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有人跟他提起秃鹰只啄食尸体的事,有莘不破突然扑到在土包子上,准备装死,企图把这头秃鹰诱下来。鹰肉虽然粗糙,但鹰血却能带来热量和力气。他慢慢陷进积雪中,鹰还没被诱惑下来,他已经感到了“雪包子”的异样。积雪之下,本应该是一抔泥土或石块,但他却挖出一个人来。淡青色的绸缎,裹着一个水晶一样的人。商王国数十年承平,教化普衍,人物俊秀,但有莘不破却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隽美的男人。“难道是妖怪吗?”但就算是妖怪,这个妖怪也长得太漂亮了。有莘不破伸手想探一下这个人是否还有心跳,却摸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事物——这个人的胸膛上,睡着一头娇小的银狐。有莘又伸出食指,探了一下他太阳穴下的大动脉。良久,才感觉到一次细微的跳动:这个人还活着!也许正是那头银狐,护住了这个陌生人的心脉。“我要不要救他呢?”他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一个人能否走出这个荒原都已经是个问题。如果再加上一个负担,生存的几率将会降到很低很低。“如果我把他背上,一天以后,不过是让这个荒原多出一个比这个‘雪包子’高一倍的‘雪包子’罢了。我才没那么傻呢。”有莘不破甩甩手,走了。一刻钟以后,他又绕到这个晕死的人面前,不过这次不是迷路,而是回来了。“阿衡老师和我讲的做人道理,我当时应对如流,难道一到生死关头就全抛开了?”“不过话说回来,”犹豫了很久,他又想:“这些道理又不能当饭吃。”他喝了一口酒,再一次大踏步走开了。头顶上白色的太阳移过了一个指头大的位置,有莘不破又回到了这里。他挠挠头,自言自语:“我要是不理他,还算个男人么!要是让爷爷知道,非给他老人家打死不可!……不过,究竟是孙子的命重要,还是一个陌生人的命重要?”经过一番犹豫,这个年轻人第三次掉头而去。当有莘不破第四次面对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迷路,还是刻意绕回来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背起人就走。两天后,在大荒原的边缘,有莘不破倒下了。如果他知道再走四五里,就能望见荒原边缘的枯桃树,也许能鼓舞年轻人继续走下去。如果那半瓶酒没有灌进陌生人的口中,而是他自己喝了,也许他现在已经在荒原外面逍遥了。当然更可能的情况是:他想抛下了陌生人,却因为迷路而一辈子绕着那个人打转。尽管有莘不破把这个人背上以后就再没把他抛弃,但倒下前嘴里仍在嘟哝着:“阿衡老师,这个故事告诉我一个道理:我他妈的真是太傻了!”第二关 走出荒原车行辚辚。陶函国著名的鹰眼铜车商队慢慢走出大荒原。三十六头超大型山牛,曳着三十六驾超大型的铜车,踏雪匝匝,七十二骑来回策应,一头秃鹰在三百六十丈高空中来回盘旋——这就是通行天下的三十六商会之一、陶函商会行商的景象。商会第一领袖称台首,时三十六商会势力甚大,世俗尊之,称“台侯”。陶函商队的台侯便是天下闻名的大箭师于公之斯。台侯之下,设四大元老:苍、昊、旻、上。四老之下,设六使者,使者御银角风马兽,掌六车、六骑。六使者之下,设车长。车长御铁尾风马兽,管鹰眼铜皮车一。每一车附骑士一,轻骑软甲;设御者一,持鞭、长矛,腰束短兵,驱御山牛,山牛之力,能曳八千斤;设甲士一,铜戟、短兵、软甲具备;设箭手三,配短兵,陶函箭手,号称三十六商队第一。※※※陶函商队主车,鹰眼。于公之斯凭几不动,他的左下首,四大长老盘膝而坐。苍长老半侧身子,向于公之斯躬身,于公之斯稳坐鞠躬:这是元老和台侯相见之礼。其时东方各国文化鼎盛,虽在日常,礼节不失。“台侯,商队规矩:路遇病、弱、疲、难等需救助者,解衣衣之,推食活之,不得开车门纳之,以防宵小奸细。如今我们身处盗贼如毛之地,而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迁延三十里,更救人上车——这不是坏了我陶函商队的规矩么!”“商队有规矩,但处事有权变。”于公之斯微微一笑,继续说:“我从少年起来回这大荒原,也有三十多年了,几位长老自然更久。”苍长老不由唏嘘:“五十六年,快一甲子了……”“数十年间,不知多少人冒险进入,但凡结伴遇险的,临危相害,不知多少,而自始至终能够互相扶持的,四公见过多少?”