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流云》 作者:樱花红破-7

庄翼先是随她轻声相和,然后声音越来越小,愈见沉默。他静静地望着流云大声地笑,倚着车壁潇洒地唱。悠扬的曲调透过半开的车帘传出空旷的原野,在空气中绵延。那片无边的银色大地上,偶有飞鸟忽地掠过,在朦朦的分不清天地的天空中画出一道浅浅的弧线。  素衣人儿的脸颊泛起玫瑰一般的红色,歌声短短续续,最终化作微不可闻的几声嘤咛,身子缩了缩,顺着车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嘴唇微动,仿佛吃到什么绝美佳肴。又一翻身,竟把垫底的虎皮抓得抱在怀里,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打小就不曾有过好睡相,庄翼摇头解下身上狐皮披风,怜惜地盖上她纤瘦的身躯。  再醒来时头居然神清气爽,丝毫没有宿醉的的头疼感。自个儿起身倒了杯凉水喝,脑子马上清醒过来。掀开帘子,车外已是幕黑,只因下了雪,透着些光亮,不远处隐隐有灯光传出,像是到了什么镇上。  果然,不多久,车就停了,一会儿车帘子掀开,庄翼的笑脸又在面前绽放。披着厚厚披风下车,刺骨的风猛地刮在脸上,那寒意顿时蔓延到四肢手脚,流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庄翼见状忙替她拢紧了衣裳,没有丝毫顾忌地半拥着她进客栈。  流云曾偷偷运过功,发现根本提不起气,手脚虽能动,却只能做些走路吃饭之类的小事,倒比京城里那些弱质纤纤的千金小姐们还要虚弱。心知定是庄翼暗中做了手脚,却不点破,若无其事地斜依着他,也不管客栈里其他人的眼光。  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虽然这般亲密举动在以前没少做过,但彼时情况毕竟不同,那时流云只认为庄翼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二人之间血肉相连,加上她又一直男儿打扮,一切亲密举止也都正常。但如今,流云不仅一身女儿装,更重要的是,那日在梅园庄翼早已否认两人血缘,且言谈中情意绝不一般,流云虽迟钝,总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不同的。  只不过,现在这情形,就是她觉得不妥想保持距离,恐怕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庄翼虽然还是像从前一扬总是对这她温柔的笑,但那笑容背后,却是不容置否的坚持。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强势而决断的男人。  流云进屋的时候整张脸都已经被庄翼用狐皮围领包住,头上还戴了顶厚厚的毡帽,只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无声的抗议。几乎没有在大厅做任何逗留,一行人就已经上了楼,由店里伙计领着进了客房。待伙计送了热水和饭菜后,庄翼才仔细关了门,回头解开流云的头巾,笑道:“这是蛮荒之地,当地人都强横得很,若被人看到你的容貌,少不了晚上要来抢人的。”  流云白了他一眼,大笑道:“会有人比狼盗还蛮横么?我倒是头一回听到。你胆子何时变得这么小了?”  庄翼也不生气,拧了块热毛巾递给她,笑道:“我跟他们分道走的,身边人不多,总要小心些。”瞅了她几眼,麻利地盛饭夹菜,眨眨眼睛,又补充道:“多吃些,明儿就要进沙漠了,可得辛苦几天。”  流云一愣,擦脸的手突然停在脸上,然后缓缓放下,盯着他,沉声问道:“你去沙漠做什么?”  庄翼浅浅地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把装得满满的饭碗送到她手上,漫不经心道:“你去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抬起头,嘴角浮起神秘的笑意,“没想到这次郑军来这么快,更没想到卫国飞将军和你也在古浪城,没办法,只得另做打算了。”  流云吃惊地望着他,摇头道:“你疯了,就算真的找到宝藏那又怎样,以你一人之力,单凭这支小小的狼盗,怎能对抗郑国虎狼之师。郑军西北军,东南军,中央军,禁军,一共不下三十万,你不是他们对手。”  “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庄翼的右手扶上她的肩膀,沉声道:“我本就不指望狼盗,他们太难控制。我的目的只是李氏皇族,并非郑国,所以,同盟者是很好找的。更何况,郑国先今诸皇子夺嫡,朝中混乱,我只要趁机煽风点火,制造些内乱,然后内外夹击,定要他们方寸大乱。”  流云心中更是惊诧,没想到庄翼竟是要挑起诸国之间的战争。日前古浪守城之战中她亲见战场厮杀、血流成河的惨状,对战争反感至极,闻言不由得怒道:“你还勾搭上了吴王。”如今她人虽不在吴国,但那里终究是自己出生生长的故乡,总有份难言的情感,闻知庄翼还累及吴国,这才真正掩饰不住怒气,冲着他大吼起来。  庄翼却仿佛看不到她的怒意,笑嘻嘻道:“说什么勾搭,这么难听。吴王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他眼馋郑国蜀地富饶,早就想借口出兵,我只是投他所好而已。若不是他自己有此心,我就是说断了舌头也不顶事。”  流云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再在此问题上纠缠,冷冷道:“是安宰相还是庭岳公?”  庄翼夹了筷清蒸鱼肉送进嘴,慢条斯理地嚼着并不说话。流云沉吟一声,“原来是庭岳公。”  庄翼眉头一扬,却没否定。  “绿绮一直在我身边,若是安宰相,你怎会不知易冲和我在古浪城。我说你怎么在大兴城来往自如,原来身后有大内总管撑腰,即使皇宫也不在话下。我只道他跟随郑帝这么多年,权势财富唾手可得,实在想不通你用什么收买他。”流云想起素玄慈祥可亲的面容,寒意自心头生出。  “用不着收买。”庄翼淡淡接口,“他本来就是我的人。”  离歌(十六)  十六  “用不着收买,”庄翼淡淡接口,“他本来就是我的人。”  流云一凛,心中豁然开朗,脑中所有萦绕问题渐渐清晰。难怪总觉得师叔似曾相识,想来当年在冷香园所见的就是他了,当初被他一掌所伤,险些丧命。脑中下意识地想忘记那段可怕的记忆,但一旦面对他时,心中就会升起一种莫名的不适。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抬头望向庄翼,他正眯着眼睛朝自己笑。那笑容温柔似春风,却看得流云心如寒冰。两人对视间,门口处传来淡淡脚步声,随后传来一男声,“公子,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庄翼仍不说话,静静地看了流云半天,这才伸指弹弹衣襟上的灰尘,懒洋洋地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口。眼看着就要出门,他忽然一转身,直直地望着流云。那一刹那,流云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眼前的庄翼,眼中满溢着痛苦和矛盾,那种深切的伤痛和悲凉仿佛要射出他的身体,一寸寸蔓延到流云的心中来。  “你,怕我吗?”庄翼别过脸,低声问道。  流云愣了愣,嗤笑道:“你又不是鬼,我怕你作甚?”  庄翼背着脸发出不知是无奈还是感触的笑声,“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不是吗。”说罢,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那一刻,流云忽然同情起他来。庄翼,他要的究竟是什么,权势?金钱?他何曾为自己而活过一天。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和他属下护卫疑惑而探究的眼神,流云无声地叹息。她知道那个精悍矮小的男子叫做拓拔宏,平日跟在庄翼身边最多的就是他,但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究竟是庄翼的吩咐还是他自己沉默寡言就不得而知了。  关上门,和衣倒在床上躺了许久,直到屋外一片寂静,这才忽然睁开眼睛,一双朦胧的睡眼顿时犹如秋水般明净。脸上笑容渐收,目光迅速地扫过屋内陈设,虽是客栈中的上房,但屋里布局甚是简单,杨木桌椅,朴实无华。桌上摆了套月白套花的茶具,甚是粗糙,一壶四杯,再无它物。  流云掀被起身,一步步踱到桌边,前前后后转了两圈,又蹲下身子,把头探到桌底。果然,桌腿间隐藏着浅浅的梅花印迹,正是陆子澹留下的标志。流云心中一喜,顿时松了一口气。  苍松城五十里地外的清水镇,磐溪  溪边一白发老翁垂溪而钓,闭目养神,状似逍遥。身后茅草亭内两青年席地而坐,凝神对弈。一布衣清瘦,温润如玉,一白裳精神,丰神俊朗。虽然已过立春,但漠北之地仍一片潇瑟。大雪滂沱,河面冰封,老叟坐在溪边宛如石刻,四周沉寂时,空中忽地划过一道白光,末端一尾白青鲤鱼在半空跳跃。老叟慢条斯理地收绳解鱼,眯开道缝瞥一眼,撇撇嘴,又将鱼儿抛入数丈外冰面碗口大小的洞口,竟不左分毫。  拓拔宏立在十丈外的斜坡上看了近半个时辰,还是不见那三人有任何抬头的迹象,于是挥手屏退下人,独自上前。待前行至老叟十余步处停步,躬身行礼道:“请问这位可是漠北神医余清绵大夫?”  老叟充耳不闻,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两青年亦不抬头,仍颦眉凝神,视若罔闻。拓拔宏见他三人丝毫不理会自己的好言好语,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只是念及临行前庄翼的再三叮嘱,方按耐下心中不快,重重咳了咳,再问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高了不少。但三人仍不动分毫,只把自己当成无形影子。拓拔宏自幼在漠北长大,性子粗狂暴躁,只在救命恩人庄翼面前才必恭必敬,何时有这种低身下气赔笑脸还要被人忽视的时候。  临行前早就听说余清绵清高自傲,脾气古怪,自己偏不信,在庄翼面前拍着胸保证定将他带到,却不料,一见面就碰了钉子,只咽得他白眼直翻,怒火中烧,偏生又不敢对这闭目养神的白发老头子发作。一腔怒火转向茅亭内对弈青年,森森一笑,捋起袖子,脚步渐沉,那架势就似随时要跟人干架。  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对两青年立威,亭内白衣青年忽执棋回首,朝他爽朗一笑。那笑容清新如春风,明朗如阳光,拓拔宏满腔的怒火顿时回转,一股脑全涌回了肚子里。但是,让拓拔宏不敢发怒的却不是那明朗的笑容,而是笑容背后如芒刺在背的锋利眼神。他眼睛的形状非常好看,狭长而有神,眼角微微上翘,仿佛调皮的孩子,但那偶尔一闪而过的锋芒和隐藏在深处的浓浓杀气让拓拔宏紧张得手心沁出细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这位小哥找我师父有何要事?他老人家垂钓之时最不喜有人打扰,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他也不会理会。你若不嫌弃,不妨先在亭子里坐坐,等他老人家尽了性,自然会过来。”白衣青年出乎意料的热情,不由分说地起身拉了拓拔宏坐下,亲切好像交往多年的老友。  “不知小哥会不会下棋,你过来看看我与师弟这一局。开盘时我明明胜券在握,为何最后却节节败退。小哥你帮我看看可否有解救之法。”白衣青年指着棋盘上未下完的棋局连连摇头,态度十分恳切。  拓拔宏一向谨慎警觉,可如今却不由自主地就被他拉着手,一步步被推到棋盘边,待坐下后心中只觉匪夷所思,怪异莫名。可偏偏说不出拒绝的话,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稍稍平复自己沉重的呼吸,定定神,他将注意力转到棋盘上。  拓拔宏是跟在庄翼身边后才开始下棋的。他原本是个绿林大盗,过着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直到一次被人追杀后为庄翼所救,从此跟在他身边鞠躬尽瘁。在他眼里,庄翼是个冷傲孤独的男子,平日里除了处理城内事务便只在书房内独自抚琴,有时候就自己跟自己下盘棋,看着他自言自语、浓眉紧锁的模样,拓拔宏会觉得他很可怜。那么寂寞孤独,像是没人关怀、没有人爱的孩子。那样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温柔微笑的时候,直到那个叫做严儿的女子出现,拓拔宏才真正相信了这一点。  