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妈妈说:我是受人管的人么?你看我像是受人管的人么?我就是为了不受人管才出来的。我从小一直受人管,一直受人管,你还让我去受人管……爸爸很诧异地说:人怎么不受人管呢?人就是受人管的,哪有人不受人管的?你不让人管让谁管?新妈妈说:我看你是让人管习惯了,你已经习惯让人管了,是不是?爸爸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人总得有个依托是不是?你不让人管能活么?人要是不让人管怎么活?从理论上说……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笑出了一棵老树的气味,老树上结了一个大红的柿子,新妈妈能笑出老树上的柿子的鲜红。新妈妈说:老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知道安排个工作不容易。可我也说过不让你操我的心……算了,算了,吃饭吧。吃饭时,新妈妈一直笑着跟爸爸说话,说些别的话。新妈妈说:你别再管我了,我自己有办法。我还是想办这个'特异功能诊所',我想把它办起来,这等于给小明安排个出路……爸爸说:你别老听那些记者的话,记者都是王八编笊篱……新妈妈笑着说:我知道,我心里有数……可我知道新妈妈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看出来了。新妈妈心里有话,新妈妈心里有很多话。新妈妈心里的话是不会让爸爸知道的。新妈妈的话里包着一个走字。那是一个有九种颜色的走字,每个走字都是向着南方的,新妈妈终究会走向南方……到那个时候,爸爸就成了新妈妈的第三个男人,爸爸只能是第三个男人。可爸爸不知道这些,爸爸心里只有一些醋,一些白颜色的醋,一些假醋。这些假醋是新近才有的,是那两个记者来了之后才有的。爸爸不喜欢记者,我看出来了,爸爸对记者怀有戒心。可爸爸在新妈妈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那是一个路途上的时间。新妈妈一直在计算时间。新妈妈心上有个计算时间的表,这个表是黄色的,这是一个黄表,黄表上的指针是红色的,黄表上走着一长一短两个指针,那指针是向着南方的,我看见那短指针向着南方,长指针就不知道了,长指针向着更远的地方,那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新妈妈的胃里还藏着一些秘密的东西,那是些割成一条一条粘的黄颜色的东西,那是新妈妈的药,我知道那是新妈妈用来治水土不服的药。那些药被割成一条一条的存放在新妈妈的胃里,那些药有一股泥土的腥味,那些药上能长出许多东西,只要把药放在一个地方,它就能长出东西来,那是一种能吃的东西,许多年来,新妈妈一直吃的就是这些东西。不过,那些药太沉重了,那些药坠着新妈妈的胃,那些药已经长在新妈妈的胃里了。有时候,新妈妈也想扔掉那些药,可她扔不掉,我知道她扔不掉……新妈妈要走,新妈妈终归是要走。我常听见新妈妈对自己说:我是要走的,我一定要走,没有人能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新妈妈的肚子里还常常会出现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当新妈妈睡了的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曾经看见新妈妈肚里开了一个门,新妈妈肚里的门大开,那里面是一个广场。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那全是些男人,男人们正在广场上排队,那是些排队购买股票的男人,男人们正在排队购买新妈妈的股票,新妈妈肚子里伸出了许多手,正在出售股票。31.夏(31)那些花花绿绿的股票是用唾液做的,新妈妈把她的唾液染上颜色而后又做成了股票。***每张股票上都有一个圆形的标志,圆形标志里边有一个箭头,那箭头是红颜色的,那是一种用血肉喂出来的红色。箭头是指向远方的,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还听到了叭叭的声响,那是一声一声的脆响,那声音里有雨打芭蕉的气味。我知道那是男人们在挨打,男人们为买到股票在心甘愿地挨打,每一个排到大门前的男人都要挨一耳光,只有挨了一耳光的男人才能买到股票……新妈妈的勇敢是无与伦比的。我害怕新妈妈,我不喜欢新妈妈,但我知道新妈妈非常勇敢。身上带有药的新妈妈异常勇敢。蛇可以吃老虎,新妈妈敢吃老虎,实际上,新妈妈是把老虎吃掉了。新妈妈把老虎吃成了报纸上的一小溜儿,老虎最后只剩下那一小溜儿了,老虎变成了报纸上的五十一个铅字,老虎在医院躺了八天之后,就变成报纸上的铅字了。当老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新妈妈还去看过他,我知道新妈妈去看过他。我给新妈妈治好病后,新妈妈就大胆地去看他了。新妈妈穿着老虎最喜欢的白裙去看他。新妈妈走进病房的时候,老虎动了一下,老虎的大脚指头动了一下,这是老虎惟一能动的地方,老虎全身上下只有这一个地方能动。老虎的眼珠已经不会动了,老虎的眼直直地望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新妈妈站的地方。新妈妈站在病床前,勇敢地与老虎的目光对视。老虎眼里又出现了桃红色的气味,那是一瓣一瓣的桃红,也是最后的桃红。后来老虎眼里就没有桃红了。后来老虎眼里出现了紫黑色的东西,那是一股气流。老虎眼里的紫黑色气流团成了黑色的凝点,那凝点是陈年的旧粉笔做的,老虎把陈年的旧粉笔做成了一粒子弹……新妈妈看着老虎,用她的眼睛说:老项,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是对不起我的,你想想,你对不起我,你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有办。我不要你办了,没有你我照样能办成……老虎的家人都在病房里站着,老虎的女粉笔也在病床前站着,那是一个很憔悴的女粉笔,女粉笔刚刚不做女粉笔,也刚刚有了一点点滋润,紧接着就又憔悴了。女粉笔像是在梦里站着,女粉笔一直在梦里站着,女粉笔不知道她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他她们都没有听见新妈妈的话,他们谁也不知道新妈妈在说什么。他她都在梦里站着……可是,当新妈妈离开病房之后,新妈妈离开病房不到三分钟,老虎就变成铅字了,老虎变成了报纸上的四行铅字……我常常看见老虎的魂灵,老虎的魂灵散在城市的空气里,老虎的魂灵已无法重铸。老虎的白末儿魂灵散在空中电波的缝隙里,老虎的魂灵无法穿越空中的电磁波。空中的电波太多,密度也太大。经济台的电波是网状的,文艺台的电波是线状的,影视台的电波是片状的,传呼台的电波星星点点,到处都是……还有大哥大,大哥大到处游动,大街上到处都是大哥大的电磁波。老虎的魂灵东躲西躲,却躲不过电波的袭击,他的魂灵白末儿常常被吸在各种不同的电波上。吸在经济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股票交易的声音,那是一时牛一时熊的声音:……真空电子今收盘3-91,延中实业今收盘9-99,第一铅笔今收盘7。62……吸在文艺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白末会出点歌台的歌唱声,这时候他的魂灵成了粉色的泡泡纱,会出一种颤颤的红蚊子音乐的声响……吸在影视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现嘈杂混乱的对话:……老大,该出货了……认出我了么?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可认识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吸在传呼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三哥快回……请回话……祝你生日快乐!……吸在大哥大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刘处长么,那事,啊?啊……哈哈,对对对,还老地方吧,老地方……哎,你还要不要了?小样儿,你还要不要了?鬼都找不着你……城市上空的电波把城市里的空气肢解了,城市的空气变成了线线片片的带电的分子,变成了阳极和阴极,带有人汗气味的阳极和阴极。老虎魂灵的白末儿被隔在线线片片的阴极、阳极之间,既无法见新妈妈,也无法回去见女粉笔,老虎的魂灵成了被隔在电波缝隙里的散散点点的永远无法聚拢的白色粉末儿。老虎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回忆,永远无法连接的回忆。老虎的回忆总是停留在一小块黑板上面,黑板上有一只手,那只手拿着一支粉笔,那是一支1962年的粉笔,黑板上有1962的字样……别的就没有了,别的看不到了。老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化成点点星星粉笔末儿的老虎魂灵在电波的缝隙里,遥望着时代的结束。他没有办法了。他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有哭,他的哭声里仍然有一股粉笔末儿的气味,他的眼泪在电波的缝隙里出嗞嗞响的蓝色火花……32.夏(32)最近,新妈妈常跟两个记者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商量开办特异功能诊所的事。我知道他们是在商量这个事。他们不让爸爸参加,很多的时候,他们都不让爸爸参加。他们大多是泡在舞厅里,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商量,而后再去吃企业。新妈妈笑着说:我吃你们,你们吃企业,企业吃谁呢?我还不知道企业吃谁。冯记者说:这还不知道么?企业吃工人……妈的,吃着吃着吃到我爹头上了!我爹就是工人,我爹是老工人,我爹是干了四十年的老工人,退休了,一月才一百多块钱,药费还不报销。冯记者说着就笑了。冯记者笑着说:人不定吃谁呢,你说是不是?