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3:暗河-11

相对于其他地方,这里要乱得多。破碎的桌椅、酒瓶随处可见。一段钢架从开裂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泛着幽幽的寒光。手电光从墙面扫过,只见上面布满了痕迹。方木凑过去,能看出有些是砍刀、铁棍之类砍砸出的痕迹:而其中一个圆洞,显然是弹孔。在一面墙上,方木发现了一片干涸的褐色液体,看上去仍有黏稠的质感。从高度分析,应该是头面部遭重创后,血液喷溅上去形成的。方木在四周扫视了一圈,又发现了不少血迹。他的手有些抖。很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斗。而喷洒出如此多血液的,无论是一人还是数人,必有伤亡。至于伤亡者可能会是谁,方木不愿去想,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继续查看下一个房间。刚刚把手电光投射到房间里,方木的眼前却突然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双手平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中埋伏了!方木立刻关掉手电筒,转身避开门口,后背死死地贴在墙壁上,同时在背包里疯狂地翻找着。当他把撬棍握在手里的时候,才意识到手心里已经攥满了冷汗。他同时也发现,对方并没有开枪,甚至都没有移动。冷汗顺着汗湿的鼻梁滑下来,方木用手扶扶眼镜,拼命让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同时竭力倾听对方的动静。然而对方似乎很有耐心,始终默默地站在房间里。方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谁在里面?放下武器出来,我是警察!”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在墙壁间弹来弹去,最后渐渐微弱,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或者更久。对方始终没有回应。方木渐渐感觉蹊跷,如果对方设伏,应该不止一人,耽搁了这么久,同伙应该早就过来了,而且对方刚才明明有机会开枪,为什么却不动手呢?方木心一横,蹲下身子,悄悄地挪到门口,转身,猛地按亮手电筒向斜上方照去。对方的脸被罩在强光下,方木本打算趁此机会把撬棍甩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然而当他看清那张脸后,却忘记了所有的计划,只发出一声惊呼。那是一张死人的脸,尽管他半睁的双眼已暗淡无光,尽管整个面部已经肿胀变形,尽管一道横贯脸颊的伤口已经像小孩的嘴唇一样外翻开来,方木还是认出那就是丁树成。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杀死了他?是杀人灭口还是因为身份暴露而牺牲?太多的问题一下子涌入方木的脑子里,他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急忙收好撬棍,疾步走到丁树成的尸体旁,用手电筒上下照射着。丁树成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近期的低温,延缓了腐烂的速度,从他的尸体上,仍然能看出死前的惨状。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布满干涸的血块,头皮上的裂伤已经被黑褐色的血痂糊住,看不清具体的大小和深度。他的双眼微睁,眉毛上扬,似乎在生命逝去的前一刻还在努力看清前方。他的脸上有一道被利器砍劈过的伤口,深可见骨,在被劈裂的上唇缝隙中,牙齿隐约可见。由于尸体已经腐烂,体内充盈的气体让他身上的衣服绷得紧紧的。也让至少三处贯穿而过的枪伤一览无余。其中任何一处都足以让一个强壮的男人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而丁树成却始终站着,依托在身前的一个铁架子上,双手握着一支五四手枪,直直地瞄准前方。这个人,在生命离他而去的瞬间还在战斗。方木顺着丁树成手中的枪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物,然而方木却想起走廊里的一片狼藉和大摊的血迹。