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们说,这要怪医院,不该让她生出来。一让她生出来,就不好办了。掐死她,太残忍,又犯法。养着她,添乱,白费布票粮票豆腐票。小玉子命凶。她妈妈生她的时候大出血,落下了歪嘴的毛病。小玉子妈翻箱晒棉胎,翻出一窝小老鼠,半截小拇指大,粉粉的,肉肉的,嫩嫩的,光溜溜的,小肚子鼓鼓的,皮薄得透明,眼睛还没睁开。小玉子妈像捡了宝,赶忙去打了一瓶散装的石湾米酒,下肉饺子似的,把小老鼠一个个扔了进去,封好,浸足了日子,一天喝小半盅儿。小玉子妈喜欢吃肉,总能自力更生找肉吃。她家打死了黑老鼠,从不扔到垃圾池去。她跟广东人学,把老鼠皮剥了,开膛,去了肠肚,用盐腌一腌,拿根细棍子拦腰把老鼠肉撑得开开的,挂在太阳底下晒,晒得红红的,干干的,煮饭时割一块下来,放点豆豉、姜蒜焖来吃。3妈妈的嘴唇抿得很紧,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得很快,眉心有一条小刀子一样的竖纹。她有心脏病、胃病,才三十多岁就退了职。她好像每天都心烦。她大概又在偷偷想她的爸爸妈妈。她爸爸被造反派七斗八斗赶回了乡下,老两口靠种地养活自己。妈妈心里有事不敢说,动不动就心烦,烦着烦着就想打人。我赶紧找活儿干。我把自己床上的毛巾被叠好,又爬到架子床上铺看看弟弟的被子叠好没有。地上有一截红毛线,我赶快捡了起来。4小麻雀还能动弹,翅膀根儿那里血肉模糊。它的头很小,头上的毛很光滑。它闭着眼睛,身子抖得厉害,可能是伤口很疼,也可能是吓破了胆。张小霞使劲捏了一下手心里的小麻雀,小麻雀不动了。“它昏过去了。”我觉得小麻雀很可怜。“咱们吃了它。”张小霞把弹弓别在腰上说。她给小麻雀拔毛。就这么活活地拔,干干地拔。小麻雀又动了。它的小细爪子抽筋抽得非常厉害,它疼得叫不出声来,只不时动动脑袋。我忽然想起小玉子,小玉子被她妈妈一板凳砸倒在地上的时候,脑袋也是这么转这么动。“咱们别吃它好吗?”我小声说。张小霞眼睛一瞪,眼球有点凸,“去,捡点干树叶来。”小麻雀成了赤红的小肉球,皮皱皱的,肚子抽抽的,只剩脖子上有小毛。张小霞坐在礼堂后门的石阶上,点着了一堆干树叶。她用一根棍子捅进小麻雀的屁眼里,把小麻雀拿在手上烤。我不断给她去捡细细的干树枝。小麻雀的皮很快就黑了,肉慢慢往里缩。“闻到香味没有?”张小霞撕下小麻雀的一个翅膀,扔在嘴里嚼。小麻雀屈起脖子歪着头,眼睛开着一条缝好像死不瞑目,又好像在偷笑,笑自己的翅膀没有肉。它死了还在盯着我,看我喜不喜欢吃它的肉。“吃,快吃。”张小霞揪下另一个翅膀给我,“不吃我不跟你玩。”我伸出舌尖,舔舔黑糊糊的翅膀。咬了一丁点儿,慢慢在嘴里嚼,嚼给张小霞看。我不喜欢吃小麻雀,但是我很害怕张小霞不跟我玩。“好吃吧?”张小霞把小麻雀的头揪下来,她在啃小麻雀的红脖子,嘴角两边动来动去,不断往外吐出粉红色的渣。“有点腥。吃惯了就好了。”她撕开小麻雀的身子,血慢慢滴出来。张小霞的嘴巴黑黑的,牙齿红红的。补白我这个纪实中篇屡遭退稿。如果没有文学意义,那我就把它当做个人病历看。摘录在此,供精神病学家做病例分析。这是我个人特别喜欢的一部中篇散文,文章里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我写的时候只是把其中人名改动了一个字。这个部队小院在佛山。我与父母突然断绝音讯、家人四散两年后,我们一家四口重新生活在一起。我从海岛的部队边防要塞,突然来到这么一个广味十足的城市,由子弟学校到地方小学读书,我有点不适应环境。