冯记者的笑里有一些人尿味,我闻到刺鼻的人尿味了。在人尿味里有一张老脸,一张十分苍老瘦削的老脸。那是冯记者的爹,冯记者的爹在人尿味里显现出了一连串的镜头,那是一些上班的镜头,冯记者的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厂里上班,那腰弓着,那腰总是弓着……后来那脸出现在一个厕所的门前,那是一个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门前放着一张桌子,老人在桌前坐着,老人正坐在桌前收费。老人很粗鲁地说:来吧,两毛钱一屙……杨记者说:那也得吃,不吃不行。比如说,我是吃商业的,你说我是吃不吃?要不去吃,他还不愿意。他说你不去吃是看不起他,我能看不起他们么?我一定要看得起他们……而后他们就又笑了,他们笑出了蜜蜂的气味,他们能笑出蜜蜂的气味。我知道他们的很多事。我还知道冯记者杨记者正在路上走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他们是来让我给他们治病的。他们喝酒喝多了,来让我给他们治。十分钟之后他们就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了。五月十九日雨下来了。雨走过来是窗户先看到的。窗户上有风吹过来,一团带着糖纸味的风,腥湿的粘风。风很稠,一股一股的,来跟窗户打架;而后是白色的亮线,织布一样,远远的,忽一下就织过来了,织出一片白帘子。雨是蚯蚓,雨贴在窗户上的时候成了蚯蚓。雨在窗户上一条一条地爬着,爬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爬出一片拐棍的气味。窗户外边是网,从天上织下来的雨网,雨网一道一道的,织出一片灰蓝色的水气。这是城市洗脸的日子,城市很久没有洗脸了,城市很需要洗脸,城市的脸很脏。城市的颜色太多了,灰尘也太多了,城市里还有太多的羊膻味。人们吃羊太多,喝羊汤太多,人们都变成了羊人,半羊半人。城市的下水道里积满了羊和人的血腥气。那是红蚊子聚集的地方。下雨天是红蚊子旅游的日:子,蚊子们麇集在一起,一边坐着树叶船在城市的下水道里旅游,一边ok、ok地品尝羊和人的血腥气。树在摇头,我看见树探头了,这也是树洗头的日子。树可怜巴巴地摇着头,摇出一些灰黑色的泪滴,那泪滴是油炸出来的,泪滴里有很多混合油的气味。雨的响声里还夹有电波,雨的响声里夹着一节一节的……京广快…………好吃…………中华鳖…………老地方……雨也要和电波做斗争,雨正在和电波做斗争……我把鼻子贴在窗户上,看蚯蚓在鼻子上爬。蚯蚓爬得很快,一条一条的,凉凉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爬出一片水字。我不认识这些字,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这是天字,我想这一定是天上的字。我身上的针眼是新妈妈写的字,新妈妈喜欢在我身上写字。我的肉是褪字灵,老字没有了,又会有新字,我身上总是有字。报上说,这是个文字世界,所有的字都是约束人的。我知道字是用来约束人的,人总是不听话,于是就找出一些字来约束。不过,这是不能说的,我知道我不能说。我怕疼,我不说。楼下有水了,路面上的水像小溪一样流着,流到一个有害井盖的地方,那地方水在打旋,水流不及就打旋。就在水打旋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那人打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他在雨里站了很长时间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下半身已经淋湿了,他就是那个秃顶老头。我知道他是来找陈冬阿姨的,他肯定是来找陈冬阿姨的。不过,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一段没有来。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被雨伞遮住了,我能看见他的心。他的心仍在楼房口的窗户上挂着,他的心有记号,他的心上包着一张油纸,我看见的是他的心。我还看见了他的胃,他的胃比别人的小,他的胃是被刀切过的,他的胃上有缝合过的痕迹。33.夏(33)他的胃上也有针眼,那些针眼变成了一棱一棱的肉疙瘩。***他的胃里曾有过三次储存改换,最下边残留的是大米粒。他最早是吃大米的,那是三十年前的大米。那些残留的大米没有一点油分,那不是本地的大米,我能认出本地大米和外地大米的差别,差别就在于有没有油分。他胃里存留的大米是外地大米,这些久远的外地大米已经变色了,变成了绿色的大米,我看见他的胃底部残留着一些绿色的大米粒;再靠上一点是玉米面和红薯干的残渣,这是一些二十年前的残渣,残渣已经变质了,残渣是灰黑色的,那些残渣紧贴着他的刀口处,不时出咕咕的响声……再往上就杂了。再往上的残留就是一些动物的尸体和一些奶制品了,还有香烟的气味。他的胃里有很浓的烟味,香烟已经把他的胃壁熏黑了,一片焦黑。他是背着一个小小的铺盖卷从南边走来的,我看出来了,三十二年前,他背着一个铺盖从千里外的南边走来,那时他还是个学生,我看出来了,那时他是一个兜里插着钢笔的学生。那是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那地方水气很重,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水,那里也有山,那里的山很软很秀,那里的雾气终年不散。他一走就走了三十二年……现在他开始想那个地方了,三十二年来,他第一次想那个地方,站在这个切近北中部城市的大雨里,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他哭了,他眼里掉出了一滴泪,那泪是红颜色的,红颜色的、带一点点芥末儿气味的泪滴缓缓地从他的鼻窝处流下来,掉进他的嘴里。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他掏出手绢擦去了脸上的泪,不知从何处积蓄了力量,大步朝陈冬阿姨住的楼上走去……他站在陈冬阿姨的门前,却没有敲门。这一次,他没有敲门,门是自动开的,我看见门自动地开了。陈冬阿姨在门口出现了。陈冬阿姨站在门口处,脸灰着,没有说话。两人都没有说话。嘴里没话,心里也没话。而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秃顶老头默默地在沙上坐下来,独自掏出烟来抽。烟雾在他的脸前冉冉地上升,把他的脸弄得很模糊。烟雾里显现的是一些床上的日子,我看见烟雾里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床上日子,一张很大的席梦思床,床上有许多粉红色的汗气……我看到的只有这些,我只能看见这些。吸完这支,他又点上一支,吸了两口之后,他抬起头来,平缓地说:你把我告了?我知道你把我告了。陈冬阿姨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排牙印,一排很深的牙印,那些牙印一排一排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出一种玫瑰色的气味。气味很浓,气味后边是一张脸,一张叫人看不清楚的脸……陈冬阿姨耸了耸肩,她想把那牙印从脑海里耸掉,可她没有耸掉。她抬起头,默默地说:告了,我告了。秃顶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很艰难地说:这……不怪你,我知道,这不怪你。是他们要整我……陈冬阿姨没有说话。陈冬阿姨的脑海里仍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里出现了两个人的**,一上一下两个人的**,下边是男人的**,上边是女人的**,牙印排在男人的**上。那牙印是绛红色的,牙印里还有一股韭菜味。那带韭菜味的牙印从肩头开始,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男人**的前胸,一直排到肚脐处……牙印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像锯齿样的小豁口,豁口处划出星星点点的血痕,那上面的许多地方是带血的牙痕。还有声音,我还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你真狠……我不能回家了,你这样,我不能回家了,一个月不能回家……另一个声音说:你疼么?你疼,你心里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害怕得心里疼……你不敢回家了,是不是?我料定你不敢回去,你没这个……我要你记住我、我就是要你记住我……秃顶老头又说:还有一样东西,你还给他们看过一样东西……那件东西,是不是?陈冬阿姨从牙印里走出来了,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秃顶老头,说:是,我是给看了……她的眼直直地望着对方,没有解释,她不想做任何解释……34.夏(34)秃顶老头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里幻化出一张张脸。那些脸缩在一间间的办公室里,那是些挂有牌子的脸,那些脸上挂着朱红色的牌子……秃顶老头自自语地说:他们是要把我弄下来,他们早就想把我弄下来。他们恨我……这不能怪你,我还是说,这不能怪你,我不怪你……陈冬阿姨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排牙印,一排排见血的牙印。一个声音说:一身牙印,一身的牙印,叫我怎么回家呢?……一个声音说:你怎么不能回家?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可以说是我印的、让她来找我好了……秃顶老头吸两口烟,又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弄我么?你不知道,我相信你不知道。