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歌微笑着打圆场:“过来,来,来,坐我身边。还没问过你这三年的事情呢,来给我开开眼界。”江家二少爷乖乖起身到他嫂子身边坐好。又怕他哥,望了他哥一眼,看到逐云正怒视自己,吓的赶紧低了头。桃歌暗地里踹了逐云一脚,对流水说:“我和你哥商量过了,小子长大了,自己的路还得要自己走。你也不容易,一个人独身在外面三年,就是你哥也得想家。而且一回来就赶上这么大的事,你心里也肯定没个主儿。”流水眼圈一湿。是啊。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回来就再见不到爹娘了。在磕头时,他就在不停的忏悔--要是当年没有任性的离开家就好了。桃歌见眼前的半大青年又要流泪,赶忙说:“嫂子呢,一直纳闷,流水小弟一向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这三年后怎么就不一样了?来,告诉我们是什么把咱家的流水小子变成这么一个大男人了呢?”流水脸一红,含着泪,开始诉说这三年的故事。白梨花,猴子,温泉。。一个世外桃源。说到风筝已经二十八时,桃歌不可思议的看了看风筝;说到温泉底的空欢喜时,流水听到他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到两个人第一次亲吻,流水连脖子都红了,也就不敢把之后的故事讲的太详细;说到了爬山崖时,在座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逐云绷着脸,半天才从嘴里挤了一句:“苦了你了。”怎么能不苦呢?在那个天陷下面虽然幸福,但是寂寞还是无时无刻的不在侵袭他。不是没有亲情,这亲情是藏在平日里严肃的面孔下,正因为彼此关心才会愈加的苛求。桃歌心细,见了自己丈夫也要脸红,忙问:“对了,你们上来后应该没有钱的,怎么买的马匹?”流水一愣,笑道:“我忘记说了么?天陷下的那股温泉水底都是黄金啊!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黄金。我猜,就算是现在的皇帝也没见过怎么多黄金。”又向风筝偷睨一眼:“……看我,都快被风筝教导成和他一样把黄金视作粪土的人了。”江逐云看看风筝,再看看流水,问:“这么说来,那天陷底下应该还有黄金啊?”流水一愣:“哥,你不会想……”“为什么不?现在汉江会正需要重新整顿,正是需要大笔财力的时候。”流水抿了嘴角。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刚刚看到黄金的时候想的也是拿了黄金扩大汉江会,他离开的时候不也是装了一大口袋黄金么?要不是最后生死威胁,他还是会抱着那一口袋黄金。他,完全没有立场说一个“不”字。说“不”字是风筝。风筝静静的听着流水的叙述,脸上挂着一种大人对孩子的宽容。可当话题转到黄金上,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愤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他说:“不许!”这是第三次。这是风筝第三次惹汉江首领生气。事不过三,何况是江逐云这个说话落地有声的人物?逐云挑挑眉,那是他挑衅的一种方式,男人家打架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哦?不许?!……我到要请教,你为谁守着那些黄金?莫非那是贝家藏黄金的仓库?”“那里谁都不属于!”“既然谁都不属于,为什么不能帮帮汉江会,也算帮帮流水?”风筝齿冷一笑:“如果想到那里,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只要我一天没死,我就不会放任何人入天陷。”月下的风筝,单薄的像三月的白梨花。逐云不是惜花的人,他是一把剑,一把随时可以出壳的宝剑。他用他最最自负的姿势第二次拔出了离魂:“我愿为汉江上下二百一十八人的未来死在你手下。”流水顿时大急。不能不急!一个是他亲生的哥哥,一个是他生死相许的人。哪一个都是他失不了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风筝从出了天陷就是祸事不断。他也无暇去想。跳下椅子,将身体护在风筝身前。他说:“哥!你放下剑!你不要总是和风筝作对。”“是他和我作对!如果你还算汉江会的一分子,你就给我让开!马上到灵堂去反省!”“你要杀他除非先杀了我!”逐云往前走了一步,剑尖已经顶在流水的胸口:“别以为我不敢对你用家法!”后殿中大部分的人也纷纷拔剑对准风筝流水。看来,在流水失踪的这三年里,江逐云已深得人心。