他最后还是死了,不过他的对手肯定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方木叹了口气,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枪。拽了两下,竟拽不动,心中更是欷歔,再用力时,丁树成的尸体坮了动,尸体脚下立刻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方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只见丁树成的脚边散落着一大堆空方便面袋,还有一些被撕开的调料包,能看出里面的肉酱被舔舐得干干净净,方木的心中陡生疑惑,难道……这时,方木眼角的余光突然出现了异常;墙角处的一堆破棉絮忽然动了动!方木急忙用手电筒照射过去,那堆破棉絮下的东西在强光的刺激下停止了蠕动,但是很快又动了起来。几秒钟后,一张脸露了出来。方木震惊得无以复加,竟忘了拿出撬棍自卫。而那个人似乎也对方木没有敌意,甚至对方木的存在毫不在乎,径自从破棉絮中爬起来,蹄珊着走到丁树成的尸体脚下,蹲下身子在那堆包装袋中翻翻找找。这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方木看着她不足一米五的身高和一头脏乱的长发,越发惊讶。女孩从那堆垃圾中翻出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还有小半瓶水,颜色污浊。女孩拧开瓶盖就喝,方木连忙想阻止她,可是女孩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瓶子。不过从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是因为嫌水肮脏,而是不想浪费。喝过水后,女孩继续全神贯注地在垃圾堆里翻找,最后捡起一个方便面袋,用舌尖舔食着里面的一点碎渣。方木蹲下身子,想了想,低声问道:“你是谁?”女孩对方木的提问毫无反应,一心一意地嚼着嘴里的食物。方木连问了几遍,女孩都没有回应。方木皱皱眉头,伸出手去,试图把女孩拉起来。指尖刚刚碰到女孩的手臂,女孩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躲在丁树成的尸体后,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惊恐万状地看着方木。方木急忙缩回手,低声解释道:“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女孩不说话,竭尽所能地把身子缩在丁树成的尸体后面。仿佛那就是自己的保护神。忽然,方木觉得自己理清了事实的真相。丁树成站在一楼的大厅里.满脸警惕地看着正在往自己身边聚拢的几个人。他们面目模糊.然而充满杀机。在那个大坑边,女孩正在被另一个男人拽出来,她连踢带打,却丝毫没有作用。丁树成不住地看向女孩,手慢慢伸向腰间。这时,面前的一个男人动手了.丁树成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同时向女孩跑去。抓住女孩的男子急忙松开她,伸手去腰里摸枪。丁树成开枪了,男子仰面翻倒。刹那间,大厅里子弹翻飞,女孩失声尖叫。丁树成一把拽住她,却发现入口已经被拦住,只能向楼上跑去。二楼曲折的走廊里,丁树成且战且退,弹雨中,身边的墙壁上不时飞溅起火花。女孩跌跌撞撞地跑着,大哭,尖叫。丁树成边护着她边开枪。有人惨叫着倒下去。突然,从一个包房里蹿出几个人,丁树成举枪,却发现子弹已经打光了。寒光闪闪的砍刀迎面劈在他的脸上。丁树成痛极狂呼,随手捡起一根铁条胡乱地抡开来,有人的头被砸中,鲜血四溅。好不容易冲出包围,丁树成拽着女孩躲进了一间包房,又拉过几个铁架堵在门口。他把女孩藏在自己身后,换上弹夹后,推弹上膛。女孩的手拽着他的衣角,在剧烈地颤抖。丁树成回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让女孩不要害怕。然而那笑容只是从破裂的嘴唇中,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有人在包房门口露头,丁树成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没打中,子弹撞进对面的墙壁里,发出沉闷的钝响。这一声枪响后,战场上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有人的手机在响。有人在小声却急促地解释着什么。随即,丁树成听见拖拽尸体的声音,搬动重物的声音,以及楼下铁门发出的沉重的撞击声。