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站在丛林中,双臂平伸,宽大的风衣在身上随风摇摆。方木脚下发力,向她急冲过去。刚踏进丛林,他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眼前的魏巍显得太过单薄,而且——她没有头!上当了!那只是魏巍挂在树枝上的风衣而已!方木正要停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他急忙转身,只觉得眼前一暗,身上立刻赶到有人重压上来。后者的双手双脚都死死地缠绕在方木身上。方木站立不住,向后跌倒下去。同时,一个尖锐冰冷的物件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妈的,她居然还有刀子!方木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免刀子直接刺中颈动脉,然而,脖子上的皮肤还是被刺破了。一击未中,魏巍的另一只手紧紧地卡主方木的咽喉,挥刀又要再刺。论身体素质和力量,魏巍都远远不如方木,加之长期卧床,身体的协调能力更是差到极点。然而她把全身都牢牢地贴在方木的后背上,情绪癫狂之下竟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方木上半身被缚,一只手去掰魏巍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另一只手狼狈地在脑后抵挡着魏巍手里的刀子。电光石火间,手上和脖子上被连戳数个小孔。鲜血瞬间就泼洒出去,方木好不容易抓住魏巍持刀的手,又因为鲜血的滑腻脱手而去。慌乱中,方木一把拽住了魏巍的头发,她疼得尖叫一声,手上却毫不松劲,刀子胡乱地在方木的头颈部猛戳着。方木只得松开她的头发,继续在脑后抵挡着。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了布料质感的东西。方木立刻意识到这是魏巍的衣袖,急忙牢牢攥住,猛然发力,生生把魏巍持刀的右手拽了开来。不料,魏巍并没有因为右手被缚而丧失攻击能力,她用左臂死死地卡主方木的咽喉,张开嘴向方木的后颈咬去。方木立刻感到一排牙齿深深地扎进自己的皮肤里,疼得原地翻滚起来。魏巍依旧像顽固的小兽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方木。挣扎中,方木的姿势变成了半蹲,他运足一口气,双脚一蹬,整个人向后飞起,顺着斜坡重重地摔倒下去。两个人在山坡上翻滚了几下,最后齐齐跌倒在墓碑间的甬路上。翻滚中,方木的头撞到石块和树干上,左眼已经毫无光感。魏巍的情形更惨,贴在方木的背后的她宛若一个肉垫,撞击加上方木身体的重压,胸背受到重创,嘴里已经咳出血来。然而,她把最后残存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脚上,依旧不依不饶地缠绕在方木身上。手里的刀子居然还在,她一边咳血,一边有气无力地在方木身上扎着。方木全身多处受伤,整个人已经陷入麻木状态,只能感到魏巍手里的刀子浅浅地刺破自己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无力摆脱身上的魏巍,只能艰难地在地上匍匐前进。孙普的墓碑还在燃烧着,火势却已经小了许多,只有墓碑墓座上还残留着几缕蓝色的火苗。恍惚中,方木突然看到基座上的大理石板已经开裂,想必是低温加烈火灼烧的缘故。裂缝中,一个黑色的盒子若隐若现。方木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混沌的大脑中闪过一丝光芒。他不顾魏巍还在身后刺扎着自己,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掀起破裂的大理石板,把孙普的骨灰盒掏了出来。身后的魏巍看清了方木的动作,惊叫一声:“你要干什么?别……”方木勉力撑起身子,大吼一声,将孙普的骨灰盒远远地抛了出去。黑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那片丛林里。几乎是同时,方木感觉到背上的压力一松——魏巍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踉跄了一下,直奔那片丛林扑去。方木半跪在甬道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唿吸稍稍平复之后,他摇晃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尾随魏巍而去。丛林里漆黑一片,走进去一步,甬道上的微弱火光就难以照亮这里。方木竭力睁大唯一还有视力的右眼,在树丛中艰难地寻找着。渐渐地,一团不断扭动的黑影浮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团黑影匍匐在地面上,边爬边疯狂地喃喃自语:“在哪里……你在哪里……”方木背靠在一棵柏树旁,喘息着对那团黑影说道:“投降吧……你逃不掉了……”黑影竟像听不到他的话似的,依旧趴在地上寻找着。“对不起……你在哪里……”方木摸摸腰里的手铐,咬咬牙,刚迈动脚步,就感到脚下踢到了一个物件,听声音,似乎是金属质地的。他弯下腰摸索着,很快就碰到了它。老天保佑,居然是那支强光手电筒。方木掂掂手电筒,尝试着按动开关。一道光柱霎时就投射出来。前方几米处,穿着病号服、披着头发、形如鬼魅的魏巍也被罩在光圈之下。“跟我回去,你逃不掉的。”魏巍呆呆地看着方木手里的电筒,似乎对眼前的强光毫无反应。良久,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借着手电筒的光芒茫然四顾。突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满是泥土和血污的脸上呈现出惊喜交加的表情。方木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孙普的骨灰盒静静地躺在一堆枯草中间。