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28

刘光余另行去致远殿见驾,详述了定州现在的情形后,准备连夜赶回。临走前记着湛王的嘱咐,先行赶往湛王府。在门厅候了不过片刻,湛王身边的内侍秦越迎了出来,笑着问候一声:“刘大人里面请,我们王爷在书房等大人。”刘光余随秦越到王府内院,沿着雪落薄冰的闲玉湖,入了烟波送爽斋。正值冬日,这书房临湖近水,原应是分外清冷的地方,却因烧了地暖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深冬的寒意。四周有一股近似檀木的淡香被暖意催得漂浮在空气中,往里走去,一进进都是字画藏书,颇给人目不暇接的感觉。刘光余本是文官出身,精通书画,一边走,一边着目欣赏,不免感叹湛王之风雅名不虚传。待走到一间静室,秦越抬手请他入内,自己则留在外面。里面十分安静,刘光余见湛王合目半躺在一张软椅之上,室内暖得让人穿不住外袍,他身上却还搭着件银灰色的貂裘。刘光余觉得此时的湛王和先前似乎不太一样,在太极殿中见到他,即便是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他身上始终是那种卓然尊贵的神采,明珠美玉般慑人,而现在他却好像有些疲惫,微紧的眉心使人直觉他并不愿被打扰,刘光余便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他正迟疑,夜天湛已睁开眼睛向他看来。抬眸之间,刘光余只见那墨玉样的眸中透出丝锐亮,如同太阳下黑宝石耀目的光芒,但转眼又被平静与倦然所取代。“王爷。”“哦,是你来了。”夜天湛坐起来,指一指近旁书案上的两封信,“你回定州之前,先拿这两封信去找禹州巡使林路、嵩州转运使何隶,定州的军粮从他们那里暂调,最多五六日便到了。”刘光余在他的示意下过去拿了信,但见封口处盖的不是亲王玉玺,而是湛王的私印,不仅有些狐疑。就凭这两封私信,难道就能调动禹、嵩两州数百万的钱粮?他忍不住问道:“就拿这两封信?”夜天湛自然看得出他的疑虑,也不多说,只淡淡道:“足够了。”刘光余虽驻守定州,但对帝都最近的形势也大概了解,听他这么说,便知北疆军需短缺果然是因为湛王断了国库的来源所至,但却想不明白湛王既然如此,为何又在这个紧要关头要援手定州。想归想,问却当然不能,便拱手道:“下官先代定州将士谢过王爷。”夜天湛静默了会儿,轻叹一声,抬头道:“坐。”刘光余便在一旁落座,夜天湛细问了定州的情形,听完之后,脸色越发不好。他起身踱了数步,对刘光余道:“这样,你到禹州,先让林路出库银在当地购进急需的药材,送到定州。军粮我会设法再行追加,若有什么特殊需要,可以直接送信给我,务必要控制下定州的事态,不能再出乱子。”刘光余道:“下官知道了,事不宜迟,王爷若没别的吩咐,下官这就启程回定州。”夜天湛点头道:“你去吧。”刘光余将信收入怀中,告辞出来。仍旧是秦越亲自送他出府,为赶时间,便走了湛王府的偏门。秦越送走了刘光余,回头正好见有辆油壁轻车停在门前,他看到车旁的人便一怔,那人对他笑着一点头:“秦公公。”秦越疑惑地看向车内,上前拱手道:“卫统领,这是……”卫长征道:“秦公公,王爷可在府中?”秦越道:“在。”卫长征便到车前低声说了句什么,车门轻轻一开,一个白衣轻裘、发束纶巾的清秀公子走下来。秦越这一惊却非同小可,脱口道:“娘娘!”卿尘抬手阻止他行礼:“带我去见你们王爷。”秦越连忙俯身请她入府,琢磨着皇后这身打扮是不想太多人知道来此,便挑了条人少的路往烟波送爽斋去。刘光余走后夜天湛重新躺回软椅上,今天从宫中回府,便有种难言的疲惫透骨不散,熟悉的寒气丝丝泛上来,浑身上下阵阵发冷。他知道这是旧疾未愈,隐约又有发作的兆头,但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休息。刘光余来之前,殷监正刚刚才从湛王府离开,他来这里说的自然是早朝上的事。夜天湛早已料到殷监正会来,而他比殷监正更清楚,定州出事,是他在和夜天凌的较量中翻占上风绝好的时机。他应该作壁上观,看着国库捉襟见肘,四处起火,但是他却没有。太极殿上,他透过刘光余的愤慨想到的是数十万戍边将士。他在北疆曾亲眼见他们不畏风沙、无惧严寒,挥戈执剑,镇守边关。夜寒天作被,渴饮胡虏血,那种常人所不能想见的艰苦和豪迈,让铮铮男儿热血沸腾,更让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肃然起敬。他不得不承认,对这些天朝的将士们,甚至对一直浴血征战、抵御外敌的四皇兄,他是有着由衷的敬佩。那是男人对男人的欣赏和尊敬,不会因身份、地位或者立场而有所不同。所以今天早朝上,他走出了那步险棋。这一切他都没有对殷监正说,不想说,也没有必要说。当烟波送爽斋中剩下他一个人时,有种莫名孤独的感觉毫无预兆地在心中扩散开来,随着那股寒冷浸入了四肢百骸。是的,孤独。虽千万人在侧,却形单影只地孤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这样的感觉,路越走越远,这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或许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并未料知这是一条如此孤独的路。然而更令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今天站在丹陛之侧,在和夜天凌数度交锋形势一触即发的关头,他们两人会为相同的目的用不同的方式各自后退了一步。那弹指瞬间,好像是一种殊途同归的默契,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做夜天凌似乎知道,并且为此也做出了决定。这种想法简直荒谬,但是偏偏如此真实。他有些困惑地抬手压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是为什么呢?突如其来的迷茫竟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惧意,苦心经营却失去自己真正的目的,活着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活着是如此可怕的事情。他绝不愿陷入这样的泥潭之中,如他的父皇,得到所有却一无所有;如他的母后,苦苦追寻却迷失在其中而不自知。有些东西他若舍不下,便有可能得不到他想要的,而如果舍下了他所坚持的,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刻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就像太极殿中刹那间天人交战的激烈。他极力压抑着刚刚冒出来的想法,只要有一丝动摇,或许随之而来的便是灭顶之灾,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如何抗得过那个人……不是,是那两个人。头渐渐疼得厉害,让他心里有些烦躁,这时听见有人进了静室,是秦越的声音轻轻叫道:“王爷。”夜天湛仍旧闭着眼睛,心知又是有人来了,颇不耐烦地说道:“不管是什么人,不见。”“王……”秦越的声音似乎被打断,接着便是他退出的脚步声。身边重新安静下来,夜天湛却直觉有人还在室中,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蹙眉睁眼,看清来人后却一下子从软椅上抬起身子,身上的貂裘半落于地。面前,卿尘淡笑而立,一身男儿袍服像极了以前她要出王府去玩时的装扮。他几乎脱口就要问她今天是要去听讲经还是逛西山,若是有闲暇,他会陪她一起去。但这样的距离下他看得清楚,她的眉眼间多了一种妩媚的温柔,这温柔是他所陌生的,提醒他,人虽在,昨日休。他眼中刚刚现出的欣喜霎时落了下来,卿尘仔细看他的脸色,向他伸出手。他往后一靠,语气疏淡:“娘娘今天来,又想找臣要什么?”卿尘轻叹,跪坐在他身旁,“手给我。”夜天湛没有动,卿尘将滑下的貂裘重新搭到他身上,执过他的手腕平放,手指搭在他的关脉间。她半侧着头,黛眉渐紧,过了会儿,要换另外一只手重新诊脉,夜天湛突然反手将她手腕狠狠扣住,他身上冷雪般的气息兜上心头,温热的呼吸却已近在咫尺。“你来干什么?”他手上力道不轻,卿尘深蹙了眉,却不挣扎,任那冰凉修削的手将她紧紧钳着,说道:“宋德方见你一面都难,他的药你是不是根本没用?难怪皇上说你气色不好,我若不来,你就这么下去,难道真不顾自己的身子了?”夜天湛道:“他让你来的?”卿尘道:“是。”夜天湛拂手松开她,漠然道:“回去转告皇上,我死不了,请他放心。”卿尘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冰冰的样子,眉眼沉寂,默不作声。她转身研墨执笔,细细思量,写就一副药方,便起身走到门口,“秦越。”秦越一直伺候在外面,闻声而来。卿尘道:“照这个去煎药,另外差人去牧原堂告诉张定水,就说我请他每隔五日来一趟湛王府,替王爷诊脉。”秦越答应着离开,卿尘回到夜天湛身边,静静站了会儿,自袖中取出两份纸卷给他。夜天湛本不想看,但卿尘固执地将东西托在眼前,他终于接了过来。