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发梢滑过指间,卿尘眉心下意识地掠过一丝微痕。她并不担心夜天凌会在任何对决中失利,只是眼前内乱将起,自相残杀的局面,着实让人无法谈笑以对。漠北烽烟初熄,中原兵戈再起,将有多少战士葬送在这内乱之中,原本应是保家卫国的身躯却要牺牲于皇权更迭的斗争,生命的价值,究竟几何?他们为谁而战?谁又能无愧于他们的流血与牺牲?战争,大概终究还是不适合女人。卿尘自嘲般一笑,当她站在他身边,选择了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放弃了风平浪静,仁慈与安宁是对敌人的怜悯,亦是对自己的利刃。然而,那个人,他是敌人吗?她将脸庞轻轻埋入水缎般的发丝中,雨声淅淅沥沥,将尽将停。她只觉得是一种错觉,遥远的夜色中有一抹悠然的笛音渐渐传来,依稀是熟悉的曲调。这么听了一会儿,她霍然惊醒,直起身子来。笛声很远,如在天边,却又如此清晰,似乎穿透了雨幕夜色回荡在伊歌城每一个角落,飘入这重院深深的宫城。她惊出一身冷汗,若非人在帝都,宫城内不可能这么清楚地听到笛音,难道……她不敢想下去,将纱衣一扯,竟赤足下了卧榻,匆匆便往殿外走去。刚走出几步,她顿住了脚步。殿门处,夜天凌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身形挺直,傲若临渊,玄金龙袍,广袖静垂身后,纹丝不动,一股肃杀之气寒霜般笼罩在他周身。琉璃灯下,他的脸色冰冷凌厉,无声地锁视卿尘片刻,一抹决断的利刃破水裂冰,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四哥!”卿尘一急,赶上几步拦住他:“不要!”夜天凌回身,眼中寒意陡深,冷声道:“他既大胆前来,难道还怕与我一见!”卿尘情知他已然听出了这一曲《比目》,怒在心头,此时怕是越劝越乱,当即反问他:“你又岂知他们不是以计相诱?这般形势下,他敢夜入帝都,自不会空冒奇险!”夜天凌唇角一道冷弧倨傲迫人:“是又怎样,当我奈何不了他吗?”卿尘深知他这份倔强与自负,只觉无奈,心念转处,明眸一扬,往后退了半步,俯身拜道:“臣妾叩请圣上三思!”丝衣逶地,长发如瀑沿着两肩倾泻而下,她的神情却端丽庄重,仿若这一拜是凤冠朝服在庙堂之巅,而非俩俩相对的寝宫深殿。夜天凌一愣,剑眉紧蹙,抬手将卿尘拉起来带到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光锐利,直探入她的眼底。卿尘静静与他对视,只见他眉心微拧,眼底血丝隐隐,深掩着疲惫。一连数日内外交攻,百事杂乱,这么不休不眠,便是铁打的人也难熬。众所能见的皆是他神采摄人,游刃有余,他只因着一身傲气,绝不肯将艰难示与人看,或者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有这样不加掩饰的真实。一阵心疼更莫名地牵杂着层层焦虑担忧,殿前风扬,未尽的夜雨斜斜扑上衣襟,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扭头,夜天凌却牢牢地将她抱在了怀中。夜空里一道轻闪倏忽划过,照亮了夜天凌的脸,那峻冷的柔和分外清晰。他徐徐说道:“你在怕什么?”卿尘低声道:“他就和十一一样,是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突然间下颌一紧,夜天凌伸手将她的脸庞抬起,深眸熠熠,星星点点微锐的光从幽暗的湖底浮出,缓缓地,遮了满天,“那我呢?”卿尘扬眸侧首,凝视于他,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不说话,复又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深深尽是柔情。