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吗?” “还有陶岚先生也在这里。” 陶岚向她点一点首,就问, “此刻心里觉得怎样呢?” 妇人无力地慢慢地答: “没有什么,只口子渴一些。” “那末要茶吗?” 妇人没有答,眼上充满泪。陶岚就向房内乱找茶壶,采莲捧来递给她,里边一口水也没有。她就同采莲去烧茶。妇人向萧慨叹地说: “多谢你们,我是没有病的。方才突然发起热来,人昏昏不知。女孩子大惊小怪,她招你们来的吗?” “是我们自己要求看看的。” 妇人滴下泪在小孩底发上,用手拭去了,没有话。小孩正在吸奶。萧涧秋缓缓地说:“你在发热的时候,最好不要将奶给小孩吃。”“叫我用什么给他吃呢!——我没有什么病。”萧涧秋愁闷地站着。 这样到了天暗,妇人已经能够起床,他们两人才回来。 当天晚上,陶岚又差人送来一封信。照信角上写的No.看起来,这已是她给他的第十五封信了。萧涧秋坐在灯下,将她底信展在在桌上: 我亲爱的哥哥:我活了二十几年,简直似黑池里底龟一样:除了我 自己以外,一些不知道人间还有苦痛。现在,却从你底手里,认识了 真的世界和人生。 不知怎样我竟会和你同样地爱怜采莲妹妹底一家了。那位妇 人,真是—位温良,和顺,有礼貌的妇人。虽则和我底个性有些相反, 我却愿意引她做我底一位姊姊,以她底人生的经验来调节我底粗硫 与无知识的感情是最好的。但是,天呀!你为什么要夺去她底夫! 造物生人,真是使人来受苦的么?即使她能忍得起苦,我却不能不诅 咒天! 我坐在她们底房内.你也瞧着我吗?我几乎也流出泪来了。我 看看她房底四壁,看看她底孩子和她所穿的衣服,又看看她青白而憔 悴的脸。再想想她在病床上的一种凄凉苦况,天呀!为什么给她布置的如此凄惨呢?我幻想,假如你底两翅转了方向,不飞到我们村里来,有谁怜惜她们?有谁安慰她们?那她在这种呓语呻吟中的病的时候,我们只想见两个小孩在床前整天地哭,还有什么别的呢?哥哥,伟大的人,我已愿她做我底姊姊了。此后我们当互相帮助。 至于那个谣言,侃哥先向我谈起。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照旧喝过一口酒感慨地说:“外边的空气,已甚于北风的凛凛。”哥哥也鄙夷他们,望你万勿(万勿!)介意。以后哥哥又喝了一口酒道:“此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德也。”不过哥哥始终说,造这八句诗的人,决不是校内同事。我向他辩驳,不是孔方老爷,就是一万同志。他竟对我赌起咒来,弄得母亲都笑了。萧先生,你此刻怎样?以你底见识,此刻想一定不为他们无端所恼?你千万不可有他念,你得真诚与坦白,终有笼罩吾全芙蓉镇之一日!祝你快乐地嚼着学校底清淡的饭。 弱弟岚上。萧涧秋一时呆着,似乎他所有底思路,一条条都被她的感情裁断了。他迟疑了许久,才恍您地向抽斗拿出一张纸,用钢笔写道: 我不知怎样,只觉自己在旋涡里边转。我从来没有经过这个现象,现在,竟转的我几乎昏去。唉!我莫非在做梦么? 你当也记得——采莲底母在呓语时所说的话。莫非我的背后真被追着老虎么?那我非被这虎咬死不成?因为我感到,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位可怜的寡妇“一个人跳下去”! 我已将一切解剖过。几乎费了我今晚全个吃晚饭的时候:我是勇敢的,我也斗争的,我当预备好手枪,待真的虎来时,我就照准它底额一枪!