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期六晚上,韩常新举行婚礼。林震走进礼堂,他不喜欢那弥漫的呛人的烟气,还有地上杂乱的糖果皮与空中杂乱的哄笑;没等婚礼开始他就退了出来。组织部的办公室黑着,他拉开灯,看见自己桌上的信,是小学的同事们写来,其中还夹着孩子们用小手签了名的信:林老师:您身体好吗;我们特别特别想您,女同学都哭了,后来就不哭了,后来我们作算术,题目特别特别难,我们费了半天劲,中于算出来了……看着信,林震不禁独自笑起来了,他拿起笔把“中于”改成“终于”,准备在回信时告诉他们下次要避免别字。他仿佛看见了系蝴蝶结的李琳琳、爱画水彩画的刘小毛和常常把铅笔头含在嘴里的孟飞,……他猛把头从信纸上抬起来,所看见的却是电话、吸墨纸和玻璃板。他所熟悉的孩子的世界和他的单纯的工作已经离他而去了,新的工作要复杂得多……他想起前天党小组会上人们对他的批评。难道自己真的错了?真的是莽撞和幼稚,再加几分年轻人的廉价的勇气?也许真的应该切实估量一下自己,把份内的事作好,过两年,等到自己“成熟”了以后再干预一切吧?礼堂里传来爆发的掌声和笑声。一只手落在肩上,他吃惊地回过头来,灯光显得刺眼,赵慧文没有声响地站在他的身边,女同志走路都有这种不声不响的本事。赵慧文问:“怎么不去玩?”“我懒得去。你呢?”“我该回家了,”赵慧文说,“到我家坐坐好吗?省得一个人在这儿想心事。”“我没有心事。”林震分辩着,但他接受了赵慧文的好意。赵慧文住在离区委会不远的一个小院落里。孩子睡在浅蓝色的小床里,幸福地含着指头,赵慧文吻了儿子,拉林震到自己房间里来。“他父亲不回来吗?”林震问。赵慧文摇摇头。这间卧室好像是布置得很仓促,墙壁因为空无一物而显得过分洁白,盆架孤单地缩在一角,窗台上的花瓶傻气地张着口;只有床头上桌上的收音机,好像还能扰乱这卧室的安静。林震坐在藤椅上,赵慧文靠墙站着。林震指着花瓶说:“应该插枝花,”又指着墙壁说:“为什么不买几张画挂上?”赵慧文说:“经常也不在,就没有管它。”然后她指着收音机问:“听不听?星期六晚上,总有好的音乐。”收音机响了,一种梦幻的柔美的旋律从远处飘来,慢慢变得热情激荡。提琴奏出的诗一样的主题,立即揪住了林震的心。他托着腮,屏住了气。他的青春,他的追求,他的碰壁,似乎都能与这乐曲相通。赵慧文背着手靠在墙上,不顾衣服蹭上了石灰粉,等这段乐曲过去,她用和音乐一样的声音说:“这是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曲》,让人想到南国,想到海……我在文工团的时候常听它,慢慢觉得,这调子不是别人演奏出的,而是从我心里钻出来的……”“在文工团?”“参加军事干部学校以后被分配去的,在朝鲜,我用我的蹩脚的嗓子给战士唱过歌,我是个哑嗓子的歌手。”林震像第一次见面似的又重新打量赵慧文。“怎么?不像了吧?”这时电台改放“剧场实况”了,赵慧文把收音机关了。“你是文工团的,为什么很少唱歌?”林震问。她不回答,走到床边,坐下。她说:“我们谈谈吧,小林,告诉我,你对咱们区委的印象怎么样?”“不知道,我是说,还不明确。”“你对韩常新和刘世吾有点意见吧,是不?”“也许。”“当初我也这样,从部队转业到这里,和部队的严格准确比较,许多东西我看不惯。我给他们提了好多意见,和韩常新激动地吵过一回,但是他们笑我幼稚,笑我工作没作好意见倒一大堆,慢慢地我发现,和区委的这些缺点作斗争是我力不胜任的……”“为什么力不胜任?”林震像刺痛了似的跳起来,他的眉毛拧在一起了。“这是我的错,”赵慧文抓起一个枕头,放在腿上,“那时我觉得自己水平太低,自己也很不完美,却想纠正那些水平比自己高得多的同志,实在不量力。而且,刘世吾、韩常新还有别人,他们确实把有些工作作得很好。