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谁家的嫂子,你好不省事,带着你小儿子来看这个勾当!”麻脸大娘把兆儿抱下地来,回头,对老嬷嬷说:“这个郁老道跳了大半辈子的神,子孙也满堂了,每年这个日子,还搽起一张大白花脸,抹着胭脂,疯疯癫癫耍着那口七屋剑,一剑,一剑,往自己肚腩上锉!你老人家,看他那一身血糊糊。” “鬼附了身了,不知谁家又有冤屈!一早起来听人说,河西,芦塘村,温家的二媳妇前晚跳了井——” 麻脸大娘呆了呆,正要说甚么,油坊巷裹那个年轻的二玉嫂,捏着奶子,哺着怀裹的孩子笑嘻嘻从前面挤了过来,把嘴凑到老嬷嬷耳边。 “今天好日子!刘老实,放他老婆出门来了。” 巷口那些妇人听了,一个个朝巷里支起脚,舒起头来。 “棺材店门开了。” “长笙跟她婆婆,跪在门口烧香。” “拜送子白衣观音!” “这几年,婆媳两个到处求神问佛。” “吃了几斤香灰哟。” “肚皮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这些心眼不正的男人!”麻脸大娘一泡口水唾到了地上。“看见长笙出来烧香,个个挨近她门口,斜起眼睛,眼上眼下,打量她!” 那老嬷嬷觑着眼呆呆地不知想着甚么,半天才慢吞吞的说: “这长笙身世也凄凉。” “有时看见她,走在街上。”二玉嫂说。“手里老是挽着菜篮子,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南菜市街的日头底下——” 万福巷里,迎了这大半个时辰的菩萨,天也全黑了,檐口吊着的那一排娼家的红灯笼,晌晚吹起的燥风里,有一下没下,晃荡着。 整条万福巷早已闹翻了天,蒸蒸,腾腾,像一口大蒸锅,揭开了锅盖。家家门前,用竹竿挑起的一长条红鞭炮,已经烧了大半。满巷烟烟蒙蒙,六座神轿抬着菩萨的亮金身,黑黝黝,一条大蛇似的,在巷道上蹿动。那四十八个轿夫打着赤膊,把腰佝成了一张弓,蹎一下,跳一下,嘴里只管哼着嘿着。鞭炮四下裹撒过来,在轿夫们乌鳅鳅汗油油的肩膊上,爆开了一朶朶炮花。 她抱着兆儿,踮起脚尖站在巷口看了这半个时辰,脖子也酸了,满巷影影幢幢的人头,也寻不见他。妇人堆里一窝汗腥气熏得人头眼昏花,只好先带着兆儿,回家去,等他看完了迎神自己回来。母子俩往后才挤出了两步,耳边便听见那老嬷嬷咒出了一声:“造孽哟!”回头一看,老人家那一个枯瘪的小身子,像发起了寒热病,抖索索,打了两个冷颤。“这作死的孙四房——”那麻脸大娘只骂得了一声,张着嘴,一句话也没有了。巷口看迎神的妇人一个一个中了蛊一般,只管愣瞪起眼睛,舒着头,静静地朝万福巷裹张望。母子俩挤出了人堆,回头看得见六座神轿顶上一盏盏琉璃灯,碧绿绿,鬼火儿似的,在满巷飞迸的炮花里不住的窜动,悚闪,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一忽儿前,一忽儿后。 抱着兆儿,一路慢慢走回油坊巷里。才把儿子哄合了眼皮,自己瞅着床头灯,想事,他手里抓着那顶黑呢帽,踉踉跄跄的也回到了家。隔天大早,天,蒙蒙亮,油铺那个便站出了巷心上,一片声,噪起来说,长笙四更天里上吊死了。“对门这位秦老师,读书人哟,昨晚,不也偷偷跑到万福巷看迎神?怎么那张教书训人吃饭的嘴巴也给鬼封住了呢?白痴!只会张着嘴巴,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热闹!”这油铺的妇人手指着天,呸一口,骂一句,把身子堵在铺门前诅咒了一个上午。他一整天窝蜷在床上,抱着一床被头,听得真切,一声没吭出一声。她悄悄站在房门口,望着他,大白天,瞪着两只眼窝,怔怔地瞅住床头那一盏黄晕晕的油灯。 绣着想着,心思就像针盘里的绣花针,蓝的红的,金的紫的,横七竖八只管纠结成一把。门口竹凳上坐了这一个晌午,低着头,挑挑刺刺,甚么时候那一方白绫缎子上,绣出了好一片满天飘洒纷纷绯绯的花朵。还不到二十天,看看,就要绣成了四幅天女。曹家的一个太太定了六幅,合成一面绣屏,一幅绣一个散花的仙家姑娘,争妍斗艳的,各有各的娇,各有各的神气。这一个,还戴着凤冠哩,满脸淘气的在肘子上挽着个花篮子,笑吟吟,飞上了天。 后院那十来只母鸡,今天,不知怎的,三头两回扑打起了翅膀来。她放下了绣活,听了听,莫不是天井里真的进了蛇。心里呆了一呆,一回头瞅见门槛后点着两支白蜡烛,黯沉沉的堂屋里,只管摇曳着。定了定心神,捡起那一根水蓝针线,往鬓角挑了挑,抬头看见兆儿的二叔提着一篮东西,低着头,急急走进巷口,带来他父亲的话说.“只要老王好好看待兆儿,就让他跟着他娘嫁过去吧。母子分开了,心也苦。这屋子,就让它供着兆儿爹的神主,早晚叫兆儿,端来一碗白饭,供养他亲生爹,也好叫他爹一个孤魂,晚来有个落脚的地方。”叔嫂两个站在门口说了一回话,对面,油铺水檐下,不知甚么时候阴魂不散的又蹲着了两个街上泼皮,嘴里哼哼,唉唉,那唱不完的五更调,甚么:“四更裹,明月照纱窗,勾引起,无影相思!五更里,鸡叫天明了,无奈何,叠起那红绫被——”两旁邻里的妇人家,这晌晚时分一个个也坐出了门槛上,懒洋洋地摇着蒲扇子,做着杂活。她把二叔悄悄的打发回了家。油铺门口一盆水泼出了巷心上,妇人,望着天,骂起了街来。“这个小叔子,不学好,天天跑来巷里串他亲嫂子!”门前那一条长板凳上,挨坐着四个纳凉的年轻街坊妇人,听见这一声开骂,转过了头来,一边笑着,一边叫铺里拨算盘的男人把她劝回屋去。这油铺的,正骂得性起,趁势站出了檐口下,对那几个妇人说.