后来拓拔宏就特意学了围棋,待懂了路数后就小心翼翼地向庄翼请教。他分明记得当时庄翼脸上的表情,那么惊讶地看了他半晌,然后是坦诚得像孩子一般的笑容,一直笑到他的心里去。  拓拔宏下棋的时间并不长,但颇有天赋,偶有精妙之招让庄翼称赞不已。当下仔细观棋,只见盘中黑白双方势均力敌,黑子胜于边角,而白子长于天元。下到此处,已至收官,拓拔宏暗自算了算,若无错着,白子将输六目,但因布衣男子执黑,算上贴目,并不能算输。不知这白衣青年为何如此夸张。  稍算定,他再抬头仔细观察面前对弈二人。布衣青年相貌儒雅,一脸平静,淡定如僧,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微笑,而白衣青年则棱角分明,英气勃勃,气势如山,一副热切模样。  “罢了,罢了,这一局算我输。”白衣青年忽地拍掌大笑,朝拓拔宏摇头笑道:“输了便是输了,找谁也挽不回败局。师父说得对,我这人太着眼于大局,不知小节,难免考虑不周,输给师弟你也是心服口服。”口中说着服气的话,手上却已从桌边拾起一小册,执笔勾画,一丝不苟,分明是刚才对弈的棋局。  拓拔宏一边心折于白衣青年的气度,一边偷偷打量对面面容清瘦,弱不禁风的灰衣少年。根据他观察,白衣青年的棋招并无错败,先前步步得意,但不知为何,后面竟越下越险,到最后竟疑阵遍布,寸步难行。究其综,原是对手太过高明,布局广阔,步步连环,处处先手,使己方不由自主跟随其变化,一招一式早在其掌握中。  布衣青年并不自傲,似是没有听到任何赞扬一般,神情自若地收拾棋局,一颗颗将棋子放入面前棋盘。待白衣青年记完,他又展手,示意再来。白衣青年也不拒绝,大笑着放下小册继续厮杀。  离歌(十七)  十七  不知不觉,两人又下了三局,黑子三胜,每次均胜出六目。白衣青年开始还只摇头微笑,不以为然,且不住地与拓拔宏闲聊,到后来面色愈见沉重,额角隐有细汗渗出。待下完第四局,天色已暮,白衣青年仍以六目之差败北。  白衣青年嘴角泛起苦笑,一言不发地将棋局誊抄完毕,摊手摇头道:“你我棋力相差悬殊,我不与你下了,否则今晚一宿不睡也参不透这几局。”罢了又起身懈气道:“师弟性子也太耿直了,哪有你这般让棋的,每回都不偏不倚让我输上半目,我若瞧不出才怪,好歹也让我赢上一两回,也不致如此失落。”  布衣青年将棋子一颗颗收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赢?也罢,这回想赢几目?”此言一出,连一旁的拓拔宏都苦笑不得,同时惴惴不安地偷眼去瞧那白衣青年,生怕他气极发怒。谁知他不怒反笑,呵呵笑着蹲下身子帮他收拾棋局,嘴里嘟嘟囔囔道:“臭脾气,一点弯都不会拐。”  罢了,两人卷着棋盘就要走,拓拔宏目送二人步出茅亭,方才忆起今日此行目的,心中一急,忙跟着起身,追到他二人面前,将前行之路拦住。白衣青年剑眉一扬,眼中射出寒光直视拓拔宏,竟然翻脸不认人。“怎么,这位小哥还有指教?”语气疏远冷冽,一反方才的笑容可亲,竟似换了一个人。  拓拔宏只觉脚底寒气嗖嗖上窜,四肢寒冷如冰,背脊发凉,硬起头皮道:“在下奉我家主子之命,特来请余神医到苍松县城一趟,我家小姐害了怪病,昏迷不醒,全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还望余神医妙手回春,救治我家小姐。”  白衣青年闻言语气稍缓,扭头瞧了眼仍端坐溪边的老叟,皱皱眉头,为难道:“不是师父不救人,只是师门早有规定,一天只救三人。今日晨起,师父已为缘溪村的王樵夫接了骨,帮瞎眼的李家婆婆治了眼,又给镇上的程员外开了颅。今日名额已满,小哥还是等到明日再来吧。”  临走前拓拔宏曾再三向庄翼保证请回余清绵,因而怎么也不肯放弃,急道:“苍松县城距此地五十里有余,我家小姐昏迷在床,人事不醒,还不知会有什么危险。就算等到明日,若病人又满额,那我家小姐不是没活路了吗?在下斗胆请神医移驾苍松城,待明日再诊病,我家公子定盛情款待。”  白衣青年还欲再说,他身后一直默默无语的布衣青年忽地开口,“好!”说罢,人已朝溪边垂钓老叟走去。拓拔宏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喜过望,紧紧跟随其后。白衣青年抹抹鼻子,撇嘴苦笑,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只是隔得远了,拓拔宏听不真切。  余清绵虽高傲冷漠,却对这弟子不错。只见他小声说了几句,余清绵就有了反应,眉目微动,终于睁开眼来,手掐胡须沉吟半晌,就开始收拾钓秆。一直等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敢上前的拓拔宏赶紧奔过来,殷勤地帮着提桶。而两个年青人则一左一右,微笑地望着他们,并不帮忙。  几人迅速上了回苍松的马车,余清绵一直垂首闭目,像是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似的。布衣青年自从上车以后就不再说话,淡言寡语,拓拔宏虽有心与之结交却无从下手。倒是那善变的白衣青年复又一副亲切热络的态度,让拓拔宏心中只觉诡异。  上了车,恭敬询问这二人姓名,方知这二人皆是余清绵的入室弟子,两人均出身于郑国杏林世家,因久慕漠北神医之名而拜师学医,至今已逾十年。白衣青年姓余名冲,年略长,又早入师门半年,故为师兄。布衣青年姓陆名之,自幼体弱多病,名为学医,实为求医。他性子冷淡,寡言少语,但余神医却认为他成熟稳重,竟更欣赏,故常对他有求必应。  拓拔宏听出余冲语中的淡淡不满,自觉颇有收获,心中甚是欢喜。更是下定了巴结陆之的决心,一路上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唯恐怠慢。陆之并不拒绝他的好意,有礼就收,但也没有回应,态度不能不热,让拓拔宏很没有成就感。而那余冲,就有意无意地盯着两人古怪的笑,收了拓拔宏的礼当着他的面就打开,又笑嘻嘻地向陆之讨要比对,只把拓拔宏尴尬得恨不得自己立刻在车里消失才好。  好不容易一行人终于到了客栈,已是子夜时分。余清绵也不客气,挑了间最大的房间大摇大摆地住进去,完全不问病人的情况。余冲和陆之也学着他们师父,住在余清绵两翼的上房。待一切安顿好,拓拔宏才长长吁了口气,抹把汗到庄翼那边复命。  这厢流云屋内,清香袅袅,烛影摇摇。铁青脸色的流云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年前大兴城再见时脸颊尚丰盈如玉,如今却削瘦不堪,尖尖的下巴微微上扬,原本柔和的弧度竟有了些许尖锐,若不是他,她应该活得很开心吧。庄翼沉默的脸上愈发悲楚。  自今晨突然晕倒,庄翼已先后找了十多个大夫,直把整个苍松城翻了个遍,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更不敢开药救人了。后来听店里伙计说起漠北神医半年前迁居至清水镇,沿磐溪筑屋而居,这才急忙派拓拔宏前去请人。  余清绵此人他早有耳闻,年青时曾是郑国一代豪侠,后来不知何故突然从医,十年后竟创出“漠北神医”的名号。他一声活人无数,但渐渐的,老头子脾气越来越怪,不易相与,不仅不肯轻易救人,还常常对前来求医的人大打出手。他祖传十三路流星剑甚是厉害,鲜有对手,旁人也不敢多言。渐渐的,除非万不得已,人们一般不会去招惹这位怪老头。直到后来他破例收了两名弟子,性子才稍稍好转,便有了一日活三人之说。  庄翼握住流云双手,目不斜视地听完拓拔宏的报告,沉吟几分,沉声吩咐道:“只能如此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我明日再自己拜访。你先下去吧。”也不抬头多看拓拔宏一眼,伸手抚过流云光洁的额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情意。  今晨她突然晕倒,还道是她故意为之好拖延时间,可一探脉搏,才知真出了问题。那脉象时而细若游丝,时而急如震雷,毫无规律,即使他不懂医术也知情况不妙。可问遍了所有大夫,却没有一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忆及流云这一年来所受重重伤害,皆由他所起,如今重病昏迷,十之八九也是伤后隐疾,一念至此,庄翼心如刀割,满是痛心自责。  不眠不休地陪了整宿,天亮时靠在床边眯了一会儿眼。听到门外有节奏的脚步声,他浑身一阵,突然醒来,原是拓拔宏推门而入。他手上端着托盘,里面是碗熬得粘稠的小米粥和几样精美糕点,想是刚出锅,还冒着热气。  看到庄翼脸上的憔悴之色,拓拔宏有点担心,关心地劝慰道:“公子,你守了一整天,先吃点东西休息下吧。有余神医在,小姐不会出事的。”  庄翼轻轻叹口气,帮流云掖好被子,并不接下拓拔宏手中的食物,反而问道:“余神医可起来了?”  “正洗漱着,待吃了早饭就过来。”  “那我过去看看。”庄翼整整衣衫,踱到盆架边用冷水泼醒了脸,理好头发,缓缓出门。  离歌(十八)  十八  易容改装的余生和陆子澹在余清绵房里共进早餐,庄翼进屋时,桌上已剩无几。余生从怀里掏出一条描着兰草花纹的丝巾慢条斯理地擦手。庄翼心中一动,再仔细打量余清绵和陆子澹,余清绵确如传言中鹤发童颜,气质超然,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而改装后的陆子澹仍清瘦俊秀,淡定沉静,庄翼一眼瞧见就觉得十分眼熟。  昔日在大兴城,虽然从未与陆子澹正式见面,但暗地里打探过不少消息,也隐在暗处偷偷观察过他,如今一见,脑中马上出现陆子澹的影子,心里忽地紧张起来。直到看清了他直立挺拔的腰杆,才少了些疑虑。陆子澹的病情一向对外保密,就是瑞王府的下人也只道他身犯残疾,因而庄翼也一心认为他双腿已残,也因而对流云的选择更为不解。  拓拔宏见庄翼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子澹,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实在是少有的失态,心中疑虑顿生。手抚喉咙处重重咳了几声,庄翼才如梦初醒,急忙见礼。余清绵并不理会,余生似笑非笑地点头,陆子澹则一脸泰然。  余清绵吃得不多,喝了半碗白粥就起身,朝拓拔宏道:“且领我去看病人。”  拓拔宏不敢怠慢,慌忙转身引路,庄翼亦准备跟去。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些奇怪,余清绵去诊病,这两名弟子却不随行,反而自顾自乐。余生擦净了手,又着人斟上热茶,啧舌嗒嘴,细细品尝,悠闲自得像是在自家一般。陆子澹也从怀中掏出一白色瓷瓶,从中倒出一颗玉色小丸,浸入茶汤中,顿时满室生香。  庄翼忍不住停下脚步,复又回转进屋。这两人实在有些不寻常,举止风度完全不似平常百姓。要知道,一个人的出身教养,最易从吃饭喝茶时看出,这二人着筷饮茶不紧不慢,姿态优雅大方,就是最挑剔的人也无法从中找出任何毛病,显然出身非富即贵。可无论是郑、吴,亦或是卫国,皆以士为尊,身份显贵者无不以出仕参政为荣,绝少学医。  心中疑虑一生,脸上却更见恳切真诚,于是嘘寒问暖,只想着旁敲侧击从中找出些线索来。可面前这二人却像糊了层油纸,水泼不进。那同样恳切真诚的余生如同只狐狸,笑容盈盈,言语殷殷,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一旁的陆子澹就更过分,连话都懒得回,微闭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三人在房间里打了许久太极,庄翼终无所获,拓拔宏适时敲门而进,说是余清绵已经诊出了结果。庄翼马上放下这边,急急地朝流云那屋冲去。  余清绵说流云身体虚寒,隐疾突发,需要静养,硬是把庄翼给赶了出来。庄翼心中虽不愿,但心挂流云病情,无奈只能应允。开完方子,余清绵便要走。庄翼见流云尚未醒转,仍不放心,苦求再三,才把他留下。余生和陆子澹这两个冒牌弟子也理所当然地继续住在客栈,当然,他们也非无所适事。余清绵开的那张龙飞凤舞的狂草还偏偏只有余生能看得懂,三下五除二就送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找出合适的药材,仔细称好重,分了份,然后扔给陆子澹。随后,陆子澹就用旁人闻所未闻的奇怪刀具、器皿将那些药材一一碾碎成粉,再在房里捣腾了许久,终于制成几颗龙眼大小的药丸。  “这包里的药材马上拿去煎,三碗熬成一碗,早晚和黄酒服下。这药碗每晚服用一颗,七日后,再送去磐溪复诊。若无大碍,只需开些补血益气的药物补补身子。只是小姐身子尚虚,要注意多休息,且不可多余操劳。可适当出门走走,以便舒活筋骨。”余生侃侃而谈,仿佛方才去诊病的不是余清绵而是他一样。  拓拔宏一边唯唯喏喏地应着,一边悄悄回头去瞧余清绵,见他并无异意,这才迟疑地接过余生手里的东西,转身吩咐下人去煎药。  庄翼则面呈感激地不住向他三人致谢,余生也亲切地与之攀谈。一会儿,天上地下,山川地理,竟是无所不聊。