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务员-15

许是不堪水上秋风的凉意,关关的身子微微向唐成靠了过来,做为彼时文会约定俗成的规矩,至少在这个夜晚,她是属于诗魁唐成的。从扬州到金州,从明月之夜地二十四桥到群花盛放地菊花台,看着身侧这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关关觉得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值了,那怕她为此得罪了刘景文。注定了此次金州之行只能是有劳无获。唐成伸手挽住了靠过来关关。她的腰肢果然窈窕细腻,“冷吗?”。关关没说话,浅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身子却向唐成怀中依偎的更紧了。秋来江南草未凋,远处青山隐隐,舟下湖水迢迢,长身而立的唐成与怀中的关关踏舟而行,目睹此情此景,那引舟的童子心中油然又浮现出主人常常喜欢说到地词儿来。才子佳人!出了离园。二人登上马车。车夫老李诧异的看了关关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随着他扬鞭一声吆喝,马车辚辚声中直往州城而去。纵然已经上了马车,关关依然如同不堪凉意一般紧紧地偎着唐成。“听说刘景文请你来是许下了重金地,这次是我连累你了”,言至此处,唐成略一迟疑后又道:“马别驾此人气量不大,他该不会?”。关关久在欢场,察言观色的功夫自不需说,唐成的话虽没说完,她却明白了意思。“他果然不是只想着自己的薄情之人”,关关思及这一点时,已然从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意,靠在唐成臂膀上的头轻轻的摇了摇,浅笑声道:“马别驾是有身份的人,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却也不会出面与我为难”。这个唐成能理解,老马虽然气量小,却也不愿别人拿这话来说他。他的身份太敏感,与关关的差距又实在是太远,纵然有心也不好计较,尤其是在出了文会地事情之后就更是如此,“马别驾虽然如此,毕竟还有刘景文在”。“马别驾是不屑,也不好与我计较,那刘景文却是不敢”,关关说到这里时,笑容已然多了几分自伤之意,“我虽命贱如蚁,但拜公子所赐近月以来却也正是当红地时候,好是教坊司的一棵摇钱树!我本是隶籍扬州教坊司地官妓,此身乃属扬州府衙所有,刘景文请我来时其身份籍贯都是备下案的,我这摇钱树若在金州出了事,他担待不起,所以纵然他恨我入骨,必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舍的不过是些钱财罢了”。似今天这事之后,唐成自然不会不管关关,只是有了这样的解决方法,却比他想到的要简单的多了,“这就好!刘景文许你多少钱财我悉数补足就是”。“若然是为了钱财,我适才又何需如此”,关关的话音淡淡的,说完这句之后略一沉吟,靠在唐成肩上的她却又小声哼唱起一首曲子来。唐成细心听来,关关低声吟唱的正是那夜二十四桥上的歌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来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关关显然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情绪,微闭着眼睛的他浅吟低唱之中有着浓浓的情意与沉忆。此时的关关尽去了满身的风尘,闭着双眼的她满脸散发出的浑是前所未见的清纯,在唐成眼中便似后世里低声诉说着人生憧憬地邻家小妹。唐成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去拥住了关关。他拥的很轻,却很用浅吟低唱结束之后,重新睁开眼来的关关露出了一个灿然的笑容,“唐成你不也是刀笔吏?马大人可是本州别驾老爷”。唐成还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不妨事,我应付得了”。金州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今天的文会之事很快就能传开。而州衙里历来都是消息最为灵通的所在。前些日子让唐成郁闷无比地并非是马别驾地打压,而是他的这种打压根本没法子还手。但经过今天文会的事情之后,却等于是将两人之间的矛盾公之于众,此后马别驾若是再冒然给唐成穿小鞋时,且不说别人的看法和议论,便是唐成自己也尽有话可说了。若非有了十足把握,千万不要随意撕人的脸!经过姚东琦之事后,唐成对赵老虎的这句话不曾有一日或忘。但遵于法却不等于拘于成法,面对一点脸面也不给他留的马别驾时。索性将撕破地脸面血淋淋的呈现在众人面前。不管是为了一吐胸中积郁还是自保全身,或者都能收到奇效。至于说马别驾地打击报复,这个肯定会有,但至少会是在经过一段时间地缓冲之后,至少唐成不用再忍受前些日子那般的郁闷。既然两人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唐成虽不愿,却也不会去怕这打击报复,有些注定的事情该来的总会来,若然已经确知这一点之后。又何必再使自己太过委屈。不是不能忍。不是不能屈,但屈的目的在于伸。而忍的目的在于发!否则又何需要忍,何必要忍?闻听唐成此言后,关关没再接着问,信口说起了沿途来地见闻,唐成刚回扬州回转不久,关关所说也正是他回来时所见,闲话之间马车之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快意地笑声。便是在这说笑之间,老李赶着马车驶进了金州城门,听到外边的喧闹之声,关关撩起车窗帘幕看了看后低声道:“此来金州颇带了几团好茶,如今便在万福楼客舍之中,唐成你可要去尝尝?”,说到这里时,关关微微低垂着地脸上油然浮起了一层羞红。“便是后庭花开也使得的”,此话似乎言犹在耳,但现在的关关,却与那时的初遇判若两人。“你我相识于扬州,却能在金州重逢,这样的缘法何其难得,喝茶未免太淡了些”。“要饮酒自也使得”。“当然要喝酒,只不过却不是在客栈”,唐成笑着撩起车窗帘幕道:“老李,回家”。关关然讶,“回家?”。“是,回家!”。在门房老高头愕然的眼神儿中,唐成拉着关关进了大门,若不是有他手把手的拉着,只怕情绪紧张的关关连一步也不愿往里走。“唐成,你放开我,放开!”。“怎么?你刚才答应的不是挺干脆的,放心吧”,唐成嘴上说着,手上半点也没松开。后院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之后,正在院子里忙活的兰草舍了手上的物事快步迎了出来,“阿成”,仅此一句,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后,兰草就此没了声息,随即,她脸上的表情也在突然的僵硬之后,变的古怪起来。而兰草的反应正跟随后而来的李英纨几乎一模一样。“英纨,这是我在扬州结识的好友关关”,说到好友两个字时,唐成特意加重了语气,“你吩咐高家的好生置办些酒菜”。“好友!”,闻言,李英纨先是一愣,这样的事情别说亲眼所见,便是听都没听过。片刻之后她才醒悟过来,好友!“好,我这就亲自去灶下看着,兰草儿,还傻愣愣站着干吗,引客人进屋啊”。“噢!”,虽然有些懵懂,但兰草在听了唐成的介绍之后脸色确乎是又活泛过来了,迎上前去的同时已无声的接过了关关犹自被唐成拉着的手。见到两人拉着的手松开之后,心底长吁出一口气的李英纨迈步向灶房走去。“好友!”,听到唐成的这个称呼,关关身子猛然一颤,心里先是一涩,继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涌上了心头。李英纨安排的很尽心,高家的手艺也很好,菜很多,酒很浓!唐成温言劝酒,从说话到每一个礼仪,他真真正正是将关关以尊客好友相待。兰草小心侍奉,李英纨殷勤,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关关从不曾经历过的,这里的欢笑虽然没有以往的肆意,却有着她也许从不曾经历过的真挚;眼前的酒菜虽然没有扬州的丰盛和珍奇,但每一样菜品都透着主人的情意。在这个关关从不曾经历过的家宴上,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对好友的热情,实实在在的热情!在最初的不适之后,关关喝了很多酒,很多很多,其间也不知是被酒意所蒸,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她的眼中总是团着两滴泫然欲坠的晶莹,终于在曲终人散之时,这两滴晶莹于无声之间悄然滑落。