你到我的那位老同学那儿去告我(当然,他是上级领导了,他这会儿是上级领导),你是找对地方了……他就是要整我的人,一直想把我弄下来的就是他……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那气味里有红薯,气味里含着一锅一锅蒸红薯,红薯已经馊了,红薯长出了一层蓝灰色的粘毛……秃顶老头说:说到底吧,他要整我,是因为一个屁……陈冬阿姨说:你别扯那么多,你扯那么多干什么?是我告的,就是我告的。我承认,是我主动找他们的……秃顶老头说:一个屁,为二十六年前的一个红薯屁,他一直记恨我……那时候我们两人同在一所大学里上学,一个班。上课时他放了一个屁,放得很响,全班的人哄堂大笑,光有男生笑还不要紧,女生也笑,女生全都回过头看……关键是女生们回头看……那时候年轻,那时候脸面比金子主贵,我怕人家怀疑我,我站起来了,我站起来用手指着他,高声说:是他,是他放的!……陈冬阿姨说:你缺德,你真缺德。秃顶老头说:那时候年轻,那时候什么也不懂……现在我才感觉到力量了,一个'屁'的力量。我不知道一个'屁'竟有这么大的能量……陈冬阿姨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你说好了,别在这指桑骂槐……秃顶老头说:的确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当然了,这只是个因子。因子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最早的一个。没有这第一个,也就没有后边的一个一个……陈冬阿姨冷冷地说: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屁',你是为这个'屁'来的?……秃顶老头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肉乎乎的,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那东西很像是海绵,吸了水的海绵,那是他经历过的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在他的嘴里摞成了一块吸水的海绵,海绵咸咸甜甜的,吐不出也咽不下……而后他拍了拍秃了的头顶,有泪掉下来了,他眼里流出了一滴泪。他说:我老了,我五十三岁了,我的确是老了。我栽到一个'屁'里我无话可说……可我喜欢你,是真心喜欢你。我老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爱是不应该有年龄限制的,爱也是没有是非的,对不对?这里边背景很大,这里边的背景大得你无法想象。现在你成了这里边的一个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可你成了人家的一个环……陈冬阿姨说:你害怕了,你也有怕的时候?……我是什么'环'?我谁的'环'也不是。随你说,你想怎么说怎么说……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还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说:你是个印刷机,你印这么多东西,叫我怎么回家……另一个声音说:她是怎么印的,你说,她是怎么印的……秃顶老头的声音变了,秃顶老头的声音很灰,秃顶老头的声音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灰布。他吐出了一些杏仁的气味:你不知道内,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去告我,仅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关键不在你这里。这里边因素很多,屁是一个因子。第二个因子是一个门,我少走了一个门,在给上头汇报工作的时候我少走了一个门,我图省事,那一串门里我少走了一个,这样就有人不高兴,日积月累就积下怨恨了。这个人的心很小,这个人的心像针鼻儿一样……这是他们要整我的第二个因素。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门,那门是红颜色的,红颜色的门里有一张一张的桌子,桌子也是红颜色的,他在这些门里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他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夹在文件夹里的纸……35.夏(35)陈冬阿姨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也不想明白。***你如果行得正坐得端,你怕什么?……秃顶老头说:我没说我是好人,我有我的毛病。我也不是怕。可这里边没有是非。我说我少走一个门,走出事来了。少走一个门……第三个因子是'线'的问题,'线'断了,我的'线'断了。说实话,要是'线'不断,他们不会这样,也不敢这样。xxx同志(名字我就不说了,说了不好)曾经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他工作过一段,我的工作是他安排的。可他调走了,调到北京去了。调走也不要紧,可他后来又退了……这边的变动是'线'的变动,我在的不是这条'线'。你看,事都赶到一块去了。我并不是非要在什么'线',我没想在什么'线',可他们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没有办法。三十多年了,我在这座城市里工作了三十多年,人在路上走,总是有远有近,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许多是非,这里边太复杂了,一茬一茬一层一层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是最主要的原因。许多年来,论说是老同学,我一直想跟他缓和,可一直缓和不了。逢年过节老同学相互拜年,他从没到我那儿去过。我去看他,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就因为那个屁。那时候不在一个单位,还好说,各走各的路。后来他进入了一个大背景,就调到厅里来了,成了主管领导……陈冬阿姨说:你不觉得无聊么?跑来给我讲一个屁的故事,你无聊不无聊?我告诉你,是我自己要告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四年了,该还的,我都还清了。我就是不想让你再来打扰我……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仍然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走在另一个楼道里,那排牙印在敲门,门开了,门里走出了一个女人,一个胖胖的女人,女人说:你还知道回来呀?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了,孩子有病……那排牙印说:一个接一个的会,你说我有什么办法?……秃顶老头说:我不怪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你现在成了人家的一个环,成了人家的武器了……你还不知道吧,他们把事弄到纪委去了,要给我立案,还说我有经济问题,你给他们看了那件东西,那件东西……陈冬阿姨没有说话,陈冬阿姨一句话也不说……秃顶老头说:因为那个屁,他们要整垮我,他们非要把我整垮……陈冬阿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斗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不想让你打扰我……秃顶老头的头勾下去了,他的身子也慢慢地从沙上移下来。他移动时身上出现了一股茶鸡蛋的气味,他的身子也成了一个滚动的茶鸡蛋。他跪下来了,我看见他扑通一下跪下来了。他跪下时腿上绑着一些红颜色的东西,我看不清那些东西,我不知道他腿上绑的是些什么……而后是眼泪,他眼里流出了青黄色的眼泪。他的眼泪是从胃里流出来的,他的眼泪走了很远的路,跑了很多地方,他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洒在一个个办公室里,最后洒在陈冬阿姨的面前……陈冬阿姨慌了,陈冬阿姨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说:老魏,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你你这是干什么……秃顶老头呜咽着说:冬,陈冬,人到这份上,也不要脸了。你看,他们要整我,他们下手狠着呢。这里边有多方面的因素,我也不一一说了……我五十多了,也没几天好活了,我浑身是病,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我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熬到这么一个处级。我不是在乎这个处级,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处级,只是老了老了,为一个屁……陈冬阿姨脸红了,她红着脸说:我没想怎样,我也没想怎么你,真的,我没想怎样,我只是给他们说了说……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吧。秃顶老头仍然跪在那里,呜咽着说:……冬,我也不是为别的,我是真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做得过头了,我知道我做得过头了,我这个人你知道,容易激动……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了。多年来,我对你不薄,我自认为对你不薄。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在这种时候,我求你帮我一个忙……36.夏(36)陈冬阿姨怔怔地说:我能帮你什么,我已经给他说过了,我还能帮你什么?