庄翼有心寻陆子澹开口,可余生偏偏缠着他不放,从当今天下的局势,谈到各国风俗各地民生,最后是何地女子最美,天下几大名伎等等。纠缠间,陆子澹朝他微微一笑,已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好不容易将余生送走,庄翼忙把拓拔宏叫回房间,四听无声,这才沉声吩咐道:“小心监视他们,特别是那自称余冲和陆之的两个人。一言一行,勿必向我报告。”  拓拔宏一愣,惊骇道:“公子莫非怀疑他们是郑军派来的奸细?”  庄翼挥手止住他的话,淡淡道:“我已经找人问过了,来人的确是漠北神医余清绵,他也确实有两个弟子,只是这里无人见过他们的容貌。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这二人有些不对劲,寻常大夫怎会有如此雍容气度,怕不是学医之人。”  拓拔宏手握住腰间大刀,沉声道:“若公子怀疑,那今晚我们就动手将他们擒下,仔细拷问,还怕问不出什么来。”  庄翼朝他一瞪眼,摇头道:“怎可如此莽撞行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便怀疑他们,于理不合。再说余清绵成名数十年,武功高强,他那个大弟子行步稳健,呼吸绵长,也非弱者,即使我们翻脸也不一定能得手。如今严儿昏迷不醒,一条命都握在他手里,他即使有点小小的不快,一罢手,我们还能找谁救人?再不要说什么用强之类的话,一切小心为上,切勿打草惊蛇。”  拓拔宏听庄翼这么一分析,顿时醍醐灌顶,慌忙点头应承。想了想,又道:“于邪他们已经进了沙漠,派人来问我们何时汇合?我看来人口气,似乎于邪对这次没有抢到古浪城十分不满,您看,我们是不是也要防着他?”  庄翼冷冷一笑,讥诮道:“他们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且不去管他。让他们先回土城吧。你派人去后方探一探,看看后面有没有郑军追来。若无追兵,我们就先歇在苍松城,待严儿醒后再动身。”  拓拔宏领命出门,在走廊里又碰上余生了,一脸真诚地朝自己笑。想起方才庄翼的话,拓拔宏越看越觉得这笑容实在可疑。遂重重哼一声,一改殷勤,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径直走开。  余生看着拓拔宏眼中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简直想笑出声来。早在信上听说了狼盗攻城战略,如今见了庄翼,更觉此人心智谋略皆是一等一的高明,暗暗将他视作对手。庄翼心知拓拔宏性情,故意告诉他对余陆二人的怀疑,其实是借拓拔宏来警告他二人。不过,余生脸上泛起笑容,他若是怕,也不会如此嚣张到一点不收敛了。  离歌(十九)  十九  余生推开陆子澹的房间,一声招呼不打,大刺刺坐到桌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一边啧舌细品,一边似笑非笑地朝窗边远眺的陆子澹扬眉。陆子澹听到身后乒乒乓乓的声音,微微皱眉,缓缓转身。  “你怎么过来了?”他走到桌边,手沾茶水在桌上写下几字,“有人监听。”  余生满不在乎挑眉一笑,朗声道:“我看师父开的方子,那姑娘真是病得不轻,也不知七天后能不能顺利醒来。师弟,你说,那姑娘若真醒不来,岂不是砸了师父漠北神医的招牌,要不然,我们先提前溜了,让他们要寻也寻不到,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也有个借口推脱。”  陆子澹闻言难得地展颜一笑,唇角眉眼微扬,摇头不语,仍在桌上继续写道:“你为何要帮我?”  余生却又作出一副调侃神色,大声道:“听店里伙计说,病床上那位姑娘生得美貌,就跟天仙似的,不知跟那位公子是何关系?我看他似乎特别关心呐。要说,那庄公子也是个俊俏男子,两人若是站在一起,定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陆子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却不生气,摇着头将桌上水渍拭去。  余生见陆子澹没有反应,竟是不甘心,继续道:“一会儿师父去诊脉,我便跟着去,看看那姑娘是否真的有如众人所说美丽无双。师弟要不要一起去?我们在苍松一住好几年年,所见的都是些粗野鄙俗的村姑,难得有个模样出众的女子,千万别错过机会。”  余生挤眉弄眼地朝陆子澹打趣,眼中净是戏谑,谁料陆子澹却只摇头不应,不由得有些懈气。慢慢踱到门边,忽地拉开大门,吓得门外听壁角的人猛然一惊,尴尬地笑笑,然后头也不回地溜走。余生长长吐了口气,又有些不甘心地走到陆子澹身边,凑到他耳迹,压低声音问道:“真不去看他?”  陆子澹面上显出痛色,别过脸去不再理会。  余生拿他没办法,叹息一声,似乎又想起什么,小声问道:“一直没有问你,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  陆子澹淡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余生,小声道:“事实上,苍松被围后,流云便飞鸽传书给我,说怀疑庄翼隐身于狼盗军中。流云与他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相知甚深,该不会弄错,而她被擒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事后我三弟也传书说明狼盗往北逃离,于是,我发动了漠北全部探哨,才终于摸清了他们的线路,等在此地守株待兔。只是我大军尚未追来,而狼盗主力又不知所踪,故只有烦请余神医给她服下‘七日散’好拖延时间。至于我不去看她——”陆子澹眼中满是温情暖意,“我怕见着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更怕见着她受伤憔悴的模样。虽然我们经过易容,但庄翼何等聪明机警,他本在大兴城滞留数月,早在暗处对我观察已久,只怕现今早已怀疑我三人。只要我一露破绽,他们必定匆匆逃离。此地已近沙漠,他若逃窜入本营,我们要找他就难了。”  余生匆匆浏览书信,颦眉凝思,疑惑道:“庄翼?这名字好生耳熟,莫非是吴国靖国候庄翼。”  陆子澹眼神微动,赞道:“余兄远居卫国,居然对吴国人事了如指掌,这天下真是无一事能瞒得过你。”  余生讥诮地一笑,“陆兄过奖,吴国靖国候是何等人物,当年庄若水区区百骑席卷我卫国千里之地,使先帝不得不迁都幽州,此等人物,我卫国无一人敢忘。如今庄若水虽逝,其残部仍在,世袭靖国候皆是我缁衣军重点监视的对象。庄翼此人乃庶出,不动声色潜伏近二十年,弑兄夺位,此等阴险毒辣之人,我怎敢轻视。”  他说罢又笑笑道:“缁衣军虽然能管点小事,但比起陆候爷暗哨遍天下,实在算不上什么。我奇怪的是,这庄翼不好好待在吴国管理庄家事务,为何不远千里来到漠北,勾结狼盗对付郑军?为何要擒走流云姑娘,却又对她已礼相待。我看庄翼眼中焦虑,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一边说话,一边凑到陆子澹面前,死死盯着他的双眼,“陆兄方才说流云姑娘与庄翼一起长大,想必你对他应该有所了解。”  陆子澹淡淡一笑,一言带过,“此事错综复杂,以后有机会再跟余兄慢慢道来。”  余生见他不愿说明,也不好多问,但心中疑虑更深,脑中更是千回百转地想象了许多种可能性。二人很快又转到其他话题,特意放大了声音,不再顾忌故伎重施的监听者。  到下午,余生果然又怂恿着余清绵吵着要走,这回庄翼亲自出马,好说歹说,终于把他们留下,还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许多余生点名要求的各色美食。待余生享用完毕,方才作罢。  晚上余清绵再去诊脉,余生贼兮兮地跟了去,还妄图把一直跟在旁边的庄翼和拓拔宏赶走,只是庄翼十分强势,他才满不情愿地让他们远远地站在离床十步外。拉开帷帐,看清流云的相貌,一向镇定的余生猛然一愣,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出声倒抽一口冷气,小声嘟囔道:“果然是美如天仙,难怪这么紧张了。”说话时又贪婪地朝床上多看了几眼,直到余清绵喝斥他退到一边,他的眼睛还不安分地朝床上直瞄,惹得原本就对他十分怀疑的拓拔宏怒目而视。  比起昨日,流云的脸色好了些,虽然还不能进食,但呼吸已不似昨日毫无规律。余清绵让庄翼用老山参给她掉着,也不至于饿伤了身。庄翼心中终于定了些,虽见余生眼神放肆也不觉生气,相比起来,一直躲在房里不露面的那人更让他不放心。但根据属下报告,那人在屋里只看书品茶,练习针灸,就是余生进屋也只有他一人唠叨,那人绝少出声。若那人真是他,该不至于如此隐忍吧。  余清绵很快诊断完毕,收了帐子起身,到余生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然后走掉。余生朝庄翼他们笑笑,拉着他们二人出屋,才道:“小姐病情暂无反复,只要依照我师父开的方子好生照料,七日后便可醒来。嗯,我看,我们明日再走好了,这客栈虽好,还是不及我们那间茅屋习惯。这不,才走了一日就开始挂念。”  庄翼微笑道:“余神医贵人事忙,本不该留你们,只是,严儿至今尚未醒来,又不见有任何好转。你们一走,若她病情突然加深,我们莫不是又要到五十里地外去接人。还请余大夫体恤我们的难处,在城里多留些日子。余大夫若有任何要求,只管开口,在下一定尽力办到。”  “这个,这个……”余生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贤伉俪真是夫妻情深,在下十分感动。只是——唉,罢了罢了,我这就去劝劝师父,让他多留几日便是。”  庄翼忙笑着表示感谢,并不出口更正他的称呼。余生朝他略施一礼,干笑着缓步离开,径直进了陆子澹房间。一进屋就大声道:“原来还真不是胡说,庄夫人真是天仙化人,比我以前在京里看到的万花楼花魁还要美上许多倍。师弟你没去真是可惜了。”一双手却抓紧陆子澹的肩,压低声音焦急地问道:“她究竟是何人?快告诉我,她究竟是谁?”  陆子澹只觉得双肩如火烧般灼热,忍痛抬眼望着他,沉声回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流云是我未婚妻。”  余生松开手,冷哼一声,“我还听庄翼说是他妻子。”  陆子澹一笑,放下手中书卷,问道:“那你究竟是余神医首徒余冲还是卫国宰相余生呢?”  余生忿忿转身,长长吐了几口起,稍稍平复心情,复又转身,正色道:“陆兄,在下并非要探知你的私事,只是流云姑娘与我一位古人长相十分相似,故而一问。若陆兄觉得为难,大可不必回答。”  陆子澹从容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余兄口中的故人可是姓凌名飞飞?”  余生一惊,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很快又平复,脸上展露出只属于他的优雅笑颜,道:“原来陆兄也知道我这位朋友。陆家暗哨果然神通广大,知天晓地,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城也俱在你掌握中。”  陆子澹笑着摇头,谦虚道:“余兄与长公主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就是想不知道也不成。不过幽州城里见过凌姑娘的人并不多,且皆是未高权重之人,因而她的画像在下一直无缘见到。直到古浪城有消息说,飞将军他们一行中曾有人将流云错认为一凌姓女子,再综合余兄方才反应,我自然能猜到你所说的就是凌姑娘了。”  离歌(十九下)  余生凝视陆子澹的双眼,那眼中一片澄清,明如湖水,让他忍不住就要相信了,但这许多年的政场生涯让他很快止住心中想法,浑然无事般笑笑,道:“真没想到飞儿会与流云姑娘长得如此相似,若说她们之间没有关系,还真不信。”  陆子澹苦笑摇头,“余兄怕是要失望了,据我所知,流云家中倒是有几个姐妹,但都早早出嫁,且俱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不懂武艺,该不会是凌姑娘。”他见余生面上微露不信神色,又继续补充道:“流云是吴人,自幼在邢城长大,除了这几个姐姐,再无其他亲人,若余兄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余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许久,轻声叹息,道:“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莫说七八成相似,就是一摸一样也不足为奇,是我多心了。”说罢,低下头,满脸落寞地一步步走出门。  