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4:城市之光》全集-16

赶了大半天的路,方木和米楠早已饥肠辘辘,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找个地方坐下,填饱肚子再说。不料连去几个旅馆,个个爆满。想必是因为此时恰逢煤炭购销旺季的原因,小旅馆们都被来自各地的采购员们占据一空。方木和米楠几乎找遍了整个村子,最后才在一家又破又旧的小店里找到落脚处。说是小店,其实一点也不便宜,一个双人标准间就要三百六十元,更令人头疼的是,只有这一个房间。方木正在犹豫,米楠就拍了板。“就住这里吧。”房间里和小旅馆的外观一样破旧,到处透出一股霉味。也许是靠近矿山的原因,从床单到地面上,都是一层薄薄的黑灰。两人相视苦笑一下,也只能将就了。在驾驶室里坐的太久,方木一头栽倒在床上放松筋骨,身下的弹簧床垫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米楠则站在窗边,刚想拉开窗子透透气,就看到窗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煤灰,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两人稍稍休息了几分钟,就下楼吃饭。小旅馆里没有餐厅,就餐只能到外面。好在这条街上的饭馆不少,放眼望去,冠以某某大酒店的铺面比比皆是。方木和米楠选了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店面,点了几个炒菜,边吃边研究下一步的行动。这条街上有不少经营爆破器材的小店,相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具备经营资质,在这种小店里,无需出示正当手续,就可以购买到爆炸物。但是调查起来会非常苦难,即使江亚真的在此地购买了炸药和延时电雷管,卖家也不会承认。大家干的都是非法的勾当,谁也不想惹祸上身。正说着话,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了小饭店,跟柜台后面算账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唿后,就扔下书包,一头钻进后厨。片刻,小男孩端着一大盘炒面,毛手毛脚的送到方木的桌子上。不知道是因为烫手还是盘子太重,炒面放到桌上时,小半盘面条都洒了出来。老板娘见状,立刻走过来骂道:“你娘个腿的,不能当心点?”“没事没事。”米楠急忙打圆场,“烫到你没有?”小男孩唆唆手指,红着脸摇头。“对不起啊。”客人没发作,老板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给你么们换一盘吧。”“不用了。”米楠把面条调回盘子里,“这是你儿子?”“是啊。”老板娘一脸骄傲的笑容,“小学二年级了,班长。”“真是个好孩子。”米楠笑眯眯的摸着小男孩的头,“这么小就帮家里干活了。”“唉,没办法。”老板娘的面色暗淡下来,“他爸爸前年在矿上除了事故,死了。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米楠连连感叹不容易,老板娘见米楠言语和善,又不追究小男孩的过错,心下大生好感,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聊起来。扯了半天闲话,老板娘好奇的打量着方木和米楠,问道:“你们俩来做啥的?”方木看看米楠,含含混混的反问道:“你看呢?”“你俩不像来买煤的。”老板娘颇为肯定的说道,“那帮业务员我见多了,你们俩不像。”方木想了想,低声说道:“大姐,我们是来找人的。”“找谁?”老板娘更惊讶了,“矿上的?”“不是。”方木凑近她,“你知不知道这里哪有卖炸药的?”“知道啊。”老板娘直起身子,冲窗外扬扬手,“那边不就有好几家么?”“我指的是……不用手续的那种。”“那我可不知道。”老板娘顿时警惕起来,随即起身离座,说了句慢慢吃就回到柜台后面了。方木有些泄气,匆匆吃完后就结账离开了。走在街面上,他看看那些经营爆炸物的店铺,眉头皱了起来。米楠看出他的情绪,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太直接了,人家肯定以为我们是暗访的记者。”没办法,只能一家一家的问。方木的想法是,先试试能否不用手续就买到炸药,如果可以,就拿出江亚的照片来询问对方,是否见过这个人。如果能取得江亚曾在此地购买爆炸物的人证当然最好,如果不能,查清他的身份也不失为一大收获。然而,事情远远没有方木想象的那么顺利。趁着天色未黒,方木和米楠先去附近的几家商铺打听。卖家们倒是很热情,待方木说明来意后,伸手就要公安机关的批文。一听说没有,脑袋都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方木不死心,拐弯抹角的提出愿意出高价,卖家们还是丝毫不肯让步。方木最后拿出江亚的照片,对方更是连看都不看,边说没见过,边挥手赶他们走。