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头顶上那灼热的钢水,越来越近了。第三个,第四个。终于,最后一个女孩也逃出了模具。方木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踏在郑霖肩膀上的双腿不住地颤抖着。他勉强靠在模具的钢壁上,把手伸向已经瘫软在模具底部的阿展。“你的伤重,你先来!”阿展半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方木的手,又看看郑霖和小海。三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嘿嘿地笑了笑。“快点!”方木看看头顶,钢包已经停在模具上方,逼人的热浪正一波接一波袭来。阿展却并不理会他,而是挪过去,搬起郑霖的一只脚,用力向上举。小海受伤的手臂已经使不上力气,他沉下肩膀,用另一只手竭力把郑霖往自己的身上抬:郑霖失去了平衡,方木也跟着摇晃起来,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向上升了一些。方木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急得大叫起来:“不行!你们……”“闭嘴!”郑霖的吼声也变得有气无力,“我们已经没劲了,大家不可能全逃出去。”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和我这两个兄弟死在一起,也值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慢慢倾斜的钢包,也在视线里渐渐模糊。“老郑……”“别说了。”郑霖的声音越来越低,“老邢的事……拜托了!”方木已经说不出话来,也看不到郑霖的脸,眼前只有小海和阿展涨红的脸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郑霖低声喝道:“一、二,啊——”难以相信这巨大的吼声居然是从三个濒死的人胸中发出,也难以相信方木顿时感到整个人飞了起来。最后一举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在那令人振聋发聩的吼声中,方木被郑霖三人生生抛出了模具。几乎是同时,钢包完全倾斜过来,摄氏1500度的钢水倾注在模具里。方木跌落在水泥铸锭平台上,立刻感到了后背上的灼痛。周围的温度霎时升高了几百度。方木不敢耽搁,翻下平台,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跑去。他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在钢水翻滚,引燃空气的瞬间,那响彻云霄的吼声,戛然而止。第二十一章 沉默的证人边平抱着肩膀,静静地看着窗户里面的方木。他趴在病床上,上身赤裸,两个护士正在帮他换药。后背上被烧伤的地方露出红肉,看上去触目惊心。“边处长。”边平循声望去,看见肖望带着两个人从走廊另一端向自己走来。“这位是我们副局长王克勤,这是副支队长徐桐——这位是省厅的边处长。”肖望为边平一一介绍,双方握手寒暄后,边平直接询问目前的情况。徐桐递给边平一个文件夹,让他边看边听。“今早我们接到报警,称聚源钢厂发生枪战。我们的干警赶到现场后,发现二具男性尸体,还有一名男子和四个女孩。”徐桐朝病房里的方木努努嘴,“我们也没想到是他。此外,在现场附近还发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车上有一个女孩。其他的情况还在调查中。”边平点点头。这时,方木已经穿好上衣,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他顾不得和边平打招呼,直接向徐桐问道:“那几个孩子呢?”“都在我们局里,你放心。我们从户籍部门调取到了四个孩子的信息,已经分别通知了她们的家长。你也知道,询问未成年证人必须要通知监护人到场。所以,暂时还不能对她们进行询问。不过,”徐桐看看手里的笔记本,“我们查不到那个在桑塔纳轿车里的女孩的任何信息资料,也不知她的监护人是谁。”看到方木紧锁的眉头,边平插了一句:“按照你的要求,我把赵大姐也带来了,那个叫陆璐的女孩和她在一起——你的伤怎么样?”“我没事。”方木转头面向徐桐,“龙尾坳乡陆家村的几个村民涉嫌故意杀人和跨境拐卖儿童,首要分子叫陆天长,其他主犯分别是陆大春和陆大江,尽快把他们控制起来。还有,”他补充了一句,“有个村民叫陆海燕,对她要妥善保护。”虽然GPS已经和那个背囊一起沉人了暗河,但是方木稍稍回忆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地方的大致位置告知了徐桐。“那里曾是关押被拐卖的女孩的地方,必要的时候,带那几个女孩去指认一下。”事不宜迟,徐桐和王副局长匆匆告别,肖望也自告奋勇前去协助,刚走出几步,又被方木叫住。“今天……有人给你打电话没有?”方木仔细观察肖望的表情。“有。”肖望回答得干脆利落。“谁?”方木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你呀。”肖望看上去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你打电话让我和边处长来的么?”“哦。”方木想了想,心中既宽慰又疑惑,冲肖望挥挥手,“没事。辛苦你了。”看来没有人捞到那个漂流瓶。那么,金永裕等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呢?走廊里,只剩下方木和边平。“金永裕抓到没有?”“已经在C市和S市两地展开搜捕。”边平说道,“逮住他是早晚的事。”想了想,他又问道,“今早是你报警?”“不是我。我的手机报废了。”方木神色黯然地摇摇头。“是老郑他们。”“老郑他们?你是说,还有郑霖、冯若海和展鸿?”边平四下里看看,“他们在哪里?”“你在现场,有没有看到一个注满钢水的模具?”方木的声音骤然低哑。“嗯?”边平翻开手里的文件夹,其中一张现场图片上,一炉尚未冷却的钢水仍在兀自散发着热气。“老郑、小海和阿展……”方木看了一眼图片,旋即紧紧闭上双眼,“……就在里面。”边平手里的文件夹“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的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方木,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良久,他才俯身捡起文件夹,目光却依旧不肯离开方木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方木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边平。边平是一个心地纯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随着方木的讲述,惊惧、宽慰、愤怒、哀伤的表情却清晰地在他的脸上依次呈现。听罢,边平默默地坐了许久,然后,霍然而起。“你还需要休息多久?”“嗯?”方木惊讶地看着老好人边平,此刻的他却宛若一尊怒目金刚,“不,不需要休息。”“走吧。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边平转身就走,步伐有力.“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侦查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不到一天的时间,一部分调查结论和物证检验的结果就已经出来了。