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共潮生-7

第 25 章  他的病又过了两天才好,我们在酒店里住了三个晚上,他在酒店的房间里都是用一条腿跳的,我只能跟在他身边扶着他,嘴里嘲笑他像个演杂技的,心底却跟着他的每一步,上上下下的颤抖着。我仍然每晚睡不着,好在白天也不是很忙,就没有跟他抱怨过。  “越越,醒醒。”有人拍我的脸,我费力的睁开眼睛,是刘黎。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今天早上没有课,我是到她家里来看她的。“我说,你是来看我,还是来我家睡觉的?”  “这两天晚上没睡好。”我不好意思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揉着眼睛。  “江海潮蹂躏你了?”  “呸,你真是……他生病了,我这两天陪他呆在酒店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  “怎么会?不是高档酒店来的吗,难道有虫子咬你?”刘黎知道我一向最嗜睡。  “不知道啊,心跳得难受。”我也很莫名。  “估计是你跟雪季八字不合。”大概是看相书给孩子取名看多了,刘黎竟然学会了封建迷信。  “你胡扯什么,酒店还有什么八字。”我白她一眼。怀孕以后她胖了一圈,本来的瓜子脸变成了苹果脸。“你好象又长胖了。”  “无所谓,宝宝健康就好,我胖就胖呗。”她耸耸肩,拿起桌上的酸奶大喝特喝。“等你怀孕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一个大人就够我受的了。江海潮的儿子,不知道得有多皮呢。”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他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来。  “瞧你那花痴样,就算人家长的帅,你也不用一提到他就笑成这样吧?”  “对了,有正事跟你说。”我决定不跟刘黎计较。“把你妈祖传的煲汤秘方传我一份。”  刘黎看了我两眼,叹了叹气:“那小子也不知道哪来的福气。”一边说,一边去了书柜,拿出厚厚一个硬皮本子。听说这就是刘黎的外婆传给她妈,她妈又传给她的秘方,只是这大小姐,估计从来没有用过。  不知道是这本秘方真的神奇,还是我有作厨娘的天分,我揣摩了半个月,竟然慢慢的,能让这个大少爷每天下班回来都先往厨房钻。  “越越,你每个月能赚多少钱?”他一边喝汤,一边打听。  “学生的学费大概七八千吧,琴行的收入不稳定,没法算。”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低头继续喝汤。  “干嘛?查我的帐?”  他摇摇头,摸摸我的脑袋:“本来还想说让你给我做专职保姆的,可你赚得那么多,我请不起。”  “江海潮,我现在不但没收你钱,而且比保姆强多了吧?”我每天挖空心思,结果被人当成保姆?  “那当然,保姆不会每天晚上抱着我睡觉。”  我决定不理他,转身去厨房。  “别生气嘛……”他一路跟着进来。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我笑着转身把准备好的便当递给他。“去放进冰箱里,明天上班记得带着。”  “是什么?”他好奇的打开来看看,眼里闪过惊讶的神色。“给我的?”  “是啊,反正晚上都要做饭,干脆多准备点,给你明天中午吃,省得你一忙起来,就随便糊弄。怎么,总经理带便当很丢脸?”  “越越。”他激动地抱住我。“谢谢你。”  我哪有什么,值得他谢。  他一向忙碌,最近更是夜里也睡不好,常常能感觉到,他小心的翻身,怕吵醒我。  看着他的脸色,憔悴,却对我淡淡的微笑着,我一阵一阵的心疼,又无计可施,怎么问他,他都只说是工作上的事情太多,忙得不可开交,自然脸色差。我知道自己能为他做的并不多,除了多体贴他一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睡不着的夜里抱着他。  开了学以后,我的课渐渐少了下来,秋天一向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只可惜上海的秋天,一向被夏天和冬天挤在中间,短的可怜,有时还有连绵的细雨,空气湿嗒嗒的,秋高气爽的日子,很少。  “亦越,我有事要跟你说。”袁非这天下了课却不走,在琴行里坐着,顾左右而言其他了半天,才切入正题。  “怎么了?”他一脸严肃,我不禁有些紧张。  “我要出国了,德国,柏林音乐学院,我有个老师在那边,可以帮我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他说的,好像自己要离家出走一般凄凉。  “那很好啊。学钢琴,还是去欧洲最好了。”我确实挺为他开心的。  “我的课帮我取消一些吧,我要尽快学德语,早点考完试过去。”他的神情,没有一丝开心。  “没问题。要恭喜你啦。”我看着他沉思的表情,忽然想到了。“那你的女朋友……”  他露出一丝苦笑:“还没跟她说。估计,是要分手了。”  我低头。他这一去,没有五年回不来。这样长距离长时间的恋爱抗战,任谁估计也坚持不下去吧。  “那让她跟你一块去?”  袁非摇摇头:“她是学中文的,现在工作又不错,怎么可能去德国?”  我们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静静的坐着。  “她应该会理解你的。你也没有办法……”我只好安慰他。  “希望如此。”他仍旧低着头,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可我也舍不得她。不知道怎么办。”  其实,我如何不知道,有些事,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这种痛苦。  有快递员来敲门,送给我一个小小的信封,没有寄件人的任何信息,我放在一边,暂时不想管它。  “我先走了,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跟她开口。”袁非愣了很久,才站起身来。  “袁非,祝你好运。”我无力的安慰了他一句,自己都觉得像是敷衍。他笑着点点头,脑袋仿佛有千斤之重。  我送袁非出门,在琴行门口跟他告别,转身回去的时候,忽然觉得头一阵眩晕,差点要跌到在地,赶紧扶着桌子坐下,心底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恐慌,几乎要把整个人活活吞噬。这样不祥的预感如此强烈,我从未有过,心跳一下子狂飙起来。下意识的,我打了电话给海潮。他听到我的声音,竟有些讶异。“越越?”  “你在干吗?”我立刻就问。  “在办公室里啊。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也有些慌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没什么。我没事。”我没好意思说自己仅仅因为心慌,就心急火燎的打电话给他。“晚上你早点回家好不好?我今天下午很早课就上完了。”我恢复了轻松的语气。  “越越,你真的没事?”他的语气倒很奇怪。  “当然没有啊。”  “那我下班了来接你回家,你在琴行等我好不好?”  “好。”  “一定要等我,别先走。”  “知道了,等你。”  我挂了电话,拆开手边刚收到的信封。看完,就明白了我莫名其妙的心慌,他的反常,都是为了什么。  天已经黑的越来越早,十月,刚六点多,黑色的天幕就已经压了下来,昏黄的路灯跳了两下,一瞬间同时亮了起来。门口的梧桐树叶开始零零星星的飘落,一阵秋风吹过,诡异的逶迤着,被卷到半空,随即缓缓落下。  琴行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慢慢停住,车上走下来一个修长的身影,车便无声的开走,像泛起一阵涟漪的水面渐渐恢复平静。  那个身影只是下了车,便站在原地没有动过。  琴行的玻璃门关着,我听不见外面的声音,里面的灯也没有开,显得比外面更暗了。  对面是家咖啡馆,叫做“Lost”,每天傍晚会开霓虹灯,深蓝色,映着银色的字母。路灯并不是很亮,那个身影里咖啡店又比较近,所以整个人身上都笼着一层幽幽的蓝光,看不清五官,看不清表情。  