连碰了几个钉子,太阳也远远的隐藏在大角山后了。眼见暮色愈加深沉,沿街的爆破器材店纷纷关门打烊。饭馆、按摩院、洗头房和KTV却热闹起来,街面上一下子出现了好多人,从衣着打扮上来看,既有采购煤炭的业务员,也有从矿上前来消遣的工头,还有一些煤矿里的年轻工人。他们刚刚洗净了手脸,头发里还带着煤屑,就来村里挥霍刚刚拿到手的血汗钱。也许对他们而言,刚刚还在深深的矿井里命悬一线,当然更有理由享受地面上的灯红酒绿。街面上的男人居多,沿街的店铺里则是女人为主。刺鼻的脂粉香气一下子取代了煤灰,在这条街上弥散开来。在充满原始欲望的人群中,方木和米楠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是很多男人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着米楠,嘴脸中尽显贪婪。方木就要忍无可忍的时候,米楠拉拉他,平静地说道:“今天就到这吧,先回旅店。”回去的路并不长,却因为熙熙攘攘的人群耽误了很长时间。路过那家饭馆的时候,方木看到老板娘一边满脸堆笑的招唿客人,一边大声呵斥着流连在门口的儿子。小男孩正倚在门旁看几个孩子玩遥控飞机,听到母亲的召唤,忙不迭的往店里跑,不时回头看那架悬在半空中的小直升飞机。这喧闹的时分让方木在怅然的同时,竟有一丝小小的熟悉与喜悦。不错,这就是生活本身。充满欲望,未知,生机勃勃。推开那间所谓标准间的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地花花绿绿的纸片,估计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有本地煤炭公司的广告,也有上门提供“特殊服务”的名片。方木的心情很差,把他们踢到一边就合衣躺在沙发上发愣。米楠却没闲着,先用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泡上两杯茶水后,就拿着洗漱包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让方木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今晚,将和米楠共处一室。他顿时慌了起来,急忙从床上坐起,拽过床头的电话拨叫旅馆总台。连拨了几次,都是忙音。正要再拨时,米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卫生间。“你在干吗?”“我……”方木嘴上支吾着,人已经向门口走去,“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别折腾了。”米楠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抬头看着窗外,街面上依旧人来人往,嘈杂声不绝于耳,“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空房。”方木搔搔脑袋:“要不,我去车里睡吧。”说罢,就去自己的背包里翻手机充电器和剃须刀。米楠静静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方木,突然开口说道:“你是害怕我,还是嫌弃我?”“我?”方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怎么可能……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米楠却不想听他的解释,嗖地一下把毛巾甩过去,命令道:“快去洗洗,然后睡觉——看你一头一脸的灰!”方木接过毛巾,愣头愣脑的站了几秒钟,乖乖地照做了。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方木特意穿戴整齐,先是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看到米楠躺在靠窗的床上,全身都罩在被子里,手握电视遥控器正在换台,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靠门的床边,掀开被子钻进去,躲在里面费力地脱衣服。米楠只是扫了他一眼,就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冬天的衣服厚且多层,加上被子的覆盖,方木只脱了外衣、长裤和袜子就累得够呛。他略喘口气,就继续奋力对付毛衣和绒裤。本就破旧不堪的堂皇床垫更是吱呀作响,几乎有了地动山摇的气势。突然,另一张床上的米楠“噗嗤”一声乐了。方木正把毛衣掀到脑袋上,听到米楠的笑声,忽然觉得身上的力气一松,就那么套着半件毛衣,也哈哈笑起来。两张床,相隔不到一米,一对男女,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笑作一团。这一笑,就是足足一分多钟。待笑声渐止,方木也觉得自己想的太多,索性从被子里探出上半身,三下两下除去毛衣和绒裤。