陆子澹目送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廊,心中亦无端地升起一阵沧桑感。余生此人一向成熟自信,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难住他,但只有真正了解他一步步走上卫国权利顶峰的道路,才明白他脸上每一分笑容背后所隐藏的种种心酸。  余生出身宰相之家,少为太子伴读,十五岁即考得卫国状元,十七岁投入军中,边疆征战三年,历经大小战事数百场。二十岁回朝任二品侍郎,二十一岁助卫帝平淮北王之乱,二十二岁擢升一品尚书,同年余老宰相告老辞相,余生子代父职,是为代相。二十三岁正式执掌相印,至今已三年有余。这二十六年的时间里,可是说看尽人世间最黑暗最丑陋的一切,体会过最深切的背叛和抉择。如今,卫帝年事已高,常卧病在床,朝中政事皆出自与余生。卫太子昏聩残暴,庸碌无能,且与余生不和。余生位高权重,诸事皆握于手,于是朝中流言四起,众朝臣纷纷传言卫帝驾崩、太子继位之时便是余生逆反之日。  卫国皇族并不繁盛,到这一代卫帝仅余一子二女,即太子武蒙,大公主武萱,三公主武雅。余生与大公主自幼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卫帝虽未正式指婚,但朝中上下皆认为驸马非余生不属,然余生不以为然。六年前自边关回朝之际,卫帝曾有意为二人完婚,却被余生以公主年龄尚幼为由而婉拒。之后卫帝每提及此事,皆被余生以各种理由推脱,到今年公主已有双十,余生仍不肯完婚。幽州上下纷纷猜测余生另有所爱,故不惜开罪卫帝和公主而以正室之位相待。正当谣言愈演愈烈之时,忽然传出塞外女罗刹大闹皇宫之事,于是众人更加坚信先前的猜测。  根据陆子澹得到的消息,凌飞飞于去年初冬抵达宰相府,彼时余生刚刚发兵漠北。凌飞飞在宰相府住了不到五日,忽然闯到皇宫中于公主寿宴发难,打伤数十名侍卫后扬长而去。公主震怒,命全城通缉,誓要将其挫骨扬灰。但不知是凌飞飞本领通天还是另有高人相助,她竟顺利逃出幽州,一路北上,此后便杳无音讯。  不久前,卫帝发出三道“班师令”,令余生火速回京与公主完婚,但均被他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而拒绝。陆子澹当然知道他坚持的原因,卫国祖制,驸马不得干政,卫帝妄图以大公主牵制余生野心,自然被他悉数洞察。但是,陆子澹也隐隐觉得,那位脾气火爆的凌飞飞也许是他态度如此强硬的原因之一。  当然,如今卫国京城局势也是一片混乱,大公主被拒婚后,恼羞成怒,自宫中发出话来,要在朝中各大臣子弟中挑选一位驸马,朝中凡有武艺超群,才智不凡者皆可能入选。此事表面尚只是公主一时之愤,但陆子澹很清楚,如今卫国皇族的每一步举动都蕴含复杂的政治目的,更不用说公主大婚这么大的事了。  卫帝虽知余生功高盖主,权势滔天,有心压制却力不从心。先前只寄希望于联姻,妄图用长公主的柔情牵制余生不断膨胀的野心,保住武氏帝位,但如今,余生的强硬态度已证明此路不通,他转而把希望寄托在朝臣身上。  如今余生掌握着卫国大部分兵力,朝中大多都是他和前宰相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但仍有部分清党死忠于武氏,视余生为乱贼逆党,力量虽小,但分布广泛。若能将他们团结起来,至少能拖延余生逆反的步伐。而这团结之法,其一便是将公主下嫁。雅公主与飞将军易冲早已订下终身,但朝中上下皆知易冲从小在余府长大,与余生亲逾兄弟,他究竟站在哪一方还尚未可知。易冲在军方声望极高,掌握着京城十万兵马大权,身份十分敏感,故不论易冲心中如何作想,雅公主决不可动。  既然如此,就只能依靠幽州城以贤德谦良的著称的大公主了。可卫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选驸马之事传出时日不短,前来参选的人却少之又少。朝中清党人数并不多,卫国风俗又一向早婚,子孙中凡有适婚年龄的,均早已婚配,所剩之人要么年龄尚轻,要么地位略低,参选十余人,无论才智、武艺、相貌皆是泛泛。卫帝恼怒,又不愿草草将公主下嫁,这选驸马之事就这样一直悬而不决。  余生虽有心回幽州主持大局,但先前曾信誓旦旦说边境为难,甚至不惜拒婚,故眼下回京实在落人口实。令陆子澹奇怪的是,就算余生不回京,也该守在军中以防不测,实不应在郑国边疆小城优哉游哉,陪自己救人。他那么冷静聪明的人,实在不像是为了儿女私情而不顾一切的人,那么,他这番突兀的举动,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目的呢?  是夜,怀着不同心思的两个人都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日午时,陆子澹端坐在屋里摆棋谱,房门忽被一阵慌乱的手掌拍开,露出拓拔宏焦急的脸。“陆公子,我家小姐病情恶化,余大夫让我叫逆快去帮忙。”  陆子澹手中棋子悄然滑落,砸在匪木棋盘上,发出叮咚脆响。强自压下胸口处的汹涌暗涛,提气起身,竭力稳住步伐朝流云房间奔去。  走廊上,庄翼被挡在门外焦急地徘徊,一转身瞧见陆子澹,眼中射出凌冽光芒,双拳紧握泛出青白。陆子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垂下头,擦着他的肩走过。  “你们最好不要耍花样!”经过时,恰好听见庄翼从牙缝中挤出的耳语。  陆子澹推门的手稍稍一停,“请恕在下不明白庄公子的意思。”不再转身,推门而入,随后轻手将门掩好,将庄翼复杂冷峻的脸全遮在门外。  屋里,余清绵坐在桌边悠闲地喝茶,余生装模作样地给流云把脉,时而微笑,时而皱眉,见陆子澹进屋,忙放下流云手腕迎上来,小声笑道:“我以为你真忍得住,还不是被我一句话就骗来了。”  陆子澹气结,很不礼貌地瞪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想怎样?”  余生得意地一笑,甩着休息退到桌边,端过余清绵刚刚倒好的茶抿了一小口,浅笑道:“只想帮帮你罢了,你没日躲在屋内,心却飞到这里,明明担心得要命,却不肯多走两步过来看她,何苦呢?”  陆子澹盯着他的双眼看了许久,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沉声道:“你若想测试她在我心中的份量,我告诉你,她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缓缓转身,倚到床边,颤抖的手伸向流云宁静无邪的脸庞。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她灵动的双眸?多久没有看到她温暖的笑颜?多久没有听到她清澈的笑语?为什么,每一次看到她,总是觉得好像两个人已经认识了一辈子。她的笑,她的俏,她的恼,她的好,她不说话时总是微微上翘的唇角,她思考问题时紧皱的双眉,她生气时微嗔的眼,她尴尬窘迫时涨的绯红的脸颊,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仿佛石刻般深深印在他的脑海,让他一世也忘不了。  若她是他的魔障,他情愿心坠魔道,永不再醒。  仿佛过了一辈子,又仿佛只是一瞬。  陆子澹抬起迷蒙的眼,有些不自然地朝余生看一眼,低头道:“多谢!”  “不必。”余生理解地苦笑,“若是我,也希望能有人如此助我,不胜感激。”  陆子澹微微愕然,抬头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真的觉得,面前这个温柔落寞的男子不再是指点风云卫国权臣,不再是谈笑风生的翩翩公子,他,只是和自己一样,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男子。  离歌(二十)  二十  正月十三,再过两日便是元霄佳节,虽是漠北小城也是一片喜庆。街巷各处人来人往,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印着人们脸上也是一派喜气。陆子澹刚看过流云回屋,洗漱完毕正欲上床睡觉,又闻屋外敲门声。打开,余生怀抱着两坛酒朝他笑,“想不想喝酒?”  余生提着陆子澹跃上客栈屋顶,放好酒坛,又特意解下身上羊皮披风裹在陆子澹身上,笑道:“可不敢冻坏了你,不然流云姑娘醒来定要与我拼命,连瑞王爷也放不过我。”  陆子澹也不推辞,笑着受了。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受不得漠北刺骨的寒冷,这次来苍松,还是设计将风雷电三护卫派走方才得逞。但若在屋里说话,少不了有人监听,还不如屋顶上自在。  余生拍开坛盖,递一坛给陆子澹,自己则捧着酒坛咕隆咕隆喝了一大口,完了胡乱用袖口拭嘴,全无白日里的优雅高贵。  “知道吗,我注意你很久了。”余生笑着望向陆子澹,“五年前,我回幽州任吏部侍郎,忽闻漠北诸部降于郑国一文臣之手。要知我卫国驻疆士兵素与那些游牧部落不和,数年来征战无数,胜负各半。那些部落均是性格粗暴狂野,骁勇善战之徒,昔日我在边疆时也未能将其剿灭平复,所以,当我得知有人不费一兵一卒将他们全部收服十分惊讶,尤其是得知此人就是年仅弱冠的蜀国候陆子澹时,顿时对你有了兴趣。”  余生一边说话,一边若有所思地观察着陆子澹脸上的表情,只见他双唇带笑,一派淡然,既无受宠若惊之态,也无被人窥探的惊惶。  于是余生又继续道:“我派人调查了你自无忧老人艺成归来后的每一件事,你的喜好,习惯,到大兴城后李闻持发出的每一项政令决策,当然,也包括四年前你如何当上陆家家主的大概经过。”  陆子澹继任家主之事,对外自然是说众人一致推选,早有定义,事实却并非如此。当然,关于那段秘密,余生了解的并不多。  四年前陆家家主陆天鸣即陆子澹生父患病去世,为了争夺家主之位,陆家曾分裂能好几派。彼时陆子澹旧疾复发,卧床不起,那家主之位自然将他排除在外。当时,陆子澹的四叔、七叔和二弟为家主之位相互倾轧,甚至不惜手足相残。危难之际,陆子澹挺身而出,联合陆家四长老、两护法,肃清族内混乱,继承家主及蜀国候之位。此事原是十分隐蔽的,参与此次内乱的陆家人大多被软禁在陆家禁地的孤岛上,留下的人中,只有陆子澹的心腹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即使亲密如陆谦,陆子澹也不曾告诉他那段往事中的种种危险和阴谋,所以,余生费尽心思也只查到了大概。  果然,听到余生提起这段不为人知的隐私,陆子澹终于有了反应,淡定的浅笑变成了苦笑,眨眨眼睛摇头道:“得余兄如此挂念,真不知是我的荣幸还是无奈。卫国缁衣军果然无处不在,连我陆家家事也能探知一二。”又笑着夸赞了几句,绝口不再提及此事,捧着酒坛抿了一口,静待余生继续往下说。  余生一笑,“众人皆云陆子澹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我也一向这么认为。因为这五年以来,我所得到的所有消息无一不证实这一点。不论是朝政军事或是陆家家务,你都游刃有余,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执棋者,很认真的布局,落子,却从来不关心棋局的胜负。我万万没有想到,如此淡定如水的人也会有惊惶失措的一天。就在那日郑军营中听到流云这个名字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位将陆子澹搅得心乱如麻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超凡脱俗的美貌。”  陆子澹笑容渐渐冷却,毫无表情地望着余生,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那如今你看到了?”  余生长长叹息,脸上笑容逐渐苦涩,闷声道:“我倒宁愿没有见到她。”仰头又猛喝了一大口酒,表情更见落寞。  “若是不见她,便不会想起她,我本想就此结束,本想就这样忘记,那日我决绝地赶走她,信誓旦旦地以为自己从此心静如水,却不想原来是自己骗自己。这一生中,我总是能做到任何我想做的事,从小到大,就没有达不到的目标,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就一定能忘记。可是,一见到那张与她那般相似的脸庞,所有的努力便都成了灰,所有的记忆如水般不断涌入我的脑海,我才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忘记,也不可能忘记。”  “原来凌姑娘也到过漠北大营。”陆子澹想起在大营时余生曾有几日行踪成迷,想必正是凌飞飞找来了。那几日究竟发生什么事,除了余生和凌飞飞无人可知,但看余生现在表情,想必他做了这辈子最让他痛苦的选择。  不知为何,面对着将来很有可能成为自己敌人的陆子澹,此时的余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敌意和防备,仿佛面前是一个相知多年的老友,让他忍不住倾诉自己内心最深刻的痛楚。  