“客人醉了!”,李英纨放在桌子下的手拉住了要迈步的兰草,“阿成,好友远来,正该你去送送才是”。“当然”,唐成转身拉起了关关,扶着她向外走去。“夫人!”。“若是阿成真有那心,又何必带她回来”,李英纨笑着点了点兰草的额头,“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踏上马车,刚刚还是醉意朦胧的关关已是满脸清明,“阿成,谢谢!”。“谢什么?”,唐成闻言一笑,“莫忘了咱们是好友”。“恩,好友”,重复着这两个字时,关关的鼻子又是莫名的一酸,心中陡然一热的她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唐成。轻抚着关关的背部,待她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唐成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口中低声道:“此情无关风与月!”。第一百二十章 红与黑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唐成起身梳洗吃过早饭之后,便一如往日般出门直往州衙而去。唐成到衙的时候,上衙钟声还没敲响,但司田曹所在的公事房中大多数人已经先到了,虽然是早晨,但经过一天的休沐假期之后,隔窗听这些刀笔吏们的说话声却有些懒洋洋的伸展不开,这情形与后世里周末过后的办公室氛围颇有几分相似。“昨天的文会大家都听说了吧”,正自由廊下往公事房里走着的唐成听到里面这句话后,脚下微微一顿,已是放慢了步子。“金州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想不听说也难”,窗内的公事房中传来一阵儿吸溜溜的喝水声,吸溜之声完了之后,那声音复又继起道:“更别说这次文会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那个唐成如此年纪,入衙以来不显山不露水,平时连话都不多说几句的,竟然有恁大的才气,要说作诗也就罢了,居然在辩经上也将别驾大人狠压了一头。我昨个儿听说时还真有些不敢信的,谁不知道马别驾是正牌子明经科进士出身?”。“有啥不敢信的?别驾大人是正牌子进士不假,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老梁你仔细打听打听,凡是中进士外放出来做官之后的还有几个肯翻书的,这么着几十年下来,该荒废的早也就荒废的差不多了,以往文会的时候别人怯火别驾大人的身份,自不会较真儿折辩,这番遇上唐成,真刀真枪的舞弄上,可不就照出了马大人的虚火儿?”。“老何这话说的在理”,公事房内,又有一个刀笔吏加入了二人的讨论,“街头上卖把式手艺人还讲究个一天不练手生!读书课业上跟那也没什么区别。诸位大人每天该有多忙,吃花酒受人捧的应酬都支应不过来。有时间看书才是怪事儿了?以前不过是没人敢较真儿罢了”。“管他咋说吧,唐成这小子这回算是爆得大名了,昨个儿晚上都掌灯时分了。我那在州学里地小舅子还巴巴的跑我家里。我原还以为又是老丈母娘跟新纳的小娘打起来了,小舅子是来搬救兵地。心急火燎地一问才知道,这小兔崽子却是听说唐成跟我是同僚,特来打问他情况的。这才多咋的事儿。传的恁是这么快”。“德弛,看你不忿地样子,莫非昨晚你小舅子来的不是时候,扰了你跟弟妹雨露播撒的好事儿?也是!眼瞅着就要入巷偏遇上马上风,是个男人都得急”。老何这句话引得窗外的唐成也忍不住一笑。屋内更是一片哄笑声起,这哄笑也将屋里懒洋洋的气氛一扫而空。笑过之后老何又接着道:“要说咱这金州次次文会都是马别驾独占鳌头,州学里地那些狂生们对此腹诽也不是一两天了,出了昨天那事儿他们要不兴奋才是日怪,更别说唐成如今还挂着郧溪县学地身份,只等到了十一月份郧溪县学举荐之后就该晋州学跟德弛你小舅子同窗了,与有荣焉,你那小舅子除了幸灾乐祸之外,怕也存着这想法吧”。“老何。你这话我可不敢认。我那小舅子性子是躁,但对别驾大人可向来是仰慕的很”。杨德弛说的郑重,只是他这番郑重话却引得屋内响起更大的一片笑声,显然没人信他这狗屁倒灶的话。站在窗外的唐成听到屋里这话和笑声,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时隔一千三百年,但看来这喜欢编排上司的办公室文化却是古今如一。“老杨你就扯吧”,这回接话的是老梁,“不管咋球说,经过昨天地文会,马别驾是彻底栽了,同题赋诗和辩经双双完败,这话儿还怎么说?咱这位大人又是好面子地,这以后的文会他还去不去?去地话脸面上怎么拉的下?”。“老梁你这话才是扯淡,只要还在别驾位子上,下次文会还得是马大人第一,未必像昨天那样的事儿还能天天出不成?”,老何“嗤”的一笑,“要说昨个儿的文会最倒霉的是刘景文,花了偌大心思和钱财铺排出这么个结果,他现在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是喽,刘景文这回没骚情好,知道的人明白他昨天的文会是为了巴结别驾大人,要是不知道的怕还想着他跟那唐成是什么扎实亲戚,要不也不能这么用力把唐成给捧红喽,啧啧,为捧红唐成不惜用马别驾垫背,刘名士端的是好大手笔,好大气魄”,老梁这话还没说完,公事房里已是哄笑一片响起。“老梁你这话委实太损,让刘景文听见非得跟你拼命不可”,杨德弛说话时还带着笑音儿,不过笑过之后他却是一声叹息,“说到刘景文,咱们也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他的难过好歹是一下子,咱们可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出头了”。“老梁此话怎讲?”。“这还用说?以唐成流外五等的位份,他跟流内从五品的马别驾比,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按常理来说,像在昨天这样的文会里,唐成遇上别驾大人巴结都还来不及,遑论这样真刀真枪的干上,最后竟一股脑儿把马别驾的脸面踩到了阴沟里。”听老梁说到了自己,窗外唐成本就慢的能踩死蚂蚁的脚步愈发的轻微了,又是一阵儿吸溜溜的喝水声后,老梁继续说道:“唐成到咱们曹入职也有这么些时候了,大家看他可像个傻子?着啊,他即不傻,又不呆,那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就不管他是咋想的,最起码有一点是稳稳的,啥?他不怕马别驾呗!”。“老梁说的对呀,但凡心里存着一点忌惮,唐成昨天就不会那般行事,竟然就没给别驾大人留一点面子”。“球不是!前些日子衙门里就谣言纷纷说唐成是孙使君心中默定的本曹判司,我原还不信,他才多大年纪?州衙里何曾出现过这么年轻的判司,更别说还是咱们司田曹,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喽!列位好生想想。马别驾是总管州衙文吏的,唐成要真做了本曹判司,就他跟别驾大人这关系。咱们夹在中间磨盘心儿一样可怎么做人。靠上去吧。少不得要犯了别驾大人的忌讳。但要再像如今这样不理不睬的,现过现的日子怕是都过不下去。上次郧溪县衙来人时我打问过了,莫看唐成年纪小,心机手段可是半点不弱。这以后地日子啊……难喽!”。老梁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公事房里诸刀笔吏们再回过头来想想刚才的取笑刘景文,可不他娘地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嘛!一时之间,刚才还是哄笑阵阵地司田曹公事房内变得甚为沉闷,唯有一声声的叹息在这沉闷之中愈发显得无奈悠长。唐成对于诸刀笔们的郁闷和担忧可帮不上半点忙。他能不能接任这个判司还是两说的事儿。就是确定无疑地能接任,再没上任之前也轮不着他放什么话。再者说了,自打前些日子到州衙入职以来,这些人虽份属同僚,但对他这个坐在一个公事房内的同僚却是以“空气”视之,他郁闷的时候可曾有一个人来安慰一下?自己的腰杆子挺不起来,像这样的郁闷你就得安然受着!没准儿经过这次郁闷还能改了捧红踩黑地势利眼毛病!唐成心下这般想着,脚下逐渐放重了声音,一路进了公事房。见是他进来。刚才安静下来地公事房内愈发显得寂静了。只是在这寂静里明显的可以蕴含着一股子蒙蒙的躁动,唐成在一路走到墙角书案的过程中。明显可以感觉到诸同僚们偷眼望过来的目光。对此没做理会,唐成坐定之后便拿起了书案上泛黄的卷子一如前些日子般细细看了起来,还是张县令当日说的有理,要想了解衙门事物,看过去的老文卷实在是个好办法。随着唐成再次摆出这副入衙十多天来一以贯之的姿势,也不知是老梁还是老何响起了一声叹息,随后这叹息之声就像会传染一样在硕大地公事房内四处响起。