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午后,我冒充福彩中心的工作人员给许丽打了电话,我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要催眠这个女人真是太容易了。我告诉她,她的丈夫顾大鹏已经察觉到她中奖的事情了,目前正在对她进行秘密调查。她身边的人,包括父母、儿子,都可能是顾大鹏派来的眼线。在我的蛊惑下,许丽开始产生明显的迫害妄想症状。除了我之外,她不再相信任何人。“这时的许丽左右为难。一方面她不敢再保留那些彩票,因为她害怕身边的人会把彩票抢走;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立刻兑奖,因为她和顾大鹏还没离婚呢,这个时候兑奖,奖金可就成了夫妻的共同财产。我趁机向她提出,可以办一个延期领奖的手续,就是先把得奖的信息登记下来,等她把离婚手续办完了,再把奖金提走。许丽立刻就同意了。她把中奖的彩票拿给我登记,我便用假彩票调了包。这时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女人解决掉,永除后患。“说来也巧,就在我准备对许丽下手的时候,一个叫吴睿的家伙出现了。这个二流的催眠师居然是凌明鼎的学生,信奉狗屁的‘心桥理论’。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我让许丽相信,这个家伙就是顾大鹏派来害她的。结果如我预料,许丽在癫狂状态下杀死了吴睿,随后她也自杀身亡。我的计划完美谢幕,那数亿元的巨额奖金从此成了我的合法财产。”两条人命,一笔巨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大案。可白亚星娓娓道来,却轻松得像在叙述一段街坊轶事。罗飞看着面前的这个对手,脊背上隐隐透出寒意。对方手腕毒辣也就罢了,而他如此详尽地讲述自己的犯罪手法,那种有恃无恐的姿态才真正令人畏惧。无论如何,既然谈到了具体的案情,有些细节还是要搞清楚的。“你和许丽联系的时候,用的是哪个电话号码?”“我当时新开了一张电话卡,是联通的手机号,不需要实名登记。”白亚星翻着眼皮回忆了一会儿,随后把那个号码报了出来,“具体的号码应该是1302***1590。”罗飞又问:“当时你和许丽一共见过几次面?具体的碰面地点在哪里?”“四次。都是在明月路一家叫‘静心’的咖啡馆里。”罗飞看看小刘,用目光督促属下将这些细节全都记录在案。然后他开始切入另外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被你冒领的那笔奖金在哪里呢?”这笔巨款必须尽快追缴,这不仅能帮被害人挽回损失,而且可以切断白亚星团伙的经济来源,有效遏制他们继续犯案。白亚星一翻眼皮说道:“这笔奖金扣完税款之后还剩4.5亿,已经全部被我兑换成金砖提走。”罗飞继续追问:“那金砖呢?”“被我藏在一个隐秘的地点。”“在哪里?”白亚星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说吗?”这话问得罗飞颇为尴尬。要知道,白亚星此刻能坐在这张审讯椅上,其实并无刑警队一丝功劳——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此人现在的态度就是要提醒罗飞,别看是你在讯问我,但这局势是我主导的,我想说的自然会说,我不想说的,你就别多问。“好吧。”罗飞只好无奈地后退一步,把主动权重新交给对方,“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啊——我全都交代完了。”白亚星微笑着回答。罗飞一愣,这就完了?就案情本身而言,对方的确已说了不少。可是预期中的“话术”呢?自己和小刘尚未受到对方的任何影响。如果就这样结束讯问,那白亚星的目的到底何在?不会说真是来自首的吧?可白亚星却把这出戏演得越来越逼真了,他甚至用戏谑的言语提醒罗飞:“罗队长,难道你忘记相关的刑侦程序了?现在你应该让我在笔录上签字画押,然后将案卷材料整理好,提交检察机关申请逮捕。”对方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罗飞还能有其他选择吗?他只能冲小刘使了个眼色,吩咐道:“给他签字吧。”小刘起身将笔录本送到白亚星面前。后者接过去细细地审阅了一遍,末了他由衷赞道:“这笔录记得,还真是分毫不差。你确实有两下子!”小刘把笔往本上一摔,努努嘴。那意思,没问题就赶紧签。白亚星二话不说签了字,然后又用大拇指沾了印泥,把指印按在自己的签名上。