他这一生,经历各种阴谋,过尽了尔虞我诈的争斗生活,由于政见不同,即使是在亲如兄弟的易冲面前,他也常常要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朋友,更没有知己,他像一头骄傲而孤独的狼,高高耸立山头,只身感受着夜空山月照来的无边凉意。  陆子澹望着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深切的同情之感。  曾几何时,他也像他一样,独自承受种种痛苦,忍受孤独凄凉。  不是他不愿离开,只是他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太多,他的国,他的家,他的百姓,他的亲人。郑国尚未稳定,陆谦还年轻,这家国责任像两座沉重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真想放下这一切撒手而去,可当他病入膏肓苟延残喘时,看到周围亲人朋友信任依靠的眼神,又有一种信念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熬过险关。  直到流云的出现,给他黑暗窒息暗无天日的生活照进了一些阳光,渐渐温暖他的心。他们之间并非无话不谈,陆子澹甚至不曾跟她说起自己曾经历的种种沉痛过去,但只要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能知道对方内心所想的那种深入骨髓的默契让陆子澹欣喜。这让他第一次生出要为自己努力活下去的意念。  面前的余生,在别人的眼中,他可能是卫国翻云覆雨的权臣,是最受爱戴的领袖,是最狡猾的敌人,是最阴险的阴谋家,是最奸吝的佞臣……但他不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最亲的兄弟,最牵挂的爱人。对余生来说,这究竟是他的成功还是失败呢?这究竟是否是他想要的呢?  “你不是想知道流云的故事吗?我讲给你听。”陆子澹轻轻开口,微笑着静静诉说他与流云之间的点滴。他们初次相见的船头,流云关切的话语,被吓得苍白的脸,除夕之夜在院子里肆意绽放的烟花,梅花树下她闲适惫懒的眼神,她肆无忌惮、自由自在的笑,她清新爽朗、毫不做作的表情,他们一起谈天说地,说古论今,他们第一次的心灵契合,许下三世之约,说着说着,陆子澹声音越来越低,最有在无边月色中渐渐沉下去。  良久,他抬起头,漆黑的双眸在夜色中发出宝石一般的光亮,“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活下去,我跟她说,不论我究竟能活多久,最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相爱。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贪心,我一点都不满足,我希望能和她相伴终身,一起慢慢变老。到我们都长出白发,脚步蹒跚,仍能紧握彼此的双手。也许,听到这些你会很失望,因为我不是你期望的对手,可是这才是真正的我,也是我最深沉的愿望。不是朝堂上镇定自若的蜀国候,不是陆家日理万机的家主,面对自己的爱人出事的时候会惊惶失措,有最朴实最单纯的梦想,这才是真正的陆子澹。”  “这才是我真正欣赏佩服的陆子澹。”余生大笑着拍掌道:“现在的你才真正像一个人,有感情、有弱点、有血有肉,你比我懂得珍惜,懂得舍弃。今日我交上你这个朋友是我余生之幸,我余生对天发誓,有你陆子澹一天,我卫国绝不主动进犯郑国一步!”  陆子澹欣然举酒,大笑。  离歌(二十一)  二十一  两人在屋顶说说笑笑到子夜时分,正欲回房睡觉,忽闻身下有人疾呼,“二位大夫,我家公子有请。”来人行色匆匆,甚是急躁。余生与陆子澹二人对视一眼,相互交换了一个疑虑眼神,迅速落到院中。  尽到客栈走廊,就见着拓拔宏正指挥下人收拾行李,看到余陆二人,忙将其迎入庄翼房中。屋里除了庄翼,赫然还坐着余清绵。庄翼正一脸焦虑地与其商议什么,听到他们进门的声音,猛地转身,一双锐利的鹰眼扫过二人面孔,落在陆子澹脸上。  陆子澹不为所动,一派淡然。  庄翼轻轻开口,“在下有急事需连夜赶路,只是我家严儿仍昏迷不醒,还烦请余神医随我往沙漠一行,待严儿醒转,定当重谢。”  还未待余陆二人开口,余清绵已经忿忿开口,“我早已说过,这位姑娘几日后便会好转,无须吾等跟随。你只管好生照料就是,为何非要强迫我等同行。这几日我在此地住得恁不习惯,明儿一早我们就回清水镇。”  庄翼冷冷一笑,垂下眼帘,“余神医可能是误会了,在下只请余神医一人同行,至于你的两位弟子,自可代您留在清水镇行医积善。左右不过四五天时间,待严儿一醒,在下立刻送您回来。”  “老夫早知你们不安好心!”余清绵忽地起身发难,食指指着庄翼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要以为你们人多就想仗势欺人。老夫自迁居此地起就没想过要离开,无论朝廷大官还是江湖豪强莫不对老夫必恭必敬。今日来救治那姑娘,本就是迎了小徒之请,你不仅不知感激,反而想分隔我们师徒。你算什么东西,今日就是破了誓言,也要让你知道老夫手里这柄缥缈剑不是吃素的。”说罢,就要拔剑相向。  庄翼被他如此激烈的反应弄得有些愣,还没反应过来,余生已经冲上前挡住余清绵的去势,一边按住他的剑一边好言相劝。“师父你老人家切勿动怒,难道您忘了当年在祖师爷灵前发誓不再与人争斗了吗?我看庄公子也不过势担心严姑娘的病情,又怕耽误您老人家积善行德,才出此下策,师父您就不要生气了。”  好不容易把余清绵劝服,余生又转身对庄翼笑道:“庄公子你的确有欠考虑,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脾气比较暴躁,所以没有跟您说清楚。当初我们来清水镇的时候他就发誓永不离开,如今您让他随行去沙漠,他自然不干。在下知道你担忧严姑娘的病情,但师父誓不可废,我看您还是令请高明吧。再说,师父说了严姑娘七日醒,那便是七日醒,不会有大的差错。只要一切照师父吩咐,严姑娘的病绝对不会死人。”  “死人!”庄翼脸色一黑,眼中射出阴沉光芒,摇头道:“余大夫你也说过严儿病情不会反复,但今日不是又发作了么?万一我们上路以后她再发病又当如何?我该何处寻人救治?若七日后她仍不醒来又当怎地?她一日不痊愈,我怎敢让你们离开。”  庄翼一边叹息,一边偷偷打量陆子澹脸色,只见他仍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色,心中怀疑淡了些。若是那人,该不会一门心思地想走,而不会她的病情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庄公子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同样的,我们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的难处。师父和我们搬到苍松时他就曾发过毒誓,今生不在踏出苍松一步。不说严姑娘现在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她生命垂危,也不能强迫他老人家打破自己的誓言。照我看,您不妨把急事先放一放,不管怎么样,总是严姑娘的身体要紧。若实在不行,城北荣升堂的李大夫医术也不差,您不如带上他,待严姑娘身体恢复后再送他回来。”余生热心地帮庄翼出注意,却绝口不提自己想跟去的事实。本来他们的计划是先将庄翼一行阻在此地拖延时间以待郑军,但万万没有想到庄翼竟会突然决定离开。如今郑军尚未追来,又不能如此轻易让他们进入沙漠,为今之计,只有他和陆子澹两人跟了去,好里应外合。  庄翼眯起眼睛讥笑道:“余大夫说的可是城北的李济,严儿发病时第一个请来的便是他,但他却连严儿身患何疾都说不上来,此等庸医,我怎敢将严儿生命托付于他。”  余生听得心中暗笑,整个苍松县城的大夫都早已串通,要找个能看病的大夫还真是不容易。回头瞄一眼一直默不作声陆子澹,分明看见他眼中一眼而过的讥诮。  “余大夫医者仁心,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严儿受苦。如若余神医实在不能随在下同行,不知余大夫是否愿意出手救人?”庄翼忽然朝余生长施一礼,言辞恳切地请求。那眼中的希翼与期盼,着实让人不忍拒绝。  余生显然被他如此大礼弄得不知所措,睁大眼睛后退了好几步才缓过身来,慌忙扶起他,谦虚道:“庄公子太客气了,你怎可行如此大礼,在下实在受不起。嗯,这个,”他目光闪烁地朝余清绵方面眨眨眼,支支吾吾道:“医者仁心是没错,但在下与师弟从小跟随师父学医,从来不曾离开半步。若无师父恩准,在下实在不敢造次。”  余清绵重重一声冷哼,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你这不肖弟子,我就知道你不甘心归隐于苍松小城,嫌弃师父年迈无用,不愿伺候师父。罢了罢了,当年我收下你们师兄弟二人本就是一时心软,从未想过要你们替我送终。今日你既然想走,师父就成全你们。从今日起,你二人不再是我余清绵的弟子,天高地阔,你二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不必跟在我这糟老头身边了。”铺天盖地的一顿臭骂后,狠狠一甩袖子,竟头也不回地出门。  余生和陆子澹顿时大惊失色,尤其是陆子澹更是委屈至极。原本只是余生一言之失,没想到竟然连累他也被逐出师门。心中一急,欲抱住余清绵而不得,朝余生狠狠一跺脚,竟吐出一口黑血,晕倒在地。  余生似乎也没有想到竟会闹到如此田地,又是惊讶,又是自责,慌忙抱着陆子澹平放在床上,切脉下针,快如闪电,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黎明时分,一行马车自苍松北门匆匆出城,朝腾格里沙漠方向驶去。  余生竖起耳朵听了半晌,车外只有车轮毂毂之声,偶有淡淡人语,皆在丈外。心中稍定,方才捋起袖子拔下陆子澹印堂和百会处银针。一会儿,陆子澹缓缓睁开眼,余生终于擦了把汗,心有余悸道:“幸亏当初听你的,学了几天针灸,不然还真难骗过他。要说你这手玩得还真险,吐那么多血真的没事吗?”  陆子澹掀开被子坐起身,细细吐纳,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些红晕。“我胸中秽血需每月清理,此乃清除寒毒之法,不仅无害,反而有意。倒是你,为了配合我们演戏,还特意练了许久的针灸,真是辛苦你了,否则定是骗不过庄翼。”  余生一乐,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放入针袋,一边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你连漠北神医都能请动,没有我,自然还会有其他人帮忙。那余老头子也真有意思,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的,作起戏来还有模有样。”  陆子澹仍是一脸感激的笑,叹道:“难为余先生愿意帮我们演这一出戏,回头我再好好谢谢他。”顿了顿,又正色道:“看来飞将军也随郑军一起追过来了,否则,以陆谦的经验,不会这么快。有他在一旁指挥,我也放心许多。狼盗横行漠北,非同寻常,一旦进入沙漠,便是生死较量,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余生点点头,回道:“这个庄翼还真是谨慎,阿冲领兵一向小心,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踪迹。如今我们不得不冒险进入沙漠,这路上当真是困难重重。”忽又想到一个问题,皱眉问道:“为什么不在苍松时就动手将流云救出,你放心让她如此涉险么?”  陆子澹闭上双眼沉默许久才缓缓睁开,沉声解释道:“这其中有几个原因:其一,瑞王爷和我近身护卫都不许我涉险,所以这次出来,我带的人不多。光是为了确定他们的行踪就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而庄翼他们,除了随行的数十人外,我甚至不知道附近是否还潜伏有狼盗,也不清楚他们的实力。所以,贸然行动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打草惊蛇。其二,狼盗为祸百姓,丧尽天良,我欲尽数歼灭,不如就循此线索追查下去,一旦有机会,就联系陆谦,将其一举歼灭,为郑国百姓除一大害。至于流云,我当然担心她,何尝不想早点将她救出,然后远走高飞。但我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自私。