金州州衙司田曹公事房中地另一个变化就是安静,前些天虽说唐成也在,但因他就是个“空气”,其他的刀笔们料理着手头地公事时,会习惯性的插科打诨说话,然则今天真是日怪的很,人还是那么些人,地方还是这个地方,甚至连料理的事情都差不多,然则公事房内的插科打诨却是半句都没有了。诸刀笔们手头忙着公事之余,最常做的举动就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唐成的书案。虽然还是没有一个人在众人面前主动上前找他搭话,但在无形之中,唐成却实实在在成了这间公事房内的焦点所在,他的存在和一举一动甚或已经有了影响整个公事房气氛的能力。至此,唐成再也不是那个在与不在都一样的“空气”了。约莫着半个时辰之后,唐成坐的乏了,放下手中文卷正想借着入厕的机会松泛松泛身子时,从公事房门口进来的那个杂役直接到了他书案前,言说录事参军事陈大人请他往见。州衙中的录事参军事跟以前郧溪县衙里的姚清国职司一样,专司负责统一管理衙门中的刀笔吏,要按彼时的常规,早在唐成第一天入衙报到时,录事参军事陈波就该面见他,但是陈波却并没有这么做,眼瞅着十多天都过去了,他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联想到刚才在窗外听到的议论及此时公事房内的异常,莫非他也听说了昨天的文会之事?“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说完话后见那杂役有些发愣,唐成笑着看向他,“还有事儿?”。“啊……没”,目睹杂役去了之后,原就想出去松泛松泛的唐成重又坐了下来,略停了一会儿将盏中的茶水喝完之后,这才起身掸了掸竹纹团衫往陈波的公事房而去。透过大开着的雕花木窗见唐成走远之后,沉寂的公事房内响起一片压抑后如释重负的叹气声。“看看,我没说错吧”,先开口的照例是老何。“十几天不照面儿,突然派人来,还带个请字。咱们陈参军对属下啥时候这么客气过?这风头啊……真是变了”。“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紧接着老何说话的是老梁。他先将唐成刚才的话学说了一遍之后,这才啧声道:“听听这几句话说地,列位再想想他那神态,走眼了,咱们全都走眼了。这唐成心劲儿稳扎的很哪!”。便在这时。司田曹公事房内一向言辞最少的小苗突然插口接了一句,“咱们前些日子做地是不是有些太过了?”。无人接话,叹息声复又继起。日他娘地,这衙门饭真是不好吃啊!金州衙门录事参军事陈波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此人最大的特点有两个,一是黑,二是瘦,如此以来就将他的五官衬地很紧凑,尤其是一双眼睛显得非常聚光。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人一看就是那种轻轻一碰就会全身乱晃的灵动人物。州衙里便是一曹判司也有专用的独立公事房,更不用说陈波了。唐成进来时。他正煞有其事的看着一份文卷。让唐成等了一会儿后,陈波这才抬起头来,“唐录事都来了?坐,快坐”,说话之间,挥手遣退了杂役的他从书案后走了过来,先是掩了门儿,随后便去拿茶瓯要给唐成倒水。进门先晾着,及至杂役走了之后又如此亲热,此时再见陈波要亲自奉茶,唐成不期然想起了在郧溪县衙时,张县令对赵老虎地那一幕来。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般!陈波此时地表现真与当日的张县令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敢劳烦大人”,唐成脸上的笑容比之陈波半点也不逊色,抢在前面提过茶瓯倒了茶水之后,唐成亲自将倒好的茶水送到了陈波面前后,这才笑问道:“未知大人找我来是为何事?”。唐成与陈波的谈话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方才结束,陈参军少不得要先说一番前些日子太忙,以至于忘了面见之事。而唐成自然要说“无妨”,并笑着表示理解。这些话说完之后才算进入正题,陈波只字未提昨天的文会,但在这只有两人的场合里,他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和煦的很,那里有半点刀笔们口中“黑面陈”地样子?说来说去,绕来绕去,他关注地话题其实就只有一个——唐成跟孙使君到底是什么关系?身为穿越者的唐成虽然很不喜欢这种弯弯绕,绕弯弯地说话方式,但陈波既然喜欢,他也只就只能奉陪了,顺着这个话题他说的最大的就是感谢,感谢孙使君能在巡查的百忙之余还能抽出时间参加他的婚庆,感谢孙使君的赏识将他从郧溪调往金州等等等等。感谢的话说了一大箩筐,却都是陈波已经知道的,只是在说到最后时,唐成才在话语里含含糊糊的提了一下孙使君的老娘,孙夫人以及吴玉军,“要说吴玉军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孙夫人管的那么紧都拘不住他,倒是孙老夫人说话还算数些”。听唐成说到吴玉军及孙夫人时陈波还没什么,但听其提及孙老夫人时,录事参军事大人的眼角猛然夹了一下儿。孙使君是个孝子,此次老夫人过来之后,虽然请见的人多,但为怕开了口子之后收不住累着老娘,孙使君对于所有的请见一概回绝,说起来陈波也是在衙门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直到如今也没真正见着老夫人本人,唐成……陈波心下这般思量,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没动,依旧保持着刚才和煦的笑容,“是,吴老弟确实太过风流了”。“男人嘛!”,唐成说到这句时,看着陈波两人相视一笑,只不过这相视一笑里到底有几分会心的默契,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随后,话题再次一转,正肃了脸色的陈波开始说起了公事,如今事涉到唐成的最大的公事就是他的工作安排,毕竟司田曹判司出缺,如今是由陈波兼管着,他不发话具体安排,唐成就得像前些日子一样无事可做。“早在唐录事进衙之前我就有意想要重整司田曹的职司安排,只是前些日子忙于它事给耽搁了,这两天便将着手此事,唐录事你的职司便放在那时一起明确如何?至于这中间的几天嘛,你便寻些以前的文卷好生看看,也好熟悉司田曹的事物”。闻言,唐成笑着点头道:“行啊,大人怎么安排都好”。该说的都说完了,唐成起身告辞,陈波将他送到了公事房门“再过几天孙使君也就该回来了吧,这个陈波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走出公事房时,唐成心里油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来。公事房内,陈波透过门侧的缝隙目送唐成远去不见,“这小子滑溜的很哪!只是他籍贯本州,孙大人则是山南东道人氏,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眼瞅着唐成见过陈波之后还是在天天看文卷,司田曹公事房内的老梁、老何等人眼神交错之间都有着掩饰不住的喜色。他们都不愿做磨盘心儿夹在中间为难,所以从心底里恨不得唐成永远倒霉才好。慢慢儿的,老梁、老何等人又渐渐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公事之余照旧大声谈笑,插科打诨,唐成在他们眼里又变成了空气。倒是同一个公事房内的小苗及素来沉稳的冯海洲等人每天埋头做事,准时上下衙,不拘是言语还是行为都比以前谨慎了许多。细细体察着公事房内的变化,唐成一言未发,继续着他似乎是一成未变的“空气”生活。与他当日估计的一样,真把两人的矛盾彻底撕开呈现于众人面前之后,至少是在这几天里马别驾丝毫都没理会他。衙门中的日子最是程式化,时间便在这枯燥沉闷的程式化里日日消磨,直到七天之后,整个州衙才重新骚动起来,而骚动的原因就在于下县巡查已久的使君大人将要回衙了。长假之后再上班的那几天总是格外忙碌,凌晨四点五十分才把这章传上来,实在是惭愧的很!晚是晚了点,但这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第一百二十一章 逆水行舟的司田曹判司孙使君正式回衙的日子是个秋雨连绵的阴沉天气,唐成现在的身份还够不上前去迎接,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在公事房里等着,这一天公事房中的诸同僚们干起活来份外卖力。因为谁都知道使君大人在离衙这么长时间之后,一旦回来必定是要到各个公事房里转上一圈儿的,谁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来?