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又没有声音。他感到寂寞了,他慢慢地向采莲说: “小妹妹,你去拿一本书来,我问问你。” 女孩向他一看,就跑去。妇人却忽然滴下眼泪来说: “在我这一生怕无法报答你了!” 萧涧秋稍稍奇怪地间——他似乎没有听清楚: “什么?” 妇人仍旧低声地流泪的说; “你对我们的情太大了:你是救了我们母子三人的命,救了我们这一家!但我们怎样报答你呢?” 他强笑地难以为情地说: “不要说这话了!只要我们能好好地团聚下去,就是各人底幸福。” 女孩已经拿书到他底身边,他们就互相问答起来。妇人私语的: “真是天差先生来的,天差先生来的。这样,孩子底病会不好么?哈,天是有它底大眼睛的。我还愁什么?天即使要辜负我,天也不敢辜负先生,孩子底病一定明天就会好。” 萧涧秋知道这位妇人因小孩底病的缠绕过度,神经有些变态,他奇怪地向她望一望。妇人转过脸,避开愁闷的样子。他仍低头和女孩说话。二 月柔 石 著十五 上午十时左右。 阳光似金花一般撒满人间。春天之使者似在各处雀跃:云间,树上,流动的河水中,还来到人类的各个底心内,在采莲底家里,病的孩子稍稍安静了,呼吸不似以前那么紧张。妇人坐在床边,强笑地静默想着。半空吊起的心似放下一些了。萧涧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女孩是在房内乱跑。酸性的房内,这时舒畅不少安慰不少了。 忽然有人走进来,站在他们底门口,而且气急地——这是陶岚。他们随即转过头,女孩立刻叫起来向她跑去,她也就慢慢地问: “小弟弟怎么样?” “谢谢天,好些了,”妇人答。 陶岚走进到孩子底身边,低下头向孩子底脸上看了看,采莲的母亲又说: “萧先生用了新的方法使他睡去的。” 陶岚就转头问他,有些讥笑地: “你会医病么?” “不会。偶然知道这一种病,和这一种病的医法,---还是偶然的。此地又没有好的医生,看孩子气急下去么?”他难以为情地说。陶岚又道:“我希望你做一尊万灵菩萨。”萧涧秋当时就站起来,两手擦了一擦,向陶岚说:“你来了,我要回去了。”“为什么呢?”一个问。“她已经知道这个手续,我下午再来一趟就是。”“不,请你稍等片刻,我们同回去。”青年妇人说:“你不来也可以。有事,我会叫采莲来叫你的。”陶岚向四周看一看,似侦探什么,随说: “那末我们走罢。” 女孩依依地跟到门口,他们向她摇摇头就走远了。一边陶岚问他: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除出学校还有别的地方吗?”“慢些,我们向那水边去走一趟罢,我还有话对你说。” 萧涧秋当即同意了。 他慢慢地抬头看她,可是一个已俯下头,问: “钱正兴对你要求过什么呢?” “什么?没有。” “请你不要骗我罢。我知道在你底语言底成分中,是没有一分谎的,何必对我要异样?” “什么呢,岚弟?” 他似小孩一般。一个没精打采地说: “你运用你另一副心对付我,我苦恼了。钱正兴是我最很的,已经是我底仇敌。一边毁坏你底名誉,一边也毁坏我底名誉。种种谣言的起来,他都同谋的。我说这话并不冤枉他,我有证据。他吃了饭没事做,就随便假造别人底秘密,你想可恨不可恨?” 萧这时插着说: “那随他去便了,关系我们什么呢?” 一个冷淡地继续说: “关系我们什么?你恐怕忘记了。昨夜,他却忽然又差人送给我一封恰,我看了几乎死去!天下有这样一种不知羞耻的男子,我还是昨夜才发现!”她息一息,还是那么冷淡地,“我们一家都对他否认了,你为什么还要对他说,叫他勇敢地向我求婚呢?为友谊计?为什么呢?” 她完全是责备的口气。萧却态度严肃起来,眼光炯炯地问: “岚弟,你说什么话呢?” 一个不响,从衣袋内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一处清幽的河边,新绿的树叶底阴翳,铺在浅草地上。春色的荒野底光芒.静静地笼罩着他俩底四周。他们坐下。他就从信内抽出一张彩笺,读下: 亲爱的陶岚妹妹,现在,你总可允诺我的请求了。因为你所爱的 那个男子,我和他商量。他自己愿意将你让给我。他,当然另有深爱 的;可以说,他从此不再爱你了。妹妹.你是我底妹妹! 