我我我怎么帮……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东西,那是些很软的东西,那些东西像电影画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片一片地映现……那些东西与那排牙印一同在她的脑海里搅着……秃顶老头吞吞吐吐地说:纪委会派人来找你,他们还会来找你,你……陈冬阿姨的脸渐渐白了,她的脸一片惨白。***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说:你起来吧。我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秃顶老头又吞吞吐吐地说:那件东西,你,那件东西你给……?陈冬阿姨说:我说了,我给他说了,我仅是说了说。我没有给他……秃顶老头说:冬,你心好,我知道你心好,可那些人……我想你不会害我,你是不会害我的。那东西……?陈冬阿姨说:你起来吧。我让你带走,我让你把东西带走……她说着,从里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她把盒子递给他,轻声说:你走吧。秃顶老头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陈冬阿姨说:冬,能让我亲你一下么,亲你最后一下,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陈冬阿姨没有动,陈冬阿姨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雨还在下着,雨下得很大,雨一大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五月二十一日传票又来了。这是一张白颜色的传票,白颜色的传票上盖着一个大红的戳儿。白色传票是爸爸从单位里拿回来的。爸爸捏着那张传票,气愤愤地对新妈妈说:看看,你看看,东城区刚打完官司,西城区法院的传票又来了……新妈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托人了,她们又托人了……爸爸说:算啦,我看算啦。跟她缠什么?她想要就让她要吧……新妈妈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你别管,这事你别管。我找老冯去,我现在就去找老冯……有老冯出面,她肯定输,我叫她打一场输一场。新妈妈说完,就走出去了。新妈妈走的仍然是一条蛇路,我看见新妈妈走的是一条蛇路……爸爸在屋里站着,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屋顶……他是在想这场官司,我知道他在考虑官司。爸爸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并不想打官司,是新妈妈要打,他也只好跟着打。其实他不愿意见旧妈妈,旧妈妈会使他想起一些他不愿意回忆的日子。人都有一些不愿回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爸爸觉得活得屈辱。爸爸的屈辱在盆里,那是一种盆里的屈辱,这屈辱里有一股脚臭味……我知道我就是官司。我成了官司却没有人想到我,他们谁也没有看一看我,他们是打官司的,不是看官司的,他们不看官司,官司在里屋的门后躲着,官司怕针,官司只好躲在门后不让人看见……爸爸又去看电视了,爸爸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看电视。爸爸总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一边抠脚一边思考问题……爸爸说,他有抠脚的自由。那传票扔在了一边。我知道这张传票是怎么弄来的。我看见旧妈妈了,我集中精力的时候就能看见旧妈妈。这张传票是旧妈妈跑来的。旧妈妈一直在跑,我看见旧妈妈汗水淋淋地在街上跑着。旧妈妈其实是在跑人,她丢了人,她觉得是人丢了,她要把人找回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是谁,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她到处寻找关系,她把所有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她曾经一次一次地失望。她多次找过旧大姨,可旧大姨说:老牛退了,老牛已经退了,老牛要是不退……她又去找旧二姨,旧二姨说:'送'了,我看'送'了,只有'送'……她也去找过胡子大舅,胡子大舅说:都是一身病,你看,都是一身病……而后旧妈妈就去找那些旧日的同学和过去的街坊。旧妈妈总是匆匆地在街上走着,走在街上,她总是不由得寻找熟脸,她希望能找到一张体面些的熟脸,她从一张张脸上望过去,看到的全是陌生……这时她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愣愣地在街上站着,看人来人往,却又不知道她该往何处去。她曾多次在厂门口徘徊,她在人们下班之后,在夜里悄悄地来到厂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她常常把心掏出来,来到厂门口的时候把心掏出来,悄悄地把心染成绿色(报上说,现在社会上流行绿色),可她又担心不够绿,人家不要……旧妈妈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关系,这个关系是在一家卡拉ok厅门口找到的。那时候她走得十分疲惫,她神色恍惚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没说对不起,她心里烦,连头都没有抬……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很旧的声音:是淑云吗?是不是淑云……她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那人,她记不起来了,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呀,咱俩同桌……旧妈妈马上说:噢,是吗?你看我,我把我都忘了……那人说:我有时也会忘我,大家都会忘我。你想想揪你小辫那个……旧妈妈骗兴地说:马保刚,你是马保刚!你看多少年不见了……37.夏(37)那人说:是呀,别人想不起来,你能想不起来?那时都叫我马+户,对不对?我就是马+户……旧妈妈说:那时候,哎呀,那时候……马+户说:一晃二十多年了,老同学,见面都不认识了。进去喝杯咖啡吧,怎么样?我请你喝咖啡……旧妈妈很渴,我看见旧妈妈非常渴。旧妈妈说:行啊,那就坐坐吧。两人在咖啡厅坐下来了。一坐下来,马+户就说:我有一块心病,许多年了,我一直害心病。咱们上学的那条街你还记得么?就是那条街……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上写有很多粉笔字,你记不记得那些粉笔字?……旧妈妈说:福佑街,你说的是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不是拆了么。不记得了,我记不起来了……而后旧妈妈问:你说你是在法院工作?马+户说:是啊。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条街上的粉笔字,墙上,往墙上想……旧妈妈摇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你说的是标语么?是不是标语?那时候满街都是标语……接着又问:你真是在法院工作么?马+户说:是啊是啊。你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路两边的墙上,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旧妈妈再次摇了摇头,说:你看,这么多年了……马+户说:你要是真想不起来,我一说你就知道了。那是一条谜语呀,咱班的谜语。那谜语是说我的。就在咱们上学的那条街上,每隔一段,就有这么一行粉笔字,上面写的是'马+户:'……旧妈妈忍不住笑了。旧妈妈说:你还记着呢?你的记性真好。你记这些干什么?马+户说:你不知道,我夜夜做梦,一梦就梦见这条街,街上到处都是粉笔字,隔一段就有一行这样的粉笔字。这行字成了我梦里的哥德巴赫猜想。我走一路猜一路,在梦里我猜着走着,走着猜着,我真害怕这条街,可梦里偏偏出现这条街,到处都是'马+户='、'马+户='、'马+户':……什么呢?我猜呀,猜呀,怎么也猜不着……旧妈妈说: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哪?你说你在法院工作,是吧?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马+户说:是啊是啊是啊。工作倒不累,工作一点也不累。就是老做梦。一人黑我就怕,那就跟过关一样,我猜不出来,怎么也猜不出来。有时也想,在梦里想,那不是=驴么?马+户不=驴=什么?可又一想,会这么简单么?哪会有这么简单?一夜翻来覆去的,就这么猜……旧妈妈笑了,旧妈妈笑出了一股苦艾叶的气味。马+户摇摇头说:你也觉得可笑吧?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找个知根知底的人说说。今儿个碰上你了,真好真好。我跑了许多医院都看不好,都说没有办法。后来碰上了一位专家,那专家对我说,你得说,你得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我说我给人说过呀。他说,你得给你的那些小学同学说,你去找你的那些小学同学,去给他们说……哎,你不知道,我现在吃的穿的工作各方面都不错,要啥有啥,就是这个梦把我弄得……旧妈妈说:还有这病?还真有这种病?说说也好,说说兴许就好了。说着,她掉泪了,旧妈妈眼里滚出了一串泪珠。旧妈妈流着泪说:你确实是在法院工作么?马+户抬起头来,说:说说好一点。说说心里就松快多了……你怎么样?有事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旧妈妈说:孩子,是因为孩子……马+户听了之后说:噢,是这么回事。你的户籍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在这边?