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宫之囚-79

“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不行,我这就去找师父。等找到了她,我们再喝酒。”“不了。”桑谷隽道:“我……还有点事情。”“这怎么行。你万里而来,我……”“好了,我们一场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气这些。”桑谷隽道:“其实这次我来……也没什么事情。嗯,临别前说句或许和公事有关的吧。昆仑的玄战,我爹爹应该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不过我会去。如果祖神庇佑的话,希望我的大仇就在那里了结!”桑谷隽终于还是走了。在目送他离去的那一瞬间,有莘不破突然感到胃部紧抽,痛苦得几乎想要呕吐。于公孺婴行踪未明,连师父都说他或许尚在人间,但有莘不破却清楚,无论于公孺婴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个朋友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而今天,当桑谷隽转身离去的那一霎,有莘不破再次泛起这种感觉!有莘不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完全无能为力。他可以一刀劈开一座大山,却无法让和好朋友的关系恢复到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第二关 雒灵摘下一根头发(上)“娘娘,孩子饱了。”雒灵把儿子抱回来,小东西正朝她笑。哄了一会,孩子就睡着了。于是雒灵也在孩子身边躺下,闭目养神。回到亳都之后,日子过得很平静。值得一说的事情几乎一件也没有。东西双方的战事本来很紧张,但因为夏人提出上昆仑玄战,地面上的战争反而停了下来。今天她听说桑谷隽来了,然而也没有什么表示。陶函商队几个成年首领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这种微妙一直维持到水族事件爆发之前。在水族事件之后,当真相逐步披露,当每个人逐步成熟,那种超然于利益、恩仇、门派、理念的微妙情感便开始被命运撕得四分五裂。“那个男人,大概不会想要见我吧。”雒灵并不知道燕其羽的事情,对于桑谷隽的来访,不破自然显得很兴奋,她却认为和自己关系不大,于是便装作不知道,不多久,竟真的睡着了。睡梦中的雒灵,破天荒的作了一个梦。梦是心灵的另一种展现,心宗的高手,修为到了雒灵这样的境界,是不会轻易做梦的。如果发梦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她的修为到达某种临界点,这可未必是好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第二种可能则是有外人作祟。尽管是在梦中,雒灵仍能保持冷静。沉吟片刻之后,她就知道是有高手托梦给她。能穿越亳都王宫禁制引发她梦境的,如今只有一个人了。“师姐,是你么?”“妹妹,你可真厉害啊,这么快就猜到了。”声音很缥缈,雒灵知道这是受到王宫禁制影响的缘故。她知道妹喜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有要紧事说,便默运玄功,把妹喜的梦中幻象接引过来。“妹妹,听说你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辛苦了。”天蚕丝袍下,妹喜依然那么年轻迷人。“嗯。”听妹喜提起儿子,雒灵脸上泛起一阵微笑。“妹妹,我想看看小侄儿,成么?”雒灵道:“还是不要吧,他还太小,现在就让他入梦会伤害他的。”妹喜笑道:“好妹妹,你可真疼他啊!”雒灵微微一笑,手指虚划,勾勒出儿子的幻象来:“姐姐你瞧。”妹喜赞道:“啊,真可爱。早知道,我也生一个。”雒灵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替姐夫生下一个呢?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会觉得没有遗憾。”妹喜讶然道:“妹妹你说什么?”雒灵重复道:“我说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觉得没有遗憾。”妹喜失笑道:“妹妹,你这句话可真让我不敢认你。