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突然跳起来,五官扭成一团,眼珠也似乎要从眼眶里暴出来,“不要提到我女儿!”在那一瞬间,方木几乎认为老邢想当场掐死韩卫明。身后负责保卫的两名警察迅速扑过来,把邢至森死死地按在椅子上。韩卫明没有躲闪,眉头紧蹙,半晌,他低声对老邢说:“你要说实话,我们才能帮你。”邢至森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刚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喘了一阵后,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韩卫明看了他几秒钟,叹了口气,抬头对着屋角的监控器说道:“测试结束。”方木宛若木雕泥塑般,感觉全身都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看着老邢。他知道,在监控器另一端的人们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这一切对方木而言都不重要,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号:你为什么要骗我?老邢没有看方木,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着头,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良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天意,天意。”第十章 佛与地狱般若寺地处市中心,原本只是个破败萧条的小寺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城市里的善男信女一下子多了起来,作为本市唯一一个佛教场所,般若寺的香火也日益兴盛。寺院里整日烟雾缭绕,吃得红光满面的僧人随处可见。不知道为什么,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人们的心灵却越来越没有着落。人头攒动的法物流通处,金先生捧着一大捆香烛,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他妈的,怎么这么多人?”梁四海眉头一皱,嘴边立刻显露出硬冷的纹路。金先生赶紧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把香烛递到梁四海手里。“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金先生注意到梁四海探询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最贵的。”梁四海的表情有所缓和,淡淡地说:“最贵,未必最诚心——关键在心。”金先生眨眨眼睛,听得似懂非懂。梁四海笑笑,转身向庭院中央那尊巨大的香炉走去。燃香的时候,梁四海周围的香客有一些小小的骚动。毕竟,在般若寺里能有如此排场的香客并不多见。梁四海对此视若无睹,双手合十,默立了一会儿后,抬脚去了大雄宝殿。进殿后,梁四海先对佛像旁执钟的僧人合十致意。那昏昏欲睡的僧人显然很熟悉梁四海,一见到他,立马精神起来,还礼后,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钟。浑厚的钟声在大殿里久久回响,正在参拜的其他香客不由得向这边看来。梁四海依旧目不斜视,缓步走近拜垫,肃立合掌,两足呈外八字形,脚跟相距约二寸,脚尖距离约八寸,目光注视两手中指尖。随后,他的右手先下伸,左手仍做合掌状,徐徐下蹲,右臂向前下伸,右掌向下按在拜垫的中央,左掌仍举着不动,两膝随即跪下。跪下后,左掌随之伸下,按在拜垫中央左方超过右手半掌处。随后,右掌由拜垫中央右方向前移动半掌,与左掌齐,两掌相距约六寸,额头平贴于地面。旁边一对参拜的夫妻看得啧啧称奇,妻子更是伸手捅捅马马虎虎磕头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多专业,多有诚心——咱也跟着学学。”金先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四海。梁四海每次叩拜时,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金先生稍稍侧过耳朵,竭力想去听清那些词句,却丝毫不得要领。如是几次后,梁四海两手握拳翻转,手掌打开,掌心向下贴地,头离拜垫,右手移回拜垫中央,左掌举回胸前,右掌着地将身撑起,直腰起立,双手合掌立直。拜完,梁四海才转向早已静候一旁的一位老僧,“静能大师。”静能主持躬身还礼,满面笑容地说道:“梁施主,你又来了。”“是。”“上次你为本寺义捐了三十万元,贫僧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谢呢。”“大师别客气。”梁四海急忙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一心向佛,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梁四海连称“阿弥陀佛”,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转身离去时,金先生却在他脸上看到了进寺以来第一次露出的舒心的笑容。