岚弟,你不以为我残暴么?打狼不能用打狗的方法的。你看.这位妇人为什么病了?从她底呓语里可以知道她病底根由。 我不烦恼,祝你快乐! 你的勇敢的秋白 他写好这信,睡在床上,自想他非常坚毅。 第二天—早,女孩来校。她带着书包首先就跑到萧涧秋底身边来,告诉他说: “萧伯伯,妈妈说,妈妈底病已好了,谢谢你和陶姊姊。” 这时室内有好几位教师坐着,方谋也在座。他们个个屏息地用他们好奇的眼睛,做着恶意的笑的脸孔注视他和她。萧涧秋似乎有意要多说儿句话,向女孩问道: “你妈妈起来了吗?” “起来了。” “吃过粥吗?” “吃过,” “你底陶姊昨晚交给她的药也吃完吗?’ 女孩似听不清楚,答:“不知道。”于是他和往日一样地向采莲底颊上吻一吻,女孩就跑去。二 月柔 石 著十二 第二天晚上,萧涧秋在房内走来走去,觉得非常地不安。虽则当夜的天气并不热,可是他以为他底房内是异常郁闷。他底桌上放着—张白信纸,似乎要写信的样子,可是他走来走去,并不曾写。一息,想去开了房门,放进冷气来,清凉一下他底脑子。可是当他将门拉开的时候,钱正兴一身华服,笑容可掬地走进来,正似他迎接他近来一样。钱汇正兴随问,声音温美的: “萧先生要出去吗?”“不。”“有事吗?”“没有。”钱正兴又向桌上看一看,又问:“要写信吗?”“想要写,写不出。。“写给谁呢?”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向房内乱转,似要找出那位和他通信的人来。萧涧秋却立刻答: “写给陶岚。” 这位漂亮的青年,一时默然,坐在墙边,眼看着地,似一位怕羞的姑娘底样子。萧转问他:“钱先生有什么消息带来告诉我呢?”钱正兴抬头,笑着:“消息?”“是呀,乡村底舆论。” “有什么乡村底舆论呢?我们底镇内岂不是个个人对萧先生都敬重的么?虽则萧先生到我们这里来不上两月,而萧先生大名,却已经连一班牧童都知道了。” 莆涧秋附和着笑了一笑。心狐疑地猜想着,一一对面这位情敌,不加对他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一边他说: “那我在你们这里真是有幸福的。” “假如萧先生以为有幸福,我希望萧先生永远住下去。”“永远住下去?可以吗?”“同我们—道做芙蓉镇底土著。”很快的停一息,接着说:“所以我想问一问,萧先生有心要组织一个家庭在芙蓉镇里吗?” 萧涧秋似快乐的心跳的样子,问: “组织一个家庭?你这么说吗?” “我也是听来的,望你勿责。”他还是做着温柔的姿势。萧又哈的冷笑一声说: “这于我是好事。可是外界说我和谁组织呢?” “你当然有预备了。” “没有,没有。” “没有?”他也笑,“藏着一位很可爱的妇人呢!实在是一位难得的贤良妇人。” 萧冷冷地假笑问: “谁呀?我自己根本还没有选择。” “选择?”很快地停—息,“外界都说你爱上采楚莲底母亲。她诚然是可爱的,在西村,谁都称赞她贤慧。” “胡说,我另有爱。” 萧涧秋感得几分怒忿,可是他用他底怒容带笑地表现出来。钱又娇态地问: “谁呢,可以告诉我吗?”“陶岚,慕侃底妹妹。”“你爱她吗?”“我爱她。”萧自然有力地说出。钱一时默然。一息,萧又笑问,“闻你也爱她?”“是,也爱她,比爱自己底生命还甚。”语气凄凉地。萧接着笑问:“她爱你吗?”一个慢慢地答:“爱过我。”“现在还爱你吗?”“不知道她底心。” “那让我代告诉你罢,钱先生,她现在爱我。” “爱你?” “是。所以还好,假如她同时爱两人,那我和你非决斗不可。