我的手里,捏着中午收到的一封信,已经捏了整整一个下午,不知道字,是不是已经被汗水浸湿。  信上的字体,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凌厉挺拔。  “越越,有些事情,我想,还是我自己告诉你比较好。不想再对你隐瞒,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说。  你答应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  所以,我现在才把这件事告诉你。  爸爸去世的时候,手上有70%雪季的股份,只不过他公平的留给我和大哥每人35%……”  后面的内容,我不敢再看第二次。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知道,一辈子做一个懵懵懂懂陷在爱里的傻鸵鸟,也好过这样清醒地疼痛。即使一遍遍的回忆他最后写的要我相信他,要我等他的话,这疼痛也不能减轻一丝一毫。  下班的高峰时间里,即使是我面前这条小马路上也人来人往,人们脚步匆匆,赶着回到一个叫做家的温暖地方。  我看着门口的人流从密到稀,看着“Lost”里面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失去了再站起来,再去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只是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收拾心情,给自己打了无数遍气,才站起来,拉开琴行的门,转身锁好,走到马路的对面。  有人推门进咖啡馆,门缝里泄出一缕爵士乐,慵懒而轻松。我拖着脚步,走到他的面前,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仰起脸看着他:“海潮,站了这么久,不累么?”  即使努力控制自己,即使尽力勾出一个笑容,我仍然感觉到,脸上有股液体,热热的,缓缓滑过脸颊。  “越越……”他抬手想帮我擦眼泪,我却像触电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敢再看他的脸,只好把眼光落在咖啡馆门前的一个小小圆桌上。  “海潮,你瞒了我那么久,瞒得那么好,不累么?”  “原来,你是跟那个叫Maggie的初恋情人订婚,才得到她家另外30%的股份的支持,才得到雪季。”  “原来,我以为你是为了保护我才离开,只是一个误会。”  “原来,我那样迫不及待的回到你身边,只是自作多情。”  这些话,好像再说一遍,就会听到他说:“不是的,越越,我只是骗你,逗你玩的。”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团灰烬。  “越越……”他拉着我的手,可是除了叫我的名字,说不出任何话来。  “难怪你从来不跟我提工作,从来不说以前的事。还好,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要是别人告诉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崩溃呢。”我站了很久,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  “越越,我……你……”他仍然说不出话。奇怪,明明今天知道真相的是我,为什么我比他还要冷静?  “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我竟然有勇气走近了一步,有勇气看着他的眼睛。“可是,你明知道我们不能有结果,为什么要任由着我和你都越陷越深?”  “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失去你。”他的声音低沉,抬头把目光放到远处,回避着我的眼神,可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哽咽。  “可是你也一样不能失去雪季对不对?你觉得,现在告诉我这些,就能什么都不会失去?如果真的能这样,两年前你就不会跟我分手,去跟别人订婚了。”我已经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要做的,只是让理智占据上风。  “越越,现在不一样,我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他扶着我的两个肩膀,急急的说,他极力的解释,也极力的抓紧我。  “海潮,我知道你不可以,不然,你就不用现在告诉我这些了。”对我来说,天,忽然间就塌了,让我一瞬间知道,我在他心里,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要不是她回来,要不是她逼你放弃我,你也不会告诉我这些的,对不对?你说你可以放弃雪季,可是你明明自己都没想好,不然,你明明可以瞒我一辈子的。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你有没有雪季。”  “越越……”他词穷的,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海潮,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好不好?我不要逼着你做决定。”我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拉下来,他几乎要站不稳,我只能扶着他的胳膊。  “越越……”他还是叫我的名字,眼里是乞求的神色。  “海潮,就当给你时间想清楚,就当也给我时间想清楚好不好?你觉得,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我还能像平时一样,笑着面对你,笑着面对别人的未婚夫吗?”我已经不能再看着他,多看一秒,我都要脚软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他苍然一笑,便不再出声,只是全身僵硬的站在那里。  路边的行人很少,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人,奇怪的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像两座雕像,静静的等着时间流逝。  “我很累了,我要回家了。”我放开扶着他的手,他怔怔的,没有说话,毫无表情。“等我们都想清楚了,再见面吧。”我好像一个赌徒,要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做赌注,我不知道,在一切都清楚以后,他是不是还在我的身边,是不是还是我的海潮。  我几乎是飞快的落荒而逃,要去哪里已经不重要。  可是走到街角,我还是忍不住转身,看见他仍然站在原地。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皱了他的衬衫。他伸手,想够到身边最近的一棵梧桐树扶住,却差了那么几公分,手臂又颓然的落下。  我紧紧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把脚牢牢钉在地上,只是打了电话给他的司机。我甚至没有勇气等到司机来接他,就脚步漂浮着走开。  路边有个小小的摊位,有人在卖小狗。那狗是刚生出来不久的萨摩耶,雪白一团,还没有长出样子来,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惶恐的举目四望。  “小姑娘想要吗?是我们家的狗自己的宝宝,家里养不下了才拿出来卖的。种很纯。”摊位的主人,是一个打扮朋克的青年,他见我停下脚步,忙拉着我问。  我摇摇头,哪里还有心情养狗。  “美女,最多我算你便宜点。”他仍是不屈不挠,亢奋的拉着生意。  我边摇头边退了一步,准备走开,小狗忽然叫了一声。它的叫声,更像是吃奶的孩子在呜咽。我重又上前,摸了摸小狗的脑袋,黯然着说:“对不起,我很喜欢你,只是我不能带你回家。我家里没有让你呆的地方。”  主人看我倒伤心了,笑着说:“没事,以后买了大房子再养。