打开其中一卷看下去,他突然微微色变,逐渐将身子坐起来,紧盯着手上,迅速翻阅,看完之后,霍然扭头问道:“这是什么!”卿尘看着他因惊怒而有些苍白的脸色,回答:“这是殷娘娘薨逝当晚,我审问她身边几名女官和清泉宫中侍女的口供。另外一份,是太皇太后留给皇上的懿旨。”夜天湛手抑不住有些发抖,他当然看得出这些是什么。以他的心智,也曾想到过处死殷皇后未必是皇上的意思,他一直以为殷皇后是自行求死。但从这几份口供中却可以看出,一手导演此事的,居然是卫家,而配合卫家完成此事的,也正是殷皇后自己。卫家安排宫中内侍送去那杯赐死殷皇后的鸩酒,殷皇后事先就已知情。在此之前,卫嫣曾与殷皇后暗通书信,说湛王之所以始终按兵不动,完全是顾忌她身在宫中。换言之,殷皇后已经成了湛王最大的绊脚石。殷皇后本就心高气傲,再加上太皇太后那晚说过的话,她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也早对身遭幽禁的境地难以忍受,所以心甘情愿饮鸩自尽。这些倒还是其次,最让夜天湛怒火中烧的是,卫嫣始终是借湛王府的名义规劝殷皇后顾全大局。那对于殷皇后来说,这杯致命的毒酒,无异于她的儿子在皇位和母亲之间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不管她是不是愿意饮下那杯酒,她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一刻曾经是何等心情?几份供状被夜天湛紧攥着,片片落下来,尽毁于指间。他心中陡然冲起一股悲愤之气,强忍着无处发泄,猛地一侧头,自唇间迸出连串剧烈的咳嗽。卿尘忙扶他,他却用力一把将她拂开,袖袍掠过她身前,上面已是点点猩红。卿尘惊道:“你怎么样了?”夜天湛抬手缓缓将唇边血迹拭去,眼中千尺深寒,是恨之入骨的杀意,但此刻他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皇上先是放着卫家不动,又在这个关头将殷皇后之死的实情告知于他,是料定他绝对再容不下卫家,他是在逼他对卫家动手,要他亲手替他清查亏空扫清道路,打开阀门势力的缺口,那将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心里像是烈火焚烧,忽然被塞进了一把刺骨的冰雪,火与冰的翻腾,煎熬骨髓。他竭力稳住了自己的声音,挥手将破败不堪的供状和那道懿旨丢去:“拿走,我不信。”卿尘任那些东西落在地上,看也不看,“我没有骗你,信与不信在你自己。”夜天湛眸心骤然紧缩,转头目视于她,生出丝冷笑:“好,那我问你一件事,你若敢对我说实话,我便信你。”“你问。”“夜天凌是不是父皇的儿子?”卿尘修眉一紧,眼底却依然沉静如初,过了良久,她淡淡说出两个字:“不是。”她的回答着实让夜天湛万分意外,抬眼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意味着什么?”卿尘道:“意味着我说过的话,我这一生,绝不欺瞒你。你心里明白,若留着卫家,迟早更生祸端,长痛不如短痛。”夜天湛道:“卫家,我容不下,现在他也一样容不下。你知道我的耐性并不差,我等得起,他若还想将事情做下去,就会比我先动手。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这是和天下仕族为敌,若有一丝不慎,我不会再放过第二次机会。”卿尘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难道你看不出这其中有多少曾是你的构想?你自己立下的鸿图壮志,你在这烟波送爽斋中说过的话,你若忘了,我没有忘,我不信你真的愿意让他功亏一篑!”夜天湛身子微微一震,脸上却漠然如初:“你只要相信我能就行了。”卿尘摇头道:“别再在国库和亏空上和他纠缠,你不可能真正逼他到山穷水尽,何况,我不会坐视不理。”夜天湛道:“你又能怎样?”他的目光锐利而冷漠,透着刚硬如铁的坚决,那冷厉的中心似一个无底的黑洞,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看得卿尘心惊。她细密的睫毛忽而一抬,对他说出了四个足以令任何人震惊的字,“皇族宝库。”夜天湛眼底蓦然生波:“你说什么?”卿尘却只静静望他:“如果到了那一步,就真的是无法挽回了。你可想过,那根本是两败俱伤的局,必然祸及整个天朝。就像今天,不管你再征调多少军粮,不管我再教御医院多少治病解毒的法子,定州三十七名士兵已经死了,我们愧对他们。”夜天湛盯了她半晌,忽然乏力地靠回软椅,长叹:“卿尘,你究竟想怎样?你替他出谋划策,现在却又帮着我,事事坦诚相告,你到底要干什么?”听了这话,卿尘在他身边坐下,抱起膝头,望着别处,缓缓摇一摇头:“我不知道,眼前这般情势,我想怎样有用吗?你若下了狠手,我便帮他,他若逼得你紧了,我便帮你,我还能干什么?你们谁能放手?就连我自己也放不开手。”夜天湛平静地问道:“倘若有一日分了生死呢?”卿尘无声一笑:“他死,我随他。”“若是我呢?”“我拼死护着。”夜天湛微有动容,卿尘说完突然又笑道:“奇怪了,怎么听起来倒成了我左右都是死。”夜天湛紧紧一皱眉头:“别再说这个字,我不想听。”卿尘道:“是你先说的。”夜天湛没有就此和她论究,他突然专注地端详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他眼中凌厉的锋芒渐渐褪去,墨色荡漾,那泓澄净如同最黑的夜,最深的海洋,缓缓地流动出浓烈的色彩。“卿尘,”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做我的女人吧,我放手,只要你。”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低沉的柔,淡倦的暖,丝丝令人心酸,却真诚地发自肺腑。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卿尘回视他,丹唇轻启,“可能吗?”她的眼睛倒映在夜天湛的眸底,幽静澄澈,冷静到绝美,他从这几乎令人发狂的冷静中看到了一切。隔了片刻,夜天湛突然轻声笑起来,神情间却是万分落寞。他终于挪开了目光,望向眼前一方空处,缓缓摇头。卿尘静了会儿,道:“我已经是他的妻子。”夜天湛道:“我知道。”然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人躺着,一人坐着。屋里安静得可以听到空气的流动,隔着帘幕屏风,透过来檀木枝暖暖的淡香。卿尘扭头,突然发现夜天湛书案之上的每样东西都如从前,分毫未变。还是那方麒麟瑞池砚,还是那种雪涛冰丝笺,一盆清雅的水仙花放在左侧,透花冰盏里面是她丢进去的几粒紫玉石。一支黄玉竹雕笔是他惯用的,向来放在右手边,笔架上空出的位置,当初被她挂上去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铃铛,如今仍悬在那里。她伸手轻轻碰触铃铛,薄玉微响,清脆和润。听到声音,夜天湛淡淡一笑:“烦心的时候听听铃声,烦恼就都不见了,这是你说的。”“管用吗?”“嗯。”卿尘也笑一笑,索性频摇铃铛。叮叮当当的玉声响满一室,突然让人忘了眼前所有的事情,唯有红炉画屏,香暖雪轻,人如玉,笑如花,夜天湛看着卿尘轻叹,但神情间渐渐泛起愉悦。卿尘侧头靠在自己膝盖上,和他的眼神相触,明眸坦亮。这一刻,屋中似乎格外温暖。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时光仿佛悄然倒流,回到多年前曾有的一刻,回到记忆中久远的场景。一幕幕似曾相识,几世的纠缠,心头似有万般思绪缓缓流淌,浓得令人叹息。彼此熟悉的面容,目光中沉淀下淡淡的安宁与微笑。这时候外面秦越隔着帘子禀道,“娘娘、王爷,药好了。”卿尘扭头道:“拿进来吧。”秦越入内将药放在旁边,便识趣地回避开来,退出门外后走了没几步,迎面见卫嫣进了水榭,急忙站住:“王妃!”卫嫣也不看他,径自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问:“干什么呢?”秦越道:“刚给王爷送了药。”“怎么这时候奉药?谁在王爷这儿?”秦越心想现在王爷定然不愿有人打扰,却又没有理由拦卫嫣,支吾道:“是新换的方子……王爷……呃……”“怎么回事儿?”卫嫣见他吞吞吐吐,顿时不悦,自己拂开垂帘便步入静室。秦越没来得及拦下她,忙跟在后面喊了声:“王爷,王妃来了。”卫嫣转过烟水流云屏风,突然间看到一身男装打扮的卿尘,猛地收住脚步。夜天湛见到她,眉心一锁,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待卫嫣看清屋里的人是卿尘,脸上立刻有嫉恨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向前福了一礼,“不知皇后娘娘驾到,有失远迎。娘娘怎么不差人先通知一声,府中也好开中门迎驾。”卿尘抬眸,淡缓一笑:“不必了,我只是听说王爷身体欠安,过来看一看。”卫嫣目光在夜天湛和卿尘之间转过,看到旁边的药盏,便知道秦越刚才说新换的药定是卿尘开出的方子,不由得微微冷笑:“真是有劳娘娘,娘娘开方子下药,我们怎么敢用?”