你也愿意决斗么?” “决斗?可以不必。这是西方的野蛮风。萧先生,为友谊不能让一个女人么?” 萧—时愁着,没有答,一息说: “她不爱你,我可以强迫她爱你吗?” 钱正兴却几乎哭出来一般说: “她是爱我的,萧先生,在你未来以前。她是爱我的,已经要同我订婚了。可是你一来,她却爱你了。在你到的那天晚上的一见,她就爱你了。可是我,我失恋的人,心里怎样呢?萧先生,你想,我比死还难受。我是十分爱陶岚的,时刻忘不了她,夜夜底梦里有她。现在,她爱你——我早知道她爱你了。不过我料你不爱她,因为你是采莲底母亲的。现在,你也爱她,那叫我非自杀不可了!……” 他没有说完,萧涧秋不耐烦地插进说: “钱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呢?你爱陶岚,你向陶岚去求婚,对我说有什么用呢?” 钱正兴哀求似的接着说: “不,我请求你!我一生底苦病与幸福,关系在你这一点上。你肯允许,我连死后都感激,破产也可以。” “钱先生,你可拿这话勇敢地向陶岚去说。我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有的,萧先生,只要你不和她通信就可以。慕侃已不要她来校教书,假如你再不给她信,那她就会爱我了。一定会爱我的.我以过去的经验知道。那我一生底幸福,全受萧先生所赐。萧先生的胸怀是救世的,那先救救我吧!救救我底自杀,萧先生会这样做吗?” “钱先生,情形不同了。她也不会再爱你了。” “同的,同的,萧先生,只求你不和她通信……” 他仍似没有说完,却突然停止住。楷涧秋非常愤激的,默默地注视着对面这位青年。他想不到这人是如此阴谋,软弱。他底全身几乎沸腾起来,这一种的请求,实在如决了堤的河水流来一样。一息,又听钱说道: “而且,萧先生,我当极力报答你,你如爱和采莲底母亲组织家庭。” 萧涧秋立刻站起来,愤愤地说: “不要说了,钱先生,我一切照办,请你出去罢。” 一边他自己开了门,先走出去。他气塞地愤恨地一直跑到学校园内。倚身在一株冬青树的旁边。空间冰冷的。他似要溶化他底自身在这冰冷的空间内。他极力想制止他自己底思想,摆脱方才那位公子所给他的毫无理由的烦恼,他冷笑了一声。 他站了半点钟,竟觉全身灰冷的;于是慢慢转过身子,回到他底房内。钱正兴,无用的孩子已经走了。他蹙着眉又沉思了一息,就精疲力尽地向床上跌倒,一边喊: “爱呀,爱呀,摆脱了罢!”二 月柔 石 著十三 光阴是这样无谓地过去。三天以后,采莲又没有来校读书。上午十点钟,陶岚到校里来,问起她,萧涧秋答: “恐怕她母亲又病了。” 陶岚迟疑地说: “否则为什么呢?她底母亲也是一个多思多虑的人。处这样的境地,外界又没有人同情她,还用带荆棘的言语向她身上打,不病也要病了!我们,”她眼向萧转一转,说错似的,“我,就可以不管人家,所以还好,不生病,——我的病是慢性的。——象她,……这个社会…”你想孩子怎样好?” 她语句说不完全,似乎说的完全就没有意义了。萧接着说:“我们下午再去看一看罢。”正这时,话还未了,采莲含着泪珠跑来。他们惊奇了,萧立刻问: “采莲,你怎么?” 女孩子没有答,书袋仍在她底腋下。萧又问: “你妈妈底病好了么?” “妈妈好了。” 女孩非常难受地说出。她站着没有动。陶岚向她问,蹲下身子: “小妹妹,你为什么到此刻才来呢?你不愿来读书么?” 女孩用手掩在眼上答: “妈妈叫我不要告诉萧伯伯,还叫我来读书。弟弟又病了,昨夜身子热,过了一夜,妈妈昨夜一夜不曾睡。