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的视线从上到下,最后停在裴岚的小腹左侧,那里文着一朵花。裴岚捕捉到他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神情却黯淡下来。“欧洲浦菊,象征友情。”裴岚轻轻地抚摸着那朵淡紫色的花,“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和小美是最要好的朋友。大二那年,我们俩一起去文了身,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花。我们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后来……’,“等等!”裴岚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方木双目圆睁,整个人似乎要扑上来。“你刚才说什么?”方木真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裴岚的胳膊,“汤小美的小腹上也文了一朵花?”裴岚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淡紫色的?”“对。”裴岚反问道,“怎么了?”方木没有回答她,慢慢摇着头,倒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床边。老邢在接受测谎的时候,曾提及被胡英博杀死的女人小腹上文了一朵花。那个女人是汤小美。肖望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方木不想知道的事实:他在抓住汤小美的同时,就把她推上了死路。不明就里的裴岚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木的脸色.“那件事之后,你见过小美么?不知道她被判了几年,关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方木摇摇头,“你看不到她了。”梁四海敢这么做,说明肖望在侦办此案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更不用说批捕、起诉和审判了。从时间上来看,汤小美被抓当晚就被送往C市了,同行的也许还有她的男友孙伟。然后——正如肖望所说——就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裴岚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开口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美不是在监狱里么?”“她没那么幸运。”方木决定告诉裴岚实情,“汤小美被梁泽昊的人杀了,死后被浇铸在钢锭里,沉人大海。”裴岚“啊”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住了嘴,双眼中尽是惊俱和难以置信,身体也颤抖起来。足有半分钟后,她才喃喃说道:“我……我没让他这么干……他怎么可以……”“他杀汤小美不是为了你。”方木咬咬牙,“而是为了陷害别人。”他转向裴岚,语气更加冷酷无情:“你现在知道,你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吧?”这句话击垮了裴岚,她瘫倒在地毯上,双手捂脸,无声地痛哭起来。方木静静地看着裴岚不住抽动的肩膀,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愤怒,还是该为她感到悲伤。整整一夜,方木和裴岚就待在房间里,彼此没有交谈。一个默默地吸烟,一个哭泣着睡着,又哭泣着醒来。天快亮的时候,裴岚终于暂时恢复平静,摇晃着走进浴室,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方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着即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这其实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月亮西落,星光暗淡。应该升起的太阳,却迟迟不来。方木向东方望去,那里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楼群,冷漠地耸立着。它们遮挡住地平线,即使太阳升起,也要挣扎一番,才能从那些棱角后面露出温暖灿烂的本相。它们如此高大沉默,若无零星的灯光点缀,几乎会让人以为是又一座龙尾山。只是不知道,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条暗流汹涌的河。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始终没有走出那条暗河。时时被它包裹,时时被它吞没。浴室里的水声渐渐稀落卜来,最后完全停止了。过了一会儿,裴岚围着浴巾走出卫生间。她看看站在窗边的方木,缓步走过去。“给我一支烟。”因为哭了一整夜的缘故,裴岚的声音低沉嘶哑。方木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又帮她点燃。裴岚站在方木身边,凝望着脚下的城市,默默地吸着烟。烟头的明暗之间,被湿消流的长发遮挡的脸庞若隐若现。一根烟吸完,裴岚低声问道:“你说,人死了之后,会不会有灵魂?”“我不知道。”方木也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袅袅上升,“但是我希望有。”裴岚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是。”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摸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小美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在一家酒店里。”