完事之后他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露出一副大功告成般的自得表情。小刘把签好字的笔录本拿回来交给罗飞。罗飞略略翻看了两眼,吩咐小刘说:“你先把他带到羁押室看管起来,然后到办公室来找我。”小刘押着白亚星离开。把嫌犯安置好之后,他如约来到了队长办公室,罗飞同凌明鼎、陈嘉鑫三人正在屋内等待着他。见众人都到齐了,罗飞开始征询大家的意见:“你们觉得白亚星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小刘和陈嘉鑫都把目光投向了凌明鼎,后者是心理分析专家,他还没表达观点,别人又怎敢妄言?凌明鼎抱着胳膊沉吟了一会儿,用无奈的口吻说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在隔壁?”这话的潜台词非常明显,那就是,我根本没发现白亚星的任何漏洞,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致对方有所警觉?罗飞却并不赞同凌明鼎的思路,他缓缓摇头说道:“没这么简单。如果他只是看破了我们的用意,那他闭口不言或者胡扯些什么都行,又何必把自己的罪行交代得这么清楚?”“他是无所谓吧?”凌明鼎猜测道,“他知道你们手上没有证据,所以怎么说都不怕。根据法律,只有口供没有证据,是不能给嫌疑人定罪的吧?”“你说的没错,在我国的刑事诉讼法中,确实有重证据、不轻信口供的原则。但你别忘了,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所谓‘证据’有两种,一种是直接证据,一种是间接证据。间接证据如果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条,也是可以用来给嫌疑人定罪的。具体说到这几起案件,警方现在掌握的间接证据就是与案件相关的证人证言以及受害人在案发时间段的行为记录等等,而这些恰能和白亚星的口供完美吻合,这就形成了一个证据链条,足以给白亚星定罪。”罗飞这么一说,凌明鼎大致明白了。他又追问:“你说的‘完美吻合’,具体体现在哪些地方?”罗飞列举着说道:“比如说姚柏对僵尸文化的嗜好,姚柏在案发当天的活动以及留在姚柏脖子上的那个牙印等等,这些都是警方在调查过程中得到的线索,一般人根本无从知晓。而白亚星却能把这些细节说得清清楚楚,足以证明他就是这起案件的操作者。章明坠楼的案子也类似,从章明的行踪到楼下有人吹哨这个细节,都可以证明白亚星的口供真实有效。许丽那起案子中,最有力的间接证据就是那个电话号码,如果白亚星不是凶手,他怎么能将涉案的手机号码一口报出?还有那个‘静心’咖啡馆,我记得这家咖啡馆就在许丽所住的小区附近,这便证明白亚星的确到过案发地点。只可惜时隔太久,已经不可能调出当时白亚星和许丽会面的监控录像,否则这个证据会更有价值。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凌明鼎能掂量出罗飞最后那四个字的分量。“也足够了”,也就是说以警方目前掌握的证据和口供,白亚星已难逃法律的制裁。凌明鼎先是一喜,可这份欣喜随即便被更深的忧虑吹得无影无踪,他紧锁着眉头,喃喃如同自语:“这些都是白亚星主动说出来的,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也是困扰在罗飞等人心头的疑问。屋中人全都沉默着,谁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良久之后,却听凌明鼎揣摩着说道:“难道他还留着后手?”“应该是有后手。”罗飞继续凝思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对于下午的讯问,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出了什么差错。”“差错?”凌明鼎有些不解,“你刚刚不是还说,白亚星的口供和警方的调查完美吻合吗?”“内容上的确吻合,但他说的话总让我有种别扭的感觉。”“怎么个别扭法?”凌明鼎转头看看小刘,“你有这种感觉吗?”小刘茫然眨了眨眼睛:“没有啊,我觉得挺正常的嘛。”其实具体怎么个别扭法,罗飞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心里咯咯噔噔的不太顺畅。也许是自己警惕性过高了,所以对白亚星的供词抱有某种先天的成见?又或者是某种直觉?可直觉就是这样,你或许能感觉到,但常常又无法描述,更讲不出其中的道理。“算了。”罗飞自己摆了摆手,暂时放弃了,“我们还是站在白亚星的角度上,想想他接下来能做些什么。”