他什么都听得到,却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觉得冷,从身上的几个洞流淌出去的,是一点点流逝的生命。他只知道要靠在这个铁架上才站得住,只知道端着枪,自己和身后的女孩就暂时没事,他只知道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和女孩有信心撑下去。“我是警察。没事。别害怕。”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尽管在女孩听来,那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当这些音节越来越低,最后渐渐消失之后,女孩发现挡在她身前的人已经变得冰冷僵硬。她站起身来,在寂静无声的小楼里寻找出口。然而,她摸到的每一扇窗都带着铁条,每一扇门都被紧紧锁住。饥饿和干渴让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哭泣,转而拼命地搜寻可吃的东西。她不知道几乎所有的食物和饮用水都被带走了,自来水管也被切断,她不知道日夜都有几只眼睛在监视着这栋小楼,她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把他们活活困死在小楼里,她不知道对方要直到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时,才会重新打开大门,处理掉已经毫无威胁的他和她的尸体。她每天只是竭尽所能地寻找任何一点可能残存的食物,去卫生间接一点水管里残留的锈水。然后,她会回到那间包房,躲在一堆破棉絮里,看着眼前那个依旧站着的人。尽管他始终一动不动,尽管他已经开始发臭,但是只要有他在,她就会觉得安全。直到一支手电筒把光线投射到她的脸上。方木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丁树成那张支离破碎的脸,强忍住内心的汹涌澎湃,竭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女孩说:“走吧,我带你出去。我是警察。”女孩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语言的理解能力然而,仍然有些词语让她感觉熟悉。她的眼神渐渐活泛起来,肮脏的小脸也从丁树成的腿后缓缓露出。然而方木的表情却一下子僵住了!他在女孩明亮的双眼里看到两团飞舞的火!方木急忙转身,刚好看到一个燃烧瓶撞在门口的墙壁上,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的同时,大火腾地在房间里烧起来。方木来不及多想,几步跳到门口,刚迈入走廊,迎面就看见一个燃烧瓶飞过来。 方木急忙一闪身,燃烧瓶摔在身后几米处,瞬间就烧开一片大火。方木向燃烧瓶飞过来的方向望去,浓烟和烈火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方木大声喝问道:“谁?"对方没有回应,转身跑下楼去。同时碎裂声在一楼不断响起,每响一声.就会有一片火光亮起。方木有些慌了,急忙奔回房间,拎起背包,又拽起女孩的手。女孩却挣脱开来,拼命往丁树成的尸体后面挤。方木看看丁树成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咬咬牙,弯下腰,把他的尸体扛在了肩膀上。兄弟,我带你回去。走廊里已经烈焰熊熊,刚走几步,方木就感到热浪袭人。走廊两侧的包房里也许有人埋伏,也许没有。方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对他而言,被活活烧死在这里或者被一记冷枪放倒,也许后者更痛快些。刚踏上楼梯,方木就看到几个人影在人口的铁门处晃动。情急之下.方木大喝一声“别走”,对方听到后,却齐齐地跑出铁门,随即把门关严。方木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他失去平衡,刚踏上地面就摔倒在地,左膝一阵剧痛。他顾不得查看伤势,连拖带拽地拉着丁树成的尸体和女孩挪到门前,伸手猛推几下,铁门却纹丝不动。方木知道对方已经把自己锁死在小楼里,不禁心头大乱。他揪起丁树成的手,试图把枪拽出来。努力了几次.枪却始终死死地被那只僵硬的手握住。方木只好抬起丁树成的胳膊,尽量瞄准可能悬挂着门锁的位置,连开两枪。“当当”两声脆响后,弹头被反弹了回来,差点打中方木。看来破门而出已经不可能,方木摸出手机,却发现一点信号都没有.连紧急呼叫都拨不出去。“操!”