在现场发现的三具尸体已经分别核实了身份,都是S市的无业人员,且素有前科劣迹。现场一共发现了五支手枪,共发射子弹若干。在其中一支手枪上,发现了方木的指纹,另外两支手枪上的指纹与三名死者中的两名吻合。而其他两支手枪上的指纹不明,且相互覆盖。根据方木的说法,其中有一支枪上的指纹,一定是金永裕的。对比资料正在C市提取中。只有方木知道,另两个指纹,是郑霖和小海的。那炉钢水终于彻底冷却。钢锭被工人从模具里取出,摆放在聚源钢厂的院子里。粗糙巨大的钢锭看起来敦厚朴实,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在瞬间就吞噬掉三个警察。方木围着钢锭走了一圈,伸手去抚摸那粗糙的表面。触感冰凉。他把耳朵贴在钢锭上,似乎想从里面分辨出他们剧烈的心跳声。然而,一切只是徒劳,它就那样沉默地站眷,一如它所禁锢的生命。“真难以相信。”不知何时,边平站在了方木身边,“三个大活人,就这样……”良久,方木长出一口气,低声问道:“这边的情况怎么样?”“钢厂的老板叫彭忠才,44岁,据钢厂的工人讲,当天就是他驱散了工厂的所有工人。”边平递给方木一张照片,方木看了看,认得是那个被自己射穿大腿的追击者。“人呢?”“在逃。”边平的话虽简短,语气却前所未有地坚决,“但是和金永裕一样,肯定跑不了。”到了晚上,各路消息陆续反馈回来。有好有坏。四名女孩的家长已经陆续赶到S市,市局安排他们和各自的女儿入住了一家宾馆,并派有专人看护。预计第二天就可以对她们进行询问。抓捕组已经将陆天长等人控制起来,但他们都有当地村民出具的不在场证明。陆海燕受了一些外伤,性命无碍。至于位于溶洞里的关押处,警方虽已找到,但现场已被人为清扫得千干净净,无可供提取的证据。郑霖三人的遗骸是最大的问题。尽管他们处在停职期,方木还是决心要给牺牲的战友们一个说法。但是边平不无遗憾地告诉方木,以现有的技术能力,很难证明郑霖三人被铸在钢锭里,因为高达1500度的高温很可能已经切断了DNA的基因排序,无法进行重组。没关系,没关系。方木咬着牙安慰自己。只要提取了四个女孩的证言,一切都不是问题。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和边平、肖望就赶到了S市公安局。奇怪的是,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市局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少数几个留守的干警。方木耐着性子等到八点半,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去了刑警队。徐桐不在。转去局长办公室,正副两个局长都不在。方木有些毛了,急忙拨打徐桐和王副局长的电话,结果统统关机。边平觉得不对劲,让方木和肖望马上去那些女孩和家长人住的宾馆,自己在市局等消息。一路上,方木内心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不住地催促肖望再快点。赶到宾馆后,方木径直冲上四楼,刚转人走廊,心里就一沉。原本应该在这里把守的警察已经毫无踪影。方木暗叫不好,疾步冲到其中一个房间门前,赫然发现门居然是虚掩的。他迅速和肖望交换了一下眼神,肖望拔出手枪,方木用力一推房门,肖望立刻闯了进去。只听见“妈呀”一声,一个客房服务员扔掉手里的吸尘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方木愣住了,再看房间里,除了服务员,别无他人。“这个房间里的客人呢?”女服务员依旧惊魂未定,方木连问了两遍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已经……已经退房了。”“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肖望收起枪,接连报出三个房号,“这些房间的人呢?”“也都退房了,我刚刚打扫完房间。”女服务员站起身来,“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你问前台吧。”宾馆前台的答复是:今天早晨六点左右,一直在宾馆里把守的警察匆匆离去。随即,住在那四个房间里的家长和孩子分别办理了退房手续,去向不明。方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按在柜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肖望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打电话给边平,让他询问负责把守的警察为什么撤离。一个服务员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问道:“请问,你是不是姓方?”方木一怔,急忙点头。“你是警察?”“对,怎么?”那个服务员从柜台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方木,“今天早上,有一个女孩交给我的,让我务必转交给一个姓方的警察,应该就是你吧。”方木接过那张纸,展开。那是一张宾馆里的便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字迹娟秀,却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匆匆写就的。方木只看了几眼,浑身就颤抖起来。他弯下腰,头抵在柜台上,喉咙里挤出似吼非吼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气管里似的。所有的人都吓呆了,肖望急忙扶住他,连声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方木一把推开他,脸色煞白地往宾馆外走,“走,回市局!”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冲进S市公安局的院子,不等车停稳,方木就跳下车,冲上三楼,转人走廊,直奔走廊尽头的会议室。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边平、赵大姐和陆璐。看见方木突然冲进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方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夺过边平手里的文件夹,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把陆璐拽起来,不顾她的踢打挣扎,径直把她拖到了询问室。不明就里的赵大姐急忙阻止他,可是根本拦不住已经接近疯狂的方木。他把赵大姐和边平关在询问室外,把陆璐按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从柜子里翻出询问笔录,摔在桌子上。“谁把你带到C市的,陆天长还是陆大春?”陆璐吓得浑身发抖,蜷缩在椅子上,惊恐地看着方木。“谁把你关在百鑫浴宫的?”方木似乎没有听到赵大姐和边平猛烈的敲门声,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陆璐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在询问笔录上疯狂地写着,像着了魔一样兀自不停发问。“除了景旭,还有谁强暴过你?”“和你关在一起的,还有哪些人,知道名字么?”“他们有没有提过要把你们卖到哪里?”“你见过的人里面,有没有姓梁的?”