方木顿了一下,“一丝不挂。”裴岚“哦”了一声,抬起头,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希望小美的灵魂还在。”裴岚的声音低沉轻柔,宛若梦吃,“希望她现在正看着我。”裴岚伸手在胸前拉了一下,浴巾无声地滑落在脚边。她闭上眼睛,双臂展开。“小美,把我的身体偿还给你吧,连同那朵欧洲浦菊。一切,都偿还给你……”她的表情安详虔诚,似乎一心想让那个游荡在阴阳之间的孤魂把自己的身体占据。昏暗的灯光下,裴岚赤裸的身体宛若雕塑,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降临,希望从此摆脱烦恼,消解仇恨。窗外的城市,正一点点亮起来。良久,裴岚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玻璃窗上依旧属于自己的躯体.眼泪又掉下来。“方木,我想为小美做点什么。”没有回应。裴岚转过头去,那个警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方木睡到下午,在极度口干和头疼中醒来。他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查看手机。有十几个来自边平的未接电话。方木关掉手机,拔掉手机卡,然后开始收拾东西。一个小小的背囊,却收拾了足有几个小时。很多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再拿出来,周而复始。最后方木彻底没了耐心,除了必需品,统统从背囊里扔了出去。他想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重新生活。没有回忆,没有罪恶,没有牺牲,没有背叛。没有遮天蔽日的猖狂,没有无能为力的绝望。我认输。以最耻辱的方式认输。只为了逃离那条暗河。东西收拾完毕,方木开始写辞职报告。连开了几遍头,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最后索性几把扯碎了稿纸。反正连续旷工超过十五天,就应该被辞退。辞职和辞退,又有什么分别?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方木忽然觉得饿得厉害。他看看手表,街角那家馄饨店应该还没有打烊。也许是意识到这将是自己在C市所吃的最后一顿饭,方木吃得专心致志。似乎咀嚼的是悲伤,咽下去的是回忆。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刚刚坐在桌前的女人。女人点了一碗虾肉馄饨,等餐的间隙,无聊地四下张望,目光就此难以从方木身上移开。犹豫了一下之后,女人鼓足勇气叫道:“方木。”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是邓琳玥。邓琳玥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与方木正式相处过的女友。在J大的时候,方木曾从一个杀人狂的铁锤下救出了邓琳玥,也由此展开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恋情。然而,当那个杀人狂如鬼魅般再次出现的时候,邓琳玥在恐惧中离开了方木。从J大毕业以后,二人再没有见过面。方木没有想到,自己在离开C市之前,遇到的最后一个熟人居然是她。看到方木虽然惊讶,却没有敌意,邓琳玥稍稍放松了一点。“好久不见了。”“是啊。”方木呐钠地说,“你……你还好么?”“挺好的。我在旅游局工作。”邓琳明歪歪头,“听说你还是做警察了,神探?”眉眼之间,又是当年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嗯。”方木点点头,目光扫过她的手指,无名指那里有淡淡的戒痕,“怎么?”“哦?”邓琳玥有些莫名其妙,她循着方木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指,很快明白了,咯咯地笑起来。“眼睛还是那么毒啊,呵呵。”邓琳玥揉揉手指,“别误会,不是婚变。这几天手指有些肿,就把戒指拿下来了。”她侧过身子,微微隆起的腹部从桌子后面展示出来。“我快要当妈妈了。”邓琳用半是羞涩半是幸福地说道。“哦,恭喜你了。”方木的眉头舒展开来,旋即又盛紧,“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也不知怎么了,怀孕后,我的嘴特别刁。”邓琳玥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晚非常馋虾肉馄饨,就偷着跑出来了。”方木看看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起身说道:“我送你回去。”走在夜晚清冷的空气中,重逢时的兴奋似乎在慢慢降温。两个人各杯心事,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在岁月的磨砺下,有些东西已经像那碗馄饨散发出的热气一般,慢慢消散了。走到一个小区门口,邓琳玥停下脚步,转过身,“我到了,谢谢你。”方木笑笑,“下次别这么晚出来了,外面不安全。”“没事。有你这样的神探保护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她低下头,轻抚自己的腹部,“你说对不对呀,宝宝?”说罢,她冲方木摆摆手,转身走进了小区。方木目送她进了楼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看这片住宅。那些尚未入睡的人家还亮着灯,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那些黑糊糊的楼房,模糊却温暖。不知道那些窗户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但是亮着灯,就意味着生活.意味着希望。老邢也好,丁树成也好,郑霖也好,小海和阿展也好……所有的牺牲,不都是为了能在黑暗中点亮这一盏灯么?而我,却要放弃么?