方木大声骂了一句,半蹲下身子,紧张地在浓烟中四处张望着,辨清方向后,他扛起丁树成的尸体,扯着始终紧紧拽着丁树成衣角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向后厨跑去。那里是唯一可能的出口。方木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暗暗祈祷自己撬开的那扇铁门不要被人发现。充斥在小楼内的浓烟越来越厚重,方木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喉咙里仿佛被人塞了一大把稻草一样。丁树成的尸体似乎有一吨重,从创口中渗出的体液流淌进方木的脖子里,又被火焰烤干,硬硬的像结了一层痴。前方的路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浓烟熏得方木睁不开眼睛,只能靠摸索墙壁来寻找后厨的木门。当他终于摸到那个被火焰烤得滚烫的门把手时,几乎要欢呼出声。方木猛地拉开那扇门,后厨的烟雾相对要稀薄一些,对面墙上的铁门依稀可辨。方木扑到铁门前,用力一拽,心下却立刻一片冰凉。它也被锁死了。方木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完了。丁树成的尸体侧躺在地上,右臂被压在身下,头微微偏着,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是他感觉不到,不知这是不是该算种幸运。浓烟不停地从敞开的门里灌进厨房,方木看着丁树成的尸体,视线越来越模糊,内心却越发地安详。到此为止吧,我尽力了。对不起,老邢。对不起,邢娜。对不起,丁树成……忽然,方木从浓烟中看到了两点光亮,渐渐模糊的意识竟有所醒转。是那女孩的眼睛。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方木,目光中有信任,有期盼,还有鼓励。在那些漆黑的夜里,你也是这样看着丁树成吧。方木的双脚暗暗用力,一点一点,终于站了起来。他已经死了,我还没有!最后的希望在窗户那里——方木勉强理清了思路——如果把那条窗帘拉开,就可以得到新鲜的空气,也许可以撑到救援人员到来。然而,在浓烟滚滚的小楼里,从后厨走到窗前,已经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方木费尽全力才把丁树成的尸体弄到肩膀上,女孩依旧拽着丁树成的衣角,乖乖地跟在方木身后。方木蹒珊着走出门口,摸着墙一步步向外走去。沿着墙走,就一定能找到窗户。浓烟已经让他完全睁不开眼睛,索性就紧紧闭上。谁知刚走出几米却一脚踩空,当他猛地回忆起这是那段四阶楼梯时,已经连人带尸滚落下去。这下把方木摔得不轻,一时间,体力完全透支的他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足有半分钟后,他才慢慢坐起,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前后左右都是浓烟和跳动的火光,严重缺氧也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能徒劳地在原地向四面胡乱摸索着。唯有身下的地面坚实无比,双手可达之处皆空空如也。方木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这是真正的无能为力。这是真正的无路可逃。突然,一阵金属弯折的吱嘎声和大块玻璃的碎裂声在斜前方响起。几近绝望的方木循声望去,只见满屋的浓烟正朝一个方向席卷而去,仿佛那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大吸油烟机。方木立刻觉得眼前清爽了不少,等他看清那里的情形时,精神更是为之一振。那扇窗户被拽开了!来不及多想,他拽起丁树成的尸体,连滚带爬地向那里奔去。窗帘已经被拽掉,窗户里加装的铁制护栏也已经被拽得变了形,却仍未脱落,可见初装时有多么坚固。护栏上有一个铁钩,上面还连着一段已经断掉的绳子。方木抬头向窗外望去,刚好看见一辆闪着尾灯的车拐过街角。看来是有人开着车,从方木割开的那个洞里把铁钩钩在护栏上,然后拽开了它。至于这个人是谁,他的动机和目的如何,方木已经无心去想。他看向已经变形的护栏,虽然还固定在墙面上,但是已经被拉开了一条缝,应该可以容许一个人挤过去。方木心想,必须快点出去,身后的火已已经越烧越近了,而且,一旦被外面守候的人察觉到这个出口,不被烧死也会被打死。他把手伸向女孩,示意她赶快出去。女孩不说话,却拼命地摇头,死死地拽住丁树成的衣角。方木顾不得许多,硬是把女孩的手掰开,抱起她顺着护栏间的缝隙塞了出去。女孩刚一落地就急得直跳,竟想爬回来。