突然,方木毫无征兆地把询问笔录扔在墙上,厚厚的询问笔录哗啦一下散了架,七零八落地飘落在地上。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双肘拄在桌子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乎在告诫自己:“别这样,冷静点……别这样……”可是,这根本没有用。几秒钟后,方木把从边平手里抢来的文件夹拍在桌子上。他的眼神迷乱,手指痉挛般快速翻开文件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好,你不想说是吧?好……”他举起一张嫌疑人的照片,虽然望向陆璐,眼睛里却一片空洞。“认得这个人么?”陆璐的身子尽力向后仰着,几乎要嵌进椅子里,不住地哆嗦着。“不认得?好。”方木把照片扔在一旁,仿佛无法控制般自言自语着.“没关系,没关系……”他又拿起一张照片,表情狂乱,“这个呢?不认得?好……这个呢?”每张照片在方木手里停留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一秒钟,他似乎急于从女孩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供词,却根本不给陆璐任何思考的时间。边平和赵大姐已经打开了询问室的门,目瞪口呆地看着疯魔一般的方木。很快,所有的照片都“辨认”完了,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照片和文件。方木死死地盯着面前惊恐万分的女孩,胸口急剧地起伏。突然,他大吼一声:“你为什么不说话?!”话音未落,方木就跳起来,伸手去抓女孩的脖子!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女孩,就听见“啪”的一声―赵大姐的手重重地落在方木的脸上。“你要干什么?”她一把楼住陆璐,愤怒地质问方木。方木的脸被打得歪向一侧,那声嘶吼的尾音也变成了一声硬咽。边平觉得难过,伸手去拉他的肩膀,“方木,冷静点……”方木猛地回身,甩掉了边平的手。“冷静?我怎么冷静?所有的证人都没了,如果她再不开口……”泪流满面的方木大声质问边平,似乎后者是一切错误的缔造者。“那你也不能这样对陆璐!”赵大姐大声说道,把陆璐抱得更紧,“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我死了三个兄弟!三个!”方木的眼睛可怕地凸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吼,“他们连一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吼声过后,询问室里一片死寂。赵大姐惊讶地看着方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吼声似乎用尽了方木所有的力气,他摇晃了几下,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一个纸团,从他手心里滚落到地上。边平俯身捡起纸团,展开来,轻声念道:“方叔叔,有人给了爸爸很多钱。我们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住。马上就要走了。谢谢那三个不知名的警察叔叔。”听到最后一句话,方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第二十二章 警殇S市局的解释是:今天凌晨五点半,聚源钢厂门口聚集了大约二百多名工人,抗议关闭钢厂,要求政府发放生活补贴。省里有关领导对此事长为重视,要求S市局出动所有警力维持现场秩序,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其中就包括宾馆里负责看护的那些警察。徐桐说完,就和王副局长交换了一下眼神,不再开口了。方木和边平、肖望三人坐在沙发上,同样一言不发。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办公室里陷人了令人难堪的沉默。良久,王副局长清清嗓子.开口说道:“给你们的工作带来一些麻烦,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不过.服从命令是警察的天职……下次我们一定尽力配合。”也许是觉得这些不痛不痒的官话难以平复对方的怒气,徐桐想了想.掏出烟来分给大家,只有肖望接了过来,边平铁青着脸,摆手挡了回去.方木直勾勾地看着墙角,压根没有理睬他。徐桐有些尴尬,自己点燃香烟,抽了半根后,开口说道:“几位弟兄,这案子的具体情况我虽然不了解,但是你们说的话,我百分之百相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省里领导的命令,我们知道有问题,但是也不敢不服从。”说着,他走到方木面前,半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方木的肩膀上,诚恳地说:“兄弟,别怪哥哥,我们哥几个还得在这行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跟上面对着干,我们废了不要紧,全家就完了。”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算掏心窝子了。边平的脸色稍有缓和,拉着方木和肖望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方木突然转过身来:“我有个要求。”王副局长和徐桐异口同声:“你说。”方木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把我的兄弟带回去。”四个关键证人“失踪”,最后一个证人陆璐始终不肯开口,整个侦查工作陷人僵局。唯一可做的,就是继续追捕从现场逃走的金永裕等三人。两天后,被方木用高压水枪喷伤的那个人在某医院被抓获,犯罪嫌疑人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视力仅余0.05。该人仍在住院治疗,且一言不发,尚无法取得口供。但根据现有证据,起诉其本人没有问题。至于陆天长等三人,由于有村民的不在场证明,且没有相反的证人证言,羁押期限届满后,只能变更强制措施,改为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如果再找不到证据,只能任其逍遥法外。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方木,却没有受到任何调查和人身限制。这是最让人费解,同时也是最好解释的问题。对上面的有些人来讲,案件事实再清楚不过。对方木既打压,又安抚,其目的只有一个:让方木就此罢手!但是事已至此,方木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这几天来,郑霖和小海、阿展的吼声始终在方木耳边回响。每当他因为极度疲劳而有所懈怠时,那吼声就会分外清晰,仿佛在提醒自己:一切尚未终结,还得战斗下去。只是,现在方木真的是孤军奋战了。对于在聚源钢厂和暗河里发生的事情,有的人心知肚明,有的人一知半解,态度却惊人地一致:回避。对方的能量之强大,方木已经有深刻体会,其他人也暗暗领教了。调查组已经名存实亡,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个人都希望老邢的案子尽快终结,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然后,各人都回归各自平静的生活。