魏巍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仿佛那是一件失而复得的至宝。方木的眼中,却是骨灰盒上那张充满自信和嘲讽的笑脸。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密林中,那张脸依旧生动、鲜明,宛若重生。是你。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惨死。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一缕强光笼罩城市。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噩梦一再重演。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良善遭禁,暴戾横行。是你!!方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跑过去,赶在魏巍碰到那个盒子之前,飞起一脚。在感到脚趾剧痛的同时,木盒轻飘飘地飞起来,在空中打着转,掠过那些松柏树顶,径直向山坡背后的巨大虚空飞去。魏巍一声惊叫,随即像一头猎豹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半空中的木盒扑去。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然而,对方木而言,却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木盒在空中缓缓坠落,撞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弹起,盒盖和盒体猝然裂开……一脸惊恐的魏巍大张着嘴,被乱发遮掩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耀着绝望的光芒。她徒劳地扑过去,试图用手接住那已经开裂的木盒……木盒在空中裂成几片,细腻的白色粉末泼洒出来,仿佛暗夜中舞动的幽灵,婆娑多姿……魏巍整个身体几乎横向飞出,右手竭力向前伸展着。然而,孙普的骨灰只是在空中摇曳了一下,就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那幽灵仿佛心有不甘,却只能挣扎着顷刻消散,在魏巍的指尖稍作停留,就飘向那无尽的黑暗中……在魏巍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那面深达十几米的断崖。方木的心脏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那种疼痛无法形容,难以言表。这是爱么?最美好。最残酷。最快乐。最痛苦。最自私。最大度。最期盼。最绝望。罪行不可撤销。爱,同样不可撤销。方木一跃而起。时间恢复正常流速的时候,方木的一只手死死扳住那块巨石,另一只手抓着魏巍的手腕。魏巍的半个身子吊在断崖外面,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依旧失神地看着脚下的黑暗虚空。在那里,孙普的骨灰已经消散无踪,半点痕迹都看不到了。十几分钟后,方木和魏巍回到墓碑间的甬路上。路过丛林的时候,方木找到那件黑色风衣,甩给了魏巍。两个人都是伤痕累累。方木的头颈部创口无数,衣服上血迹斑斑,好在没有致命伤,还勉强撑得住。魏巍的情况很糟糕,不仅外形状若恶鬼,从她佝偻的身形和不断咳出的血丝来看,内脏显然已遭重创。她变得安静了许多,始终背对着方木,半跪在孙普的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被熏黑的照片。良久,魏巍捧起积雪涂在照片上,用风衣的袖口慢慢地擦拭着。方木背靠在自己的墓碑上,默默地看着魏巍的动作。此刻雪停风住,墓区里再次恢复宁静。那些松柏树也不再张牙舞爪,似乎刚才那场殊死缠斗从未发生过。孙普的照片很快被清理出来,魏巍身处布满血污的、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凝固的脸。足足半小时后,她艰难地俯下身子,动手处理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板。勉强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后,她长长地唿出一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方木看看她仍不时颤抖的身躯以及捂在胸口上的右手,低声说道:“去医院?”魏巍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没必要。”她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个瘤子是恶性的,即使当时的手术成功,我也活不长的。”“你现在得活着。”方木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你指认江亚。”“那不可能。”魏巍干脆地拒绝,“你可以抓我回去,也可以用正当防卫的名义杀死我——就像你当初对孙普做过的那样。”她顿了顿:“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帮你抓江亚——绝不可能。”“为什么?”方木突然笑笑,“你爱他?”“别问这种傻问题。我已经不知道那种感觉了。”魏巍也笑了,她扭头看看孙普的墓碑,“现在他走了,彻底消失了……”魏巍转过身子,看着方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也空荡荡一片了。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了。”方木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内心一片平静。是啊,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孙普的骨灰消散于狂风之中,粒粒微尘都落在山脚下的土地里。