他们的缺点散布在咱们工作的成绩里边,就像灰尘散布在美好的空气中,你嗅得出来,但抓不住,这正是难办的地方。”“对!”林震把右拳头打在左手掌上。赵慧文也有些激动了,她把枕头抛开,话说得更慢,她说:“我做的是事务工作,领导同志也不大过问,加上个人生活上的许多牵扯,我沉默了,于是,上班抄抄写写,下班给孩子洗尿布、买奶粉。我觉得我老得很快,参加军干校时候那种热情和幻想,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沉默着,一个一个地捏着自己的手指,接着说:“两个月以前,北京市进入社会主义高潮,工人、店员还有资本家,放着鞭炮,打着锣鼓到区委会报喜,工人、店员把入党申请书直接送到组织部,大街上一天一变,整个区委会彻夜通明,吃饭的时候,宣传部、财经部的同志滔滔不绝地讲着社会主义高潮中的各种气象;可我们组织部呢?工作改进很少!打电话催催发展数字,按前年的格式添几条新例子写写总结……最近,大家检查保守思想,组织部也检查,拖拖沓沓开了三次会,然后写个材料完事。……哎,我说乱了,社会主义高潮中,每一声鞭炮都刺着我,当我复写批准新党员通知的时候,我的手激动得发抖,可是我们的工作就这样依然故我地下去吗?”她喘了一口气,来回踱着,然后接着说:“我在党小组会上谈自己的想法,韩常新满足地问:‘难道我们发展数字的完成比例不是各区最高的?难道市委组织部没要我们写过经验?’然后他进行分析,说我情绪不够乐观,是因为不安心事务工作……”“开始的时候,韩常新给人一个了不起的印象,但是实际一接触……”林震又说起那次写汇报的事。赵慧文同意地点头:“这一二年,虽然我没提什么意见,但我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生活里的一切,有表面也有内容,作到金玉其外,并不是难事。譬如韩常新,充领导他会拉长了声音训人,写汇报他会强拉硬扯生动的例子,分析问题,他会用几个无所不包的概念;于是,俨然成了个少壮有为的干部,他漂浮在生活上边,悠然得意。”“那么刘世吾呢?”林震问,“他绝不像韩常新那样浅薄,但是他的那些独到的见解,精辟的分析,好像包含着一种可怕的冷漠。看到他容忍王清泉这样的厂长,我无法理解,而当我想向他表示什么意见的时候,他的议论却使人越绕越糊涂,除了跟着他走,似乎没有别的路……”“刘世吾有一句口头语:就那么回事,他看透了一切,以为一切就那么回事。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知道什么是‘是’,什么是‘非’,还知道‘是’一定战胜‘非’,又知道‘是’不是一下子战胜‘非’,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过——党的工作给人的经验本来很多。于是他不再操心,不再爱也不再恨。他取笑缺陷,仅仅是取笑;欣赏成绩,仅仅是欣赏。他满有把握地应付一切,再也不需要虔诚地学习什么,除了拼音文字之类的具体知识。一旦他认为条件成熟需要干一气,他一把把事情抓在手里,教育这个,处理那个,俨然是一切人的上司。凭他的经验和智慧,他当然可以作好一些事,于是他更加自信。”赵慧文毫不容情地说道。这些话曾经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萦绕在她的心头……“我们的区委副书记兼部长呢?他不管么?”赵慧文更加兴奋了,她说:“李宗秦身体不好,他想去作理论研究工作,嫌区的工作过于具体。他作组织部长只是挂名,把一切事情推给刘世吾。这也是一种相当普遍的不正常的现象,有一批老党员,因为病,因为文化水平低,或者因为是首长爱人,他们挂着厂长、校长和书记的名,却由副厂长、教导主任、秘书或者某个干事作实际工作。”“我们的正书记——周润祥同志呢?”