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凌明鼎便问罗飞:“罗队长,按照正常的程序,你们会怎么处理白亚星?”“现在还处于刑事拘留的阶段。接下来我们会把相关材料送到检察院,申请对白亚星实施逮捕,检察院应该在七个工作日之内给予答复。”“按你刚才的说法,批准逮捕的可能性应该很大吧?”罗飞点头道:“就算批不下来,最坏也是补充侦查。放人或者取保候审之类是绝不可能的。”凌明鼎“嗯”了一声,又问:“那在检察院审核的这段时间里,白亚星会羁押在哪里呢?”“看守所。”随后罗飞又详细解释,“就算检察院批准逮捕了,他也要在看守所继续待着,等待法庭定罪宣判。如果判下来是死刑,那就在看守所一直待到执行;如果是死缓以下,那就移交到监狱开始正式服刑。”“如果这样的话——”凌明鼎郑重其事地提醒道,“你们一定要防备他在看守所里作乱。”罗飞明白这话的用意。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白亚星进看守所已成定局,那警方就要考虑这会不会正是对方计划中的一步。在刑警队里,罗飞等人都充满了警惕,白亚星的阴谋很难得手,而进了看守所之后,他面前的对手就要稀松得多,没准他的阴谋在这个阶段才会真正施展。要让凌明鼎跟到看守所对白亚星实施监控是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提前做好防范工作,不给对手以可乘之机。想到这里,罗飞便很认真地说道:“我会安排好的。”凌明鼎道了声:“这就好。”沉吟片刻之后,他又说:“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们也不能不防。”罗飞“哦”了一声,等待下文。“这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白亚星主动投案,把警方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他身上,而他的同伙则在外面趁机作案?”罗飞点点头道:“不错,对楚维和杜娜这两个人还得盯好。”凌明鼎补充提出个要求:“明天有一个小夏专场的催眠表演,你们刑警队能不能帮忙提供安保?”罗飞一口应承:“当然没问题。”夏梦瑶现在已成了凌明鼎的代言人,就算后者不提,警方也应该积极保护这个女孩的安全。凌明鼎满意地拍了拍手:“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你们看呢?”罗飞看看小刘和陈嘉鑫。两个年轻人全都默不作声,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思路。罗飞见状便不再多说,他开始部署接下来的指令:“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尽快把白亚星押送到看守所——小陈,你开车跟我走一趟。小刘,你抓紧把案卷整理好,明天一早就送到检察院。”众人各按计划行事。半小时之后,罗飞和陈嘉鑫把白亚星押送到城郊的看守所。办完交接手续之后,罗飞特意向主管的薛所长叮嘱了几句:“这人会催眠术,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监管人员和其他犯人不要随意与他接触,免得被他蛊惑了。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和我们刑警队联系。”“放心吧。”薛所长爽朗地笑道,“我单独给他开个牢房,让他住单间。”罗飞也笑了。这样便能彻底隔绝白亚星和其他人员的联系,无疑是最保险、最安全的方法。“那我就把人带进去啦。”薛所长一边说着,一边指挥着警卫把嫌犯带进了看守所的铁门。白亚星在铁门后转过头来,冲罗飞告别道:“罗队长,再见。”罗飞沉着脸,不予回复。白亚星却不以为意,他甚至还微微一笑,说了句有点自作多情的话语:“是你把我送过来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把我接出去。”第八章 看守所囚犯疑似被“集体催眠”【01】夏梦瑶的第二场催眠表演同样大获成功。她这次表演仍然以“怀旧”作为主题。因为表演是在龙州大学举办的,所以这次怀旧便以高中时代的生活作为设置情境。在夏梦瑶的言语引导下,与会者在潜意识的世界徜徉。他们仿佛回到了青涩的中学校园,书桌上堆满了课本,老师在讲台上慷慨陈词,窗外的操场人声喧沸,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还都充满了希望。当表演结束的时候,台下不少人甚至泪流满面。