所有的爱,缘起于他;所有的恨,也缘起于他。但是谁又能肯定,等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那片土地上不会生长出丰美的草和鲜艳的花呢?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放下?方木转过身,面向依然一片翠绿的松柏山林,低声说道:“你走吧。”魏巍十分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在确认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一个圈套。良久,她冲方木的背影微微颔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直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消失在耳畔,方木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他转过身,立刻感到浸透血液的衣领已经变干发硬,摩擦到脖子上的创口,疼得钻心。方木一边拽开领口,一边蹭到自己的墓碑前,坐在墓座上发呆。和孙普及魏巍的恩怨已然彻底了结。他还活着,魏巍也没有死。永远消失的只是那个早该消失的人。不管结局如何,魏巍和那些编码都不会再出现。曾以为不可撤销的,终将烟消云散。与其纠缠,不如原谅。方木突然很想抽一支烟。他摸摸自己的衣袋,刚才的激斗中,烟盒早已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看孙普墓旁那盒芙蓉王香烟,艰难地移步过去。刚弯下腰,就听到甬道尽头传来魏巍的声音。“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夜色中,魏巍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模煳的轮廓,“你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江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她顿了一下:“希望你还来得及。”说罢,魏巍再次消失在黑暗中。方木呆呆地看着那片暗影,几秒钟之后,突然发足向山下狂奔。单调的等待音从未让人感到如此漫长。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方木几乎已经把油门踏板踩断,时速表上的指针正接近危险的数字,然而,他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这些了。雪后的城郊公路上一片湿滑。在路上小心翼翼的驾驶员们惊恐地看着这辆疯狂的吉普车,怀疑它在下一秒钟就会翻到路基下面,车毁人亡。然而,在不断的侧滑和摇摆中,这辆吉普车依旧飞也似的向市区狂奔。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您所唿叫的号码无人应答,请稍后再拨”,方木一边狠踩油门,一边拨通了杨学武的手机。刚一接通,方木就大吼道:“快去找米楠,快!”“什么?”杨学武先是迷惑,进而焦急,“米楠怎么了?”“她有危险!”方木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快去!”“我马上去!”杨学武二话不说,立刻挂断了电话。从龙峰墓园开进市区只用了短短十几分钟,然而对于方木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此时已近晚上9点,市区内的车辆却依然很多。红灯,径直闯过。车辆拥堵,就在人行道上强行穿越。什么交通规则,什么职业形象,方木统统都顾不上了。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名字。米楠!米楠!电话突然响起。方木单手握住方向盘,几转过一个街角,几乎把路旁的垃圾桶撞飞,另一只手接通了电话。“喂?”“我找不到米楠。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杨学武的声音同样焦急万分,“不过,手机定位显示她就在她家那栋楼附近。”“五分钟后到。”方木补充道,“叫救护车,还有,你带着枪。”“知道了。”四分半钟后,方木把车停在米楠家楼下,径直扑到楼下的对讲门前,狂按403室的门铃。无人应答。方木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又连按其他住户的门铃。很快,一个苍老的男声在对讲器中响起:“回来了?”“开门!快点开门!”“你是谁啊?”“警察!”方木急不可待地吼道,“快开门!”“嗯?你是哪儿的?”男声既慌乱又充满犹疑,“有什么事儿么?”“操!”方木不再跟他废话,急速查看着对讲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外侧罩着不锈钢制网格。方木把手插进网格间,右脚蹬在门上,随着一阵金属断裂的脆响,网格上的焊点被方木生生拉开!方木丢下网格,挥拳捣碎玻璃窗,然后把胳膊探进去扭开门锁,立刻冲进了楼道里。快步登上四楼,方木直扑到403室门前,连连拍打着房门。“米楠,米楠!”室内一片死寂,毫无声息。方木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头上也是冷汗涔涔。她不在家,还是已经……402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看到状若封魔的方木,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缩回头去。方木来不及理会他,上下打量着403室的防盗门。厚重的铁门看上去牢固无比,光秃秃的门面上除了一个把手,再无可以下手的地方。方木拽住把手,蹬住墙面,死命向后拉拽着。然而,无论他多么用力,防盗门除了发出难听的咯吱声之外,依旧毫发无损。怎么办,怎么办?!