米楠以手托腮,侧身躺在被子里,静静地看着方木,嘴边仍是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渐渐地,她的目光专注起来,似乎眼前这个男人值得百般揣摩。“你爱她么?”冷不防地,米楠低声问道。方木一愣,本能地反问一句:“你说什么?”“没事。”米楠立刻转身,把被子盖到肩膀,只把一头黑发冲着方木。方木看着她的背影,即使在厚厚棉被的覆盖下,仍能看出玲珑起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那天的事,我得对你说声抱歉。”“你不必道歉,更不必替她道歉。”“可是……”“廖亚凡说得没错,在有些事上,我的确不如她。我曾经走错过路,这是我的命。一个残缺的女人,本来就不应该奢望更多的。”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很想冲她吼一句:“不是,不是这样的!”然而,他只是张张嘴,挥挥手,最后一拳砸在柔软的棉被上,悄无声息。米楠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亚凡是个好女孩,好好对她,别辜负她——这是你的命。”说罢,他就不再开口,一切重归寂静。方木垂着头坐了一会儿,抬手熄灭了电灯。陷入黑暗的一刹那,方木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幕无比熟悉。几年前,S市开往哈尔滨的长途列车上,同样的狭窄空间,同样的共处一室,同样的话题,涉及同一个女人。同样心有不甘的追问,同样心照不宣的回避。一夜无话。方木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撑起身子,四下环视,这才发现米楠那张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放在床头。他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突然看见一张纸条摆在上面,是米楠的字迹。我在昨天的饭馆里等你。方木不敢耽搁,草草洗漱完毕之后就穿衣下楼。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街面上的人不多,饭馆里也冷冷清清的。一进门,方木就看到了米楠。她正拉着那个小男孩的手聊着什么,小男孩的注意力却不在米楠身上,双眼热切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大塑料盒子,在那里面,是一家崭新的遥控直升飞机。“这怎么好意思呢?”老板娘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端着面条走过来,“这东西挺贵的,他要了好几次,我都没舍得给他买——得攒上大学的钱呢。”“没事,我一看见这孩子就喜欢上了。”米楠把遥控飞机递给小男孩,他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把玩起来。“这孩子,也不知道说声谢谢。”小男孩半是兴奋半是羞涩的说了声谢谢阿姨。米楠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道:“多好的孩子,快去玩吧。”看着小男孩高高兴兴地拿着飞机跑出门去,米楠的脸上却换上一副哀伤的表情:“我儿子和他差不多大,可惜,再也玩不了遥控飞机了。”方木把一口面条呛在喉咙里,吃惊地看着米楠。老板娘也很惊讶,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怎么了?”米楠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来一看,立刻小小的惊叫了一声。“我的天啊,怎么伤成这样?”方木凑过去,那正是二宝的照片。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从手肘到手掌处包裹着的厚厚的白色纱布却分外刺眼。“炸的。”米楠的眼睛里有了泪光,“我们那边有个小作坊,说穿了就是鞭炮黑加工点,我儿子去那边玩,正好赶上一起事故,就……”她说不下去了,低头抽泣起来。老板娘也听得泪花闪动,伸手在米楠肩上轻拍着,连连安慰她。方木也觉得心下黯然,倒不是为了配合米楠,只是想到二宝无辜的样子就觉得难过。老板娘看在眼里,更加坚信这是一对遭遇不幸的夫妻,感同身受之余,言语间也更加关切。“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了。”米楠不停地揩着眼角的泪水,“最可气的是那个老板,死活不承认自己在鞭炮里加了炸药,你想想,普通火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么?我和我老公这次来,就是要找到他买炸药的证据,无论如何,我也得为我的孩子讨个公道!”“老公”沉默不语,只是坐着闷闷的吸烟。