市公安局会议室里气氛凝重,下午出现的突发情况让本来就扑朔迷离的案情更加复杂。韩卫明做出了两份完全相反的测试结论。一份为真阴性(与案件无关的人通过测试),另一份为真阳性(与案件有牵连的人没有通过测试)。在他看来,邢至森关于在城湾宾馆的供述没有说谎,而他去城湾宾馆的真正目的却显然不是与某人见面那样简单。虽然韩卫明对此没有做出明确的说明,但是看过测试图谱以及相关问题的人都明白,老邢去城湾宾馆的目的就是杀人,只不过他杀错了人而已。除了陈述时语调低沉的韩卫明,似乎每个人都在沉思,就连市局领导也无心评述。听完韩卫明的汇报,领导掐灭烟头,想了想,说了句鉴于案情重大,研究再做决定,就宣布散会。大家纷纷起身离座,转眼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韩卫明、边平和方木三人。边平看看始终盯着面前的桌子出神的方木,叹了口气,低声对韩卫明说:“走吧,韩老师,先找个地方吃饭。”“算了,没胃口。”韩卫明的脸色也很难看,“任务完成了,我想早点回去。”把韩卫明送回宾馆后,方木把车停在路边,和边平默默地抽着烟,彼此一言不发。良久,边平把烟头扔出车窗,长出了一口气。“我回去了。”“我送你吧。”方木发动汽车。“不用了。我脑子很乱,想一个人静静。”边平跳下车,“明天见吧。”方木无心坚持,低着头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很想喝酒。不远处,有一家小火锅店的霓虹招牌在不停闪亮。方木踩下油门,径直开了过去。四瓶啤酒转眼间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桌上的菜却丝毫未动。方木很快就喝醉了,眯缝着眼睛盯着滚开的火锅,感觉自己的大脑也像那锅里的肉片和青菜一样,被搅和在一起,翻转沸腾。老邢欺骗了自己,这是方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这些日子付出的辛苦倒是次要的,来自最信赖的人的欺骗,却让方木难以接受。他越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之前的追查是有价值的么?谁是无辜者?丁树成去卧底的目的究竟是查案还是老邢的帮凶?“这么浪费啊?”面前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方木费力地抬起头来,分辨了半天才认出那是韩卫明。韩卫明径自在对面坐下,扫视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和空空的酒瓶,笑笑说:“没少喝啊,小方。”说完,不待他回话,就扬手叫服务员过来。“再来四瓶啤酒,两盘上脑。”酒菜上齐,韩卫明吃喝起来,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方木盯着他,心情复杂。毋庸置疑,这是个敬业的好警察。但也正是他,揭穿了老邢的真实意图,也让方木感受到被欺骗的痛楚。也许是感觉到了方木的目光,韩卫明头也不抬地说道:“吃点东西吧,再讨厌我,也得吃饭。”方木一怔,本能地拿起筷子在锅里夹了几块羊肉,放在盘子里,想了想,开口说道:“不,我不讨厌你。”“呵呵。”韩卫明抬头扫了方木一眼,“你我都是研究人的,就别瞒着了——都在你脸上写着呢。”方木无语,几秒钟后突然把杯子重重一顿,大吼一声:“为什么不肯放过老邢!”几位被惊动的食客扭过头来,诧异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方木和表情始终淡定的韩卫明,很快,又回头各自推杯换盏。韩卫明看看方木手中裂开的杯子,皱皱眉头,转身示意服务员再拿个杯子。这一声吼似乎消耗了方木全部的力气,他垂下头,感觉浑身酸软。直到战战兢兢的服务员把杯子从他手里抽走,他才感觉到手心传来的痛感。掌心处已经被碎裂的玻璃杯划破了,伤口不深,但血珠很快渗了出来。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洁白的面巾纸,韩卫明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把手包好。方木顺从地把纸攥在手心,再抬头看时,韩卫明已经放下了筷子,掏出一根烟慢慢地吸着。“不是我不放过他,而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韩卫明缓缓地说,“身为警察,他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老邢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无论什么缘由都不能杀人!”韩卫明提高了声音,“什么罪行都可以原谅,唯有杀人,绝不能原谅!”一字一顿地说完这段话后,韩卫明紧紧地盯着方木,眉头深锁,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刻在方木的脸上。与他对视了半分钟后,方木败下阵来。“老邢是被人陷害的……”他嗫嚅道。“这很显然。”韩卫明又点燃一根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关于这件事你比我们谁知道得都多——不,我没有打探的意思。”他看到方木骤然警惕的表情,“如果老邢信任你,而你又真的值得他信任的话,就把这件事查清楚吧。如果能找出幕后指使者,老邢身上的大部分罪责就会被洗清。然后……”“然后怎样?”“然后老邢仍然要承担他应该付出的代价。”韩卫明低声说,“这是你我都清楚的事实,但是无论如何,我认为不应该让他蒙冤——祝你好运。”