要是在这边就好说了,在这边我就可以给你办。我是管民事庭,正管着这一块……旧妈妈说:可那边,那边已经判了,那边把孩子判给他了……马+户说:那不要紧,那不管他。你住的辖区在西城,西城区法院有权受理。我马上就可以给他下传票……旧妈妈说:如今的官司真不好打,没有熟人真不好打。马+户说:这事你放心吧,咱管着哩,好办……我就是夜里睡不好。专家让我多说,我能再给你说一遍么?我能不能再给你说一遍。旧妈妈其实心里很涩,旧妈妈心里长出了一条狗舌头,那条狗舌头正在舔她的肉,舔得她浑身麻,可她还是说:你说,你说吧。我帮你回忆,咱们-块回忆……马+户勾下头去,说:你还记得那条街么?咱们上小学的那条街,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上有很多粉笔字,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不知你记得不记得,有一行字写在一个卖酱油小铺的门板上……这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低哑,就像在梦里一样。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38.夏(38)五月二十一日夜很晚很晚的时候,新妈妈回来了。我听见了新妈妈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里带风,带一股很凉的风,风里有腥味,我闻到那腥味了。腥味里还有很多男人的气味,我看见男人的气味变成了一条条粘虫在她的衣服上爬来爬去……而后才是香水的气味,新妈妈是用香水的气味来遮这股腥味的,她总是在身上洒很多香水,用香水来掩盖她身上的腥味,因此新妈妈身上又多了一种狐狸的气味,她用的是狐狸牌香水。报上说,狐狸牌香水是新一代的迷你型香水,是逆向心理学家明的一种能产生晕眩效应的香水,这种香水集各种臭味之大全,臭极香,负负得正,使夏日富有浪漫色彩……新妈妈的眼睛在夜里能出荧荧的绿光,她一跨进门,我就看见那绿光了。她没有开灯,她不开灯就能在黑暗中行走,她走动的时候能出轻微的咝咝声。我很害怕这咝咝声,我一听到这种声音就浑身抖,我不想抖,可我管不住自己。我看见新妈妈眼里的绿光一直盯着我,那绿光一边盯我一边摸黑向洗脸间走,那绿光对我说,你看见什么了?你什么也没看见,你怕疼你什么也没看见……可灯还是亮了,灯一下子就亮了,客厅里一片白花花的光,那光忽一下就把从洗脸间走出来的新妈妈定住了。灯是爸爸拉亮的。爸爸在沙上坐着,爸爸一直在等新妈妈,我知道他是在等她。新妈妈并不在意,新妈妈一点也不怕爸爸,新妈妈一边揉着洗过的头一边说:你还没睡呢?你怎么不睡……爸爸把身子坐直些说:我想跟你谈谈。叫我说,那事算啦,那事就算啦。咱也别和她争了……新妈妈的头一下子就散开了,新妈妈的头像扬起来的一面黑旗。新妈妈的声音成了一只烧红的烙铁,红光四溢,火星乱溅,新妈妈说:你说什么?你放屁!凭什么算?为啥要算?我跑了一夜,见了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话……你说算了就算了?!爸爸愣住了,爸爸的声音变成了一只阉过的小公鸡,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怎么这样?你过去,你过去……新妈妈说:你说我过去干什么?我过去怎么了?我过去碍你什么事?你想怎么样,你说你还想怎么样?!我怕过谁,我谁也不怕……新妈妈的声音陡地升高了,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一锨一锨的黄土,黄土飞扬着落在爸爸的头上,顷刻之间,爸爸被落下的黄土埋住了,爸爸成了在土里钻的屎壳郎……爸爸一拱一拱地在土里爬着,爸爸爬得十分艰难,爸爸一边爬一边解释说:我我我……我是说,你过去不是这样。你你你,那么大声音……新妈妈说:谁的声音大,你说谁的声音大?是你先说的,还是我先说的?你是没事找事,我知道你是想找我的事!你在家坐着,我跑了一夜,院长我找了,一个个庭长我都找了,就有一个庭长没找着……一回来你就说算啦,你为啥说算啦?你是不是跟她又见面了,你说,你是不是跟她见面了?!爸爸在土里躲来躲去拱来拱去,却拱不出头来,我看见他一直没有拱出头来……他连连解释说:我跟谁见面了,我跟谁也没有见面。我就是怕跟她见面,不想跟她见面……新妈妈说:这次你必须去,你不去不行。这场官司非打不行,这场官司打定了!……爸爸从土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说:好好,我去,我去,行了吧?片刻,新妈妈的声音变了,新妈妈的声音说变就变,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粉粉的红色,那颜色里夹着一些涩格捞秧儿味。新妈妈说:你不知道我有病么?你不知道我有那个病?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你要是让我死我就死……爸爸拍打着身上的土,慢慢坐直身子,说:好了,就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时间不早了,睡吧……新妈妈的声音滚出了一团粉红的肉儿:我就要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死?39.夏(39)爸爸说: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呢……新妈妈说:好吧,你说是睡了再睡,还是睡睡再睡……往下就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往下的声音里跑出了一只水淋淋的猫……五月二十三日魏征叔叔的话:在这座城市里,你看到变化了么?我说的是内在的变化,一种城市心理的变化。***比如说吧,马道街,就是城南那条老街,一条不宽的横街。你知道它现在叫什么?我说的不是挂什么街牌,当然挂的还是马道街。(二十年前,有一段还改为反修街,你不知道吧?)我说的是口头叫法。常去这条街的人都知道,那里现在是一个狗市。一街两行都是卖狗的。去的人都不说马道街了,说是去狗街。一说狗街都知道,说马道街反而没人知道了。半吊子生意人,多少有俩钱的,一说就是上狗街喝狗蛋汤去!说那玩意儿大补。那狗街一地狗毛,一地笼子,有专门的狗医、狗门诊,甚至还有狗交易所。狗街上架着狗肉锅,死狗活狗都卖。在那条街上不看人,抬头低头只看狗,在那条街上狗比人主贵,人是侍弄狗的……再比如,政四街,就是银水大道的中段那一块,你知道人们叫它什么街么?人们叫它公款街。那条路上一街两行全是高级饭店,一流的餐馆。一般人是不敢进的,起点千元,没有一千别进。里边全是装有空调、带卡拉ok的豪华雅间,小妞们扭来扭去一人拿着一个打火机给你点烟。这里的吃客大多是下边各县市来的头头脑脑,都是开着车来办事的。他们不花钱,他们来时都带的有人,带着企业的厂长,吃了喝了由厂长掏钱。他们从来不沾钱(为了廉政),送礼也是由企业来的厂长经理们买来送去,这样事办了,也廉政了。当然企业的钱也不是白花的,那钱百分之八十是贷款,吃的都是国家的,所以那条街叫公款街。个体户不在这儿吃,个体大款是另一路。个体大款一般都在宾馆里弄事。在亚东亚宾馆那条路上,那里才是真正的全套服务。吃是不用说了,吃了是洗,桑那浴、冲浪浴,还带异性按摩,接着是开房间……开房间我就不用说了。所以这个地方叫大款街。槐树街你知道吧?你知道槐树街现在叫什么?这里现在是个古董市,一街两行全是卖古董的,人们顺嘴就说是古董街。其实就是卖死人东西的,卖死人陪葬品的时间越长越值钱。一块破砖头,说是汉代的,要五十……羊街、水果街、服装街、邮票街、鱼街、鸽子街什么的我就不多说了。这里边可以看出一个问题,你看出问题了吗?那个词儿是朱朱告诉我的。朱朱说:这叫物化。人人反对,人人化。我不管它什么化,总之是全民性的,这是全民性的心态大转移。朱朱说:走在街上,你看看那些脸,哪里还有人,那叫人么?转移之后只剩下一个字了,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只有一个字……说到这里,我想起来我有一次问过朱朱,我开玩笑说,和你一块的那两个都要五百四百的,你为什么只要三百?朱朱出口就说:薄利多销么。我说,这叫人话么?朱朱说:没有人话,现在没有人话了。朱朱说:现在'解放'了。现在大家都可以自豪地说,没有好人了,这世上没有好人了,我他妈的也不是好人!我很是同意,我非常同意,这里边也包括我呀。所以,当我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丢人了。我只是后悔,后悔上了那东北小个子的当。我是十月十一日被戴上手铐的,那时天已有些冷了。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然还是因为那笔化肥生意。那笔生意是三月份签的合同,说好是十天内货,货到付款。可合同签过后,货迟迟不到。打电话问,那边说是已经如期装车出了。可盼星星盼月亮车皮就是过不来,一拖拖了两个半月。你想,化肥生意是季节性生意,一家伙拖了两个半月,麦都收了,生意还怎么做?后来货到了,在车站上堆着。你知道,现在车站收费是很厉害的,放一天罚很多钱……可磷肥这东西过了季节就没人要了,说好的几个地方都不要了。你说叫我怎么办,这可是一大笔款子!40.夏(40)货到了,他们的催款人也来了,天天逼着我要账……你想想,我能付款么?款一付我就成了一个穷光蛋了,剩那么一大堆放都没地方放的磷肥,还得付一年的租仓库钱,我只有跳楼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东北小个子骗了我,什么国营大厂,他们其实只是一个县办的小厂,一百四十人,他说是一千四百人,一家伙扩大了十倍!狗急跳墙我深有体会,我现在算是知道什么是狗急跳墙了。那些天我一家伙瘦了十斤……人没有办法的时候只有想邪门。我找了些工商、公安、税务方面的朋友,就是我那些顾问们。他们说,老魏,这事怕是得在法院解决。你得找法院的人。按说我们跟他们也都熟,可现在光靠人熟不行了,你得直接找他们……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刚好,朱朱说她在法院有一个朋友,我就让她去找法院经济庭的人问了问,看能不能告他们,我想告他们拖期。