姥姥家的楼下,想起了自己一家人刚刚到省城的那个夜晚就在这里的一爿小店里买了三碗面一家人一起埋着头吃了。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在这里摆着一个茶水摊子,现在也没有踪迹。就在两年前他参加高考的时候,那个为了弟弟妹妹早早辍学的女孩已经在这里摆了六七年的茶水摊子。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今天在风雨中苦苦挣扎,却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他很想跟那个女孩说说话,也许在这个诺大的城市里,现在能够静静地坐下来听他说心事的只有那个叫做杨文萍的女孩。可是茶水摊子不见了,杨文萍也不见了。路过副食品公司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那里的人排成了长队,正在抢购大白菜。入冬时节到了,家家都要储备一些大白菜或者腌制一些酸菜来过冬。家里也需要购买大白菜,虽然需要的钱不是很多,两三百块钱就足够一家人吃几个月了,但这样一笔钱对现在的家来说可能也是负担。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年到了秋后,母亲总要带着他出去购买白菜。那个时候白菜很便宜,一斤土豆或者白菜往往只需要两三分钱。家里一个冬天可以吃掉七八百斤白菜和千八百斤土豆,但有二三百块钱就已经够了。他很想把今年的冬菜买回去,如果不是这场病,他一定可以做到。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他只能咬咬牙回到家里。一进门,母亲就问起工作的事情,他淡淡地告诉母亲,工作可能没希望,但是还不能确定。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稳住母亲。也许母亲在贫穷的生活面前显得很现实,但他不怪母亲,在他心里母亲永远都是伟大和崇高的,他尊敬母亲。“慢慢找吧。多跑跑,能找到的。”母亲说,“这回真的要了命了,咱这房子要拆迁了,年底之前就要搬迁,还得找房子过渡。”从乡下回到城里之后,父母辛苦了十年,一直都是到处借房子居住,前几年才花了全家人十年里辛苦攒下的几千块钱买了这两间平房,现在要拆迁了,家里又将开始居无定所的日子。“会补偿的吧?”他问母亲。“一个平方补偿二百块。一共才能补六千多块。不过人家说了,回迁的时候我们必须买一套楼房,要是咱买不起,就一分钱也不补偿。这帮吃人的狼!”母亲说。8一个月之后,新年将至。张士心依然没找到工作。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很用心地去找工作,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坚持到后来,他连每天早晨出去帮母亲扫街也做不到了,于是就闷着头来在被窝里不出声。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知道自己再出去扫街,就一定会倒下去,一旦父母亲知道了他的真实病情,这个清贫的家庭就会在瞬间完全颠覆。所以他不能暴露,他只能用懒惰来掩盖真相。母亲每天很早就起来重重地关上门和丈夫一起出门去扫街,回到家里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话语越来越难听。家里的房子终于要拆掉了,因为没有钱,不能签订购买回迁楼房的合同,家里的房子就白白拆掉了,一分钱也没有补偿,两年之后他们家在交纳三万元钱的前提下将得到一套没有产权的楼房,每个月要给房管所缴纳租金。“狼啊,吃人的狼。”母亲咒骂着那些扛着铁锹气势汹汹来催促他们搬迁的人,“你们也有爹娘老子,你们也是穷人家的娃娃,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哩?硬是赶着我们搬出去,这房子可是我们攒了半辈子才买下来的!”为了这个不公正的拆迁,士心跑了很多趟拆迁办,得到的答复总是要么你买一套楼房,就可以得到拆迁补偿,要么就预备好三万元等着分配一套公房,每个月按时缴纳房租。拆迁办的人甚至拿出了盖着红印章的文件,上面写的明明白白。家里没有钱,只能接受那个极不合理的协议,找了一个临时过渡的房子之后,开始张落着搬家。这个时候,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来了,纷纷扬扬飘满人间。父母亲忙着清扫积雪,母亲丢了一句话给士心:“你闲着也没事儿,自己把家慢慢搬了吧。”然后就出去上班了。士心望着母亲出门的背影,不知道心里是什么味道。但他不能犹豫,已经在家里闲呆了两个多月了,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今后的处境将更加艰难。一连七天他都用借来的小架子车慢慢地推着家里的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往新借来的房子里搬。这期间对他来说,简直就想从地狱走了一趟,剧痛和劳累带来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身体,也浸透了他的心。