他们知道,在自己的人生中,有太多的美好已经错过,有太多的遗憾已经无法弥补。如果真的能够回到过去,那该多好。就算只是重温那些沉睡的回忆,他们也情愿迷醉其中,永不醒来。表演大会结束之后,罗飞婉拒了凌明鼎的宴请。于是会后的庆功便成了凌明鼎和夏梦瑶的私人聚会。罗飞看出有某种超出友谊的情感正在这两人之间滋生,他暗自给予祝福。凌明鼎丧偶,夏梦瑶单身,男才女貌,有何不好?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楚维和杜娜回去之后继续经营那家会所,并无出格的举动。那个“中国催眠师行业联合会”也暂时偃旗息鼓。在这种情况下,凌明鼎的“心穴理论”和“心桥治疗术”又重新挽回了声势。而这番扭转最大的功臣自然要属夏梦瑶。在各路媒体的聚焦下,这个女孩已经成为整个催眠行业最火热的宠儿。在她的影响下,人们对催眠行业曾有的误解逐渐消散,他们开始喜爱甚至是迷恋这个充满神秘的潜意识世界。夏梦瑶的粉丝数量如滚雪球般迅猛增长。已经有敏锐的炒作者嗅到了其中的商机,他们开始给夏梦瑶安排更加广阔的表演舞台。下周会有一场新的催眠表演大会,届时全国最大的一家网站将进行视频直播。这意味着夏梦瑶的粉丝们只要在电脑前戴上耳机,就可以跟着女孩的声音展开一场催眠之旅。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但凌明鼎心中仍有隐忧未除。他知道,白亚星虽然已进了看守所,但他针对自己的阴谋决不会就此停止。平静只是外表,暗流仍汹涌激烈。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而在双方阵线的最前沿,正是罗飞和白亚星的对抗。这场对抗的结果或许就是下一场交锋的号角。审讯后的第七天,也是检察院对刑警队的逮捕申请必须给予批复的日子。这天上午罗飞接到了顶头上司——龙州市公安局鲁局长的电话,对方让他立刻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一趟。罗飞来到了局长办公室。鲁局长已接近退休的年纪,头发斑白,看起来就像个慈祥的老人。但罗飞知道,这个老人对待工作素来是雷厉风行,一丝不苟。果然,罗飞刚一落座,鲁局长就把一个档案袋带了过来。他一句寒暄的话也没说,直接切入正题道:“这是你们送到检察院的材料,今天一早被退回来了。”罗飞心里咯噔一下。按照程序,这些材料应该由检察院通知刑警队取回,怎么会直接到了鲁局长手里?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罗飞一边打开档案袋,一边忐忑地问道:“不予批捕吗?”“不光是不予批捕的问题。”鲁局长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正色说道,“昨天白亚星的律师分别向我以及检察院的领导提起投诉,他说你们刑警队在讯问过程中采用逼供的手段,迫使白亚星做出了不实的供词。”“逼供?”罗飞哑然失笑,“这也太荒唐了吧?白亚星进看守所之前是经过体检的,你们可以看看当时的存档记录,他身上有一点点的伤痕吗?”“他说你们逼供,可没有说你们动武。”鲁局长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道,“白亚星来到刑警队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还羁押着两个人,一个叫楚维,一个叫杜娜?”罗飞如实答道:“是啊。这两人与另一起伤害案有关。不过证据不足,我们在传唤之后就放人了。”鲁局长“嗯”了一声,又问:“这两人和白亚星有关系吗?”“有关系,我们甚至怀疑这两人就是白亚星的同党。”鲁局长沉吟片刻,道:“白亚星说这两人都是他的好朋友。而你们就是利用这两个人来威胁他,逼着他承认不实的罪行,然后你们才肯放人。”“简直是胡说八道!”罗飞断然摇着头,“这种毫无根据的话难道检察院会采信?”鲁局长接下来的话则让他更加诧异:“他们有证据。”罗飞瞪大了眼睛:“什么证据?”“就在你的手上。”鲁局长略略抬了抬下巴,“——那份口供笔录。”罗飞已经把档案袋里的材料取了出来,放在最上面的正是小刘记录的讯问口供。罗飞审视般将笔录翻开,犹疑问道:“这里面有问题?”鲁局长反问罗飞:“笔录里说,十一月七日,白亚星在宝力大厦的美嘉影城内对姚柏实施了催眠犯罪。当时他们观看了同一场电影,电影的开场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分。对吧?”罗飞立刻回答:“没错。”这些细节他记得清清楚楚,都不需要去翻看核对。“可是律师提供的证据表明,十一月七日下午三点来钟,白亚星带着一个名叫韩雪的女人在华鼎小区的物业办公室领取房产证。