朱朱回来说,他们说了,告拖期不行,拖期是铁路上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好办。不过总还是有办法的……我一听就明白了,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说,朱朱,你给我约个时间,我见见他们。我说,只请两个人,一个是经济庭的庭长,一个具体负责的审判员,多了不行,多了我负担不了。朱朱撇撇嘴说,就请两个人,你也太抠门儿了吧?我说,你不懂,这事你不懂。后来约了个见面的时间,约的当然是中午,中午是先吃饭,这是规矩。那天是在亚东亚宾馆见的面,请的两个人都来了,一个是经济庭的庭长,姓赵;一个是经济庭的审判员,姓杜。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现在最大胆最敢干的就是三十多岁这拨人。我安排了一个雅间,就我们四个人,包了一个雅间。坐下来之后,我说,今天请两位来,主要是想向两位法律上的专家请教个问题。咱们边吃边谈。请二位点菜吧,随便点……那姓赵的庭长淡淡地说:菜不要点那么多吧?精一点……可点起菜来一点也不客气,拿起菜谱,开手就点了一只老鳖。你猜猜一只老鳖多少钱?一只老鳖三百,光这一只老鳖三百!那姓杜的也不含糊,点了一条白花蛇,一条白花蛇二百七。别的菜就不用说了……这顿饭我花了两千八。吃了喝了,我说,二位还想玩点啥,说了。那庭长用牙签剔着牙,淡淡地说:天热,洗洗吧。我说,好,那好……而后,我让朱朱去结账,我带着他们上了宾馆的三楼,三楼是桑那浴、冲浪浴、异性按摩……全套服务。一个人的费用是四百四十四,我掏了八百八十八……掏了钱我就下去了,我说,你们洗,你们洗,我还有点事……说完我就走了。其实这天基本上没有说事,什么也没说。回去之后,朱朱说:他们真敢点,他们也真敢点……我说,这才是开头,你等着吧,这只是开始。第二天晚上,我又掂上提包上了。提包里装的什么?钱,当然是钱,这时候不上钱上什么。本来朱朱要和我一块去的,我说你别去了,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你去了,有第三人在场他们不敢收……朱朱当时耍小聪明,她说,你干脆带个小录音机去,他要是收了钱不办事……我当时没有听她的。我说,你别把别人当傻子,这年头没有傻子。我先去的是姓赵的庭长家,姓赵的住在伏牛路中段一座旧楼里。进了赵庭长家,他还是满热的,淡淡地笑着让了座,倒上水(这人不会大笑,自从我认识他后,我从没见他张嘴笑过)……说了一些闲话之后,我看他不往事儿上提,我就把提包拉开了……我说,赵庭长,我是来给你送咨询费的……他仍是淡淡地笑着说:魏经理,不要这样,你把钱收起来,收起来吧……我刚张嘴,他又摆摆手,不容我往下说……而后,他说:你那个事么,按说是可以受理的,不过,恐怕得有更充分的……我说,我就是来请教的,法律方面你是内行……他说:你把钱带走,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说,这是咨询费,是应该给的……他说:这不行,你一定得带走。你把钱带走。你那个事,这一段比较忙,让我想想,总会有办法的……41.夏(41)我没有勉强,我就把提包的拉链又拉上了。***我拉得很慢,我慢慢拉,我看他故意把头扬得很高,他故意不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天晚上钱没有送出去。后来我又去了一次。第二次去,他非常热,又是让座又是递烟,没等我问,他就主动说:你那个事,可以在质量上想想办法。如果是质量上有问题,事就好办了……他一点我马上就灵了,我说,质量的确有问题(我心里说,一定得给他搞出问题来,没问题也得给他搞出问题)……可他却不往下说了,他还是淡淡地笑着,他总是似笑不笑的,他说:这一段比较忙,这样吧,等忙过这一段再说吧。我马上说,赵庭长有什么事语一声,只要我能帮上忙,你尽管说……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要说,也没啥,就是房子问题。我爱人一直嫌房子旧,想装修一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我心里想,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你可露出来了。两万呢,那晚我带了两万,他还嫌少……我马上说,你怎么不早说?搞装修的我都很熟,交给我吧。他说:那好,那好。这事就请你多帮忙了。第二天我就带着一个装修队去了。说实话,这装修队是我花钱雇的。一个小装修队六个人,整整在他那儿忙活了一个星期。你猜猜一共花了多少钱?带工带料一共花了四万七!钱是我花的,四万七千块钱就像打水漂一样。我想不能这样,我想起码得让他知道花了多少钱。所以,我特意安排包工队的头,在装修完以后,让他在验活的时候签个字,一定让他签个字。可他没有签。这家伙滑头,他不签。他仅是拿着那张写有四万七千元的工料费的票据看了看,没有签……我心说,不签也行,只要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就行。这样一来他就主动了,再不说这一段比较忙了。他还多次上门找我,连话也变了,开口就说:老魏,咱收拾他,想办法收拾他……他还跟我一块到化工研究所去检测磷肥的质量。现在到哪儿都得请客,研究所也一样得请客。那天中午研究所去了八个,加上我和老赵一共十个人。那天我也甩开了,在贵妃酒家一桌花了三千六!喝倒一片。喝得这姓赵的庭长抓住我的手直哭,也不知道他哭什么……告诉你,开初的官司就是这样打赢的,没打我就先赢了。后来在法庭上,那东北小个子厂长暴跳如雷,几乎要气炸了……可我有化工研究所的检测结果,经检测,他们的磷肥有三项指标不合格(说老实话,只差那么一点点。县办小厂,质量上能不差那一点半点么?)……他本以为我要告他拖期,告他拖期容易扯皮。他没想到我会在质量上做文章。结果是当场宣布这批假化肥予以没收,由工商部门执行……后来工商部门又把这批磷肥处理给了我。你知道,工商所的头头是我的顾问。我说,五万吧,五万块钱处理给我算了。所长说:五万就五万。你再请所里的人吃一顿……说一句不中听话,那是白给,我只掏了个了了的钱,掏了个运费加车站货位的罚款。那东北小个子带着他的人哭着上火车走了……这一手有点狠,我也觉着这一手有点狠。我原本是想退货,能把货退掉也就算了,没想到还赚了一笔!这批化肥我秋天里又卖掉了,这一笔赚得不多,除去打官司送礼花的钱,七扣八扣的,再除去给朱朱的回扣,我赚了十七万。后来我又给我那些顾问们一家搬去一台空调,包括赵庭长……其实,我只净落了十二万。官司是九月份打赢的,后来又赚了一笔,心里当然高兴。可我高兴得早了,高兴得有点过头了。两个月之后我就成了犯人,被人戴上了手铐。我本来是可以躲过这场祸的。那些天我本打算到武汉去,去跟人家谈一笔生意,可我晚走了两天。当我拿上票要走的时候,却被人堵住门了。敲门的是两个东北的大个子,这次来的是大个子,穿着警服,还带着武器。其实他们已盯我好几天了,我后来才知道,头天晚上,当我跟朱朱去歌厅学跳舞的时候,他们就跟着呢。门是朱朱开的。门一开,站在前边的那个警察问:这里是魏经理家么?朱朱一下子愣住了,朱朱最害怕警察,她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在里边听见了,一听口音我就知道坏了,标准的东北口音。这时候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让人堵住门了,还往哪里躲?我走出来说:我就是。有什么事,说吧。人家更利索,人家一切都准备好了,那人唰一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拘留证,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被拘留了。说着就往我手上套手铐……这时朱朱才醒过神来。朱朱拦住说:你们为什么抓他,他犯了什么罪?那两个从东北来的警察说:诈骗。朱朱说:说他诈骗有什么根据?那警察一边往外推我一边说:现在是拘留审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着一溜小跑把我推下楼去。下楼时我喊了一声,我说:朱朱,你放心,我会回来的……话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下楼之后,我看见楼下停着一辆警车,那车号正是东北x县的,他们带车来了。开初的时候,他们把我弄到一个宾馆里。我在宾馆里又见到了那个小个子厂长,他也来了,他是跟他们一块来的。他们审了我一夜,他们说我是诈骗犯,他们说按我犯的罪,最少要判七年以上……而后那个小个子厂长出面了。小个子厂长对我说:魏经理,说句心里话,你太不仗义了。你仗着你在这儿人熟,一家伙坑我们几百吨磷肥!你想就这样算了?县长说了,不惜使用一切手段!我们会跟你算了?!你要识相的话,把钱吐出来,你只要把钱吐出来,我保证让他们放人……我一听就听出意思来了,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要磷肥款的,我估计他们也是买通了公安方面的人,专门来弄这笔钱的。我说:范厂长,你的磷肥不合格,是经过法院判的,你叫我上哪儿去给你弄这笔钱哪?小个子厂长说:老魏,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已经了解过了。你不是没钱,你有钱。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们能轻饶你么?!……42.夏(42)我当时已经有点犹豫了,我甚至想,他们只要放我,我可以先给他们一些(那会我身上就带着钱的,我穿了两件毛衣,我里边那件毛衣里缝了三万块钱,是朱朱给我缝上去的,那是我去武汉做图书生意带的钱)……可是,第二天,小个子厂长又对我说:老魏,你要是一时凑不齐,先拿一半也行。你先拿出一半,我就让他们放人。这样行不行?……一听这话,我主意又变了。他松口了,说明他还不摸我的底细。我不能给他钱。我就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说:范厂长,到了这一步,且不说谁对谁错了。这么一大笔款子,我实在是给你凑不齐,就是一半也凑不齐。这样吧,你通知我家里的人,让她来一趟,我让她去想办法借……在场的一个警察用枪点着我的头说:你别耍滑头,你要是耍滑头,老爷们饶不了你!