“昨晚这白骨精烧了一夜的灯,招风揽火,你们看她那两只奶子,绷在一身黑孝裹,自从她男人吐血死后,没缘没故,就一天天胀发起来,像蒸笼里刚起了酵的两个大馒头——谁知她肚里有没有!” 蒸笼里刚起了酵的两个大馒头,今天中午睡醒过来,觉得心口燥热,自己坐到梳妆镜前解开了底衣,把两只奶子悄悄摊在手心,灯下瞧着。一回手,绞下了一缕头发来,狠狠地,缠到了小指头上,发了一回呆。这油铺的,不知那一世结下的冤仇。从北菜市街搬到油坊巷里,四年了,每天一早,看见这妇人守在油铺门口,一心等着对面门里闹出事情。那天清早,五更天时分,天,蒙蒙亮,他拱在被窝里牛喘了一整夜,一口血痰堵住了喉咙,咽了气。这边屋里她才带着兆儿哭出了一声,外面油铺的便噪了开来,一家家打着门,满巷报讯说:“死了,这回真的死了,这秦老师,果然叫他家那个白骨精,吸干了血髓了。我在门口,看了四年,心里早就知道,就是铁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滩脓水。何况这秦老师,前些天晚晚还听见他,半夜三更,见了鬼。好好一个男人,还是老师哩。” 自从那天清早,刘家媳妇上了吊,这油铺的,天天一不顺心便站出巷心来,指着天:“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师表哟!”他在房里一声声听得明白,半句话却也没有。那两只眼窝这些夜裹熬成了两个血丝窟窿,洞亮亮,两撮鬼火似的,白天黑夜只管瞅着窗口。 那天晌晚,她娘家妈妈从鱼窝头来探望他,一进门,看见他,搂着一床大被,坐在窗口那张靠椅里,一声,没吭得一声。老人家疑心他得了失心疯,走上前去,把窗户,关了,吩咐她到北菜市大街观音庙口去请何姑子。这一天七月三十,正好是地藏王菩萨生辰,黄昏时,镇上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插香,摆一碗清水。满镇,静悄悄,只听见天上那一窝一窝乱飞鸦赶着晌晚的日头,刳刳的,噪个不住。从油坊巷一路走到北菜市街,屋屋,点点,都是香火。看见她,何姑子把眼一睁,点点头,放下手里箜箜箜敲着的木鱼,收拾起一个小包袱,驮上了背脊,跟着她,走出了大街上。迎面一团红日头,吊在镇口,待沉不沉的。老少两个妇人,一个前,一个后,踩着满镇缭缭绕绕的清烟,静静走到了南菜市街,油坊巷口。一条大街空落落的不见有人走动,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打开包袱,摸出了两刀金纸,两张黄表。一把火,当街烧化了起来。红通通的火舌,闪亮着那一张皱成一团的老脸,嘴裹念一回,唱一回,凄凄苦苦,都是些请神送鬼的倒头经。念着唱着,又从包袱裹拿出只米碗,托在掌心,伸到火头上,一圈,一圈,只管绕着碗口。巷里家家门前插起了三支长香,供一碗清水,妇人们抱着孩子,站出了水檐下,静静地瞅着巷道上何姑子弓着腰,耸起满头花白,一面绕着手里的米碗,一面慢吞吞,退着走。念念唱唱,从巷口路退走进病家门里。他坐在窗口合起了眼皮,正打着盹儿,一睁眼,看见灯下何姑子那一张老脸凑到了鼻头上,机伶伶,打出了两个寒噤来。老人家嘴里念着经咒,端起米碗,往他脸上,绕了三个圈子,咄的挑开了碗口那块黑纱布,看一眼,点点头,把米泼出了窗外。“秦老师!回来哟。”何姑子唤出了一声,把他腰上的衣服,剥净了,回头叫她问隔壁借来了半碗米酒,自己从包袱裹拿出一叠黄表纸,挑了一张,放在酒裹点火烧起来。碗口吐着碧阴阴的火舌,老人家抖索索探出一只手,鸡爪一般,把碗抄到了掌心上,一声不吭,往他心窝扣去。他睁着眼睛吃人似的瞅住了她,抽抽,搐搐,只管喘着气。“秦老师!回来哟!”何姑子一边召唤,一边抄起碗来,把碗口烧着的一蓬绿火,红红地,在他心窝背脊扣出了十二块血印子。她把何姑子送出了门,看着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烧了两刀金纸,唱了一段倒头经,驮起包袱,满镇氤氤氲氲香火清烟里,走去了。回来时,看见他侧起了身子躺在床上,骨坳坳的一张胸膛紫一块,青一块。她娘家妈妈看着流了泪,倒来半碗酱油,蘸在布上,喃喃念念的在他心口抹了一夜。五更天,鸡声四起,天井裹一点天光透进窗口,她挑亮了灯,看见他身上起了水泡,整个人上了火,一张脸焗得通红,便把宫保巷齐医师给请了来。以后几天,他,只管合起眼皮弓着上身坐在窗前靠椅里,一声不响,安安静静的养神。。她在门口坐着绣花,悄悄望着,眼见他心口背脊一天天烂出了脓来,痰血,也咳得多了。 快周年了,到底还记挂着。昨晚半夜三更灵前给他点着的那一盏油灯,没声没息的,灯火儿连着几回窜了起来,一忽儿明,一忽儿减。夜黑风高,这屋里留下了一盏灯,一碗饭,他在外飘荡,晚来也有个回家的地方。 灯前守了一夜,那件小白褂也缝好了,鸡啼大五更,巷口,南菜市大街上有了人声。她收拾起针线,吹熄了灯,撑着一身困倦悄悄打开了前门,顶头一截天,黑青青的。巷里早起的人家,东一咿啊,西一咿啊,零零落落把门打开,泼出了一盆一盆隔夜的洗脚水。初伏天时日头才露了露脸,这一条后巷,焖了一夜,大清早就蒸出了股股陈年尿骚来。 又是个热天。 她把门合上了,回来坐在满屋影影沉沉里,一面等着兆儿睡醒,一面盘算着,在他周年忌日把小白褂带到他坟上,一把火烧化了。外头天刚亮,油铺那个也开了铺门,只听见她泼着水一路打起连天响的呵欠,出屋来,站在巷心上,跟对门老吴的女人,喊了声早。两个胖女人咭咭呱呱凑起了嘴皮来,亲热得一双姐妹似的。