世界上的倒霉蛋何止千万,只不过这一次轮到邢至森而已。更何况,已经搭上了郑霖、小海和阿展。谁都不愿意再旁生错节,引火烧身。所有的人对罪恶都保持沉默,就像那沉默的溶洞,沉默的暗河。即使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动,也视而不见。方木的调查工作,进行得艰难无比。在暗河边,陆大春曾提到过所谓的“梁老板”。这个人应该就是整个组织的首要分子,金永裕顶多是二号人物。而且,城湾宾馆和聚源钢厂肯定都与他有关系。一般情况下.犯罪组织的头目的相关信息都在警方的掌控之下,而对这个人,居然一无所知。其隐藏的深度可想而知。既然如此,就只能从金永裕和彭忠才的社会关系查起,也许可以从中查到这个人的身份。方木动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黑道白道都有。虽然有边平的帮助,但是大多数人都对此事讳莫如深,所以,从官方获取的信息少之又少。金永裕和彭忠才表面上都是当地的商人,各有自己的业务活动。但是.从警方掌握的情况来看,二人都有涉黑背景,且都为头面人物。聚源钢厂一战后,以金永裕和彭忠才为首要分子的组织基本瓦解。但是,所有的线索到这坐都戛然而止,两人背后的老板仍然无从知晓。老鬼提供的消息虽然未经证实,但是仍然比警方的资料更有价值。根据他的说法,金永裕和彭忠才虽然分别在C市和S市,但是有一个共同的大老板。此人手眼通天,在黑白两道皆有极深的根基。而且,两人在本地的势力,也都是在这个大老板的扶植下建立起来的。但是此人行事与其说低调,不如说神秘,能和其直接联络的不过寥寥数人,大多数组织成员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不曾亲眼见过他。不过老鬼的多方打听还是有点效果,据称,这个幕后大老板的确姓梁,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具体营业项目不明,只知道和运输有关。“运输”这两个字提醒了方木。无论是把被害人送到龙尾洞还是转移到境外,都需要大型并且安全的交通工具。他第一次到陆家村的时候,就遇到过陆大春和陆三强驾驶的一辆货车,当时,车厢里正是那几个被拐卖的女孩。从拐卖儿童的整个流程来看,大致可分为拐骗、绑架、收买、贩卖、接送、中转几个步骤。其中,运输是最关键,也是最容易发生意外情况的环节。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梁老板”是个极其谨慎小心的人,所以,他一定会对运输最为关注,甚至可能亲力亲为。省高速公路管理局信息处的魏处长挂断电话,看着面前这个脸红脖子粗的年轻人,心中不免好笑。“你就是边处长的外甥?”“嗯。”方木从包里翻出两条软包中华香烟,放在办公桌上。魏处长假意推辞了一下,就塞进抽屉里。“哎呀不用客气,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怎么不算大事?”方木的表情显得羞愤难当,“魏处长,咱们都是爷们儿,什么帽子都能戴,就是绿帽子不能戴!”“别生气,别生气。”事不关己,魏处长的语气轻描淡写,“说吧,我怎么帮你?”“我就想知道那贱货是不是开车带着野男人去S市了。”方木咬牙切齿地说,“还跟我撒谎说回娘家了。”“这好办。”魏处长撼灭烟头,起身带着方木去了监控室。他一边指示工作人员调取视频监控记录,一边问方木:“你老婆的车号是多少啊?我们帮你查。”方术面露难色,“魏处长,我自己查行不?”“也行。”魏处长暗笑,都当活王八了,还挺要面子。方木找到自己第一次去陆家村那天的监控录像,又推算了一下那辆货车经过收费站的大致时间,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起来。由于当时并没有留意货车的牌照,出山时更是被陆大春用外套蒙住了脑袋,所以方木只能根据货车的外形加以筛选。在前后四个小时的时间段内,共有三十六台外形相同的货车经过收费站前往S市。方木逐一记下车号,心情稍有好转。虽然排查范围仍然不小,但是最起码有了一些线索。就在他即将关闭监控录像时,忽然觉得一台从S市折返的货车看上去很眼熟。方木急忙记下这台车的车号,再去翻看手里的车号记录,果真是不久前经过收费站的一辆货车。方木皱皱眉头,从时间上推断,这辆货车不可能抵达S市后折返。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中途转人国道,而那条国道,就是通往龙尾山的必经之路。如果这辆货车就是方木当时乘坐那辆,仍然有疑问。货车上了国道,开进龙尾山直至陆家村,再把被拐卖的女孩送往龙尾洞―这一过程所需的时间远远超过视频监控所记录的时间。也许,这是两辆牌照完全相同的车,在中途的某一地点换车?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它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折返。方木在那个号码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这段日子里,梁四海仿佛老了十岁。不仅身心倍感疲惫,似乎思维能力也差了很多。彭忠才在他面前激动地说着什么,梁四海却时不时地走神。这半年究竟是怎么了?各种麻烦一股脑地找上门来。先是被警方安插进一个卧底,幸亏有内应,但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摆平他;原以为废掉那个姓邢的老警察易如反掌,可是花了一大笔银子,至今仍没有彻底了断,百鑫浴官不能再用了,城湾宾馆也不能再用了,现在,就连最隐秘的龙尾洞也暴露了……想到这里,梁四海瞄了自己的手机一眼。就在刚才,陆天长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过来:他儿子的手已经完全残废了,罪魁祸首就是梁四海送来手枪。梁四海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对这件事的确考虑欠妥。他原本以为陆天长他们根本用不上枪支,也不想冒风险去买走私人境的军用手枪,于是就在黑市上买了几支隆化制造的黑枪。没想到,就是这支枪在关键时刻住炸了膛,既彻底毁掉了他和陆天长之间的信任和合作,也让那个一直搅局的人侥幸逃生。对.就是那个叫方木的警察。他的出现,不仅让梁四海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且损兵折将。尤其是聚源钢厂一战,死伤数人姑且不论,梁四海不得不拿出一大笔钱来上下疏通,方才令自己脱身。这一下让梁四海元气大伤。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梁四海恼火的事情。钱可以再赚,人也可以再找。发财的路一旦被阻断,可就不能轻易再打通了。梁四海和陆天长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修补,必须再找一个可以当做“笼子”的地方;境外的买家对这次事故也极为不满,大有在境内重新寻找代理人的趋势。现实就是这样。平安无事,大家发财。一旦出事.境外的买家抛弃自己,自己抛弃陆天长。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警察!梁四海的表情骤然阴冷起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金永裕急忙起身阻止仍旧喋喋不休的彭忠才。他自认为很了解梁四海,在这个当口儿,还是别惹怒老板为好。其实对于彭忠才的抱怨,梁四海压根就没听进去。不过即使不听,他也知道对方纠缠的主题是什么。一个是钱,另一个是对将来的许诺。