苍公默认良久,才说:“见过两次,三十三年前一次,十年前一次。”“五十六年两见,可知稀罕。那么为救一个路人而自陷危难,始终不弃,这样的人苍公见过多少?”“一个也没有。”“所以,”于公之斯顿了一顿说:“救这样一个孩子,绕道三十里,倒也值得。”“若他是在作伪呢?”“作伪?”于公之斯笑了:“谅他也逃不过我的眼去。”于公之斯深沉的眼神中,到底他还看见了多少旁人没有看见的事情?“这人也就罢了。”苍长老继续说:“但被他救的那年轻人,实在不像一个人。”他回头望了望昊长老,侧回身子,端坐正。昊长老半侧出身子,面向于公之斯,说:“那个穿着青色缎子年轻人,胸伏银狐。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竟然只穿了内外两层薄衫。而且长得也太俊了——虽无脂粉之气,静睡之中,默默无语,却仍隽美得让人惊心心魄。只怕是妖。”“这年轻人大有来历,这是一定的了。但妖怪却绝对不是。”于公之斯说不是妖怪,便不是妖怪。四老都知道,妖物要在于公之斯的鹰眼之下遁形隐性,除非有上万年的修行。“如果他有那么深厚的修为,也不必混进来了,从外部攻入,我们也抵挡不住。”“爹爹,”一个青年躬身进车,向四长老问安后,报告说:“那两个人醒了。”苍长老问:“醒后情形如何?”“那身穿白袍的小子一醒来就嚷饿,不吃饭,先让人上酒,把我们都当他下人似的,好无礼。”“那青衣少年呢?”“那白袍的小子没喝几口酒,就闹得漫车酒气。然后那穿青衫的小哥就捂着鼻子醒了。”“斛宁,客人既然醒了,便请他们过来一叙。”※※※帐子掀起,于公斛宁走了进来,坐在父亲的右下首。这商队主车简直不像一辆车子,而是一间铜皮包裹而成的房子,六个人依次列坐,非但丝毫不觉局促,还剩下很多空间。帐子再次掀起,一个身穿白袍的大男孩傍着一阵风刮了进来。帐子还没落下,一个青衫少年跟着进车,在白袍后面对于公之斯和四老躬身为礼,静静退在一侧。白袍年轻人大喇喇向各人望了一眼,对主人拱手说:“您是这商队的台侯于公之斯吧,我叫有莘不破,谢谢你的酒了。”向四个长老唱了个喏,大喇喇在于公之斯对面坐下了。无礼之至!四老均想。于公之斯却只是一笑,问:“这位小兄弟却不知如何称呼?”“我叫江离。”青衫少年轻轻说,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呆呆出神。※※※“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抬头,他年纪很小,小得还不是很懂说话。眼前问话的这人,整个身体似乎笼罩着一团光、一层雾,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小男孩还是觉得这人很亲切,哪怕只是第一次见到,就能感觉到对方很喜欢自己。他轻轻把男孩子抱起来,两人离地很近,但男孩子还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好漂亮的孩子。以后,你就叫做江离吧。”从这句话开始,这个男孩有了这个名字,也有了这个师父。※※※“被人问叫什么名字,这是第二次。”江离想。在他旁边,有莘不破天南地北地胡吹着。江离有了师父以后,开始过着一种和人间若即若离的生活。在他眼中,师父就和神仙一样神通广大,也和神仙一样不可捉摸。“你本来有个师兄,唉,如果他还在我身边,我也许不会再收弟子。他被人间的事情拌住了,忘记了当初的追求。江离,你这个师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万不能学他。要知道,纷繁的人间俗务,是永远理不完的。人世间的情感,也是永远纠缠不清的。我们必须把这一切看破,才能进入到那个无穷境界,那个天外的境界。”当时这些话江离并不是很懂,只是点点头。师父这么说,总没错吧。不过他的心灵第一次放进了除了师父以外的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师兄。不过师父没有多提师兄的事情。师徒两个人传道授业,在苍茫云海间驰骋来去。师父那些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本领,江离也一点一滴地学着。慢慢地,江离长大了。“江离,这是你作为徒弟的最后一关,过了这一关,你就正式成为我的传人,我将会把去天外天的路径告诉你。”