而华鼎小区距离宝力大厦至少有半小时的车程——所以白亚星根本没时间去影城内作案。”罗飞一愣,下意识问道:“证据可靠吗?”鲁局长道:“有物业提供的房产证领取记录,相关人员的证词,还有当天的监控录像。录像显示白亚星和韩雪于当天下午三点二十五分进入物业办公室,四点零七分离开。”罗飞的脑袋有些发蒙。即便文字记录和证人证词可以造假,可监控录像是绝对假不了的。这么看来白亚星的确没有作案时间,难道这案子并非他所为?却听鲁局长又继续说道:“笔录里还提到了省城的一桩命案。在这起案件中,白亚星和被害人许丽曾多次碰面,地点是一家叫做‘静心’的咖啡馆,时间是去年的九月份。”罗飞点点头,心中暗忖,难道白亚星在这事上也能提供不在场证明?鲁局长道:“律师提供了这家咖啡馆的工商登记表,它在今年五月份才刚刚开业。”什么?那就是说,去年九月份的时候,所谓的“静心”咖啡馆根本就不存在。罗飞愕然沉默着,末了他只能露出苦笑,他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样强力的证据,他根本无从辩驳。鲁局长却不肯放过罗飞,他继续逼问:“对笔录中出现的这些问题,你怎么解释?”罗飞无奈地咧着嘴:“白亚星在讯问的时候故意埋下了这两个扣子,为日后翻案做好准备。我没有详细调查就轻信了他的供词,当然要承担责任。”鲁局长看着罗飞不作声——他对这样的解释似乎并不满意。罗飞回视着自己的领导,他觉得有一点必须强调出来:“无论如何,白亚星和这几起案子肯定有关联,因为他供词里提到的很多细节都和警方的调查完全吻合。”鲁局长叹了口气,说道:“警方的调查细节和嫌犯的口供完美吻合,并不意味着嫌犯一定涉案。还有一种可能性……”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罗飞已经听明白了,他苦笑着帮对方把潜台词说了出来:“也许这份口供根本就是警方一手炮制的。”鲁局长肃然道:“白亚星的律师就坚持这种说法。”这个罪名扣得可大了。罗飞必须要为自己辩驳:“这份笔录上有白亚星的签名和指印,说明他当初阅读并且认可了笔录上的内容。现在他说受到警方的威胁,口供完全是警方炮制出来的,他有什么证据?”罗飞万万不会想到,那证据还真有。“白亚星的律师申请对这份笔录做了语言特征鉴定,昨天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鲁局长顿了顿,简要地概括道,“讯问当天的笔录可以分为上午和下午两个部分。根据鉴定,在这两部分的笔录中,嫌疑人口供所体现出来的语言特征有明显差别。说得更具体一点,上午记录的口供符合我国西南一带的口语特征,而下午记录的口供则体现了安徽一带的口语特征。”听完这话,罗飞的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坠入了白亚星设计的陷阱。语言特征鉴定是司法文字鉴定的一种。每个人在说话或者写作的时候,都有特定的文字组织的习惯。这个习惯和地域、本人性格以及文化程度都有关联。所以即使是表达同一个意思,每个人组词用语也会不一样。比如说被询问时给出肯定的回答,有人习惯说“不错”,有人习惯说“是的”,有人习惯说“对头”。在讯问的那天下午,罗飞始终觉得白亚星的口供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问题在哪里。现在他终于知道,当时白亚星是在刻意模仿小刘的语言习惯。他用西南一带的口音表达安徽的语言风格,听起来自然有些别扭。而对方这么做的用心极其险恶。他就是要制造一种假象:那天下午的讯问口供(即与几起命案相关的部分)完全是记录者小刘一手炮制,而上午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才是出自于白亚星的亲口表达。难怪白亚星当时多次刺激小刘,迫使后者在记录时一丝不苟,因为这样才能将他刻意伪造的语言特征完美地体现出来。在罗飞思绪纷乱的当儿,鲁局长的催问声再次响起:“这次你怎么解释?”“这是一个阴谋。”罗飞只能实话实说,“白亚星当过多年刑警,必然对讯问的流程非常了解。所以他故意给警方布下了这个圈套——我和小刘都上当了。”“你的意思是,他刻意模仿小刘的语言特征,以此来栽赃你们逼供?”“是的。”鲁局长把手一摊:“你觉得这个解释说得过去吗?”这事确实解释不过去,如果罗飞不是当事人的话,恐怕他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不过他还是不甘心,至少他还有两个证人呢。罗飞觉得必须把这个关键点抛出来了。“在那天讯问的时候,除了我和小刘在审讯室,还有两个人在隔壁的监控室旁观,一个是陈嘉鑫,还有一个是凌明鼎。他们可以为我作证。”