要不是我发现自己没法完全掌控这个梦境,从而知道你已经得到这个梦境的主控权,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我那个雒灵师妹了。”“哦?我变了好多么?”雒灵问了之后,又自己回答道:“嗯,大概是吧。”她回想起出谷之后的一切,幽幽道:“在谷中,我只知道修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修行,整个人生来得没有缘故,也完全看不到归宿。直到我遇到他……”“遇到妹夫?”“嗯。我遇到他的时候感觉很奇怪。一开始只是好奇,觉得这个男人的心声和别人的心声不大一样。后来我看见江离和他闹矛盾,甚至想对他不利,那一瞬间我竟然心向着他——甚至想冒险帮他。这让我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师姐,你当初遇到姐夫也是这样子吗?”“不是。不过内心的经历也有雷同之处。”雒灵道:“我看不透他,更看不透自己对他的心。因此有一段时间里我想:干脆就把他作为我炼心的工具吧。于是我便任由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再回头,却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变得那么重要,重要得让我颠倒了当初的目的,宁可陷身走火入魔的危机之中也要探究他对我的心意。师姐,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心魔?”妹喜叹道:“我不知道。如果这是心魔,那我也有。而且说不定比你还严重。这个问题,你有没有问过师父?”雒灵摇头道:“没有。师父或许会有答案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开不了口。”妹喜道:“那今天为什么又开得了口了?”雒灵手抵右腮,眼神凝聚处显现出她孩子的幻象。妹喜道:“因为这个孩子?”“大概是吧。”雒灵道:“这小东西出生之前,我一直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能否生下来我也不关心。可他一出世,一听到那声啼哭,我的心就全都改变了。在他出生之前,为了试探他父亲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掉他。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和他父亲谁对我更重要一些了。”妹喜道:“那师门的理念呢?宗门的归宿,你已经完全抛弃了么?”“我不知道。”雒灵惘然道:“姐姐,我是不是已经陷入魔障之中了?可我自己却没什么不快的感觉。这段时间我感到很平静,只是挂心着这小东西的一举一动……”妹喜凝神看着雒灵,过了好久才叹道:“妹妹,你现在的样子很幸福。不过也实在不像本门的高手了。”雒灵道:“本门的高手,应该是怎么样的?”“这……唉,我也说不清楚。”雒灵道:“也许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规定本门传人应该如何吧。最近我想,也许我们的先辈们都把事情搞错了。也许我们的心并没有那么玄妙,也不需要那么玄妙。只是把该体验的都体验到了,又能维持住一种……一种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状态,便足够了。”妹喜道:“那灵魂的独立、弱水的横渡,也能靠你这种想法来完成吗?”雒灵道:“现实若是完满,何必追求弱水彼岸的未知?能够感到这一刻的满足,何必以灵魂的独立来追求无碍的永生?更何况,以这种平和的心境,或许更能体验到与造化同一、无待于外物的妙境呢。”妹喜沉默良久,说道:“妹妹,或许该由你来掌管本门才对。你比姐姐强多了。”雒灵道:“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说不定早已误入歧途,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妹喜叹道:“不,我是说真的。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现在的形势。眼见玄门大战一触即发,我心宗能否度过这一劫都难说。”雒灵道:“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不要理会便是。只要我们不上昆仑,玄门会战,与我心宗何关?”妹喜道:“置身事外,谈何容易!”雒灵道:“是姐夫逼姐姐帮忙吗?”“不是。”妹喜道:“不是他逼我,而是我想帮他分忧。”