他们几个出去嘀咕了一会儿,就开车去接朱朱去了。在这当口我上了一趟厕所,我心里算着时间,等到朱朱快来到的时候,我要求上厕所……他们就派了一个警察跟着我。那警察嫌厕所里臭,他给我开了手铐之后没有进去,他站在厕所门外边……我就是趁着这一点时间脱的毛衣,我把里边那件缝有三万块钱的毛衣脱下来了,我把装钱的毛衣搭在厕所的木墙上,又在里边蹲了一会才走出来……这时候朱朱已经到了。见了朱朱,我没有说别的,当着他们的面,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说让朱朱去借钱。我说:咱没犯法,他们说咱犯法了,我也没有办法。你去借吧,你先去找'一号'借,而后再到别处借……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好几次一号,我生怕朱朱听不明白,我记得我是说了三次一号。(朱朱有个习惯,老把厕所说成一号,平时我也老跟她开这个一号的玩笑,没想到这次使上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朱朱早就听明白了,她出门后先上了一趟厕所,进去就把带钱的毛衣穿身上了。他们给朱朱限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以内,送钱放人……可十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变卦了。他们把我押上警车,开上就走……你不知道这一路我吃了多少苦,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动不动就把我铐在车上,动不动就朝身上踢两脚。只要路过一个有景致的城市,他们就把我往车上一铐,而后就旅游去了……那小个子厂长也够呛,那小个子苦不堪。他是个跟班花钱的主儿,一路上吃、花、玩的钱都是他拿掏的钱。他们连玩带走一共在路上是十天时间,这十天里,我几乎没睡过,我熬得几乎就要疯了,我觉得我都快成疯子了。到了东北的那个县里之后,他们说什么我就应什么,我想只要让我睡一觉,喊他们爷都行……按说行政拘留不能超过十五天,你猜猜他们关我了多长时间?他们一共关我了六十七天!那东北小个子把能使的法都使了,可就是得不到钱,到了他也没有得我一分钱。不过,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一段我没少给朱朱拍电报,过几天拍个电报,过几天拍个电报,反正我也没钱,花的都是他们的钱。我在电报上什么都写,都是让朱朱赶快送钱的,我说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具、把家里东西卖光卖净也要送钱,赶快赶快送钱!再不送钱就下逮捕令了……可朱朱明白,我心里明白,电报上没有暗号,没有暗号,她是不会送钱来的。朱朱知道账户上有钱……其实到最后,我也撑不住了,再有几天我就撑不住了。你不知道东北那地方有多冷,冰天雪地的,零下几十度,他们一天只管我一顿饭,我就快要冻死了!他们有时候也打,打得我吐血,我吐过两次血……不过,最后先撑不住的是那个县的公安局,因为超过拘留时间太长了,时间长了他们也害怕。那局长是个好人,那局长让他们赶快放人。那小个子厂长后来也撑不住了,那小个子厂长有一天突然哭着对我说:你是爷,你是爷行了吧!你给钱吧,你可怜可怜我这一百多名工人吧,我这里五个月没工资了……我说:我准备死在你们这儿了。你不放我,我上哪儿去给你弄钱?……他说:放了你,你能还钱么?我说:你只要放了我,我一定给你送钱,就是砸锅卖铁,我也送钱来……我说:43.夏(43)你要不信,我给你写个条子。***那小个子厂长说:你要不送钱,这边可要下逮捕令了,这回可是真下……我说:行行,你放心吧,我回去就给你凑……就这样,他们才算把我放出来了。出来之后,他们只给我买了一张车票,除了这张车票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一路上是要饭回来的。那时候我一身冻疮,瘦得跟鬼一样……现在你明白什么是生意了吧?这就是生意。五月二十五日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在爸爸领我再次上法庭的路上,我看见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时间露出了一块一块的烂肉,人们正在抢吃时间。大街上有很多的鲜艳,那是一种带肉味的鲜艳。颜色在街面上行走,五颜六色在街面上幻化成冒着人肉气味的冰激凌,这是夏天里的冰激凌,夏天的冰激凌销路很好。还有屁,屁也销路很好。报上说,屁是人类颜色的副产品。颜色已经进入人们的内脏,人们已经离不开颜色了。颜色是时间的衣裳,我知道颜色是时间的衣裳。颜色在路上走的时候能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就是时间的声音。人们坐着车赶时间。凡是坐车赶时间的人,都是拥有时间的人。只有占住了时间,才去赶时间。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谜语:什么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那时大家都拼命去猜,有很多同学都说是一根绳子,那是一根橡皮筋做的绳子。老师说,错了。其实老师才错了。那就是一根绳子,时间就是一根绳子。对于不需要时间的人来说,时间不是绳子是什么?我一点也不需要时间,我要时间做什么?我也不要上法庭,我上法庭干什么?可我得走,路上的人都在走,我也得走。爸爸也是不愿上法庭的,可他也在走。爸爸说,走。我就得走。在夏日的鲜艳的大街上,只有树是陈旧的,马路边的树反而显得很陈旧。树上挂满了人们呼出来的废气,挂满了汽车扬起的灰尘、油烟,树上还挂着人们吐出来的脏话,因此,树上已没有树的气味了,树上全是人味。树上嫁接了许许多多的人排泄出来的东西,所以树一直不说话,树是怕说出人话来,树害怕说人话。我还看见了很多数字。空气里有很多数字,天空里排满了一行行的数字,那是电波,我知道那是射出来的电波。那些数字也都是有颜色的,我能看见那些闪闪光的、能变幻出很多颜色的数字。这些数字不时出嘀嘀嘀……的叫声。这叫声有时会从人的裤腰上窜出来,这里嘀嘀……那里嘀嘀……空气里到处都是嘀嘀……一排排一行行的嘀嘀……叠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报上说,城市语正在更新,暗语已成了城市的主要日常用语。电波里的暗语像网一样撒在城市的上空:13582,回话。74516,货已出。27456,老地方见。36231,吻你。59428,小鸟飞了。……人已经被电波挤扁了,人越来越薄,人只能在电波的缝隙里喘气,喘一口被电波烤熟了的热气……在去西城区法院的路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位老人,那坐在树下的老人。这是一个卖心的老人,看来他的心还没有卖出去,他的心鲜红如豆,却一直卖不出去。这是一颗被旧日空气包围着的、惟一没受到电波干扰的心。大概是他的外表太陈旧了,人们看不到他的心,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尘埃。他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我看见他在一点一点地缩小,他在新时期里坐出了一个小,一个失去了时间标志的小。这个小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他的笑里总是带着螺丝拧出来的气味。我能看到那股气味。我看到螺丝一丝一丝地在他的笑里动着,动出一片沙沙的喃喃自语……他说:……月牙儿……他说:……极限强度……他说:……红纸……他说:……走了……月牙儿是灰白色的。我看见月牙儿了。这是一弯湿漉漉的月牙儿,月牙儿上长了一层霉的绒毛。月牙儿下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一间的带有铁窗的房子,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是人,我知道那是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看清那是二十年前的两个人。他们两个合抱着那棵大树,脸对脸在树上铐着。一个瘦弱的声音说:我想尿,我憋不住了,我实在是想尿……一个粗壮的声音说:44.夏(44)尿就尿吧,说啥尿哩!你没尿过裤裆?就隔着一层布……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可尿了,你别嫌臊,我没有办法……粗壮的声音说:你有福啊,看起来你是个有福人,你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竟没有尿过裤裆。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跟人打架,我从来没跟人打过架。粗壮的声音说:这一次你是活该!谁叫你打我的小报告,说我搬你打的坯了。我搬你的坯了?我用着搬你的坯!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说了。粗壮的声音说:我也不想打你,你要是不打我的小报告,我就不会打你。一风吹倒的人,我打你干什么?谁叫你好打小报告。瘦弱的声音说:其实,不说也是一样,不说完不成任务也一样要罚……粗壮的声音说:那不一样。你不说,我也不会揍你。我不揍你,就不会把咱俩铐在这儿……冷呵呵的找罪受。瘦弱的声音说:……那月牙儿真好。粗壮的声音说:好个鸟!那又不是你女人,有啥好的?没有声音了,这一会没有声音了,只有一弯月牙,一弯很冷的月牙儿亮着,月牙下是一股刺鼻的尿臊味。片刻,粗壮的声音说:唉,你怎么不说话了?说说话,说说话暖和些。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你说吧,说什么都行,下顿饭我给你一个窝头……瘦弱的声音说:你叫我说什么?我不想说。我就是说话说出的罪,你还让我说……粗壮的声音说:你不是要纸么?一个窝头再加一张擦屁股纸,白纸,行了吧?瘦弱的声音说:你真想听?粗壮的声音说:说吧,说吧。别他娘的卖关子了……瘦弱的声音说:我说个谜语吧:牛挂寺门前,两人伴木眠,谢字出身去,火烧西土边。你猜吧。