“周润祥是一个非常令人尊敬的领导同志,但是他工作太多,忙着肃反、私营企业的改造……各种带有突击性的任务,我们组织部的工作呢,一般说永远成不了带突击性的中心任务,所以他管的也不多。”“那……怎么办呢?”林震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了事情的复杂性,一个缺点,仿佛粘在从上到下的一系列的缘故上。“是啊。”赵慧文沉思地用手指弹着自己的腿,好像在弹一架钢琴,然后她向着远处笑了,她说:“谢谢你……”“谢我?”林震以为自己听错了。“是的,见到你,我好像又年轻了。你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和一切坏现象作斗争,于是我有一种婆婆妈妈的预感:你……一场风波要起来了。”林震脸红了。他根本没想到这些,他正为自己的无能而十分羞耻。他嘟哝着说:“但愿是真正的风波而不是瞎胡闹。”然后他问:“你想了这么多,分析得这么清楚,为什么只是憋在心里呢?”“我老觉得没有把握,”赵慧文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看了想,想了又看,我有时候想得一夜都睡不好,我问自己:‘你的工作是事务性的,你能理解这些吗?’”“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觉得你刚才说的对极了!你应该把你刚才说的对区委书记谈,或者写成材料给《人民日报》……”“瞧,你又来了。”赵慧文露出润湿的牙齿笑了。“怎么叫又来了?”林震不高兴地站起来,使劲搔着头皮,“我也想过多少次,我觉得,人要在斗争中使自己变正确,而不能等到正确了才去作斗争!”赵慧文突然推门出去了,把林震一个人留在这空旷的屋子里,他嗅见了肥皂的香气。马上,赵慧文回来了,端着一个长柄的小锅,她跳着进来,像一个梳着三只辫子的小姑娘。她打开锅盖,戏剧性地向林震说:“来,我们吃荸荠,煮熟了的荸荠!我没有找到别的好吃的。”“我从小就喜欢吃熟荸荠,”林震愉快地把锅接过来,他挑了一个大的没剥皮就咬了一口,然后他皱着眉吐了出来,“这是个坏的,又酸又臭。”赵慧文大笑了。林震气愤地把捏烂了的酸荸荠扔到地上。临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纯净的天空上布满了畏怯的小星星。有一个老头儿吆喝:“炸丸子开锅!”推车走过。林震站在门外,赵慧文站在门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她说:“下次来的时候,墙上就有画了。”林震会心地笑着:“而且希望你把丢下的歌儿唱起来!”他摇了一下她的手。林震用力地呼吸着春夜的清香之气,一股温暖的泉水在心头涌了上来。八韩常新最近被任命为组织部副部长。新婚和被提拔,使他愈益精神焕发和朝气勃勃。他每天刮一次脸,在参观了服装展览会以后又作了一套凡尔丁料子的衣服。不过,最近他亲自出马下去检查工作少了,主要是在办公室听汇报、改文件和找人谈话。刘世吾仍然那么忙……一天,晚饭以后,韩常新把《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还给林震,他用手弹一弹那本书,点点头说:“很有意思,也很荒唐。当个作家倒不坏,编得天花乱坠。赶明儿我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或者犯错误受了处分,就也写小说去。”林震接过书,赶快拉开抽屉,把它压在最底下。刘世吾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正出神地研究一盘象棋残局,听了韩常新的话,刻薄地说:“老韩将来得关节炎或者受处分倒不见得不可能,至于小说,我们可以放心,至少在这个行星上不会看到您的大作。”