身后的风筝叹了一口气,伸手拉开了流水挡在自己身前的身体:“我才知道,二百一十八个人举剑威胁一个瞎子和一个孩子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泠泠的言语如冰似玉,冷的给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记重击。他却继续说:“没想到我们千辛万苦的从风陵渡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一出兄弟阋墙的丑剧!--既然这样!不如不见!”转身,一拉流水那孩子:“我们走!”然而他们终究没有走成。流水拉住了风筝,他垂下头,不敢看风筝的脸,愧疚为难的说:“请让我过了五七,出了五七,尽了该尽的孝道,便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也随了你去。”这是流水第一次杵逆风筝的意思。风筝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拒绝。逐云是希望这个“风筝”早日离开他的眼前的。可他也被拉住了。拉住他的是江鄂。江鄂看着风筝拨开流水的手蹒跚而去的背影说:“如果他真的是贝家的人,留下来到不失为一张很好的筹码。”流水恨恨瞪了江鄂一眼,转身回了灵堂,长跪下去。三天三夜。此时此刻的风筝正坐在院子里。桂影斑驳他看不到,明月半墙他看不到。流水一旦离了天陷就感觉不到事物的温度,他却发现自己很多东西看不到了。他忽然想,为谁风尘立中霄?不为谁,谁都不为,只为这良辰美景,只为这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乍听一阵脚步。他浅笑,浓重的伤感。来人的步子一停。他说:“风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流水,过来吧。”“你的心还真是跟个明镜一样。”那人口气疲倦。果真是那孩子。也只有那孩子的呼吸脚步他才猜的一清二楚,至于汉江会别的人,风筝无心劳神。“怎么过来了?”“……”“想我?”“……想你。”流水说的不甘愿。“我也想你呢。”风筝浅笑。流水跪在灵位前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出了吃喝内急他几乎没有离开一步。那个朝代把孝道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父母的丧事是头等的大事,儿子不该离开灵堂,只当老老实实的凭悼生他养他的父母。风筝不愿意陪流水。第一,不想和江鄂逐云见面。第二,他一直感觉奇怪--他真正面对流水死去的父母时,竟觉不到悲哀,一点都没有。在悲声凄凄的地方,他没有特别的感觉。死去的两位老人,对他来说,不比一只死去的蝼蚁更能打动他。难道还没有学会悲哀?他就这样一想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他过的很快,以前一个人在天陷岁月漫漫也不过如此。熬不住的是江流水。流水趁着众人松懈的时候遛了出来,想着那天风筝负气而走,觉得对不住他,又想着这两天众人忙着守灵,恐怕餐食上怠慢了风筝,偷偷从厨房摸了点点心给风筝捎来。“现在很晚了,会不会饿了?”流水扶风筝坐到回廊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很晚了,你还不睡?”风筝接过他的话头。“怕你没吃好。”流水打开手上的纸包,“来,吃点么?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有点小点心了。来,张手。”风筝感觉手心里落了一个丝丝缕缕缠绕的东西,咬一口甜丝丝:“好奇怪的味道,我没吃过。不过我喜欢。”“喜欢就好。”流水捏了一块扔进嘴里,又拿一块塞进风筝嘴里,“再吃。”“这是什么东西?”“三生红尘因缘饼。”“三生红尘因缘饼?很美的名字。”“骗你的。”流水笑了一下,指尖在风筝嘴角一滑,把风筝嘴角的点心沫子沾到自己嘴里吃了,“只是龙须酥罢了。”“龙须……?……没听说过。”风筝皱了皱眉,“很名贵的东西么?”“在我们是很普通的东西。你一直住在在天陷底下,自然没听说过了。”流水笑笑,“……龙须酥是用面粉香油和糖作成的。因为小时侯觉得它是一丝丝揉在一起的,像书上说的缘分,才自己取了这个怪名字玩。”“你做的?”“我偷的。”“你以前常偷吃?”“以前我哥总有桃歌偷偷藏东西吃。我就不行,有一次练功练到深夜,饿的难受只好偷了一个凉馒头吃。”流水吐吐舌头,“那天晚上暗,馒头长了霉,我吃的时候没注意,结果上吐下泻三天起不来床。这还不算,最后被爹发现了,一顿好打。可被爹打的时候,心里想的却一直是桃歌,想她总有一天或许也会藏些什么给我。我要得不多,只要一碗小小的姜汤暖暖身子就好。哥从来不喝姜汤,如果留给我,一定不会让她为难的……”风筝听的心中一紧,用自己的手包住流水的手,悄声说:“以后我会藏吃的给你好不好?”“其实也不必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因为我偷吃揍我了。”