卿尘听出她话中别有他意,漫不经心地挑眉:“是吗?”她侧首看向夜天湛。夜天湛自从卫嫣进来便一直冷冷目视于她,这时也没有移开目光,回手拿起身旁的药盏,仰头便一饮而尽。他这样不给情面,卫嫣又惊又气:“王爷!你怎就这么喝了!”夜天湛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我不妨告诉你,只要是她给的,就算是穿肠的毒药,我也照喝不误!”说罢他猛地将药盏往地下一掼,“哐”的一声脆响,冰瓷四溅,他霍然起身,喝道:“来人!”秦越立刻领着几个内侍进来,夜天湛袖袍静垂,寒声说道:“带她回住处,从今天起不准踏出屋门一步,有谁敢往外面传半个字,别怪本王无情!”卫嫣始料未及,直接被吓愣在那里,张了张嘴,颤声问道:“王爷,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夜天湛缓步来到她身前,冷笑澹澹。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那张美艳的脸庞抬起来:“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本王这辈子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这个王妃!”他的指尖冰凉,衣袖划过眼前有雪样的气息,夹杂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卫嫣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眼底的寒意更胜严冬,让人如坠冰窖。那样温文的一个人,他在发怒,他的手缓缓移到了她的脖子上,手下即将爆发的力道似乎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断送她的性命,她从来没有觉得他这样可怕。夜天湛脸色白得几近透明,额前青筋隐现,表明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挥手松开卫嫣:“滚!”在水榭中的都是夜天湛的近身心腹,平常早对卫嫣的颐指气使忍无可忍,只因她是王妃,勉强还算恭敬,秦越上前道:“王妃请吧。”卫嫣恼怒地挣开他们,抬手指着卿尘,气得浑身发抖,对夜天湛道:“我知道,你……你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你是为她疯魔了,你……”她话未说完,卿尘便慢慢拂开了指向眼前的手,眼底一抹清光迫人,“卫嫣,你不妨仔细想想你和卫家都做过些什么,这样的话你若再多说一句,我便让整个卫家给你陪葬。”卫嫣顿时明白了夜天湛今天为何如此震怒,惨白着脸看着面前两人,若他们联手要亡卫家,卫家绝无活路。那种绝望的感觉从天而降,她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身子摇摇欲坠。秦越往旁边递了个眼神,两名内侍立刻上前半请半挟地将她带出了水榭。人都走了,夜天湛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方才凌厉的神态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伤感。他身子微微一晃,卿尘担心地叫他一声,伸手想要扶他,他对她摇了摇手:“我没事。”他没有看她,自己转身慢慢坐了下来。她还在身边,他能感觉到她关切的目光,其实很想告诉她,卫嫣说对了,他就是为她疯魔了,她已经让他不是他了,但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下卷 第65章 莫损心头一寸天位于临仙坊的归鸿楼向来是伊歌城中把酒清谈的好去处,登楼闲坐,放眼大江,泼墨挥毫,击筑笑歌,都是宾客们常有的雅兴。眼前虽还不十分暖和,但二月一过,楚堰江冰消雪融,走马长街,吹面而来轻风料峭,已带了桃红柳绿的清爽气,让人深吸一口便心生惬意,浑身轻松起来。归鸿楼开阔的前堂人声喧哗,宾客如鲫,和往常一样颇为热闹,这几天多数人都在乐此不疲地谈着同一件事情。今年二月甲申,昊帝纳钦天监正卿莫不平之议,设祀礼,行大典,登五明台遥祭惊云山。当日,帝都上空日月同辉,照临万方。惊云山境内紫云缭绕,面南一侧山崖无故崩裂,失踪数十年的皇族至宝归离剑重现踪迹。得归离剑者得天下。昊帝在继位之前,外御强敌、内肃九州的形象早已深入民心。他深知多年战乱,民生不安,称帝之后薄徭赋,废苛政,与民休养生息,复又罢贪官,惩酷吏,兴农工,通商路,破格提拔有识之士,这一切都使寒门士子及百姓深为拥戴。归离剑出,人人奔走相告,无不称天命所归。归离剑一事越传越是神秘莫测,紧接着昊帝颁诏天下,废除强征兵役,废奴役贱籍。此举使得天子威望日盛,先前些许流言蜚语很快湮没在这来势汹涌的天命之中。虽已事隔多日,但无论走到天都何处,都常能听到“归离剑”的字眼。此时归鸿楼中正有乐女曼声弹唱关于此事的唱曲,瑶琴轻鼓,隔着珠帘玉户不时传入里面略为安静的一间雅室。巩思呈凝神听了会儿,喟然一叹,对面前的人道:“归离剑出,四海咸服。莫先生技高一筹,在下佩服。”莫不平眉梢微动,呵呵笑道:“天赞我朝,圣主应命而生,归离剑失而复得,实为幸事。”巩思呈明知归离剑之事另有蹊跷,却也清楚莫不平不可能露出半点儿口风,只得随他笑笑,说道:“莫先生神机妙算,常常救人于危难,今天我请先生来,正是有事相求。”莫不平道:“请讲。”巩思呈道:“想必先生早已知道,犬子不争气,惹下大祸,还望先生救他一命。”十日之前,原颖川转运使巩可被押至帝都,如今正关在大理寺刑牢。定州之事虽尚未定案,但任谁都知道,巩可此番已难逃一死。莫不平端起面前的天青玉瓷盏,却不急着饮茶,“此事你应该去求湛王殿下,何故找到我这里?”巩思呈颓然摇头:“莫先生是明白人,定州出了这样的乱子,我还有何颜面再去求湛王?他没怪罪于我,已是看在多年宾主的份上,给足了我情面。眼下唯有先生能救小儿,将伯之助,义不敢忘,请先生务必成全!”莫不平道:“定州之事交由三司会审,证据确凿,老夫也无能为力。”巩思呈不想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脸上立时一白:“莫先生……”莫不平倒并非绝然无情之人,只是这事的确无法相帮:“你应该很清楚,究竟是谁想要令郎的性命,又是为了何事。实不相瞒,一个时辰前,御史台又有奏本弹劾府上二公子国丧之中宴酒行乐,这道奏本已明发廷议,很快便见结果,你还是有个准备吧。”巩思呈脸上已是苍白如死:“百丈原之事全是我一人过错,各为其主,娘娘若因此要取我性命,我无话可说。烦请先生代为转告,我愿以此身告慰澈王在天之灵,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小犬。”“娘娘并不想要你的性命。”莫不平叹道,“痛失至亲是何等滋味,想必你现在也已明白一二,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他起身告辞,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便再道:“其实有个人你不妨去试试,他若愿帮你,令公子或许有救。”巩思呈忙问:“是谁?”莫不平道:“漓王。”伊歌城南以射日台为中心的骑射场周?二十余里,占地广泛,最多可容纳骑兵两万,步兵三万,是平时天军操练的主要场地。圣武朝以来因战事频繁,天下尚武之风逐渐盛行,无论是仕族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大都骑马射箭,修习武艺。久而久之,仕族之中除了游园击鞠、清谈宴乐之外多以此为消遣游戏,骑射场中处处不乏他们的身影。夜天漓在封王之前便是天都大名鼎鼎的放浪人物,一等一的疏懒,一等一的纨绔,虽然现在接管了京畿司也丝毫不见收敛,照样纵欢行乐,显然没有做个良臣贤王的打算。从那道委他以重任的诏令下后,京畿司中从来不见他的影子,非但如此,他还一声令下将数千京畿卫大半赶出府营,任他们出入赌坊青楼也不过问。满朝皆知漓王圣恩隆宠,昊帝对他简直就是纵容。他这般行事,惹得一群老臣忧心不已,频频上书规劝。可偏偏最近帝都中上报有司的案件逐日减少,城坊间治安良好井然有序,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昊帝放任不理,漓王我行我素,十分逍遥。天气回暖,骑射场上就比往常多出几分热闹,京畿卫的士兵们近来最怕的便是随漓王来校场,一见到漓王手中那杆银枪,人人心中都发怵。漓王的枪法现在是越来越出神入化,这几个月兴致极好,几乎每天都点十几名京畿卫陪练枪法,哪个花拳绣腿让他看不顺眼,当即便逐出京畿司,连委屈诉苦的地方都没有。场中银光爆闪,一柄长刀“当”地被激上半空,四周侍卫们齐声叫好。夜天漓潇洒地将银枪一掷,丢给身旁近卫,“刀都拿不稳,回头练去!”方才和他对练的士兵已在他手下走了近百招,正跪在面前惴惴不安,闻言喜形于色,知道今天算是过关了,“多谢王爷指教!”夜天漓往外走去,刚才就听到相隔不远左营校场闹闹嚷嚷,一边走一边问道:“那边吵什么?”侍卫立刻回道:“是麟台少卿巩行和殷家大小姐在较量箭法。”夜天漓奇道:“怎么回事儿?”