这并不代表我不够爱她,我心里至于她一人,这一点我们彼此都清楚。若她有任何闪失,我比谁都心疼。但我相信,她的想法也一定和我一样。”  余生黯然一笑,有如此默契的知心恋人,夫复何求,可惜自己却……  “我身上带有这颗冥香珠是卫国密制,乃是用那不提兰花、龙涎香等十余种香料制成。”余生从怀中掏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粉色香珠递给陆子澹,笑道:“此香幽深淡雅,经久不散,阿冲必会带军循香而至。待庄翼与狼盗汇合,我们再伺机行动。”  陆子澹接过香珠仔细把玩,欣喜道:“果然还是余兄心细。”  余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且先休息好,我看你虽然身体大有好转,但沙漠毕竟不同别处,夜间寒冷如冰,日里酷热难当。你若身子撑不住,那可就没法救流云,更不用说灭狼盗了。”  两人说话间,马车猛地停住,陆子澹身子往前一倾,差点脱车而出,幸亏余生手疾眼快将其拉住。余生眼中飞怒,重重一咳,正待说话,车外已有人出声,语气甚是恭敬。“二位大夫,我们已经到了土城,请二位下车进城。”  余陆二人对视一眼,拉开车帘,只见一四五丈高黄土沙城矗然屹立。黄沙漫过,沙尘朦天,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头顶秃鹰盘旋。  “魔鬼城?”陆子澹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名字,忍不住低声惊道。  身侧余生闻言俱是一震,眼中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离歌(二十二)  二十二  魔鬼城是漠北传说中的地狱之都,自百年前就有传说。那还是郑国开国年间的传闻,郑军与漠北一支叫做默邯的部落展开大战,默邯部节节败退,无奈退入沙漠,郑军步步紧逼。一日,双方于腾格里沙漠中大战数日,俱是伤亡惨重,但郑军胜在人多势众,就在默邯部将要被灭族之时,沙漠中异变突发。狂风暴起,漫天黄沙,一阵大风将战场扫得不胜一人。直到三年后,有人在沙漠南边救起一身着郑军军服的士兵,但他仅仅说出魔鬼城三字后便脱力而亡。之后,郑国曾多次派兵到沙漠中寻找传说中的魔鬼城,但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不知何时起,有关魔鬼城的种种传言也在漠北流传开来。有说魔鬼城城高四丈八尺,黄沙筑成,瞬息万变,来去无踪。城中封印百年厉鬼,不论白天黑夜,皆闻鬼哭狼嚎之声。后来又有人传闻,谁能掌握魔鬼城的秘密,就能成为沙漠之王,所以,不论郑卫,一批又一批的探寻者前赴后继,在沙漠中苦苦寻找,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生还。为了不让后辈们再做无谓牺牲,那些失去了父兄的先人们决定不再把魔鬼城的传说说给自己的孩子听,久而久之,有关魔鬼城的传说也就渐渐淡了,只除了极少数对漠北有着深刻研究的如陆子澹、余生等人。  但见庄翼等人脸上毫无异状,陆子澹暗暗安慰自己,许是弄错了。  土灰色的城墙忽然裂开一块,一座长而狭窄的吊桥伸过城外的壕沟,延伸至队伍面前。陆子澹和余生对视一眼,随众人踩着酷热的黄沙,一步步踏入这未知的世界。  空气干燥得快要烧起火来,一阵阵风刮过,很快就在人们脸上蒙上厚厚一层沙。周围安静得只听见风的呜咽和众人并不规律齐整的脚步声,偶尔间或着一两声马鸣。吊桥宽不过数尺,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许是年岁久远了,很多地方都有破烂磨损的痕迹。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会一脚踏空。  余生斜着眼睛望一眼脚底深达数丈的壕沟,借着黄昏犹存的淡淡金光,依稀可见坑底密密麻麻无数活物在上下蠕动,不知有几千几万条毒蛇和蝎子在脚底厮杀。他甚至听到它们吐着舌信发出的咝咝声,听得人心里一阵发麻。陆子澹眼力不如他,自看不到脚底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脸上镇定自若,不见丝毫慌乱。余生不由得苦笑摇头。  待他们步入城中,吊桥马上马上收起,城门一关,余生和陆子澹忽然有了种被囚于牢笼的错觉。两人相视苦笑。  入得城来,是一条宽阔的大路,两侧屋舍俨然,皆由黄杨木制,偶尔可见高大沙堆,奇形怪状,似菇如柱,妙不可言。众人走了近一柱香的功夫,仍不见一人。待到路中转弯处,队伍忽地停下。队首庄翼嘴角一勾,唇边笑容若有深意。猛然间,四周竟似起了一阵暴雷,惊雷四起,地动屋摇,黄沙弥漫。  一阵轰隆雷鸣般的巨响后,沙尘渐消,面前赫然多了一支队伍。领头的是个异族打扮的中年汉子,身材高大,黑发髯须,大笑着迎向庄翼。他身后数十人皆着黑色劲装,体态彪悍,目光阴沉而有杀气,看样子都是狼盗中的头领。沙漠里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余生和陆子澹不动声色地彼此交换眼神,暗自将面前各人深深印入脑海。  大胡子首领和庄翼十分捻熟,相互拍肩说笑,状似亲密。他们说的不是郑国官话,亦不是漠北方言。陆子澹搜索脑海中所有记忆,隐约觉得他们的话跟天山北几支游牧部落的语言有几分相似,但具体说些什么,却不甚明了。余生对这些毫无研究,只得睁大眼睛望着陆子澹,一片期盼神色。见陆子澹无奈摇头,余生顿时懈气。  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敏感的两个人很快发现这两支队伍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为首两人虽是笑容满面,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像是故意用线拉开嘴角,扯得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十分不自然。其余的随从更是一副剑拔弩张的表情,像是一言不和就会打起来。余生摸摸鼻子,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然后朝着陆子澹璀璨一笑。  拓拔宏将余陆二人安排在一僻静小院内,虽是木质房屋,但还算宽大结实。一片灰黄沙土中还种了几株近人高的仙人掌,多少给单调的小院添了些绿色。余生十分满意。至此陆子澹方知自己才车上睡了三天,如今距流云醒来不过两天时间。一念至此,他心里就有种难言的情绪,兴奋中带着喜悦,还有种近情的淡淡胆怯。  院门口一直有人把手,看来庄翼对他们并不放心。待看过流云后回屋,两人刚刚躺下,忽闻远处传来呜咽之声如神哭鬼叫,不一会儿愈加凄厉尖锐,刺痛耳膜,毛骨悚然。两人披衣奔至院内,周围复又一片寂静,只余黄沙掠过屋顶的飕飕声。守夜护卫早已倚在门口浅眠,街巷空无一人,仿佛没有人听到那一声声凄血的惨叫声。  两人心中虽又惊又疑,但并非胆怯怕事之人。二人在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异状,遂裹紧披风,仿佛没事人一般回屋继续睡觉。  这一觉竟睡至天明,陆子澹猛地睁开眼,已是阳光照窗,一片光明。室内已渐升温,厚厚的棉被蒙在身上竟热出了他一身汗。陆子澹瞄了眼床边袅袅的香炉,缓缓起身,穿衣洗漱,然后步行至余生房门口重重敲门。  门开,余生仍一身中衣,睡眼惺松,脸上是疑惑表情。望见陆子澹严肃的脸,迷蒙的睡眼渐渐清亮,侧身让他入内。  陆子澹径直走到屋内香炉处,仔细嗅了嗅,苦笑道:“果然是这里面的问题。”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白色瓷瓶,到了些许粉末入炉中。  “这熏香里有定神安眠的成分,难怪你我睡得这么沉。若他们有心对你我下手,昨晚怕是都躲不过。我放了些凝神香粉进去,正好破了此香的药性。不过,我看他们如此谨慎,怕是不会善罢干休,以后饮食起居要十分小心。”  余生把鼻子凑到香炉边闻了闻,苦笑道:“闻起来没有多大变化,不然他们定要生疑。那庄翼时而一副诚恳至致的模样,若不是早知他身份,寻常人能不被他骗了去。我只道庄若水一死,吴国便再无威胁,如今看来,这庄翼若真致力于辅佐吴王,那我卫国东南边境又有难了。”  陆子澹轻轻摇头,庄翼明显地对吴国不感兴趣,否则,吴王昏庸,王室倾废,他完全有能力在吴国翻云覆雨,没必要千里迢迢到沙漠来捣乱。  余生朝陆子澹古怪地笑笑,问道:“陆兄似乎对庄翼了解颇深,请恕余生愚钝,这吴国小候爷究竟与郑国有所怨仇,为何要纠集狼盗对郑国百姓下手。郑吴两国虽比邻,但据我所知,一向相安无事,陆兄为何会对吴国靖国候如此上心?难道就因为他与流云姑娘关系特殊?”  陆子澹轻轻摇头,考虑要不要把这些过往告诉余生。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不愿意将秘密和心事告诉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却往往对一个才结识不久的陌生人敞开心扉,这或许就是投缘吧。  清了清嗓子,陆子澹简单道出流云如何入梅园为仆的经过,只对她乃乔家后人的身份略过不谈。罢了,道:“流云初入梅园时,全身都是秘密,瑞王爷不放心,便派人去循路去查,却查不到相应的人。直到后来她家护卫找到大兴城,我才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随后开始注意那个一直躲在庄家冷香园从未露面的庄翼,方才发现此人神秘莫测,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甚至延伸至郑、吴两国朝廷。那个所谓的靖国候爷,不过是他赖之以四处游走交往的一个身份。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论是对郑国还是瑞王爷,都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所以,我派人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但很快被他察觉,之后突然消失,再次出现时就是狼盗围攻古浪城时。”  余生静静地听他娓娓道来,脑子里却不知转了不知多少念头。眼下卫国政局微妙,一旦卫帝驾崩,他若不揭旗自立,势必被新帝所不容。现今卫太子昏庸卑鄙,可不会管国情如何,只会挟私报复。不论如何,卫国终会有所动荡,若此时郑军借机发难,到时候内忧外患,岂不坏事。若庄翼真能借狼盗动乱动摇郑国朝政,郑军自顾不暇,何来精力理会卫国之事,这于自己倒是一难得的机会。  一念至此,余生心中开始矛盾不已。他一向只以国家、以大局为重,若在平时,连半分犹豫都不会有,但如今和陆子澹相处几日下来,竟有惺惺相惜之感。且出卖朋友之事,一向为自己所不耻。可若错过良机,以陆子澹之才智,这土城能否保住都还成问题。庄翼失了土城就等于失了整座沙漠屏障,失了狼盗支持,绝不可能再对郑军有任何威胁。到底是维护朋友,还是维护国家,这两个念头在余生脑中千回百转,使他进退两难。  离歌(二十三)  二十三  正徘徊犹豫间,余生不由自主地瞥向陆子澹。以陆子澹的谨慎,不会想不到这其中的微妙关系,为何他如此草率,难道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一念之差就将他出卖吗?只见陆子澹坐在屋内太师椅上,手指轻一声浅一声地叩击在把手,轻缓而有节奏。嘴角含笑,一派淡然,眼神偶尔飘过床边香炉,很快又离开。屋里轻烟袅袅,满室生香,让人心旷神怡。  余生心中一凛,顿时遍体生寒,同时不断责怪自己太不谨慎。陆子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是无忧老人首徒,又与漠北神医关系非浅,即使不能动武,也定有自保之力,说不定还能杀人于无形。想到方才自己竟傻傻地凑到香炉边嗅闻,余生不由得一阵后悔,同时也是一阵感伤。如此聪明睿智的男子竟然只能作敌人,上天还真是会捉弄人。想起那晚月夜屋顶,美酒谈笑,宛如昨日。只一瞬,谈笑间,二人杀机顿现。也许,在政治与国家的漩涡中,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朋友。  “你在想什么?”看余生不说话,陆子澹微笑着问道。  余生勉强一笑,转身道:“我想,是该去看看流云姑娘了。”  流云的房间比余生和陆子澹的房间加起来还大,屋内陈设雅致精巧,明显要高出几个档次。若非亲见,余陆二人还真想不到土城中竟有如此精巧的房间。  进得屋来,又看见庄翼坐在流云床前,执手相握,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余生偷瞥一眼陆子澹,见他脸上并无异色,心中暗自佩服他的定力。