妹妹,假如你再还我一个“否”字,我就决计去做和尚——自杀! 我失了你,我底生命就不会再存在了。一月来,我底内心的苦楚,已在前函详述之矣。想邀妹妹青眼垂鉴。 我在秋后决定赴美文游历,愿借妹妹同往。那位男子如与那位寡 妇结婚,我当以五千元口之。 下面就是“敬请闺安”及具名。 他看了,表面倒反笑了一笑,向她说,---她是忿忿地看住一边的草地。 “你也会为这种请求所迷惑吗?” 她没有答。 “你以前岂不是告诉我说,你每收到一种无礼的要求的信的时候,你是冷笑一声,将信随随便便地撕破了抛在字纸篓内?现在,你不能这样做吗?” 她含泪的惘惘然回头说: “他侮辱我底人格,但你怎么要同他讨论关于我底事情呢?” 萧涧秋这时心里觉得非常难受, 一阵阵地悲伤起来,他想——他亦何尝不侮辱他底人格呢?他愿意去同他说话么?而陶岚却一味责备他,正似他也是一个要杀她的刽子手,他不能不悲伤了!——一边他挨近她底身向她说: “岚弟,那时设使你处在我底地位,你也一定将我所说的话对付他的。因为我已经完全明了你底人格,感情,志趣。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的,深深地相信你的。不过你不该对他说话。他是因为造我们底谣,我们不理他,才向你来软攻的,你竟被他计谋所中吗?” “不是。我知道假如你还有一分爱他之心,为他某一种魔力所引诱,你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向你求婚的。何况,”他静止一息,“岚弟,不要说他罢!” 一边他垂下头去,两手靠在地上,悲伤地,似乎心都要炸裂了。陶岚慢慢地说: “不过你为什么不……”她没有说完。 “什么呢?” 萧强笑地。她也强笑: “你自己想一想罢。” 静寂落在两人之间;许久,萧震颤地说: “我们始终做一对兄弟罢,达比什么都好。你不相信么?你不相信人间有真的爱么?哈,我还自己不知道要做怎样的一个人,前途开拓在我身边的又是怎样的一种颜色。环境可以改变我,极大的旋涡可以卷我进去。所以,我始终——我也始终愿意你做我底—个弟弟,使我一生不致十分寂寞,错误也可以有人来校正。你以为不是吗?” 岚无心地答:“是的,”意思几乎是——不是。 他继续凄凉的说: “恋爱呢,我实在不愿意说它。结婚呢,我根本还没有想过。岚弟,我不立刻写回信给你,理由就在这里了!”停一息,又说;“而且全命,生命,这是一回什么事呢?在一群朋友底欢聚中,我会感到一己的凄怆,达一种情感我是不该有家庭的了。” 陶岚轻轻地答: “你只可否认家庭,你不能否认爱情。除了爱情,人生还有什么呢?” “爱情,我是不会否认的。就现在,我岂不是爱着一位小妹妹,也爱着一位大弟弟么?不过我不愿尝出爱情底颜色的另一种滋味罢了。” 她这时身更接近他的娇羞地说: “不过,萧哥,人终究是人呢!人是有一切人底附属性的。” 他垂下头没有声音。随着两人笑了一笑。 一切温柔都收入在阳光底散射中,两人似都管辖着各人自己底沉思。一息,陶岚又说: “我希望在你底记忆中永远伴着我底影子。” “我希望你也一样。” “我们回去罢?” 萧随即附和答, “好的。”二 月柔 石 著十六 萧涧秋回到校内,心非常不舒服。当然,他是受了仇人底极大的侮辱以后。他脸色极青白,中饭吃的很少,引得阿荣问他;“萧先生,你身体好吗?”他答;“好的。”于是就在房内呆呆地坐着。几乎半点钟,他一动不动,似心与身同时为女子之爱力所僵化了。他不绝地想起陶岚,他底头壳内充满她底爱,她底爱有如无数个小孩子,穿着各种美丽的衣服,在他底头壳内游戏,跳舞。他隐隐地想去寻求他底前途上所遗失的宝物。但有什么呢?他于是看一看身边,似乎这时有陶岚底倩影站着,可是他底身边是空虚的。这样又过十分钟,却有四五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学生走进来。他们开始就问: “萧先生,听说你身体不好吗?” “好的。”他答。 “那你为什么上午告假呢?先生们都说你身体不好才告假的。我们到你底窗外来看看,你又没有睡在床上,我们很奇怪。” 一个面貌清秀的学生说。 萧微笑地答: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缘故要骗你们。