方木沉默了几分钟,起身便走,留下韩卫明在身后不满地嘟囔着:“这小子,还没结帐呢。”深夜里,气温骤降。方木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借着对面楼里传来的微弱光芒,能看见自己嘴边冒出的一团团白气。他定定神,抬手按下了402室的门铃。半分钟后防盗门上的门镜暗了下去。方木知道门后正有人窥探着自己。“谁?”“我是方木。”方木压低声音,“嫂子,开门。”杨敏松了一口气。“咔嗒”一声,门开了。“你怎么。。。”不等她说完,方木就闪进屋内,然后转身面对杨敏,一字一顿地说道:“嫂子,我需要跟你谈谈。”“说什么?”杨敏忽然吸吸鼻子,皱起眉头,“你喝酒了?”“是的。”方木无心纠缠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道,“娜娜在哪里?”杨敏的脸一下子白了,嘴也哆嗦起来。几秒钟后,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似乎一下子想通了某件事。“邢娜。。。。。。”“老邢怎么了?”杨敏一下子抓住方木的手,力气大的惊人,方木感觉她的指甲几乎已经嵌进了自己手腕的皮肤里,“他是不是。。。。。。”“邢娜在哪里?”“你先告诉我老邢怎么了?”杨敏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方木盯着她看了几秒钟,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背后,有某种东西,坚不可摧。“老邢在下午的测谎中。。。。”方木艰难地选择着词句,“测谎结果显示,老邢那天下午想去杀人。”抓在方木手臂上的那只手刹那间失去了劲道,杨敏死死地看着方木,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双脚却不住地向后退着,最后颓然跌坐在沙发上。“这个老傻瓜。。。”杨敏哭出声来,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肩膀一抽一抽的,“这个老傻瓜。。。”方木垂着手站在杨敏身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等她的哭声小了一些,才低声问道:“邢娜到底在哪里?”杨敏立刻停止哭泣,抬手抹抹脸上的泪痕,语气坚决:“你走吧,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方木蹲下身子,“嫂子,我想帮老邢。。。。。”“如果老邢觉得可以告诉你,那他早对你说了。”杨敏站起身来,“我要睡觉了,请你离开。”方木咬咬牙,迅速扫视了一下客厅,然后出人意料地朝北侧的卧室冲过去。杨敏一愣,急忙阻止他,却紧紧拉住了方木的衣袖。方木甩开她,伸手推开了卧室的门。一股浓重的香烛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沉闷的“嗡嗡”声。室内的光线很暗,还有种沁入骨髓的寒意。方木立刻觉得不对劲,而且马上察觉到原因所在。这根本不像一个少女的卧室。创、柜子、梳妆台、电脑桌什么的统统没有,只是在房间左侧摆着一个小小的祭台。而最怪异的,是房间里停放着一个大大的柜状物,定睛望去,是一台巨大的冰柜。看到这一切,方木愣住了,随即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台冰柜走去。他刚迈出两步,就感觉有人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是杨敏。她已经泪流满面,花白的头发被泪水打湿,粘在脸上,眼睛里全是恐惧和祈求。“别打扰她。。。。就让她安静地睡吧。。。。求求你。。。她受得罪够多了。”一阵巨大的寒意刹那间贯穿了方木的全身,他突然意识到了冰柜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是。。。那是。。。”方木颤抖着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冰柜,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杨敏拼命地点头,身体却彻底瘫软下去,只有一双手还努力拽着方木,阻止他去碰那个冰柜。“到底怎么回事?”“8月7号。。下了班,娜娜却没回来。。。。手机也关机。。”杨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半夜,有人敲门。。。。没看到人,却看到一个大纸箱。。。”杨敏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可怖的一幕。“孩子。。。。。。手脚都没了。。。。。乳房都被割掉了。。。。。下身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方木感觉整个脑袋都麻木了,似乎有两把重锤在反复敲击太阳穴,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要把牙咬碎了。“谁干的?”那低哑、凶狠的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谁干的!”“不知道。。。。。。”不知何时,杨敏已经放开了方木,把额头死命地抵在地上,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般,“呜呜。。。。。。不知道。。。。”“为什么不报警?”