更让我不适应的是,分别又重逢的母亲变得陌生。从此,我学会了独立,在任何陌生环境中精神自立,不依赖父母及任何人。我已对家起了逆反心理,我的性格也由内向变得外向。我常觉得,在这个小院里,散落着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许多心思。我要返回到小院拾拣那些思绪,哪怕只闻闻它们的味道。第18篇认知日记(1)2003年7月19日星期六上午11点20分最近两天,出现了轻度睡眠障碍。入睡比往日慢许多,醒来头晕、头痛。估计是减药带来的不适。从前天开始,中午、晚上我各减了半片阿普唑仑,没想到昨晚梦中就出现了焦虑。我又梦见自己在参加考试,好像是毫无准备之中接到考试的通知,很惊讶,很无奈。急急忙忙跑进考场,人家都快考完了。我急得要死,监考的老师们责备我,指责我不应该迟到,后果要自负。我觉得冤枉,可又不知这是什么人的过错。我有口难辩。为了争取时间,尽管知道考试时间肯定不够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拿试卷。老师们在考生名单上查不到我的名字,我更着急了。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考些什么。有老师主张别查了,让她考完再说。这时,来了一个好像是退了休的老教师,他可能不是监考人员,但人们挺尊重他。他说:查不到,就说明她不是今天的考生嘛。我起初还没明白,老师们却纷纷称赞旁观者清。很快,有老师告诉我,是他们弄错了,我早已经考完了,今天这场考试与我无关。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清清楚楚地想道:太好了,原来今天不用考试啊!我高兴了好一阵子,没有立即离开考场。我心情愉快地望着考场,不时在场边跟监考人员轻声聊聊天。似乎心里一直很快活,如释重负,总在笑着想:嗨,虚惊一场,原来我早就考完了。这个梦大概描述了我目前的心理状况。我要特别小心。减药时期要特别安静。出现倒退现象是正常的。焦虑、抑郁像贼,像歹徒,一见小区岗哨减少了卫兵数量,就立刻乘虚而入,企图作乱。我要沉着应对。只要关键的几天防卫得当,就能长我士气,灭敌威风。我睡不着时就祷告,醒来头痛时也祷告。我坚信:“主若帮助我们,谁能抵挡我们呢?”随笔我总梦见考试。考试除了压力的象征外,跟我的精神遗传有无关联呢?曾外婆的父亲是个举人,我对考试的焦虑是否源自他老人家?曾外婆的父亲中举之前想必是考了又考。那些什么“岁考”“乡试”等等,总要把他考得魂飞魄散、神神经经、屡败屡战、脑汁榨干方能赢来高中的这一天吧?范进中举的故事尽人皆知,科举考试绝对比现在的高考更残酷,更摧残人的神经。以前,我从没打听过曾外婆是个怎样的人。我对她没有半点印象,也不曾关心过她的精神世界。我只偶然听说过,她的脾气非常非常好,心肠也好,她活着看到了新中国的成立。我本想打电话问妈妈,我的曾外婆识字吗?她出身举人家庭家教如何?后来想想,我妈听来的未必百分百准确。我本意也不是要做考古研究,我更愿意有想像的空间,推测一下:我们这代人的曾外婆们有着怎样共同的精神历程。喜姑大概生于19世纪的80年代。我不了解她的少女时代,听说过她家发生的一些事,从这些事件中,我似乎看到了喜姑走过的足迹。喜姑爹中举的那一年,这户人家经历了大喜大悲。喜的是,终于熬到了中举的这一天。悲的是,没有盘缠赴京会试!中举后不赴京会试,意味着白白放弃了入仕资格。那个时代书生的理想是学而优则仕。学而优怎能不入仕?