梁四海拉开抽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信封,扔在桌面上。“这里有两张卡,每张五十万,过几天我安排你们出去躲躲,等风声过去了,再回来。”彭忠才看了看金永裕,瘸着一条腿抢上前来,抓起一个信封揣进衣袋里。金永裕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拿了一个信封。小小的一张银行卡,却重似千斤一般。等风声过去,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十年八年。到时,即使能回来,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哥,也只能看着别人的脸色混饭吃。彭忠才没想那么多,开口问道:“老板,我这一走,我的儿子,还有我那几个老婆——怎么办?”“这你放心。”梁四海笑笑,“我负责照顾他们。”说是照顾,其实是人质。如果二人做出任何不利于梁四海的事,都会祸及自己的家人。金永裕和彭忠才也清楚这一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入了这一行,该忍的就得忍,该放手的就得放手。可是金永裕还是有点不甘心,想了想,低声问道:“老板,将来如果能回来,我们哥俩……怎么安排?”“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梁四海立刻回答道,“只要人在,别的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亏待你们。”这是一句空话,但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金永裕也不好再要求梁四海作什么许诺,只好起身告辞。其实梁四海不是没考虑过这件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都不得不跑路,组织却不能散,必须再扶植起一个人。梁四海心中轻叹一声,那个人其实最合适,但是让他留在现有的位置上,作用更大。自己的儿子虽然不争气,但是现在也只能对家人委以重任了。主意已定,梁四海却不急着安排。因为,有一件事,必须现在就做。方木把收集来的三十六个车号拿到交管部门去排查。很快,这三十六辆货车的车主和所属单位都查清了。让方木感到兴奋的是,其中有一家货运公司的法人代表姓梁,而这家公司所有的车辆之一,就是那辆疑似套牌的货车。梁四海,男,四十九岁,c市人,捷发货运公司的法人代表。捷发货运公司规模不大,只有六辆货车,员工若干,注册资本也不过区区几十万元。从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的记录来看,公司手续齐全,按时照章纳税.无违法违纪行为。尽管从表面上来看,这家公司毫无瑕疵,方木还是决定要去探探虚实。捷发货运公司位于旧城区,门脸不大,只有一栋二层办公楼和后院的一片停车场,湮没在周围的杂货店和汽车修配厂之中。方木假装在对面的熟食店买东西,悄悄地瞟了一眼紧闭的公司大门。一个保安模样的人坐在玻璃门后,看似闲散,实则高度戒备。方木想了想,起身绕到停车场后面。那里有一栋五层的居民楼。方木爬到楼顶,把缓台上的窗户打开,摸出望远镜观察公司的办公楼和停车场。办公楼里人不多,偶尔能看到走廊里出现零星的人影。每扇窗户上都挂了百叶窗,且都拉得严严实实。方木看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就把视线投向停车场。停车场上停放着几辆货车,那辆套牌货车赫然在列。此外,还停着一台很旧的面包车。车牌照很脏,布满灰尘和油垢。方木调整望远镜的倍数,正打算仔细看看车辆号码,这时,办公楼的后门忽然开了,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走出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后,向门里招招手,随即,几个人鱼贯而出。方木立刻屏住了呼吸。尽管那个人戴着棒球帽和墨镜,方木还是肯定他就是金永裕。再看旁边那个人,虽然也像金永裕那样捂得严严实实,但是从他拖着一条腿走路的姿势来看,正是被自己打伤的彭忠才。转眼间,几个人就钻进了面包车。那个保安员则跑到停车场的人口处,为他们拉开铁门。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把望远镜往包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下跑。等他冲到马路上,面包车已经无影无踪。方木刚向前冲了两步,突然意识到停车场门前的保安员正诧异地看着自己。他狠狠地咬着牙,跑向不远处的一个公共汽车站,假装去追赶一辆刚刚启动的公共汽车。车上的人惊讶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不是因为他的匆忙,而是因为他脸上的泪水。方木对周围的窃窃私语毫无察觉,他的耳边依旧回荡着那骤然响起的吼声。方木几乎整整一晚没睡。他把这段日子收集起来的情报汇总在一起,并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虽然现在全市的各个出口高度戒备,暂时不用担心金永裕和彭忠才逃往外地,但是时间一久,难免会有疏漏。因此,必须尽快针对梁四海展开侦查活动,只要集中精力,不愁找不到突破口。第二天一早,方木就赶到了市局。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边平正在和局长说着什么。方木无心搭汕,冲边平点点头后,就把背包放在办公桌上,伸手去掏材料,“局长,我有事向你汇报……”他没有注意到,边平和局长都是一脸阴霾。“老邢的案子和一个跨境拐卖儿童的组织有关,这个组织……”“方木。”边平突然开口了,他盯着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老邢死了。”方木全身一震,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几秒钟后,他低着头把文件一份份拿出来,摆在桌面上。“这个组织的幕后老板是一个叫梁四海的人,他注册了一家货运公司,地址就在……”“方木,老刑死了。”边平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也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方木没有抬头看他,手里摆弄着文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声调却越来越高,似乎想盖过边平的声音。“地址就在珠江路184号,捷发货运公司……”“方木,别这样。”边平按住方木的手,“你别这样。”方木一把甩开边平的手,几乎是在叫喊:“梁四海从境内诱拐未成年少女,然后……”是不是盖过你的声音,是不是假装没听到,你所说的一切,就不曾发生过?“够了!”局长霍地站起身来,“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考虑一下老邢的后事吧。”方木安静了,怔怔地看着局长,又看看边平,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别开玩笑……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的目光在边平和局长脸上来回扫着,充满祈求,似乎期待对方在下一秒展开笑颜,拍拍自己的肩膀说:“傻小子,闹着玩的,看给你吓的。”