这一闹天大亮了,巷心的天光,一点一点,筛进了门板缝里来。打发兆儿出门,上了学了,回头给佛前点着的长明灯添了半盏油,这才回得了房来,合一合眼。如今在门口坐了一个晌午了,两只眼皮又酸,又困。甚么时候巷心里的天光一转眼沉黯了下来,对面曹家油坊,屋顶上,烧起了好一片晚红。黄昏,吹起了燥风,把檐口吊着的铁马儿刮得叮儿当,叮儿当,招魂铃似的只管响个不停。媒婆老谢一身红撑着那把旧洋花伞,兴冲冲,走进了巷口,腋窝下挟着一匹大红布,脸上喝得红红的,想是甚么地方送了亲回来。远远看见她坐在门口,一脸皱皮,先就笑开了。这个老媒婆,也不管油铺的在对门翻着白眼,满巷街坊妇人,暗地瞅着,自己往门槛上一坐,凑过了嘴皮,悄悄传过豆腐老王的话,说:“日子就定在立秋后吧。过几天,你先带着小兆安安心心回鱼窝头娘家,住上两个月,喜日那天,把你娘儿俩一块接过了门去。你好放心!老王不会亏待小兆,过了门,早晚会叫他端来一碗白米饭,供养他亲生的爹——”老谢只管絮聒着,她收拾起了针线,抬起头来望了望巷口南菜市大街,兆儿这时,也该放学了。这晌晚时分,满街天光,一把火烧着了一般。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十一这个娘 不知怎的,这两天,黑得比往常早些。晌晚六点多钟,巷里有些男人还蹲在门口吃晚饭,抬抬头,甚么时候,顶头那一截天就黯了下来。莫不是,今晚要来一场好大的雷雨。巷心上一群街坊小孩,男的,女的,围成了一团。几十双眼睛只管愣瞪着地面上一个陀螺,滴溜溜,滴溜溜,一圈又一圈兜了开来。孩儿们,一面拍着手,一面唱起了儿歌: 正月到姑家 阿姑未种瓜 二月到姑家 阿姑正种瓜 三月到姑家 阿姑瓜发芽 四月到姑家 阿姑瓜开花 五月到姑家 阿姑花长瓜 六月到姑家 阿姑正摘瓜 十一那小子前脚还没跨出门槛,油铺里,他娘一片声,骂了出来:“小王八,你是我儿子,今晚便不回家!我一根扫箒把你父子两个打出门去。” 十一那小子头也不回,翻翻眼皮,笑了笑,一泡口水呸的吐出了巷心上。“乌龟小王八,小婊子,刨了你!唱甚么?”孩儿们一哄都散了。十一扠起了腰,站在门口,呆了呆,迈开鸭掌般一双大八字脚来,往巷口走了出去。可怜他那个娘,一身泼辣,偏偏在自己亲生的骨肉面前施展不开来,只好把一口怨气,出在家里那个男人身上。 “你给我静心坐一坐,小的后脚还在门里,老的,拎起了汗衫,鬼赶似的慌慌张张想跟出去干甚么?” “谁想干甚么来了?”细声,细气,男人应道。“天闷得慌,出门去吹吹风,透一口气。” “你当我死人啊?北菜市街观音庙前搭起了戏台啦。” 男人哈了个腰,笑嘻嘻,眼睛往门外转着。 “你心里真的想去看戏?”妇人把身子往门上一堵。“上回来的那个浪班子,演昭君出塞,扮王昭君的那个男戏子,叫甚么杨小朵的,唱着,哭着,只管朝台下撩裙脚!” “那有这回事——” “镇的男人蹲到戏台下,把脖子舒着,去看杨小朵的毛脚。” “没有啊。” “没有?胡家父子两个,蹲在戏台下看戏子毛脚,让一镇的人,笑死!” “甚么父子两个?别让人笑话吧。” 男人觎了个空,一低头,从妇人那一条肥膀子底下钻过了门去。 十一他娘呆了呆,心一酸,从油铺里搬出了一条长板凳来,自己,坐在檐口,想起了心事。 对门秦家屋里又没上灯。一间土砖房,压着矮檐黯沉沉的,只见那两扇关着的黑漆板门斑斑剥剥,荒山里,一座小庙似的。快一年了吧。自从上回街上那帮泼皮乱哄哄打破了门,光天化日下,闯进了她家屋里,这秦家的,就没露过脸。那一个晌午,大热天,看热闹的人站满了一条巷子。十一那小子才十七岁哩,人又机灵,胆量又泼。人家一挑唆,他便带起了头来领着五六个大小泼皮,翻过秦家后墙,发一声喊,分头追上了那个不学好的小叔子。谁知半路上,他却一头泼喇喇栽进了谁家的粪坑裹,一身臭漓漓的,跑回家来。他娘看了,一声不响,抄出了一根扫帚来打出了门去。那小叔子早就走脱了。奸没捉成,戏唱不出来了,看热闹的人拍拍手一哄而散。那一个热天晌午! 十一他娘摇了摇头,叹口气。 “油铺那大嫂!一个人坐在门口,也不点灯,黑天夜,生谁家的气啊?” 秦家隔壁吴家的,吃过了饭,打发她男人带着大小两个儿子,兴冲冲的出了门去。看见十一他娘坐在门口,呆呆地,想着心事,便笑嘻嘻走过了巷道来,打了个招呼。这两个妇人,巷里的活冤家,一天,两回,才好得像一双结了拜的姐妹,一个不趁心,翻过了脸,隔着条巷子指桑骂槐的,哗啦啦,逞斗起嘴皮子来。今晚,不知怎的这吴家的只觉事事顺意,满怀烫贴,一张脸,先就笑开了。 “大嫂,你看这个天,黑得叫人一颗心荒荒凉凉的!” 十一他娘一口怨气顶在心里,把头一扭,没答腔。 “你生家里男人的气啊?”吴家的摇起蒲扇,遮着口,两只眼睛瞅住了十一他娘,笑了一笑。“你看,这个吉陵镇,说大呢,还没巴掌大,天一黑了就像个没人烟的荒墟,男人们心里闲得慌,看看白戏,没甚么大不了。” “今晚又演昭君出塞?” “男人啊,喜欢看昭君出塞。” “演王昭君的又是那个,甚么杨小朵?” “就是他!”吴家的说着,往十一他娘身边悄悄挨了一挨,在门口长板凳上坐下来。“好漂亮的一个男人!两片腮子,搽起红红的胭脂,水汪汪的一对眼波子,淌啊淌的——” “怪道镇的男人都跑去,看他!” “上回,半年多前,这杨小朵来演戏,我闲着没事就跟在老吴后头去望了望,远远的看见他抱着一只琵琶,千娇百媚的,戏台上亮了相!四乡赶来看戏的男人,听他唱一回诉一回,心,都酸了起来。”吴家的摇着蒲扇,呆了呆,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北菜市街开豆腐店的那个老王,他不知那里喝了酒,醉醺醺的蹲在戏台下,看得火起了,一口,一声:刨了你!