我是因为采莲妹妹底小弟弟底病很厉害,我去看了一回。” 接着他就和采莲家里雇用的宣传员一样,说起她们底贫穷,苦楚以及没人帮助的情形——统说了一遍。学生们个个低头叹息,里面一个说: “他们为什么要讳言萧先生去救济呢?” “我实在不知道,”萧答。 另一个学生插嘴道: “他们妒忌罢?现在的时候,善心的人是有人妒忌的。” 一个在萧旁边的学生却立刻说: “不是,不是,钱正兴先生岂不是对我们说过吗?他说萧先生要娶采莲妹妹底母亲。” 那位学生微笑地。萧愁眉问: “他和你们谈这种话吗?” “是的,他常常同我们说恋爱的事情。他教书教的不好,可是恋爱谈的很好,他每点钟总是上了半课以后,就和我们讲恋爱。他也常常讲到女陶先生,似乎不讲到她,心里就不舒服似的。”萧涧秋仍旧悲哀地没有说,一个年龄小些的学生急急接上说: “有什么兴味呢,讲这种话?书本教不完怎样办?他以后若再在讲台上讲恋爱,我和几个朋友一定要起来驱逐他!” 萧微笑地向他看—眼,那位小学生却态度激昂地红着脸。可是另一个学生却又向萧笑嘻嘻地问:“萧先生,你为什么不和女陶先生结婚呢?”萧谈淡地骂:“你们不要说这种活罢!这是你们所不懂得的。” 而那个学生还说; “女陶先生是我们一镇的王后,萧先生假如和她结了婚,萧先生就变做我们一镇的皇帝了。” 萧涧秋说:“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愿做一个永远的真正的平民。”而那个学生又说:“但女陶先生是爱萧先生的。” 这时陶慕侃却不及提防的推进门来,学生底嘈杂声音立刻静止下去。陶慕侃俨然校长模样地说: “什么女陶先生男陶先生。那个叫你们这样说法的?” 可是学生们却一个个微笑地溜出房外去了。 陶慕侃目送学生们去了以后,他就坐在萧涧秋底桌子的对面,说; “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昨天钱正兴向我说,又说你决计要同那位寡妇结婚?” 萧涧秋站了起来,似乎要走开的样子,说: “老友,不要说这种事情罢。我们何必要将空气弄得酸苦呢?”陶慕侃灰心地:“我却被你和我底妹妹弄昏了。”“并不是我,老友,假如你愿意,我此后决计专心为学校谋福利。我没有别的想念。”陶幕侃坐了一会,上课铃也就打起来了。二 月柔 石 著十七 阳光底脚跟带了时间移动,照旧过了两天。 萧涧秋和一队学生在操场上游戏。这是课外的随意的游戏,一个球从这人底手内传给那人底。他们底笑声是同春三月底阳光一样照耀,鲜明。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操场上的人也预备休歇下来了。陶岚却突然出现在操场出入口的门边,一位小学生顽皮地叫: “萧先生,女陶先生叫你。” 萧涧秋随即将他手内底球抛给另一个学生,就汗喘喘地向她跑来,两人没有话,几乎似陶岚领着他,同到他底房内。他随即问: “你已吃过中饭了么?”“没有,我刚从采莲底家里来。”她萎靡地说。一个正洗着脸,又问:“小弟弟怎样呢?”“已经死了。”“死了?” 他随将手巾丢在面盆内,惊骇地, “两点钟以前,”陶岚说,“我到她们家里,已经是孩子喘着他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孩子底喉咙已胀塞住,眼睛不会看他母亲了。他底母亲只有哭,采莲也在旁边哭,就在这哭声中,送去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底灵魂!我执着他底手,急想设法:可是法子没有想好,我觉得孩子底手冷去了,变青了!天呀,我是紧紧地执住他底手,好象这样执住,他才不致去了似的;谁知他灵魂之手,谁有力量不使他蜕化呢?他死了!造化是没有眼睛的,否则,见到妇人如此悲伤的情形,会不动他底心么?妇人发狂一般地哭,她抱着孩子底死尸,伏在床上,哭的昏去。以后两位邻居来,扶住她,劝着,她又那里能停止呢?孩子是水远睡去了!唉,小生命永远安息了!他丢开了他母亲与姊姊底爱,永远平安了!他母亲底号哭那里能唤得他回来呢?他又那里会知道他母亲是如此悲伤呢?” 陶岚泪珠莹莹地停了一息。这是学校摇着吃中饭的铃,她喘一口气说: “你吃饭去罢。”