啪嗒,一颗泪滴落在油纸上。泪珠儿顺着纸皱转了一转,最终滑下油纸,砸在地上碎成千万瓣儿。流水伸出空出来的手狠狠一抹眼睛。真是不中用!才多一会儿又哭了!来的时候明明白白说好不能在他面前哭的!不能还让他担心!风筝面无表情的听流水他的小声抽噎。惨淡的星光下,他脸色苍白,五官小巧而清秀,细致的脖颈上小小的喉结在禁欲般的高领中轻颤。好象一张隔着白纱的图画。他的手指缠绕着自己的头发,是在发愁。他说:“坏了,我想亲你。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泪水立时止住。流水显然是被吓到了。偷看了风筝一眼,见他还是乌黑着眸子。吐了一口气,小声说:“……那你就亲吧。”风筝说:“我看不到你,你自己凑过来吧。”流水想了一想,很认真的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凑过去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该做的也都做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就把自己的嘴唇凑上了风筝的嘴唇。风筝一把把流水拉到自己怀里,转身把他压倒在回廊上…………这是一个美的出奇的亲吻。美的像草长莺飞,又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般勾人心弦,叫人不舍得离开。发抖的应该是自己,那么那温柔的,是不是就是他的?尽管马上又分不清楚了,何苦要分清楚?这样一直彼此相依,不理睬外面夜凉如水,不理睬外面月上柳梢头,不是很好?流水知道自己心跳一点点加快,快到要跳出胸口。那个家伙反而伏在自己身上,手指抚摩自己的嘴唇,笑。这样的笑,又是一个全新的风筝的微笑。疼爱的,暧昧的,巧巧的,甚至有几份痞痞的味道。不是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味道,而是,像……一个可爱的,坏小孩。他爬在自己身上,说:“好了,好了。从今后,伤心的时候想想这个吻,你就该哭不出来了吧?”流水大窘:“风筝你……”“我?我怎么了?”风筝笑的露出一点点雪白的牙齿。“你没发现自己变了很多么?”风筝就笑不出来了。他促着眉头,陷入沉思。流水耐心等他开口,忽见他动了动嘴角,以为他终于想到了什么。谁想,他却问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流水,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别人进天陷么?”“为什么?”“因为……”“恩?”“因为你的外面不像你说的那样美好。……我不想让任何外人玷污那个地方,那是我心中最神圣最纯洁的存在。”墨式辰《南风知我意(下)》何风知我意,吹的残梦落西洲 当南方还是阴雨绵绵的夏季,北方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连绿色都在逐渐减少的日光里现的越发淡薄起来。 旅途中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秋季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到来。 不紧不慢,一点点侵蚀了阳光的燥热。 流水一行走过了汉水,沿着黄河一直向下,在开的纷纷闹闹的不知名野花中寻到了桃花峪。那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子,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其乐荣荣。 平静的像真实的桃花源。 走过匆匆的人群,走过浓绿的耕地,他们找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外有篱笆,有几杆纤长优雅的修竹,还有遮盖到膝盖的青青野草。 忽然一点点破绿色的红,却原来是一枚早开的野菊花。 然后,流水远远的看到了他。 分别只有一个月,可他变了太多。 他穿的不再是白色,而是一身浓重忧悒的紫,衬着他浓密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满是忧伤。他的原本深邃的眼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蜘蛛网一样纠葛着的死亡的肌肉。 这一次,他是真正的瞎了,连走路都变成彻底的犹豫不决,他伸出手,可是什么也摸不到。 这时,流水才发现他唯一不变的东西——那双白如蜡纸的手。 一个双髻垂肩的青衣小童走到他的身边,恭敬的说:“阁主,我扶你吧。天已经很晚了,阁主该休息了。” “我说过,不要叫我阁主,”他把手递过去,“我已经不是什么阁主了。” 