他说的时候一点不像开玩笑,以致韩常新尴尬地转过头,装没听见。这时刘世吾又把林震叫过去,坐在他旁边,问:“最近看什么书了?有没有好的借我看看?”林震说没有。刘世吾挪动着身体,斜躺在沙发上,两手托在脑后,半闭着眼,缓慢地说:“最近在《译文》上看了《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的片段,人家写得真好,活得很……”“您常看小说?”林震真不大相信。“我愿意荣幸地表示,我和你一样地爱读书:小说、诗歌,包括童话。解放以前,我最喜欢屠格涅夫,小学五年级,我已经读《贵族之家》,我为伦蒙那个德国老头儿流泪,我也喜欢叶琳娜;英沙罗夫写得却并不好……可他的书有一种清新的、委婉多情的调子。”他忽地站起来,走近林震,扶着沙发背,弯着腰继续说,“现在也爱看,看的时候很入迷,看完了又觉得没什么,你知道,”他紧挨林震坐下,又半闭起眼睛,“当我读一本好小说的时候,我梦想一种单纯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我想去作水手,或者穿上白衣服研究红血球,或者作一个花匠,专门培植十样锦……”他笑了,从来没这样笑过,不是用机智,而是用心。“可还是得作什么组织部长。”他摊开了手。“为什么您把现在的工作看得和小说那么不一样呢?党的工作不单纯,不美妙,也不透明么?”林震友好而关切地问。刘世吾接连摇头,咳嗽了一会儿又站起来。靠到远一点的地方,嘲笑地说:“党工作者不适合看小说。……譬如,”他用手在空中一划,“拿发展党员来说,小说可以写:‘在壮丽的事业里,多少名新战士参加了无产阶级的先锋行列,万岁!’而我们呢,组织部呢,却正在发愁:第一,某支部组织委员工作马大哈,谈不清新党员的历史情况。第二,组织部压了百十几个等着批准的新党员,没时间审查。第三,新党员需经常委会批准,常委委员一听开会批准党员就请假。第四,公安局长参加常委会批准党员的时候老是打瞌睡……”“您不对!”林震大声说,他像本人受了侮辱一样地难以忍耐,“您看不见壮丽的事业,只看见某某在打瞌睡……难道您也打瞌睡了?”刘世吾笑了笑,叫韩常新:“来,看看报上登的这个象棋残局,该先挪车呢还是先跳马?”九魏鹤鸣告诉林震,他要求回到车间作工人,他说:“这个支部委员和生产科长我干不了。”林震费尽唇舌,劝他把那次座谈会搜集的意见写给党报,并且质问他:“你退缩了,你不信任党和国家了,是吗?”后来魏鹤鸣和几个意见较多的工人写了一封长信,偷偷地寄给报纸,连魏鹤鸣本人都对自己有些怀疑:“也许这又是‘小集团活动’?那就处罚我吧!”他是带着有罪的心情把大信封扔进邮箱的。五月中旬,《北京日报》以显明的标题登出揭发王清泉官僚主义作风的群众来信。署名“麻袋厂一群工人”的信,愤怒地要求领导上处理这一问题。《北京日报》编者也在按语中指出:“……有关领导部门应迅速作认真的检查……”赵慧文首先发现了,她叫林震来看。林震兴奋得手发抖,看了半天连不成句子,他想:“好!终于揭出来了!还是党报有力量!”他把报纸拿给刘世吾看,刘世吾仔细地看了几遍,然后抖一抖报纸,客观地说:“好,开刀了!”这时,区委书记周润祥走进来,他问:“王清泉的情况你们了解不?”刘世吾不慌不忙地说:“麻袋厂支部的一些不健康的情况那是确实存在的。过去,我们就了解过,最近我亲自找王清泉谈过话,同时小林同志也去了解过。”他转身向林震:“小林,你谈谈王清泉的情况吧。”有人敲门,魏鹤鸣紧张地撞进来,他的脸由红色变成了青色,他说,王厂长在看到《北京日报》以后非常生气,现在正追查写信的人。……经过党报的揭发与区委书记的过问,刘世吾以出乎林震意料之外的雷厉风行的精神处理了麻袋厂的问题。刘世吾一下决心,就可以把工作作得很出色。他把其他工作交代给别人,连日与林震一起下到麻袋厂去。他深入车间,详细调查了王清泉工作的一切情况,征询工人群众的一切意见。