天外天……江离知道,师父的家就在那个地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江离也仅仅知道师父的家在天外天的某处,师父没有回去过,他当然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极其神秘也极其完美的地方,是师父在一片虚无飘渺中造出来的一个完美境界。“我们师门中的每一代掌门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虚无飘渺境界。江离,你将来也要造出这样一个境界来。那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美无暇的境界。当你能够造出这样一个境界,你就满师了。如果你的师兄当初没有走,或许现在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那我对本门的责任也便算完成了——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吧。”“不过,在能够造出自己的境界之前,你先要认识有这样一个境界。认识师父所造出来的境界。”“江离,你在土里呆着吧。如果你耐得住长眠的寂寞,九十九天以后,你的龟息九转应该也就成了。到那一天,这个大荒原,将会有百年一见的大灾劫。灾劫过后我再来找你。那时候你就是我的衣钵传人。我会带你到天外天,传你本门最深的奥秘。”江离并没有问“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失败的。他的信心和师父对他的信心一样强烈。※※※“你怎么知道我三次徘徊?你当时在哪里?难道你躲在雪里?”“哈哈哈哈……”众人一齐大笑。于公斛宁得意地说:“我爹爹当时不是在雪里,他在天上!”※※※“就是这个人把我挖出来的。”江离心想,而且也是这个男人弄得一车酒气,把自己熏醒的。他一醒来知道自己没有在雪里耐过九十九天,也没有等到天灾的到来,当时不由得一片惶惶。他并不怨恨有莘不破。因为江离不认为这样一个男人能够扭转自己的命运。这一切,是天意?但是师父呢?这一关没有过,他是否会出另外一道题目来考验自己?还是从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再相见?这些问题当初江离没有问,因为他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的。可惜一个多管闲事的有莘不破出现了。※※※他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一直和蔼的于公之斯变得英锐起来。这个绝代箭手突然站起,高声喝道:“警戒!”※※※“警戒!——”伴随这一声令下,大荒原外出现一道奇景。三十六驾铜皮车就像一条长蛇突然曲起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圆圈。每一驾车山牛朝内,车尾向外。每驾车向上下左右各伸展出一片一丈来长的铜板:车与车之间板板相扣,围成一道圆形铜墙;向下伸展的铜板封死了车底的空隙,向上伸展的铜板形成三个箭垛。箭手跨车而上,甲士持戟待命,弓试弦,剑出鞘,七十二骑勒缰警惕。片刻之间,荒原外就如同多出了一座周长百丈的城堡。有莘不破、江离和于公斛宁、四老跟着于公之斯,登上了西南方的车顶。远远望去,一片平川之上,稀稀落落几株枯树,除了偶尔几阵狂风吹落树上积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没什么事情啊。”有莘不破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马上报以轻蔑的眼神。整个商队都知道,他们的台侯是不会错的。江离皱了皱鼻子,道:“好重的辛味。怕不有七百骑。”于公之斯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我怎么闻不到?”有莘不破说。江离道:“天地间的气息,本不是为迟钝的人而设。”“嘿!”有莘不破说,“只怕是你附会取宠。”江离皱了皱眉头说:“谁附会谁?谁取宠谁?”有莘不破道:“当然是你附会了:你见商队警戒,便随便臆测出一个数字来,让人佩服你一下。嘿嘿。还装得神秘细细的,人多人少哪里是鼻子闻得出来的?”