“陈嘉鑫是你特批招入刑警队的亲信。至于那个凌明鼎……据我了解,他和白亚星有私仇。而且就是在他的引导下,你们才会把白亚星列为本案的嫌疑人,对吗?”鲁局长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这两人和这事都有切实的利益关联,所以他们的证词不会有太大的效力。罗飞还想再分辩几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这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败给了白亚星。既如此,多说何益?别再将陈嘉鑫也拖累进来。见罗飞默然无语,鲁局长便又轻叹一声。他放缓了语气,用宽慰和解释的口吻对自己的属下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不相信你……但你要知道,有很多人就像我信任你一样信任着白亚星——包括一些警界的高层人物。”没错,白亚星曾经是警界的宠儿,即便他后来犯了“错误”,但他在某些人心中的地位依旧牢固。况且他现在手握巨资,相应的“公关”能力更不容小觑。罗飞要拿白亚星开刀,在警界内部便会面临重重阻力——对于这一点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中招陷于被动。想通了这一层,罗飞也不愿让领导为难,他便很自觉地提出:“鲁局,您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不管怎么说,那份笔录总是有重大的瑕疵,我作为当事人难辞其咎。”鲁局长点点头:“笔录上有你和小刘的签字,所以你们俩是躲不了的。”他斟酌了一小会儿,说,“对内先停职吧。对外就说是生病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就这样?”罗飞看着鲁局长,神色略有些诧异。相对于“伪造笔录”的责任来说,这个处罚明显过轻了。鲁局长明白罗飞的意思,他也正要解释:“白亚星那边提了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这事就到此为止。”罗飞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他咧咧嘴:“什么条件?”“这事倒不难——”鲁局长说道,“他要你到看守所接他出去。”【02】罗飞刚到看守所,薛所长就过来向他诉苦:“我们已经给白亚星解除羁押了,但他赖在号房里不肯走啊。”原来看守所这边一早就得到要释放白亚星的消息。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对方不挪步,他们也不能动粗。罗飞道:“他在等我呢。”“等你?”薛所长想起一周前移交白亚星时的情形,咂着舌头问道,“你还真来接他啊?”罗飞苦笑不语,薛所长看出有内情,就不再追问,只把罗飞一路带到了那间号房。号房门四敞大开的,从屋外便可看见白亚星正半躺在床头,神态怡然自得。薛所长当先进屋劝道:“白亚星啊,你看看,罗队长亲自来接你了,这回可以走了吧?”白亚星却不动身,他只斜眼往门口一瞥,说了句:“罗队长,请坐吧。”床边放着一张破旧的凳子,像是刻意准备好的一样。罗飞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离开,便过去坐在了凳子上。然后他凝目注视着对方,那目光如带着钩刺般,锐利之极。白亚星对罗飞的敌意视而不见,他懒洋洋地把双手兜在脑后,说道:“罗队长,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得准确,咱们就走。”罗飞沉住气道:“那你问吧。”白亚星翻了翻眼皮,首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罗飞心知对方要问的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但他没心情玩什么猜谜游戏,便很简单地答了句:“看守所。”白亚星接着又问:“外面院子里那些,都是什么人?”这会儿正赶上看守所放风的时间,所里的在押人员都集中在院子里活动——白亚星指的就是这些人。罗飞仍然很直白地回答说:“他们是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当然了,也有一些是已经定了罪,但没必要再转到监狱去的犯人,比如说被判了死刑或者刑期不满一年的。”“也就是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以后是要到监狱服刑的?”