他站着一动不动地说:“停一停,此刻不想吃。”两人听铃摇完,学生们底脚步声音陆续地向膳厅走进,静寂一忽,萧说: “现在她们怎样呢?” 陶岚一时不答,用手巾拭了一拭眼,更走近他一步,胆怯一般,慢慢说: “妇人足足哭了半点钟,于是我们将昏昏的她放在床上,我又牵着采莲,一边托她们一位邻居,去买一口小棺,又托一位去叫埋葬的人来,采莲得母亲向我说,她已经哭的没有力气了,她说: “不要葬了他罢,放他在我底身边罢!他不能活着在他底家里,我也要他死着在家里呢!” “我没有听她底话,向她劝解了几句。劝解是没有力量的,我就任自己底意思做。将孩子再穿上一通新衣服,其实并不怎样新,不过有几朵花,没有破就是,我再寻不出较好的衣服来。孩子是满想来穿新衣服的。象他这样没有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孩子当然要去了,以后我又给他戴上一顶帽子。孩子整齐的,工人和小棺都来了。妇人在床上叫喊;‘在家里多放几天罢,在家里多放几天罢!’我们也没有听她,于是孩子就被两位工人抬去了。采莲,这位可爱的小妹妹,含泪问我:‘弟弟到那里去呢?’我答:‘到极乐国去了!’她又说:‘我也要到极乐国去。’我用嘴向她一努,说:‘说不得的。’小妹妹又恍然苦笑地问: “‘弟弟不再回来了么?’ “我吻着她底脸上说: “‘会回来的,你想着他的时候。夜里你睡去以后,他也会来和你相见。’ “她又问: “梦里弟弟会说话么?’ “会说的,只要你和他说。, “于是她跑到她母亲底跟前,向她母亲推著叫: “妈妈,弟弟梦里会来的。日里不见他,夜里会来的。陶姊姊说的,你不要哭呀。” “可是她母亲这时非常旷达似的向我说,叫我走,她已经不悲伤了,悲伤也无益。我就到这里来。” 两人沉默一息,陶岚又说: “事实发生的太悲惨了!这位可怜的妇人,她也有几餐没有吃饭,失去了她底肉,消瘦的不成样子。女孩虽跟在她旁边,终究不能安慰她。”萧涧秋徐徐地说:“我去走一趟,将女孩带到校里来。”“此刻无用去,女孩一时也不愿离开她母亲的。”“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么?”“邻居都走了,我空空地坐也坐不住。”一息,她又低头说:“实在凄凉,悲伤,叫那位妇人怎么活得下去呢?”萧涧秋呆呆地不动说;“转嫁,只好劝她转嫁。”一时又心绪繁乱地在房内走一圈,沉闷地继续说:“转嫁,我想你总要负这点责任,找一个动听的理由告诉她。我呢,我不想到她们家里去了,我再没有帮助她的法子;我帮助她的法子,都失去了力量!我不想再到她们家里去了。女孩请你去带她到校里来。” 陶岚轻轻地说: “我想劝她先到我们家里住几天。这个死孩的印象,在她这个环境内更容易引起悲感来的。以后再慢慢代她想法子。孩子刚刚死了就劝她转嫁,在我说不出口,在她也听不进去的。” 他向她看一看,似看他自己镜内的影子,强笑说: “那很好。” 两人又无言地,各人深思着。学生们吃好饭,脚步声在他们的门外陆续地走来走去。房内许久没有声音。采莲,这位不幸的女孩,却含着泪背着书包,慢慢地向他们底门推进去,出现在他俩底前面。萧涧秋骇异地问: “采莲,你还来读书么?” “妈妈—定要我来。” 说着,就咽咽地哭起来。 他们两人又互相看一看,觉得事情非常奇怪。他愁着眉,又问:“妈妈对你说什么话呢?”女孩还是哭着说:“妈妈叫我来读书,妈妈叫我跟萧伯伯好了!”。你妈妈此刻在做什么呢?”“睡着。”“哭么?”“不哭,妈妈说她会看见弟弟的,她会去找弟弟回来。”萧涧秋心跳地向陶岚问:“她似有自杀的想念?”陶岚也泪涔涔地答:“一定会有的。如我处在她这个境遇里,我便要自杀了。不过她能丢掉采莲么?” “采莲是女孩子,在这男统的宗法社会里,女孩子不算得什么。况且她以为我或能收去这个孤女。” 同时他向采莲一看,采莲随拭泪说, “萧伯伯,我不要读书,我要回家去。妈妈自己会不见掉的。” 萧涧秋随又向陶岚说: “我们同女孩回去罢。我也只好鼓舞自己底勇气再到她们底家里去走一遭。看看那位运命被狼嘴嚼着的妇人底行动,也问问她底心愿。你能去邀她到你家里住几天,是最好的了。我们向孩子走罢。” “我不去,”陶岚摇摇头说,“我此刻不去。你去,我过一点钟再来。” “为什么呢?” “不必我们四人同时去。” 萧明曰了。