方木失去了耐心,做了一个噤声下蹲的手势。也许是方木脸上凶狠的表情吓到了女孩,女孩乖乖地照做了。方木喘了几口粗气,伸手去抱丁树成的尸体,可是,已经精疲力竭的他试了几次,都无法把硬邦邦的尸体搬上窗台。方木想了想,自己先跳到窗台上,挤出护栏后,伸手把丁树成的尸体拽起来,试图把它从护栏中拖出去。那道缝隙对方木来讲要挤出去已经非常勉强,对于已经膨胀的丁树成的尸体来说,更是难上加难。方木费尽全力,也只把丁树成上半身的一小部分拽了出来。眼看火已经烧到了墙角,丁树成的裤子已经开始冒烟了,方木焦急万分,却无法再拽动他分毫。突然,方木的耳边传来“嗖”的一声,紧接着,头顶的瓷砖就被打得粉碎。被发现了!几道手电光交替照射过来,很快就把方木的全身牢牢罩住。随即,几颗子弹“噗噗”地连续打进身边的墙壁里。方木急了,疯了似的猛拽丁树成的手臂,尸体却在护栏里越卡越紧。方木再用力时,却脚下一滑,仰面从窗台上摔了下去。情急之下,方木的手向前一伸,一把拽住了丁树成手里的五四手枪的枪管……那支一直被丁树成死死握在手里的手枪,奇迹般地被方木拽出来了。方木来不及多想,抬手对手电光射来的方向连开两枪。对方的火力一下子弱了下去,方木趁机返回窗前,试图把丁树成的尸体拽出来。可是对方的枪声再次响起,而且比刚才还要猛烈。方木按住女孩的头,几乎要贴在地面上了,只感觉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过。没办法了,只能放弃,否则自己和女孩都会死在这里。方木抬头看看丁树成的尸体,它依旧被卡在护栏里,已经开始燃烧了。原谅我,兄弟。方木咬咬牙,猛地直起上身,连开两枪,然后拽起女孩就弯腰猛跑。刚跑出十几米,对方密集的火力就迫使他们不得不再次卧倒。方木检查了一下枪膛,只有一颗子弹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浪费。对方似乎也意识到方木的弹药所剩无几,不再猛烈开火,而是慢慢围拢过来,不时零星地放上几枪。方木拽过女孩,低声说道:“一会儿我开枪的时候,你就往外跑,有多快就跑多快,哪里有灯就往哪里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来,懂了么?”女孩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怔怔地看着方木。没有时间再嘱咐第二遍了,方木拍拍女孩的头,既是安慰,也是鼓励。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开枪,正在这时,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在不远处突然响起。那声音单调、刺耳,听在此刻的方木耳朵里,却如一针强心剂一般。后援赶到了!警笛声显然也让对方吃了一惊,他们停止了包围,继而迅速四散而逃。方木趁机拽起女孩向警笛声响起的方向跑去,边跑边鸣枪示警。然而,枪声过后,并没有警察赶过来支援。方木正在疑惑,却看见自己开来的吉普车就停在前方,警灯闪烁,而警笛声正是由此而发。原来,并没有什么后援。方木放慢了脚步,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才拉开车门让女孩上去。同时,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车后还拴着半截拉断的绳子。方木捏着那段绳子发了一会儿愣,又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信号满格。他的手指在“1”键上停了几秒钟,最后合上手机。他不能报警,也不能再回去抢出丁树成的尸体,他甚至不能把发生的一切对任何人透露。显然,现在不止一人知道他今晚的行动。有人想把他烧死在小楼里。而另外有人开着他的车拽开了护栏,又拉响警笛吓走了那些人。原本就复杂的案情,现在更复杂了。方木跳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在踩下油门的一瞬间,他远远地望向火光熊熊的小楼,似乎还能看见那具燃烧的躯体。心底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紧紧地咬住下唇,几秒钟后,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迅速消失在夜幕中。第十三章 比枪市局会议室。早会。局长的脸色极差。邢至森的案件已经搞得全局上下焦头烂额,郑霖伪造证据的事情又让警方极为被动。