粗壮的声音说:猜不来。鸟!别弄这酸叽叽哩。你是什么东西,你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了?还说这种酸不叽叽的玩意!说点有意思的……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再给你说一个: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粗壮的声音说:去尿去尿。你就不会说点有意思的?!说说你女人,说说你女人……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好,好好,你随便吧。只要说就行,你说你说……极限强度很新鲜,极限强度还没有在时间里霉。极限强度里有一股热烘烘的甜面包味,是那种很有嚼头的小面包。我看见那声音了,那声音是在一片黑暗里出来的。这是一栋宿舍楼里的一个单元房,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里黑乎乎的,房间里只有声音在游动。我只看见了一个人,黑乎乎的房间里气喘吁吁地跑着一个人……声音却是两种,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高昂,一个渺小;一个声色俱厉,一个唯唯诺诺……一个说:147,站好,你给我站好!一个说:是是,我站好,我老实……一个说:低头!一个说:是是,我低头。-个说:不叫你说的时候,你偏说。现在叫你说了,你说吧!你怎么不说了?你说呀……一个说:是是,管教,你多批评,你多批评……一个说:你不是想说么?你不是很会说么?你怎么哑巴了?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一个说:是是。我现在就给你汇报思想,汇报我的活思想。过去是不叫说,我我我忍不住想说……现在叫说了,我知道现在叫说了。可可可没人听我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我也不会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说:147,我问你。一个说:是是,你问吧,管教。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一个说:叫我看,你是个**牛尾巴,我看你是个牛尾巴,一点鸟用都没有!……一个说:是是,我一点用都没有。一个说:我问你,你是不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一个说:是,我是。-个说:五十年代毕业的老牌大学生,连'极限强度'的公式都不知道么?嗯?!45.夏(45)一个说:是是,我忘了,我的确是忘了。我把什么都忘了……一个说:这也忘了,那也忘了,那你还回来干什么?一个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个说:那你白活了,你这一生算是白活了。干脆给你判个死刑算了……活一天给人民添一天的麻烦,是不是?一个说:是是。我愿意,我伏法……一个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老实!一个说:是是,我老实……报告,我我我……一个说:说!一个说:我想申请变一只猪,我能变一只猪么?一个说:说说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一个说:我想给人民做点贡献……一个说:你说说,你会哼么?你会哼不会?一个说:我、我、不会……一个说:你连哼都不会,你能变猪么?你什么也变不成!一个说:那那那,我……红纸不是红颜色的,红纸是浅黄色的,红纸上有一股麦芽糖的气味。红纸上只有字是红的,红纸上的烫金红字像泥鳅一样跳来跳去,跳进了老人的眼睛……老人在一个摆满沙的会议室里坐着,我看见老人仍戴着那顶蓝帽子,直着身子在会议室里的沙上坐着。接着就有了杂乱的脚步声,热烘烘的带一股汽油味的脚步声。门开了,门外走来了七八张红润的脸,七八双高跟和平跟的皮鞋。一个年轻的女式京昧声音说:老魏,老魏同志,院长看你来了。院长很忙,专门抽时间看你来了……一个饱满肥硕的声音接着说:老魏,怎么样啊?听说你这一段身体不太好?我劝你还是好好休息休息。你是老同志了,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啊……一个男式公文包的声音说:老魏,刚才院长办公会研究过了,鉴于你目前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决定让你提前光荣退休,这很光荣呀,这非常光荣。其实只剩下八个月了……这个这个,待遇不变。一个女式公文包的声音说:老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你签个字吧。说着,她把一张印有烫金红字的纸放在老人的面前。老人拿着那张印有烫金红字的纸,喃喃地说:这纸好,这纸真好……那肥硕的声音说:老魏,想开些,好好休息。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我还有一个会,就这样吧……说着,门开了又关了,闪进来一股带有香水味的风,有三四双皮鞋踢踢踏踏地走出去了。会议室里还剩下三四双皮鞋,那三四双皮鞋说:签字吧,老魏,你签字吧。老人轻声说:这纸真好。那三四双皮鞋又连声说:老魏,老魏,你签字吧。你签过字,有什么要求还可以提……可就在这时候老人开始往下缩了,老人一点一点往下缩,老人很快缩成了一个蜗牛,我看见老人缩成了一个蜗牛,一个伏在红字上的小蜗牛……周围是一片惊呼声:把他的头拽出来,快把他的头拽出来……走了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孔,我看见了一个极小的孔。这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小孔。小孔上有一个浑浊的黄颜色的东西,开始我看不清它是什么,我只看见它是一个黄色的、咕噜咕噜动的东西。那东西上叠印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小片片……第一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个手提袋,一个女式的手提袋;第二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一片白白的肉,一片白嫩的丰腴滑腻的肉;第三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一只胳膊,一只戴着小手表的胳膊;第四个小片上映的是一只红皮鞋的后跟,露一点肉色袜子的尖尖的皮鞋高后跟;第五个小片上映的是一段裙衫,一小段米萤色的甩动着的裙衫;第六个小片上映的是一个茄子,那是一个紫茄子;第七个小片上映的是一只黑皮鞋,一只很大的黑皮鞋;再往后就乱了,往后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还看见了一些声音,一些很有规律的声音,一会儿是噔噔噔……一会儿是的的、的的……一会儿又是嘎、嘎、嘎……我终于弄明白了,那声音是脚步声,是从楼梯上传出的脚步声。而后那小孔也渐渐地清楚些了,那生锈的小孔里有一股油漆味,我又闻到了一股油漆味。油漆味的后边就是那个黄颜色的珠子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正堵在小孔上面,那东西紧贴着小孔……那东西还会说话,我看见那东西在说话。那东西说:走一个了……又走一个……又走一个……我明白那是什么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不说,我不想说……46.夏(46)路越来越窄了,我看见路越来越窄了。***这是一条通往西城区法院的路。我不得不走这条路,我必须得去法院。这条路上有很多绿颜色的脚印,我看见地上排满了绿颜色的脚印。走在绿颜色的脚印上,我听见脚下有一串一串的咔嚓、咔嚓声。我觉得我是把什么踩下去了,我一踩就把一些脚印踩下去了。我知道还会有人来踩我的脚印,一定会有人来踩我的脚印,人们踩来踩去,留下的只是一些脚印……脚印时间一长就成垃圾了,我看见一个老婆婆正在清扫掺有树叶的脚印垃圾,她把脚印扫成一堆一堆的,而后用火来烧。我知道她扫完之后,就会把这些脚印烧掉。她只烧这些绿颜色的脚印,这些绿颜色的脚印很脏……旧妈妈已经等在法院门口了,我看见旧妈妈在法院门口站着。旧妈妈身上印有马+户的气味,那些气味像标签一样在旧妈妈身上贴着,给旧妈妈贴出了许多信心和勇气。因此旧妈妈的心绪很平稳,旧妈妈眼里没有射出车刀。旧妈妈眼里射出的是旧日的福佑街,在那条二十二年前的街道上,背着书包的旧妈妈正在一甩一甩地走,一边走一边吃一分钱一块的麦芽糖。旧妈妈看见写在街边墙上的粉笔字了,旧妈妈看见马+户=?时笑了……这笑容很短,这笑容在嘴边上晃了一下,就掉下来了。然后她看见了爸爸和我。看见爸爸时,她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哼里塞满了车刀。而后,旧妈妈扭身走进法院去了,旧妈妈昂着头走进了法院的大门……法庭仍然在二楼上。法庭里也仍然和上次一样,摆着一些桌子和牌牌。我觉得是走进了同一个法庭,转来转去又转到了曾经来过的老地方。我看见了三顶帽子,在写有庭长、审判员、书记员的牌牌后边摆着三顶帽子,没有人脸,我看不见人脸。只是声音不一样了,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下来的,声音很空。天花板说:姓名,原告姓名?(还有一个声音,我还听到了一个蓝色的声音。那声音说:还记得那条街么?那条福佑街……)旧妈妈说:姓李,李淑云。(记得,我记得……)天花板说:年龄?(你记得那行粉笔字么?在那条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旧妈妈说:三十二岁。(记得。那时候背着书包上学,常走那条街,那条街我走了好多年。我记得有一行字写在一家小铺的门板上……)天花板说:职业?(你记不记得了,那行粉笔字写的是什么?你想想那墙上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