她说弟弟的病很厉害,叫我不要被萧伯伯知道。还叫我来读书。” 女孩要哭的样子。萧涧秋呆站着。陶岚将女孩抱在身边,用头偎着她头,向策问: “怎么呢?” 他愁一愁眉,仍呆立着没有说。 “怎么呢?” “我简直不知道。”“为社会嘴多,你又是一个热心的人。”他忽然悔悟地笑一笑,说:“时光快些给我过去罢,上课的铃,我听它打过了。” 同时他就向教务处走去。 在吃晚饭以前,萧涧秋仍和往常散步一样,微笑的,温良的,向采莲底家里走去。他觉得在无形之中,他和她们都隔膜起来了。 当他走到她们底门外时,只听里面有哭声,是采莲底母亲底哭声。他立刻惊惶起来,向她底门推进,只见孩子睡在床上,妇人坐在床边,采莲不在。他立刻气急地问: “孩子怎么了?” 妇人抬头向他看了一看,垂下头,止着哭。他又问: “什么病呢?” “从前天起,一刻刻地厉害。” 他走到孩子底身边,孩子微微地闭着眼。他放手在小孩底脸上一摸,脸是热的;看他底鼻孔一收一放地扇动着。他站着几分钟,有的又听他咳嗽,将痰咽下喉去。他心想:“莫非是肺炎么?”同时他问她: “吃过药么?” “吃过一点,是我自己想想给他吃的,没有看过医生。此刻看来不象样,又叫采蓬女请—位诊费便宜些的伯伯去了。”“要吃奶么?”“也似不想吃。”他又呆立一会,问:“采莲去了多久?”“半点钟的样子。大概女孩又走错路了,离这里是近的。”“中国医生么?”“嗯。”于是他又在房内定了两圈,说: “你也不用担忧,小孩总有他自己底运命。而且病是轻的,看几天医生,总可以好。不过此地没有西医么?” “不知道。” 天渐渐黑下来,黄昏又现出原形来活动了。妇人慢慢地说: “萧先生,这孩子底病有些不利。关于他,我做过了几个不祥的梦。昨夜又梦见一位红脸和一位黑脸的神,要从我底怀中夺去他!为什么我会梦这个呢?莫非李家连这点种子都留不下去么?”她停一停,泪水涌阻着她底声音。“先生,假如孩子真的没有办法,叫我……怎样……活……的下……去呢?” 萧涧秋心里是非常悲痛的。可是他走近她底身边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人。为什么要说这话?梦是迷信呢!” 一边又踌躇地向房内走了一圈,又说: “你现在只要用心看护这孩子,望他快些好起来。一切胡思乱想,你应当丢开它。” 他又向孩子看一回,孩子总是昏昏地——呼吸着,咳着。 “梦算什么呢?梦是事实么?我昨夜也梦自己向一条深的河里跳下去。昏沉地失了知觉,似乎只抱首一块小木板,随河水流去,大概将要流到海里,于是我便——”他没有说出死字,转过说:“莫非今天我就真的要去跳河么?” 他想破除妇人底对于病人最不利的迷信,就这样轻缓地庄重地说出。而妇人说: “先生,你不知道——” 她底话没有说完,采莲气喘喘地跑进来。随后半分钟,也就走进一位几乎要请别人来给他诊的头发已雪白了的老医生。他先向萧涧秋慢慢地细看一回,伛着背又慢慢地戴起一副阔边的眼镜,给小孩诊病。他按了一回小孩底左手,又按了一回小孩底右手,翻开小孩底眼,又翻开小孩底口子,将小孩弄得哭起来。于是他说: “没有什么病,没有什么病,过两三天就会好的。” “没有什么病么?伯伯!” 妇人惊喜地问。名医生不屑似的答: “以我行医六十年的经验,象这样的孩子底病是无用医的。现在姑且吃一服药罢。” 他从他底袖口内取出纸笔,就着灯下,写了十数味草根和草叶。妇人递给他四角钱,他稍稍客气地放入袋里,于是又向萧涧秋——这时他搂着采莲,愁思地——仔细看了看,偻着背走出门外,妇人送着。 