江离目光闪动,道:“若真有七百骑呢?”“那是你撞上的!”这是远处渐渐有了异动,有莘不破也知道确实有事发生。江离深深一吸,道:“我若能说出更具体的情况呢?”“怎么个具体法?”“七百人以上,三四百是铜角马,一百多是银角马,其它是杂兽,领头的那人坐骑是紫色的。”有莘不破放声大笑,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跳下去让他们踩。”回头对于公之斯道:“我就不信鼻子连颜色都能闻出……”他的话嘎然而止,因为发现于公之斯脸色微变,不由得有点紧张,心想不会是真的吧。※※※两人谈论间,地平线上渐渐尘嚣雪飞。继而轰轰声响,就像远方在打雷一样。渐渐连地面也开始微微震动。那一团沙尘越来越近,离车城百余丈左右,这才慢慢减速,大队在百丈外停住:当先的是百来号银角马,银角马左右是数百铜角马,这两拨立定阵势以后,又有数百杂兽陆陆续续地跟上来,分布在铜角马两边。人马喧嚣中推出一杆大旗,旗上绘着一头猛兽:虎头、猪身、象牙。旗下拥出一人一骑,虽远在百丈外,仍能感到这人身上发出一股煞气,他的座下,正是旗上所绘的那头怪兽,竟然真的是紫色的!※※※有莘不破结舌良久,却也服气,道:“罢了罢了,算我孤陋寡闻,原来颜色竟然可以用鼻子闻出来的。江兄……”江离纠正说:“我不姓江,只是叫江离罢了。”“哦,江离兄,赫!就叫江离你不见怪吧。看天、听地来估测敌人的远近、数目,这我是听说过的。但用鼻子闻出数目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过。用鼻子闻出颜色来我连想都没想过。这中间的道理,你给我说说。”江离见他居然这么轻易就服输,倒有点意外。道:“煞气我确实是闻到了,但数目我是看天看出来的。至于颜色,我是猜出来的。”“猜出来的?你连看都没看,怎么猜?”“既然看出了数目,这方圆百里以内,能动用这么大阵势的强盗可就只此一家——除了三宝岭上臭名远扬的紫蟗怪,估计也没第二拨人了。”“紫蟗怪?”有莘不破问道:“是他那头怪物的名字么?”“对,听说他十多年前收服了这头畜生,开山立寨,就以这怪兽为名号,在强盗里面算是很有名气的了。”※※※他们两个人在随口应答,晃若无事,其他人可没这么轻松。紫蟗魔王札蠃(luo)的恶名,天下间行商的人无不知晓。陶函商队每次走近三宝岭三百里范围之内,无不惕然,幸而十几年来相安无事。这次本来不需走三宝岭一线,谁知他们竟然远隔数百里跨境而来,而且这阵势,七百之数,只怕有多没少,看来紫蟗寨竟是倾巢而出,今番志在必得。“我们总共还不足三百人?打得过吗?”“就算靠着车城打赢了,不知要死伤多少人。”“这次真是出师不利,刚走出家门口就遇上大对头。”……这些话没有人说出口,但却在大部分人心中盘旋着。当然,他们还有最后也最可靠的希望——他们的首领、威震四方的于公之斯。※※※江离感到周围的人神色有异,显然都十分紧张,也就不再多说话。有莘不破神经却有些迟钝,想了一想又说:“你这个紫色固然猜得虽然有理,但这险也未免冒得太过了。虽然能出动这么多人的只此一家,但如果是他派属下来,嘿嘿,可就让人见笑了!”江离看了于公之斯一眼,道:“要来动陶函商队,自然非紫蟗怪亲自出手不可。”于公斛宁突然跳了起来,怒道:“此刻大家生死一线,你们还在这里有有一句没一句地胡说八道,我们怎么就救了你们这样的人!”“斛宁,怎能对客人如此无礼!”江离轻轻一笑,说:“谁让你们把我搬上车来的?我自在雪里面好好的,要你们多管闲事!”于公斛宁听他这么说,心想自己亲自背上车的这人非但不感恩,还要怨人,气的呆了。江离转过头对有莘不破说:“特别是你,我好好在荒原里睡觉,你把我挖出来干什么!”这句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愕然。有莘不破说:“你在睡觉?在雪里睡觉!不是被困在雪原里?”“我是笨蛋么!是没出过门的毛头小子么!这么小一个荒原也走不出来?”有莘听了,脸上微微一红。他走不出本不是因为体力,而是圄于荒原中的种种幻象,又不懂得怎么在旷野中辨别方向。待到摸到一些门道,体力却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师父让我在土里睡足九十九天,差了一天也不行,无缘无故的,你干嘛把我挖出来!如今我不但九十九天的考验未满,连人也不见了!我师父见到了会怎么想!如果他因此以为我没出息,不再认我这个徒弟,你、你拿什么赔我!”