方木已经失去理智,一边徒劳地拉拽着房门,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米楠,米楠!”正在此时,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杨学武就冲了上来。只消一眼,杨学武就已经判明了情况。他一言不发地拽开方木,抬脚向门锁上猛踹,之后又去拉动把手,防盗门却仍然牢牢地镶嵌在门框上。杨学武骂了一句,转身事宜方木退后,随即拔出手枪,一首挡在额前,一首向门锁瞄准……“你们在干什么?”方木和杨学武同时转头。站在楼梯上,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挎着小小的塑料洗漱篮,手里举着咬了一半的冰激凌的女人——正是米楠。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杨学武甚至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脸不可思议。然而在方木的眼中,这个女人宛若从天而降,失而复得。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狂喜的么?倒是米楠先反应过来,她看到一脸伤痕,浑身血迹斑斑的方木,立刻惊叫一声扑过来。“我的天啊,你这是怎么了?”凉滑细腻的手指抚上方木的脸庞。方木怔怔地看着那双充满焦急与关切的眼睛,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杨学武尴尬地扭过头去,把手枪插回腰间,半是宽慰半是责怪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我在楼下的浴池洗澡,手机锁在柜子里了。”米楠匆匆回答,又把头转向方木,“你快说啊,你怎么了?”方木却依旧没有回过神来,一户仍然不能肯定面前的米楠安然无恙。他抓住米楠的手腕,如梦似幻般地喃喃说道:“你没事?”“我好好的啊。”米楠有些莫名其妙,转头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杨学武。后者耸耸肩膀。“我也不清楚,方木打电话给我,说你有危险。”正说着,杨学武的手机响了,他向米楠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抬手把手机举向耳边。手机铃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的大脑也在这一瞬间运转起来。米楠毫发无损。那么,魏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江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方木突然瞪大了眼睛,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巨大的恐惧感向全身笼罩下来。不会,一定不会是她!方木一把推开米楠,转身向楼下走去。刚迈出一步,就被杨学武拽住了。“方木!”杨学武依旧把手机举在耳边,电话那头,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杨学武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震惊与痛惜。他不敢,也不愿说出那个可怕的消息,只能紧紧地抓住方木,盯着他的眼睛,机械地重复着。“方木……”一切已昭然若揭。方木却似乎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呆呆地回望着杨学武,试图在后者的眼神里寻找任何一丝可能是戏谑的神情,嘴里兀自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第二十四章 忽略雪后初晴,天色大好。整个城市被素洁的白色包裹,似乎一切纯美如初生。市局。一楼。法医解剖室。门忽然开了,杨学武探头出来,看看走廊里的两个人。方木呆呆地坐在长椅上,身上的伤痕都没有经过处理,血渍犹在。他盯着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手指蜷曲着落在膝盖上,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靠在墙边吸烟的邰伟看到杨学武,投以征询的目光。杨学武点点头,简短地说道:“可以了,进来吧。”邰伟扔掉烟头,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足有几秒钟之后,方木缓缓抬起头来,木然地盯着邰伟,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一样。“进去吧。”邰伟低声地说道,“去看看她。”方木的眼球转动迟滞,灰暗的瞳仁里毫无光彩。他移开视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刚直起腰,脚下就一软,差点扑到在地上。邰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勉力撑住他的身体,嘴里一声叹息。杨学武神色黯然,默默地让出位置,等邰伟扶着方木走进解剖室,又重新关好房门。室内一篇安静。刚刚结束工作的工作的法医老郑除去手套,垂首站在角落里。看方木进来,老郑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按了按。“机械性窒息。”老郑轻声说,“凶器应该是一条不太粗的绳子。”方木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解剖台上覆盖着白色布单的静卧人体。老郑无奈地摇摇头,小声对杨学武说:“还没有做毒物分析,只是初步检验。”他朝方木努努嘴,“这是自己人。解剖过的,怕他受不了——让他看完整的吧。”杨学武点点头,轻声地说了一句费心了。老郑苦笑了一下,摆摆手出去了。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挣脱邰伟的手,摇晃着向解剖台走去。