白亚星微微一晃脑袋,继续问道,“那监狱又是个什么地方?”“监狱?那是改造罪犯的地方。触犯刑法的人在那里接受教育,等待新生。”白亚星“哦”了一声,听声音有点失望。然后他转头对薛所长说道:“你先出去吧,我和罗队长还得好好地聊一聊。”薛所长看看罗飞,用目光试探对方,罗飞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那好吧。”薛所长悻悻嘟囔了一句,转身自行离开。号房内便只剩下罗飞和白亚星二人。罗飞知道正戏该开场了。果然,待薛所长稍稍走远之后,白亚星率先开了口。“不好意思啊,要让罗队长在号房里陪我。”他先是略表歉意,随后又道,“不过你让我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我让你待个三五十分钟的,也不算过分吧?”“何必假装客气?”罗飞淡淡回道,“拜你所赐,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刑警队队长了。”“那正好啊。”白亚星笑了,“我们以前都当过刑警队长,现在都丢了官。无官一身轻,自由自在,也妙得很。”罗飞冷冷叱问:“照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才对?”白亚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像是把罗飞的讥讽当了真。“你确实得感谢我。”他正色说道,“因为我打破了束缚着你的枷锁。”“枷锁?”罗飞竖起眉头驳斥道,“刑警队长是我的职责。我惩治罪恶,维护法律的尊严。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枷锁!”“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白亚星躺在床上,悠然跷起了二郎腿,然后他反问对方,“你真的能惩治罪恶吗?不,你连给罪恶定罪的能力都没有!你能做的,只不过是把那些家伙抓进看守所,之后的公诉、审判又与你何干?惩治罪恶?嘿嘿,你如果真有那个能力,我为什么会被释放呢?”对方刻意挑触罗飞的痛处,但罗飞不为所动。“这正是法制的象征。”他肃然说道,“公检法三权分立,保证了所有的判决都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像你这样的人,也许能一时侥幸,最终绝对逃不脱法律的制裁。”“你怎么还不醒悟?”白亚星惋惜般摇着头,“法律就是你的枷锁!只有挣脱了这个限制,你惩治罪恶的天分才能真正发挥出来。”罗飞冷冷地看着白亚星:“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受到什么限制。”“是的,你不觉得。”白亚星一边说一边起身下床,他踱步来到号房的气窗前,凝目向窗外眺望。形色各异的在押人员在院子里活动着,总数大约有百十号人。“因为你并不了解他们。”白亚星冲窗外努了努嘴,然后他又转头强调般问道,“你了解他们吗?”罗飞“哧”地冷笑一声,觉得对方的狂妄实在有点过头:“这里面至少有一半是经我手送进来的,我会不了解他们?”说话间他也走到窗前,目光随意一扫,便发现了好些熟悉的身影。“东边那个瘦黑瘦黑的男人叫李成朋,是个强奸犯,上个月我亲手抓的;站在他前面的老头今年六十五了,是个惯偷,算上这次应该是‘四进宫’;左边靠着大树发呆的小伙子叫吴云,贩毒进来的,判下来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还有西边墙角蹲着的那个——”说到这个人的时候,罗飞特意瞥了白亚星一眼,“他叫朱健,上周犯下的故意伤害,这家伙你应该认识吧?”朱健正是在“君临天下”会所持刀伤人的男子,罗飞相信他在犯案前曾受到催眠蛊惑。而策划这事的幕后黑手十有八九就是白亚星。白亚星却不接这个话茬,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即便罗飞对这帮在押人员如数家珍,但他还是摇着头,并不满意。“你只是了解案情,但你不了解这些人。”在说到最后“人”这个字的时候,他格外加重了语气。要到怎样的程度才算了解一个人?若要说心灵相知的程度,罗飞自然是达不到的。他觉得对方这么纠缠颇有点吹毛求疵的意思,便转守为攻地反问对方:“难道你了解这些‘人’?”白亚星居然大言不惭地点点头,说:“我当然了解。”罗飞撇撇嘴,全然不信。虽然白亚星有能力探寻催眠对象的精神世界,但他这一周都被禁闭在这间号房里,他和院子里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接触,又何谈“了解”?