不入仕怎能救苍生扶社稷?不入仕怎能成国家栋梁?不入仕怎能体现价值才情?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哪个才子不入仕?陶渊明也是先入仕后采菊东篱下嘛。从赣南五陂山下到紫禁城天子脚下,千山万水,没钱寸步难行。喜姑家筹不到这笔钱。此刻我在想:到底是求遍乡邻都筹不够钱,还是喜姑爹不愿去求为富不仁的人?这是一个清高的书呆子,还是一个淡泊的读书人?喜姑爹最终没有赴京参加会试,一辈子只是一个穷举人。他教书授课,用极其漂亮的一手毛笔字给人写对联,题匾名。估计还写过不少碑撰,为一方乡民代写各类文章。听说他后来有一幢宽敞的平房大屋,说明举人的润笔费还过得去。现在看来,他也算那个时代的自由撰稿人吧。很意外,晚上接到了弟弟的电话,他听说外婆住院了,心脏有问题,情况令人担心。我脑子又现出负面思维。忍不住迷信地想:难道这么写犯忌?暂停。等危险过去之后再说。书包网txt小说上传分享第18篇认知日记(2)又开始乱想了。我只有祈祷、祈祷。我相信:上帝的意思是好的。不要怕,只要信。2006年4月10日晚23点整链接《十二岁的小院》摘录9“妮子长得真秀气。”树下,宫阿姨一边给小春梳头,一边扫我一眼,“刚来的时候看看不咋样,看久了,我觉得蛮不错呢。这啊叫耐看。”我高兴得心乱跳。小春的红蝴蝶结掉地上了,我捡了起来交给宫阿姨。“妮子,你妈妈怎么那么年轻就退职了?"宫阿姨颧骨上起了一道肉坑。“她十七岁就有胃病,后来很严重。"妈妈十六岁当兵,随大部队一路“追穷寇",从江西翻山越岭追到广东,昼夜行军,还要跟着文工团在路边打快板,唱歌,演戏,给战士们鼓劲。“现在的银(人)哪,太娇。"胡妈妈端着小竹凳凑过来,“那时候,我带着我们一红出来找她爹,一个村儿一个村儿要饭起(吃)。起(吃)了多——少苦。"胡妈妈腿上有个针线篓子,里面一堆三角形的小碎布,她拿这些布来拼花枕头套。“她爹一走几年没消息。我寻思,他要是给打死了,我一辈子给他守着。他要是当了官,不认我们娘儿俩,我就拖他去跳井!"胡妈妈家的四红跟弟弟同岁。但是胡妈妈好像跟小玉子姥姥一样老,脸上皱纹很深,还掉了两颗牙。她的门牙很长,听说人越老,牙齿就越长。而胡叔叔顶多四十多岁,头发黑油油的,眉是剑眉,脸是方脸,很威武。“妮子,你妈妈教过你唱歌吗?"胡妈妈突然问。“教过啊。她会唱好多歌。"“您瞧是不是?"胡妈妈对宫阿姨说,“请不动。不那么简单哩,还说不喜(识)字儿。"10“妮子,你妈妈在家吗?"是胡妈妈的声音。妈妈赶快往外屋跑,堵住胡妈妈。她从来不让外人进里屋。我知道,里屋的樟木箱里有个绣了鸳鸯的小花包,里面装着一对金耳环,一个断成两截的银手镯。樟木箱下面,还有两个小木箱,里面全是书。妈妈从不让我碰这两个小箱子,好像里面有地雷。“听到动静了吗?小春她妈昨晚……"胡妈妈压低了嗓子,“又在闹。"我轻轻爬上大床,踩着两只大枕头,踮脚从墙上的花窗看过去,胡妈妈跟妈妈靠得很近。妈妈说话很小声,我听不清。“她能怎么着?男人不提离婚算便宜她了。"胡妈妈眼睛一斜,一翻,嘴鼓着,好像是她让宫阿姨捡了一个大便宜。“小春不是她生的?可……还是有点像。"妈妈小心翼翼地回答。原来宫阿姨家也藏了一个大秘密!那……小院里每户人家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妈妈的那些秘密就不那么可怕了。“她妹的孩子,能不像?"胡妈妈轻声笑,“当心——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看紧点没错。"