雒灵沉吟道:“姐夫和不破势不两立,姐姐,这件事我可没法帮你的忙。我只能答应你,只要你不亲自动手伤害不破,我绝不出手干涉这事。姐姐,你最好也别陷入得太深。”妹喜道:“妹妹,我怎么会要你站在妹夫的对立面来帮我?妹夫和你姐夫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去解决。本门现今最大的危机,并不是他们的对立,而是另有强敌。”雒灵道:“另有强敌?除了鼎革大变,还有什么能动摇本门的根基?”妹喜一字字道:“桑——谷——隽!”“他?”雒灵摇头道:“桑谷隽近来功力大进,可凭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想动摇本门千百年的道统?不大可能。”妹喜叹道:“妹妹,桑谷隽固然根基浅薄,可他背后却是那个害师父伤了一辈子心的有莘羖!而有莘羖和师父之间的孽缘,则牵涉到本门千年相传的那个大诅咒!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雒灵听到诅咒两字默然不语,妹喜又道:“我已经和桑谷隽交过一次手了,情况很不理想。我伤了他一个朋友,可小水之鉴也被他设计毁掉了。现在如果再面对他,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雒灵道:“可惜当初师父传我们小水之鉴的时候,让我们在小水之鉴上分别烙上了心印,否则我倒可把另外一面小水之鉴转交给师姐。”当初独苏儿让两个徒儿分别在小水之鉴上烙上心印,令两面小水之鉴各有归属,旁人无法使用,那是为了避免两个传人为了争夺宝物而同室操戈,但如今在雒灵愿意移交宝镜的情况下,这反而成了障碍。妹喜叹道:“妹妹,姐姐这些年在夏都锦衣美食,功力进境不大。当时在邰城见你轻易施展离魂术,我就知道自己的功力已经远不如你。夏都一战我已经信心全失,现在你就算能把小水之鉴借给我,我也没把握能胜过桑谷隽。但无论如何,我也要上昆仑去。不是为了帮你姐夫打赢玄战,而是为了守住我师门众位师尊先辈的遗体。”雒灵动容道:“师尊先辈的遗体?”妹喜道:“本门高手在练成魂游物外之后,便会前往昆仑,灵魂脱窍而出,强渡弱水。遗骸则寄存在昆仑是非之界的方寸山中。不过,除非昆仑之门大开,否则能来往昆仑的只有洞天派的高手传人。所以师父才会拜托藐姑射带她前往昆仑。”雒灵道:“这我知道。可师姐你刚才说守住师尊和历代前辈的遗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去守住?”妹喜道:“桑谷隽对我恨之入骨,我若躲在大夏深宫之中他无可奈何。但现在他却有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就是上昆仑,进入是非之界。一旦他上了方寸山,那我就非出现不可。有莘羖那男人深知本门秘事,他既然能帮桑谷隽造出一个虎魄,自然也能把这些秘密告诉他!”雒灵道:“姐姐的意思是桑谷隽会以师尊的遗体为要挟?”妹喜道:“不管他会不会这么做,我都一定要上昆仑守护方寸山。哪怕桑谷隽会毁掉师尊遗体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冒险。师尊她们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孤傲高洁!她们弃世之后,我这个掌门再没出息,也绝不能让臭男人糟蹋她们的遗体!”第三关 雒灵摘下一根头发(下)雒灵听了妹喜的话,来回踱步,徘徊良久,才说道:“姐姐,方寸山我没去过,不过那里既然是本门根基所在,应该对我们很有利才对。”妹喜道:“想来如此,不过我也没去过。而且有莘羖那男人是知道昆仑的,他留给桑谷隽的虎魄之中是否另外藏有对付本门的秘密也未可知。所以我实在没什么把握。”雒灵道:“那师姐你的意思是……”妹喜道:“妹妹,你这次能否帮帮姐姐的忙?虽然这次是为了维护师门重地,但姐姐也不愿意搬出掌门的架子来压你。只是这次事关重大,你的本事又远胜姐姐,不得已,姐姐只能求你了。”雒灵忙道:“姐姐快别这样说。”妹喜道:“若这次来寻仇的人是妹夫,那姐姐我也不好开口了。可桑谷隽毕竟和妹妹没什么关系,他桑家也表明不会直接介入夏商争端,你帮姐姐对付他,无关大局。”雒灵道:“桑谷隽毕竟是不破的好朋友。我知道,不破心里很重视他的。这次他前来报仇,只怕非决生死不肯罢休。若我死在他手上那就万事休提,若桑谷隽死在我手上,只怕我和不破再难相处。”妹喜一听也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也知妹妹为难,可是……”着急了好久,突然道:“妹妹,我有个主意,或者能让你出手对付桑谷隽而妹夫也不会怪你。”