侍卫道:“听说年前殷家和巩家定了婚约,殷小姐想必是不愿,却父命难违,便带人找上了巩行,好像是要逼他退婚。”夜天漓听罢,心里便将殷监正暗骂了一声,他到底把女儿当什么?转念又一想,说道:“走,去看看。”左营校场中除了围观的将士和一些前来射猎的仕族公子外,另有十余名身着骑装的女子围在四周,个个冠带束发,英姿飒爽,看来是随殷采倩一同来助声势的。这时候原本乱糟糟的哄闹声渐渐低了下来,夜天漓没让侍卫惊动别人,先站在了外围往场中看去,却见这哪里是在比箭。殷采倩骑在一匹紫骝马上,身着雪貂镶边骑装,足踏乌皮勒金靴,手中飞燕银弓弯如满月,正隔着数步的距离不偏不倚地对准巩行,面如寒霜,“巩行,我话说得够明白了吧?你到底答不答应!”这巩行正是巩思呈的二公子,此人平时舞文弄墨,自命风流,除了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外倒也没什么劣迹,至少比起他的兄长要好得多。此刻被殷采倩拿箭指着,倒也不慌张,“大小姐何必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作罢?你我自幼相熟,也算是青梅竹马,这婚约也无不妥当,怎么至于动刀动枪呢?”殷采倩柳眉冷挑:“胡说!谁和你青梅竹马了?再说就算是要定青梅竹马的婚约也轮不到你!”巩行笑道:“这么说,大小姐难道是心有所属?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何不请来一见?”殷采倩向来崇拜的是霸气英武的男儿,对他这种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最是厌恶,银牙碎咬,脸上没有半分好颜色:“对!我就是心有所属,非他不嫁。他好过你千倍百倍,你若不服,先赢了我手中的箭,再去和他较量!”即便天朝民风并不拘谨,在场的也大多是生性豪爽的将士,但有女子当众说这样的话还是引得四周哗然一片。她话音落后,人群里却传来阵掌声,只见夜天漓缓步迈入场中:“说得好!”突然见漓王前来,巩行和身旁诸人纷纷上前见礼。殷采倩也不能再这样拿箭指着巩行,收弓下马:“王爷。”夜天漓盯了她一会儿,挑一挑唇角,慢悠悠转身对巩行道:“巩行,你好大的胆子,也不先问问她是谁的人,就敢定下婚约。本王倒想看看你有多少能耐,还能逼她嫁你不成?”这话让所有人愣住,人人心中都冒出一个念想——殷采倩方才所说的人,难道竟是漓王?若果真如此,按漓王平时飞扬跋扈的性子,这事绝不会善罢甘休。巩行呆了呆,他惹谁也不敢惹眼前这位骄横的王爷,先时应对自如的模样全无,“王……王爷,我并没有逼她嫁我,这是两府长辈替我们定下婚约,我只是遵从父命而已。”夜天漓眉梢一吊:“殷采倩早有婚约,尚未解除,岂能随便嫁与他人?你们两家若糊涂了,本王给你们提个醒。”巩行道:“请问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从来不曾听说殷小姐另有婚约啊。”夜天漓道:“圣武二十六年,殷皇后做主将殷采倩指为澈王妃,虽当时因虞呈叛乱,十一皇兄带兵出征没来得及大婚,但此事早就内定下来,这不是婚约是什么?你巩行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澈王妃?”众人都不想他说的竟是这件事,顿时面面相觑。当初这指婚虽确有其事,但澈王战死沙场后,这事便到此为止,无人再提,可偏偏现在漓王一说,大家却又都觉得无法反驳。宫中从来没有旨意废除这婚约,那么殷采倩在名义上,的确应该是尚未举行大婚典礼的澈王妃。巩行愣了半天才道:“可是澈王……”话说到一半,夜天漓一道锋利的眼神直刺过来,竟骇得他没敢说下去。夜天漓显然不打算和他讲什么道理,警告过后,将目光转到了殷采倩身上,待要看她什么反应,却意外地发现殷采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间一丝迷离的哀愁,让他有些不解。殷采倩见他看过来,往前走了一步,对巩行道:“王爷说得没错,我与澈王的婚约从来都没有解除。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我喜欢的人,他比你好千倍百倍!”她一抬下颌,扬声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无论澈王生死,我殷采倩非他不嫁!我现在就入宫请旨完婚,巩行你要是有胆量的话,咱们去请皇上和娘娘圣裁!”她此举大出夜天漓的意料,因为澈王的事,夜天漓恨极了殷家和巩家,对殷采倩的态度也大不如从前。他今天插手此事,原本就是想让这两家骑虎难下,就算不陷入两难的境地,也要颜面尽失,落人笑柄。至于殷采倩是不是真要为澈王守节,这原本并没在他的考虑之中。突然听到殷采倩要履行那时的指婚,惊愕之余,不免有些震动,“你要和十一皇兄完婚?”殷采倩道:“不错,我要和他完婚。”她决心已定,当即翻身上马,便出校场而去。夜天漓比殷采倩迟了一会儿,没能在入宫之前拦住她。他赶到致远殿,才知皇上和皇后都在清华台。清华台殿阁玲珑,因在宫城偏南一方,临近岐山地脉,有温泉之水接引而成五色池,池水色泽深浅多变,静暖如玉,清气馥郁,常年不竭。每到冬季,四处冰寒雪冷,唯独这里温暖。五色池四周遍植兰芷,这时候修叶娉婷,已袅娜绽放,淡香缥缈于兰台凤阁,那股出尘的安静与外面翦翦风寒的冷春自不相同。卿尘因怕冷,入冬以后便常居此处,一来避寒,二来那温泉之水略具疗效,对身子十分有益,便于调养。夜天凌除了召见外臣,平日批阅奏章、处理政事也都在这里,今天正和卿尘商量什么事情,神色沉肃,卿尘脸上亦略带伤感。殷采倩和夜天漓先后求见,一个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一个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夜天凌听着眉间便见了几分深色,也不看殷采倩,只问夜天漓:“怎么回事儿?”夜天漓迟疑片刻,便将刚才的事大概说了。而后又对殷采倩道:“我在校场说的话只是存心让巩行难堪,你何必当真?再说当初那赐婚,十一皇兄也没答应,并不算数。”卿尘见殷采倩神情坚决地跪在面前,轻声叹道:“刚刚才和皇上在商量,要将澈王的灵柩迁回帝都入葬东陵,你们倒好,先闹上这么一场。”她移步上前,伸手扶了殷采倩:“你起来,这样的事岂能拿来儿戏?”殷采倩顺着她的手抬起头来,不料早已满脸是泪:“求娘娘成全我,我是真的愿意嫁给澈王,当着那么多人说下的话,我并不是玩笑。”卿尘垂眸看她,羽睫投下深影如扇,堪堪掩住眉宇间的凄然,轻声道:“澈王已经不在了,我成全不了你。你与他的婚约我替你们取消,当时你离家出走不也就是为此吗?如今,各得其所吧。”殷采倩脸上涟涟泪水溅落在冰凉的青石地上,只是向前叩首:“采倩心意已决,求娘娘成全!”卿尘原本便心绪不佳,略有不悦,蹙眉说道:“你在幽州军营前,曾当着我的面请澈王收回请旨完婚的话,与他彼此两清,难道忘了?”殷采倩道:“当时当日,他不识我,我不知他;今时今日,我敬他胸怀磊落,爱他快意潇洒,念他生死情重。那时候我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澈王殿下不好,而是……”她突然有些怯懦,停了停,最终鼓起勇气往皇上那边看去:“我喜欢着别人。后来等到我想清楚了很多事,但是,却都晚了。”卿尘眼底浮起云水般的颜色,一时间深浅难辨。殿里撷云香的气息沉沉渺渺地散开,如轻微的叹息遥遥的思念,飘落锦屏御案,渐渐地落了满地。眼前的殷采倩分明已不再是当年那一味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她如含苞初绽的花朵,正逐渐盛开她的美丽,那一双杏眸中不仅仅带着明艳与俏丽,两年的时日已在其中沉定了太多东西,泪光之后,黑若点漆。蓦然邂逅,擦肩而过,生命中本就有太多的来去匆匆,快得甚至让人来不及去遗憾。过往与相逢或许在深夜梦回中残留下淡淡的痕迹,纵不能相忘,已无处可寻。不管现在殷采倩对十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份情义终究是有的,就因此卿尘也再狠不下心斥责她,言语便也温和许多:“漓王刚才只是无意说了那话,你若执意如此,倒让他不好收场了。”这时夜天凌目光扫过殷采倩,突然问道:“你真的想清楚了?”殷采倩一闭双眼,泪水自脸上划出两行清痕:“回皇上,想清楚了。”想清了,看透了,伤透了,那个荣耀的家族能带给她的都是什么,她来不及选择,就这么守着那个男子风一样远逝的笑容一生一世,也好。夜天凌站起身来,在殿中缓缓踱步,腰间龙佩垂下深青色的丝绦随着他的脚步轻微晃动,一步步无端透出沉重的压力。过了些时候,他说道:“既然如此,你随行去雁凉,先将澈王的灵柩迎回天都再说。”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不辨喜怒,卿尘闻言一震,却接着叹了口气,没有出言反对。让殷采倩去一趟雁凉也好,来回几个月,想必等她回来,情绪便也定下来了。殷采倩对夜天凌原本便心存敬畏,自他称帝之后威严与日俱增,言行号令,越发让人不敢忤逆,她呆了一刻,轻声道:“采倩遵旨。”夜天凌往殿外看了会儿,对夜天漓道:“礼部已经拟好了仪程,让别人去不妥当,你便亲自去一趟雁凉,护送你十一哥回来吧。”