夜天凌微微动容,伸手沿她修长的脖颈滑下,低头便封上了她的唇。呼吸缠绵,宫灯丽影一片流光飞转,殿外细雨纷纷扬扬,似点点银光洒满一天。许久,夜天凌才放开卿尘,看着她霞飞双颊的妩媚,他突然咬牙说了句:“我讨厌那首曲子!”卿尘呆了刹那,几疑自己听错了话,眼前这男人站在雄伟的大殿前,广袖翻飞,神情桀骜,盯着人的目光锋利如剑,却竟说出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她斜斜扬眉打量过去,看他着实不像是在玩笑,终于忍俊不禁,伏在他身上笑得肩头微抖。夜天凌的手臂狠狠一勒,卿尘边笑边道:“人在面前,偏跟一首曲子较真,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夜天凌冷哼道,“其心可诛!”卿尘听了这话,心里还是没来由地一沉,迟疑片刻,说道:“四哥,或者我可以去试试。”夜天凌神色瞬间冷下来:“不行!”卿尘知道商量没用,便激他道:“你难道不相信我?”夜天凌似能将她的心思看透:“少用这激将的法子,我不信他。”卿尘待要再说,夜天凌目光一动,殿外卫长征求见,步履匆匆,显然是有急事。细雨淋得卫长征铠甲半湿,他单膝一跪:“皇上,皇宗司遣人来报,戍卫一时看管不慎,济王趁夜自禁所逃脱,不知所踪!”皇宗司位于皇城之内,其守卫虽略逊于宫城,却也是戒备森严。济王手中无兵伤势未愈,如何能从皇宗司的看守中逃出皇城?卿尘眉目间温冷一片,暗暗思量,仕族阀门根基深厚,果然不能小觑,竟连皇宗司也能做进手脚。济王若想从谋逆的罪名中洗脱,唯一的机会便是投靠湛王军中,反诬夜天凌挟持天帝,矫诏篡位,则湛王亦出师有名,即刻便能打破此时的僵局,两相对决,至少胜负各半。却见夜天凌眼底一丝精光如亮电裂空,一闪即逝,瞬间恢复了黑夜般的深沉,“传朕密旨,天都戍卫若遇济王,不必阻拦,让他出城。”卫长征领旨去办,卿尘看向夜天凌的目光中隐含震惊。他们要这个理由,他便给他们理由,他们想化僵局为战局,他比他们更愿意打破眼前的对峙。他遥望夜空的神情冷傲睥睨,那是胜券在握的自信,无所畏惧的坚毅。卿尘顿时明白济王的逃脱并不是借助了殷家或者卫家的势力,这一切都握在他的手中。万事俱备,他是在等待,甚至亲手制造一个机会,用面前那张金碧辉煌的龙椅,引诱着对手自取灭亡。男人的天地,杀伐决断、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徒增一笑而已。卿尘压下翻涌的心情,缓步上前,站到了他身边,她伸手试了试不时飘入大殿的风雨,对他说道:“连皇宗司都如此疏漏,可见宫城、皇城两面也该整顿一下了,该出宫的出宫,该换的换吧。”夜天凌扭头,唇角勾出淡淡浅弧,“清儿,有你同行,有时竟盼这山再高些,路再远些,其乐无穷。”卿尘亦笑道:“山高路远,走走看就是。真到了那绝顶,还有别的山,千山美景千山看,何尝又不好呢?”夜天凌低头看着她道:“不错,怎么都好。”夜雨略急,夜天凌将卿尘挽在怀中,避开了雨中寒气,一起往殿内走去。进了寝宫,卿尘将案前一摞奏章指给他:“大概都好了,只是有几道你再看看,我拿不准。”夜天凌在案前坐下,和她对视一眼,俩人眼中竟都有些小小的恶作剧得逞的意味。若此时有人在旁看到,定会忍不住猜想是什么人不小心落入了他们的算计。当真说起来,群臣罢朝也不是闹着玩的小事。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从中枢到地方环环相扣处处关联,上下协调才能保证正常运转,如果忽然断掉这么多环节,诸事堆积如山,其影响自然非同小可。这也正是但凡有群臣击鼓跪谏,历朝皇帝无不如临大敌,被迫退让的原因之一。但如今却似与以往不同。跪谏当日,中书省便宣旨,六部九司可将无法定夺之事直接送达天听,听候天子亲笔圣裁。圣旨一出,致远殿中奏本倍增,众臣都等着看皇上如何能有三头六臂独自处理这么多朝政。谁知送进去的奏本第二天必定决断分明退发各处,御笔朱墨事无错漏,当真让群臣瞠目结舌。更有一些臣子看了本章朱批,竟汗颜退出了跪谏之列。