妇人回来向他狐疑地问,脸上微微喜悦地: “萧先生,医生说他没有什么病呢?” “所以我叫你不要忧愁。” 一个无心地答。 “看这样子会没有病么?”“我代你门去买了药来再说罢。”可是妇人愚笨地,一息说:“萧先生,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呢!”“买好药再回去吃。”妇人痴痴地坐着,她自己是预备不吃晚饭了。萧涧秋拿着药方出来。采莲也痴痴地跟到门口。二 月柔 石 著十四 第二天,萧涧秋又到采莲的家里去一趟,孩子底病依旧如故。他走去又走回来,都是空空地走,于孩子毫无帮助。妇人坐守着,对他也不发微笑。 晚上,陶岚又亲自到校里来,她拿了几本书来还萧,当递给他的时候,她苦笑说: “里面还有话。”同时她又向他借去几本图画,简直没有说另外的话,就回去了。 萧涧秋独自呆站在房内,他不想读她底信,他觉得这种举动是非常笨的,可笑的。可是终于向书内拿出一条长狭的纸,看着纸上底秀丽的笔迹: 计算,已经五天得不到你底回信了。当然,病与病来扰乱了你底心,但你何苦要如此烦恼呢?我看你底态度和以前初到时不同,你逐渐逐渐地消极起来了。你更愁更愁地愁闷起来了。侃哥边说你这几天瘦的厉害.萧先生,你自己知道么? 我,我确乎和以前两样。谢谢你,也谢谢天。我是勇敢起来了。你不知道罢?侃哥前几天不知怎样,叫我不要到校里来教书,强迫我辞职。而我对他一声冷笑。他最后说:“妹妹.你不辞职。那只好我辞职了!一队男教师里面夹着一位女教师,于外界底流言是不利的。”我就冷冷地对他说:“就是你辞了职,找也还有方法教下去,除非学校关门,不办。”到第二天,我在教室内对学生说了几句暗示的话。学生们当晚就向我底哥哥说,他们万不肯放“女陶先生”走,否则,他们就驱逐钱某。现在,侃哥已经悔悟了,再三讨我宽恕,并对你十二分敬佩。他说,他的对你的一切“不以为然”现在都冰释了。此后钱某若再辞职,他一定准他。哥哥笑说:“为神圣的教育和神圣的友爱计,4;能不下决心!”现在,我岂不是战胜了!最亲爱的哥哥,什么也没有问题,你安心一些罢! 请你给我一条叙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再,采透底弟弟底病,我下午去看过他,恐怕这位小生命不能久留在人世了。他底病,你也想得到吗?是她母亲底热传染给他的,再加他从椅子上跃下来,所以厉害了!不过为他母亲着想,死了也好。哈,你不会说我良心黑色罢?不过这有什么方法呢?以他底年龄来守几十年的寡,我以为是苦痛的。但身边带着一个孩子可以嫁给谁去呢?所以我想,万一孩子不幸死了,劝她转嫁。听说有一个年轻商人要想娶她的。 请你给我一条叙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你底岚弟上。 他坐在书案之前,苦恼地脸对着窗外。他决计不写回信,待陶岚明天来,他对面告诉她一切。他翻开学生们底习练簿子,拿起一支红笔浸着红墨水,他想校正它们。可是怎样,他却不自觉地于一忽之间,会在空白的纸间画上一朵桃花。他一看,自己苦笑了,就急忙将桃花涂掉,去找寻学生的习练簿上底错误。 第三天早晨,箭涧秋刚刚洗好脸,采莲跑来。他立刻问: “小妹妹,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女孩轻轻地答: “妈妈说,弟弟恐怕要死了!” “啊!” “妈妈说,不知道萧伯伯有方法没有?” 他随即牵着女孩底手,问: “此刻你妈妈怎样?” “妈妈只有哭。” “我同你到你底家里去。” 