待一低头,却见他袖中微动,心中不由得暗自一笑,原来也并非无动于衷。  庄翼待他们二人近到床边,这才起身相迎,把地方让给余生和陆子澹把脉。余生也不客气,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脸色突变。一旁的陆子澹心中微动,有些焦急地接过流云手腕,沉心感觉,募地一惊。  “怎样?”庄翼看出他们神色不对,顿时发慌,待陆子澹一放手就着急地问道。  陆子澹剑眉紧皱,责问道:“昨晚上是不是吃了荤腥?”  庄翼神色一凛,紧张地解释:“严儿许久没有进食,我怕她身体撑不下去,所以才让厨子炖了乌鸡汤。莫非严儿出了什么问题?”  余生深深叹了一口气,面色沉重地摇头道:“若是普通病人自是无妨。但严姑娘体质特殊,未醒之前进不得这些油腻荤腥之食。所以这几日我们一直用老参吊着,就等两日后她醒转。唉,如此以来,在下不敢保证严姑娘能按时醒来,即使醒来,也不能确保她安然无恙。”  他朝陆子澹使了个眼色,又继续危言耸听。“这样吧,我先开个方子将那些荤腥压制下去。严姑娘这里,我待施针驱毒,以防她吃痛受惊,师弟你留下帮忙,庄公子暂请回避,待严姑娘脱离危险,我再通知你。”事不宜迟,也不管庄翼反应如何,就要将他推出门。  庄翼很是担心地瞧瞧床上双目紧闭的流云,又瞅瞅一旁默不作声的陆子澹,犹豫半晌,终是起身离去。  待他一走,余生忙奔到门口将门窗严严关好,然后回到床前后怕地拭汗道:“幸亏今儿来得早,要不然就穿帮了。”  陆子澹嘎然而笑,轻轻扶起床上沉睡的流云,拔出银针在她眉心刺了一针。一阵下,流云秀眉微颦,唇角微微蠕动,随即“嘤咛”一声,慢慢睁开眼来。  “呓——”先是长长的一声疑惑,流云眨巴着眼睛盯着面前有些熟悉的脸,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手刚碰上陆子澹的脸颊,仿佛又有些不确定地停在半空。“你——是——子澹?”尚未等到他的回答,她自己先笑了起来,“怎么化成这般模样,我差点就认不出了。”  那日在客栈,虽然庄翼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但眼尖的她还是发现了墙角处若隐若现的梅花印迹。心知陆子澹定有安排,进到客房后就满屋子寻找,果然在桌底找到了他留下的药丸。依照他信上所说马上服下,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声一点。”陆子澹爱怜地拍拍她略显苍白的笑脸,“我们仍在虎穴,庄翼刚刚出去,我们现在的身份是漠北神医的弟子。”  “你们?”流云扭头望向一旁抱手微笑的余生,“这是你的朋友吗?”  “余生。”  “卫国的‘温宰相’?”流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低声惊呼。  陆子澹笑着纠正:“现在是余神医的大弟子余冲,刚刚被逐出师门,无处可去,就跟着庄翼一起进了沙漠给你看病。”  流云闻言嫣然一笑,打趣道:“想必是流云之过才连累两位被逐出师门,真是罪过罪过。”陆子澹只是微笑地望着她,并不说话。想是思念太过,突然相见,万语千言,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流云倚在他怀中四周打量,疑惑道:“这里是沙漠?实在不像啊。”  “他们叫它土城。”余生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不过陆兄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魔鬼城。”  关于魔鬼城,流云并不陌生。当初在梅园做书房丫环时,她最爱看的就是山川地理志。魔鬼城这个名字虽然早已消失多年,但陆子澹的书房里却能找到它的踪迹。关于得魔鬼城便得沙漠的传言也略有所闻。“魔鬼城?小翼,他还真是不甘心。”流云轻轻摇头,心中莫名的痛。  “陆谦和飞将军带了郑军在后面追来,他们唯有退回沙漠暂避。”  “古浪一战中,狼盗并无大伤亡。想要战胜他们,陆谦那些人可能还不够。”流云与狼盗真刀真枪地斗过,对他们的实力最清楚,因而说起话来也最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现在又进了沙漠,狼盗他们更是如鱼得水,天时地利,我们都处在下风。”  余生也点头同意道:“阿冲虽勇猛,但从无沙漠作战经验。再加上我们对他们不熟悉,此仗难打。“  “知其难而为之。”陆子澹严肃道:“若因困难而不为,任由狼盗猖獗,将漠北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中,我们还有什么资格称他们是我大郑子民,有什么资格站于高高庙堂之上。他们,是我郑国的百姓,绝不能如此屈辱。”  流云轻抚其背,安慰道:“我知你所想,你欲全歼狼盗,我也有同感。在古浪数日,亲眼见城中百姓闻狼盗而色变,惶惶度日,也耳闻狼盗凶残决杀的残暴。任何人都不会原谅他们的罪行,即使是小翼,我也不能原谅。子澹你善谋略,余宰相精运筹,再与郑军里应外合,定能将狼盗悉数歼灭。”  “流云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余生苦笑着将城中情形一一告诉于她,那城门一旦关闭,想与外界取得联系,恐怕比登天还难。  “此事由我来想办法。”流云咬着嘴唇,沉声承诺。就目前看来,庄翼对她还算念旧情,应该不会太为难她,若说三人中还有谁能出城,恐怕也只有她了。  “还有一件事需要流云姑娘帮忙。”余生笑着眨眨眼,凑上前来,“流云姑娘服下七日醉,本应明日辰时才醒。但因庄翼喂你鸡汤,误打误撞竟解了药性,所以你才提早醒来。所以,为了我们能继续在城中装大夫,还请流云姑娘多睡一会儿。就算明儿醒了也要做出浑身不适的样子,如此,我们方可借医病之名留下。”  流云闻言吃吃发笑,躲到陆子澹怀中道:“装病而已,不过多睡几觉罢了,正是我拿手的好戏。”说罢朝陆子澹神秘一笑。陆子澹忆起她初进梅园时的嗜睡模样,不由得会心一笑。  离歌(二十四)  二十四  由下人领着在土灰色的院子里转了不知多少圈,就在余生和陆子澹两个人终于要昏倒的时候,庄翼的住所到了。外表看起来跟其他院子没有什么区别,仍是土灰色的砖墙,黄沙遍地,院中几株近人高的仙人掌,种的位置也几乎丝毫不变。  进了屋,这才发现屋内步置迥异,四根楠木大柱在厅中耸立,柱上着油灯数十盏,将厅中照得透亮。柱下仅有三案几,几上摆满美酒佳肴。庄翼仍一身白衣,自斟自饮,沉默不语。见二人进屋,他并未起身,展手示意二人坐下,吩咐下人倒酒后,举杯展颜道:“庄某先敬二位一杯,不知昨晚睡得可安好。”  余陆二人忙举杯相和,饮罢,余生恭声道:“多谢庄公子挂心,我们师兄弟二人都睡得安稳。就是昨晚隐约听到几声怪叫,不知是否是幻觉。”  庄翼歉然道:“并非两位幻听,土城中的确常有怪声。每月月中月末那几日,便有异物作祟,嘶叫唬人,城中人早已习惯,故见怪不怪。两位初来乍到,想是受了惊吓。”  余生浅笑着摇头,“惊吓谈不上,就是有些意外。这城中防备森严,处处机关,在下担心哪一天要是一步走错,怕是连命都搭上了。”  “这个两位请放心,庄某早已在院外安排有下人,他们均熟知城中路线,两位想去哪里,只管跟他们说便是。”庄翼似乎看出余生心中所想,早已坐好一切准备把他的借口全部打消。表面看是盛情款待,实际上却是变相软禁,使二人所有行踪尽在其掌握中。如此一来,也不怕他二人如何折腾了。  “呵呵,还是庄公子想得周到,在下佩服。”余生干笑几声,心里暗骂他老奸巨滑。陆子澹看他面色不豫,暗自好笑。  “两位神医大驾光临,实我土城之福。正好近日我城中不少居民害了病,上吐下泻,全身发热流汗,城中大夫束手无措,还请两位大夫巧施妙手,庄某感激不尽。”庄翼一边表情诚恳地向他二人说话请求,一边示意下人去抬病人。余生被他突然的举动急出了一身冷汗。  一会儿,三四个脸色铁青,呻吟连连的重病患者被抬到堂前,几个下人迅速掩面而去,庄翼也远远地坐在上座朝他二人拱手。“城里的大夫说他们是得了瘟疫,要把他们送出城。但庄某总念着旧情,不忍送他们白白去死,这才想到两位神医,盼你们能另有诊断。依二位之见,他们害的是什么病,可还有救?”  余生心里头将庄翼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一点点挪到患者身边,小心翼翼地查看。一看这些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这几人怕真是染上了瘟疫。若自己也被传染,那可真是冤枉之极。  “他们并非患病,而是中了毒。”站得远远的陆子澹朝地上数人瞟了一眼,淡淡开口道。余生又惊又喜,没想到陆子澹还真对歧黄之术有所研究,如此看来今日也不至于穿帮了。  庄翼大喜,兴趣盎然地问道:“此话怎讲?”  陆子澹仍不起身断脉,淡然道:“瘟疫病人通常面色枯黄无神,口中遍布舌苔,白粉堆积,而这几位病人脸色铁青,瞳孔放大,呼吸急促,明显是中毒之相。再看他们面部浮肿、指尖青黑,嗅之有腥臭,明显是中了蛇毒。可用半边莲鲜草浓煎,每日分三次内服。若有伤口,可将半边莲与雄黄捣碎制成泥浆外敷伤处,每日更换。十日后,余毒可清。”  余生赶忙装模作样地点头称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庄翼沉沉一笑,挥手让下人将伤者抬下,吩咐他们照陆子澹所说煎药。继而转身与余陆二人继续聊天,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但余生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兴致索然,不一会儿,两人便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余生特意放慢的脚步,远远地落在引路下人的后面,凑到陆子澹身边小声道:“真没想到你还精通医术,害我吓了一跳。不过今日若不是你,我们恐怕很难走出大厅。”  陆子澹摇头笑笑,脸上却见苦涩,“久病成良医,未必是件乐事。”余生知他自幼体弱多病,但此番却是中毒之症,正想再问,忽然忆及昔日线报中曾提到陆子澹幼时常莫名染毒,艺成归来后也无故卧床。想是候门争斗,无所不用其及,而他必是深受其苦。于是便缄口不言。  这回走的又不是来时路线。路边两侧砖墙高耸,看情形像是城中重要据地。余陆二人正认真默记线路,忽地从院墙处开一偏门,冲出一头黑色小母马,浑身毛皮黝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眼看着就要撞上两人,余生一急,伸手错开马前腹,右手推开陆子澹,随后反手一掌拍在马臀。  余生习武之人,这一掌下去何止千钧。小母马吃痛嘶叫,原地倒蹄翻腾,只把马上人甩了下来。“该死的狗腿子!”一声清脆稚嫩的喝斥,地上小人儿恼羞成怒地爬起身,也不打声招呼,手中长鞭便狠狠朝余陆二人挥过来。  余生气他无礼,想也不想,手一伸,便将这丈余长的金色长鞭握在手中,轻轻运劲一拉,小人儿顶不住,身体让前一栽,又跌了个狗啃泥,只摔得呲牙咧嘴,差点没哭出来。  “大胆鼠辈,竟敢伤我家公子。”又是一声怒喝,偏门处扫来一把弯刀,将余生整个身体都笼罩于刀影之中。余生正欲出手,忽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后是拓拔宏熟悉的音调。“休得无礼,此乃我家公子贵客。”  余生一听拓拔宏喝声立刻收手不动。眼看那弯刀上三星宝石越来越近,就要划上他的脖子。拓拔宏猛地出刀,电光火石间,那少年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固执地昂头,忿忿地瞪着他们。  “求钥,你好大的胆子,东城之中也敢随意动刀,若伤了贵客,我看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拓拔宏双目含怒,还确实有些威仪。但显然那两个少年并不吃他这一套,先前那跌地的小人儿早已爬起身,华贵的袍子被弄得灰一块黄一块,脸上还蹭着黄乎乎的沙土,虽然狼狈却还是挺直了腰杆,小大人似的指着拓拔宏的鼻子大骂:“我看你才是活腻了,居然敢当着小爷的面大呼小叫。别以为有那姓庄的撑腰就了不起,我告诉你,这土城不姓庄,它是我大末合家族的城堡,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栽这里耀武扬威。”  这小人儿也就七八岁年纪,长得粉雕玉琢,皮肤白皙,高鼻深眼,看他那身装扮也知道在城里地位不低。虽然个子小小,但站在原地指着拓拔宏的鼻子大骂时竟然也颇有一番气势。余生和陆子澹交换个眼神,彼此心想,原来这土城并非庄翼一个人的天下,心中不由得暗喜。  拓拔宏对这小男孩儿不敢大意,依足了礼数躬身垂首,必恭必敬道:“小公子请勿动怒,属下一时心计,口无遮拦,还请小公子恕罪。只因这二位乃是漠北神医的弟子,我家公子特意请来为小姐看病。若有闪失,属下实在负担不起。”  