“哦?”雒灵问道:“姐姐有何妙策?”妹喜道:“我们姐妹俩宗派相近,师从一脉,灵体相似。若在自愿的情况下,彼此的身体对对方的灵魂都不会有什么抵触……”雒灵道:“姐姐的意思是说……交换身体么?”妹喜道:“不错。本门之要义在于乃以心术制人,妹妹你换上姐姐的身体,对实力的影响不大。那样子就算你杀了桑谷隽,妹夫也只会把罪名怪到我头上。”雒灵踌躇道:“这样……真的妥当么?”妹喜道:“这已经是姐姐这笨脑袋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妹妹你可有其他更好的、能够两全其美的主意?还是说你压根儿不想管这件事情?”“姐姐,你快别这么说,我……”答应两字,雒灵始终不肯轻易启齿。“姐姐,你让我静一静,再想想。”这个梦境早已在雒灵的主控之下,此时她虽不说话,但随着思绪的起伏,梦境一会呈现出千重大山,一会幻化出万丈巨浪,时而春花飘香,时而夏日迫人,时而秋风扫叶,时而冬雪漫天——片刻间转化了几十次景象,妹喜也知道这个师妹心中的念头已经转了几十转了。终于,明空一朗,雒灵顿足抬头,说道:“姐姐,这件事情,妹妹实在不能轻易答应。虽然桑谷隽的目的是报仇,但他的举动明显是对不破有利的。如果我去阻止他,虽然说是为了师门,可仍然是间接与商人作对。姐姐,师父说过,我们能在这次鼎革中置身事外最好。如若不能,则公归公,私归私,各助其心上人便是。我可以为了师门不帮不破的忙,但我无论如何不能拖他的后腿。河·洛·中·文·社·区”妹喜脸上一片平静,心中却不免有些失望,正要说话,却听雒灵话锋一转,说道:“所以,姐姐要让我出手对付桑谷隽,除非姐姐也作出相应的牺牲,让我对不破和他的家国都有所交代。”妹喜一怔,道:“交换的条件?”雒灵道:“本来,妹妹我不该跟姐姐讲条件,但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不这样做,对我的丈夫和儿子来说就太不公平了。”妹喜沉吟道:“你要什么条件?”雒灵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想如何措辞。妹喜道:“妹妹?”雒灵道:“姐姐,伊挚大人和太一宗宗主祝宗人补天的事情,你知道吧?”妹喜道:“知道一些。”雒灵道:“那他们的约定姐姐可知道?”妹喜奇道:“约定?什么约定?”雒灵道:“那个约定,我们回来之后伊挚大人和不破讲过,他们不视我为外人,也不避我。原来这次补天既是两位前辈的一个心愿,也是他们的一次赌赛。”妹喜心中一震,知道这两大宗师这次赌赛几乎都赔上了性命,那个赌约多半非同小可!表面上则仍保持平静,问道:“请妹妹为姐姐叙说。”雒灵道:“当初赌赛的因由,据说与江离有关,这非我们关心的重点,不去理它。后来伊挚大人和祝宗人大人各下赌注,以能先一步补天成功者为胜。”妹喜道:“赌注是什么?”雒灵道:“伊挚大人要祝宗人大人下的赌注是:一旦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他需助伊挚大人夺取天下。祝宗人大人要伊挚大人下的赌注是:若商人得天下,则需继续奉太一宗为正道,贬斥群邪。”妹喜动容道:“伊挚只是商国之尹,他有资格下这赌注么?”雒灵道:“且不说伊挚大人在商国的影响,其实不破的祖父本身亦甚崇敬太一宗,只是伊挚大人心中另有一全新的理念,影响所及,不破的祖父才对四宗均抱保留的态度。不过若伊挚大人也同意而太一宗愿意接受改朝的事实,那么要奉太一宗为正道也并非难事。”妹喜沉吟道:“后来结果如何了?我们虽知道两人一死一伤,却不知道胜负如何。”雒灵叹道:“没有胜负。或者说,两个人都输了。”妹喜道:“这从何说起?”雒灵道:“补天一事之难,出乎他们两位意料之外。一开始他们分头行事,后来事情做到关键处才发现不妥,两人联手也未能力挽狂澜。补天之事,终告失败。至于后果,伊挚大人当时却不肯详言,说是三千年后的事情,此时多说无益。只是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刻在玄武之甲上,留待后人。”妹喜道:“那么赌注怎么办?”雒灵道:“两人既然都失败了,那两个赌注便都难以兑现了。”她仰头出神良久,说道:“姐姐,其实两个赌注是很有问题的。若祝宗人大人胜了,他要商人奉他太一宗为正宗,那他岂能在鼎革这一事情上无所贡献?若伊挚大人胜了,他要太一宗背叛家族帮助商人,则鼎定天下后商人岂能不给太一宗一个名分?所以我想,这两个约定或者表明祝宗人大人已知大夏之势已不可为,开始为宗门预谋出路。同时伊挚大人或者也考虑到他心中理念其实未必能完全超越太一宗的范畴,所以才有重新接受或部分接受太一宗的打算。这个赌注看似针锋相对,其实他们两人都想到一块去了。”妹喜点头道:“可惜他们却都失败了。”