然后,与各有关部门进行了联系,只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就对王清泉作了处理——党内和行政都予以撤职处分。处理王清泉的大会一直开到深夜,开完会,外面下起雨,雨忽大忽小,久久地不停息。风吹到人脸上有些凉。刘世吾与林震到附近的一个小铺子去吃馄饨。这是新近公私合营的小铺子,整理得干净而且舒适。由于下雨,顾客不多。他们避开热气腾腾的馄饨锅,在墙角的小桌旁坐下来。他们要了馄饨,刘世吾还要了白酒,他呷了一口酒,掐着手指,有些感触地说:“我这是第六次参加处理犯错误的负责干部的问题了,头几次,我的心很沉重。”由于在大会上激昂地讲过话,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党工作者是医生,他要给人治病,他自己却是并不轻松的。”他用无名指轻轻敲着桌子。林震同意地点头。刘世吾忽问:“今天是几号?”“5月20。”林震告诉他。“5月20,对了。九年前的今天,‘青年军’二○八师打坏了我的腿。”“打坏了腿?”林震对刘世吾的过去历史还不了解。刘世吾不说话,雨一阵大起来,他听着那哗啦哗啦的单调的响声,嗅着潮湿的土气。一个被雨淋透的小孩子跑进来避雨。小孩的头发在往下滴水。刘世吾招呼店员:“切一盘肘子。”然后告诉林震:“1947年,我在北大作自治会主席。参加五·二○游行的时候,二○八师的流氓打坏了我的腿。”他挽起裤子,可以看到一道弧形的疤痕,然后他站起来:“看,我的左腿是不是比右腿短一点?”林震第一次以深深的尊敬和爱戴的眼光看着他。喝了几口酒,刘世吾的脸微微发红,他坐下,把肉片夹给林震,然后斜着头说:“那时候……我是多么热情,多么年轻啊!我真恨不得……”“现在就不年轻,不热情了么?”林震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当然不,”刘世吾玩着空酒杯,“可是我真忙啊!忙得什么都习惯了,疲倦了。解放以来从来没睡够过八小时觉。我处理这个人和那个人,却没有时间处理处理自己。”他托起腮,用最质朴的人对人的态度看着林震,“是啊,一个布尔什维克,经验要丰富,但是心要单纯。……再来一两!”刘世吾举起酒杯,向店员招手。这时林震已经开始被他深刻和真诚的抒发所感动了。刘世吾接着闷闷地说:“据说,炊事员的职业病是缺少良好的食欲,饭菜是他们作的,他们整天和饭菜打交道。我们,党工作者,我们创造了新生活,结果,生活反倒不能激动我们……”林震的嘴动了动,刘世吾摆摆手,表示希望不要现在就和他辩论。他不说话,独自托着腮发愣。“雨小多了,这场雨对麦子不错,”过了半天,刘世吾叹了口气,忽然又说:“你这个干部好,比韩常新强。”林震在慌乱中赶紧喝汤。刘世吾盯着他,亲切地笑着,问他:“赵慧文最近怎么样?”“她情绪挺好。”林震随口说。他拿起筷子去夹熟肉,看见了他熟悉的刘世吾的闪烁的目光。刘世吾把椅子拉近了,缓缓地说:“原谅我的直爽,但是我有责任告诉你……”“什么?”林震停止了夹肉。“据我看,赵慧文对你的感情有些不……”林震颤抖着手放下了筷子。离开馄饨铺,雨已经停了,星光从黑云下面迅速地露出来,风更凉了,积水潺潺地从马路两边的泄水池流下去。林震迷惘地跑回宿舍,好像喝了酒的不是刘世吾,倒是他。同宿舍的同志都睡得很甜,粗短的和细长的鼾声此起彼伏。林震坐在床上,摸着湿了的裤脚,眼前浮现了赵慧文的苍白而美丽的脸。……他还是个毛小伙子,他什么也没经历过,什么都不懂。他走近窗子,把脸紧贴在外面沾满了水珠的冰冷的玻璃上。十区委常委开会讨论麻袋厂的问题。林震列席参加。他坐在一角,心跳、紧张,手心里出了汗。他的衣袋里装着好几千字的发言提纲,准备在常委会上从麻袋厂事件扯出组织部工作中的问题。他觉得麻袋厂问题的揭发和解决,造成了最好的机会,可以促请领导从根本上考虑一下组织部的工作。