据说老臣孙普读完朱批后,合本深叹了一句“国之德者,幸哉!”,此后闭门称病,未曾再至太极殿半步。自然不会有人知道,这一笔朱批出自两人之手。皇上没有三头六臂,只有一个可以信任如己的皇后而已。夜天凌翻看了几道奏本,卿尘亲手取来一盏镂银宫灯放在案头,空气中立刻有股袅袅的淡香散发开来,宁神静气。她见夜天凌取过朱笔在奏章上迅速写了几个字,再看他果然是将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奏请驳回了,笑着揶揄了一句:“薄凉寡恩。”夜天凌未曾抬眸,目光专注在下一道奏章上,“我用不着赦这些作奸犯科之人笼络人心。”说着朱笔一挥,一份秋决的名单勾了出来,上面赫然便有邵休兵等人的名字。如此很快处理了几件事朝,夜天凌只觉得今晚异常困倦,传殿中内侍将批好的奏章取走,以便明日一早回发各部司办理,他松驰了一下筋骨,往后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卿尘伸手替他揉着肩头,夜天凌闭着眼睛握了她的手,却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待他睡得深了,卿尘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出,起身将案头那盏光亮的灯火熄灭,悄声步出了寝宫。寝宫殿前的禁卫都是严密挑选过的心腹之人,其中不少来自冥衣楼。卿尘将冥执叫来,低声吩咐:“随我出宫一趟,不要惊动他人。”下卷 第56章 无限月前沧波意夜雨如幕,细针一般洒在深黑色的披风上,夜天湛负手站在一壁高起的山崖前,白皙的手指间那支玉笛被雨洗得清透,而他的人亦如这美玉,气度超拔,风神润泽。他像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却又似乎没有任何目的,只是站在这里看着笼罩在深夜风雨中的帝都。细雨无声,越飘越淡,先前的急促仿佛都融入了他的一双眼眸深处,只余一片清湛的水色,浮光微亮。雨已尽,天将晓,他已无法再做停留,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万将士枕戈待命,还有多少仕族更迭阀门兴衰尽系于此。披风一扬,他转身举步,隐在暗处的黑衣铁卫随着他的动作无声而有序地悄然离开。该来的,不该来的,终究都没有来。想见的,不想见的,到底都未曾见。他竟说不出此时心中是何滋味,隐隐有着失望,却又好像松了口气。那么他究竟是在盼望着什么,又紧张着什么?沿着宝麓山脉逐渐离开帝都范围,与楚堰江相连的易水已近在眼前。夜天湛勒马微停,扭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雨意寥落,乌云缓收,又一个黎明便要到了。就在这一刻停留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江上传来缥缈的琴声,随着这易水江流轻涛拍岸,琴音高远而逍遥。大江之畔,一叶扁舟独系。他刹时从震惊中回醒,扬鞭纵马,疾驰而去,江水纷纷飞溅,那琴声越来越近。轻云隐隐,雾绕江畔,舱内一灯如豆,浅影如梦。夜天湛在掀起船舱那道幕帘的瞬间停住了动作,深深呼吸。江上风吹云动,徐徐散开黛青色的天底,琴声渐停,幕帘飘扬,一只纤纤玉手挽起了垂帘,一个白衣女子缓步走出。她仿佛自烟雨深处轻轻抬头一笑,云水浩渺如她的眼波,江风轻扬是她的风姿。不该出现在这里,不敢让他想像的人,近在咫尺。卿尘唇角淡噙一丝浅笑,“我听到了那首曲子,原来真的是你。”夜天湛看着她:“真的是你来了。”卿尘将他让进船舱,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若不是我,你希望是谁?”夜天湛眼中的笑意一顿,渐缓下来:“我希望来的人是你。”卿尘眼角微垂,指尖拭过冰弦如丝:“我来了。”“为谁?”“为我自己。”