时至午夜,方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做出最后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为了所有的母亲。为了所有的孩子。为了所有点亮的灯。为了所有宁静祥和的夜晚。第二十四章 设局鉴于近期局势比较紧张,梁四海决定暂时停止一切活动,等风声不那么紧了再说。梁泽昊有点郁闷,干掉那个老警察之后,原以为可以大展拳脚,没想到父亲交代下来的第一件事,是给陆天长送钱。五十万,对梁四海来讲只是九牛一毛,但梁泽昊还是觉得太多。他觉得陆天长已经惹出那么多麻烦,不找他算账已经不错了,何必还对他那么客气。梁四海则想得比较长远。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事态,虽然已经绝无可能和陆天长继续合作,但是一旦翻脸,恐怕陆天长会破釜沉舟。先给他一点钱,一来安抚,二来也算是对陆大春那只废掉的手有所补偿。梁泽昊还是有点不服气,拿着那张写着账号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给那老头子,还不如给我。”梁四海不说话,而是一直盯着他。梁泽昊不敢再多嘴,乖乖地出了门,拉着一直等在外面的裴岚,驱车离去。邢至森已经死了,调查组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存在。市政法委主持召开了一个总结会。会上气氛沉闷,相关领导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发言者寥寥。有的外地调查组成员甚至把收拾好的个人物品都带到了会场,似乎每个人都急于逃离这里。方木也是与会者之一,始终吸烟,发呆,不和任何人说话,连目光交集都没有。肖望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心情复杂。会后,从各地抽调的干警陆续返回各自单位。肖望调至C市市局的手续已经基本落实,直接留了下来。不过,还没等他和同事们完全熟悉,就接到了任务。任务内容不明,只是要求全体待命。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肖望和同事们按照命令领取了枪支和防弹衣。肖望觉得不对劲儿,悄悄打探了一下.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凌晨一点十五分,全体上缴手机,上车。在车上透露了行动的集合地点:市郊万宝街。肖望彻底明白了行动的目标:抓捕金永裕和彭忠才。不能再耽搁了。他假装闭目养神,右手在衣服的暗兜里按动另一部手机。无声无息间,三个字的短信已经发了出去。金彭逃老邢的案子结束了,聚源钢厂的案子不能结束。局长和边平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所以当方木把金永裕和彭忠才的藏身处告知他们的时候,局长当即就做出决定:实施抓捕。让边平略感惊奇的是,方木并没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甚至都没有主动要求参加行动。他看着方木明显凹陷下去的双颊,低声问道:“从哪里得到的情报?”“自己找的。”方木淡淡地说,“我跟了捷发货运的人四天,他们隔一天就给金永裕和彭忠才送生活用品。”万宝街地处市郊,属于城乡结合部。三层以上的建筑很少,大多是待拆的棚户区,地形复杂。金永裕和彭忠才藏身的万宝街117号更是处在那蛛网般的街道最细密的地方。根据方木提供的情报,对方大概有三到四个人,可能持有武器。因此,抓捕人员分成几组,分别在指定地点集结,然后同时从四个方向向万宝街117号合围,务求将对方一网打尽。可是,还没等抓捕人员赶到集结地点,监视组就传来消息:万宝街117号的人已经开始有所异动,似乎有脱控的趋势。经请示指挥中心后,亲自布置抓捕行动的局长下令不再集结,直接展开抓捕,同时抽调出三个组对万宝街117号周边进行封锁。命令刚刚传达下去,万宝街上就传来了枪声。金永裕沿着黑暗曲折的街道没命地跑着,身后还跟着一个手下。两个人早已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向前猛跑,不时朝身后放几枪。在他们后面,几个警察紧追不舍。就在刚才,拖着一条伤腿的彭忠才再也跑不动了,狂呼乱喊着朝警察连开数枪,结果被打成了筛子。金永裕不想当筛子,可是,四周都是警笛约呼啸和手电的光芒,该往哪里逃?很快,两个人的枪都打空了。身后的警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追赶的速度加快。金永裕用力把空仓挂机的枪朝他们扔过去,却只能稍稍拖住他们的脚步。又狂奔出几百米,金永裕感到双腿越来越沉,嗓子眼发甜,眼前直冒金星。投降,还是索性拼了?还没等他考虑清楚,前方几米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昏暗的月光下,那人头戴兜帽,两腿跨立,双手平端……金永裕看清了他手里的枪,却来不及停下脚步,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这下完了。“砰”、“砰”两声枪响过后,金永裕惊讶地发现,并没有子弹贯穿自己的身体。相反,身后的警察则紧张地各自寻找隐蔽处。“怎么才来?这边。”黑暗中,那个人指向一条小巷,被白纱布包裹严实的右手分外刺眼。老板派人来了。金永裕的心一宽,扭身跑进巷子里。那个手下也要跟着逃命,却被白纱布手里的枪顶住了脑门。他正在大感疑惑,对方已经一脚把他瑞倒在地上。身后那些警察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刚跑出几步,就被几双手按倒在地上。挣扎间,他扭头望向那条小巷,白纱布和金永裕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天降救兵,金永裕仿佛又增添了几分力气。然而沿着小巷一路狂奔到底.金永裕脸上的表情却由狂喜变为愕然。眼前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死路。正在疑惑间,白纱布从身后不声不响地跑过来,拉开旁边的一扇木门,摆头示意他进去。金永裕来不及多想,急忙闪身躲了进去。这是一间废弃的平房,到处是杂乱的破旧家具。