小童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小心的搀扶了他进屋。 从风筝出现在流水眼前,流水的世界就只剩下他了,直到他从他的眼睛中消失,流水才发觉,自己的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在以为风筝死了后,他没哭,在乍闻风筝还活着时,他也没哭。可是当前眼看到分别了一个月的风筝时,他哭了出来。 弄月走到他的身边,问他:“你怎么不叫住他呢?” 他胡乱抹眼泪:“……我忘了。” 弄月体谅的向他笑笑:“那,去找他吧?” “好。” 安顿好随而来的十几个随从,流水穿过草丛,走进篱笆,到门前敲门。 开门的是青衣小童,小童看的流水,奇怪的问:“你是谁?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别人家呢?” “寒食,是我带他来的。”弄月站在流水身后说。 小童看到弄月,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月阁主。”又不屑的看看风尘仆仆的流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既然是月阁主带你来的,那就进吧。” 得到允许,流水步入外堂。外堂布置的很简朴,一张桌子,几把竹椅子。流水穿过外堂,一眼就看到坐在内室的风筝。 风筝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头发脆弱的落在地上,像过去一样静默的如雕像。 流水细细打量过他,才发现他的眉梢眼角多了一点点失落。 风筝听到了脚步声,茫然的向声源处转过头来,可这一次,他确确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寒食,是你么?”他问。 流水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身边,细心撩起他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一个吻轻轻落在风筝的失去了眼珠的左瞳里。 嘴唇接触到凹凸不平的肌肉时,流水心里一阵酸涩:“伤口一定很疼吧?” 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风筝的喉结一阵哽咽。 “流水?” 第二个吻落在风筝的嘴唇上。 风筝的嘴唇冰凉,流水的嘴唇却由于激动而干燥无比。 “是的,是你的流水来找你了。” 风筝咬唇不语。 第三个吻落在风筝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上。 “从今后,有什么事情你的流水都要陪着你;从今后,你的流水再不离开你了。风筝,你说,好不好?” “流水……” 这一声“流水”风筝唤的很无奈,声音淡淡的,带着点疲倦,流水的懦弱是一个外壳,外壳下是盛开如荼蘼一样不烂不朽永远灿烂的痴。流水听到风筝的呼唤,立刻抬头,盈盈含泪的双瞳凝视住风筝。 风筝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抬起手。 ——啪、啪、啪。 反手三个巴掌,毫不留情的落在流水脸上。 流水被打愣了,伸手捂住热辣辣的面颊:“风筝……你……” 连方才赶来的弄月也被风筝的三个巴掌弄糊涂了:“回雪,您这是干什么?” 风筝冷漠的说:“这第一个巴掌,是告诉你,身为汉江会二少爷却劳师动众的找一个人真是混账的做法;这第二个巴掌,是为了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这第三个巴掌……” “这第三个巴掌是我就算被你如何对对待也不能不爱你!”流水嘴角颤抖,捂着面颊,大声喊了出来。 风筝长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你走。” “你又要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分明是你不敢面对我!” “你走。不要再让我说第三次。” “我不走!我说我永远都不离开你了!你听到没有!”流水冲风筝大喊,“你听到没有!” “闭嘴!”风筝大怒,重重的拍桌子,“寒食!给我送客!” 垂髻小童走上前来,对着流水一作揖:“阁主请你出去。” “我不走!” 弄月见状,也赶忙上来劝说:“是庄主让他来的。” “哦?”风筝挑挑眉,“是如陌让他来的?” “是的,这是庄主的意思。” “如陌?!什么时候我的事情轮的到他来管了?!让他自己来见我!”风筝一阵齿冷,冷声对寒食说,“江家少爷若是赖着不走,你就给我把他扔出去。”��类推,通过书桌上摆放的真假次序,真点假划,最后得到的,是一串点划相间的摩斯电码。把这串点划转换成数字,用电报码译成文字,就是他要传达给我的讯息。这与木户笔记和《素鼎录》的加密方式,如出一辙。大部分人只会注意单个器物,却不会想到只有将这些古玩排列在一起,真伪才被赋予了深远的意义。