刨了你!当场跳上戏台揪出了那白脸毛延寿,把他一嘴假胡假须,根根拔了,闹得满台戏子慌做了一团。” “有这回事?” “真的啊。” “这天时!” “闷。” “黑黑的。” “要打雷了呢。” “可不是。” “我看油铺那个大哥,一早起来,坐在长柜裹低着头拨他的算盘,见了人,就笑嘻嘻,哈腰打躬的,没有两句闲话,还像一个老实人!”吴家的一面说,一面把手里摇着的蒲扇,一下,一下,往十一他娘心口轻轻的扇着。“倒是十一那小子,人也不小了——二十了吧?” “十八。” “做人还有点浑,昨天,他瞒着我家老吴,把一条三尺来长的龟壳花,放进老吴货担里去。” “龟壳花?” “毒蛇哟。” “这个孽障!”十一他娘叹了口气。“想当年,还是我吃了半年香灰,求观音菩萨,求来齓的呢。” “他老子也不管管他吗?” “那条老鲫溜才不管这闲事,一到晚上,天才黑,他心裹就盘算着,觑个空,溜出门去。” “踏月啊?” “到万福巷,看姐儿!” 吴家的把身子挨靠了过来。“油铺那个大哥,细眉细眼老老实实的,也串起了窑子姑娘吗?” “瞧着过干瘾吧了!”十一他娘冷笑一声。“这天阉的——” 吴家的呆了一呆,半天,才说:“你看对门,今晚又没上灯。” “前些日子,有时我半夜睡醒,走出门来透口气。”十一他娘说。“听见对门屋里,一声声娃儿在哭。” “娃儿?” “才生下的!” “有这回事?” “真的啊。” “怎么——” “她后门那一家,董大妈,也听见过。” “大嫂——” “我说谎,天打雷劈,一家死!” “难怪啊。” “嗯?” “街上那帮泼皮,要去捉奸。” “算算日子,那时,她肚子里已经怀了两个月了。” “那小叔子的?” “谁知道。” “快一年了,没看见她出门来了。” 做女人的,天生苦,小心过日子吧了,不要有甚么把柄,捏在男人家手里,才好。” “街上那帮泼皮也做得绝了。”吴家的,摇了摇头。“连她的婆家也红了脸,慌慌的叫了两个人,把她儿子小兆,领回鱼窝头去了。” “无风,不起浪!” “只落得零丁一身啊。” “这天时!闷得叫人心烦。” “乌天黑地的。” “要下两了。” 两个妇人坐在门口一条长板凳上,静静地,望着顶头那一片天。 “我说,大嫂!”好半天那吴家的凑过了嘴皮来,悄声说:“当初生下十一的时候,你家男人,心里喜欢吗?” “他不喜欢?喜欢得很哟!叉住我脖子,逼我吃了半年香灰,好给他生一个香火种!” 吴家的,笑了笑。 “油铺那大哥,细声,细气的,也会来硬的吗?” 十一他娘听了这话,一张脸皮,火辣辣地,登时燥热了上来。“吴大姐,你当我甚么?当初在娘家做闺女,害羞得很哟!看见男人,一张脸皮,就胀得像猪肝,慌慌的,钻进二门裹去。后来鬼婆老谢做媒,把我配给了这个开油铺的胡四。胡老娘想抱孙子,天天走上门,叨叨,念念。他给逼得急了,一个人就跑去观音庙讨了一包香灰回来,一天,逼我吃一口,把我拉到神籠前,每天给菩萨磕三个头。我一个才过门的大姑娘,知道甚么事,连哄,带吓,胡里胡涂的给他弄了半年。还不是白弄一场,这天阉的,想儿子,想迷了心窍哟。有天晚上他在外面吃了酒,醉醺醺的,不知那里弄了个光棍回来,说是,多年失散的结拜哥哥,来家见一见新过门的弟媳。”“怪道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浑!”吴家的,把手里摇着的一柄大蒲扇,往膝头上千一拍:“人家管这叫报应呢。” 十一他娘一口气,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报应”这两个字,心中一凉,呆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了。 “不早了”我要回家去给老吴烧壶热茶,等他父子三个,看完戏回家。”吴家的站起身来,长长地,舒了个腰:“大嫂,你也回屋去歇歇吧。” 十一他娘,点了点头瞅着这吴家的蹬着木屐,跫跫跫地,走过巷道去了,只觉得自己这颗心突突乱跳。四下里静悄悄的,一巷的人,都看戏子去了。十一他娘独个儿坐在油铺门口,望着对面秦家,黯沉沉的堂屋,那满腔心事便像走飞灯上的图画,一幅一幅,在她心里只管兜了开来。 “报应啊——” 那晚,男人早出了门回来,身后跟着一条满嘴胡须的大个子,汗腥腥的,一进门熏得满屋子都是。男人那一张脸,喝得红红的。那时她过了门,一年了,一张脸膛又圆,又亮,还像个才开过脸的新嫁姑娘。过门前一晚,她娘家妈妈拿了红丝线,泪汪汪的,叫她抬起了脸庞,就着红艳艳的一支蜡烛光,一根,一根,绞脱了她脸上的寒毛。“开脸啦,大姑娘开脸啦,明儿洞房春暖,来年生个胖宝宝!”看热闹的妇人站满了一间屋子,笑嘻嘻的起哄说。谁知过门一年,她肚皮里,连个影子也没有。她娘家妈妈起了疑心,悄悄地,盘问了几回,她涨红着脸,不吭声,后来老人家的心也就渐渐的冷了。这晚男人带回了他结拜哥哥,进得门来,一把拶住了她,拖到房里。哄一回,央一回。可怜她禁不住男人低声下气,用尽了水磨工夫,没奈何,只好把钥匙给了他。男人打开陪嫁衣箱,喜孜孜地亲手挑出了一件喜红夹衫,一条水蓝裙子,夹手夹脚,替她换了身上衣裳。回头又搬过了脂粉匣子,叫她自己把一张脸庞搽得红一片,白一片。她呆呆地站到了梳妆镜前,一身滚红,绷着,活脱脱就是一枚挤得出水来的红蜜桃。她男人,一时看得痴了。半天才跳起了身,钻出房去,打发他哥哥慢慢的洗了个热水澡,自己跑到厨下,切切炒炒,张罗出了一桌酒菜来。