夜天漓肃容道:“臣弟领旨。但是她……”夜天凌抬一抬手,让他不必多言,拿起案前一道奏疏给殷采倩:“至于巩行,你带这个回去给殷监正,让他自行斟酌。”殷采倩上前接过来,翻开一看,是御史台弹劾巩行的奏疏。贬迁涿州的定论之上赫然是明红的朱批,简单一个“准”字锋峻峭拔,扑面而来竟带凌厉之气,看得她手心涔涔尽是冷汗,心里百感交集。这样一来,与巩家的婚事自然不复再议,但巩行日后的境地也由此可见。夜天漓和殷采倩一并出了清华台,殷采倩极沉默地走在前面,夜天漓一反常态,也默不作声。到了宫外,殷采倩低头行了个鞠礼,便要转身上马,夜天漓忽然叫住她:“哎,你等等!”殷采倩站住脚步,夜天漓皱着眉头:“抱歉,我今天并不是想让你为难,你也别再赌这份气,若十一哥知道了,倒要怪我了。”殷采倩目光淡淡投过他身边,并不看他,“王爷今天说得并没错,不必跟我道歉,我往后就为澈王守一辈子灵,念一辈子佛,也是我应该的。”“你这算什么?”夜天漓脸上冷了下来,“想替殷家赎罪吗?”殷采倩摇头:“若要说罪,你们男人的恩恩怨怨,轮不到我来赎。我就只记着在北疆最难过的时候,是澈王他陪着我,虽然他那时候也没把我当成未来的澈王妃,但他陪我喝酒聊天,骑马射箭,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开心。你们争你们的恩怨,我陪他喝杯酒,说说话,难道不好吗?”她半仰着头看那透蓝的天,衣袍纷飞,微风轻寒掠过鬓发:“又要去北疆了呢,我倒是想,犯不着一定要回天都,他应该更喜欢北疆,可以纵马驰骋、仗剑啸傲的地方,才适合他。”夜天漓心底滋味难言,沉甸甸压得人难受,喝了句:“别说了!”殷采倩终于看向他,细看了会儿,怅然道:“方才在校场见着你,我真以为是澈王回来了。可是现在仔细看,是像,可又不十分像。他发起怒来更像皇上,冷冰冰地不说话,想想也挺怕人呢。”夜天漓有些恼火,话中就带了狠意:“我们本就是兄弟,像有什么奇怪?你回去告诉殷监正,十一哥这笔账,我和殷家没完!”殷采倩将头一转,眼中酸楚刺痛,凄凉难耐:“王爷要怎样便怎样吧,只是别误了去北疆的正事。”说罢翻身上马,娇叱一声,紫骝马放蹄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平阔的大路上。夜天漓满心情绪无处发泄,紧绷着脸打马回府,身边人都看出他心情恶劣,格外小心翼翼。府中内侍见他回来,有事情欲上前禀报,看看他脸色却又犹豫。夜天漓转头没好气地道:“有事就说,干什么吞吞吐吐的?”那内侍忙俯身道:“是,王爷,巩思呈又来求见,等了王爷半天了。”夜天漓挥手将缠金马鞭掷下,心头“噌”地就是一阵怒火。巩思呈昨天便来过漓王府,夜天漓心知他是为巩可之事而来,见都不见,没想到他今天还来。那内侍跟着夜天漓大步往前走去,眼见他将身上披风一扯兜头撂了过来,转身站住:“让他来见我!”内侍躬着身去了,不多会儿引了巩思呈前来。夜天漓已经进了寝殿,内侍前去通报,巩思呈站在阶下再等。高檐华柱之前他独立的身子有些佝偻,花白鬓角,风霜苍老。他抬头往殿内看去,宫幔遥遥,深不见底,无端令人觉得压抑和不安。原本连着两天都见不到漓王,他早有些心灰意冷,只是现在除了漓王外,没有人能在皇上和皇后面前说上一句话,不管漓王是什么态度,他总是要试一试,这毕竟是最后的希望了。过了好一会儿,寝殿深处终于有人走了出来,正是漓王。巩思呈来不及细思,忙趋前几步:“王爷。”夜天漓此时已经换了一身云锦长衫,扣带镶玉,箭袖压金,头绾?珠七宝冠,玉面俊俏,带着高贵与冷傲。他缓步在殿前站住,居高临下看向巩思呈,脸上倒也不见先前的怒意,只是阴沉沉地有些骇人,骄狂中透着几分煞气。他不出声,巩思呈只得弯腰候着。良久听到上面冷笑一声,夜天漓道:“你想保巩可一命?”他直接就这么问,巩思呈倒愣住,接着道:“逆子混帐,百死莫赎,但请王爷救他一救。王爷若肯说话,皇上定会开恩。”夜天漓道:“好,本王答应你。”他如此痛快,非但没有之前料想的羞辱,连一句推诿都不见,巩思呈意外至极,随后匆忙道:“……多谢王爷!”夜天漓盯着他,唇角慢慢生出抹极冷的笑:“用不着谢本王,皇上说了,巩行既然定了贬去涿州,巩可,就发配定州充军,你谢恩吧。”剑眉一挑声音一扬:“来人,送客!”说罢头也不回径自转回殿中去了。他那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巩思呈眼前几乎漆黑一片,仿若由死路直坠地狱。天下三十六州,单单发配到定州,巩可军粮一案害死定州数十名将士,定州军民早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生啖其肉,落到他们手里,这是生不如死啊!巩思呈僵立在原地,混浊的眼中一片空茫,冷风袭来,寒彻心骨。下卷 第66章 麒麟吐玉盛阳春春江水暖,远山吐翠,几痕堤带横陈。楚堰江上轻舟画舫,穿梭如织,江水东西,往来南北,既有商贾侠客,亦有名士鸿儒。这几日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闱都试,各州士子齐聚天都,登科应试,一时风华云集。楚江杏林是天都里一大胜景,时逢春至,繁花锦绣如云似雪,连绵西山三十里,直至江畔。春闱收试之后,江上舟舫不断,游人比肩,锦衣雕鞍,笑语倜傥,几乎比金科放榜还要热闹。临江一艘巨大的石舫依山带水迎风,乃是登舟饮酒,遥看花林的好去处,此时聚集着来自各地的士子,船上寒喧之声此起彼伏。都是同年参试应考,士子们呼朋引伴,落座品酒,不免便要说起今年都试。这个话题一开,顿时高谈阔论沸沸扬扬,细听之下,其中竟有不少非议之辞。今春都试一反常例,重时策而轻经史,燮州士子卢纶以一篇平实无华的《南滇茶税考述》竟得以金榜题名,御笔钦点为金科状元,同榜探花梅羽先的《平江水治说》更有诽经谤道之辞,十分惹人争议。这次都试因与历年的惯例大相径庭,令不少人措手不及以至名落孙山,难免颇有微词。应试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轻人,自负诗书满腹,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越说越是喧闹,再加上推杯换盏,酒助谈兴,渐渐竟要指责起朝政来。隔着几转屏风,这石舫往里面便是分隔开来的清阁雅室,其中一间几面花窗正对着那些士子们聚集的地方。窗前青帘半卷,点点筛进些阳光。素席清酒,落花片片,室内几人也都是普通文士的打扮,但却显然不是今年应试的士子。坐在一张梨木低案之后的人身着水天色素锦长衫,发结银丝青玉带,身形颀长,神色清峻,正透过花窗遥看着那边人声鼎沸的场面。他只是坐在那里,闲握杯酒,浑身上下却透着叫人不敢逼视的尊严气度,目光淡定间仿佛尽览一切,沉稳深邃有种掌控全局的力量。外面喧哗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弱了不少,但依旧听得清楚。坐在他身旁的人一边听着这纷纷的议论,一边抬手轻捻了落在席前的落蕊,腕上那道幽光冥亮的墨色串珠一晃而过,沉静夺目。这人听了会儿,突然笑道:“都说文人的嘴最为刻薄,果然如此,让他们这么一说,如今这朝政混乱不堪,恐怕不出三年便要天下大乱了。”那青衫人笑了笑,随意说了一句:“年少气盛,难免自以为是,也是人之常情。”那边士子中有个白衣黄衫的年轻人,一直是众人间最活跃的一个。这时仰首饮尽杯中酒,酒壮胆色,在大家的拥簇中铺纸蘸墨,牵袖挥毫,片刻间将一篇指责都试政策的文章一挥而就,众人传看之下,纷纷叫好。那人将笔一掷,扬声道:“诸位同年,今年都试废经取仕,摒弃礼制,小弟实不敢苟同。你我寒窗苦读,十年一试,却遭逢这样不公平的待遇,诸位若觉得小弟今天这一篇告文写得有理,大家一同去都试放榜的宸文门前张贴起来,请朝廷给个公论,必使之上达天听,以陈谏言。”众士子闻言而起,颇有一呼百应之势。雅阁中坐在下首的陆迁有些忍耐不住:“主上,不能任他们这么闹下去,让我过去约束一下吧。”眼前两人正是为了解仕情微服出宫的昊帝和皇后,都试这番调整必然在朝野引起震动,夜天凌早已有所预料,唇角淡淡一挑:“你可压得住他们?”陆迁俊秀的面庞上一派自信洒脱,笑道:“这点儿把握还是有的。”“不急在此时,”夜天凌一抬头,“冥执,去想法子将他们写的那篇告文抄一份来看看。”冥执领命去了,远远见他和那群士子们周旋一阵,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过不多会儿,拿着一张墨渍簇新的告文回来。夜天凌着眼看去,先见其字龙飞凤舞,潇洒遒劲,再看文章,辞藻并茂,通篇锦绣。内容虽诽谤朝政,但一气读下,酣畅淋漓,倒似乎句句切中人心,极具煽动性。他将告文递给卿尘,笑赞道:“好文章,可问了那人是谁?”冥执道:“此人是云州士子秋子易,今年都试也榜上有名,点了二甲进士出身。”夜天凌对陆迁道:“云州果然出才子,先有你陆迁名冠江东,现在又出一个秋子易,想要轰动京华。”陆迁道:“先前倒也听说过他,似乎是个极放浪的人物,平时恃才自傲,在士林中颇有些名声。”“的确好文才。”卿尘看完了告文,想了会儿,“越州巡使秋翟,和他可有关系?”经她一提,陆迁记起来:“云州秋家是当地名门望族,秋翟是这秋子易的嫡亲叔父。”“哦。”卿尘眉梢略紧,后面的话便没再说。越州巡使秋翟,那是殷监正的门生。夜天凌若有所思,徐徐浅酌杯中酒。此时忽闻马蹄声紧,遥见江边堤岸上一骑飞马快奔而来。