省厅领导已经过问此事,被他以“个别干警工作手段单一,作风粗暴,法制观念淡薄”搪塞过去,加之涉案的三名警察均已被停职,假录像带这件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可是偏偏案件调查毫无进展,如果再找不到证明邢至森所言为实的有力证据,就只能把案件移送给检察院审查起诉。否则,他和市局都要蒙受包庇杀人凶手的责难。重压之下,平日里沉稳果敢的局长也显得心浮气躁,一个调查组成员刚刚嗑嗑巴巴地汇报了几句,就被他挥挥手叫停了。一时间,会议室里的气氛尴尬无比,大家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局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笑笑:“大家再加把劲儿,工作做到家了,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他顿了一下,低声加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吧。”说罢,他刚要宣布散会,身旁的秘书凑过来低语了几句。局长点点头,又开口说道:“今天下午统一配发九二式手枪,在局里的都去试试枪。”这个消息总算让大家兴奋了一些,会场里也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局长刚要起身,却发现会议室里有几把椅子是空的。他皱皱眉头,转身问秘书:“有人缺席?"边平急忙说道:“方木没来——今早请假了。”“谁准他假了?”局长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发火的理由,“把他给我叫回来——现在还有比案子更重要的事情么?”方木坐在儿童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快速翻看着一份早报。在社会新闻版里提到了百鑫浴宫“失火”的事情,却只有寥寥百余字。方木逐字读完全文,没有发现“不明尸体”之类的字眼。对这一结果,方木并不感到意外,他已经不止一次领教到对方能量之强大了。至于丁树成的遗体会遭遇怎样的处理,方木不愿去想。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木循声望去,杨敏穿过那些面色优虑的家长和患儿,匆匆地向自己走来。方木刚要站起来,却被杨敏一把按坐在长椅上。“那女孩是谁?”杨敏神色严峻,“你从哪里把她带来的?”“怎么了?”方木眯起眼睛,“体检结果是?”“严重营养不良,多处软组织挫伤——这都不是最严重的。”杨敏打开手里的几页纸,“你看看这个!”方木只看了几眼,脸上的肌肉就僵硬起来,那几页纸也几乎被他捏成了一团。“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急性盆腔炎、外生殖器感染——到底怎么回事?”杨敏目光炯炯,“她最多不超过十四岁!”“你别问了。”方木低声说道,“也别让其他人知道。”杨敏看着方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眼渐渐盈满泪水。方木知道,她从女孩的境遇想到邢娜了。“不用报警么?”“不用。”方木摇摇头,“帮我给这孩子开点药吧。”杨敏点点头,“身体上的伤害倒在其次,这孩子现在肯定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我知道了。”方木叹了口气,“谢谢嫂子。”杨敏擦擦眼睛,起身去药房,刚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方木。”方木抬起头来,只见杨敏已是泪流满面。“无论是谁糟蹋了这孩子,”杨敏的声音因硬咽而变得嘶哑,“绝对、绝对不要放过他!”方木赶回局里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早已不耐烦的边平刚要问他的去向,就被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惊呆了。“你这是……跟别人打架了?”边平看着方木脸上的几处伤口,尤其是被火烧伤的地方,“你到底干吗去了?”“没事没事。”方木不想细说,转身去了局长办公室。局长的火已经发出去了,也无意再批评方木,草草问了几句之后,就让方木走了。出门之后,方木直接去档案室查失踪人口。从昨天到现在,女孩始终一言不发,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只有食物。每次有食物出现在她身边,她总会奇迹般地从昏睡中醒来,狼吞虎咽之后,又爬到床上沉沉人睡。