白纱布挪开墙角的一个破衣柜,地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大洞。白纱布指指那个大洞。金永裕咬咬牙,跳了进去。一跳进洞里,金永裕立刻明白了,这是建国初期分布于城市地下的防空洞。虽然狭窄,一个人通过还是绰绰有余。跟着跳下来的白纱布打开一把手电筒,推推他的背,示意他向前走。金永裕己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依此行事。向前走了十几分钟,白纱布忽然拽住金永裕的衣角,同时把手电筒向上方照了照。金永裕抬起头,看见一架铁梯通往头顶上方的地面.隐约还有月光倾泻下来。金永裕想看看对方的长相,转头的瞬间,却立刻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白纱布关掉了电筒。他只得说声谢谢,抬脚上了铁梯,刚爬到顶端,头顶的铸铁井盖就咣当一声打开了。几束光柱同时投射到他脸上,金永裕立刻感到头晕目眩。随即,几只手把他拽出洞口,他还没醒过神来,眼前的强光就消失了。金永裕被从头到脚罩进一条麻袋里。陆大江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却依旧掩饰不住满脸的粗俗与无知。他抬头看看C市商业银行一尘不染的玻璃门,清清嗓子,抨持头发,动作僵硬地走了进去。营业厅里人头攒动。今天是发退休金的日子,每个窗口前都排满了一脸安详的老头和老太太。陆大江捏着银行卡,挤在人群里无所适从。银行的保安员疑惑地打量着他,上前问道:“先生,请问你要办什么业务?”陆大江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取……取钱。”“取多少?”“五十万。”这个数字让陆大江有了些许自信,腰板也挺直了。“请问您预约了么?”“嗯?”陆大江想了想,“哦,约了。”保安员把陆大江径直带到VIP窗口。陆大江把银行卡递进去,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办完这件事,先去吃一顿呢,还是找个妞来玩玩?VIP窗口的出纳员却打断了他的幻想:“对不起先生,您这张卡里只有十元钱。”“你说什么?”陆大江脸上的痴笑仍在,眼睛却瞪大了,“不可能——你再看看!”出纳员又试了一次,答复的声音礼貌却冷漠,结果也一样,卡里只有十元钱。陆大江彻底蒙了,晕头转向地走出银行。他站在街头愣了半天,直到被一个行人撞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急忙钻进一个电话亭给陆天长打电话。陆天长同样吃惊不小,气急败坏地挂断陆大江的电话后,转头就想找梁四海兴师问罪。按下几个数字后,手却停下来。梁四海这么做,摆明了是翻脸加羞辱。他敢这么猖狂,想必是有猖狂的理由。在搞清楚这个理由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被弄糊涂的,不止他一个。C市公安局在当晚的行动之后,立刻封锁消息,开始内部彻查。虽然行动有所斩获,抓捕两人,击毙一人,但金永裕成功脱逃。警方怀疑有人事先将行动部署泄露给对方,导致彭忠才等人闻风出逃,金永裕还被半路截走。也就是说,警方内部出了内鬼。正在高层绞尽脑汁想查出内鬼的身份时,真正的内鬼却更加疑惑。肖望最初也以为是梁四海的人截走了金永裕。他和梁四海秘密接触后,才知道对方只通知金永裕等人出逃,根本没来得及派人去接应。梁四海大为吃惊之余,感到极度紧张。这个半路杀出的人显然不是出于什么善意。他一边要求肖望尽快查清那个人的身份,一边静观其变。肖望亲自参与了对那两个喽啰的讯问。根据其中一人的口供,半路截走金永裕的人是个男性,中等身材,头戴兜帽,看不清脸,最明显的特征是用左手开枪,右手完全被白纱布包裹住。而且,他似乎和金永裕事先有约——因为他只带走了金永裕。肖望把上述信息反馈给梁四海:梁四海不动声色地“唔”了一声,让肖望继续留意事态的发展。他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因为把金永裕截走的人,是陆大春。毫无疑问,是陆天长策划了这件事。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肯定都对自己不利。五十万都不能满足他们,还在警察眼皮底下截走了金永裕,看来,当初真小瞧了这些乡下人。知道金永裕藏身处的不过寥寥几人,陆天长能找到他,答案只有一个。金永裕已经和陆天长结成了联盟。那么,金永裕对陆天长而言,有什么价值呢?梁四海忽然发现,所有尚存的手下中,金永裕跟自己最久.也对自己的情况掌握最多。他感到了极大的恐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慌。门又响了。陆天长已经懒得动弹,挥手示意一直在喂陆大春喝粥的陆海燕去开门。陆海燕一言不发地放下碗,走到院子里。随即就听到一阵心不在焉的寒暄,无外乎是“在家呢?”“海燕好点没有”“脸上的伤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之类的话。来者是村西头的陆聚宝家媳妇,按照辈分,陆天长还得叫她一声二嫂。所以当这个二嫂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时,陆天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招呼她坐下。二嫂先是感慨一下“今年冬天咋这么冷”,然后又说“屋里挺暖和啊”。最后说“来看看大春大侄子”。陆天长垂着眼皮,随口敷衍几句。二嫂的目的和前几个探视者一样。他唯一的儿子那只完全残废的手,只是个幌子而已。果真,东拉西扯一阵之后,二嫂把话头引向正题。“村长,昨天是发东西的日子,咋还没动静呢?”二嫂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你也知道,你二哥每天都得喝点,现在还非好酒不喝了,这一断,天天在家闹人呢。”陆天长已经有点不耐烦,板着脸说道:“这段日子生意不好,让二哥忍几天吧,没准以后又得靠种地过日子呢,别养那么多富贵毛病。”“那可不行!”二嫂一下子急了,“都自在这么多年了,哪个还拿得起锄头啊?再说,你当初让咱们待在山里过好日子,咱们也听你话了。不能说断就断啊——谁也不能答应!”“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事儿!”