马上也是个年轻男子,寻到石舫这里,下马快步踏上石桥,远远便道:“子易兄,诸位,诸位!国子监那边出大事了!三千太学士因今年都试题制废经典轻礼制,偏颇取仕,联名上书以示不满,现在全都在麟台静坐,请求圣上重新裁夺!”这消息传来,顿如烈火添柴,众皆哗然,一时群情激昂。陆迁眼见那群士子便要趁势起闹,忙道:“主上,让他们再推波助澜,怕会酿成大乱。”夜天凌轻叩酒盏,信手放下:“你去吧,压住那个秋子易,传朕口谕,准他们自圣仪门入麟台参议此事。”陆迁听到这样的安排,十分吃惊,但随即拱手一鞠,低声道:“臣领旨。”便快步离去。陆迁离开后,夜天凌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三千太学士联名奏表,圣武年间也有过一次。”卿尘手指笼在袖中,不由略微收紧——圣武二十六年天帝诏众臣举荐太子,国子监三千太学士曾联名上书,具湛王贤,请立储君。春盛,日暖,风轻。麟台之内,气氛却凝重。正午的阳光在鱼鳞般层层铺叠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色泽,连带着殿前的琼阶玉壁也似映着光彩,然而透到靳观心底下,却深凉一片。面对着眼前人头攒动,靳观怎也没想到昊帝敢让国子监太学士与今年新科进士们同台辩论,并准天都士子麟台参议。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士子新贵,这要是控制不下场面,可是要生大乱的。更令他心惊的是,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麟台四周已经遍布玄甲禁卫,重兵环伺,为首的是上军大将军南宫竞。金钉朱漆的巨大宫门缓缓闭合,靳观脸上镇静,背心已是一片冷汗,眼前尽是昊帝那张峻冷无情的脸,仿佛那深不可测的眸光就在身后,刺得人如坐针毡。若是麟台中真闹出事来……他没敢往下深想。原本默许太学士联名上书,他自认是进是退,总有把握控制局面,可眼前伸来只手轻轻一翻,棋盘颠覆,下棋的人反成了棋子,那强有力的手就这么扼在关处,顿时叫人进退两难。好在场面目前还算稳定,靳观环目四视,除了深衣高冠的太学士们,麟台之东是今年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律冠服绿袍,循阶而立,引领他们的,是银青光禄大夫杜君述。麟台之西,是服色各异的天都士子,原本这应是最混乱的一面,此时倒也秩序井然。靳观一眼便看到在他们之中正与秋子易相谈甚欢的陆迁,眼角不自觉地牵了牵。江左陆迁,少时素有才名,尚在弱冠之年便因不满当时云州科场营私舞弊、贪墨昏暗,曾放肆行事,在云州贡院外墙之上泼墨挥毫草书狂诗一百二十句,直刺考场弊端。随后纠集江左士子近千人弃书罢考,以至于那年云州巡使、江左布政使相继遭贬,甚至牵扯到数名中枢要员。陆迁自己也因此被革去功名,险些废除士籍,但在士林之中却从此声名鹊起。一晃十年有余,现在的陆迁也尚不到而立之年,站在那些士子当中,仍是意气飞扬。以他的经历与名声,自然极易镇抚这些士子的情绪,效果如何,只看眼前秋子易的态度便知。以前只知昊帝手下精兵猛将所向披靡,却不料如今出一个斯惟云,就敢清查百官;出一个莫不平,可以牵引朝堂;出一个陆迁,又领袖士林。再看看身旁坐着的?王,这是前太子,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按理说新皇即位是最容不得这样的人,但?王却频受重用,甚至连春闱都由他主试。还有一个漓王,平时看上去不务正业,偏偏就能掌控京畿司,协理帝都两城八十一坊大小事宜。志在云霄,心如瀚海,纵横棋盘,落子不多,却每一步都在关键处啊!“王爷,”靳观正了下心神,侧身对?王道,“麟台辩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无先例可循,不知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坐在他身边的?王微微一笑:“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这便是皇上的意思。他们既然有话要说,就让他们说,至于说得对不对,不妨公论。今天在麟台,皇上就是给他们畅所欲言的机会,等到说完了,结果也就出来了。”靳观道:“皇上开天下士子之言路,实为圣明之举。不知王爷对这场辩论的结果可有预料?”阳光下,一身金绣蟠龙的亲王常服稳稳衬着?王高华的气度,他始终温文含笑,“靳大人该对我们选出来的新科进士们有些信心,本王相信他们哪一个也不是徒博功名之人,若他们输了,那就是你我有负圣望了。”靳观心中突地一跳,作为今年都试的两名主试之一,这些新科进士可都是他和?王共同遴选的,若他们名不副实,那岂不是主试官员严重失职?靳观苦不能言,捏了一手冷汗,只点头说道:“王爷言之有理。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天朝士林一大盛事。”?王侧过头来一笑,“的确如此,时间已到,也可以开始了。本王只是奉旨监场,有劳靳大人费心主持,该怎么控制场面,大人多多斟酌吧。”报时金鼓隆隆响起,这绵里藏针的话听在耳中却异常地清晰,靳观心底长叹一声,躬身应命,便整束衣襟,往台前去了。下卷 第67章 万树桃花月满天车马行行,不急不徐地沿着江岸离开杏林石舫。卿尘松手将车帘放下,转头问道:“四哥,闹出这样的事,靳观这个国子监祭酒难辞其咎,你却一再用他,不知他会怎么想?”夜天凌淡声道:“他怎么想不重要,关键不在他。”卿尘同夜天凌目光一触,迎面深不见底的双眸,似一泓寒潭,敛着冰墨样的颜色,春光也难入其中,她话到嘴边,复又无言。这漫天明枪暗箭,夜天凌因势利导、反为己用,自始至终都还留着一份余地。这里面是他对她的一言承诺,也是他高瞻远瞩,于国于民之期望。但是这仅有的忍让在接踵而来的冲击之下,还能维持多久?还有什么理由要维持?就这么一步步走下去,她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但却无法可施。其实从一开始便无比清楚,这是无法平衡的局面。就像是一个濒危的病人,只能靠针药延缓着衰弱,最后终究还是要面对死亡。此时此刻,她似乎是提前触摸到了结局的气息,冰冷的滋味从指尖悄然而上,渐渐蔓延成怅然与失落。她不由自主地将手笼在唇边呵了口暖气,似是自言自语:“是啊,关键不在他。但我也无能为力了。”夜天凌闻言突然一笑,握住她的手:“还有我。”卿尘抬头,只见他脸上近乎自负的骄傲,淡淡地,带着一抹潇洒。他俯视她,薄唇微挑。如果有什么事做不到,还有他;如果有什么得不到,还有他;如果觉得倦了累了失望了,还有他。无论何时,都有他。卿尘仰头看着他,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昨天在清华台,她倚在他身边闲翻书,无意问道,“古时烽火戏诸侯,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你说有什么好笑的呢?”他搁下手中的事低头答了句:“你若是哪天不笑了,我也戏给你看,看你笑不笑。”卿尘便道:“四方侯国都被你撤了,哪里还有得戏?你先叫人撕些绸帛来听听,说不定我便笑了呢?”谁知夜天凌扬声便命晏奚去取绸帛来,卿尘又气又笑,“你真当我是亡国的褒姒啊!”夜天凌道:“你非要做那样的王后又有什么办法?朕只好陪你当昏君了。”虽是玩笑话,卿尘过后却想了好久,换作以前,这样的话他会说吗?她几乎是在他的宠溺下随心所欲,就在他身边,她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在她面前,他也才是那个谁也看不到的他。她喜欢那种感觉,他就是他,无关其他任何的身份,她也就是她,是他的清儿,他的女人。她一时间有些走神,突然面前一只修长的手将她的头抬起来,夜天凌目带研判与深思,看了她一会儿:“在想什么?”卿尘见他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轻微地漾过亮光。她便也这般看着他,在他的注视下,淡淡转出一笑:“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无论怎样,我都只要你。”捏在下颌的手略微一紧,夜天凌唇边却勾起抹笑,他细起眼眸:“你不要行吗?”卿尘叹息一声,顺从地伏向他的怀中,将退缩和厌倦都藏在他的温暖之下,如一只逃避寒冷的小兽。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四哥,我们去武英园好吗?”武英园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石一泉一草一木和十一在的时候并没有区别。寻径而入,遥见桃色点点,碧枝万树,云霞铺展,犹胜当年。亭台楼阁,朗声笑语犹在耳,夜天凌陪着卿尘缓步往园子深处走去,心中不免生出丝感慨。不过几年而已,物是人非,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兄弟相称,把酒言欢,畅谈天下事?曾经桃李琼筵,羽觞醉月,群季在坐,谈笑赋诗,如今也只剩这一园寂寥了。他轻叹一声,无意一抬头,突然停下了脚步。