她给男人捏住了嘴,胡里胡涂地灌下了两盅五加皮,天旋地转的,整个人,瘫软了。一睁眼,看见床上挂起了红罗帐幔,一双红蜡烛,高烧着,照得她整个房间红洞洞,花坞一般。一滩血。怀了整整十一个月的身孕,生下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娃娃。她从娘家妈妈手里,抱过了他来,放在心口,奶着,只觉得自己那一颗心就像绞了汁的青梅,又是酸,又是苦。“十一,十一娘怀了你整整十一个月,你在娘肚皮里,拳打脚踢,叫娘吃尽了苦头,你日后养大了,可不要变成了一个要命的冤家!”满月那天油铺门口那一条巷道上,摆下了十桌酒席。她家男人,穿起了一身光鲜,瞇着眼,抱着孩子忙忙的钻进钻出,见了客来,只管笑嘻嘻打着恭。 往后两年,男人天天一早抱起儿子,在门口走动。 当初,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子弟们,听说,细嘴胡四,讨了个年轻又好看的媳妇儿,一个走告一个,不到十天,满城的子弟们都喝起了醋来。每天一到晌午,三三两两的就跑来油铺门口,巷心上,蹲着,贼忒忒的十几只眼睛搜山狗一般,只管睃着新娘子。男人坐在店堂裹,嘀,嘀,嘀,挑拨着算盘。闹得不成话了,这才慢吞吞走出了长柜,瞇起他那一双细眉眼,朝着子弟们,一个劲,拱起了手来。新过门的女人,几时看见过这一种场面,一张脸,先就涨红了。后来生了十一,她那一个身子不知怎的便发了起来。子弟们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早,守到油铺门口,对着她,唱起了“哥啊,妹啊”的山歌。买油的客人给闹怕了,好几个月,都不敢上门。有一天开了店,天,阴阴的,她只觉得满心烦躁,见了子弟们,倏的,翻过了脸来一个转身,抖出了湿搭搭臭淋淋的一根扫箒,往门口一干人,照头,打了过去。子弟们愣了半天,一哄,都散了,从此不敢再来这油坊巷串她门子。第二天,“油铺那婆娘”的悍名便在镇上传扬了开来。 生了十一,头两年,男人忽然害了风骚。晚上她奶过了孩子,扣上衣襟,才要上床来,他便背着她打开了衣箱,找出了那件喜红夹衫那条水蓝裙子。“兰哥儿!兰哥儿!”两片光溜溜的嘴皮子悄悄凑了过来,一声声,只管腻着,喊她的小名。她躺在床上,挺尸一般,给刨弄得满身冒出了冷汗,心头燥热上来,翻个身,一脚把他蹚到了床下。男人只是嘻嘻的笑着,慢吞吞,爬起身来,一把抓过床头搭着的汗衫厂磨磨蹭蹭走出了门去。 十一那小子,五岁了。 有一天六月十九,菩萨生日,外面请来了一个小戏班子,在北菜市大街观音庙前,演了一天戏。男人一早起来,叫醒儿子,让他在脖头上骑着,父子两个.?舆冲冲出了门去。晌晚时,一个不相识的老光棍抱着十一,走进了油铺,贼嘻嘻地带来了她男人的话说:“十一困了.一先回家睡睡吧,我看完了戏,就回来,演的是闹天宫哟,戏台上正打得热闹,一时走不开。”她在铺里忙了十天,听了这话,当场恼了上来,一咬牙,把儿子撂给了邻家,自己蓬头垢面的穿过两条大街,走到观音庙前:一看台上台下,空荡荡的,日里那场戏早已散了,夜戏还没开锣。有个浪荡子就笑着说:“这大嫂,找男人吗?到紫衣巷温家,问问去吧。”她一路问到了温家门口,远远地听见堂屋裹一桌子的男女吃酒,调笑,正在那兴头上。一个女卖唱的拉起了胡琴,凄凄恻恻,唱道: 手拿一张无情状 泪流两行 急急忙忙 走入公堂 告咱的爹娘: 爱银钱 将咱卖在这烟花巷 丧蠡天良—— 她站在门口偷听了半天,一颗心,噗噗的跳个不住。趴着窗口,望进去,只见她男人当门坐着,左手一个三十来岁的粉头,右边,光头愣脑的,不就是,一个小男戏子,才十岁零点呢。也不知喝了几盅,男人那一张蜡黄脸皮泛起了青,还只管挤着嗓门,尖声,怪气的,向满桌戏子姐儿劝起酒来。那瞎眼婆子唱完了告爹娘,笑嘻嘻,接过赏钱说:“胡四爷,谢赏哟。”男人一时心花怒放,搂过了身边那个光头小戏子,在他眉心,狠狠地,戳了一指头。满桌子的男女嘻嘻哈哈笑了起来.男人呆了呆,趁势发起酒疯,抱起小戏子坐上了自己的膝头,一把扳过脸,不声不响,就往他那红红的小嘴上,啧啧地,啄了两个嘴。她趴在窗口,几时看见过男人这个勾当,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也不吭声,一抬脚,踹开了温家前门,抄起门旁搁着的一条打狗棒,照头,向酒席上,打过去。男人缩起了脖子,抬抬手,招了招,还没来得及开口,五根指头早就挨了一棍。一屋子的男客姐儿戏子全都乱了起来,嘴里嚷道。“乱没天理了,这个谁家老婆,青天白日,跑来这裹打人?”闪的闪,逃的逃。只有一个四十来岁唱黑头的胖大男戏子,笑嘻嘻,愣瞪瞪,慢吞吞走到了她跟前,把自己一条黑绸长裤往下一扯,当场亮出了,那乌鳅鳅,好大一根鉋子来。可怜她一张脸,煞白了。头也不回丢下了打狗棒,撩起衣襬来,遮住脸皮,慌慌的逃回家去,一路上,只管骂着自己:“嫁了男人生了儿子,甚么东西没见过,怎么一张脸就臊得火烧火燎?” 世上有三丑。王八,戏子,吹鼓手!她躲在房里,把父子两个赶出了门去,上了锁。一个人,床上躺下来,点起红艳艳一支蜡烛,抖索索,哼了一个晚上。 往后两年她把男人盯得牢牢的,每天,看着他,规规矩矩坐在长柜里。男人只是嘻嘻的笑着,也不说甚么,一早起来,低头就拨着算盘。十一也一天天长大了,十岁零点,便给他娘养得一头小牯牛似的,天生两膀子力气,只是心思迟钝,不读书。四岁了,才会唤一声爹,一声,娘。六岁上,他说得了一句。“娘,我肚皮胀了,要尿尿。”