但谁也不愿触上霉头。在老何、老梁等人埋头苦干的映衬下,无事可做,只能拿着一本发黄文卷枯看的唐成就显得份外惹眼了。等啊等,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眼瞅着天色渐暗,散衙的时候快要到了,正当众人以为孙使君该不会再来了的时候,却听公事房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老何缩着头向窗外瞥了一眼,“来了,来了”。顿时,公事房内一阵胡凳挪响,众人正襟危坐,奋笔疾书,端的是人人用心,个个勤勉。不一会儿的功夫,孙使君在马别驾、张子山及陈波等人的陪同下走进了公事房,除了他三人之外,州衙内各曹判司也一个不少的簇拥在后面,如此以来,便将人群正中央的孙使君衬托的份外醒目。唐成抬头看去,月余时间不见的孙使君望着瘦削了一些,眉眼间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但他整个人的精神倒是挺好。正在唐成看向孙使君时,恰好与他身边站着的马别驾对上了眼神儿,一碰辄止。两人的四只眼睛里都是漠然一片。“列位辛苦了”,孙使君笑着打了个招呼,引得公事房内众人纷纷起身连道不敢,唐成自然也站了起来。“坐,都坐!”,孙使君地话语绵绵软软的很江南,听着很暖人心。由前到后。孙使君在每一位刀笔吏的书案前都稍作停留,很和煦的说个一两句话,虽然不至于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但他的这番做派倒跟以前郧溪县衙中的主簿姚东琦颇有几分相似。一路走来,孙使君没过多久就到了唐成地书案前。“到衙门多长时间了?”。眼瞅着孙使君往唐成的书案处走来,马别驾刻意拖慢了步子远远站在一边儿,如此以来跟的最近的便只有赵子山及陈波两人。这虽然是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但心思灵动,且又对孙使君知之甚深地陈波还是明显感觉出异常来,问话的语言和语气虽跟前面的没什么区别,但使君大人脸上的笑容确乎是发自真心,而并非刚才一味的程式化。这一点陈波自信看的很准。如此说来,这唐成跟孙使君的关系……处身在唐成这个环境里,看到孙使君也着实觉的亲切,笑着回道:“属下自在州衙报到入职至今,已有十八日了”。“噢!记得这么清楚?”,孙使君听到唐成地回答后眉头微微一皱,“你父母可也一起来州里了?”。“多谢使君大人关心,家父母仍住在郧溪乡下”。“嗯。你父母我前些时候见过。身子倒也康健,暂居郧溪倒也使得”。两人的对话极其简短,但听在旁人耳中感觉确实迥然不同,其中反应最强烈的便是司田曹公事房里这些同僚们,孙使君下乡巡查时曾顺便往唐成婚礼的事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此时听到这样的对答,一时惊诧莫名。孙使君竟然见过唐成父母?而且听这话音儿使君大人还是在唐成老家见到的,这……老何讶然扭头时正与老梁同样讶意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随之两人脸上都失了刚才的欢欣。没想到啊。一直是当作空穴来风地事情竟然是真地?这个唐成已确定无疑的是与使君大人关系匪浅。再想到两人这几天的表现。老何等人一时间心中忐忑不已。问了两句家事后,孙使君转回了正题。“来州衙这么些日子可还适应?你如今负责什么公事?”。见孙使君的目光着落在了书案上的发黄文卷,陈波心头一跳,“要糟!”,不等唐成说话,他已抢着上前半步,低声道:“唐成到衙之前,属下便有意重新调配司田曹公事安排,但受琐事拖累一直迁延至今,因以唐成就没派下具体公事,目下正在遍阅历年文案熟悉本曹公务,俟公事调配好后也便于尽快上手儿”。孙使君久在衙门,陈波的花唿哨他又岂能看不出来,“公事总要在具体操办中才学的快”。说出这句话时,使君大人脸上刚才一直很和煦的笑容已然尽数收了起来。但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旦使君大人脸上没了笑容,那就意味着他是真生气了,“唐成年纪虽小,然则颇有吏干之材,本使君费了偌多口舌将之从郧溪县衙要来,却不是为了看文卷地!”。孙使君人虽然长地很江南,说话也很江南,但陈波却深知这位大人的手段可一点儿都不江南,以他说话地方式而言,似眼前这般就是真正的重话了,而孙使君一旦放了重话,若是一个料理不好,也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因是对孙使君太过于了解,陈波额头上已微微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大人责的是,属下必当尽快将司田曹的公事调配好,以使人尽其才,各安其位”。眼见自己说完之后孙使君也没接话,陈波略一沉吟之后才猛然醒悟过来,“大人今日正好在司田曹,属下倒有个想头儿想禀知大人”。“说”。“司田曹判司出缺已有多日”,陈波这句话刚出口,心中忐忑的老何等人顿时齐刷刷的把目光转了过来。这事儿对他们来说可实在是太重要了!便在这众人瞩目之中,陈波地声音份外清晰,“司田曹职责重大,判司之位实不可久悬。唐成吏才卓越,来衙又已半月有余,属下前些日子与其面谈时察其对司田公事已是了然于胸,因就有了想头儿举荐其接任判司一职。只因大人尚未回衙,是以便将此想法暂时搁置,今个儿倒是正好一并禀明”。唐成目睹着眼前上演的这一幕,心中油然想到的竟是后世大学里所看到的《官场现形记》,人都说“任你官清似水。也难逃我吏滑如油”,陈波不愧是州衙刀笔吏头子,单论滑溜这一条,此人之功力实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看他现在说的言之凿凿,但前几日两人面谈时何曾有一句话说到司田曹的公事流程?“此事怕有不妥”,眼见陈波为了自保抛出这么条提议,原本站在一边儿地马别驾毫不迟疑的走了过来,“唐成虽有吏干之才。然则终是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以本官之见,莫若再历练……”。这老货果然跳出来了,眼瞅着判司之位就要到手却被马别驾横插了一杠子,唐成心里又岂能不恼,只是这时节却不是他能说话的时候,便是孙使君只怕也不太好说话。想及于此。唐成就向一边儿站着的张子山看去。还真就有这么巧的,张子山也正在看他,目睹唐成眼中闪过地一丝急促之色后,身为本州第三号人物的司马大人笑了笑,转身接过了马别驾的长篇大论,“阔远兄说的有理,然则年龄固然重要,却也不可一概而论,本朝专设童子科。多少少年俊彦年不过十四五便已为朝廷效力。此诚为盛世气象。”马别驾会反对这项任命并不出人意料,毕竟在场中人都知道前次文会之事。但一向为人谨慎低调的张子山竟然会一反常态的直接站出来替唐成说好话。这委实令人太吃惊了。我的个娘啊,这个唐成藏的也太深了!当此之时,虽然正说话地人是张子山,但陈波等人的目光却不期然的都投到了唐成身上。唐成不暇理会,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张子山的言语上。“呵呵,远的不说,便是先朝号为四杰之首的王勃王子安,授官朝散郎时不过只有十四岁,唐成之才虽不足与之相比,但十九岁的年纪实算不得小了。再则年轻人资历经验虽尚有欠缺,但朝气也足,市井之间常非议衙门内暮气深重,如今正该借这朝气冲上一冲才好,便是偶有疏漏不足之处,上有陈参军提醒,下还有其他老成吏员可为佐助嘛!”,一口气将话说完之后,张子山却不看马别驾,而是向孙使君笑问道:“未知使君大人意下如何?”。“司马大人所言甚合我心”,有张子山在前面顶了一阵儿表明态度支持,孙使君拍板时就显得顺理成章了,纵然马别驾心下再是不愿,但二比一之下,且孙使君还是本州主官,孤掌难鸣地他实难再继续反对。至此,唐成一直悬着地心总算落到了实处。这个判司到手了!张、孙二人相视之间互换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后,孙使君正肃了脸色道:“唐成,尔自今日开始便接任司田曹判司之职,田亩土地乃百姓安居之根本,也是国朝盛世万年之基石,司田曹关系重大,尔任职之后且不可躁进求急,当牢记别驾大人所言,事事以谨慎为先,若公事上有不解之处,需如司马大人所言,多向陈参军及诸位同僚请教才是”。“是”,唐成沉声答应之后,复又拱手向张子山及马别驾道:“多谢二人大人提点”。张子山微笑道:“好”;至于马别驾,饶是他在人前脸色变幻的快,细心的唐成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显然唐成这件事情的处理让孙使君很是满意,走的时候,他脸上又挂出了招牌式的很江南地笑容。