又向她仔细看了一看,听她说: “你不吃点东西么?我肚子也饿了。” “我不饿,”他急忙答。“采莲,我们走。” 一边就牵着女孩底手,跑出来。陶岚跟在后面,看他们两个影子向西村去的路上消逝了。她转到她底家里。二 月柔 石 著十八 妇人在房内整理旧东西。她将孩子所穿过的破小衣服丢在一旁;又将采莲底衣服折叠在桌上,一件—件地。她似乎要将孩子底一切,连踪迹也没有地掷到河里去,再将采莲底运命裹起来。如此,似悲伤可以灭绝了,而幸福就展开五彩之翅在她眼前翱翔。她没有哭,她底眼内是干燥的,连一丝隐闪的滋润的泪光也没有。她毫无精神地整理着,一时又沉入呆思,幻化她一步步要逼近来的时日: ——男孩是死了!只剩得一个女孩。—— ——女孩算得什么呢?于是便空虚了!—— ——没有一分产业,没有一分积蓄,—— ——还得要人来帮忙,不成了!—— ——一个男子象他一样,不成了!—— ——我毁坏了他底名誉,以前是如此的,一 ——为的忠贞于丈夫,也忍住他底苦痛,一 ——他可以有幸福的,他可以有……—— ——于是我底路……便完了!—— 女孩轻轻地先进门,站在她母亲底身前,她也不知觉。女孩叫一声: “妈妈!”女孩含泪的。 “你没有去么?我叫你读书去!” 妇人愁结着眉,十分无力地发怒。 “萧伯伯带我回来的。” 妇人仰头一望,萧涧秋站在门边,妇人随即低下头去,没有说。他远远地站着说了一句,似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过去了的事情都过去了。”妇人好象没有听懂,也不说。萧一时非常急迫,他眼钉住看这妇人,他只从她脸上看出憔悴悲伤,他没有看出她别的。他继续说:“不必想;要想的是以后怎么样。”于是她抬头缓缓答:“先生,我正在想以后怎么样呢!”“是,你应该……”一边他走近拢去。她说,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应该这样。”一个又转了极弱极和婉的口声,向她发问:“那末你打算怎样呢?”她底声音还是和以前——样轻地答:“于是我底路……便完了!”他更走近,两手放在女孩底两肩上,说,“说重一点罢,你怕想错了!”这时妇人止不住涌流出泪,半哭地说,提高声音:“先生!我总感谢你底恩惠!我活着一分钟,就记得你一分钟。但这一世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我只有等待下世,变做一只牛马来报答你罢!” “你为什么要说象这样陈腐的话呢?” “从心深处说出来的。以前我满望孩子长大了来报答你底恩,现在孩子死去了,我底方法也完了!”一边拭看泪,又忍止住她底哭。 “还有采莲在。” “采莲……”她向女孩看一看,“你能收留她去做你底丫头么?” 萧涧秋稍稍似怒地说:“你们妇人真想不明白,愚蠢极了!一个末满三周的小孩,死了,就死了,算得什么?你想,他底父亲二十七八岁了,尚且给一炮打死!似这样小的小孩,心痛他做什么?” “先生,叫我怎样活得下去呢?” 他却向房内走了一圈.忍止不住地说出: “转嫁!我劝你转嫁。” 妇人却突然跳起来,似乎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妇人是可以有这一个念头的。她迟疑地似无声的问: “转嫁?” 他吞吐地,一息坐下,一息又站起: “我以为这样办好。做一个人来吃几十年的苦有什么意思?还是择一位相当的你所喜欢的人……” 他终于说不全话,他反感到他自己说错了话了。对于这样贞洁的妇人的面,一边疑惑地转过头向壁上自己暗想: “天呀,她会不会疑心我要娶她呢?” 妇人果然似触电一般,心急跳着,气促地,两眼钉在他底身上看,一时断续的说: “你,你,你是我底恩人,你底恩和天一样大,我,我是报答不尽的。没有你,我们三人早已死了,这个短命的冤家,也不会到今天才死。” 他却要引开观念的又说: “我们做人,可以活,总要忍着苦痛,设法活下去。” 妇人正经地说: “死了也算完结呢!” 萧涧秋摇摇头说; “你完全乱想,你—点不顾到你底采莲么?”采莲却只有谁说话,就看谁,在她母亲与先生之间,呆呆的。妇人这时将她抱去,一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