老板娘也是气愤难当,不时看看门外欢天喜地玩着遥控飞机的儿子,由己及彼,陪着米楠掉了不少眼泪。“大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查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查到。”米楠说着,哭声又起,“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儿子,他这辈子就算完了。他也爱玩遥控飞机,可是现在,连拿筷子都费劲了……”女人和女人之间,最容易在孩子的问题上找到共同语言,尤其在彼此都遭遇到生活的艰辛之后。很快,米楠和老板娘之间就像姐妹一样亲密起来。老板娘更是向她列举了这条街上所有出售炸药的店铺。在她的介绍下,方木这才知道,除了那些公开经营爆破器材的店铺之外,几乎每家小店都私下里出售爆炸物。这在当地,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不用去那些大商店问,没有用的。我见过不少做鞭炮的,他们用的药量都不多,又拿不出手续,大商店不会搭理他们——去那些小店,只有他们敢卖。”老板娘站起来,颇为仗义的说道,“去吧,你就说是我何红梅的妹妹,肯定好使。”来到街面上,米楠擦擦眼泪,小声问方木:“我拿二宝做幌子,你不会责怪我吧?”方木连忙摇头说不会。米楠轻叹口气,说道:“我是真心疼那孩子,太遭罪了。”虽然有了老板娘的指点,事情却依然不顺利。方木和米楠走遍这条街上所有私下出售爆炸物的小店,却没有人对江亚留有印象。有一家杂货店的老板看着江亚的照片说面熟,问他此人购买了什么,老板却支吾起来,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雷管。米楠偷偷地拿出手机录音,让老板再确认一下的时候,老板立刻警觉起来,对之前的话矢口否认,搬出老板娘何红梅的名义也不管用了。方木不死心,又带着米楠把所有公开经营爆破器材的商店走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卖家听到何红梅的名字态度有所改观,但是仍然没有人指认江亚曾在店里购买过炸药。事已至此,接轨无外乎两个:一是这些店家没有说实话;二是方木的推测是错误的,江亚并没有在此地出现过。方木不免有些沮丧,如果在这里还查不到线索的话,到别处去查,无异于大海捞针。米楠安慰方木说,她觉得刚才那家杂货店的老板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怕惹祸上身才改口的。然而,即使事实如此,也只能算是一条小小的线索,根本构不成证据。调查无功而返,时间也到了下午。方木和米楠一脸沮丧地回到那家饭馆,老板娘立刻迎了上来,询问情况。得知毫无结果后,老板娘也觉得有些难过,一边为他们张罗饭菜,一边想了想,对米楠说:“那个害你儿子的人长什么样?我在这里好几年了,如果他来我店里吃过饭,我应该会有印象。”方木虽然觉得希望不大,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把江亚的照片递了过去。老板娘仔细看了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哦?”方木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来你店里吃过饭?”“不是。”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起身离座,“你等等。”说罢,她就向后屋走去,几分钟之后,老板娘捧着一个相册走了出来。“你们看。”老板娘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他像不像这个人?”那是一张集体照,几十个孩子挤在一起,盯着镜头笑逐颜开,从他们胸前的红领巾和背景来看,这应该是一张小学毕业照。老板娘指的那个人在第二排左起第六位,留着平头,眉头微蹙,从面容看,的确和江亚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是由于年代久远,照片早已泛黄,那个孩子的脸也模煳不清,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江亚。“还有别的么?”方木急切地问道,“关于这个人的照片。”“有。”老板娘在相册里翻找了一会,又抽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双人照,从时间来看,应该是和那张毕业照同期拍摄的。照片上是两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稍白胖些的揽住另一个男孩的肩膀,笑得很开心。而后者还是那副眉头微蹙的样子,身型略有佝偻,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破旧衣服,眼神中除了抹不去的童稚,还有一丝警惕和忧郁。“这个是我老公。”