下过雪之后的街道很滑,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驾驭架子车了,从家里到新房子之间的一公里路他要推着车走三个多钟头才能走完,然后把东西搬进屋子里,喘着粗气继续推门出去忙碌。事实上家里那点东西根本不需要花费那么大的气力和那么长的时间来搬迁,但对他来说,每一样很普通的体力劳动都已经变得困难重重。七天之后,他基本上搬完了家里的碎小东西,就剩下一些大件的家具。他实在没有办法搬了,也没有力气搬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说晚上跟父亲一起搬,父亲忙着答应。母亲立刻表示出了反对的意思:“你爹晚上得抽时间把这边家里的东西归置好。你慢慢搬吧。活动活动也好,要不然找个朋友来帮你搬吧。”士心没有再说话。没有吃饭就默默地睡了。第二天傍晚当他推着一个柜子走在街上的时候,浩渺的大雪又来了,飘飘荡荡撒满天际,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推着车走在大雪里,肚子痛得很厉害,几乎让他坚持不住。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下坡的时候,脚底下突然一滑,他没有拉住手里的车把,架子车脱手跑了出去。他慌忙地追过去,想要拉住架子车。车子变了方向,车轱辘被街边的水泥台阶挡住了,车把一歪,正好顶在跑过来的士心的肚子上。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蹲在了地上。一阵抽肠扒肚一样的剧痛让他缩成一团。他蹲在地上,大雪很快在身上盖上一层白纱。一滴一滴的鲜血从他裤子里渗出来,滴在雪地里,鲜艳夺目。9母亲的脸上满是疼惜。下班回家的时候她远远看见自己借来的架子车歪在街边,车上是家里的柜子,很多人围在那里观看。她意识到那里被围观的一定是自己的儿子,就挤进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儿子身子地下雪地上一大片殷红的鲜血。她给儿子烧了点糖水,一再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儿子一遍一遍地说可能是痔疮。母亲将信将疑。当她坐在儿子床边仔细地看着儿子的脸的时候,忽然发觉这些天来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面色蜡黄,形容憔悴到了让人担心的地步。“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别糟践自己的身子啊!多吃点饭,别弄出什么病来。”她说。士心点点头,望着母亲,笑了。他很感动,他要的真的不多。休息了两天之后,他跑到士兰打工的饭馆去看看妹妹。老远就看见妹妹站在饭馆门口,一个胖乎乎围着围裙的妇女正站在士兰面前大声责骂她。看见哥哥走过来,士兰想说什么,但是没敢说,默默地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两只手放在身前不停地搓着,上面布满裂口,被水洗成粉红色,沁出一丝一丝的血。从那个女人的话里面士心听得出来,妹妹不小心打破了几个碗,招来了这一顿训骂。士心走过去对那个女人说:“就算打碎了几个碗,你也骂够了。叫她好好干活儿吧。”女人斜了他一眼,问:“瓜子儿里钻出个臭虫来,你算哪根葱哪头蒜?”士心很想回敬一句,但他忍住了:“我是她的哥哥。”女人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就不把这个看上去病殃殃的小伙子放在眼里了。“就算是她老子来了也没用。打破了碗还不许骂她么?”女人说完接着骂士兰,骂得越来越难听,手指头在士兰的头顶上指指戳戳。士心心里腾起一片怒火,他大声地说:“你可以骂她,但是用不着那么恶毒。不就是几个碗么?你还知不知道尊重别人?”“说的就是,还真的就是为了几个破碗,你赔给我啊!你赔了我就不骂了。我还懒得骂呢!这么冷的天,有这功夫我去烤烤炉子不好啊?”士心口袋里没有几个钱,连几个碗都赔不起,他没有话说了。那个女人斜着眼看看他,底气更足了:“装什么大爷啊?有本事让妹妹干个体面的活儿,做这下贱的活干什么啊?”士心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妹妹身边,把她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窝成一团,丢到那个女人脸上,然后拉起妹妹就走:“走,咱不干了!”那个女人没敢吱声,看士心和妹妹走出很远,她才跺着脚骂起来。“哥,我这个月的工钱还没领呢!”士兰说。士心拉着妹妹的手,心里很痛。“咱不要了,别让人家看不起。”他说。10家里最后的一点家具是在妹妹士兰的帮助下一起搬完的。母亲知道士心让妹妹丢掉了工作,连着几天不住地唠叨。士兰不敢吱声,没过几天就又出去上班了,这一次找了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在武警宾馆当服务员。士心知道自己的日子似乎不多了,这个时候他才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事情。