这条没缘份,但总有跟你有缘的狗。”  我点点头,居然笑得出来。  我走到琴行边常去的肯德基,吃了一个套餐,喝了一大杯冰冻的可乐,直冻的五脏六腑像是一坨冰块,一边吃一边盘算着本来的房子还好没有退掉,现在回去应该还可以住,只是要好好打扫一番。飞快的走回原来的家,开了门,果然扑面而来一股尘土的味道。这样很好,等我里里外外打扫完一遍以后,已经筋疲力尽了,倒在床上,刻意的不去想发生过的一切,蒙着头努力的想要入睡,只是身体和意识完全分开,明明累得无法动弹,头脑却无比清醒,有个声音在苦苦的嘲笑,原来这半年多美好的时光,竟都是我偷来的,那样一个温暖的怀抱,竟是根本不属于我的。我如此执迷的相信爱情,即使明知道他有事情不肯说,也自欺欺人的,幸福到现在。  我在被窝里蜷成一团,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眼泪。  只是我的努力,抵不过他发来的一条短信:越越,我睡不着。  我一边哭一边对自己说,哭吧哭吧,睡醒了明天就好了。我关了手机,不敢再看,看着他的名字,想到这三个字竟然会跟别的女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结婚证上,就恨不得自己还是立刻失去意识的好。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为一个人流过那么多眼泪。从开始到现在,我们的关系,就在我的泪水里,一步一步,走到这里,走到这个令我完全找不到方向的地方。  第 26 章  如果不去想,痛就可以不那么尖锐。所以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我一直恍惚着,似乎已经无力感知这个世界。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尖叫,你的海潮,是别人的,你的海潮,为了他的理想,可以就这样放弃你。  像是为了配合我的心情,雨,开始连绵的下了起来,持续了一整天。  听见第一滴雨落在屋檐上的声音,我的心情,在一瞬间从低落变成了担心。  这样的天气,他会很不好过。  我找出那张被自己揉得绵软的信纸,又看了一遍。  “越越,有些事情,我想,还是我自己告诉你比较好。不想再对你隐瞒,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说。  你答应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  所以,我现在才把这件事告诉你。  爸爸去世的时候,手上有70%雪季的股份,只不过他公平的留给我和大哥每人35%,另外的30%,是在那天你问过我的Maggie家里。  我一直嫉妒大哥,家里几乎所有的生意,都是在他的手上,爸爸去世的时候,除了雪季的股份,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在他眼里,我仍然是那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我甚至没想到他会给我这些股份,也许这只是他安抚我的手段,又或者是他知道大哥早晚能把它们从我手上再夺回去。  为了得到雪季,我利用了Maggie,她一直喜欢我。她要跟我订婚,要我跟你分手。我答应了。  就这样我当上了雪季的总经理,却出了车祸。  如果不是她家的势力,大哥也不会这样就放过我,不会移民。本来大哥的股份,已经都在她的手上,成为她拴住我的工具。  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她。我爱的,只有你一个,真的。  我跟你在一起,她已经知道。我不想你从她那里听说这些事,所以才自己告诉你。  越越,我欺骗了你,可我是真的爱你。给我一点时间,相信我,我能解决好一切,回到你身边。等我。”  我能明白,他是犹豫了多久,才决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这信,有些语无伦次,并不像平时那个果断干练的他。  中间发生的很多事情,他并没有说清楚,但仅仅是这些,已经足够让我崩溃。他说他能解决好一切,回到我身边,但是,这怎么可能。他能跟我在一起半年多,能拖到现在仍没有跟那个女人结婚,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  即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他也为雪季付出了很多,差点连命也没了,他说自己可以放弃雪季,那又怎么可能。我见过他那么执著的工作狂样子,他怎么能放弃的了。  他只能再一次放弃我,好好的做他的江总,顺理成章的成为别人的丈夫。  我对他,恨不起来,只是听见命运噼噼啪啪扇我耳光的声音。  一天的课很多,我还是一节一节的上完了。上课的时候,我没有难过,没有伤心,更没有愤怒,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最后一节课,是秀秀。  看到她的妈妈,我微笑着,这样强压着翻江倒海的苦水微笑的本事,也是因为他,才学会的。  “江总今天没有来嘛。”秀秀的妈妈跟我开玩笑。  “他最近比较忙,哪有时间来接我。”我笑着敷衍。  “噢,也对,过两天就要开董事会了。”她点点头。  “而且又下雨了。”听着雨声,我的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董事会的事,我本来就根本不知道。  “难怪……”秀秀的妈妈再次点点头。  她带着秀秀回家的时候,我仍在看着外面纷纷洒洒的雨丝。  第二天,雨仍旧在下。前晚下了整整一夜,我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惦念着他,却无法再面对。过去的这一天,他没有任何消息。应该也是在不断的犹豫,踌躇。  早上没有课,出门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几乎都搬去了他那边,家里只有一些平时不太穿的旧衣服,本来是打算退了房子,全都扔掉的。现在,只好回去拿。  犹豫了很久,我出了琴行,鬼使神差一般的,到了他家。  他当然不在家。  卧室的床单皱成一团,不知道他前一晚是如何翻来覆去的挣扎。  书桌上一片凌乱,根本不像他的风格,平时他的书桌上,除了电脑,电话,文具和一些正在看的文件,什么都没有,干净整洁,今天却散落了一桌的纸张,中间还落下了他的记事本。  我走过去翻看,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工作的计划和安排,直排到好几个星期以后。  每个月的10号左右,都有一个日子,画上了浓重的边框。整整一年,12个月,都是如此。  那是他计划好,要去琴行买弦的日子。  可我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  如果不是我,他仍然意气风发的做着总经理,只在每个月的那一天,小小的脆弱一下。  也许用不了多久,连这点小脆弱,也会被事业的光环覆盖。  我跟他的世界,本来就不该有交集。  我把记事本翻到本来摊开的这个星期那一页。后天那一栏里,写着一条“Board Meeting”,董事会。  再走回卧室的衣橱边,我犹豫着要不要拿几件衣服,毕竟,这才是我过来的主要目的。  可床头柜上的一样东西,让我无法下决心,拉开衣橱的门。  那是一板药片。止疼药。少了几片。  他已经很少吃药。怕被我知道他难受。  其实每晚睡在同一张床上,他疼,我又怎么可能不发觉。他不舒服的时候,呼吸会变得不一样,即使刻意的放慢,想要显得正常,我仍能听出那一丝丝的艰难。他忘记了,我是学音乐的,对声音极为敏感。  我知道他忍着,也不说穿,只好在这样的夜里,紧紧的握住他的手,等着他慢慢的睡着。  我看着他的枕头,回想这半年多的甜蜜,那深植心底的爱,绝不是假的。我们甚至常常在半夜睡得迷糊的时候,就开始激烈的亲吻爱抚,到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们竟然本能的在索求对方的身体。这样的感情,并不是装出来的。我只是不明白,他如何能做到,压着心底的苦涩,那样温情的对我,让我甚至一度以为,那个熟悉的他又回来了。  