除此之外,她并不和方木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曾有过。方木无从确定她的身份,只能寄希望于失踪人口登记。然而查遍了三个月内上报的全省失踪人口信息,也没发现与那女孩相符的。是因为没有别的亲属,还是因为亲属压根不知道她的境遇?心事重重的方木走出档案室,刚转人走廊就迎面遇到了肖望,他也被方木的样子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哥们儿?”他惊讶地看着方木,“怎么好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似的。”方木笑笑,并不回答。肖望的优点就是,对于别人不想说的事情,绝不多问。他一把揽住方木的肩膀,“走吧,去枪房。”他眉飞色舞地说道,“市局配发了一批九二式手枪,九二式啊。”枪房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同事,有的在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新枪,有的双手各持一支五四式和一支九二式,正仔细对比着。枪房的老秦是个枪迷,正口若悬河地向大家讲解九二式手枪的各项技术参数。省厅来的技术员倒落得个清闲,坐在一旁吸烟喝茶。“……瞄准基线长152毫米,初速350米每秒,弹匣容量15发……”肖望挤进去,伸手就从桌子上拿枪,老秦急忙按住他,笑骂道:“看你小子猴急的,又不是抢媳妇,没轮到你们部门呢,出去出去。”肖望嬉皮笑脸的,手上却没松劲,直到把枪拽到手里。“您继续讲,我就是看看,看看……”方木笑笑,转头问那个正在对比两支枪的同事,“感觉怎么样?”“还可以吧。”他把两支枪都平端到眼前,“九二式不错,不过大概是因为习惯了,还是觉得五四更顺手些。”“呵呵,是啊。”方木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五四式,轻轻抚摸那已经磨得露出原色的套筒,“老家伙可靠些。”“这就是你不懂了。”正在摆弄新枪的肖望插嘴道.“还是九二式好。设计合理,科技含量高。”他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听到清脆的击锤撞击声后,满意地顺顺嘴,“有了这家伙.咱们的战斗力可就突飞猛进楼。”几个同事也随声附和。方木笑着摇摇头,“决定战斗力的关键还是人,不是武器。”“手里的家伙不行,再好的射手也发挥不出能力。”肖望立刻反驳道。“操作武器的毕竟是人。”方木稍稍提高了声音,“武器性能的发挥程度也取决于人。”“得了吧。”肖望撇撇嘴,“同等级别的射手,武器不同,战斗力肯定高低有别。”“未必。”“不信?”肖望目光炯炯地盯着方木,“要不咱俩比比?”方木苦笑一下,刚要拒绝,周围的同事就哄起来:“比一下,比一下……”“对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有更心急的,已经拉住老秦要子弹了。于是,几分钟后.吵吵闹闹的一群人簇拥着方木和肖望到了地下靶场。方木看看面前摆放的一支五四手枪和一只装满子弹的弹匣,感觉有些骑虎难下。“真要比?”“怎么,你怕?”肖望把装满子弹的弹匣插进九二式手枪里,哗啦一声推弹上膛。这句话激起了方木的好胜心,他推推眼镜,拿起了手枪,屏气凝神瞄准。几秒钟后,清脆的枪声在地下靶场依次响起。第一枪,方木九环,肖望九环。第二枪,方木十环,肖望九环。第三枪,方木九环,肖望十环。第四枪,方木十环,肖望八环。八枪打完,方木在总成绩上领先肖望两环。方木手里的五四式手枪已经空仓挂机,他刚要把枪放下,好事的同事们早把另一只装满子弹的弹匣摆在了他的面前。方木看看身旁依旧持枪瞄准的肖望,心想肖望的九二式手枪里还有七发子弹,再打一轮也好。于是,他取下了空弹匣,刚要伸手去拿新弹匣,却听到周围的同事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肖望手里的九二式手枪正指着自己的脑袋。老秦最先反应过来,他的脸一沉,伸手去抓肖望手里的枪。“你小子想干吗?射击训练时枪口不能对人,你不知道规矩么?”肖望一挥胳膊把老秦的手挡开,目光始终停留在方木的脸上,足有五秒钟后,他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已经没有子弹了,而我还有——这就是优势。”一时间,整个地下靶场鸦雀无声。良久,一个年长的警察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小肖说得有道理,这就是优势。随即附和声四起。肖望缓缓地放下枪,忽然笑了笑,“旧的必将被新的取代,这是规律。”