老板娘指着那个白胖些的男孩说道,“结婚后,他告诉我,这是他和好朋友在小学毕业时的留念。呵呵,他是个挺念旧的人……”“你见过这个人么?”“没有。”老板娘摇摇头,“我和我老公是在Y市打工时认识的,2004年才来到这里。”“也就是说,这个人和你老公是小学同学。”方木想了想,“他也是罗洋村的人。”“应该是。”“他的老家就在这里?”“不是。”“嗯?”方木有些惊讶,“这里不是罗洋村么?”“是罗洋村,不过这里是新址,大角山发现煤矿后,这里才慢慢建立起来的。”老板娘耐心的解释道,“老村子在东边,距离这里大概有两三里地,不过已经没什么人住了。2000年以后,大家就陆陆续续地搬到这里了。”方木立刻站了起来,对米楠说道:“走吧,去老村子看看。”“别急,先吃饭。吃过饭我让儿子带你们过去。”老板娘转身朝门外喊道,“江(姜)勇天,过来!”方木突然心里一动,开口问道:“你老公姓江(姜)?”“对啊。”“哪个江(姜)?”“江河湖海的江。”老板娘有些不解,“怎么了?”“这里姓江的人多么?”“不多,就我们一家。”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是追问道:“你老公叫什么名字?”老板娘被方木的表情吓住了,嗫嚅了半天才说道:“他叫江亚。”老村子距离这里不远,沿着主街开到尽头,上了土道,再有几分钟车程就到了。方木远远地看着那一片低矮的平房,就让江勇天先下车。“妈妈让我送你们到村里的。”“不用了,叔叔自己能找到。”方木拍拍男孩的头,“天快黑了,你早点回去,要不你妈妈该担心了。”男孩惦记着店里的玩具飞机,没有再坚持,跳下车就要走。米楠一把拉住他,往男孩的手里塞了五百元钱。男孩连连摇头,说妈妈不让他要别人的东西。米楠摸摸他的脸,笑着说道:“我是阿姨啊,又不是别人。这是给你上大学的钱,好好学习,将来孝敬妈妈。”男孩红着脸接过钱,匆匆向米楠鞠了一躬,转身跑了。几分钟后,吉普车开进了罗洋老村。方木看看手表,此时已是下午4点。老村名副其实。从地势上看,罗洋村位于大角山脚下的一片洼地中,看得出这里也曾人丁兴旺,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上百间。不过,砖瓦房少之又少,大多数屋宅都是土坯房。方木开着车在老村里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遇到。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远远的犬吠。仔细看去,几乎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是一把铁锁,有些已经锈迹斑斑。门上所贴的春联早已褪尽颜色,只是依稀可辨“人和”、“福临”之类的字样。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一片凋零破败之相。方木自言自语道:“这简直是鬼村啊。”米楠看看前后,言语中颇为无奈:“一个人都没有,该从哪里查起呢?”“别急。”方木有看看手表,“再等一会儿。”转眼间,天色就暗沉下来。寂静的村庄上空飘浮着矿山吹来的煤灰,更有遮天蔽日的感觉。看上去宛若起了一场大雾,那些破败的老宅子静静地伫立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间,似乎到处都隐藏着秘密。然而,不远处的罗洋新村里却延续着前一日的热闹景象,各色霓虹招牌依次亮起,不时有嘈杂的声音呢隐约传来。一个寂静,一个喧嚣。一个死气沉沉,一个生机勃勃。同一个名字的村庄,却似乎身处不同的时空。如同那些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人们,在几番辗转中,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城市之光”,午夜梦回时,你可曾想起这个地方?渐渐地,随着夜幕降临,老村里也显露出一丝活泛的迹象,似乎在挣扎着像罗洋村新址证明自己尚未彻底消亡,几栋老宅子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但是在同样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很不起眼,漂浮一阵后就消散无踪。方木把烟头丢出车窗,抬手发动了吉普车,朝最近移动升起炊烟的老宅子开去。老宅里只有一对老夫妇。老妇躺在堂屋中的一把木质摇椅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如果不是胸口略有起伏,方木几乎认为她已经没了唿吸。老汉倒是还可以佝偻着行走,正在饭锅里搅着面汤,估计那些漂着菜叶和土豆块的黏煳煳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晚餐。方木连打了几声招唿,老汉只是缓缓的转过身来,用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继续慢腾腾的搅合着那锅面汤。方木还想再问,米楠就拉住了他的手,用手在自己耳边比划了几下。