卿尘扭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意外地发现前面半山之侧八角亭中,竟是夜天湛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一棵老树虬枝劲道,自山岩缝隙扎根而生,树干斜伸,如伞如盖半遮亭上。落花在山侧,在亭中,在衣袂飘飘间转瞬而去,一天花雨下,亭中白衣素服的人遥望远处,满身竟是难言的孤单与萧索。夜天湛听到脚步声回头,忽然见到夜天凌和卿尘,瞬间愣愕,随即拂襟而起,淡淡躬身:“见过皇上、娘娘。”飘逸俊雅的姿态,从容沉着的话语,轻风扑面,衣袖微扬,带来他身上一股微苦的药香夹杂着清冽的酒气,幽州“冽泉”,那是十一独爱的美酒。亭中桌上,落红点点,几个细泥封口的酒瓶放在那里,已经空了两瓶。卿尘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夜天湛轻轻一抬眸,回答,“明天,是十一弟的生辰。”本来是想避开别人,却谁知这般巧合,该来的,竟避也避不开。卿尘看向漠然立在身旁的夜天凌,又将目光转回夜天湛身上,夜天湛视线和她微微一触,温玉般的光彩。他脸上因酒的缘故颇有几分倜傥神采,然而那笑却勉强。夜天凌坐到桌前,拿起那酒来,“不想你也知道十一弟喜欢这幽州冽泉。”夜天湛道:“在北疆时曾和十一弟一起喝过。他嫌天都桃夭太过醇浓,失了酒的豪气,说只有这酒烈中缠绵,最合他的口味。”夜天凌指下微挑,捏破泥封,仰首倾酒入喉,“清含冰雪之气,浓有风焰之魂,是好酒,朕还欠着十一弟一醉,到现在也不曾还他。”卿尘眼底蓦然一酸,眼前桃林盛放,胭脂色,灿如云,尽成了一片模糊的浮影。身边是一阵无声的沉默,亭前风过,花落如雨。百丈原前,痛失手足,兄弟反目,刀剑相见。从那以后再无人提过此事,大家好像都在回避着什么,但即便不愿提,不想提,这却始终压在心头。恩恩怨怨纠缠得深了,反而变得谁也说不清楚,是非黑白,成败对错,早已一言难尽。夜天湛抬手灌了一口酒,修长的手指握在瓶颈处略显得苍白,透着紧窒的力度,似乎再用一分力气,那酒瓶便会迸碎在他的指间。“四哥,抱歉。”他的声音极淡,说话时好像只是在看那片桃林,目光遥遥落在亭子外面,唇角微抿。夜天凌亦没有看他,只是突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在放下酒瓶的时候,他望着前方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抱歉。”卿尘诧异地看向他们两人,稍后,她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你们聊,我去下面走走。”夜天凌和夜天湛同时看了她一眼,但都没有开口。依山连水的武英园,半边青峰,奇石叠嶂,两道流瀑如注,自岩石间长挂垂泻,一前一后汇入其下深深清潭。潭水碧色翻涌,如翠如玉,风过发间,水雾纷纷扑面,似微雨漫天。幽潭深不见底,倒映着卿尘白衣缈缦,她望着那飞溅而下的瀑布出神,耳边水声隐隐,却似乎静得要令人窒息,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男人与男人之间,自有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她不想在此时介入其中。她盼望着他们能深谈一次,然而亭中是极漫长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隐约传来那两人的说话声,开始还是语气平和,紧接着越说越快,逐渐就变成了激烈的争吵。夜天凌的声音深沉凌厉,夜天湛的声音冷淡犀利,两人都不再见平素那不动声色的沉稳和耐心,各持己见,措辞锋锐。麟台之前,一场天朝开国未有的辩论正在进行,武英园里,两个掌控着天朝兴亡的男人亦正针锋相对。是君臣,是兄弟,是对手,是朋友。是君子胸怀,是王者气度,是放眼苍生,是心怀天下。曾同窗共读,曾一朝为王,曾并肩作战,龙争虎斗之下,是对彼此至深的了解。人之一生,如果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没有惺惺相惜的知己,男儿英雄亦寂寞,雄心壮志也孤单。卿尘仰首闭目,任纷飞的水雾洒了满身,点点清凉让心头翻滚的焦灼淡下几分。她修削的指甲直嵌进掌心里,连疼痛都不觉得。日影渐西,将眼前瀑布清流渐渐染上琥珀的色泽,时光一刻一刻难熬,仿佛千万年也走不完,等不到那个尽头。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她唯有相信这两个男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突然间,上面的说话声中断,卿尘不由自主地抬头。过了会儿,才听几声低低的咳嗽后,夜天湛的声音重新响起:“的确,各州究竟有些什么手段应付清查,我清楚得很。四哥若想知道,我也不怕据实相告。但知道归知道,要让他们把吞进去的银子吐出来,哪里那么容易?”夜天凌沉声道:“要说容易,继续放任他们侵吞国库盘剥百姓倒容易,可惜别人能容,我容不得。”夜天湛道:“负国营私,法理难容,其心可诛,任谁也容不得!四哥要清查亏空,我倒先要问,查到什么地步?若只是解决一时之困,像以前那样点到为止,不如趁早。”夜天凌道:“查到什么地步?查到天下无官不清,查到国库充盈,还民以富足,一天不达目的,我一天不会放手!”夜天湛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清查天下百官,必招众怒,却不知四哥你是否当得这苛刻寡恩、凉薄无情的骂名?”夜天凌冷笑一声:“刻薄寡恩又如何?我岂用姑息养奸去博这明君圣主的虚名?今天我便把话说在前面,你若怕得罪天下官吏,可以置身事外,我没有太多耐性和你周旋!”夜天湛声音略提:“笑话!我会怕得罪他们?四哥若想看看,我们不妨较量一下,你查中枢,我查地方,三年之后,看谁办得干净彻底!”“好!”夜天凌也一扬声,“三年为期,分个高下又如何?就怕你做不到。”夜天湛情绪缓下来:“做到做不到,届时便知,但我有个条件在先。”“说。”“四哥可敢答应我,各州各府,清查之中罢什么人,用什么人,都由我说了算?”这句话要的是天下三十六州的官吏任免之权。卿尘浑身的血液凝滞于一瞬,不愧是湛王,他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就此向对手妥协。帝都城外,他可以兵息干戈,以退为进;朝堂之上,他可以摒弃前嫌,顾全大局。这一场较量,他是深思熟虑,甘冒奇险,决定放手一搏。那么皇上,他是否也愿赴此豪赌,给这场死局以生机?他会答应吗?四周恢复了漫长的沉寂,卿尘没有再听下去,缓步往桃林中走去,笑容相映了桃花。金乌西坠,明月东升。武英园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布满了玄甲禁卫,渐深的夜幕下,十步一哨,肃然而立。夜天凌和夜天湛一起走下山亭,身上都已带了几分酒意。月朗天清,微风拂面,两人心间竟不约而同有股舒畅的感觉油然而生。夜天凌负手缓步,目光遥遥望向墨玉般的天际,忽然淡淡一笑,转头道:“不知今年闲玉湖上的荷花怎样,似乎好些年没再见了。”一抹月华落在夜天湛文雅的面容上,清晰明亮,他似是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荷花倒是年年盛放,皇兄若有兴致,臣弟备下美酒,恭迎圣驾。”夜天凌点头:“朕记得你府中那荷叶酒似乎也不错,不妨叫上大哥和十二弟,再去尝尝。”夜天湛俊眸轻抬,顿了一顿,“臣弟遵旨。”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看到了卿尘。桃林前,月湖旁,一抹清丽的身影独对明月,合十身前,默默祷祝。万树桃花,清辉满天。夜风吹皱湖中波光浅影,吹起她衣带当风,袖袂飘举,她半仰的秀颜沐浴在月色之下,发丝轻扬,似将乘风归去。月中轻花落,林空人静。那一刻,时间缓缓停贮,他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相逢相知,只是红尘一梦。情丝万丈,几世芳华,一身爱恨,一生风月,都做浮云飞烟。他听到夜天凌叫她的名字,她回眸的一刻月华流转,湖光如梦,仿佛隔了千年,她的目光终于越过了夜天凌的肩头,穿过漫天纷扬的花雨看向他。那一瞬对视,他向她展开淡然的笑,在看到她的泪水前,潇洒转身。下卷 第68章 暮雨潇潇闻子规麟台之议的三天,每日例行朝会因此暂停,昊帝御驾亲至麟台,并由湛王率百官旁听参议。钟鼓钦钦,韶乐宏扬,名士学子泱泱齐聚,鸿儒俊才举袖如云。千百之众,皆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之下进退如仪,各陈己见。湛王代百官上言,巧妙引导,指点经纬。昊帝虚位求贤,恩威并施。原本颇具火药味的对立在这样的暗牵明引之下,变成天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畅开言路、广纳谏议的大朝会。三天议论,各家之言百花齐放,异彩纷呈,不少颇具才华的士子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即刻便获重用,在士林之中引起不小的轰动。