昨晚他是怎样痛苦的辗转反侧,我不敢想。雨声哗哗的敲击着,我呆坐着,看了很久窗外的雨幕。  若是他回来,看见我拿走了东西,不知道该多难过。  也罢,如果注定我们只能像两条直线,相交,便各自走远,至少,我们可以少一些互相伤害。  我锁好门离开,假装自己根本没有回来过。  走到楼下的时候,不期然的看见了他的车。  我没来得及躲开,因为他刚好开了门下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我,却只是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我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复杂。我也只能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故作轻松的跟他打个招呼,还是潇洒的转身离去。  时间还是早上,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我偷偷瞄过去一眼,看见他拿着手杖,心里便一沉。  他只是看着我,我明白,他应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  我本来就不是个气场强大的人,更何况是跟他对峙。我能感觉到,他那股熟悉的气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呼啸而来,把我钉在原地,寸步难行。  他的车停了一会,似乎在等他。年师傅下了车,在他耳边问了句什么,他轻轻摇头。年师傅便上了车,很快开走,我看了一眼轮胎划过水面泛起的水花,那水珠溅起的声音竟然如此刺耳。  我决定继续假装自己根本没有回来过,刚下定决心,要狂奔着离去,却像是忽然惊醒一般的意识到,他竟然一直站在雨里,没有撑伞。雨下的并不小,噼噼啪啪的敲击着我头上的玻璃顶棚,发出清脆跳跃的响声。  我故作镇定的撑起手中的伞,走出去,头也不回。被他撞见我还回来了一趟,我就已经输了。  走到小区的门口,我在雨中等了将近一刻钟,才叫到了出租车,上车的那一瞬间,我却忽然犹豫了。  “小姐,走吗?”我拉开了车门却没上车,司机一脸狐疑的看着我。  “啊,算了。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我重新又关上车门,转身走进小区的大门。  他果然还站在那里,应该已经全身湿透。我离得还很远,看不清他的人,只能见到一个修长的轮廓,却有平时罕见的狼狈。  我突然明白过来,莫名的愤怒在心底里熊熊燃烧着。张亦越,他在等着你回头,他在等着你心软,那个抛弃你的人,正打算就这样利用你的爱。  我快步再走回去,顾不上积水溅湿了裤脚。经过他身边时,看见他身形微动,脸上带着惊喜,似乎想开口叫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叫出口,我便已经走进了大楼的门厅。  我正在气头上,大步疾走的速度,他如何追得上,等我进了电梯,电梯门轻轻滑上的那一瞬间,才透过门的缝隙,看见了他的身影。  等他终于跟了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边,我能感觉,有寒冰一样的两道目光,胶着在我的身上,我的手,开始微微的颤抖,只好随便装了几件衣服在箱子里,便重重的关上,拉好。  我拖着箱子走到门口的时候,毫不意外的,被他一把拉住,却不说话,  “放开我。”我试图甩开他的手。  “越越……”他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这样有点哀怨,又有点孩子气的叫我,我不能上当。“我不是你的越越。”我这样冰冷的一句话说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甩不开他,索性放弃挣扎,只是也不敢看他,便盯着门口的墙壁。  “你别走……”本来以为,他应该已经气极,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低声下气的求我。  “不走留下来做你的小情人?”我竟然不知哪里来的伶牙俐齿,只觉得满腔的委屈,都要喷薄出来,抬头对上他的眼眸。“江总,您真是好演员,这样镇定的,一演就是半年。”  那一刹那,他失了神,本来紧盯着我的目光,蓦的一下,涣散开来,抓紧我的手指,也一下颓然的放松了。  我甩开他的手,走到门口,一路进了电梯,才开始瑟瑟发抖。  他一定没有想到,一直乖乖在家等他的越越,那个见不得他一点点难受的越越,会这样毫不留情的离开。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若是再让我重新来过一次,那也是绝对不可能了。  回到琴行,我又收到一封信。  “张老师,这个是你男朋友刚才送来的。你刚走他就到了,等了你很久,看你没回来,就留下这封信……”小李把信封拿给我,白白的,一个字也没有。  我苦笑,这个人,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含蓄了。  信封里,是一张熟悉的纸条。  Même si j'ai tort tout est plus fort  Que la raison, tout est plus fort que ton nom  Que je redis et que j'écris  Sans arrêt sur les écrans de ma vie  Et j'espère que chacune des aurores  Que je vois me mènera a ton corps  Je quitterai tout si tu m'aimes  如果我有错,所有的一切都是错,  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你的名字,  我一直默念,反复书写,  无休无止,在我的生命中。  我期待每次的日出,  让我看到我的影子映在你的身上。  我愿意抛弃一切,只要你爱我。  第 27 章  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天,他销声匿迹,没有出现过。就像我的世界里,并没有江海潮这个人,除了他带给我的绵绵心痛。  这两天从琴行里出来,我还是习惯性的像以前一样往地铁站走,每每要到顺着人流走到地下的时候,才忽然惊觉,地铁已经不能带我回家。列车夹杂着地铁站里特有的潮湿空气味道,呼啸着擦身而过。灯火通明的车厢在我的眼里,只是一团黑暗。  于是第三天的下午,我不再等天黑,趁着夕阳还没有完全褪却温度的时候,便关了琴行的门,打算回家。  只是,这似乎还是个错误的决定。  刚走出去没两步,一辆黑色的车就滑到我身边。原来,大概一直停在角落里。  我当然明白车里是谁。只是恨的牙痒,一步不停的往前走。短短的两天,本来的伤痛,早已经变成了愤恨,心里已经筑起了一道冰山。我脑海里盘旋的,甚至有分手以后再见到他,该如何若无其事对他微笑这样的念头。  “越越。”他摇下了车窗,喊着我的名字。“我有话跟你说。”  我转身,面对着他,双脚却情不自禁的退后了一步:“江总,我不想听你说话。”  说完,扭头不看他的表情,继续往前走。  他的车一直跟在旁边,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跟我保持同样的速度,像是要跟我较量耐心一般。  本来这条马路上每个方向就只有一条车道,他这样慢慢的往前蹭,后面的车堵的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令我烦躁到了极点。  我转了个身,往反方向走。  他立刻开门下车,我听见车门合上时砰的一声巨响,没回头也能猜到,他多么着急的,想要抓住我,可我心里清楚,他追不上我。  我走到街道的转角,拐了个弯,顺利地甩掉了他,心情却再一次跌入谷底。  连架都没有吵过的我们,竟变成了两个陌生人。那个对我好,把我当小女孩一样宠着的海潮,变成了一次一次伤害我的江总。而一直心疼他心疼到流眼泪的我,却在利用他身体的不便摆脱他。  