说罢,他滑稽地做了一个举手投降的姿势,“开个玩笑啊,别介意。”方木看了他一眼,放下枪,转身走出了靶场。傍晚。方木开车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从倒车镜里观察后面,直到确定没有跟踪者后,才把车停在了一片住宅小区前。他从小区的南门进人,在密集的楼群间曲线行进,最后从西门走出了小区。他又穿过两条街,然后站在了一栋老式住宅楼前,左右张望一番后,他掏出钥匙开锁进门。这是一处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室一厅。一年前,方木的姨妈举家迁往杭州,这处房产就由方木的父母买下,打算将来给方木用作婚房。老两口的意图很显明,想用这套房子促使方木迟早成家。方木对此颇不以为然,也极少过来住,想不到,如今这套房子派上了用场。房间里静悄悄的,方木打开客厅的灯,柔白的光顿时盈满客厅,也让四下的凌乱一览无遗。方木看看餐桌,碗筷胡乱地摆放在上面,里面的食物却被吃得干干净净。他轻手轻脚地把手里的购物放在厨房里,转身去了卧室。不出所料,女孩依旧裹着被子沉沉地睡着,似乎对方木的归来毫无察觉。可是当方木伸手去帮她拽好被子的时候,女孩的身体却骤然蜷缩起来。方木缩回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声说:“一会儿过来吃饭吧。”说完,就起身去了厨房。方木不经常做饭,只会用电饭锅煮米饭,炒个西红柿炒鸡蛋,所以,下班回来的路上还买了点熟食。他把洗好的米放进电饭锅,又把熟食切好,放在笼屉里,接通电源。随后又把西红柿洗净,放在菜板上切成小块。手上忙活着,脑子里也一刻没停。毋庸置疑,女孩现在成了方木的一个沉重负担。然而他别无选择。女孩的身份不明,也就无法找到她的监护人。如果将情况汇报到局里,一来自己无法解释当晚为什么会出现在百鑫浴宫,搞不好会影响到以后的调查。更重要的是,女孩一旦现身,也许会遭到灭口之祸。把她留在这里,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但也只能暂时如此。饭菜的香味渐渐从厨房传出来,方木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一回头,只见女孩低垂着头坐在餐桌前,手里早就拿好了筷子。方木的心一软,微笑着说道:“别急,饭马上就好。”女孩吃饭时快且专注,似乎眼前除了食物以外,再没有值得关注的东西。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方木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米楠时的情景。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些,方木心下一片怅然。回过神来的时候,盘子里的菜已经被女孩消灭了一大半。方木看看手里的大半碗米饭,赶紧夹了点菜。正准备往嘴里扒饭时,却听见女孩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方木抬起头,只见女孩的脸被憋得通红,满嘴的饭菜正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喷射出来。方木急忙起身在她后背拍击几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女孩干呕几声,最后“哇”的一下把刚刚吃下的食物都吐在了桌子上。小小的客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酸腐的味道。方木在女孩的手里塞了一杯水,又捏着鼻子把女孩的呕吐物清理干净。手忙脚乱之余,心里不由得怨气丛生。他忍不住回头低喝道:“吃那么急干吗?又没有人跟你抢!”女孩吐得无精打采,握着那杯水,垂着头坐在桌前。听到方木的斥责声,整个人似乎缩了缩。她的身上裹着方木的旧毛衣,看上去越发瘦小。看到她的样子,方木为自己的粗暴感到有些后悔,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闷闷地陪她坐在桌旁。几分钟后,呕吐物的酸腐味道渐渐散去,另一股难闻的味道却不住地钻进方木的鼻孔。他意识到这种味道是从女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想了想,起身去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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