鸿胪寺卿陆迁临场而作《麟台赋》记此盛事,华赋文章,纸笔相传,天子威穆,维烈四方。帝曜二年春,昊帝正式下诏重新修订科考例制,依据中枢六部所需,开六科取仕之路,废文试题制限定。同月,诏令天下,广招贤才,并允许异族有识之士入朝为官。天朝自此盛开明之风,更加亲融四域,在许多昏庸贪婪之臣因亏空而被纷纷淘汰出局的同时,一大批年轻有为的臣子为中枢注入了新鲜血液,朝堂之上,风气焕然一新。七月仲夏,湛王寿辰,宫中除了例行丰厚赏赐之外,另比往年多了一卷御笔亲书。夜天湛在烟波送爽斋展书而阅,上面是皇上峭拔有力的笔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抬眼望,闲玉湖上风清云朗,碧荷连天。是年秋,历经三朝的宰相卫宗平因贪弊案获罪入狱,亲族门人皆受牵连。一夜之间,四大仕族之一的卫氏阀门颓然崩塌,昔日朱门画堂,而今只余黄叶枯草,秋风瑟瑟。大理寺刑牢,甬道深长,灯火昏瞑,勉强可以看到粗重的牢栏之后,卫宗平囚服散发,形容委顿,再不见权臣风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牢房前。随着铁锁“咔啦啦”的响声,引路的牢子讨好地躬身下去,对身前的人说道:“凤相请。”凤衍锦衣玉带,负手踱入牢房,上下打量四周,面带笑容:“多日不见,卫相近来可好啊?”多年的宿敌了,眼前天壤之别的境地,凤衍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卫宗平抬了抬眼,并无激烈的反应,不过冷笑了一下:“有劳凤相挂念。牢狱不祥之地,敢问凤相屈尊前来有何贵干?”凤衍笑道:“这么多年的同僚共事,老夫是该来看看的,何况刚刚得了个消息,特地来告知卫相一声。”卫宗平道:“不知何事竟劳动凤相大驾?”凤衍道:“今日中宫有旨,湛王妃私通宫闱,多行悖妄之事,废为庶人,发千悯寺为尼。湛王领旨废妃,干脆得很啊!”卫宗平眼角青筋猛跳,卫家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连日后翻身的机会也彻底丧失。这几日来。他在心中将这灭顶横祸反复琢磨,骤然就在此时想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湛王显然不仅是知道了殷皇后之死的真正原因,而且,他已经与昊帝联手了。这个念头让卫宗平怔在当场,凤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卫宗平的每一丝神情,十分惬意。不料卫宗平突然看着他仰首大笑,花白的胡子颤颤直抖,笑得凤衍略微恼怒:“你笑什么!”卫宗平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原本暗无精神的眼中猛地生出一丝精亮,俨然仍是往日与他分庭抗礼的宰辅之臣,“我笑你自以为是。凤衍啊凤衍,我们两个斗了三十几年了,谁也占不了谁多少上风,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以为我真是败在你的手中吗?”凤衍袖袍一拂:“手下败将,还敢大言不惭,如今你已是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可说的?”卫宗平道:“你别忘了,这天下归根到底是姓夜。敢问凤相与皇上,难道近得过皇上与湛王兄弟之情?百年仕族风光将尽了,今天是一个卫家,明天就是凤家,我不过先行一步,在前恭候凤相。”凤衍似乎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皇上与湛王?哈哈,看来你真是糊涂了。卫家之后,是殷家、靳家,凡是与我凤家作对的,早晚都是这个下场,就算湛王也一样。”卫宗平眯了眼睛打量凤衍,半明半暗的灯影下,扫除对手后的自满与手中滔天的权势在凤衍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可一世,换作三十年前凤家鼎盛的时候,卫宗平都没有见过凤衍这种表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卫宗平唇角噙着莫名所以的笑,凤衍显然低估了昊帝,就像他也从头到尾低估了湛王。这两个人联手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有些难以想象,想必即使没有殷皇后的事,卫家也难逃今天的结局,凤家就更不会例外。不过他现在乐得装糊涂,在对手欣赏着他落败窘态的同时,他也满意地看着对手逐渐走向相同的结局。秋夜深静,白露轻寒,流光飞转的宫灯下,卿尘青丝半挽,以手支颐,正看着面前几串水晶宝石。七色碧玺、海蓝宝、月光石、紫水晶、石榴石、绿幽灵、金丝晶,她将那串黑曜石也放入其中,轻声慨叹。转眼多少岁月已往,那一串串晶石似乎穿连着她在此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虽然悲欢离合不尽相同,但对她来说都别有含义,如那串冰蓝晶,如那串绿幽灵。晶石中仿佛沉淀了记忆的痕迹,当触摸到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些人,一个微笑,或者一句戏语,那跨越了千年的相逢,亦或是,离别。三生之后他们是谁?三生之前他们又是谁?轮回之中她与他们生命的交集深深浅浅,流转不休,不知始于何时,不知止于何处。心口又有些隐隐作痛,她并不喜欢这种虚弱的感觉,但却早已习惯。习惯了做凤卿尘,习惯了做他的妻子,如果真的能陪他一生一世,那便不枉这人生一场,想必他也是愿意的。正独自出神,肩头一暖,夜天凌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寝宫,自后面将她环住,“想什么呢,我进来都不知道?”卿尘仰头看他:“想你。”夜天凌问:“想我什么了?”卿尘道:“没什么,就是想你。”夜天凌淡淡笑说:“我说怎么刚才总静不下心来,原来是你作怪。”卿尘轻轻一笑:“是我,怎样?”夜天凌挑了挑眉梢,笑着挽她转身。这时外面碧瑶禀报了一声,侍女们像往常一样奉了皇后每天该用的药进来。金盘玉盏,药香微苦渐渐散了满室,将秋夜中清风的气息、殿中安宁的淡香都盖了过去,莫名地便在卿尘心里牵出一丝难过的情绪。她对着药盏发了会儿呆,慢慢将药喝了下去,秀眉微锁。待侍女们都退出去后,夜天凌见她许久不说话,问道:“怎么突然愁眉苦脸的?”卿尘垂眸道:“我以后不喝这药了。”夜天凌道:“为什么?”卿尘道:“喝了没有用,我不喝了。”夜天凌原本含笑的眼中微微一滞,却温声道:“谁说没有用,你最近气色好多了。”他坐来她身旁,抬手拢住她的肩头,隔着衣衫她单薄的身子不盈一握,却是比先前更见消瘦。卿尘不看他,有些任性地重复道:“我不喝了。”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复又一笑,“好,你说不喝就不喝了。”他眼底倒映着烛火的微光,清淡而柔和,却有一抹寂然渐渐沉淀在幽深的底处。“四哥。”过了会儿,卿尘叫他,他却好像没有听到,“四哥?”“哦!”夜天凌似乎从某种思绪中突然被惊醒,答应了一声。卿尘轻声道:“这药里,一直用的有麝香。”夜天凌不解,以目相询。卿尘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他面露恍然之色,“那也不能停了药。”他低声道。“停了也无妨的。”卿尘道,“是药三分毒,多用了也不好。四哥,我自有分寸。”玉枝宫灯淡淡的光影下,夜天凌眸光深邃,凝视于她,随后点点头,说道:“刚才说了,都依你。”迟迟钟鼓,耿耿星河,夜已三更。安静的寝殿中银烛低照,画屏朦胧,龙榻凤衾,明黄绡帐层层低垂,四处无声。卿尘早已枕着夜天凌的肩头沉睡过去,而夜天凌却一时无眠,独自望着帐顶出神。隔着夜里薄薄的微光,卿尘的脸色极淡,似乎破晓前一抹月痕,渐渐要隐去在天幕的底色中,柔弱而苍白。方才她任性地说不想再吃药,他原本绝不会答应,但就在触到她眸光的那一刻,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在一起一年也好,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去到哪里,他都陪着她便是,只要她觉得开心,他倒并不很在乎其他,生生死死,也都无妨。他淡淡笑了笑,闭目歇息,半睡半醒间听到外面突然传来阵嘈杂的脚步声,他皱了皱眉,很快便听帐外晏奚低声道:“皇上。”卿尘夜里向来睡得浅,被这样惊动,早已醒来,夜天凌转身问道:“什么事?”晏奚的声音隔着帷帐听起来,有些遥远和飘忽,“福明宫刚才来人禀报,太上皇……怕是不成了。”静垂的罗帷霍然被掀开,晏奚低着头看到一角雪色单衣飘掠过眼前,上面暗绣的飞龙云纹在鎏金灯下一闪,落回榻前背光的低影处,是皇上猛地坐起身来。然而再没有什么动静,晏奚等了会儿,抬一抬眼,“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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