江离一开始是讥讽的语气,说着说着,加了三分怒气,说到最后,又多了一点酸苦味。有莘不破苦笑道:“是是是!我是笨蛋,一个没出过门、自以为伟大又喜欢多管闲事的毛头小伙子,行了吧。”江离刚才这番说法本是气话,但气话说出来以后才发现其实也是真话。想起和师父后会难期,不禁忧形于色。有莘见他色苦,忙道:“别担心,我跟你一起去找你师父,我亲自帮你向他解释。”江离破颜笑道:“‘亲自’!大少爷,你是什么大人物了?再说,我师父也不会见你的。”有莘问道:“为什么?”江离还没回答,突然一声狂嘶,声如牛鸣,响过虎吼,三十六头山牛同时软脚。紫蟗旗下,银角马放蹄冲来。陶函商队虽然都身经百战,但近两年见到的也多是牛毛匪患,罕有这样近乎军队的气势!数百人心中无不一紧,一百零八张弓同时瞄准。于公斛宁张弓搭弦,对准了冲在最前锋的骑士,只等父亲一声令下。眼睛旁光一扫:江离悠悠自叹,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有莘不破神色木然,盯着冲来的数百强盗,就像盯着一群牛羊。于公斛宁心中大怒:“你们自恃有我们的保护,定然无恙,竟然把这场大难全当作别人的事情。”心念一转,讥刺说:“刚才不知道谁说输了要下去给马踩的!”有莘一愣,说:“啊,差点忘了。”顺手抢过一个甲士的长戟,呼地跳了下去。连于公之斯也来不及阻止。第三关 浴血激战冬将尽。雪和沙尘同时飞扬着。陶函国南疆大荒原外,一边是铜墙铁壁,利箭上弦;一边是兽嘶马鸣,千蹄践雪。两者之间,一个渺小的人影横戟独立。※※※“陶函商队出来了一个疯子。”冲在最前锋的骑士想。突然耳边一声熟悉的怪叫,身边一头银角马抢先了一个马头。接着右边一声狂吼,又一只银角马抢先了半个马头。“想抢我头功!没那么容易!”双腿一紧,三人争了一个平头。“踩死他!”“踩死他!”“踩死他!”※※※“那孩子!台侯救上车的那孩子!”“好!有种!”“可怜。要报恩也不用这样去送死啊。”※※※矛盾甲盔齐全的银角马群已经冲进陶函箭手的射程,但于公之斯仍未下令。※※※于公斛宁心中微微一颤,他只是一时气起,没想到有莘不破真的跳下去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内疚。他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过去所见过的被强盗杀死的路人;想起有莘不破刚才还在那里大大咧咧的嘴脸;想起了哥哥的豪气,如果他在这里……他突然想起父亲的严厉,不由得有些内怕,自己一句话断送了一条性命,父亲会怎么责备自己?偷眼看去,于公之斯神色肃然,半点也看不出他的想法。※※※江离在有莘不破跳下车时回过神来,看他向敌群奔去,看他刹然屹立,看他横戟待敌。江离就像看着一头调皮的老虎闯进羊群意图不轨。他轻撮嘴唇,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哼道:“铜墙外,马蹄飞,雪扬千尺随风上,猛兽狰狞谁敢当!……嗯,看这夕阳红得像血,他一人当千马,也算是一幅不错的图画。如果天灾刚好是今天来,那就更好看了。”风咋起,吹乱了江离的头发。※※※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离得很近了。十丈,五丈!三个冲在最前面的骑士仿佛已经看到片刻后的未来:刀下鲜艳的红光,蹄下翻滚的躯体,土里模糊的肉团……他们的眼睛开始发红,他们的坐骑开始发狂。“啊呜呜……”中间的骑士在怒吼中又抢先了一头,却见前面那白袍的小子突然发一声喊,冲了上来,转眼到了马前。铁蹄扬起,铜锤砸下。“他死了吧。”那一瞬间他想。然后马上感到一阵震动,身体某处一凉,整个人飞了起来。在他落下来那一弹指间,他看见底下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马头、马血、人头、人血……冲过来的队伍就像潮水,到了这个地方被一个漩涡搅成一片烂泥浆。※※※陶函商队的箭手、甲士、驭者无不开始对有莘不破产生一种五名的敬畏。这个少年站在那里,每一戟扬起就是一次死亡:人的死亡或马的死亡。到后来,人看不见了;再后来,戟也看不见了。只有敌人持续的死亡证明这个年轻人还活着。“幸亏他是我们这边的人。”不知谁说了一句。所有人心中都一齐叫了一声:“幸好!”※※※令旗扬起。“射!”盗群就像一个竹笋,陶函一百零八张硬弓每一声齐响,它便被剥掉了一层。这个竹笋能不能在它被剥完之前滚到这道铜墙脚下?