陆天长忍住气,“人家不干了,我有什么办法?”“谁断咱的活路,咱就跟他干啊!”二嫂一拍大腿,“反正,你当村长的,必须得给咱们一个交代。好日子过惯了,让俺再去地里刨食吃,俺可不干。”“行行行。”陆天长彻底失去了耐心,下了逐客令,“我想想办法。”“嗯。”二嫂也不客气,“发东西的时候,就别让我大侄子挨家送了,让他好好养伤,我自己来取就行——别忘了你二哥要的酒。”说罢,二嫂就拍拍屁股走了。陆天长听着院子里的铁门咣当一声关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扭头看看一直躺着的陆大春,心里的烦躁感再起。自从陆大春的手废掉以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除了要求陆天长不要难为陆海燕之外,几乎不跟父亲说话。偶尔起床活动,也是用左手捏捏筷子,握握菜刀,大多数结果是:砸烂所有他能用左手拿起的东西。那个健壮、充满活力,甚至有些粗野的儿子,现在成了这副样子。这一切,都是那个梁老板造成的。而他,不仅用一张只有十元钱的银行卡羞辱了自己,还要让全村人回到过去的苦日子里。梁四海,你到底凭什么这么做?般若寺。梁四海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虔诚跪拜。似乎每多跪伏在地一次,佛祖就会多庇佑他一分。他把自己想象得无限地小,小到可以逃避一切惩罚;他把面前的佛像想象得无限地大,大到可以遮挡一切罪恶。拜完,梁四海合掌起身,心中的烦恼丝毫没有消除。执钟僧人不识趣地又重重敲了一下,那嗡嗡的钟声听起来不再像是嘉许,反而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一样,嗖嗖地钻入他的脑袋。后堂传来一阵布鞋底与青砖地面摩擦的沙沙声,静能主持捻着一串佛珠,缓步走了出来。梁四海急忙躬身合十,“大师。”静能主持微笑着还礼,“梁施主,好久不见了。”“是啊,俗务缠身。”梁四海朝站在一旁的手下努努嘴,手下立刻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黑色皮箱递给静能主持,“五十万元,算是对佛祖的一点心意。”静能主持合十施礼,口念阿弥陀佛,随即唤来一名弟子,把皮箱拿进后堂。然后,他转头端详着梁四海,微笑着说:“梁施主面色倦怠,心神不宁,似乎有烦恼?”“大师明鉴。”梁四海苦笑一下,“最近在生意上遇到点麻烦,和合作伙伴有一些龃龉。不知大师可否为我指点迷津?”静能主持呵呵地笑起来,“贫僧不会相面解签,但是有几句话,倒想说与梁施主听听。”梁四海再次躬身合十,急切地说:“大师请讲。”“《法华经》上说,三界统苦。也就是说,在六道轮回里,并没有真正的快乐。人生在世,就是报恩、报怨、讨债、还债这四种缘分,生生世世.无休无止。此一世,彼一世,缘分会越结越深,而且恩情会变成怨恨,怨恨却不会变成恩情;乐的事会变成苦,苦事永远不会变乐。所以,不要跟人结冤仇,也不必刻意结善缘。因为,善缘好过头,就会变成恶缘。能媚我者必能害我。所以,凡事要顺其自然,随缘不攀缘。佛法中所称‘广结法缘’就是这个道理。”静能主持的语气和缓,梁四海却听得越发心凉,尤其是那句“能媚找者必能害我”。踌躇再三,梁四海又低声问道:“大师,那我该怎么办呢?”静能主持把捻着佛珠的手举回胸前,笑道:“随缘不变,不变随缘。”梁四海若有所思地走出般若寺,跨出山门的时候险些绊了一跤,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善缘。恶缘。随缘不变,不变随缘。能媚我者必能害我……陆天长让陆大江尽快回来,陆大江却不着急。好不容易进城一次,一定要好好玩个够。再说,陆大春答应带他进城尝尝城里女人的味道。这小子现在成了废人,自己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只是,他一大早就坐车过来,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原打算拿到钱就大吃一顿,可是事情没办成,吃大餐就得自己掏腰包,不划算。陆大江看看马路对面的一家酱骨头馆,吞吞口水,快步走了过去。一盆酱脊骨,一盆酱棒骨,一份炒面,四两白酒。陆大江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酒足饭饱后,陆大江一边感慨城里的饭就是好吃,一边招呼服务员结账。服务员很快拿来账单,78元整。陆大江叼着牙签,伸手去掏钱包.脸色却立刻一变。随即,他又把全身的口袋都摸了个遍,冷汗就冒了出来。钱包不见了。“我……我的钱丢了。”陆大江一脸惶恐地看着服务员,似乎指望他能帮自己把钱包找回来。服务员一撇嘴,上下打量着陆大江,满脸鄙夷。“真丢了。”陆大江急忙把西装口袋翻出来,“不信你看……”“少废话!快点拿钱!”服务员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想吃白食……”忽然,一张百元大钞被人拍在桌子上。陆大江下意识地抬起头,一个中年勇子站在桌前,挥手示意服务员赶快拿钱走人。服务员瞪了陆大江一眼,拿起钱走了。陆大江稍松口气,看着中年男子却疑惑起来,“大哥,你是……”中年男子一屁股坐在陆大江对面,把一个黑色的皮包和手机随手放在桌子上。“你是陆先生吧——陆大江?”“是啊。”陆大江更惊讶了,“你认识我?””男子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是梁老板的人。”“哦。”陆大江看看四周,疑惑不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刚才去了银行。”男子指指马路对面的商业银行,“保安告诉我.你来这里吃饭了。”“银行?”陆大江马上喊起来,“对了,那五十万块钱怎么回事?”“你小点声!”男子皱起眉头,“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公司里出了点意外。那笔钱没及时打到你的卡上。老板特意嘱咐我把钱给你送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陆大江心一松,心想这下可以找几个妞玩玩了,“钱呢?给我吧。”“我没带在身上,你跟我去取一趟吧。”“走,走!”陆大江急不可待地站起来,面前的男子也站起身,可是刚把腰直起来,就“哎哟”一声。