她就喜欢得流下泪来,给儿子尿了尿,自己跑去躲到神籠下哀哀的哭了半天。过了十二岁生日,十一那小于的口齿忽然灵佻起来,把街上泼皮的下流声口,一股脑儿,全都学上了。每天外面回来,“刨了你!刨了你!”,当着他娘,没头没脑不知诅咒着甚么。 那年除夕,男人把十一带去了河西村下,买了口小乳猪,回了家,父子两个蹲在灶头下,欢欢喜喜的张罗起年夜饭来。她一个人在店堂裹忙着,笑嘻嘻招呼四乡赶来赊油过年的穷客人。从二门口望进厨里,她一眼看见男人打开厨柜,抽出了一把尖刀,尺来长的,叫儿子攥着,自己蹲到一旁,笑嘻嘻,瞅着他,一刀搠进了小猪的喉咙。她当场撂下了油杓子,三脚两步,跑到厨下把刀拔了出来,那小猪,腾的一跳,往后院一片晾农场直蹿了出去。一路上,滴滴答答,都是血点子。十一这个子,呆了呆,愣瞪起一双小眼睛来,牙齿缝里,诅咒出了一声:“我刨了你,死猪,你再跑,我把你的皮活生生的剥了,做件猪皮袄,穿了过年。”一口小猪,一个小鬼,满场子团团的追了开来,把晾着的衣服,甩得一地都是。那晚吃过了年夜饭,她一咬牙拧起了男人的耳朵,狠狠地揪到了房里。 过了年,男人彷佛变了个人,每天,瞅着十一只管瞇起他那一双细眉眼,阴阴的笑着。她心里害怕,摸不清他肚皮里的心思,有一天气急起来,开口骂道:“贼眉贼眼的看着自己儿子,干甚么?”他拨着算盘,头也没抬,半天,慢吞吞说出一句话来:“小子他,有种啊。” 当天夜里,没缘没故的男人忽然就发起了寒热病,抖索索,抱来了那一身喜红夹衫,水蓝裙子,搂住她,一声声,唤着她的闺名。她没了主意,叹口气,索性停尸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由他去挑弄,自己瞅着屋角渗进来的两水,有一滴,没一滴,只管滴答在早已滴穿了的房砖上。男人半夜爬起了床,背着她,悄悄披上一块黑油布,打哆嗦,走出了门去。她打起两伞,跟出了门。走到紫衣巷口,远远看见他父子两个,老的前,小的后,隔着十来步光景钻进了温家门里。她撑着油纸伞,独个儿在巷口站到天蒙蒙亮。 过了两天,大清早,她把那件喜红夹衫,那条水蓝裙子,悄悄拿到后院点一把火烧了。 往后那段日子,她只觉得,自己这个人,好比一头骆驼搁在两块桥板上——两头没着落。自己那颗心,早就荒了。一早起来门里门外转进来转出去,整个人迷失了心魂一般。十一那小子十四岁了,有一天,她在铺里转着,一抬头,看见五六个泼皮子弟一片声呼啸了起来,闯过巷子,往巷尾野地里,跑了去。她彷佛听到了十一的名字,呆了呆,扔下了漏斗叫男人看着铺门,自己,慌慌的,追了出去。野地上陈家茅坑前,早已站着十来个看热闹的人,一个,挨挤一个,往茅坑里只管睃转着眼睛。她拨开了闲人,看见自己的儿子把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儿,扯脱了裤子,按在坑沿上。两个街上的泼皮,笑嘻嘻,站在一旁,嘴里吆喝着:“刨呀,十一你这浑小子,刨呀!”她眼睛一花,还没来得及开声,整个人便一跤瘫软在茅坑门口,昏死了过去。后来,她十步一落跪穿过了南北两条菜市街,三条巷子,把一束长香,高高地,举到顶心,一路拜到了小女儿家门前,赔上一对翡翠簪子,一双银耳环,当做小女儿日后的陪嫁,才算给她的爹娘,遮了羞。那一天,看热闹的人,满坑满巷。这当口,男人坐在铺里沉着他那一张铁青面皮,不声,不响的,低头理着账本。对门吴家的,带了几个邻里妇人急急前来探问,他慢吞吞抬起了头,凄凉的,笑了笑,说:前世造的孽,结下的冤哟!”后来吴家的悄悄把这话转告了她,待笑不笑的,拿眼睛瞅住了她,好半天。她一听,愣了愣,汗油油的一张脸膛一点一点火烧了上来,把衣襟一扯,当街亮出了两只大乳。膝头一软,整个人在油铺门口下了跪,朝着满巷人家,放声大哭。 岁月流转,人来人去。万福巷开了张,发了市,那一排低矮的灰瓦檐下,天一黑,红艳艳地挂起了十来盏灯笼。 四乡男人听说镇上来了外地的姑娘,一个个,有事没事,巴巴赶进了镇来,走马灯似的,在万福巷里转进转出。她家男人,串惯了紫衣巷温家的土窑子,万福巷里热闹了好几个月,有一天晚上,下冷雨,不知怎的,他忽然动起了心。趦趦趄趄的,披上了黑油布,一个人,低着头走出了门去。“瞧着流口水罢咧——甚么人,也想开荤,嗅一嗅来路货的胳支骚哟。”她看在眼里,自己冷笑了一声,也不去管他。这些年来自己一颗心,早就死了。倒是十一那小子,叫她牵挂。人,长到十六七了,天圆地方,猿臂熊腰的,算命的都说他天生贵相可享六十年的清福。 谁知这两年,他跟南菜市街的泼皮们伙上了。对门吴家女人的二弟,孙四房,这个大泼皮,十一认起了干爹来。两下里亲亲热热,爹啊儿啊的,同进同出,把一个五千多户人家的吉陵镇,闹得掀了个天。万福巷的姐儿们一见十一闯进了巷。“刨了你!刨了你!”那一副来势,就像人家吹吹打打送葬时,那开路的险道神似的,一个个,咭咭呱呱,捞起裙脚逃进了门里去。听说,有个不知趣的坳子佬,有一天,跟一个姐儿站在红灯笼下谈心,看见十一在巷里横行,一时恼了火,开口骂道。“这是谁家养的小杂种?跑来厮闹,把一条巷子的姐姐,赶得乱跑乱跳。十一听了,也没说话,愣愣的走到灯笼下,伸脚一勾,绊了个仰面八叉,当街便剥下了裤子来,把坳子佬的毛儿,一根根,拔了。满巷子的龟公老鸨姑娘嫖客,躲在门里,嘻笑成了一团。 十一小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在巷尾野地里捉了一对白蝴蝶,捏回家来,活生生弄死了。他娘就说,那对蝴蝶是一双薄命夫妻,如今给十一害死了,天打雷劈,要受报应哟。 