小男孩儿剑眉一挑,冷笑道:“小姐?土城里何时又多了个小姐?不会是庄翼从外头带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又斜着眼睛盯着余陆二人上下打量,稚气的小脸上闪过一抹邪笑,“你说这二人是神医?”  余陆二人见他神色有异,暗叫不对,有心躲避但为时已晚。  “正好小爷最近身子不适,就请这两位大夫为小爷瞧瞧。你们若瞧出来了,自然有赏,若是瞧不出来——”小男孩儿脸上杀机隐现,“这样的庸医还留着做什么!”说罢,朝求钥使了个眼色,那少年忙立在走道前方,挡住二人去路。  拓拔宏有心阻拦,但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轻触虎须,眼看着求钥将余陆二人胁持离去,竟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厢余生和陆子澹却是另有算盘,听这孩子的口气,城中尚有另一人与庄翼分庭抗礼,他们很快就想到了进城时迎接的大胡子。想必这小公子就与那大胡子是一家,且与庄翼水火不容。若真如此,说不定正是对付庄翼的一个突破口。二人一想到此处,遂不再挣扎抵抗,顺从地随小男孩儿进了高墙内。  离歌(二十五)  二十五  毕竟是沙漠中,无论如何装饰,这院内也不可能呈现出小桥流水的江南景致,但这高墙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一尊尊沙质土丘惟妙惟肖,众沙丘中有三两个巨大的白色帐篷矗立,附近均有异族士兵把手。这模样,倒像是落魄的皇族,就算破落了也要讲些气概。  求钥挥手将下人屏退,然后掀开帘子放二人入帐。小公子将皮鞭甩得噼啪作响,浑然忘了方才余生将他拖倒在地的窘状。他一进西城就神气起来,也不正经坐下,双脚脚踩在矮几上,仰起头,威风凛凛地从鼻子底下瞧人。  “呔,你——”他虚指余生,“本事不小,居然敢空手接小爷皮鞭,不想活了是不是?”不待余生回答,他又继续喝问:“你到底是谁?“  余生呵呵笑道:“在下不过是个治病救命的大夫,能有什么特殊身份。”  小公子哼哼冷笑数声,“我呸,你当我是三岁小娃儿,这么好骗。一个普通大夫怎么可能有这么厉害的功夫?你老实交待,是不是庄翼请回来对付我娘的高手?”  “小公子有所不知,我二人乃漠北神医弟子。我师父乃当年豪侠,一身过硬武功。在下跟了他十多年,多少学了些皮毛。这些小擒拿之类的杂活儿会几手,要是正儿八经比起来,在下定是不成的。”余生哄起小孩儿来的确有一手,果然,小公子脸色好了些。想起方才求钥一刀劈下时他面白唇青的模样,心下便信了几分。  他又感兴趣地瞥一眼旁边一直沉默不语、身形削瘦的陆子澹,怀疑地问道:“莫非你也懂武?”  余生忙接口道:“我师弟自幼就身子不好,练不得我。只会些强身健体的吐纳之术。”  小公子顿时兴趣缺缺地挪开眼睛,又瞪了余生一眼,恼道:“我又没问你,多嘴。”  余生心中失笑,面上却连连称是。  “嗯,我问你,你与那庄翼究竟是何关系?那个什么小姐又究竟是何人?”  余陆二人心知这小公子定是与庄翼不和,故而试探自己看究竟是敌是友。心念至此,余生便将庄翼求医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言辞间还表现出诸多不满。那小公子果然听得眉开眼笑,不时出声插话大声相和。末了,待余生一说完,小公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肚子坏水地凑到余生耳边道:“那庄翼当真说那是他妻子?”  余生点点头,“那庄翼的确说过一回,不过后来又改了口,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小公子冷冷一笑,眯起眼睛问道:“能让庄翼那小子心心念念的,想必是个绝色美女。你见过她的模样,到底生得如何?”  余生马上做出回味无穷的表情,闭起眼睛做梦一般呓语。“当真是个角色美女,就是天仙下凡也比不上。在下从未见过如此人间绝色。”  小公子很不屑地冷哼,“能有多美?再美也美不过流云姐姐。”  陆子澹闻言心中一动,想抓住什么,但小公子很快又继续发问。“她害了什么病?”  “庄夫人体质虚弱,积劳成疾,已经昏迷了六天。明日便会醒来,小公子不必担心。”  “我才不担心她呢。”小公子撇撇嘴,眼珠子一转,扭头朝求钥努努嘴,求钥忙从怀中掏出一小油纸包。  “既然庄夫人身子不好,我怎可不表示。这是我差人从中原带来的滋补圣药,一会儿你们煎药的时候不妨放上一些,保证事半功倍,庄夫人必定能很快康复。”小公子仰着脑袋,将纸包塞进余生怀里,以命令式的语气吩咐道。  余生拿起纸包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嗅之有淡淡兰香,不知究竟为何物,但心知绝非他所说什么滋补圣药。于是做出为难神色,犹豫道:“这——”  “你到底做不做?”小公子眼睛一瞪,怒道:“莫非我还要害她不成?”眼看着他就要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忽听门外有人低声唤道:“小公子,东城那边说有人身子不适,庄公子差人来唤两位神医。”  余生赶紧应着,拉起陆子澹不迭地告辞出门。临走前,小公子仍不忘记朝他暗使眼色,手在脖子底下偷偷比划,一副威胁态度。  拓拔宏在墙外走廊不安地走来走去,看他二人出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这才放心道:“可算还平安无事,不然我真的没法向公子交待。小公子没有为难你们吧。”  余生心有余悸地擦擦汗,故意道:“这位凶神恶煞的小祖宗到底是哪家的公子?为何如此嚣张也无人来管。我听下人唤他小公子,莫非是庄公子的孩子?不对啊,庄公子不过弱冠之龄,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拓拔宏无奈摇头道:“余大夫有所不知,这位勿正小公子乃是南疆大末合家族于阊阖大汉的独子。前些年,南疆混战,这孩子走失了一年多,吃了不少苦,因而于阊阖大汉十分疼惜。如今于阊阖大汉虽已故去,但新汗于邪乃是他亲叔叔。于邪大汉膝下无子,对这侄子也是疼爱异常。这土城是前些年公子和于阊阖大汉一起打下,共同管理,分而称东西两城主。小公子即是于阊阖之子,便是下任西城主,吾等自然得罪不起。”  余生闻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问道:“即是如此,为何小公子对庄公子不大友好,似乎还处处针对。莫非这二人之间有何过节不成?“  拓拔宏眼神闪烁避开余生询问的眼神,正色道:“这是主人之间的事,我们做下人的怎么会知道。小公子年纪尚幼,脾气又不大好,喜欢闹事也是常有的。对了,两位大夫以后要格外小心,若以后再见到这位小爷,就远远地避开,省得惹祸上身。我可不保证每一次都能救你们。”  余生赶紧应着,偷偷瞄一眼陆子澹,见他正颦眉凝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拐西拐地回了院,余生摸出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头包了些黄色粉末,碾得细如面粉,嗅之如兰似麝,不知为何物。“你来看看这究竟是何物?”他把油纸包递给陆子澹,十分感兴趣地望着他。  陆子澹仔细看了看,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真是淘气。”见余生一脸不解,解释道:“这是泻药。”  余生也笑起来,摇头道:“也罢,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娃,也做不出什么歹毒的事情来。不过我若真依他之言放了药,你的心上人可就要遭秧了。”说罢,把那油纸包包好就要扔掉。陆子澹脑中灵光一闪,急忙喝止,“留在身边总是有用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到随行的小药箱里。要配这些方子,也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呢。  “要说这小煞星到底跟庄翼有什么深仇大恨,连带着要对付他身边的人。这孩子年纪虽小,胆子却大,若身后没有人撑腰,料想不会如此嚣张。不知究竟是那个于邪还是另有其人?”余生很快就从中找到了突破口,开始怀疑起那天迎接的大末合汗。  陆子澹也很快恢复冷静,赞同地点头道:“要想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庄翼身边的人绝对不能问。否则,以他的机警肯定会打草惊蛇。我们只能从小公子那边寻找线索,我想他肯定还会来找我们。只是,我如今最担心的是,小公子一计不成,又会使用其他的手段。到时候,流云更是防不胜防。待晚上给流云诊脉时,要将此事告知于她,也让她防范些。”  余生摇头笑,都说关心则乱,陆子澹如此沉着冷静的人,一旦面对真正在乎的人时也难免失措,更何况是别人。笑笑着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着急,这小公子与庄翼不和全城皆知,类似这样投毒下药的事情不知有过多少次,庄翼肯定早有防备。庄翼对流云的看重,你我都看在眼里,你认为他会不提防小公子吗?恐怕自我们从小公子那里一出来,就已经被列入到危险人物的名单上了。”  陆子澹长长吐了口气,窘迫地一笑,“你说的是,我早该想到的。”  晚上二人再去流云屋里探望,庄翼便不离左右。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二人诊脉、施针,又亲自送他们二人离开,竟不给他们任何与流云单独相处的机会。陆子澹心急,却也无奈。  当晚,陆子澹更是辗转反侧,睡如煎饼。夜间没有再听到昨晚凄厉怪叫,只有呜咽风声掠过城堡沙丘,发出哭嚎犹如人声,听在耳中,犹觉凄凉可怖。  离歌(二十六)  二十六  黎明即起,院中安静如常,沙漠里的太阳格外炙热明亮,刚冒出个头就将整座土城染成金色。万道霞光洒在奇形怪状的沙丘上,映射出佹形僪状的阴影,犹如鬼舞神跳,分外骇人。难怪陆子澹会把它当成魔鬼城。  才吃了早饭,拓拔宏就满脸喜气的过来请他二人,说是流云醒了,叫他们过去瞧瞧。看来流云已经装不下去,不知是否有浓味太久没吃,饿得发慌。两人硬着头皮背起药箱,跟着拓拔宏绕到流云所在的院子。  一进门就见三三两两的下人在院中穿梭,有的端热水,有的端食物水果,忙得不亦乐乎。陆子澹深呼吸一口气,镇定心神,一步步踏进屋。  流云正斜靠在榻上喝粥,庄翼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一般,恨不得将她手中的瓷碗抢过来亲自喂她。  “庄公子,不知病人感觉如何?”余生怕陆子澹反应太大引起庄翼怀疑,特意加大嗓门,将众人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流云浅浅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模样。“可能是很久没见太阳了,头有些沉,不知是不是睡太久的缘故?”  “我来看看。”余生跨步走到她面前,伸手示意庄翼先让开。“庄夫人在床上躺得太久,难免有些不习惯,腰酸背疼是难免的。但若是头疼气虚就不大对了。”  “嗯,啊?你说什么庄夫人?”流云瞳孔微缩,温和的眼眸突然犀利,双瞳锁住庄翼,脸上立刻显出怒容。庄翼脸色一窘,尴尬地解释道:“回来的路上有些不方便,都是,都是这位余大夫乱叫的,严儿你别当真。”  流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悦地回首对余生道:“我是小翼的姐姐,您唤我严姑娘便是。”  余生赶紧点头答应。  “对了,你说什么不大对?那就快点检查啊,严儿究竟哪里不舒服,你快点告诉大夫,千万不要忍着,啊!”庄翼有心带过刚才那令人尴尬的话题,赶紧把话头扯到她的病情上。余生也忙扭过头,背着庄翼朝流云挤眉弄眼。  “是啊,严姑娘是不是觉得没精神,也没有什么味口啊?还有,是不是特别容易累,提不起劲儿来……”  流云干笑两声,瞥一眼刚刚被喝得精光的大海碗,实在鼓不起勇气说自己胃口不好。只作出气力不济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呻吟几声,说是全身没劲,又想睡觉。庄翼顿时紧张起来,拉着余生问着问那,唯恐又查出什么毛病来。  余生只得信口胡诌,说她气弱体虚,阴阳不调等等一大堆,反正就是身体极差,随时可能卧病在床之类的话,让庄翼担心得不得了,怎么也不敢把他二人送走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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