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女孩静静地仰面躺着,白色布单从头到脚覆盖,只有几缕蓝色的卷发露在外面。方木垂着头,怔怔地看着,又回头看看邰伟和杨学武,似乎在期盼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能告诉他:这是梦境,不是现实。杨学武移开目光。邰伟略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走过来,把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这动作仿佛给了方木些许勇气,他重新面向解剖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停留了好几秒钟之后,轻轻地掀开了白色布单。廖亚凡苍白的面容露了出来。她的双眼微闭,细密的睫毛覆盖在下眼睑上,面色平静,仿佛还沉浸在一场无梦的好眠之中。好心的法医拭去了她口唇边的血迹,只是脖子上的缢痕无法掩饰,在细腻的苍白色皮肤上分外刺眼。方木的唿吸急促,整个人也摇晃起来。邰伟急忙扶住他,另一只手去拉动白色布单,试图遮住廖亚凡的脸。方木却一把抓住邰伟的手腕,手指几乎嵌了进去。邰伟默默地忍受着手腕上的剧痛,松开了白布单。良久,方木放开了邰伟,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颤抖着伸出手,在廖亚凡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光滑。冰冷。毫无生机的僵硬。在廖亚凡重新进入方木的生活的几个月里,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亲密的身体接触。这对在旁人眼中,即将开始美好的婚姻生活的男女,第一次肌肤相亲,竟然是在这里。更何况,已然身处两个世界。邰伟静静地看着廖亚凡,喃喃地说道:“她真漂亮。”“是啊,她真漂亮。”方木似乎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机械地重复着邰伟的话,“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呢……?”杨学武艰难地扭过头去,伸手去拉解剖室的门。刚碰到门把手,铁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了。随即,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女人冲进室内,先是仓皇四顾,立刻发现了解剖台上的女孩。“亚凡!”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从女人的胸腔里喷涌而出。她踉踉跄跄地扑到解剖台前,趴在女孩的遗体上,连连晃动着她。“亚凡你醒醒啊!我是赵阿姨啊!”女人满脸是泪,疯狂地打量着那具僵硬的躯体,似乎不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活泼、美丽的女孩,“这是怎么了?亚凡你怎么了啊……?”“大姐,你别这样。”邰伟急忙把她从廖亚凡的遗体上拽开,“你冷静些……?”赵大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邰伟,转身冲到方木的面前,狠狠地在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清晰的掌印立刻出现在方木的脸上,他的头被打的歪向一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赵大姐宛若一直愤怒的母狮,扑到方木身上又踢又打。“你把亚凡还给我!你答应我什么了……?你为什么不去死!”方木被打倒在地,可是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抵挡,任由赵大姐在他身上狂乱地踢打着。邰伟和杨学武冲上去,硬把赵大姐架开。即使被拖到墙角,赵大姐还是不依不饶地朝方木的方向猛烈地踢打着双脚。眼见自己被两个男人牢牢按住,赵大姐也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相信你……?”赵大姐的哭喊声在空荡的解剖室里久久回荡,“我不该把亚凡交给你……?我应该去死……?不应该是亚凡……?她刚过上好日子啊……?”邰伟的眼角也沁出了泪花,他朝杨学武使了个颜色,后者点点头,架起赵大姐的胳膊,不顾她的踢打哭号,把她拽出了解剖室。室内暂时归于平静。邰伟喘着粗气,转身走到方木的身边。他依旧躺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邰伟蹲下身子,掰过他的头,上下打量着:“你没事吧?”方木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看着邰伟,浑身颤抖着,喉咙里突然发出呜呜的声音。邰伟吓坏了,急忙扶方木半坐起来,在他后背上连连敲打着。“你别吓唬我啊。”邰伟边敲边看着方木的脸色,:“想哭就哭出来,千万别憋着。”方木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剧烈,双眼几乎要突出眼眶,却始终牙关紧咬,似乎有重若千斤的东西卡在胸腔里。《小说下载|贼吧Zei8。Com电子书》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却半颗眼泪都没有。“我去叫人,你别动,千万别动!”邰伟急了,跳起来向门口跑去,才一迈步,就看到杨学武匆匆推门而进。“方木,”杨学武看着瘫倒在地的他,一脸震惊,“江亚……?来自首了。”一楼大厅里气氛紧张,十几个警察如临大敌,个个把手按在手枪和电警棍上,死死盯着门口那个独自站着的男人。旁边的侧门里,米楠拎着足迹箱,和几个警察匆匆而入。看到江亚的一刹那,米楠先是诧异,随即就被怒火烧红了双眼,几乎要冲过去,抡起足迹箱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