十三岁的一个浑小子,听了他娘那话,笑嘻嘻地,把袖口,一卷,光出了两条白赳赳的膀子来。 “天塌下来,当棉被盖!” 果然六月十九,三年前,十一那小于十八岁了,迎神那晚,闯出了泼天大祸。那大喜日子,菩萨生日,四乡的人一早赶进了镇来,天还没交正午,整个吉陵镇便热闹得像一把火挠着了一般。十一陪着他干爹干哥们,吃了一天的酒,晌晚时,逛进了万福巷。神轿抬着菩萨,哼哼,嘿嘿,游行进了巷口,孙四房那个大泼皮起了淫心,当着菩萨抢了刘家的年轻媳妇,在窑子里,刨死了。那当口,有人看见,是十一替他干爹把的门。后来刘家男人疯了心,操菜刀,满镇,寻找仇家,她在油铺里听说自己儿子也造了孽,膝头一软,神籠前,下了跪,望着菩萨哀哀的把额头磕得流出了血。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浑,不知道,出了人命哩。愣头愣脑的从外面走回了家来,才开口要饭吃,便给他娘火辣辣地打了两个巴掌。男人在旁瞧着,只是摇头,拨算盘:“天雷报——天雷报啊。”她听了,给灌了两口五加皮似的,呛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问道:“那天晚上,你去了那里了?可别趁心得——太早哇。” “报应啊——” 十一他娘幽幽的嘘出了一口气。 那些个心事走马灯似的,一幅一幅,转了这半天,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空空洞洞。呆了半晌,才慢慢撑起腰身来,走出了巷心上,看一看天。有了点年纪了,肚皮上积了两圈肉,自己一个人在门口长板凳上坐了这许久,整个身子,酸懒得甚么似的。 “乌天黑地的,要下雨了。” 只见西方一滚一滚乌云遮住了半个天空,那光景,就彷佛一张大青纸上,泼出了浓墨一般。 这一条巷子三二十户人家,几时,这样寂静过。男人们带着老婆孩子,观音庙口看戏去了,只有三五家堂屋里亮着灯,从巷口,一路望到巷尾,看不见有一个人出来走动。北菜市街上,远远地,咚锵,咚锵,戏子们一声长似一声的尖呻,刀片似的割破了黑黑的天。 “一更天了,怎么还不散戏?” 她长长地舒了个腰,走回水檐下,把板凳搬回了铺里,上了灯,烧了壶热茶。走出门来时,眼一花,彷佛看见对门秦家黑压压的屋里,烛火儿闪了两闪。那两扇板门虚掩着,才多久.,便剥落得像荒山里一座小庙似的。巷尾野地上,没声没息卷进了一阵风来,把秦家檐口下挂着的铁马儿,吹得叮儿当,叮儿当,好一会响个不停。十一他娘蹑起脚来走过了窄窄的一条巷道,在秦家门槛前站住了,门缝里,悄悄地,望了一望。心中一动,推了推,那两扇黑漆板门咿呀一声,开了。自己屋里的灯,照过了巷心来。只见秦家那小小的一间堂屋,黯沉沉的供着一碗白饭,两根黑漆竹筷子,一面灵牌。四下里,悄没人声。十一他娘瞧着,呆了一呆,这屋子好几个月没人住了,那秦家的女人不知甚么时候给送走了。 “报应啊——” 十一他娘站在秦家门口,机伶伶,打了个哆嗦。好半天,才回转过了心神来把门轻轻合上了,耳边听见巷口有了人声,看戏的人,都回家来了。 格儿隆咚锵 格儿隆咚锵—— 十一那小子,二十岁的一条大汉,走在前头,两只手往空敲敲打打,正在兴头上哩。他爹跟在他身后,一张脸,喝得红红的,挤起了嗓门学那唱小旦的戏子,尖声怪气的,不知唱着甚么。 “这父子两个,配搭得好!” 秦家隔壁老吴的女人,开了门出来,笑瞇瞇的拿眼角瞅着她。 十一他娘一张脸火辣辣燥了上来,也不答话,一个回身走进了铺里,转眼间,抖出了一根扫箒。满巷看戏的人,大大小小,正兴匆匆走回家来,一抬头,看见了一个悍婆娘紫胀起一张脸皮,吃醉酒似的,把黑墩墩的一胴油亮身子,堵住巷心。一个个登时都愣住了。 “半夜三更,谁又触了霉头,惹出胡四家这个泼妇来!”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蛇 仇 天冷没事,靳老五,咱们烧盆炭火吧,开一瓶高梁,我跟你说个蛇的故事。 我——阿姐的婆婆说,我祖父死的时候,心不安。从镇上抬回来,家里人都守着等他,一过去,便发送上山。像我们这种坳子里种椒的人家,这红白两事,很少铺张。我阿姐十七岁那年,嫁到石龙渠。出门那天,我们家晒场上,摆下了十桌酒席,左邻右舍,打着赤脚拖儿带女的,过来吃一顿。二十个雇来的挑夫,吃了酒,把陪嫁的那套红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哼哼嘿嘿的挑了,一路吹吹打打,把我阿姐送过了河去。哈,怎么说到这个了。那天半夜,我们父子三个,我,我父亲,我阿哥,把祖父抬到镇上教会医院,父亲就知道,这回,不好了。父子三个就坐在医院走廊上,熬到了天亮。大清早,父亲把我阿哥打发回了家,他自己一个人走到万福巷,叫开罗四妈妈的后门,向她借了钱。回头在巷口,接了我,父子两个又走到大街上,雇了四个挑夫,把一口六块板的高头大棺,从刘老实店里,挑回了家去。 过了三天,祖父抬回家了,舌头也直了,躺在床上只会歪着嘴巴,瞪着眼。我阿姐,抱着她十个月大的小女儿,跟她婆婆得了信赶了来,才进门,便放声大哭。一个二十岁的小妇人,出嫁才三年,穿了一身素,人还没走到祖父床前,一膝头,跪了下来,望着她婆婆说: “你看,他老人家,连我也认不得了。” “你爷爷,他说甚么?” 我那亲家妈妈,阿姐的婆婆,问我。 “蛇!爷爷说,蛇。”我小妹子,才七岁,笑嘻嘻指着堂屋大梁上,抢着说。“蛇哟。” 亲家妈妈顺着祖父的眼睛,望到了屋梁上。“失心疯!”她走出了房来,摇着头。