陆大江吓了一跳,“你这是咋了?”“突然肚子疼。”男子一脸苦相,“你先坐会儿,我去趟卫生间。”说罢,就急匆匆地离开了。陆大江悻悻地坐下,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等了儿分钟,男子还不回来,这时,男子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陆大江起初没有理会,可是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引得周围的食客不停地向这边看。陆大江不堪其扰,拿过手机,胡乱按了几下,没想到一下子接通了。“喂?”一阵模糊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事情办好没有?”陆大江把手机小心翼翼地贴在耳朵上,“喂?”“你还磨蹭什么呢?”对方似乎很不耐烦,“见到那个姓陆的没有?赶快找机会干掉他!老板催了好几次了!”陆大江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你听到没有?老板交代了,一定要除掉他……”陆大江慌忙把手机扔在桌面上,似乎那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干掉……姓陆的?!他惊恐地四处看看,感觉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抽出砍刀向自己扑来。快跑,趁那男子还没回来,快跑!陆大江站起身来,感觉腿软得像面条。刚迈出一步,他又返回来抄起那男子放在桌子上的黑色皮包。必须得拿上它,否则身无分文的自己无法从C市逃走。陆大江慌慌张张地夹着皮包,飞也似的跑了。梁四海靠坐在皮椅上,面前的烟灰缸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他盯着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绿茶,又深深地吸了口烟。静能主持的话让他思量了好几天。梁四海并非一个完全相信命运的人,但是一直对善恶有报这四个字颇为忌惮。这些年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即使有些小波澜,也是有惊无险,不由得他不信真的有神在保佑他。只是,这善缘真的到头了么?陆天长和梁四海结交的那些高官不一样,他们有身份,有地位,除非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轻易不会撕破脸皮。特别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彼此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算是互相上了个保险,聚合不再往来,也是好聚好散。陆天长则不同,他是个贪婪的小人。贪婪之人的优点是只认钱,缺点是也是只认钱。如果这个贪婪之人颇有头脑,再有几分狠辣的手腕,就危险了。他一直在等待陆天长主动联系他。一来金永裕在陆天长手里,二来他也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心里没底。五十万肯定满足不了陆天长的胃口,但是他空间要什么,以及凭什么要。却不得而知。所以,梁四海只能等。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尤其当你知道前言是不可知的命运时。梁四海把烟头狠狠地摁熄在烟灰缸里。能彻底了断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打电话的是个女人,用的却是梁泽昊的手机。梁四海只听到几声的闷叫,好像对方的嘴被堵住了一样。随即,电话就挂断了。梁四海再拨回去,就无人接听了。他急忙拨通梁泽昊的保镖的电话。“你大哥呢?”梁四海劈头就问。“哦,老板,”保镖听出是梁四海的声音,“大哥他……和嫂子在……在放松呢。”“在哪里?”“丽晶酒店……1408号房。”“你们快上去看看!”梁四海赶到1408号房的时候,梁泽昊已经被保镖送到医院去了。据说,梁泽昊伤得很重,尤其是右手。梁四海脸色铁青,看着大床上的斑斑血迹,半天也没说话。房间里并非只有裴岚,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两个人都战战兢兢地缩在屋角,大气也不敢出。梁四海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裴岚,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裴岚看上去受惊不小,满眼都是挥之不去的恐惧。“泽昊约我到这里……还有她……玩三人行。”裴岚低下头,脸一阵红一阵白,“泽昊让我们两个去洗澡。在浴室里.听到有人进来了……然后就听到打架的声音。我们两个没穿衣服,也不敢出去看……然后……”“行了。”梁四海打断了裴岚的话,挥手叫过一个手下,又指指那个一直筛糠的年轻女子,“给她点钱,让她走。”女子哆哆嗦嗦地接过钱,转身刚要走,又被梁四海叫住了,“今天的事,跟谁都不要说,听明白了么?”女子忙不迭地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梁四海重新面对裴岚,“你接着说。”“我和她在浴室里吓得不行,突然,有个人冲了进来,揪住我的头发就往外拽。然后,然后……”“快说!”“他……就在泽昊旁边,侮辱了我。”裴岚以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梁四海骂了一句,又开口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样?”“没看清,他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是,手粗糙得要命,身上很臭,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洗过澡。”裴岚边说边哭,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他还要我带给你一样东西。”“嗯?”梁四海瞪大了眼睛,“是什么?”