“别费劲了,他听不见,估计也煳涂了。”正说着,老汉抬起右手,用手里的饭勺指指西侧。既像指明方向,又是逐客令。方木无奈,说了声打扰了,就带着米楠退了出来。西侧也是一栋带着院落的老宅,屋顶冒着断断续续的黑烟,院子里虽说不太整洁,但是仍能看出有人居住的迹象。方木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屋内很快有人出来响应。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披着灰色羽绒服,边走边剔着牙。“找谁啊?”“大爷,我是外地的。”方木挤出一个笑容,隔着铁门递过去一根香烟,“到这儿打听点事。”“买煤么?”老者接过香烟,看了一下牌子,家在耳朵后面,“直接去矿上就行啊。”“不是买煤。”方木又递过一根香烟,帮他点燃,指指刚才去过的老宅,“那里的老爷子让我过来的。”“嗐,老六啊。问他也是白搭,他耳朵背,人早就煳涂了。”老者抽着烟,上下打量着方木,“你想打听什么事儿啊?”此时也没有必要隐瞒了,方木掏出警官证,简单说明了来意。老者倒没显得紧张,拿着警官证查验一番,抬手打开了铁门,让方木和米楠进屋细说。老者一个人居住,屋里陈设简单,还算干净整齐。坐在炕头上,方木先和老者闲聊了几句。交谈中,方木得知老者姓田,曾是罗洋村的书记,丧偶独居,有一个儿子在大角山开矿。老头不习惯新村的生活环境,所以一直住在这里。怪不得叫老六的老人让他们来这里打听。方木心里想,这老头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原来当过村干部的。“你们来这里有什么公干?”田书记弹弹烟灰,同时招唿米楠从一个笸箩里拿干枣吃。方木想了想,问道:“田书记,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那可长了。”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我就是在这出生的,今年六十八了,你算吧。”“好。”方木单刀直入,拿出江亚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么?”“你等等啊。”田书记找出花镜戴上,拿着照片仔细端详着,半响,犹犹豫豫地说道,“看着眼熟,就是……就是想不起是谁。”“那这张呢?”方木有把那张两人合照递过去,“这两个人你认识么?”老人只看了一眼,立刻说道:“这胖小子不是老江家的大小子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挺雅的名……”“江亚?”“对对对。”田书记拍拍脑门,“这是个好小子,人厚道,也孝顺,可惜死的早。”他指指门外,“和老六家的儿子一起死在矿里了。”“另一个呢?”方木急切的问道,“你能认出来么?”“这个……”老人皱起眉头,大口吸着烟,手扶额角冥思苦想,“眼熟……是谁呢?”“他也是你们村的,家里条件不好。”方木提示道,“和江亚是好朋友。”“和江亚是好朋友……”田书记自言自语道,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是老苟家的小子啊。”说罢,他又拿起另一张照片,端详了几眼之后肯定地说道:“就是这小子,没错,那股倔哄哄的劲儿,还没变。”“他叫什么?”方木立刻问道。“嗐,这小子没大号。”田书记笑道,“他爹姓苟,就这么一个儿子,整天狗蛋狗蛋地叫。我们也叫他狗蛋,连学校老师都这么叫他。就为这个,我记得他还跟学校老师干过仗,结果让老师给收拾得够呛。”狗蛋。方木和米楠交换了下眼神。这名字也忒寒碜了。“这小子咋了?”田书记看着方木,又看看米楠,“犯事了?”“嗯,出了点事。”方木含混地答道,又问道,“他家还有人住在这里么?”“早没了。”田书记又拿起一根烟点燃,“狗蛋他娘死得早,好像是他十四那年吧,跳了井。”“自杀?”米楠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田书记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狗蛋他爹是矿上的工人,娶了她娘之后,能有个五六年吧,就是怀不上。狗蛋他爹对外说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唱大戏。戏班子走了之后,狗蛋他娘居然怀上了。狗蛋他爹乐坏了。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跟狗蛋他爹一点都不像,反倒像那个戏班子里演张生的戏子。大伙私下里都说这肯定是狗蛋他爹和戏子的种儿……狗蛋他爹心中也犯合计,回去把媳妇儿吊起来打。那老娘们就是不承认,死活都说这是狗蛋他爹的儿。”“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怎么样了?”田书记吐出一口烟,捏起干枣在嘴里嚼着,“孩子都生长出来了,狗蛋他爹只能养着。可是自打那以后,这娘俩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顿,五天大揍一顿。