“是啊。”雒灵道:“知道这件事情后,我偶尔念及,心想或许上天并不希望天下正统继续沿着太一宗的路子走,也许……也许鼎革之后,道统格局也是一个全新的景象。”妹喜听到这话愣住了,看雒灵时,只见这个小师妹并没有看着自己,她正在想什么呢?那复杂的眼神竟然妹喜想到了独苏儿!那个为情所累,为情所苦却仍不忘师门、不忘道统的独苏儿!那个看似脆弱,肩膀却比任何男人更能担当的独苏儿!“难道师妹才是师父真正的传人?”这个念头在妹喜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拒绝再想起它。“师妹,”妹喜道:“天下是否鼎革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吧。”雒灵点头道:“是,姐姐。其实我提起这件事并非无因,因为我想模仿他们,和师姐你定一个约。”妹喜道:“什么约?”雒灵道:“上次大禹定天下、启王家天下之际,无数宗师高手陷身其间,修为绝高却被大变洪流吞没者不计其数。妹妹我修为难望那些前辈高人之项背,岂敢斗胆以为自己能身处鼎革漩涡之中必能自保?所以我这次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全身远害的。但师门之事,妹妹我不敢不管。不管则以,既然打算插手,那便是把性命也拿来赌上一把了。桑谷隽不来则以,若敢来犯,哪怕是杀了他我也绝不退让。所以,我自己的赌注就是,在桑谷隽对姐姐还有威胁的时候我会竭尽全力帮姐姐守住是非之界,一直守护到桑谷隽死……或者我死。”妹喜心中暗喜,点头道:“那妹妹要姐姐下什么赌注?”雒灵道:“妹妹斗胆,要心宗宗主之位。”妹喜惊道:“你说什么?”雒灵道:“此次事件,姐姐助姐夫是情理中事,但妹妹所为显然却妨碍了不破。所以妹妹才斗胆如此。不过妹妹也不是为了自己来夺姐姐的宗主之位,只是想请姐姐许诺:若天下仍然为大夏之天下,则姐姐仍作宗主;若天下归商,则妹妹为心宗正传。”妹喜犹豫了好久,说道:“若在这次事件中,我们姐妹出了意外当如何?”雒灵道:“宗主之位,夏胜则归姐姐之传人,商胜则归妹妹之传人。”妹喜微微一笑道:“姐姐我还没找到传人,妹妹你已经有了不成?”雒灵道:“姐姐,你听过洞天派‘传宗之发’的传统么?”妹喜道:“我听一个人说过。”雒灵道:“将记忆与知识存储在一根头发中,这分明是我心宗的拿手本事,只是旁及血门之学而已。”妹喜道:“藐姑射修为绝高,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旁通诸门也不奇怪。”雒灵道:“既然他们能用,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梦醒之后我会留下一发,以待不测。”妹喜却没心思去收徒弟、传道统,心中道:“事若成,宗主仍然是我;大夏若败,我与大王同生死,这宗主之位对我何用?”当下点头道:“好,我答应你。”雒灵道:“且学前辈,击掌为盟!”梦中三声掌声过后,一声啼哭惊醒了雒灵,她抱起儿子,哄得他安宁。她亲着孩子的脸,闭目良久,才摘下自己的一根头发来,捻成毫毛大小,植入儿子的头皮之中。第四关 马蹄,努力!八大方伯之一的昆吾已经丢失了接近一半的领地。东线的领土并入商国,南线的领土则归季连之主所有。不过此时此刻,完全沦为战场的昆吾国却正处于难得的和平之中。这短暂的和平不是由于夏商双方达成了妥协,而是因为夏商双方都在准备着更大的战争——昆仑玄战!夏商高手将上昆仑决战的消息传遍天下,但真正知道昆仑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却不多。而夏商双方将由什么人出战则更显得扑簌迷离。不过季连的高级将领已经接到通知,他们的国主芈方将不会上昆仑,而是作为东方联军在东南战线上的压场人物,镇守东南!季连的巫师术士,将由季连的高手季连火巫率领前往昆仑参战。不过这一切,似乎和马蹄没有什么关系。逃出夏都以后,马蹄带着哥哥回到了季连城。他虽然不是在这里出生,但在这里生活得最久,这个地方也算是他的故乡。他曾受雇于一个季连的商人,到了蚕从国之后杀其主而夺其财。之后害怕事情被人发现,一直不敢回去。但以他现在的本事,要摆平这点小事早已不再话下。回到季连以后,刚好碰上季连城因战争关系而募新军,他马上去报了名。以他现在的本事和“从小生长在季连”的经历,轻而易举地成为季连新军的一名小卒。一年多来的游历让他成长了许多,他没以前那么浮躁了,本事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从容。虽然他认识商国储君,认识季连少主,但在军中一点也没透露,也没摆出半点高手的架子来,克尽一个小卒的本份。