裴岚怯怯地展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里是一团揉皱的纸。梁四海把它展开,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僵住了。良久,他挥挥手,示意裴岚先走。接着,他又把所有人都赶出房间,自己坐在沙发上,盯着大床上的血迹出神。一个卫生习惯很差的人,单单打残了梁泽昊的右手。始作俑者是谁已经不言而喻。能媚我者必能害我。他也终于明白对于陆天长而言,金永裕的价值何在了。在那张纸上,是一幅城湾宾馆监控录像的画面。几个人抱着用地毯包裹的汤小美的尸体,正从624号房里出来。当时梁四海曾下令让金永裕关掉监控设备,看来他并没有这么做。如果他有当天的录像,那么就可能有以前那些录像。那些录像,足可以让梁四海万劫不复。这就是陆天长和金永裕合作的目的。梁四海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之中。第二十五章以你之名陆天长看着依旧筛糠不止的陆大江,脸色铁青。陆大江被吓得不轻,从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子开始,他的手就一直在抖。捧在手里的一杯热水,有一半都洒在了身上。“叔啊,”陆大江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经过说完,哭丧着脸加了一句,“我差点就把命丢在城里了。”陆天长咬着牙没说话。大春已经废了,梁四海还要干掉大江——斩断你陆天长的左膀右臂!看来,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陆天长看看放在炕桌上的黑色皮包,那是陆大江带回来的。他打开皮包,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炕上。东西不多,一个黑色牛皮钱包、一个咖色牛皮钥匙包、一把弹簧刀、两支圆珠笔、几张发票,还有一个灰黄相间的塑料小玩意。“这是个啥东西?”陆天长拈起它,陆大江也凑过来看,同样不明就里。“哦,这玩意我见过。我给海燕买电脑时,商场里也卖这东西。”陆大春阴沉着脸走过来,从父亲手里拿过那个塑料玩意,“好像叫什么盘。”这个“什么盘”两寸多长,一端还盖着塑料帽,拔下来,露出一截扁扁的长方形铁头。陆天长翻来覆去地端详着,转头问陆大春:“这东西是干啥用的?”“好像是录东西的吧,就跟磁带似的。”陆大春兴趣不大,懒懒地回答道。“哦。”陆天长想了想,这东西是从梁四海那里拿来的,也许里面会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那……咋能知道这里面存了啥?”陆天长看看“什么盘”,似乎想找人螺丝刀拆开它。“甭费劲了。”陆大春看出父亲的意图,冷笑一声,“得用电脑看。”话音未落,他就和陆天长对视了一眼。电脑?十几分钟后,陆天长和陆大春、陆大江齐齐地围坐在陆海燕房间里的书桌旁,紧紧地盯着亮起来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电脑是找到了,可是这玩意该放在哪里呢?陆天长看看那个扁扁的长方形铁头,又看看电脑侧面的若干接口,挨个试了起来。终于,在一个画着三尖叉子的接口里插了进去。电脑发出咚的一声,随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框框。陆天长把脸凑过去,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了屏幕上。眼前是一个奇怪的小玩意,似乎是三本被皮带捆在一起的书。“录像。”他低声念着那三本书下面的文字,想了想,转头问一直沉发不语的陆海燕,“啥意思?”“意思是这里面有录像。”陆海燕手握鼠标,垂着眼皮。“那打开看看。”陆天长紧张起来。录像,什么录像?陆海燕在电脑上敲了几下,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请输人密码。”陆海燕低声念道,“看不了——需要输人密码。”陆天长“哦”了一声,眉头紧锁,他直起腰来,看看陆海燕,又看看陆大春。加了密码的东西,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东西。只是,不知道这录像究竟会要了梁四海的命,还是陆天长的命。不管它会要谁的命,现在这东西在我陆天长手里。陆天长把塑料玩意拔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衣袋里,感觉腰板硬了许多。他挥手示意陆大春和陆大江离开,想了想,转头对陆海燕说道:“熬点鸡汤拿过来,给大春补补。”陆海燕低着头,嗯了一声。陆天长三人一同离去。陆海燕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转身坐回电脑前,一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另一只手在电脑桌面上点击了几下。那个压缩文件又出现在屏幕上。陆海燕盯着那个要求输人密码的对话框,笨拙地按动着键盘。梁泽昊的右手已经彻底保不住了,医院在和梁四海反复沟通之后,终决定实施截肢手术。梁泽昊在手术前大闹了一场,连打了几个医生和护士,最后跪在梁四海面前,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爸,爸,想想办法,我不想当废人,爸,求求你……”梁四海硬起心肠,让保镖把梁泽昊拖进手术室。一阵乒乒乓乓的打砸声音,夹杂着梁泽昊绝望的嘶吼在走廊里回荡。渐渐地,那声响越来越轻微,最后,手术室里恢复了平静。手术进行得很快,看来切掉一只手,远比修复一只手要容易得多。还在麻醉中的梁泽昊被送人特护病房。主刀医生拿来一个医用托盘,上面是被切下来的那只手。梁四海看看那几乎被砸扁的手指,破碎不堪的手掌,浑身颤抖起来。那是儿子的手,用自己的骨血凝聚而成的手。现在,这只手要被当做医疗废物,扔进焚烧炉里。他挥手示意医生把那只手拿走,转身对保镖问道:“带家伙没有?”保镖愣了一下,梁四海脸上出现如此凶狠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带了。”他想了想,“车里还有一把。”“嗯。”