孙使君等人一走,司田曹公事房内有一阵儿短暂地沉寂,谁能想到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竟然上演了如此地惊天大逆转,往日沉默不发一言“空气”一般的唐成摇身一变居然就成了司田曹判司,这可是直管着他们的顶头上司啊!衙门里果然是邪乎,小道消息倒比自己亲眼所见的更为可靠;在这种邪乎地方,那怕是只从没伸过头的千年王八,只要它还在这里趴着,就有可能翻过身来兴风作浪……不管这些同僚们心中腹诽的是什么,但面对的既定事实却不能不接受。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一向嘴快的老何,短暂的沉寂过后,他便呵呵笑的到了唐成书案前,拱手深深一礼道:“唐判司乃是使君大人亲许的吏干之才,接掌司田曹实乃我等之福,恭喜恭喜!”。他这边开了个头,其余众人自是纷纷跟进,一时之间整个司田曹大公事房内甚是热闹,恭喜、同喜之声不绝于耳。眼瞅着贺喜的话说的差不多了,便见本曹年纪最轻的苗实及冯海洲二人自外面走了进来,这二人一人手上拿着钥匙,另一人则拿着扫笤。唐成原还纳闷这两人怎么没如老何等人般过来说漂亮话,此时见到这一幕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跟咋咋呼呼的老何及老梁等人比起来,这两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冯海洲打开那间判司专属的公事房门后,苗实二话不说的提着扫笤进去忙碌起来,老何等人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的同时,也纷纷跟进。及至唐成自己也要去帮忙时,却被众人异口同声的给拦住了。唐朝虽曰开放,但等级确是无处不在,衙门之中尤重于此。目睹此景,唐成也就没再坚持,转身出了忙碌的小公事房后回到自己的书案坐下。将几样简单的东西整理好后,唐成摸了摸文案,随后抚上了那堆发黄的文卷,从明天开始这张文案就轮不着他坐了,也不会再有这么多的闲散时间来看这些旧文卷了。从郧溪县衙录事参军的红红火火之中陡然跌落成“空气”一般的存在,这十几天坐冷板凳的经历唐成纵然是想忘也忘不了了。唯有在冷寂中才能看清红火的本质,才能更好的体悟衙门的精髓,清新宁神,这十八天对于唐成而言,收获是无声的,影响也是深远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正是有了这十几天的冷板凳经历,唐成虽然振奋于眼下眼前的再度红火,却没了以前那般的欣喜,真作假时假亦真!看着老何等人现在的殷勤,谁能想到他们此前的冷漠?手指轻叩着那堆泛黄的文卷,唐成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路子走到他这一步时,实已是逆水行舟的境地,退的结果可不仅仅是冷板凳那么简单了!逆水行舟啊!既然不能退,那就只有一味埋头向前冲了!人多好干活儿,那间公事房没多一会儿的功夫便已被收拾了出来,堪堪在这时,公事房外散衙的钟声悠悠敲响。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可爱!散衙之后,众人又纷纷凑趣儿,都道今天是唐判司接掌司田曹的好日子,大家理应凑份子在万福楼好好摆上一桌以为庆贺,只是这提议却被唐成自己给否了,虽说这事已是板上钉钉儿,但衙门里应份的公文毕竟还没下来,在这等情况下提前大肆庆贺,未免就显得太张扬了些。允诺异日由自己做东宴请众人之后,众属下才各自散去不提。走在最后的唐成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往孙使君的公事房而去。去了之后才知道,孙使君早已回了府第,他此番下县巡视花费的时间长,今天甫一回来正是与家人团聚的时候,倒不便去打扰。孙使君不在,唐成转而向张子山的公事房走去,此前他曾听张相文说过,他这位二叔有“恋衙”的毛病,每次散衙之后,他总得再迁延小半个时辰才会动身回家,为了这事儿,张相文他二婶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依旧是无用。张相文说的半点不假,分明已经散了衙,但当唐成赶过去时,金州司马张相文大人果然还在公事房里没走。“唐成来了”,张子山放下手中饱蘸着朱砂墨的兔毫紫心细笔,指了指公案前的胡凳,“坐”。唐成此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感谢,今个儿若不是有张子山力挺了一下,他这判司之职可就悬乎了,毕竟老马是刀笔吏的应份主管,若他一力坚持的话,孙使君一人也不好强压,或许卖了老马一个面子的同时,司田曹判司之位又得继续虚悬起来。这一悬。谁知道后面又会出现多少变数?坐定之后。唐成便直接致了感谢之意,交互捏着手腕儿的张子山静静而听。俟唐成说完之后,张子山微微一笑道:“选贤任能,也是本官地职责所在嘛!剿灭二龙寨时你已显露吏干之才,至于刀笔吏应有地文才如今金州文坛众言昭昭,也无需我再多说了。吏干与文才兼备,唐成你正是接任司田判司的最佳人选。本官不过是持中而论罢了,你倒无需如此”。张子山不愧谨慎之名,纵然是在自家的公事房里,这番涉及到人事的话依旧说得滴水不漏,不见半点私情。“多谢大人夸赞”,张子山能这么说,唐成却自知不能这么想,该表达的感激半点都少不得。“罢了”,脸上笑吟吟地张子山看了看案头的沙漏。站起身道:“我也正要散衙。这便一起出去吧”。出了公事房,走在州衙宽阔的麻石长道上,张子山向落户半步跟随地唐成道:“听说你这次婚娶的对象是赵县尉的外甥女“是,前次送礼函时,正是县尉大人接的通婚书”。“恩,好!”,张子山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前次有县中家书送来,张相文在信中言明与你已结拜为异姓兄弟。此事可是有的?”。“确有此事。那是属下刚到郧溪县学,还没进县衙的时候。恰与相文贤弟同科同班次,因是处的投缘,遂有了结拜之事”,言至此处,唐成呵呵一笑道:“相文贤弟虽然生性飞扬,但行事却谨慎的很,结拜时也不曾透露一点家事。直到剿灭二龙寨时,属下才知道县中总捕竟是其叔父,至于大人,那还是县尉大人告知之后,属下才知的”。张子山平日以谨慎自诩,唐成这番夸奖张相文地话可谓正挠到了他地痒痒处,因就笑的爽朗,“看来这劣子对我的话多少总还记住了几句”。“日常与相文贤弟相处时,观其言语举止,对大人这位叔父可是尊敬推崇的很”,说到张相文,想到这个素日没正形儿,但大事绝不含糊的二弟,唐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弟性子虽然有些不定,但要说到孝道大节,确是半点也不含糊的”“这劣子我清楚,你也不用一味替他说好话”,张家兄弟五人,独独张相文一个男丁,张子山对张相文的喜爱之情自不用说,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脸上的欢然表情足以说明唐成这番话真是深得司马大人之心,“上次那劣子的家书不过两页,其中大半篇幅都是在言说你之所长,唐成你今天又如此替他好话,话我虽是不信,但这两造里比较起来,倒显出你二人相处实能做到兄友弟恭,这一点甚是令人欣慰”。“兄友实不敢当,只是属下每与二弟相处时,确觉投缘”,这是唐成地真实感受,所以话音虽淡,但内中地感情却是无比真挚。张司马宦海多年,别的不说,眼力自然不少。他从唐成脸上收回目光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你二人之间既能如此友爱,那本官倒有一事要着落在唐成你身上了”。“大人请讲”。“前几日,嗯,就在你参加文会之后,我写了一封家书回去,言说之事便是让相文那劣子重回县学,俟十一月县学举荐之期过后,他就该跟你一样进入州学了,这劣子于课业上一向不勤,你二人既是兄弟,又属同窗,这督促的事情少不得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唐成万没想到张子山说到的竟然是这事儿,“那二弟的差事?”。“循你的例,差事不丢,人调进金州府衙仍为公差,州学里挂个名儿,也好为异日科举留个余地”。“科举”,听到这两个字,再想想张相文的厌学,唐成觉得头都大了,“大人,倒不是属下推脱,实是二弟生性……”。“这事儿还由不得他做主!既有心在衙门谋出身,没有功名终究只能沉沦小吏,郧溪县衙格局太小,久窝在那里有什么出息?”,张子山根本没容唐成把话说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之后,司马大人许是也觉得自己情绪太过激动,遂放缓了声音道:“读不了明经科就读明法科,他自己既然有心要做公差,于明法一科上当能用上些心思”。