胡妈妈的声音又低得听不见了。我听见妈妈说:“妮子她爸——不会……不会……"“小春爸爸不老实?可——别相信谁老实。"“如果真那样……就散伙。"妈妈的眉头皱起来了。“你舍得?"“我带儿子走。"“想吧!除非你赶紧生,再生个小爷们儿。"胡妈妈嘻嘻笑。11妈妈刷牙时,总是干呕。呕的声音很大,太阳穴上的筋都鼓出来了。妈司令笑她,“这么呕,跟怀了崽子似的。”妈妈满嘴牙膏沫,答道:“我什么时候刷牙都这样。”我每天早晨盯着妈妈刷牙。我很怕她干呕。一听见她干呕,这天我眼皮子就总跳总跳。“妈妈,你是不是有小弟弟了?”“没有啊。”她很惊讶,还笑,“这丫头。”如果有,我希望这个小弟弟死,最好死在妈妈肚子里。我不想妈妈再生小弟弟或小妹妹。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张小霞。我叫她发誓保密。“向毛主席保证不说。你要是不放心,我也说个秘密给你听,”她拨开我耳边的短发,小小声说,“我外公是资本家。”我感动得不得了。张小霞真好。街上不打仗了。爸爸可以经常回家了。半夜里,妈妈做噩梦哭,我照样会醒,睁眼望着蚊帐顶,听那边屋里爸爸叫妈妈,小声跟她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沉沉的,慢慢的,像屋檐下的雨滴。我好困。那些嘀嘀咕咕的声音总来缠我,害得我睡不着。“我想给我妈寄点……他们在乡下苦……”“小心……远一些寄。”“你说……能收到吗?”.bao.第18篇认知日记(3)“千万……别让……知道……”我赶紧捂住耳朵,心跳到枕头上来了。补白这个小院对我来说有意义,我在这里完成了由儿童到少年的精神之旅。小院里每户人家都有精神方面的隐秘和毛病。病态的时代,病态的家庭,病态的父母儿女,病态的邻里院落。有时候我想,如果展开来谈,没准能谈出一个类似《爱德华大夫》那样的中国版精神病学电影剧本雏形。小院里,我认为精神最健康的人是“妈司令”。在一个正在转入少年的儿童心目中,她最有母性。她是一个能保护自己孩子和别人家孩子的好妈妈。她是一个儿童愿意和敢于信任的人。她不会变脸变色琢磨不定,也不会神经兮兮歇斯底里。十二岁的孩子很需要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做榜样。第19篇认知日记2003年7月22日星期二上午10点20分很辛苦。从前天就为妈妈看病的事做准备。前晚专门去竣雅阁教爸妈怎么打的去广医一院,如何接头。昨晨7点起来做好各种出门的准备工作。出门前才知萧所长上午不出门诊,要等到下午两点半才知道他出不出门诊。不断地与王医生联系,中午就出门到竣雅阁等通知。带父母坐地铁赶到医院,得知萧不出诊又临时换医生看。好在有收获。好消息是,妈妈没有肺结核。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平反,摘掉传染病的帽子了。坏消息是,不排除肺血管方面有问题,须做进一步检查。她要小心今后是否会继续吐血。随爸妈去竣雅阁,与凡丁商量怎样继续为妈妈联络看病的事。晚上8点半回到家,筋疲力尽。才想起中午忘了吃阿普唑仑、优甲乐等药。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做这些事实在辛苦。但是,怎么可能不做呢?最叫我头痛的,还是妈妈的神经质诉苦。她什么都往坏处想,不停地猜疑,说些沮丧、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