时候到了!刘世吾正在条理分明地汇报情况。书记周润祥显出沉思的神色,用左拳托着士兵式的粗壮而宽大的脸,右腕子压着一张纸,时而在上面写几个字。李宗秦用食指在空中写划着。韩常新也参加了会,他专心地把自己的鞋带解开又系上。林震几次想说话,但是心跳得使他喘不上气。第一次参加常委会,就作这种大胆的发言,未免过于莽撞吧?不怕,不怕!他鼓励自己。他想起八岁那年在青岛学跳水,他也一边听着心跳,一边生气地对自己说:“不怕,不怕!”区委常委批准了刘世吾对于麻袋厂问题提出的处理意见,马上就要进行下面一项议程了,林震霍地举起了手。“有意见吗?不举手就可以发言的。”周书记笑着说。林震站起来,碰响了椅子,掏出笔记本看着提纲,他不敢看大家。他说:“王清泉个人是作了处理了,但是如何保证不再有第二、第三个王清泉出现呢?我们应该检查一下区委组织工作中的缺点:第一,我们只抓了建党,对于巩固党没给予应有的注意,使基层的党内斗争处于自流状态。第二,我们明知有问题却拖延着不去解决,王清泉来厂子整整五年,问题一直存在而且愈发展愈严重。……具体地说,我认为韩常新同志与刘世吾同志有责任……”会场起了轻微的骚动,有人咳嗽,有人放下了烟卷,有人打开笔记本,有人挪了一下椅子。韩常新耸了一下肩,用舌头舔了一下扭动着的牙床,讽刺地说:“往往听到一种事后诸葛亮的意见:‘为什么不早一点处理呢?’当然是愈早愈好罗……高、饶事件发生了,有人问为什么不早一点,贝利亚,也有人问为什么不早一点。再者,组织部并不能保证第二、第三个王清泉不会出现,林震同志也未尝能保证这一点。……”林震抬起头,用激怒的目光看着韩常新。韩常新却只是冷冷地笑。林震压抑着自己说:“老韩同志知道缺点的存在是规律,但他不知道克服缺点前进更是规律。老韩同志和刘部长,就是抱住了头一个规律,因而对各种严重的缺点采取了容忍乃至于麻木的态度!”说完,他用手抹了抹头上的汗,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说得这样尖锐,但是终究说出来了,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李宗秦在空中划着的食指停住了。周润祥转头看看林震又看看大家,他的沉重的身躯使木椅发出了吱吱声。他向刘世吾示意:“你的意见?”刘世吾点点头:“小林同志的意见是对的,他的精神也给了我一些启发……”然后他悠闲地溜到桌子边去倒茶水,用手抚摸着茶碗沉思地说:“不过具体到麻袋厂事件,倒难说了。组织部门巩固党的工作抓得不够,是的,我们干部太少,建党还抓不过来。麻袋厂王清泉的处理,应该说还是及时而有效的。在宣布处理的工人大会上,工人的情绪空前高涨,有些落后的工人也表示更认识到了党的大公无私,有一个老工人在台上一边讲话一边落泪,他们口口声声说着感谢党,感谢区委……”林震小声说:“是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我们工作中的麻木、拖延、不负责任,是对群众犯罪。”他提高了声音,“党是人民的、阶级的心脏,我们不能容忍心脏上有灰尘,就像不能容忍党的机关的缺点!”李宗秦把两手交叉起来放在膝头,他缓缓地说,像是一边说一边思索着如何造句:“我认为林震、韩常新、刘世吾同志的主要争论有两个症结,一个是规律性与能动性的问题,……一个是……”林震以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对李宗秦说:“我希望不要只作冷静而全面的分析……”他没有说下去,他怕自己掉下眼泪来。周润祥看一看林震,又看一看李宗秦,皱起了眉头,沉默了一会,迅速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对大家说:“讨论下一项议程吧。”