说到最后,张子山一声长长的叹息。听到这声长长的叹息,唐成再没说什么,郑重点头答应。“嗯,看他信中所书,对你甚是推崇,你二人年纪相近,说话许是他能听进去的多些”,张子山便负手前行,便悠悠道:“就是你自己,于功名上也该多花些心思了。州衙里判司是一个坎儿,上去便是录事参军事,虽说流外等次也能出任此职,但这一职司事涉庞杂,最重的是历练经验,没有多年的资历是不成的。以你的年纪和才学而言,把眼光盯在这个上面委实太可惜了,若想别出蹊径,就只能在功名上下功夫。这是正道,唐成你就没有主掌一方的心念?”。所谓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在衙门中厮混的谁不希望能主政一方,那怕那地方再小,毕竟是自己说了算,往小里说行事时可以不像现在这般谨言慎行,人也活的展扬;往大里说就有了一展平生之志的舞台。听张子山说到这个时,唐成脑子里不期然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泛舟在扬州城内悠游的情景。若给我一县一州,我能否凭借后世今生所学将其建成扬州如斯繁华?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谁没有建功立业、留名后世的渴望,遑论他穿越回来的还是这国势蒸蒸日上的大唐,这时节连个书生杨炯都能喊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豪言壮语,他唐成又岂能心中无感?只不过这种想法以前被生活磋磨在了内心最深处,可能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角落。随着环境的改变和刺激终于在扬州破土发芽。自扬州回来之后,诸事缠杂,州衙不顺再也想不起来,如今却被张子山的话语又勾了起来。当这个想法再次从心底深处冒出来时,比之扬州,却又多了几分茁壮。张子山只看唐成的脸色已知他心中所想,“既有此心,便好生努力去吧”。州衙门口,唐成目送载着张子山的车马去远后,便迈步家去,只是他的心思又沉回了刚才,若给我一县一州……想着这个念头,他只觉心底涌起了一股热流,竟似身子里凭空生出了一股劲力。物质之后是精神,当物质基础已经具备之后,理想也就于不知不觉之间悄然萌芽生发……“大官人今天的精神却是好呐!”,门子老高迎出来时,笑着向唐成道。“噢!是嘛”,闻言,唐成笑了笑,许是被一路上的想法给刺激的,如今的他只觉全身振奋的很。唐成边往进走,边自嘲的想道:“或许这就是理想的力量吧!”,自嘲,的确是自嘲,曾几何时在穿越前的后世,“理想”这个字可不就沦落成了一个笑话儿?一路到了后院正房,唐成进门之后就见李英纨正低头在摆弄着什么。见他进来,李英纨身边一脸欢喜的兰草迎了上来服侍着更衣,唐成边配合着抬手转身,边笑问道:“摆弄什么呢?”。“今个儿也不知怎么了,门房里一下子收到这么多请柬,都是邀约阿成你赴宴的,只是这些请柬上定下的时间却都在后日,这让人怎么去嘛”,李英纨说话时的语气满是烦恼,但她脸上笑意吟吟的高兴劲儿却是想藏都藏不住。明明是显摆,偏要用烦恼的语调说出来!这个女人哪,还真不是一般的可爱!第一百二十三章 扬州出事了换过家居的常服之后,唐成走过去顺手抱住了正自“烦恼”着的李英纨腰肢,脸贴着脸的去看她手中那叠请柬。李英纨一笑,软软的靠在唐成怀里,手里帮他一张张翻着请柬。送来请柬的基本都是当日文会中人,至于这些人为什么都定在后日,唐成想了想之后才明白过来,后天正是衙门十天一次的休沐之期,感情这些人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才特特如此安排。问清楚这些请柬多是下午送来的之后,唐成点了点头,那时候他升任司田曹判司的事情还没定,这些人自然不可能未卜先知。能不避马别驾与他结交,这些送请柬的就多是真文人了。“这些都是可交的朋友,晚上我写好谢帖后,英纨你明天安排个知礼的伶俐人送去”,说到这里,唐成又想起一事来,手上抚摸着李英纨纤细合度的腰身道:“明日你好生备下两份厚礼,往刺史府和司马大人府走一趟去请见两位夫人”。“刺史……司马大人……”,正一脸柔情的李英纨闻言一愣,“阿成……我……”。看李英纨的表情,唐成知道她不仅是顾忌身份,只怕多少还有一些因以前的经历积攒下的自卑情绪,这种自卑在面对庄户村人时就表现为行事无羁,但真要面对使君夫人这等有身份的人时,却又难免没了自信。“你只管带上我的名刺去就是”,唐成搂着李英纨的手环的更紧了,“英纨,如今你可是唐判司的夫人了,以后像这样地应酬可少不了”。“唐判司?”。不等李英纨开口。一边儿地兰草已是惊喜道:“阿成你又升官了?”。“升了!”,为了给李英纨更多的自信,唐成答应的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判司是管啥的?官儿有录事参军大不?”。“全金州所有的田亩都归我管,便是咱们村里谁想买卖田地。都得报到我这儿备案才成,否则起了纠纷,衙门是不管地”。兰草不知道司田曹判司到底是多大官儿。她只知道金州很大,田地很多,人们得靠着田地才能活。而现在所有的田地都归阿成管了,这官儿得是多大威势?那可比郧溪一县强的多了,想着想着,脸上笑成一朵花儿地兰草忍不住跑到唐成二人身边,兴奋之下摇着李英纨的臂膀脆生道:“夫人,阿成又升官了,升大官了”。^^^^“这丫头。就没个稳重劲儿”。说到这里时,妇人自己也忍不住的“噗嗤”笑出声来。经此喜事一冲,李英纨心底刚起的那点子别样心思顿时消弭无形,一时间整个屋内笑语欢然。“兰草,去!吩咐高家的加菜,对了,前院儿也加,另加两坛酒,让他们也沾沾大官人的喜气乐呵乐呵”。脸上笑意未褪的李英纨吩咐完兰草后。仰起脸来对唐成道:“阿成,晚上若有时间也该写封喜书给公婆送去。他们得了这信儿不定多欢喜呢”。“好,家事你说了算,娘子有命,为夫焉敢不从?”,前些日子因是过的压抑,房事上两人就淡些,今天有好喜事,心情正好的唐成搂着李英纨地身子,不知不觉就起了坏心思。李英纨看了看门口后抓住唐成使坏地手,“晚上再来嘛!阿成,这些请柬到底应下那家儿?还有就是明天去请见两位夫人……”。“这次邀约的人多,应下谁拒绝谁都不合适,要不去一家都不去最好”,马上就到吃饭的时候了,的确不是男女鱼水的好时机,唐成为止住自己勃勃然而起的淫心,遂就放开了李英纨去添茶水,边走边继续道:“今个儿我升任判司的时候,孙、张两位大人出力不小,你明天去就是代我谢礼的,毕竟这事不能在衙门里办。至于该准备什么,这却是家事了,家事自该由你做主。一个庄子都管的下来,这事还料理不了?”。自信是自己找回来地,别人给不了,唐成现在就是给李英纨制造找回自信地机会。“嗯!”,李英纨点了点头,低头沉思时眉头却又猛然一蹙。“怎么了?”。“阿成,你说我明天去请见两位夫人时梳什么妆饰,穿什么衣裙才好”。随后整个晚饭的过程就成了一次梳妆服饰讨论会,李英纨与兰草两人说个不停地都是如何梳妆,如何搭配,直让唐成听的头大不已。直到晚饭将毕时,两人才好歹商量了个定案出来,眼见着已经吃完的唐成又准备往书房见严老夫子,兰草叹息声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可惜时间太晚,要不然能出去发散发散多好!”。李英纨正是高兴的时候,实也不愿现在就跟唐成分开,闻言后虽没说什么,但眉眼间透出的神色却分明是极其赞同兰草的提议。^^见她二人如此,唐成心下也是一动,前些日子在衙门里不顺,他心情自然好不到那儿去,连带着李英纨两人也不轻松,今个儿既然碰上家里的喜事,倒正该带着她们一起去发散发散才好。唐成想到就做,“这时候若去别处是晚了些,倒是金州八景之首的三潭印月正是当看的时候,我去找夫子请假,你们也去准备吧”。皆大欢喜,当然除了严老夫子之外,也因是如此,唐成这个假就请的非常辛苦,子曰子曰的灌了一耳朵,最终还是严老夫子看在李英纨面儿上准了他的假。上车出城,一路直往金州城外的汉江边而去,因惦记着要在丑正时分城门关闭前赶回来,老李驱车就快,马车辚辚声中。车内的唐成正自卖弄上次文会中听来的信息。山南多山。汉江由上面的京畿道行经这里时地势突然一变,虽然左岸还如同上游一样宽阔平坦,但江面右岸却被石崖高耸地秦岭余脉给紧紧逼住,如此以来右岸地江水就只能向左岸这边冲击,年深日久之下就形成了一个个回水潭。潜流强劲无比的回水旋儿将左岸的沙泥等物都卷带一空后。就只剩下沙泥下完整的大块儿青石岸基,日积月累之下,随着泥沙被掏空的越来越多。原本大小不一地回水湾就慢慢依着青石的分隔形成了相邻的三个深水潭。相对于江面正中地激流,这三个在青石分隔环抱中的深水潭显的分外平静,月明风清之夜,站在江边的大尖山上往下看,能清清楚楚看到三个相邻的深潭联排倒影出三轮月亮,以其景色之奇之美被历代金州人称叹不已,当之无愧的被排在了八大景之首。唐成说的意动,二女听的神往,可惜真等站在江边石崖上后。