能够解开这个暗示的人,必须能鉴别古董真伪,还要熟知摩斯密码与电报码之间的转换规律——而这个人,只能是我。我手里的《素鼎录》就是用电报码加密的,我需要经常阅读它,因此对电报码滚瓜烂熟。《示儿》诗用来提示;天线折断暗示与电码有关;真伪古玩则暗藏着消息。这三个布置简单而巧妙,环环相扣,营造出了一扇只有我能开启的大门,一步步被引导着接近他藏匿的信息。姬云浮临终前的这些部署,真是一个天才般的构想。我为求完全,又把桌上的古玩一一检验了一遍,比以往哪一次都细心。一次真伪辨认错误,就有可能导致整条信息都解读不出来。很快,我把他的这个讯息换算了出来。信息非常简短:二柜二排。藏匿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在树林里。姬云浮这间书屋,实在是隐藏文件最好的地方,随便扔在哪里,都很难找到。凶手大概是觉得姬云浮一死,他找不到,别人也不可能找到,这才放心离去。我环顾整个屋子,发现那些木质书架实际上是分成了六个大架子,顶天立地。每个架子上都写着一个字,分别是: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儒家的六艺。那么二柜应该是乐字柜。我走到乐字柜前,仰头看到二排已靠近天花板,就找来一把椅子站上去。姬云芳看我这么放肆,瞠目结舌,一时间居然都忘了阻止。乐字柜的第二排有两米多长,一字排开高高低低几十本书,中间还夹杂着各类剪报、档案、照片与票据,看上去杂乱无章。真假古董的编码容量有限,姬云浮塞不进更多细节,于是我只得一本一本地检查。姬云芳在下面仰起头说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不客气了。”我情急之下,从兜里掏出身份证、钱包扔下去:“我叫许愿,我绝对不是坏人,这是我身份证,钱也全在里头。”她捡起我的身份证,看了一眼,我连忙又补充道:“姬老师生前有一份文件,是给我的,我必须找到它。”姬云芳冷冷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认识我堂哥还不到一个礼拜的人?”“交情不能以长短而论,我和姬老师虽然见面不长,但一见如故。”我一边拼命拖延着时间,一边飞快地翻动书架,希望能多争取点时间。姬云芳在下面听得将信将疑,让我先下来说清楚。我知道她现在对我已经起了疑心,下去未必能再上得来,只得继续翻找。就在她的怒气差不多到极限之时,我手中一顿,终于在一本书的中间翻出了一叠稿纸。这稿纸的质感我很熟悉,和老戚头家里用的稿纸差不多。我刚要展开看,姬云芳忽然飞起一脚,把椅子踹倒在地,我也咣当一声摔到地板上。姬云芳走到我身旁,俯身捡起稿纸:“滚出去。”她脸色阴沉,显然对我的肆意妄为十分不满。我急得满头是汗,伸手去抓,姬云芳冷笑着后退一步,拿起一只打火机,做势要烧:“我堂哥的遗物,谁也别想霸占。”这是唯一的线索,如果被她烧毁,姬云浮和老戚头可就算是白死了。我恳求道:“我不是要霸占……我只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原处。这个事关你堂哥的死亡真相,不能烧啊。”“我堂哥是自然死亡,有什么可疑的?”她根本不为所动。一时间我没法解释那么多,只得喊道:“你堂哥的死,与这卷稿纸有着直接关系。”听我这么一说,姬云芳一脸狐疑,缓缓把稿纸展开来看,只看了一眼,表情霎时变得很古怪。“你刚才说你叫许愿?”“身份证都给你看了。”她的下一个动作出乎意料,将稿纸扔给我:“好吧,东西你拿走。”姬云芳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她淡淡道:“你刚才说的那些鬼话,我根本不信。我放你走,只是因为我堂哥的遗言而已。”我愣在了那里:“什么遗言?”她指了指那叠稿纸,我展开一看,看到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汉字,在抬头部分,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给许愿,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从姬云浮家出来,天色已经黑了。我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搁在怀里的稿纸,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朝县里去。乡下一向保持着日落而息的传统,这条没有路灯的县级公路又地处偏僻,所以天黑以后,路上几乎没有人,只剩我一辆自行车。我一想到木户笔记的真容即将揭晓,心中就不住狂跳,恨不得一脚踩回县城,车子蹬得风驰电掣。我骑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天色愈加黑起来,两侧都是连绵的丘陵庄稼地。