“你爷爷心里有事,丢不开,挂念着挂念着,就得了失心疯——这屋裹,几时进过蛇!” 我妈妈,她端着一杯热茶,才走出厨房,听见亲家妈妈这个话,豁郎一声,茶杯掼到了地上。亲家妈妈连忙走了过去,挽住了她,扶到椅子上。“亲家,你——你——你歇着,歇着,忙——忙的,倒茶作甚么呢?”我那亲家妈妈,她老人家一发起急来,平时顶灵活的一个舌头便打结了。“你——你——你自己,也怀——怀了八个月的身子,少走动!” 阿姐来家,第三天夜裹我们家的老狗小乌,吠了一个晚上。天一亮,祖父喉咙里骨碌碌骨碌碌响了一阵,人便过去了。 老人家的丧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亲家妈妈作的主。我祖父才断了气,我父亲好好一个人,全没了主意,苦着一张脸,披一身麻,拿条哭丧棒带头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亲家妈妈看了,摇摇头,自己动手给老人家净了身子,换上一套好衣帽,搬出堂屋,把门板给拆了,停在上面,脚跟前点起了两支白蜡烛,供上一碗白饭,一双筷子。她说,老亲家过世前心里不安宁,早晚要回来的。我阿哥听了,跑到镇上,在观音庙前一家小吃摊上,找到了郁老道士,醉醺醺的揪回了家来,给祖父绕绕棺,转个咒。家里那口猪公也杀了,左邻右舍,又打着赤脚拖儿带女的,过来吃了一顿,送到山上。 七七,四十九天,可怜老人家尸骨未寒,我父亲,我阿哥,父子两个,就翻了脸。阿哥他,在晒场上站住了,扠着腰,冷冷的看着我父亲跑进厨房,捞起菜刀,追出来,抖索索的骂道:“逆子——逆子啊。”他一跳,跳到了阿哥跟前,两三步的地方,煞住了脚,那把菜刀白晃晃的拿在手上,没了主意了。我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九个多月了,跟出了门槛来,望望日头,脚一软,摔倒在地上。父亲一看,撂下了菜刀跑了过去,认了命,说: “你很好!走吧。” 那天晚上,我妈妈睡到了半夜两点,撕肝裂肺的,叫出了声。父亲摸进厨房里,找到了祖父留下的那面铜锣,跑到三岔路口上,慌当,慌当,敲了起来。半里外佟六叔老夫妻俩,五十多岁,老邻居了,带着两个又粗又壮的大儿子,赶到了我们家。我妈妈,她已经生下了一个死胎。 叹了两天的气,我父亲拿起了锄头簸箕,下田去了。不到日中,便转回家来。那几天的日头,红通通像一把火烧了开来,满园子的红椒都熟透了。父亲叫我到姐姐家去,请亲家妈妈,过来商量。阿姐家,三阿嫂在坐月子,她婆婆三五天内走不开,叫我回话给父亲,要他自己作主到镇上去雇几个临时工,赶紧把红椒採了。过两天一场大雨下来,这一年的收成,就算完了。大大小小,一家五六口的日子,靠甚么来过?回家时,亲家妈妈讪讪的把我送到了渡口,一根指头,戳到我眉心上,悄悄说: “克三!听说你爹把你阿哥赶出了门。镇上谁不说,他们父子两个,为了万福巷里一个甚么罗四妈妈,在争风吃醋!你姐夫,他昨天回来说,你们萧家出了这件怪事,一镇的人,笑翻了。你阿姐,气得饭也不吃了,人也不理了——” 看着我上了渡船,亲家妈妈,还只管摇着头。 “这个瘫子,终久要出脓的!” 父亲得了这个回话,一声不吭,带了我,上了吉陵镇。 我们父子两个,一个前,一个后,磨磨蹭蹭的走到了万福巷口。父亲他一看,脸色变了。巷子里,那个大泼皮孙四房,一张脸,喝得红红的,带着两个混混,跟定了一个好看的小妇人。我父亲,他一扭头,拖着我就走进了巷口对面,一家茶店裹。开茶店那个姓祝的,一年多前,因为杀人进了牢。他女人,后来不知跟谁有了奸情,传开后她倒大大方方的,挺着肚子,在店裹招呼。反正她男人进的是死牢,这辈子,多半是出不来的。这祝家女人,店堂裹,坐着,看见我父亲走了进来,一张脸先笑开了。 “萧先生,这一向都不见了?四房他,刚还问起呢。他说,萧先生把他的干儿子,也就是你们家那个老大,赶出了家门,这就好比当着人面打他一个嘴巴,他是个要脸的哟!” 茶店里有个客人,坐在屋角,瞪着墙,不知发甚么呆。听见这祝家女人的话,吃吃吃的,就笑了起来。我父亲一张脸,铁青了,要了一壶茶,又给我叫了一碗馄饨,自己低下头去,看半个月前的报纸。 等我吃完了馄饨,父亲望望巷口,带着我,穿过了后街一条窄窄的弄堂,悄悄的叫开一家后门。 屋里坐着一个大妈,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的,穿得好一身红。那大妈怀里,挨着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十三岁模样儿,见了人来,眨一眼笑两笑。大妈身边,茶几上摆着一碗染发水,香喷喷的。她搂住小姑娘,把她两条辫子梳开了,挽在手里,一梳子,一梳子,只管蘸着染发水涮个不停。好半天,在小姑娘耳朵旁,梳出了两圈乌油油的妇人髻。大妈放下梳子,把小大姐挺清秀的一张小脸,捧起来,瞧了一回,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的回过了头,看看我父亲。 “萧先生,一向不见。” 父亲一时看得呆了,听见这句话,脸一红,讪讪的就在大妈对面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望着那个小大姐。 大妈看在眼里,笑了笑。 “我家秋棠十四岁了哟,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