方木难以置信地大吼,“老邢是警察!我们是警察!”“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只让我买了个冰柜把孩子放进去。。。。。呜呜。。。他说他会处理的。。”“可是。。。为什么要把娜娜放在家里?”“孩子死得太惨了。。。呜呜。。。她那么爱美。。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们什么都不能给她。。。只能让她保留最后的尊严了。。。”方木转头看着那台冰柜。它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站着,对俯卧在地上的母亲的痛哭充耳不闻。方木缓缓地走过去,把手放在柜门上,停了几秒钟后,鼓足全身的勇气拉开了。这一幕只应该出现于地狱。女孩静静地躺在满是冰霜的冰柜里,头微微向左侧,头发和脸上都是霜花。然而,即使如此,也无法掩盖她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由于严重脱水,女孩的皮肤已经萎缩发黑,再也看不出曾经秀丽的模样。也许是怕她觉得寒冷吧,父母给她穿上了色彩艳丽的羽绒服,然而失去四肢的身体让那些衣物显得干瘪不堪,也让她看上去像一个比例失调,又遭遇恶意损坏的玩具娃娃。杨敏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方木已经拉开了冰柜,哭得神志不清的她仍然沉浸在梦魇般的回忆中。“她那时一定很害怕。。。。怕死了。。。。”这些话方木都听不到,当他轻轻地合上冰柜的时候,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老邢仍将被送会员看守所继续羁押。尽管局里下令暂时封锁消息,老邢曾经意图杀人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他离开C市那天,场面冷清。在这个敏感的时期,没有人愿意跟他扯上哪怕一星半点的关系。警车驶离市局大院,很快融入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半小时后,警车开出C市,一个小时后,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服务区停下了。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刑至森睁开眼睛,随口问道:“到哪儿了?”随行的两名负责亚姐的警察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跳下了车。刑至森微叹口气,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多谢了。”“嗯,别太久。”“好的,不会叫你为难。”老邢心头微微一震,刚睁开眼睛,就看到方木拉开车门跳了上来。他小心地关好车门,又在驾驶室后窗上敲了两下,驾驶员回过头来,方木用两根食指冲他摆出了一个“十”字造型,嘴里无声地说道:“十分钟。”驾驶员点点头,跳下车。然后,他坐在老邢的对么,先点了一支烟塞进老邢戴着钢铐的手里。老邢满是愧疚,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机械地任方木摆布。“好了,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方木微微躬下身子,“我昨天去过你家了。”那只夹着香烟的手立刻停在了半空,随即就颤抖起来。方木看着那只不停哆嗦的手,面无表情地问道:“谁干的?”“别问了。不要为我做任何事,不值得。”老邢用力摇摇头,“我不能再连累别人了。。。。。”“我并不仅仅是为了你。”方木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知道了这些,却什么也不做的话,那就不是我了——你说呢?”老邢抬起头,恰好遇见方木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同时嘿嘿地笑起来。“你想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一切。”方木目光炯炯,“一切。”“那要从今年年初说起了。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跨境拐卖儿童的案件么?最初,我们在外围做了一些工作,但是进展非常缓慢,遭遇的阻力也非常大。后来,我决定采用秘密侦查手段。同时,我也收到了一些恐吓信和恐吓电话。你值得,干我们这一行的,这些玩意儿都是家常便饭,我也没当回事。8月初的时候,宽田区发生了一起绑架小学女生未遂案,那个差点被绑走的女孩,就是邢娜班上的一个学生。。。。。。”老邢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来回捋着,铮亮的手铐显得分外刺眼。“。。。。学校要求家长接送学生。8月7号那天,有三个学生没有家长来接,邢娜就挨个送他们回家。可是她自己却再也回不来了。。。”老邢说不下去了,捋头发的动作变成了死命地撕扯,喉咙里也传来野兽负伤般的“呜呜”声。方木按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询问那三个家长,也许会有线索?”“我找过他们,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而且都迅速离开了本市。”老邢的脸色惨白,“这摆明了就是对我的警告。”“所以你就。。。。。。”“对。