这时候,我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低沉的声音,回头一看,远处有两束白光在慢慢接近,看大小应该是辆轿车,具体型号看不太清。我车头摆了一下,朝着路边靠去。夜晚开车很危险,司机有时候注意不到前方行人,我这辆自行车的后面没贴红灯,万一被追尾就麻烦了。轿车的车速很快,一会儿工夫就追上了我,嚣张的大灯把我前头的道路照的雪亮。我眯起眼睛,降低速度,从它的轮廓判断这是一辆帕沙特B2。这可不是一般干部能开的车,估计是什么大领导出来办事吧。我心里想着,又往旁边靠了靠。我猛然警觉,我都已经快下路面了,那两道光柱却依然笼罩着我,这说明帕萨特B2的车头,始终正对着我,它是冲我来的。我刚反应过来,就听身后的汽车发出轰鸣声,司机在猛踩油门,直直朝着我撞了过来。车灯霎时将我笼罩在一片白光中。我情急之下,从自行车上朝旁边跳去。起跳的一瞬间,车头重重撞在了自行车上,我顿觉眼睛一黑,整个人在半空翻滚了几圈,然后重重地落到了路肩庄稼地里。我四肢剧痛,脑子昏昏沉沉的,只能勉强感应到周围的动静。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把我的身体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又在怀里翻找一阵,把怀里的那叠稿纸拿了出去。我心中一惊,奋力去抓,一下子抓住了那人的胳膊,指甲都掐了进去。那人情急之下,又给了我狠狠的一拳,把我打晕在地……等到我恢复清醒时,周围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只剩下我和一辆扭曲到不成样子的自行车。我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走到公路旁,等了一个多小时,幸运地等到一辆进城的拖拉机,把我捎回了县城。等到我返回宾馆时,已经接近午夜了。我敲了敲木户加奈的门,眼前出现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木户加奈,还有一个是姬云芳。她们看到我这副惨状,都很惊讶。木户加奈急忙从洗手间拿来毛巾,给我擦拭脸上的污痕。姬云芳双手抱臂,皱着眉头问:“你还真受伤了?”“嘿嘿,不出我的意料。”我咧嘴笑了笑,把遭遇汽车袭击的事说了一遍,又问道:“东西你带来了?”姬云芳点点头,她把卷成一卷的稿纸拿给我,神色却变得非常阴沉。我一开始就猜到,幕后黑手一定会跟踪我。所以从姬府出来时,我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请姬云芳亲自把稿纸送给木户加奈,而我则揣着另外一叠数学证明草稿,骑自行车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黑手再一次出手,把草稿劫走了,希望他们最终能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你这也太冒险了,万一他们要杀死你可怎么办?”木户加奈一边给我擦脸,一边责怪道。“如果他们要杀死我,早在北京我就性命不保了。”我冷哼一声。如果他们一直躲在幕后还好,现在他们连着好几次出手,固然伤我不轻,但也把自己慢慢暴露出来。送走了姬云芳,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木户加奈。我把窗户和门都关严实,坐回到沙发上。木户加奈早已等待在那里,两个人四只眼睛注视着茶几上的那叠稿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木户有三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就摆在我们的面前,已经有三个人因此而丧命了。我看看木户,这是她祖父的笔记,应该让她来打开。木户加奈没有推辞,她习惯性地把头发撩到耳后,拿起稿纸,缓缓掀开第一页。稿纸上全是汉字,笔画很潦草,大部分汉字上头还标着四位数字,我估计这是老戚头破译时的原稿,那些数字就是加密的电报码。在我们的预期里,这应该是木户有三的中国探险日记,里面应该记录了1931年那几个月的经历。可是,事实却和我们想象的大不相同。我们看到的,是一段一段四骈六丽的古文。不是一篇,而是十几篇,每一篇的文风都不统一,有的很雅,有的却很大白话,看起来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有的段落连完整的都没有,只剩残缺不全的几句话。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散见其中的一系列批注,有的批注很短,只有一句话,有的却写了满满一页纸。“怎么会这样?”