过了不久,随着战事的扩大,季连越来越深入地卷进夏商大战之中。季连与昆吾本来都是祝融氏之后,但数百年的繁衍,关系早已淡漠。成汤的意思很明显:一旦东方得势,季连将取代昆吾成为祝融氏之嫡系、南方的新方伯。有莘不破到达夏都之前,东南战线本已处于冷战热战交替的紧张状态。有莘不破一出夏都,东方马上发动攻势。这几个月来大战凡七,小战数十,马蹄积功累进,先升为十夫长,在夏商停战前又升为百夫长。这样一个小小的将领和有莘不破、于公孺婴等人的地位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甚至也难以匹配马蹄现在的真正实力,但马蹄并不着急。他知道有一天他一定会站在他们面前,并让这些人大吃一惊:眼前这个马蹄,真的就是以前认识的那个马蹄吗?想到这里,马蹄就笑了。“真不知道要停战到什么时候啊。”马蹄的战友,一个叫阿勉的百夫长感叹说。马蹄道:“你很希望打仗吗?我记得你很讨厌打仗的。”阿勉讨厌战争,但每次冲锋都跑在最前面,这是马蹄喜欢这个同袍的原因之一。阿勉道:“我不是希望打仗,而是希望快点打完。你也知道,我们这次停下来不是因为双方要和解,而是因为要先进行那什么昆仑玄战。嗯,马蹄,昆仑玄战是什么,你知道吗?”马蹄遥望夏都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其实他是能猜到一些端倪的。吃了靖歆之后,马蹄不但得到了那个方士的部分力量,也得到了他的部分智性记忆。不过靖歆对于昆仑的概念也很模糊,只知道那里可能有不死果,而且住着天神——但这些在靖歆那里都只是传说而已。反倒是从乌悬那里马蹄知道了一些更可靠的信息,不过涉及到的内容相对来说则狭窄得多。“那个昆仑,好像其实不在这个世界上。”马蹄说。阿勉奇道:“不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怎么一回事?”马蹄道:“我听一个读过书的人说,昆仑在大地中央,可是你说,大地的中央哪里有个叫昆仑的地方?”阿勉道:“那说的也是。不过你说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实在难以理解。”马蹄道:“大概是需要由一些很厉害的人来打开一条从这里前往昆仑的通路,然后才能让这个世界的人过去吧。不过似乎不是所有人都能过去的。”阿勉道:“是啊,据说能去的只有火巫大人那样的高手。据说这次商国也派了很多人去了。”马蹄道:“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明白干嘛要到昆仑去。打仗就打仗吗,跑那么远干嘛!”马蹄心想自己多半没机会上昆仑参加这次令人向往的玄战,说这句话只是发发牢骚,心中以为这是个讨论不下去的话题,谁知道阿勉竟然道:“我想去昆仑进行玄战,应该有一定的道理吧。”马蹄奇道:“有什么道理?”阿勉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也在外面游历过一阵子,亲眼看见有个高人硬生生把一座山给推倒了。”马蹄点了点头。跟陶函商队有了接触之后,类似的事情他早已见怪不怪了。阿勉道:“我想啊,那样的高人,这世上一定不止一个。要是几个、或是几十个这样的人打起来,那可就不得了啦!马蹄,你大概也听过四大宗师、三大武者吧?”马蹄道:“当然听过。”阿勉道:“听说这些都是震震脚就天崩地裂的人。还听说这些人有的帮助商国,有的帮助夏人——天啊,那一定会打起来的。我们俩打架,无论输赢,最多赔上一条性命。这些人要是打架,一个不小心,那不是把全世界都赔进去了?所以我想,那个建议上昆仑去打的人一定很有仁慈之心,他大概是不想这场玄战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大的伤害吧。”马蹄听得呆了,直直地看着阿勉,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样。阿勉道:“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马蹄道:“你怎么懂得这样一番道理?”“我也不知道。”阿勉道:“只是看死人看得多了,有时候不用打仗的时候,便看看天,看看日月,看看星星,想些事情。”马蹄叹道:“我去过孟涂,去过夏都,说真的,达官贵人、高手宗匠见过不少,但能说出这番道理的人,却也没几个了。可惜你没出生在好家庭,也没个厉害的人物作师父,要不然也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阿勉笑道:“是吗?我倒不这么看,也许很多人有这种想法的,只是他们没说出来而已。