他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离开的时候,父母亲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很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妹妹。他有很多打算,他希望自己能让父母和家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但现在所有的心愿都仅仅是一种愿望,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现实了。他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即便在这样一种窘况下,他依然想着能够在身体稍微好转的时候出去工作,家里很需要他的帮助。他也需要在忙碌中忘记很多事情。他试图重新摆起家里的小摊,但是每次一出去都会被城管撵走,他拿着执照和完税收据给那些城管看,对方瞧都不瞧就丢还给他。很多次他都跟那些不可一世的城管剑拔弩张,最终有一天那些人打烂了他的摊子扬长而去。砸毁了摊子,母亲又一顿埋怨。士心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台一家人整整守候了十多年的小秤。如果不是自己实在没有气力跟那些人争执,他一定会扑上去打破那些人的头。听着母亲没完没了地埋怨,他觉得自己现在活着是一种彻骨的痛苦。他开始害怕这种慢慢等待死亡的生活,害怕让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也害怕在这种等待中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悲凉。如果注定要在这两年里离开这个世界,他宁愿那一天早一点到来。那一天的早点到来会减少很多痛苦。路边的街灯静静地洒下一片光辉,照着湟水河。张士心站在河边望着清澈的河水,河面上亮光闪闪。这条河从这座城市穿过,进入甘肃境内,最后注入黄河,是黄河上游的一条很重要的支流。两年前他离开家里去北京念书的时候,只有建恒送他,他们一起站在河边吐口水比赛,还被管理员罚了款。两年之后,他静静地站在河边,他要结束自己已经变得格外脆弱的生命。冬日的河水静静地流淌,晚风带着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吹过来。不远处的高楼大厦里灯火通明,车站里刚刚结束旅程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和亲人拥抱,欢天喜地地离开。士心站在河边,很长时间没有理过的头发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泪水顺着面庞轻轻滑落。但他的心里安静如水。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中立刻出现了一道乳白色的气流。他擦一把眼泪,忽然笑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河水。起点中文网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1]第十章1在北京城没有比阿灵更为士心的离开感到难过。两年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也不短。这两年里阿灵虽然跟张士心没有很多的接触,在医院认识,在病床前相知,也因为病别离,除此之外,在她的印象里张士心仅仅是一个匆匆忙忙的影子。两年时间里,两个人似乎总是如同两条平行线,从来都没有过交点;但似乎两个人的生活一直纠结在一起,很多时候就连彼此的家教也是相互代替着完成的。大学里的青春注定是躁动的,整个师范大学最流行的除了逃课就是谈恋爱;但他们既没有逃课也没有谈恋爱。每次见到士心的时候,阿灵都觉得心里很踏实。他不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子,但他的眼神里似乎总是有一种温情,让人觉得感动。两年里面他们心里关心和爱惜着对方,却从来没有放飞感情的鸽子。特殊的境遇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像别人一样享受爱情的滋润,有那一分心底的眷恋和牵挂也就足够了。在一个还不能收获果实的季节,他们没有放飞感情的信鸽。因为这只信鸽一旦飞出去,衔回来的很可能就是一枚酸涩的青果。那个清晨看着士心黯然离开,阿灵接连哭了很多天。不仅仅以为两年来一直作为自己心灵上的依托的士心离开了北京,更多的是在士心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即将面临的最后结局。在这个大学里,没有人知道,阿灵的肾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甚至连士心也不知道。半年的休学时间里阿灵根本没有看病就回到了学校。明知道肾病严重之后将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却只能默默承受。她不敢让学校知道自己的病情,她害怕失去学业。年幼的弟弟,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还需要她照顾,她的双肩上同样承受着一个贫苦的家庭。