天气还没有冷下来,夕阳下的温度适宜,秋风也极为清新柔软,我的全身却仿佛被冰雪覆盖,无法呼吸,不能动弹,甚至想直接蹲在地上,好好的大哭一场,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样。  熙来攘往的人群,虽然让人觉得孤单,我却反而无限希望能投入到人流之中,感受一点点鲜活的气息。路过一家大型商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游戏机房,正好不想回家,就走了进去。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10点多了,要不是商场关门,我大概要呆到明天早上。我一直在玩打鼓机,本来一窍不通,玩了整整一个晚上,倒也能应付中级水平的曲子。可笑的是,打鼓机里都是恭喜发财一类欢天喜地的曲子,简直是在讽刺我的心情。我的两只手似乎都震的有些麻木,而更麻木的,是我的心。很好,这样,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疼了。  楼梯道里的灯大部分都坏了,黑黑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脚步声回响在楼道里,仿佛石块投入深井,十分空洞虚无。  我走到三楼,便觉得不对。即使在这茫茫的黑暗里,我仍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上到最后一圈楼梯时,一抬头,便真的看见那个曾经再亲切不过的影子。  我站在楼梯上,离他还有两级台阶,只是低着头,不敢再上,仿佛走那两步,就会坠入深渊。  “越越。”他叫我,就跟以前无数次一样。  我听着他的声音,只得牢牢抓住楼梯扶手,不去抬头看他。  僵持了半天,我知道该说的总要说清楚,只好勉强往上走,低着头,看见满地的烟蒂,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走上台阶,刚到家门口,就被他一把拉住,一转身,便把我压在门上,低头吻了下来。  他的唇间有股呛人的烟草气味,我的肩膀被他紧紧掐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用力的摇头,伸手去推他的胸口,只是他已经整个人倾斜过来,我的力气,又如何推得开。  “越越,你还爱不爱我?”感觉到我的抗拒,他终于松开我的唇,仍是垂着头,哀怨痛楚的语气,我听了,只好闭上眼睛不去看他,无法摇头,更不愿点头。  “越越,你到底还爱不爱我?”这一次他问得急迫,捏着我肩膀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量,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  肩膀已经开始酸痛,我忽然厌倦了这样被他威胁,狠狠地睁开眼睛,又狠狠地说:“我爱你又有什么用呢?我再爱你,也比不上雪季在你心里的地位。我再爱你,你不要我的时候,还不是眼都不眨一下?我爱不爱你,对你有意义吗?”  我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能跟他对视,周围是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月光,我却看见他眼里是我不太熟悉的认真严肃,还有伤痛。那样的眼神,让我本来试图推开他的双手,一下子失去了力气。  他沉默了一会,才沙哑着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当然有意义。越越,我今天已经辞职了,如果你不爱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瞬间,我听见心底里的冰山轰然崩塌的声音,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他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却微微的笑了:“越越,我辞职了。不该是我的,我不要了。我只要你爱我。”大概是抽了太多烟,他的声音极为干涩,却有种特别的镇定。“越越,我只要你。”  我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里乱极了,不知道该惊讶,欣慰还是感动。看着他唇边一点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的心,恍惚的七上八下。  他放开抓紧我的手,把我揽在了怀里,我的脑袋被他按在胸口,角度有些奇异,却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暖意。  “越越,你别再叫我江总了,我听了难受。我不是江总,我只是你的海潮。”  他的声音从头顶上软软的飘下来,有再熟悉不过的温情,令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变得不真实,迷茫的漂浮着。  良久,我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有点反映,下意识的环住他的腰,梦游一般的叫:“海潮。”  他叹息了一下,像是在答应我,又更像是欣喜,接着又低头,深深的吻下来。我几乎毫无抵抗的就被他冲破了牙关,感觉到他舌尖的温润,烟草特有的刺鼻气味透过他冰凉的双唇扑面而来,我皱了眉头,却再也不忍心推开他,只任由他把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压在我的身上,任由他把我的心墙一点点融化开来。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过来,大概是住在楼上的人经过,那人似乎看见了我们,略顿了一下脚步,估计是诧异了一下,重新又走开。  他清醒过来,放开我站直了身体,苦笑了一下:“越越,扶我进去好不好,我站了一个晚上,已经……”  扶他走到沙发上坐下,我慢慢的醒过神来,可还是不敢相信他真的做了这样的决定。  我呆呆的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不断变换着姿势,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好,抬头看着我。  “你……”我仍是张口结舌的状态。  “越越,你不相信我?”他眉头微皱,像是完全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我摇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来,让我抱抱。”他伸出了双臂,我的头脑像是犹豫了一下,身体却几乎本能的就投入他的怀抱,整个人坐在了他的腿上。他的身上,一直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现在被烟味掩盖着,还是隐隐约约,萦绕在鼻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傻越越,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信里写了一遍,法语中文都说了一遍,可你不相信,现在我都辞职了,等了你一个晚上跟你说,你还是不相信?”他拉着我的手,低头在手心里无意识的写写画画。  “我……”我想起那张纸条,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只当是普通的甜言蜜语,第二次看到,也根本没想到他真的会辞职。“你早就想清楚了,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清楚?”  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叹了叹气:“我是想清楚了,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只是本来没打算现在就辞职,以为你还会给我点时间,可是你那天就那样走了,我怕再拖下去,真的就再也来不及了。”  “是你先不要我的,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本来已经消了大半的怒火,腾的一下又冒出了头。  “对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错了。你怎么生气都行,打我骂我也好,只要别赶我走就行。”他立刻抱紧了我,语气惶恐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顿时心软下来,稀里糊涂的就说:“那天谁让你非站在雨里气我的,本来我都准备走了……”  “我哪里气你了?”他打断我。  “你站在那里,不就是跟我示威,等着我心软回去吗?”我想到差点中了他的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心眼比我还多?我那天……”停顿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说:“是腿疼得上不了台阶了。不然怎么会早上就回家?当着你的面,我怎么好意思让年师傅扶我上去……”  我想到床头柜上的止疼药,一粒粒小小的空洞,还有皱成一堆的床单,才惊觉自己一直坐在他的腿上,赶紧手忙脚乱的想要站起来,又被他一把按住,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疼也活该,谁让你那样对我,谁让你不要我……”说着说着,我竟然傻乎乎的开始流眼泪,泪水很快划过脸颊,一滴滴的滚落。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在哭,只觉得茫然又毫无头绪,伤感,难过,痛苦,心疼,还有一点点的惊喜,全搅成一团,心乱如麻。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只是像以前一样,温存的抚着我的背,用指尖帮我擦眼泪,那熟悉的触感,夹着他略带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已经根本无力思考。  “越越,是我活该,我已经犯过一次天大的错误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他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我能感觉一团团微弱的热气拍在耳后,理智早就随着眼泪不知所踪,脑子里,竟然开始胡思乱想。  小时候开始学古筝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这个孩子的手又小又软,心地肯定也很软。我一直不觉得。即使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可很多时候,都是妈妈听我的话,大到上什么学校,小到晚饭吃什么菜。我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独立的孩子,连上大学的四年,都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钱,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有犹豫踌躇。  直到遇见海潮。  第一次看他的眼睛,我就恍了神。  即使一再坚持,我还是很快便丧失了理智。  在他的面前,我就丢掉了坚强,一次又一次的,哭的泪流满面,就像现在,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复杂而又强烈的感情,更没有遇到过一个人,让我又爱又气,更舍不得离开他温暖的怀抱,就好像这个人就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  想到依靠,我忽然清醒了几分。“你辞职了,以后怎么办?”他从一开始就心心念念的雪季,就这样不要了?他真的舍得?  “你不是说过,要是我变成穷光蛋了,你会养我的吗?你忘记了?还是现在我残废了,你不肯养?”他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腕,我已经觉得微微有些疼,却不想挣脱,只是慌忙的摇头。  这话,我怎么会不记得。曾经以为,那个情人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时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整整两年,却一天比一天清楚。那时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我的心里翻来覆去,不断的回响。那一路上点点滴滴的回忆,被我放在心里,无数次拿出来祭奠。我只是没有想到过,他竟然也记得,他竟然也埋在心里那么久。  “我没忘。我养你。”我们之间的纠结,从那时就已经注定,这一生也理不清楚,只有越陷越深。  我那样认真地说着,他却笑了。那双深邃的眼睛灿若星辰。  “傻丫头,我不要你养。我把手上雪季的股份都抛掉,然后我们也移民,你想去哪里?澳大利亚?还是加拿大?要不去新西兰?国外不会那么歧视残疾人,就算我真的找不到工作,我们就开中餐馆,专卖刘黎家的秘方汤,我每天数钱就好……”  他一直在说,我却除了一个开头,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看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眼里闪着光芒,忽然就心头一热,好像有股温泉汩汩涌动似的,直接吻了上去。  他愣了一下,手臂僵硬了一瞬间,便环紧了我。  “越越,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都交给我,一切都有我……”他一边吻着,一边还在不放心似的,试图交待什么。  “别说话了。”我确实是什么都不想管,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周围一片黑暗,全副身心里,只有两个字不断的盘旋,海潮,海潮,海潮。  第 28 章  “晚上下了班我来接你。”早上,海潮送我上班,站在车边,不肯放我走。  “好。”我点点头。  即使辞职,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他的手上,还有大把雪季的股份,还有很多工作要交接,这两天尤其的忙,却总是要我在琴行等他一起回家。  “越越,乖乖的等我。”他看着我的眼睛,深邃的眸子,几乎要直看到我的心底里去。  “当然。”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样的抽身而去,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催他,也相信他能处理好一切,回到我的身边。  早晨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辗转着照在他的头顶,整个人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辉。他翘起嘴角笑笑,弯腰亲了亲我的脸颊,转身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等等。”我叫住他,蹲下去帮他绑上松开了的鞋带。  “好了。”我直起身来,看他坐进车里,对我摆了摆手。  他的车绝尘而去,我刚打开琴行的门走进去,收到一条短信。  越越,这次我总算没做错事。  我笑笑,他像还是害怕我不肯相信他一样,这两天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种不太放心的恐慌。其实,从他说出“我只要你”的时候,我早已经再也没有办法不原谅他。  只是,我怎么能轻易的放过他。  “可是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要雪季要我啊。”  短信发出去,足足等了半个钟头,他才有反应。  “雪季本来就不应该是我的,老天已经惩罚过我一次了,我不想再为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放弃一切。”  