终于,他的目光彻底黯淡下来,垂着头,茫然无措地摆弄着桌上的文件,嘴里仿佛自言自语般念叨着:“怎么可能……他还等着我……就快要有结果了……”突然,方木抬起头,求证般看着边平,颤颤巍巍地问道:“对吧?”边平扭过头去,不忍再与他目光相接。“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局长把散落一桌的文件叠起来,“老邢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再查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我已经死了三个手下,我输不起了——你你你没事吧?”最后一句话是对方木说的,因为局长看到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整个人也摇晃起来。话音未落,方木一头栽倒在地上。今日凌晨,D市看守所发生一起恶性案件。五名在押人员因口角引发互殴,最终导致一人死亡,两人轻伤。死者是原C市公安局副局长邢至森。据称,几名在押人员目睹了斗殴的整个过程。根据他们的说法,邢至森因同监房的死刑犯康某睡觉时磨牙而对其恶语相向,最后演变为肢体冲突。另三名在押人员上前拉架,却被邢至森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伤。在一片混战中,邢至森被康某刺伤倒地,监管人员平息事态后,迅速将邢至森送往医院抢救,但他最终因颈动脉被刺破,大出血导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置邢至森于死地的是一把磨尖了握柄的牙刷。康某对自己刺死邢至森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问及动机,康某只回答了四个字:“一时冲动。”因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警方已将案件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至于城湾宾馆杀人案,因犯罪嫌疑人邢至森已经死亡,案件撤销。经死者家属同意后,邢至森的遗体在案发两天后被送往龙峰殡仪馆火化。出殡当天场面冷清,前来吊唁者寥寥无几。除了边平和特意从沈阳赶来的韩卫明一直陪伴在杨敏身边之外,其他吊唁者都是鞠几个躬,说几句话后就匆匆离去。如果不是肖望在吊唁后主动留了下来,恐怕杨敏心中的悲痛又要增加几分。由于邢至森死前的身份仍然是犯罪嫌疑人,因此,有关部门拒绝了邢至森的遗体着警服的要求。邢至森只能穿着一套西装,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杨敏不甘心,始终手捧着一套警服,即使老邢不能穿着制服走,也要把它和老邢一起焚化。遗体告别仪式快要结束的时候,局长来了。他站在合作多年的老搭档面前,郑重其事地鞠了三个躬。随后,局长走到杨敏面前,一言不发地握了握她的手,转身快步离去。杨敏再张开手心时,眼泪刷地流下来。手里是老邢被捕时交出去的警官证。从遗体告别仪式开始,边平就一直向外张望着,然而,那个最应该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来。偶尔转过头去,他会看见杨敏和韩卫明同样疑惑的目光。终于,边平忍不住了,把肖望拉到一边问道:“你看见方木了么?”“没有。”肖望无奈地咧咧嘴,“我已经好几天都联系不上他了。”边平皱皱眉头。自从那天昏倒在局长办公室后,方木就不见了踪影,手机也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他的悲痛和愤怒可以理解,但是今天是送老邢最后一程,无论如何,方木也该出现。租用告别厅的时间已经到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来催促了好几次,杨敏却迟迟不肯点头,不为别的,只想在老邢化作一捧青灰之前能多看他一眼。然而,告别的时刻总是要来临。早已不耐烦的工作人员把老邢的遗体移到推车上,准备推向火化间。杨敏急忙把警服和警官证摆在老邢的胸前。刚想最后拉拉他的手,车子就推开了。杨敏突然意识到,这次是真的永别。那个高高大大,不爱笑,说话总皱着眉头的男人,再也看不到了。恐慌、绝望、不舍、内疚、痛惜……种种情绪瞬间一起袭上杨敏的心头,又爆裂开来,把每一丝清清楚楚的痛感传递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发自心底的剧痛让她试图去抓住老刑的手刚刚伸出去,眼前就一片漆黑。杨敏一头向前栽倒。在边平等人的惊呼声中,一个身影迅速闪过。紧接着,一只手稳稳逐托住了杨敏,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抓住了那辆推车。边平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的人,真的是方木么?他从未想过,一个人会在两天时间内消瘦得这么厉害,他也从未想过,一个和善,甚至有些腼腆的年轻人,浑身会散发出如此暴戾的气息。方木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神示意边平和肖望扶住已经昏死过去的杨敏。然后,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盯着推车上的老邢。那个坐在师大保卫处里,用疲惫却锐利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老邢。那个和自己站在午夜的天台上,俯视脚下这个城市的老邢。那个倚着一车棉被,掏出钱来硬要自己带给廖亚凡的老邢。那个戴着手铐,一脸伤痕却依旧对自己微笑着要烟的老邢。我要为你做一件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边平和肖望把杨敏扶出告别厅,韩卫明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忽然,身后传来铁车推动的声音。边平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刚才还站在推车旁边的方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第二十三章 真相鼎元大酒店的viP包房里灯火通明,偌大的空间里陈设极少,除了一张餐台外,就是房间北侧的一个小小的舞台。几个年轻女子在狂野迷乱的音乐中夸张地扭动着身体,隐私部位在少得可怜的布片下若隐若现。这香艳刺激的场景却丝毫也引不起餐台旁边的人的兴趣,他们用刻板得近乎可笑的态度默默注视着台上扭动的女子。不时有人假借喝酒或者点烟。偷偷窥视坐在主宾席上的梁四海。梁四海用十分放松,甚至是墉懒的姿势坐着,眼睛盯着那些女子,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周围的人都在观察自己。他了解他们的疑惑。前段日子的数桩意外让自己元气大伤,的确不是该庆贺的时候。只是自己的儿子坚称要在一个正式的场合宣布上位,而且,梁四海也希望能有个合适的机会聚一聚,提升一下士气。更何况,那个带来所有麻烦的老警察,已经被彻底摆平了。这时,门开了,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挽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大步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志得意满地向众人挥手示意。餐台旁边的人纷纷起身招呼,唯有梁四海坐着一动不动。