见到的景象却让人大失所望。只见那本该是印月地三潭之内如今停满了大小不等地船舶,入目处全是桅杆甲板,连个月亮影儿都见不着,更别说三月并影的美景了。“丧气”,口中虽骂,但面对这景象唐成也着实无能为力,好在二女看重的是跟他一起出游,对赏景倒真没放多少心思。明月皎皎,江水悠悠。三人手拉着手循着寂静的江岸石滩缓步而行。迎面江风吹拂,虽然没见着三潭印月。但李英纨及兰草也极是高兴,直到个多时辰之后,三人才兴尽而返。当晚自然是少不得一场大战,也许权利真是男人最好的春药,这一晚唐成生龙活虎,骁勇善战处直让李英纨有些不堪挞伐,最终兰草上来助战,上演了一场双飞好戏。唐成第二天早上起来只觉神清气爽,到衙之后,司田曹众刀笔均以到齐,就连素日最是拖沓的老梁也比他先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得不防啊!寒暄过后,诸刀笔吏各归其位,唐成则自去了昨天就收拾好的专属公事房。上衙没多久,唐成接任司田曹判司的正式文书便由录事参军事陈波亲自送了过来,并当众宣读。送走陈波,重回公事房的唐成便开始履职,这少不得地程序是要一一找人谈话。这本是惯例文章,实没什么好说,不过在这次谈话中唐成却捎带着问清楚了三潭印月地事儿。原来,三潭不仅是景美,其特殊的地理形势也使它成为汉江中段最好地码头之一,因潭水够深,所以那些吃水极重的江船就能靠岸停泊,潭水够静,使上下货物非常方便;更重要的是这里正好处于汉江中段的上游,地势远比下游要高,若从此处放船,甚至都不用张帆,满载货物的江船一日夜间就能直放下游武昌的江夏关,并由此进入长江水道,往来江南各个道州水网都非常便利。但如今三潭印月作为码头的功能却很少用到,每年也就是这么几天,冯海洲笑着道:“每年这个时候江水最是平稳,是以送盐茶货的船舶会集中上来,平日船来的并不多。大人不需发愁,过了这几日便又能看到三月并影的美景了”。唐成听到这里时心头猛然一动,身为穿越者,他可是太知道交通便利对地方发展的重要性了,山南东道及金州之所以贫瘠,不是资源不丰富,实在是因为山大山多,与外界交通太难,既然有这么好的能连接整个江南水网的码头……及至他再一细听冯海洲的介绍过后,这才明白过来问题的症结不在江上,而是在陆地上。金州跟山南东道其他各州的陆路交通非常艰难,人走已是不易,更别说大宗货物转运了。也是因为有这条局限在,三潭印月这个汉江中游最好的码头就难以发挥作用。若是能开凿一条更好的陆路,守着三潭印月这个好码头,金州岂非就能一跃成为山南东道联通外界的水上桥头堡?这个突然而起的想法让唐成心中砰然而动,穿越以来一直在这里生活,金州不仅在地理上,而且在心理上也已逐渐被他定位为故乡,能为故乡做出这样一份可惠及子孙后代的大好事,单单是事情本身已足以让他心血沸腾,遑论这件事情给个人带来的巨大功业。激情燃烧过后,唐成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的现实,这事太大,以他如今的位份根本做不了,即便能鼓动起孙使君,单凭金州微薄的财力也别想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哎!壮志难酬啊,唐成面对这样的现实,也只能把这个诱人的想法暂时放到一边,先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要紧。上面有个直属主官马别驾盯着,唐成新上任时便如孙使君当日所说,一切以谨慎为主,没烧火,没发飙,萧规曹随的熟悉公事,更主要的是熟悉公事后面那些弯弯绕的门道二,同时,也让下属及金州府衙里的其他人慢慢熟悉他。按时上衙,按时散衙,回家之后除了睡觉就一头扎进严老夫子的书房,间或去见见那位颇有高人之相的阎先生。可惜的是这位先生太高人了,终日不是醉,就是睡,或者就是见不到人影,束都收了个把月,他高人竟然连一次课都没给唐成上过。阎、严二人同是唐成的老师,但差别之大实不可以道里计。总而言之,唐成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甫进郧西县衙的状态,忙碌而平淡。但这样的日子只不过持续了半个多月,这一日唐成正在公事房里核算今年本州的田亩变动数据,却见杂役领着一个使君府里的下人走了进来,言说刺史府有急事相请,这事情急到一刻耽搁不得,使君大人两口子可是在府里立等的!不等那使君府的下人再说,唐成已起身疾步向外走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扬州出事了。第一百二十四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金州衙门里的人都知道使君大人有一个习惯,上衙时间里除非外出巡视,否则他绝不会离开公事房,这个给孙使君带来了良好口碑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被保持下来。而今天,就在正上衙的时间里,孙使君却放弃坚持多年的习惯回了府邸,唐成单从这个举动就已感觉到事情的紧急。依旧是刺史府花厅,唐成进来之后,手上还在见礼,口中已是问道:“是不是扬州出事了?玉军兄可还安好?”。“此事于玉军无碍,唐成你别急,坐下说话”,孙夫人这话让唐成心定了不少,刚才来时的路上他最担心的就是身在扬州的吴玉军出了什么事,毕竟有林明的先例在那儿摆着。孙夫人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要是出了事,那还了得?“唐成,你看看这个”,孙使君递过来的是一份朝报。唐成接过朝报,隐隐还有墨香,显然这是最近的一期,而且抄录出来的时间还很短。朝报上记载的消息就只有一条,但这一条消息的份量却足以震动整个大唐。本朝太子李重俊跟武三思的矛盾终于积累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在武三思谋废太子的强大压力之下,不堪忍受的李重俊悍然发动了兵变。就在不久前,李重俊率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军将军李思冲、李承况等人,矫制发左右羽林军及千骑300余人冲进梁王府,一举斩杀正在宴饮地武三思父子,与之赔死的还有前来参加宴饮的武党十余人。梁王府顺利得手,手中鲜血滴沥的李重俊率兵直奔宫城,出其不意斩关而入,意图一并诛杀韦后及武三思儿媳安乐公主,孰知他的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一筹,此时的韦后及公主已抢先到了皇帝身边,随后便是当朝皇帝驰赴玄武门城楼。登高一呼,叛军当即分崩瓦解,大部归降。功亏一篑。侥幸逃脱的李重俊率部属百余人从宫城肃章门逃往终南山。当下正处于朝廷的围捕之中。唐成在后世上大学时也曾听老师提过李重俊发动兵变的事情,但当时不过是入耳就忘,甚或连兵变的时间都没记住。对于当时地他而言。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兵变实在引不起太多的兴趣,这样地事儿历史书上实在是太多了。但穿越过来之后情形就有了不同。手中这份朝报上记载兵变地字数很少,但就是这很少的字数,唐成却足足看了近两柱香的时间才抬起头来。字里行间,如今身为唐人,而且还是唐朝公务员地他感受到的是浓浓地血腥及杀伐之声。这次兵变之前的帝京长安城中,天子不论,最有势力的便是四家,分别是站在台前的权臣武三思及太子李重俊,及隐身在后的安国相王府和镇国太平公主府。一次兵变之后。武三思父子身死当场。李重俊负罪在逃,实力足以影响朝堂及天下的四大势力顿时去了两家。这样巨大的变化和震荡将给朝廷,又将给大唐官场带来多么深远的冲击和影响?虽然唐成隐隐绰绰的知道会有这次兵变,甚或连扬州地一些事都是据此做出地安排,但当事情真正发生自后,唐成感受到最多的却是茫然。他所知道地都是历史最主干的脉络,但对于细节,对于后续影响却一无所知,也看不清楚。而以他如今的位份而言,更有用的反而是这些细节,譬如此次兵变对山南东道及金州官场将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变化,而这变化又会不会波及到孙使君,进而影响到他?仔细的回忆,仔细的分析,然而却没什么结果,手中捏着这份朝报,唐成真恨不得再穿越回去,好好查查李重俊兵变到底给山南东道及金州官场造成了怎样的变动。“经此兵变之后,朝廷自此多事了!”。孙使君伸手接过唐成递回的朝报,他的表情跟唐成一样,再没了往日温软和煦如江南般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沉凝肃重。默默的将朝报折起收好,孙使君对唐成的感慨没有说什么,沉默良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来,“唐成,你现下就回去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扬州”。