跟他这几天说过的话,没有什么区别。我只好摇摇头。  下午新到了一批红木的琵琶,量不大,但是因为品质上乘,所以分量都不轻,我一个一个的抱在怀里试过来。前两年因为比较空,我跟刘黎学了一段时间,加上古筝的基础,还能玩的像模像样,挺能糊弄人的。几把琵琶试下来,腿都压得酸了。把琴都收好以后,我看见琴行的门边有人在等我。  “张老师,那个人从你开始试琵琶的时候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小李站在收银台后面对我说。  那应该是个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身材修长,只是背对着我们,看不清楚脸。  “我去看看。”  我走到她的身边,她听见有人过来,转过身来,只看一眼她的眼神,我就反应过来她是谁。  “你好。”我对她伸出手。  “你好。”她有礼貌的伸出手跟我轻轻握了一下,立刻放开。  我们都心照不宣。  “过去坐吧。”我指指门边的桌椅。  她走过去坐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得体,就像她脸上的妆容,淡淡的,衬着明艳的五官,走在路上,肯定有不少人要回头看她。  我泡了杯茶,让小李先回家,就走到她的对面坐下。  我向来觉得自己是个镇定的人,只是今天这样的情况,我竟没有一丝慌乱,还是有些意料之外。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看了很久,才开口说:“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点点头,却发现她一直没有抬起头,只好又说:“知道。”  她不再说话,我只觉得沉默的尴尬,好在琴行里有低回的音乐声,倒不显得太过安静。  她像是思考了一会,抬起头来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海潮会那么喜欢你,今天看见你,我忽然明白了。”她的笑,像是训练有素,例行公事一般,我知道,她对着我,哪里还笑得出来。  我没有接话,她自顾自的继续说:“你应该可以给他家的感觉,我就不行。”  她说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女人的感觉,一向很灵敏。  “我第一次见到海潮,是在法国。我们两家是世交,那年爸爸带我去法国玩,海潮的爸爸也去了,我们一起去他的学校找他。  那天太阳很好,天气很热,他在学校的球场上踢球。场上都是黑人,个个人高马大,可是他在里面,还是最抢眼。他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那些又高又壮的黑人,跟他们抢得很凶。球踢完了,他满身的汗,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笑得阳光灿烂。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很开朗活泼的人,后来跟他在一起了,才明白,他的心思,比谁都重。他表面上对谁都好,其实,他谁都不爱,我早就知道,他不会爱上我,他也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可是那年,他忽然来找我,想让我爸爸支持他当雪季的总经理。我明知道他是利用我,明知道他不爱我,还是提出要跟他订婚,我以为,有了这些束缚,他早晚有一天会是我的。我为了他,去美国学酒店管理,他好像也很开心很欣慰的样子。一直到他出了车祸,我第一时间飞回来找他,第一时间找爸爸帮他处理好他大哥的事情,甚至把他大哥手上雪季的股份,统统低价买入,逼着他移民。这样一来,海潮只要想留住他在雪季的位置,就只能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可是他,他在醒过来的时候,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她说的字字轻描淡写,好像是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脸超脱的微笑,有些让我脊背发凉。即使她说的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仍然心里害怕。  “那天我才知道,我在他心里,从来没有过一点点位置。我又回了美国,一直没有回来过,我真的,是想放弃了。只是,想放弃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更何况,他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  她又笑了笑,好像有些无奈。我一直没有说话。她也好像没想听我说话。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放弃,不再抱着希望,希望有一天他能真的做我的丈夫,也许现在,就不会那么痛苦。他让我留在美国,我就留在美国,他说他一个人很好,我就相信他一个人很好,甚至我早就知道他已经又跟你在一起,我也没有担心,我以为,至少他还需要我家里的支持,才能保住雪季,我有的,你永远不会有。  不过我还是太傻,傻到用雪季来威胁他,威胁他要么放弃你,要么放弃雪季。没想到,他放弃了雪季。他告诉我,他可以放弃雪季所有的股份,放弃自己在雪季所有的职位,只要能让我不要再纠缠他。我真的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他当年为了雪季可以放弃你,现在怎么会,又要为了你放弃雪季?”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一双睁圆了的美目里,全是泪水。  “他只告诉我,雪季不该属于他,他为了雪季,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每天都在后悔。”我说的,都是实话。  她像是不敢相信我,两行眼泪流下脸颊,划过长长的泪痕。  我们都不再说话,呆坐了很久,她忽然站起身说:“我以前没有放弃,现在也不会放弃。江海潮既然已经是我的未婚夫,那么只要他活着,我就要跟他在一起,就算他想放弃雪季,想跟你在一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的眼里,像是要喷出火焰一般,目光灼热,几乎要把我洞穿。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她,只好也站起来,勉强的微笑:“他有没有雪季,他是不是别人的未婚夫,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他让我等他,我就会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我从未觉得,短短的一两分钟,就能够耗尽我所有的力气,当她终于推门出去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全身颤抖,久久无法缓过劲来,刚才的对峙,已经是我的极限。  我看着暮色慢慢降临,天边的夕阳是浓烈的橘黄色,晚霞姹紫嫣红的一团火热,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盯着门口,看着海潮下车走进来,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揽在怀里。他的怀抱,一直是我最熟悉最温暖的所在,即使在那段跟他分开的日子里,我也时时能够想起他的味道,清晰的,不需要花任何努力去回忆,就能溢满全身。  我转身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慢慢的深呼吸,拽着他的衣角,对着地板说:“海潮,我累了。”  他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我们回家,回家就好了。”  “好,我们回家。”