散会后,林震气恼得没有吃下饭,区委书记的态度他没想到。他不满甚至有点失望。韩常新与刘世吾找他一起出去散步,就像根本没理会他对他们的不满意,这使林震更意识到自己和他们力量的悬殊。他苦笑着想:“你还以为常委会上发一席言就可以起好大的作用呢!”他打开抽屉,拿起那本被韩常新嘲笑过的苏联小说,翻开第一篇,上面写着:“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他自言自语:“真难啊!”他缺少了什么呢?十一第二天下班以后,赵慧文告诉林震:“到我家吃饭去吧,我自己包饺子。”他想推辞,赵慧文已经走了。林震犹豫了好久,终于在食堂吃了饭再到赵慧文家去。赵慧文的饺子刚刚煮熟。她穿上暗红色的旗袍,系着围裙,手上沾满面粉,像一个殷勤的主妇似的对林震说:“新下来的豆角做的馅子……”林震嗫嚅地说:“我吃过了。”赵慧文不信,跑出去给他拿来了筷子,林震再三表示确实吃过,赵慧文不满意地一个人吃起来。林震不安地坐在一旁,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晃一晃身体。“小林,有什么事么?”赵慧文停止了吃饺子。“没……有。”“告诉我吧。”赵慧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昨天在常委会上我把意见都提了,区委书记睬都不睬……”赵慧文咬着筷子端想了想,她坚决地说:“不会的,周润祥同志只是不轻易发表意见……”“也许,”林震半信半疑地说,他低下头,不敢正面接触赵慧文关切的目光。赵慧文吃了几个饺子,又问:“还有呢?”林震的心跳起来了。他抬起头,看见了赵慧文的好意的眼睛,他轻轻地叫:“赵慧文同志……”赵慧文放下筷子,靠在椅子背子,有些吃惊了。“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幸福。”林震用一种粗重的,完全像大人一样的声音说,“我看见过你的眼泪,在刘世吾的办公室,那时候春天刚来……后来忘记了。我自己马马虎虎地过日子,也不会关心人。你幸福吗?”赵慧文略略疑惑地看着他,摇头,“有时候我也忘记……”然后点头,“会的,会幸福的。你为什么问它呢?”她安详地笑着。林震把刘世吾对他讲的告诉了她:“……请原谅我,把刘世吾同志随便讲的一些话告诉了你,那完全是瞎说……我很愿意和你一起说话或者听交响乐,你好极了,那是自然而然的,……也许这里边有什么不好的,不合适的东西,马马虎虎的我忽然多虑了,我恐怕我扰乱谁。”林震抱歉地结束了。赵慧文安详地笑着,接着皱起了眉尖儿,又抬起了细瘦的胳臂,用力擦了一下前额,然后她甩了一下头,好像甩掉什么不愉快的心事似的转过身去了。她慢慢地走到墙壁上新挂的油画前边,默默地看画。那幅画的题目是《春》,莫斯科,太阳在春天初次出现,母亲和孩子到街头去……一会,她又转过身来,迅速地坐在床上,一只手扶着床栏杆,异常平静地说:“你说了些什么呀?真的!我不会作那些不经过考虑的事。我有丈夫,有孩子,我还没和你谈过我的丈夫,”她不用常说的“爱人”,而强调地说着“丈夫”,“我们在五二年结的婚,我才十九,真不该结婚那么早。他从部队里转业,在中央一个部里作科长,他慢慢地染上了一种油条劲儿,争地位、争待遇,和别人不团结。我们之间呢,好像也只剩下了星期六晚上回来和星期一走。我的看法是:或者是崇高的爱情,或者什么都没有。我们争吵了……但我仍然等待着……他最近出差去上海,等回来,我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可你说了些什么呢?”她又一次问,“小林,你是我所尊敬的顶好的朋友,但你还是个孩子——这个称呼也许不对,对不起。我们都希望过一种真正的生活,我们希望组织部成为真正的党的工作机构,我觉着你像是我的弟弟,你盼望我振作起来,是吧?