孩子都上小学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他爹说就叫狗蛋。大伙说,这是骂那个戏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种儿!狗蛋小学毕业那年,他娘实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妇儿没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开春,就带着狗蛋出去打工了。这一走,就二十多年没回来。”方木想了想,又问道:“他们去哪里打工了?”“不知道。”田书记摇摇头,“我们都没看到他带狗蛋走,还是江亚他爹告诉我的。说是狗蛋临走前特意和江亚告了个别,两个小家伙还抱头痛哭了一场。”—文—方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狗蛋家……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么?”—人—罗洋老村西北角,两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围是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苹果树,枝叶落尽,荒草疯长的地面上隐约可见干瘪发黑的落果。—书—方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车里拿车手套,和米楠戴好后,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门外。铁制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摇摇欲坠,有些铁条甚至已经彻底烂断。他托起门上的铁锁,拧亮手电筒查看一番后,对米楠说道:“铁锁上的灰尘有擦拭痕迹。”—屋—米楠点点头,取出一个塑料袋照在铁索上,只留下锁臂露在外面。方木把撬杠插进两条锁臂中间,略一用力,锈蚀不堪的铁锁就应声而开。方木把罩着塑料袋的铁锁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气,和米楠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院子不大,站在中央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院子西侧是一排用碎砖和木桩搭起的苞米仓,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倒塌了大半。苞米仓旁边是一个简易旱厕,看上去也只剩一堆碎砖和烂木头。院子东侧是一片小小菜地,曾种植过什么已经无从考证,沟壑几乎被二十几年间的腐败落叶填满。院子中间是一条布满杂草的红砖甬路,尽头就是两间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门前,看看木门上的铁锁,同样锈迹斑斑,同样没有灰尘。有人曾回来过,还带着二十几年前的钥匙。如法炮制,木门很快被打开,方木和米楠走进室内,用手电筒四下扫射着。此刻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堂屋兼厨房,右侧地面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灶台,一口几乎朽烂的大铁锅摆放其上。其余的地方空旷却杂混,早已辨不清颜色的破布和各类杂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面。地面上原本堆了厚厚一层灰土,明显可以看出用扫帚之类的东西清扫过,之前的造访者细心清楚了自己的足迹。方木看看手心里的两把铁锁,苦笑一下就丢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够想到清除足迹,自然也就不会蠢到留下指纹。了解到这一点,两人反而放开了手脚。提不到任何痕迹,也就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他们扫视了一圈,决定从先从东侧房间查起。这是典型的东北农村卧室,南侧是一铺土炕,北侧是倚墙而立的柜子,上面还摆着暖水壶,茶杯、烛台、酒瓶和半盒香烟,件件都落满灰尘。墙上是几个相框,有狗蛋的满岁找,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里,狗蛋妈妈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龄不符的苍老,一脸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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