紫蟗旗下,响起了金鸣之声。还活着的人不一时退得一干二净。让他们产生这么高撤退效率的并不是来自后方的那撤退的信号,而是来自那个在血污中跳舞的少年的死亡恐怖。※※※盗党尽退,有莘不破这才倒曳长矛,大摇大摆地往回走。戟早就断了,这根矛是临阵抢来的。他跳上车来,第一句话就问江离:“怎样?”江离没等他说完两个字,早已捏着鼻子远远避开,只丢下了两个字:“好臭!”※※※陶函商队的三十六铜车中,只有六驾没有运载货物的任务,第九车“松抱”就是其中之一。这是陶函商队的客车。车长是于公普三。但大家还是习惯叫他阿三,一是因为于公普三是他刚刚有的称谓,二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样叫太过扭口。一场大战以后,阿三通常会产生恐惧、哀伤、庆幸等诸般情绪。但今天他却只剩下疲累过后的闲情。阿三本是一个没有姓氏的奴隶之辈。由于驾的车好,得到于公之斯的赏识,二十五岁上成了陶函车队第九车的御者。阿三三十二岁时,陶函车队遇上了一只狻猊。那是一头还没有成年的狻猊,但却已经具备了一抓洞穿山牛脑袋的力量。尽管这个时空还是一个人、野兽、妖精、神鬼共处的时空,尽管人类和妖魔鬼怪之间还存在着许多恩怨情仇,但人兽之间毕竟已经渐渐有了文明划开的分野。在各种力量平衡的情况下,一般是各自过着相对独立的生活。在人气旺盛的大道上,即使有妖怪借道,一般也非常自我克制。当阿三和他的伙伴们走在从葛南到昆吾的大道上时,以往的警惕和战兢慢慢变成欢歌和笑虐。因为他们知道,这条大道已经是昆吾王的地界。昆吾国和商国的国王,同列天下八大方伯,而昆吾王更是诸侯中最受大夏王信任的大霸主。昆吾王的威严和力量,无论对人界还是灵界都有相当的震慑力。但这头狻猊突然出现了。它只是一头幼兽,小的不但不懂人事,更不懂兽事。它本来应该在成年狻猊的监护之下慢慢地习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对人类的理解。但或许是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它孤单地在这条大道边的荒野中徘徊。当陶函车队经过时,它被惊动了。它愤怒地冲向陶函车队第九车的山牛,第九车的车长发现后飞马过来,企图拦住它,却被它一抓撕下了一只右手。当那只血淋淋的断臂飞向阿三时,几乎把他吓晕了。但当他看见幼狻猊的爪子向车长的头再次扬起,他突然鼓起了一股莫名的勇气。他冲了过去,口中吹着尖锐的响哨。凌厉的声音让幼狻猊一阵迟疑,但马上狂吼着转向阿三扑了过来。“我死了。”胆小的阿三心想。他狼狈地躲过狻猊的第一抓,但背上已经多了四条血痕。幼狻猊第二抓袭来时,他几乎已经绝望。就在这是,他听见了一声几乎刺破他耳膜的箭响,幼狻猊大叫一声逃走了。“是台侯。台侯赶来了,我得救了。”阿三心想。然后就晕了过去。大家都以为他晕过去是因为受伤,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其实自己是被吓晕的。但这件事情以后,他成了陶函商队众口交誉的勇士。这趟生意结束后,断了右臂的车长引退了,引退前向于公之斯推荐了阿三做了他的继任人。更为荣誉的是,于公之斯允许他用于公的姓。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如今,刚刚养好伤的阿三三十三岁,御铁尾风马兽,掌第九号鹰眼铜车,这是他第一次以陶函商队第九车车长的身份出商。副手庞流,御者阿采,箭手莫罗、莫音、莫其三胞胎兄弟,和甲士矮子龙,是他以前的战友,现在的手下,更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当然,这一刻他最挂在心上的,是他的第九车上的两个客人。“幸好有他在。”阿三虽然没说出口,可是对有莘不破这个客人却充满感激。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经历这样惨烈的大战,整个陶函车队居然是零伤亡,这是以前所不能想象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莘,如果让紫蟗强盗冲到跟前,莫罗三兄弟的作用便要退居二线,而他、庞流和矮子龙便得上前和敌人肉搏。“和那样一群强盗……”一想起他们狰狞的面目,他的头不禁又缩了缩。“幸亏有他在。”※※※两个客人当中,江离是被阿三看不起的。