马蹄,你说玄战之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是……”望着夜空,马蹄道:“我只是忽然很想到那个所谓的昆仑去看看。我自从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就总是觉得那里有个地方是属于我的。”“是吗?”阿勉道:“不过那个地方应该不是我们想去就能去的吧。再说,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去到那里也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我却一定要去的。”马蹄道:“我总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治好我的病。”“病?”阿勉关切地问:“你生了什么病?”“饿病。”马蹄道:“我的肚子,每天都因为吃不饱而受尽折磨。”阿勉笑道:“原来是这个啊。你都是百夫长了,伙食应该够才对啊。我们两队的军粮是一起的,我记得亚旅大人没克扣我们的军粮啊。”马蹄叹道:“那点东西,你们吃是够了,却根本没法解决我的问题。”阿勉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大吃!那你就努力点吧。等做到了千夫长,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马蹄摇头道:“不够不够。”阿勉讶然道:“还是不够?不会吧!你可知道千夫长的俸禄有多少?”马蹄道:“我都说了,我的肚子饿是一种病来的,不是吃多少粮食就能填饱的。”阿勉道:“那你看过大夫没有?”马蹄道:“大夫?没用的。我记得有一个人对我说,只有吃下天下间最难吃的东西,才能彻底根除这饿病。”阿勉道:“天下最难吃的东西?那是什么啊?”马蹄叹道:“不知道。她没说,大概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不过我想,那东西也许在昆仑。”阿勉道:“但我们没法上昆仑啊。就算你有机会上去,在那里进行玄战的情况下,只怕也很难找到那最难吃的东西吧。”马蹄道:“也许吧。不过我有预感,我总有一天能找到的。”阿勉道:“希望如此。不过在那之前你怎么办?”马蹄道:“先找东西顶着啊,比如说……”阿勉道:“比如说什么?”马蹄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跟你说,你可别吓着。”阿勉笑道:“放心,我没那么胆小啦。”“嗯。”马蹄道:“一般来说,越有灵性和力量的东西,越能治我的饿病。我曾吃过小一片好东西,足足有三天不觉得饿。”阿勉喃喃道:“有灵性的东西啊……比如狗?”马蹄道:“狗?狗那里比得上人!”“人?”阿勉大吃一惊。随即以为马蹄在说笑。马蹄道:“是啊,人。在这几个月的战场中,我吃了不少人。一开始是饥不择食,偷偷地在战后挖尸体吃。后来发现那些腐烂的尸体根本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于是就找那些强壮的人,在他们临死之前把他们身体中最精华的部位吃了。慢慢的我知道了,我的胃渴望的不是他们的血肉,而是他们的生命。再后来我发现,一个人越勇敢的人,越聪明,胸襟越广阔,他们的生命越有味道。也就越能止我的饿!虽然是我在吃着他们,但到后来却是被吃的人在改变我!我慢慢地讨厌那些卑怯、愚蠢、目光短浅的家伙,这样的人现在就算我肚子饿得像火烧,我也绝不吃他!不但如此,我还把以前吃过的那些人卑怯、愚蠢的部分吐了出来,拉了出来,排了出来!总之,我感到我其实不是为了吃东西,而是为了……怎么说呢?或许可以说,我想追求是一个完美的生命。”阿勉道:“完美的生命?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马蹄道:“只是隐隐约约想去追求罢了。阿勉,你现在知道我吃人,还怕不怕我?”阿勉以为马蹄刚才说的只是寓言,因此摇头道:“不怕。”马蹄道:“将来如果你战死了,在临死之前,能不能让我吃?”阿勉笑道:“我在季连城可是出了名的胆小和笨拙啊。你现在不是很讨厌卑怯、愚蠢的人吗?”“不是的,那是别人不理解你而已。”马蹄道:“现在看见过你冲锋的人都应该知道,在和平时期处处忍让的阿勉有多么的勇敢!而且我觉得你虽然地位很低,却有一颗仁者的心。我不希望你的胸襟随着你的死亡而死亡。所以……请你让我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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