我派丁树成去卧底,除了查案,还给他一个任务,就是找出幕后元凶后,让我亲手杀了他。”“这么说。。。。。”方木慢慢地说道,“你派丁树成去帮你杀人?”“对。”老邢惨笑一下,“对我很失望,对么?”“为什么不让法律制裁他?”“呵呵。”老邢笑着摇摇头,“的确,当时我报警了,也许很快会抓到一个或者两个人。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像胡英博这样为了钱甘愿背黑锅的人有很多。及时真的抓住幕后元凶,证据确凿,又能怎么样?死刑?把他绑在执行台上,先注射巴比妥,等他睡着了再注射氯化钾?让他舒舒服服地、像他妈睡着了一样去死?”老邢突然吼起来:“邢娜的手脚都没了!”方木默默地看着老邢,忽然很想帮助眼前这个人离开这辆车,然后给他一支枪,让他朝着幕后主使者的脑门上通通快快地放一枪。他竭力遏制心中澎湃的情感,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道:“后来呢?”老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粗重地呼吸着,等那双几乎要暴出眼眶的眼睛疲惫地合上后,才声音粗哑地回应道:“小丁给了我消息,我们约定,在纸条上画上十字,就意味着可以动手了。结果。。。。。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丁树成告诉你幕后元凶的名字了么?”“没有——这本身就不正常。”老邢垂下眼睛,“仇恨让我失去了理智。我一看到那十字就什么都忘了。”方木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就这些?”“嗯。”老邢抬起头来,语气恳切,“如果我还能求你做事的话,能帮我两个忙么?”“你说吧。”“第一,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连累了丁树成,如果是,请务必帮我打听到他的消息。”老邢顿了一下,“第二,如果丁树成已经遭遇不测,那么,你就彻底不要管这件事了。对方的强大也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自认倒霉,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方木看着老邢那张尽显软弱的脸,这表情让他感觉陌生,也让他不忍再看下去。方木默默地起身,跳下警车,挥手示意负责押解的警员们可以过来了。在这个过程中,方木知道老邢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自己。关上车门的一刹那,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面对那张骤然苍老的脸认真地说道:“好好活着。”方木眯起眼睛,“一定要好好活着。”第十一章 录像带几天后,局里正式作出决定:根据韩卫明作出的测谎结论,专家组继续工作,查清案件事实。刑至森故意杀人案(预备)另案处理。调查的重点依然是刑至森所说的被杀的女子以及她与本案的关系,首要的任务,是找到她的尸体。专案组在外围做了大量工作,一旦在本市及周边几个县市发现无名女尸即前往辨认,但无一符合刑至森所描述的特征。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么做无异于大海捞针。肖望继续对城湾宾馆这条线展开调查,并随时向方木透露调查进展。据他介绍,城湾宾馆成立于2001年,经理叫金永裕,从税务机关及工商行政管理机关调取的资料显示,该宾馆并无可疑之处及违法乱纪行为。期间,肖望又带技术人员反复勘察了案发现场及周围几个房间,均一无所获。与此同时,方木也在私底下进行调查,首要的目标是丁树成。这个已经失踪很久的人也许就是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方木尽量不去想他可能已经被害或者离开了这个城市,只是发动所有他能够发动的力量,全力追查丁树成的下落。他无法忘记刑至森家里那个房间,无法忘记那个冰柜,无法忘记蜷缩在冰柜里的邢娜。方木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甚至不知道是否。然而做事之前,一定要思考它是否有价值么?周三下午,调查组第三次例会。对刑至森的羁押即将超过法定期限,而新闻媒体也始终紧盯着这件案子。如果再不尽快找到刑至森无罪的证据,市局只能以故意杀人罪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而案件一旦到了法院,再为刑至森翻案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调查组面临的压力很大,而案件调查偏偏又毫无进展。所有与会者大多阴沉着脸,空气也非常凝重,似乎随时都会结成硬块,砸在每个人的头上。正在大家听取肖望的外调情况汇报时,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大踏步闯进来,直奔长桌一端的局长而去。是郑霖。局长皱皱眉头:“郑霖,我们在开会,你先出去。”“我知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郑霖脚步不停,径直走到局长面前,“我们有重大发现。”询问室的面积不到十平方米,一下子涌进十几个人,立刻显得拥挤不堪。