我和木户加奈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这种格式,与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一篇充斥着大量引文的学术论文。每一段古文的左上角,都有一个用红墨水笔标出的数字,笔迹跟汉字不太一样,应该是出自姬云浮的手笔。他在拿到译稿以后,肯定做了初步的整理。也幸亏有他这位资料处理大师,不然我们光看这些明文,不比看密码容易多少。“中文古文你能阅读吗?”我问木户加奈。木户加奈笑了起来:“在日本史学界和考古学界,大部分人都不懂现代汉语,但古汉语阅读却是一项基本技能,否则与大陆密切相关的日本上古史便没法研究。”“很好……”我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她的意思,她的古文阅读比我还要好。我们肩并肩互相依靠着,开始按照姬云浮整理的顺序正式开始阅读。这篇“论文”相当复杂,作者旁引博证,从故纸堆里刨出无数碎片,把它们巧妙地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像,还加入了自己的分析与点评。而随着作者的考据推展,一个尘封已久的秘辛缓缓浮上水面,这秘辛是古老的,却与现在的我们息息相关,仿佛一面大幕缓缓拉开。我们慢慢翻看了笔记,像两个忠诚的观众,完全沉浸到那个世界里。鉴于原文太过艰涩繁复,我无法引用,只能试着用现代白话将整个故事还原,中间还加入了自己对“论文”的理解。故事的开端,是在武周垂拱四年。那一年,武则天决意称帝,开始大造舆论,为登基做准备。她宣称自己是弥勒佛主转世,降于世间拯救万民,所以大肆崇佛,命令薛怀义以乾元殿为基础,建起了明堂与天堂,并在里面供奉佛像。这些佛像中,有两尊佛像至为珍贵。一尊是夹纻弥勒大佛像,身量极高,供奉于天堂之内,代表的是武则天的本身。除了弥勒大佛以外,明堂里还供奉着另外一尊毗卢遮那佛。这一尊佛的质料来自于西域进贡的极品美玉,依照武则天容貌雕成,是一件稀世珍品。武则天非常喜欢这尊玉佛,将它摆在了明堂隐龛中,用来与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对供。毗卢遮那佛不过两尺多高,武则天一直担心会被人盗走,遂从神策军中选拔精壮士兵,担任明堂的守卫工作。可是明堂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不是砖瓦无故跌落,就是夜闻女狐哭声。正巧北禅宗的六祖神秀大师在洛阳,武则天向他请教,神秀大师说您的护卫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血腥与杀孽太重,与佛堂祥和气氛不合。武则天问有什么解决办法。神秀大师仰天一笑,说陛下您问的正是时候,这件事的因果,在数年前便已经注定了。原来几年前神秀在玉泉山传法,曾挖出一座废弃祠堂。工人原想把祠堂拆走,不料平地忽起大风,无法施工。到了晚上,一位丹眼长髯的红脸武将出现在神秀梦中,说我乃汉将关羽,魂魄一直栖息玉泉山中,那祠堂是容身之处,倘若拆毁便成了孤魂野鬼。神秀说你不如皈依我佛,做个护教珈蓝,岂不更好?关羽大喜。到了第二天,神秀便为关羽重塑金身,再造祠庙,供入玉泉寺内,受信徒香火。神秀讲完这故事,对武则天说关羽乃是天下无双的猛将,威压如今又已皈依我佛,请他为明堂护法,再合适不过了。武则天听说以后,大喜过望,立刻下诏造起一尊关公珈蓝铜像,供入明堂。神秀上师还为守卫明堂的士兵一一剃度,受具足戒,号曰“佛军”。佛军最高统帅当然是关羽,但他毕竟只是护法珈蓝,能防鬼祟防不了盗贼。所以在大元帅之下,还有正副两名统领。正统领是一个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叫连衡;他的副手是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叫鱼朝奉。两人都是贵族子弟出身,英勇果毅,忠心不二。他们两个人都起誓,愿以性命护卫明堂,永远有一个人亲自守护在玉佛身旁,日夜不辍。当时在洛阳,还活跃着一位日本遣唐使,叫河内坂良那。他是在总章二年跟随第六批遣唐使来到大唐的,还是正使河内鲸的侄子。河内坂良那是一个狂热的大唐文化爱好者【m】,对一切事物都非常痴迷。结果等到河内鲸回国之时,河内坂良那没有一同返回,而是留在了洛阳。到明堂落成之时,这位日本人已经在大唐生活了十九年。明堂落成之后,对洛阳官员开放数日。河内坂良那凭着自己遣唐使的关系,也跑去参观。当他看到那尊玉佛时,立刻深深地爱上了它,不可自拔。他试图近前去摸那玉佛的脸,正巧那日连衡当值,见这人行为不轨,拔刀差点将其砍杀。河内坂良那离开以后,得了深深的相思症,一心希望能够再次一睹玉佛风姿。可惜明堂平时很少对外开放,何况还有佛军护卫,基本不可能接近。河内坂良那一睹玉佛的心愿,却始终没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