我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一路上都没有放开。他没有再说过话,只是让我靠在他的肩头,一直用手指绕着我的头发,一圈一圈,乐此不疲。  一整个晚上,我都心慌意乱。从进门起,就拿错了钥匙,怎样也开不开门,进了家又忘记换拖鞋,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越越,过来。”他拉着我到沙发上坐下,直直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撑不住,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说话,轻轻的让我在沙发上靠好,站起来,去热了一杯牛奶给我。  我爬起来,一口一口的喝着。  “越越,今天是不是有人去找过你?”  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镇定的口吻,有一点点疏离。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我会解决好一切的。”他说话的口气,让我忽然一下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在雪季,会那样成功,即使他现在是对我如此温柔的说话,仍有一种强大的气场,让人不得不信服。  我再次点头,盯着手上空空的杯子,牛奶已经喝完,但杯子还有残留的余温,给我一点热量。  “海潮,为什么是我?喜欢你的人,不只我一个,你为什么选我?连酒店都不要?”跟他相比,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怎会得到他这样的宠爱。  他沉吟了一下,像是在想要怎样回答我。他沉思的时候,会像以前一样,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眼神变得凌厉很多。这样的他,我并不熟悉。  “你陪我洗澡,我就告诉你。”他像是想清楚了,微笑着说。  我有些惊诧。他洗澡的时候,从来不肯让我呆在洗手间里,即使有时候不是在家里,他一个人,会有些危险。尤其是他穿脱假肢的时候,都是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能接受的,最多只是洗完以后我去扶他出来。就算是我们亲密到该做的都做了,该看的都看了,我明白,他还是有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不愿让我看见。  “从头陪到尾?”我讶异地说。  “嗯。来吧。”他拉起我。  我跟着他进了洗手间,奇怪的是,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的那个人竟然是我,他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顶上的浴霸不光是温度灼灼,更是把洗手间照亮的好像白昼,清晰地看得见他额上每一根发丝的投影。水流急速的奔腾着,浴缸里的水面越升越高,周围的雾气也渐渐浓密。  他开始一件一件的脱衣服,面对着我,没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我……我去帮你拿衣服……”在他要准备脱裤子的时候,我居然想落荒而逃。  他一把抓住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里像是威胁。  我立刻服软。“等你洗完了我再去好了……”  脱完了衣服,他站在原地,我也呆立不动,傻傻的看着他。他的皮肤一直很好,健康的肤色略显白皙,他的右腿修长匀称,形状完美,只是他的左腿……那并不完全是他的腿,只是奇怪的人造品,突兀的跟他联接在一起。他的身体我见得多了,他的假肢我也经常见到,只是从没有如此赤裸裸的面对着现在这个看似完美,却残缺不全的他。  “是不是觉得我很难看?”他笑着问我。  我摇头。我怎么会觉得他难看,只有无尽的心疼而已。  “我自己倒觉得很难看。”他像是自嘲似的笑笑,在浴缸边的脚凳上坐下,熟练的卸下了假肢,嫌恶般的伸长手臂,放的很远。  “现在呢?”他又问。  我还是摇头。终于明白了他一直顽固的不肯让我看见这个过程,只是怕我像现在这样,心疼得无话可说。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然后拉着我的手,够到自己的背。  “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我盯着他的背,端详了很久,才发现右侧肩膀的下方有一大块细细碎碎的疤痕,从肩膀下面一直蔓延到腰上,占据了一侧的大半个背。大概是时间久远,疤痕都已经隐退的极淡,看不清楚,但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曾经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扎破过很多处,有浅浅的划痕。要不是在这样强烈的灯光下,估计我一直也不会发现。  “怎么回事?”我小心的摸上去,就好像这些疤痕还会痛一样。  他没回答我,只是不动声色,拉着扶手慢慢的坐进浴缸里。  “说呀,怎么弄的,这么大一片?”我看他卖关子,心急的一塌糊涂。  “小时候不小心摔到一堆碎玻璃上弄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把他拉着坐直,仔细又看了一遍,果然像是玻璃的尖角扎进去的痕迹。  “你怎么会摔到玻璃上,这么不小心……”想到小时候的他被这么多玻璃划伤,我的背也跟着一阵刺痛。  “小时候没人管我呗。”他还是微笑着,我却开始忐忑不安,在浴缸边坐下,面对着他,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沉重下来。  “海潮你……”我不太清楚,他要说的,跟我问的,到底是不是一件事情。  “越越,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忽然打断我,用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做过小男孩……”我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只能胡乱回答着他。  “是忽然生病,然后有人紧张的送我去医院,帮我请病假。”  他像是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对着墙壁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我紧张的摸摸他的脸,他才抬起头,对我轻轻的笑了一下,可眼底里,并没有一丝笑意。  “从小,我就没有爸爸,可是连妈妈也不喜欢我,后来我才知道,她看到我,就想到我爸,所以根本不想见到我。姥爷姥姥对我很好,可是我妈很少带我去看他们。她从来没有打我骂我,就是不理我,不管我。就像这背上的伤,我自己够不到,也没有人帮我上过药,都是自己慢慢长好的。我只有很努力的学习,做一个天真开朗的小孩,妈妈可能才会喜欢我。越越,我以前一直考全班第一的,没想到吧?”  他忽然停住,低声笑了笑,眉头,却是紧锁的。我伸了手下意识的摸上他的背,那里的疤痕早就隐藏的极深,就像他现在说的这些话,也一直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丝端倪。  他只是停了几秒,没等我回答便又继续:“我妈一直不开心,可谁也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她就自杀了。没多久我高中毕业,接着我爸就找到我,送我去法国读书。他好像很喜欢我,我就更努力的讨他欢心。有一天他问我,恨不恨他当年抛弃我们,我竟然说不恨。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是一个可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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