梁四海伸手从保镖腰间拔出枪,插进自己后腰,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没有接听,而是直接挂掉。梁四海没有等待,连续按下重拨键。对方挂断四次后,终于接听了。“我在局里。”听筒里传来肖望压低的声音,“有事?”“跟我去一趟陆家村。”肖望沉默了几秒钟,低声说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去不去?”梁四海语调平静,却不容辩驳。足有半分钟后,肖望说道:“半小时后,高速公路人口集合。”“好!”梁四海挂断电话,走到特护病房前,隔着房门看着依旧昏睡的儿子。睡吧。等你醒来,爸爸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陆海燕蹲在灶坑前,面前的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鸡肉。她不时看看腕上的手表,一边心不在焉地向灶坑里添着柴火。鸡肉炖好后,她盛出两碗,伺候陆天长父子吃完。默默地刷洗完毕后.她又盛出一碗鸡肉,拿了一瓶酒,放在一个提篮里。陆天长看着她披好棉袄,戴上头巾,开口问道:“你要干吗去?”陆海燕把提篮捏在手里,低着头说道:“去拜拜海涛。”陆天长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给他烧点纸。”陆海燕没有答话,抬脚出了门。两辆车停在陆家村村口。肖望关好车门,几步追上一直在前面大步行走的梁四海,“老板,你到底想干什么?”“了断这件事呗。”梁四海说得轻描淡写,脸上的肌肉却一直在突突跳动。肖望看看他后腰处时隐时现的枪柄,拉住了他的胳膊。“你想了断这件事,我没意见。”肖望四处看看,“但是先干哪样,后干哪样,怎么干——总得计划一下。”“是啊。”保镖在一旁随声附和,“贸然行事,恐怕不妥。”梁四海的脚步慢下来,最后停住了。他看看肖望,又看看保镖。肖望抽出一根烟递过去,又替他点燃。梁四海默不作声地抽着烟,叹了口气。“陆大春的手残废了,我承认,这是我的责任。但这是个意外。泽昊的手可是被他们活活打残的。”梁四海声音暗哑,“就算他们想报复,行,我认了。但是联合老金整我,这无论如何不能忍……”“他怎么联合老金整你?”肖望打断了梁四海的话。梁泽昊的手是否残废,肖望并不关心。他在乎的是这个。陆天长和金永裕联合整倒梁四海.自己也许会受到牵连。“老金那里……”梁四海斟酌着词句,“有一些他不该有的东西。”“什么东西?”肖望立刻追问道。梁四海撤撇嘴,扭过脸,不再说话了。肖望默默地盯着他,眉头越皱越紧。老金手里的东西,是针对梁四海的,还是针对自己的?三个人站在雪地里,全都一言不发。最后,肖望扔掉烟头,笑了笑,很快又板起面孔。“先找找老金吧。”说罢,他就自顾自地向村里走去。金永裕应该就躲在村里。陆家村虽然只有十几户人家,但是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搜,一来会打草惊蛇,二来如果这些村民撒起野来,他们手里的三支枪也应付不了。最好先确定金永裕的确切位置,直接按住他。梁四海和肖望都认为,金永裕藏在陆天长家里的可能性很大。他们三个人之中,只有梁四海去过陆天长家,于是就由他来带路。村子里静悄悄的,虽然天还没黑,路上却一个行人都看不见。梁四海只去过陆天长家一次,而且是几年前的事了。面对那些外观相似的瓦房,梁四海有些拿不准。走到一个岔路口,三个人彻底迷路了。正在东张西望时,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碎花棉袄,戴着头巾的女人走过来。梁四海三人迎上去,保镖上前问道:“大嫂,去村长家怎么走?”女人一直低头走路,突然有人问话,似乎被吓了一跳。她扯扯头巾,大半张脸都藏在头巾里,“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找村长有点事……”保镖的话还没说完,肖望挥手拦住了他。“大嫂,你这是干什么去?”肖望看看女人手里的提篮,目光灼灼地盯着女人问道。“送饭。”女人脱口而出。“送饭?”肖望伸手去掀提篮上的盖布,“给谁送饭?”盖布被掀掉一半,一碗鸡肉和一瓶白酒露了出来。女人吓得向后一躲,再不敢和他们说话,急匆匆地走了。肖望等她走出一段距离,才快步跟上。女人似乎意识到他们在身后跟踪,脚步越发急促,又拐了一个弯之后,女人忽然不见了。肖望看看女人刚才前往的方向,那应该是村子的东北角,不远处,有一座高约六米的建筑,看起来像是个祠堂。肖望和梁四海对视了一眼。金永裕就在那里。陆大江刚坐到桌旁,就听见院外的铁门哗啦一声响了。陆天长挥挥手,示意陆大江出去看看。陆大江刚拉开堂屋的门,就和冲进来的陆海燕撞了个满怀。陆海燕手里的提篮落在地上,白酒瓶碎裂开来,溅出一屋酒香。“海燕你干吗?”陆天长皱起眉头,“撞到鬼了?”“叔!”陆海燕气喘吁吁,“村子里来生人了。”“嗯?”陆天长立刻站起身来,“几个人,什么样?”“三个男的,都像城里人。”陆海燕顿了一下,“他们……要找你和大江。”陆天长和陆大江对视了一下,陆大江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们现在在哪里?”陆天长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我把他们引到祠堂了。”陆海燕的话音未落,一直在床上躺着的陆大春翻身而起,直奔墙角处摆放的一排瓦罐而去。他似乎等不及揭开封泥,直接把瓦罐砸碎,从里面掏出两个油纸包.紧接着,又从墙上摘下一把土铳。他把两个油纸包塞进父亲和陆大江手里,自己用左手拎起土铳,深吸一口气,说道:“走吧。”梁四海三人小心翼翼地向祠堂靠拢。保镖蹲在墙根下,伸手去推木窗.纹丝不动。肖望弯着腰挪到门前,透过门缝向祠堂里张望了一下,又试着伸手推了推,门开了。他向梁四海和保镖挥挥手,“这边。”说罢,他拔出手枪,率先走了进去。三个人站在祠堂空旷的大厅里,四下打量着这残破陈旧的地方。祠堂里光线很暗,视线所及之处虽然模糊,却也一览无余。三个人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向祠堂深处走去。整个祠堂里似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肖望把视线投向大厅北侧那个木台子,用手向那里指了指,同时示意梁四海和保镖拔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