他从心底里反感儿子这种张扬的做法,并将其归咎于儿子身边那个女人。找个什么女人不好,非找个女明星。这套排场,估计也是跟她学来的。不过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也正是他策划了在看守所里干掉那个老警察,于情于理,梁四海都必须捧他上位。梁四海欠欠身子.招呼大家落座,然后挥挥手,示意停止音乐,让舞女出去。大厅里恢复了安静,几双眼睛都盯在梁四海的脸上。梁四海垂下眼皮,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笑笑。“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清楚。”梁四海顿了一下。“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损失了几个人。”大厅里鸦雀无声。梁四海稍稍坐正,继续说道:“不过不要紧。这点事,还不足以扳倒我们。大家该干活还得干活,该发财还要发财。不过,老金和老彭暂时得去外地躲躲。他们的位置,必须得有人接替。”梁四海抬起头,左右看看,确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之后,指指已经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给大家介绍个新人,也是我儿子。”他略略提高了声音,“梁泽昊。”梁泽昊活了快三十年,今天也许是他最光荣的时刻。且不说周围的人都点头哈腰地叫他大哥,就连一向瞧不上自己的父亲也频频投来期许的目光。从今天起,天下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那个让人表面敬畏,背地里取笑的废物公子哥儿,我将成为这个城市里的带头大哥,将来,我还要成为全省,不,全国的大哥!梁泽昊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关于未来的宏伟蓝图,加之别人的刻意奉承,整个人几乎要飘起来。频频举杯中,梁泽昊很快就醉眼蒙眬。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留意到那个领舞女孩的暖昧眼神。尽管裴岚就在身边,音乐一停,梁泽昊还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掏出一叠百元大钞塞进女孩的胸衣里。女孩咯咯地笑着,报以妩媚的眼神。梁泽昊低声说:“休息室。”女孩心领神会,又朝梁泽昊抛了个飞眼,转身轻盈地离去。梁泽昊回到桌前,又喝了两杯酒,忽然瞥见裴岚幽怨的眼神。他佯装不见,无奈对方却始终盯着自己,只得做出些回应。“怎么了?”梁泽昊把手放在裴岚的腿上,“心情不好?”裴岚把他的手拿开,低声说道:“泽昊,平时你胡来我不管,今天你多少得给我留点面子。”“我又怎么了?”梁泽昊一脸委屈,“你别小肚鸡肠的,像个大嫂的样子行不行?”裴岚气得扭过头去,梁泽昊也不再理她,招呼大家继续喝酒。酒过三巡,梁泽昊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胃里的东西也不停地上涌。他惦记着休息室里的“美餐”,心想得先精神一下,否则一会儿在床上力不从心,岂不大煞风景。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强忍住不停翻涌上来的酒意,对大家示意要去方便一下。为了不至于第一天当大哥就丢了面子,他没有用包房里的卫生间,也拒绝了手下的跟随,一个人出了包房。梁泽昊踉踉跄跄地晃到卫生间,推开门,一头扑倒在马桶边,大呕起来。胃里的鼓胀感减轻了一些,却眩晕得更加厉害。他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梁泽昊没有意识到,刚刚被他推开的门,此刻正慢慢合拢。一个身影从门后缓缓浮现出来。方木头戴棒球帽,大半张脸都被隐藏在阴影中,但突突跳动的脸部肌肉仍然清晰可见。他盯着瘫软在马桶旁的梁泽昊,一边缓步上前,一边徐徐展开手里的钢丝。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尽管轻微,方木还是立刻分辨出那是扳动手枪击锤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见一支九二式手枪直直地指向自己的额头。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握着这支枪的,是肖望。方木死死地盯着肖望,感到全身上下都被冻结了。颅腔似乎完全被掏空,只剩下几个字在里面疯狂地撞来撞去。是你?为什么会是你?肖望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同时摆摆手里的枪,示意方木跟自己出来。方木已经彻底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跟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肖望倒退着来到走廊里,反手打开卫生间对面的一间包房,示意方木进去。在这十几秒钟内,他手里的枪须臾也没离开方木的额头。方木也一直盯着肖望,目光却茫然、空洞。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条钢丝,似乎那是唯一可以确信的东西。肖望坐在他对面,眉头紧锁。“把它丢掉!”这句话似乎叫醒了方木,他的眼神活泛了一些。低头瞧瞧手里的钢丝,又抬头看看面前的枪口,方木把钢丝扔在桌子上,忽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该对我说点什么?”肖望没做声,上下打量着方木。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拔下电池,又把外套甩在桌上。“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方木冷冷地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肖望的脸色稍有缓和。他合上枪机,把手枪插回枪套,想了想,又远身关上门,熄掉电灯。包房里陷人彻底的黑暗。两个人坐在餐桌的两侧,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既无从揣摩,也无法信任。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多久了?”“一直是。”“这么说,从丁树成去卧底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梁四海的人了?”“对。”也许是因为隐藏在黑暗中,肖望的回答很干脆,“他自以为做得很巧妙,可是丁树成一出现,我就知道他是卧底,连他和邢至森通信的方式我都了如指掌。”“你怎么会知道?”“因为我就曾经做过卧底!”肖望的声音陡然升高,“这也是我痛恨邢至森的原因!”即使在黑暗中,方木仍然能感受到肖望身上散发出的仇恨气息,宛若一条缠绕在他身上的巨蛇,随时打算吞噬周围的一切。“你别以为邢至森是什么好人。”肖望已经完全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牺牲别人,甚至是同僚的生命——郑霖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郑霖他们不是为了老邢而死.而是为了救那几个孩子!”“那就只能算他们找死。”肖望哼了一声,“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钢厂。”