走在前面的局长感到了背后的压力,回身指指方木、肖望和郑霖等几个人:“你,你,你,还有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室内显得稍微宽敞一点以后,他转身面向桌前的年轻人,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是谁?”年轻人抬起头来,方木马上和肖望交换了一下目光。是景旭。面对这么多警察,景旭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目光也游移不定。郑霖开口了:“他叫景旭,是城湾宾馆的保安员,案发当天就是他值班。”“哦?”局长转向郑霖,“你说的重大发现是什么?”“录像带。”郑霖扬扬手里的一个档案袋,“这里清晰地记录了案发当天走廊里的情形。”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死死盯住郑霖手里的档案袋。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郑霖从城湾宾馆拿走的那些录像带的用途。但是方木还心存一丝侥幸。。。“录像带?”局长诧异地转过头来,面向景旭,“不是因为监控系统调试,当天没有录像带么?”景旭看看局长,又看看郑霖,嘴唇嗫嚅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是这样,当时有几个摄像头已经调试完毕了。”郑霖替他回答道,“其中就包括六楼南侧的一台——恰好正对着那条走廊。”局长扫了郑霖一眼,又面向景旭:“当时你为什么不交出来?”“我。。。。”景旭低下头,“我。。。。。”“他害怕受到报复,也不想让宾馆受到牵连。”开口的又是郑霖。局长再次回头看了看郑霖,眉头皱了起来。方木的心跳骤然加速,之前不祥的预感正一点点变成现实。局长收回目光,挥挥手,“先看看录像带吧。”录像带一共一小时四十分。开头的一小时二十分钟毫无特别之处,只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偶尔有穿着宾馆制服的服务员走过。下午四点十三分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男子忽然出现在走廊里,虽然是背影,但从穿着的衣物来看,应该是老邢。每个人都兴奋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男子进入624房间后,屏幕上暂时恢复了平静。然而这平静仅仅维持了二分十二秒,624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子从里面疾步而出,随即,老邢也追了出去。从房间里倾泻而出的阳光照亮了门口的地毯,方木看着那一块光斑,竭力想从那些起伏变化中分析出室内的情况。与此同时,他心中的一团也越来越大。忽然,他的眼睛睁大了。。。。。。郑霖,你这个蠢货!大约十秒后,画面的下方忽然出现了三个人,所穿衣物混杂,但毫无例外地都戴着口罩。他们迅速地进入624房间,又把门关上。一分二十秒后,先是两人合抱着一个长条物从房间里出来,从外观看,应该是被毯子包裹的一个人。后面的人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三人脚步不停,迅速从画面下方消失。局长直起腰来,并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用手托着下巴,沉思了半分钟。随后,他挥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唯独把郑霖留了下来。方木和肖望回到走廊里,肖望一脸兴奋:“这下问题就简单了,有了这个证据,就能证明老邢的话了。”方木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转身面向窗外。天气已经很冷了,街头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行人们都衣着臃肿,抱着肩膀匆匆而过。他们都觉得很冷了吧,可是方木的心里,却比这初冬的空气更冷。忽然,室内的声调高了起来,能隐隐听到局长在大吼:“。。。。。你长者脑子是干吗的。。。你觉得现在还不够乱么?”郑霖的声音夹杂在局长的吼声中,低沉却急促,似乎在解释什么,却越来越失去耐心。方木回过头来,恰好遇到肖望的目光,后者显然也听到了争吵声,点烟的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下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正在此时,会议室的门被猛然拉开了,一脸怒色的局长探出头来,在方木和肖望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遍后,指着方木喝道:“你,进来!”方木急忙走进会议室,听到局长在身后重重地摔上房门。面色同样阴沉的郑霖手叉着腰,扫了方木一眼就把头扭向另一边。“好,小方,你来说说看,”局长没有面朝方木,而是咄咄逼人地看着郑霖,“你怎么看这录像带?”方木心里明白,一切已经无法再隐瞒了,可是仍然忍不住看了看郑霖。郑霖终于回过头来,目光不再强硬,甚至有一丝祈求。“你不用看他!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局长冷冷地说道。方木垂下眼睛,却清楚地感觉到局长和郑霖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甚至锐利地刺痛了自己的皮肤。“那录像带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