白亚星知道对方所想,他微微一笑,又道:“每天他们放风的时候,我就这样站在窗口。我看着他们,观察他们每一个人。我能想象他们的过去,也能预测他们的未来,而这一点你是绝对做不到的。”罗飞确实做不到。虽然他也有观察人群的习惯,但他的观察只是根据对象的既有特征进行推理分析,有时或许能揣摩到对方的过往,但要说预测未来,那就近乎占卜了。唯物世界里谁能有这个本领?又听白亚星继续说道:“并不是我比你厉害,只是我们的经历不同。你是警校的高材生,科班出身,少年得志。毕业时虽然被贬到了派出所,但起点还是比一般警察高很多。你进去就是科长吧?两年后升副所,再三年升正所,随后又升调龙州任刑警队长。”罗飞看看白亚星,神色有些惊讶。对方对自己的履历竟是了如指掌!尤其是毕业被贬这一段——此事因为涉及一起尚未破获的大案,本属绝密信息,白亚星如何得知?白亚星看出罗飞的困惑,他冲对方诡谲一笑,说:“我去过你的精神世界。”罗飞心中一沉。是的,在省城那次,自己曾中招被催眠,虽然凌明鼎及时赶到相救,但自己的思维仍出现了二十分钟的空白。在这二十分钟里,白亚星已经深入自己的内心,窥看到很多秘密。罗飞有种异样的感觉,既愤怒又尴尬,就像在大街上被人突然扯去了衣物,隐私暴露无遗。好在白亚星并未纠缠于此,他很快把话题又切了回去。“好了,再说说我吧。”他轻叹一声道,“我可没有你那样的好运气。我出生在西南边境最混乱的城市,那里的犯罪率是你无法想象的。我在街头厮混,跟那些烂仔一同成长。在我的身边,小偷、劫匪、毒贩,比比皆是,我早已见怪不怪。初中毕业之后,我先是在一家工厂里当保安,后来被派出所借用,给了个协警的身份,具体任务却是混在流氓团伙里当线人。等那个案子破了,我也算立了功,这才正式穿上警服。我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走过来,我人生的大半辈子都在和这些最底层的罪犯打交道。我和他们同吃同住,我怎能不了解他们?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故事,包括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欲望、他们的过去,甚至——他们的未来。”白亚星所说的“了解”原来是这个意思。从最底层一步步打拼上来,和各色各样的堕落者亲密接触,这样的丰富经历确实是罗飞无法比拟的。但即便如此,罗飞仍有一些保留意见,他质问对方:“你怎么能知道他们的未来?每个人的未来都会有很多变化。”“变化?也许的确很多。”白亚星倒不否认,不过他随即语锋一转,“但结局,只有一个。”罗飞凝目追问:“什么?”白亚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在院子里缓缓扫过,那目光中透出凌厉的寒意。末了,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毁灭。”“这也太绝对了吧?”罗飞难以苟同,“难道没有重生的机会吗?”“你相信他们还能重生,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白亚星顿了一顿,又道,“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你,因为我也曾经和你一样。”说完这话之后,白亚星向罗飞摊开自己的右手,罗飞看到在对方的手掌中间有一道可怕的伤疤,自虎口直达掌底,深近至骨。“想知道这伤疤的来历吗?”白亚星平静地问道。罗飞饶有兴趣地点点头,他很想听听对方“曾经”的故事。白亚星便开始讲述:“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是个协警,被派到一个流氓团伙里当线人。这个团伙的成员以青少年为主,我跟着他们混了三个多月,组织结构已经摸清楚,也掌握了充足的证据。有天正好赶上团伙头目过生日,这帮人都凑到KTV里聚会,于是刑警队那边决定收网。“有我在现场作为内应,抓捕行动进展得很顺利。不过有个叫‘小花’的男孩趁乱爬到了窗台上,他借着窗帘为掩护,想爬到隔壁的包厢逃走。“我管那小子叫男孩,因为他当年只有十六岁。这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他名字里有个‘华’字,但同伴们调侃他长得俊俏,非给他起个女孩的名字——‘小花’。当时小花爬到窗台上,别人都没在意,我却看见了。于是我抢上前一把将窗帘撩开。小花手里握着把砍刀,一刀就朝我劈过来。我侧身一躲,这刀没有劈中,他自己倒没了重心,身体一晃便从窗台上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