一边,他就向另一位教师说了几句话,牵着女孩子,飞也似地走出校门来。清早的冷风吹着他们,有时萧涧秋咳嗽了一声,女孩问: “你咳嗽么?” “是,好象伤风。” “为什么伤风呢?” “你不知道,我昨夜到半夜以后还一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 “做什么呢?” 女孩仰头看他,一边脚步不停地前进。 “小妹妹,你是不懂得的。”女孩没有话,小小的女孩,她似乎开始探究人生得秘密了,一息又问: “你夜里要做梦么? 萧向她笑一笑,点—点头,答: “是的。” 可是女孩又问: “梦谁呢?”“并不梦谁。”“不梦妈妈么?不梦我么?”“是,梦到你。” 于是女孩接着诉说,似乎故事一般。她说她曾经梦到他:他在山里,不知怎样,后面来了一只狼,狼立刻衔着他去了。她于是在后面追,在后面叫,在后面哭。结果,她醒了,是她母亲唤醒她的。醒来以后,她就伏在她母亲底怀内,一动也不敢动。她末尾说: “我向妈妈问:萧伯伯此刻不在山里么?在做什么呢?妈妈说;在校里,他正睡着,同我们一样,于是我放心了。” 这样,萧涧秋向她看看,似乎要从她底脸上,看出无限的意义来。同时,两人已经走到她底家,所有的观念,言语都结束了,用另一种静默的表情向房内走进去。 这时妇人是坐着.因为她已想过她最后的运命。 萧走到孩子底身边,孩子照样闭着两眼呼吸紧促的。他轻轻向他叫一声: “小弟弟。” 而孩子巳无力张开眼来瞧他了! 他仔细将他底头,手,脚摸了一遍。全身是微微热的,鼻翼扇动着。于是他又问了几句关于夜间的病状,就向妇人说: ‘怎么好?此处又没有好的医生。孩于底病大概是肺炎,可是我只懂得一点医学的常识,叫我怎样呢?” 他几乎想得极紧迫样子,一息,又说: “莫非任他这样下去么?让我施—回手术,看看有没有效。” 妇人却立刻跳起说; “萧先生,你会医我底儿子么?”“我本不会的,可是坐守着,又与什么办法?”他稍稍踌躇一息,又向妇人说:“你去挠一盆开水罢。拿一条手布给我,最好将房内弄的暖和些。” 妇人却呆站着不动。采莲向她催促: “妈妈,萧伯伯叫你拿一条手布。” 同时,这位可爱的姑娘,她就自己动手去拿了一条半新半旧的手布来,递给他,向他问: “给弟弟洗脸么?” “不是浸一些热给你弟弟缚在胸上。” 这样,妇人两腿酸软地去预备开水。 萧涧秋用他底力气,叫妇人将孩子抱起来,一面他就将孩子底衣服解开,再拿出已浸在面盆里底沸水中的手巾,稍捎凉一凉,将过多的水绞去,等它的温度可以接触皮肤,他就将它缚在孩子底胸上,再将衣服给他裹好。孩于已经一天没有哭声,这时,似为他这种举动所扰乱,却不住地单声地哭,还是没有眼泪。母亲的心里微微地有些欢欣着,祝颂着.她从不知道一条手巾和沸水可以医病,这实在是一种天赐的秘法,她想她儿子底病会好起来,一定无疑。一时房内清静的,她抱着孩子,将头靠在孩子底发上,斜看着身前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也搂着采莲的青年。她底心是极辽远辽远地想起。她想他是一位不知从天涯还是从地角来的天使,将她阴云密布的天色,拨见日光,她恨不能对他跪下去,叫他一声“天呀”! 房内静寂约半点钟,似等着孩子底反应。他一边说: “还得过了一点钟再换—次。” 这时妇人问: “你不上课去么?” “上午只有一课,已经告了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