生活是应该有互相支援和友谊的温暖,我从来就害怕冷淡。就是这些了,还有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呢?”林震惶恐地说:“我不该受刘世吾话的影响……”“不,”赵慧文摇头,“刘世吾同志是聪明人,他的警告也许并不是完全没有必要,然后……”她深深地吐一口气,“那就好了。”她收拾起碗筷,出去了。林震茫然地站起,来回踱着步子,他想着、想着,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慢慢地,又没有了。他要说什么呢?本来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活有时候带来某种情绪的波流,使人激动也使人困扰,然后波流流过去,没有一点痕迹……真的没有痕迹吗?它留下对于相逢者的纯洁和美好的记忆,虽然淡淡,却难忘……赵慧文又进来了,她领着两岁的儿子,还提着一个书包。小孩已经与林震见过几次面,亲热地叫林震“夫夫”——他说不清“叔叔”。林震用强健的手臂把他举了起来。空旷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孩子的笑闹声。赵慧文打开书包,拿出一叠纸,翻着,说:“今天晚上,我要让你看几样东西。我已经把三年来看到的组织部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和自己的意见写了一个草稿。这个……”她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一张橡皮纸,“大概这是可笑的,我给自己规定了一个竞赛的办法。让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竞赛。我划了表,如果我的工作有了失误——写入党批准通知的时候抄错了名字或者统计错了新党员人数,我就在表上画一个黑叉子,如果一天没有错,就画一个小红旗。连续一个月都是红旗,我就买一条漂亮的头巾或者别的什么奖励自己……也许,这像幼儿园的作法吧?你好笑吗?”林震入神地听着,他严肃地说:“绝不,我尊敬你对你自己的……”临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林震站在门外,赵慧文站在门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她说:“今天的夜色非常好,你同意吗?你嗅见槐花的香气了没有?平凡的小白花,它比牡丹清雅,比桃李浓馥。你嗅不见?真是!再见。明天一早就见面了,我们各自投身在伟大而麻烦的工作里边。然后晚上来找我吧,我们听美丽的《意大利随想曲》。听完歌,我给你煮荸荠,然后我们把荸荠皮扔得满地都是……”……林震靠着组织部门前的大柱子好久好久地呆立着,望着夜的天空。初夏的南风吹拂着他——他来时是残冬,现在已经是初夏了。他在区委会度过了第一个春天。他作好的事情简直很少,简直就是没有,但他学了很多,多懂了不少事。他懂了生活的真正的美好和真正的分量;他懂了斗争的困难和斗争的价值。他渐渐明白,在这平凡而又伟大的、包罗万象的、担负着无数艰巨任务的区委会,单凭个人的勇气是作不成任何事情的……从明天……办公室的小刘走过,叫他:“林震,你上哪儿去了?快去找周润祥同志,他刚才找了你三次。”区委书记找林震了吗?那么不是从明天,而是从现在,他要尽一切力量去争取领导的指引,这正是目前最重要的……隔着窗子,他看见绿色的台灯和夜间办公的区委书记的高大侧影,他坚决地、迫不及待地敲响了领导同志办公室的门。1956年5月—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