“是”,唐成点头答应时,心里却有些失望,他刚才的那句感慨既是发自真心,也包含着试探的意思。他想从孙使君的话里捕捉到一些信息——关于他跟本道观察使林白羽关系远近的信息,作为太子李重俊的铁杆心腹,在这次兵变之后,林白羽肯定是要完蛋的,而山南东道跟他关系紧密的官员只怕……这可是在一人犯罪,株连九族的唐朝啊!毕竟能早一点知道些信息,也就能多一些准备的时间,虽然唐成并没想就此跟孙使君撕掳开关系,即便他想也撕掳不开了,但家里甚或扬州的那铺生意该做准备的总要提前预做准备才好。可惜,孙使君什么都没说!回转州衙,交代本曹公务暂由冯海洲接手之后,唐成便直接出衙回家准备远行,至于走这么些日子怎么交代,自有孙使君会替他遮掩。李英纨还没从请见孙、张两位夫人的兴奋劲儿里走出来,就听到了唐成又将远赴扬州的消息,心下自然不舍。不过这妇人实是聪明,看着唐成情绪不对,除了殷殷嘱咐路上小心,在外注意身子骨之外,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带着兰草开始准备行囊。二女忙碌地时候。唐成默然而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英纨,咱家现在有多少现钱?”。“还是那些,怎么?阿成你要用?”。“我去扬州的花销都是能在衙中走账的”,唐成摇摇头,“节令也差不多了,这些现钱除了留下家里应份的花销之外,其它全都囤上桐油,一文也不要攒着”。这事原是两人早就说起过的。加之见唐成说的郑重,李英纨也没多问,点头应下了。既然衙门里的事情看不准。那能把握住的就得先攥到手里再说。手中有了钱,遇到万一之时好歹还有个退步的余地。“此事你尽可跟四舅也说说,若是他也有意。便两家合着一起做就是”,唐成说话间站起身往准备好的行囊走去。“此去扬州需要花费地时间跟上次差不多,家里二老英纨你就多费些心”。“这就走?”,递过行囊的同时,李英纨已偎进了唐成怀里,“便不能明早再动身嘛?”。妇人固然是声音低沉,满含离情别绪,一边儿的兰草比她更是不堪,微红地眼眶里水雾弥漫,眼瞅着就要掉泪了。“早去才能早回”。逢着这样地时候唐成心里也不好受。安抚的拍了拍李英纨。肩荷着行囊的他走到兰草身前将之拥入了怀里,“我早些回来”。说完之后。唐成放开兰草,再没停留地转身出房而去。比之前次回来时,唐成这次的速度更快,前往扬州花费地时间也更少。等他再次踏上扬州城外熙熙攘攘的淮水码头时,时间恰是十月正中,约莫着再过半个月的功夫,山南东道的桐果该就能采摘了。虽然已是深秋初冬时节,扬州城中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十里繁华,唐成牵着马向上次住宿的客栈走去时,特意的绕了个***行经二十四桥。没有了明月,没有了绿意盎然的堆烟杨柳,没有了盛装嬉玩的歌女,人来人往地二十四桥也失去了它清灵空静地精魂,唐成人虽站在桥上,感怀之余剩下的便只有回忆。回忆里不仅有关关,更多地却是那个喜着男装的女子,还有那两个月夜,以及在月夜中如多年老友般无需言传的默契。“公子可是姓唐?”,说话的是一个身穿仆役服的青年。唐成讶然转过头来,“是”。“公子可是来自金州?”。听到这个问题,唐成却没回答,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是市舶使府的?”。“正是”,那仆役再施一礼后,已顺手接过了唐成手中的马缰,“马车已经备好,公子请随我来”。桥边停着的这辆马车是轩车式样,从车帘到车窗的帘幕,用的均是唐成最喜欢的竹纹轻缎。看到这个,唐成已知这轩车必是由郑凌意派来的。踏上轩车,入目处便是一张小几,小几上置放着一樽精致的红泥小炉,炉中正燃烧着的上好贡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响,上面放置着的茶鼎蒸腾的冒着热气,眼瞅着却是要沸了。深秋初冬时节,眼前的这一切,甚或连贡炭燃烧的嘶嘶声,都让刚刚经历长途跋涉的唐成感到一阵儿由衷的温暖之意。小几上的红泥小炉边除了一套精美的刑窑白瓷茶盏外,另置有两小盏田田莲子酥并两小盏红杏果脯,而这两样也恰是他当日前往郑府时的爱吃之物。看着眼前这些无一不精致的陈设,唐成只觉旅途的辛劳顿去大半,依着靠枕坐下来之后,他伸手拿起小几上斜放着的那页素柬。翻开素柬,入目处便是郑凌意那笔熟悉的簪花小楷。既无题头,也无尾注,簪花小楷所录的恰是一首魏晋时北朝民歌: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千余里,何时还故处?看着这首《紫骝马歌》,唐成不期然想起了上次从扬州走时,郑凌意荡着秋千唱地那首不知名民歌: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唐成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后将素柬收入怀中,此时马车也已起行。掀开竹纹帘幕,唐成向窗外骑马随行的仆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到?”。“回公子话,小的并不知”,那仆役言行之间甚是恭谨,“只是这些天以来,小的六人奉我家大人之命一直守在二十四桥头,到今天正好七十日”。七十天!唐成细一回顾顿时就明白了,七十天前不正是他向郑凌意告辞回金州的日子。原来自己人还没出扬州。郑凌意已在此间安排人等他回来了。“那这煮茶?”,因是心里情绪难平,唐成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儿了。“小的六人中专有一人负责煮茶。炉火不熄。水沸即换,七十天来日日如此,便是那莲酥及果脯也是一天一换的。都新鲜的紧,公子尽可放心取用”。“好!”。已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地唐成顺手放下了车窗帘幕。马车辚辚直上蜀岗,依旧是郑府,依旧是府中后花园,依旧是那架秋千,眉目如画的郑凌意悠悠荡起,身后的风氅随着秋千临空飘举。这一刻,脸上被秋风吹成红扑扑一片地郑凌意像极了万福寺壁画中地飞天神女。再次荡起到高处时,秋千上的郑凌意笑吟吟道:“唐成,你回来了?”。“我回来了!”。唐成的话语跟他地脚步声一样急促。当秋千由高处回落时。走过来的唐成不等秋千停稳,已凌空将郑凌意抱了下来。等那袭风氅落下时,堪堪好地将两人蒙头盖住。“谢谢”,今天的唐成在言辞上显得份外笨拙,黑暗中,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谢的话光说可不成”,两人都没去掀风氅,郑凌意笑吟吟的声音便从黑暗中传出,“说吧,你要拿什么谢我?”。片刻的沉吟。“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黑暗中郑凌意也沉默了,良久之后,她的声音才又响起,依旧是笑吟吟的,却带着丝丝的颤音,“上次你走时我唱了一首曲子,可惜却是前朝民歌,当时唱完便后悔了,放着现成的人干嘛不用?该提前让你为我写一首才好,今个儿你若真要谢我,便补上这一首,记着,这诗是替我写地,总要写出我地心情才好”。这个主意不可谓不刁钻,许是郑凌意也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得意,脆生生笑说道:“若我肯唱时,便是我接受了你这谢礼;若是不肯唱时,就说明阿成你没猜对我当时地心思,总需重新来过,等我满意了才成”。这一次,黑暗中的沉默延续的时间更长,良久良久之后,掀开风氅的郑凌意摇了摇手,远处侍候着的青杏见到这手势后转身出了园子,片刻后她再进来时,身后跟着的还有几个手持各样琵琶牙板等物的乐工。这些乐工随着青杏来到了秋千一侧。“《折杨柳》”,唐人风俗,在送别时好折杨柳相赠,尤其是柳条更是必不可少,因“柳”、“留”谐音,此举意取留客之意。由这一习俗衍生出《折杨柳》,而这个曲调也是唐人,尤其江南地区最常用的送别曲调,向乐工们吩咐完后,转身重又上了秋千的郑凌意向唐成招招手,“阿成,荡我起来”。时光似乎又倒回了七十日前,郑凌意坐在秋千上,而唐成则站在她身侧空出的秋千踏板上。秋千悠悠荡起,蜀岗下的扬州十里繁华再次呈现在唐成面前,便在这临空飞举的起伏中,随着悠扬的琵琶牙板之声,裙裾飘飘的郑凌意凌空歌道:折杨柳,挽郎手。问郎几时归,不言但回首。折杨柳,怨杨柳,如何短长条,只系妾心头,不系郎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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