士心的失学更加坚定了阿灵的决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学校知道关于她的病情的点点滴滴。士心的离开让她深深相信这个学校里只有制度,没有人情;这个学校里只有管理者,没有老师。所以,她必须坚持下去,也许两年会很快过去,两年之后她就可以毕业工作,那时候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士心的离开让阿灵觉得很孤独,同时她时时刻刻生活在一种担心和忧虑中。她害怕同学投过来的那种躲躲闪闪的目光。事实上,自从她被确定有了肾炎之后,同学都在有意无意的躲避着她,尽管肾病根本不会传染。这种本能的躲避让阿灵觉得很孤单,在诺大的校园里,只有士心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有丝毫的厌恶和躲避,这个人现在也离开了学校,她在这里没有了朋友。如果说两年的大学生活教会了阿灵一些东西,那无疑就是学会了隐忍,也从士心身上明白了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都要坚定地生活下去。士心离开已经几个月了,一点讯息也没有。她不知道士心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应该为士心做点什么,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询问了士心宿舍的同学和秦春雨,都不知道士心家里的地址,也同样都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张士心的讯息,仿佛离开大学之后张士心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永远地消失了。有时候她希望没有士心的消息。这样,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士心是否还活着,永远都不会在本来就很脆弱的心灵上添加一道伤痕。阿灵太牵挂士心了!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决定去找钱强问问士心家里的地址。尽管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不象老师的老师,但要想得到关于士心的家里的地址,钱强也许是唯一的途径。“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有。”钱强说,“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他家里的地址……”阿灵看了看钱强,觉得心里充满着对这个和颜悦色的老师的厌恶。如果不是她知道士心被迫离开学校的真相,她永远都想不到这个笑呵呵象弥勒佛一样的老师,在做出一个足以影响学生一生的决定的时候竟然没有半点顾虑,就连起码的公正也没有,采取的竟然是一种近乎卑鄙的手段。“家里的地址我也不知道。”钱强犹豫了一下,说:“看不出一个被开除的学生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总有人来问他的情况,居然还有人写文章为他鸣不平!从他离开这个学校开始,就跟我本人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了。”阿灵看着钱强忽然变得毅然决然的脸庞,她心里愤怒了,用发颤的声音问:“钱老师,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我?我错了?象他那样一个学生,就算摔得再重也不会清醒过来的糊涂蛋,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了两年死不回头,学校已经仁至义尽,我本人也已经做到了一切我应该做的事情。”“但就是那样的一个学生却得到了我们的尊重。”阿灵说。钱强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阿灵,缓缓地说:“他去了一个山村,当老师去了。至于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他三姨的时候知道的。”阿灵走了之后,钱强心里忽然觉得沉重起来。自从张士心走了之后,他一直不断地听到各种关于这件事情的传闻,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让张士心离开学校是很不公平的决定。但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决定和做法是正确的。即便不让张士心回家,那个学生仍然会坚持忙着打工,病情依然会不断恶化,很可能这个时候学校里有多了一个求学不成中途去世的学生。在他看来,不论从学校的角度还是从张士心本人的角度来说,让他离开学校都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对此他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