方木一怔,紧接着,就感到全身都紧绷起来。“有人捡到那个漂流瓶了,对么?”“嗯。当天一早,就有个溶洞的清洁工给我打电话。”肖望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立刻就想到是你了。”“是你通知梁四海来追杀我们的?”“不是你们,而是那四个女孩。”肖望坐正了身子,“我不想杀你。否则我也不会在百鑫浴宫把你救出来。”“嗯?”方木扬起眉毛,“那天拉开护栏,又把他们吓走的,是你?”“对。”“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很简单,手机定位。你当时都去了哪里,我全都知道。”肖望的语气稍稍平缓,“方木,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个人才。我也曾想拉你入伙,好好地做一番大事。既然是人才,就要体现出你的价值。什么正义,什么忠诚,都只是忽悠你去慷慨赴死的托词。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已经置身其中,这个社会很现实,它的游戏规则就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你想生存下去,并且想活得好,就得遵守这个规则,否则……”“否则就杀了我?”“不,那会有很多麻烦。我们可以让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肖望的声音渐渐阴冷,“比如,把你熔在一块钢锭里,再沉入海底。”方木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忽然开口说道:“胡英博在城湾宾馆里杀死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处理的吧?”肖望轻轻地笑了笑,“你很聪明。这是最彻底的处理方法——连DNA都验不出来。”“她是谁?”“你不会想知道的,真的,相信我。”肖望站起身来,“事已至此,你我已经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了。该死的,不该死的,现在都死了。你心里也清楚,没有证据,你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公安厅,老老实实地做个文职吧。我也是警察,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你再找麻烦,我会亲手千掉你。”说罢,肖望就拉开房门,走了。在黑暗中。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方木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地感受那有质感的黑暗,将自己层层包裹。输了。嗯。一败涂地。梁泽昊是否还在对面的卫生间里,方木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想躲在这黑暗中,一分一秒也好,一生一世也好。除了黑暗,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么?可是,门忽然开了。走廊里的灯光倾泻在方木的身上,像一把利剑一般劈开那厚厚的、黑色的茧。方木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在炫目的灯光映衬下,只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的身影。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黑暗的包房里居然还有人,惊吓之余,刚要抽身离去,却愣在了门口,“是你?”不等方木做出反应,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向外跑去。穿过走廊,冲进电梯。直到电梯门缓缓合拢,方木才认出这女子是裴岚。很明显,她刚刚哭过,而且喝了很多酒。尽管今晚已经遭遇了很多意外,裴岚的举动还是让方木感到迷惑。“你这是……干什么?”裴岚没有回答。她背对着方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死死地撰住方木的手腕不松开。电梯门一开,她就拉着方木冲进走廊,快步走到一间客房门前,开门,拽方木进门,然后把方木推靠在门上。房门被方木撞得砰的一声,锁死了。紧接着,裴岚的身体如同蛇一般缠绕上来。方木感到裴岚的嘴唇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脸颊、脖子和耳朵上,呛人的酒气和丝丝发香不停地钻人鼻孔。对于连遭打击的方木而言,这突如其来的柔软与温暖,犹如让人暂时忘却一切的幻境。他情不自禁地搂住了裴岚的腰。纠缠了几秒钟后,方木感觉一双手正伸向自己的腰间,试图拽开他的皮带。方木一下子清醒过来,用力推开了裴岚。裴岚被推到几米开外。她的头发散乱,脸色潮红,双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情欲,而是深深的绝望。“你要我么?我给你……”裴岚伸手去解扣子,黑色的衬衫很快就敞开了大半,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炫目。方木闭上眼睛,转身开门。“别走……”裴岚抢上一步,伸手去拽方木。刚碰到他的衣角,整个人就瘫软下去。方木急忙拉她起来,裴岚却像被抽掉筋骨一般,全身无力。方木无奈,只得把她抱到床上。裴岚紧闭双眼,呼吸急促,浑身的毛孔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不停地冒出汗来。方木起身要去卫生间拿毛巾,却被她一把拉住手腕。“不要走……”她喃喃地说道,“别把我丢在这里……别走……”方木无奈,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默默地看着她喘息、流泪。良久,裴岚的呼吸平复了下来,接着,她长出一口气,慢慢地坐起身子,曲起腿,把头顶在膝盖上。“好些了?”方木低声问道。“嗯。”裴岚的脸色由潮红变得惨白,长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看起来虚弱无比。她艰难地挪到床边,又解开了衬衫上余下的两个扣子。方木皱皱眉头,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你别怕。”也许是注意到方木的尴尬,裴岚疲惫地笑笑,“我不会再冒犯你了——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穿着难受。”说着话,她又脱掉了牛仔裤,只穿着内衣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水,咕嘟嘟地喝起来。“你病了?”方木看着她白哲的身体上依旧亮晶晶的汗水,开口问道。裴岚苦笑了一下,“不是病了,梁泽昊给我下了药,想再找个女人玩三人行。我不干,就跑出来了,没想到会遇见你―刚才把你吓坏了吧?”方木默默地注视着她。裴岚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转过身子,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其实,她从心底是希望这个警察有所动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