这个小子光是长得好看,在大战的时候,连一分力气也没出,但当台侯让他和有莘一起依旧住在“松抱”时,他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委屈了他似的。当然,像阿三这样贫苦出身的人,是很难理解洁癖这种毛病的。江离有很严重的洁癖。本来他是打死也不肯和满身血污汗臭的有莘不破同居一车的,但无奈,陶函商队的客车,只有这一驾。于公斛宁说:“要不,你到我的车上来。”他是六使者之一,主车是第十三车“反顾”。对于江离,他一直很有好感,不像对有莘不破那样憎恶。“算了,”江离说,“我只是一个暂时寄宿的客人而已,乱了商队的规矩,不太好。”其实江离除了洁癖以外还有很严重的“人癖”。他最敏感的器官是他的鼻子,但是如果要让他和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相处,那比住在鲍鱼之肆更加难受。“我还是想法子把有莘这家伙弄干净吧。”于公斛宁听了目光闪了两闪,没再说什么。※※※汲岩和绒虎,是大荒原的两头极其难惹的妖怪。汲岩是一种食肉的植物妖,这种妖怪能够把根系延伸到地底深处,吸出地下水和地下火。大荒原最大的那只汲岩已经有上百年的修为,虽是植物妖,却已经修练到能够自由移动的地步。绒虎是一种多脚怪物,身上长满了毛茸茸的触角,身体类似海底的章鱼,却长着一个虎头,一口利牙。它的触角十分坚韧,刀斩不断,水火难伤,只要被它缠住,就算是狮子和虎狼也难逃成为食物的命运。每一次经过大荒原,四大长老总要叮咛一番:荒原中有六种不能惹的东西。而汲岩和绒虎就名列这份短短的名单之上。有一次在商队经过荒原时,阿三就亲眼看见一头野山牛被绒虎撕裂吞吃的惨状——这令他当晚被恶梦惊醒了三次。幸好,这些妖怪慑服于公之斯的力量,只要不去惹它们,它们轻易也不会来找陶函车队的麻烦。※※※阿三送走少主以后,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然后,它发现身边多了两件庞然大物。仰头望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株高达十丈的汲岩,和一头张牙舞爪的绒虎,和他相距不到三尺!阿三呆了呆,面皮抽动地笑说:“无缘无故又做噩梦。”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好疼。”那两头怪兽还在那里。“啊啊啊啊啊阿——”在阿三吓得屁滚尿流的惊叫中,商队所有人都警戒起来,莫罗三兄弟搭箭上弦,瞄准了这两头本不该出现的怪兽。有莘不破好奇地走到阿三身边,看着这两头怪物,“好奇怪的东西啊。”“别,别碰他,千万,千万别惹他,我去,去请台侯。”阿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去请于公之斯,却吓得连一步也走不动,瘫痪在地上。江离施施然走过来,用一种驱奴唤仆的口气,指着有莘不破对汲岩和绒虎说:“把这家伙弄干净,你们就可以回去了。”※※※汲岩展开一片丈来长的大叶子,凹着作缸;扎下深根,鼓起花苞形状的血盆大口,陡然间喷出一股水箭射在叶缸上,形成了一个小池子。天气虽然寒冷,但来自地底的水,却是热腾腾的。有莘不破大喜道:“妙极!”三两下脱个精光,跳进了叶缸中。“好烫!好爽!”绒虎伸出五六条比较柔软的触角,在有莘不破全身上下揉搓着。绒虎的利牙和血口就在头顶不远处,但有莘却仍笑嘻嘻地,就像对着自己养熟了的一头宠物。绒虎又伸出另外几条触角,把有莘脱下来的衣服放到另一个叶缸里搓洗。阿三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如在梦中。※※※“这,这简直不成体统!”苍长老愤怒地向陶函商队主车·鹰眼大步冲去!那两个他原本就不赞成留下人的人此刻又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了。于公斛宁跟在四长老后面,心中有些惴惴。他并不喜欢有莘不破,但这次令长老愤怒的却是江离。“台侯!”苍长老侧身说话,虽怒火中烧,礼节未失:“那个江离也太不象话了!竟然把荒原妖兽,召进了车城!”他怒冲冲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却见于公之斯眼光茫然,好像没有在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