俩人间忽然降临的寂静令舱外涛声显得分外清晰,过了些时候,夜天湛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父皇好吗?”卿尘道:“好。”夜天湛再问:“母后呢?”卿尘顿了顿,道:“不好。”夜天湛眼眸骤抬,目光锐利,“母后怎么了?”卿尘道:“今晚之前,我有把握保她安然无恙,但过了今晚将会如何,却取决于你。”夜天湛一瞬不瞬盯着她:“你今晚来此,是为了他。”卿尘指下用力,丝弦微低,她复又慢慢松手,抬手覆在琴上,“我只是来做我想做的事情。”夜天湛眼底似有微澜一晃,“那么你来见我,又是想要我做什么?”卿尘抬眸道:“回天都,公主入嫁的大礼、册封九章亲王的典仪都已准备停当,等你率军凯旋。”夜天湛唇角那抹笑始终如一,却渐渐掺杂了雪样的冰冷:“你是要我对他拱手认输,俯首称臣!”卿尘语音沉静:“除非你当真要与他兵刃相见,让这些本该为国而战的将士们在帝都流血牺牲,只为了抢夺太极殿上那张龙椅。更甚至你还要舍下自己的母亲和整个殷氏家族,让他们首先成为这场战争的代价!”夜天湛猛地自案前站了起来,面色如笼薄冰。卿尘亦徐徐起身。夜天湛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冲上心头的怒意,迅速转身面对着舱外,脊梁紧绷,肩头因急促的呼吸而频频起伏。卿尘却紧逼不舍:“即便是放手一战,你有几分把握能赢他?”夜天湛回头时一道精电般的目光闪落她眼底,他素来文雅的脸上此时隐有几分犀利与冷傲,“你以为,他真的是战无不胜的神吗?”卿尘道:“折冲府十三路兵马已经如期抵达,伊歌城内尚有一万玄甲军,两万御林军,两军交锋,胜算几何?”夜天湛道:“神策、神御两部乃是天军精兵之重,岂是各州散骑兵马所能抵挡?”卿尘立刻问道:“倘若神御军阵前倒戈呢?”夜天湛眼底一沉,卿尘接着道:“神御林军十余年来都在他统帅之下,他若要调遣神御军,如臂使指,我不信你没有想过。”夜天湛神色平静:“你既知我必定想过,便应该知道我自会有所防范。让他们立刻完全忠于我虽不易,但要他们为此一时而战,我自信有把握做到。”卿尘并不怀疑他的话,凭他在朝野的声望,要做到此点的确绝非难事。她无法直接否认他:“你只是在赌。”“他又何尝不是在赌?”夜天湛双眸中已逐渐恢复了往日温雅,只是暗处细密的锋锐隐隐,如针如芒,“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尚难定论。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当日清和殿变乱,传位的旨意究竟是真是假?”卿尘道:“传位诏书乃是天帝亲笔所书,御印封存,绝无半丝疑义。”夜天湛的目光似要将她看穿,她从容迎对:“自相识以来,我从来不曾欺瞒于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夜天湛身子微微震动,脸上难以掩饰地浮起一抹伤感与失落,他仰面抬头,怅然叹道:“父皇,你终究还是不相信我能做个好皇帝。”卿尘摇头道:“并不是天帝不信你,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自从太子被废之后,整个天朝从阀门仕族到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大半唯你马首是瞻。你抬手将天舞醉坊牵出那么大的案子,却又反手便能压下;京隶赈灾,那些阀门权贵一毛不拔,但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却肯慷慨千金。天帝皇子众多,各具贤能,而举荐太子,你独占鳌头。如果你是天帝,会作何感想?”江风飘摇,夜天湛目光遥遥落在翻飞的幕帘之外,稍后,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四个字:“危机在侧。”“不错。”卿尘道:“锋芒毕露,几可蔽日,天帝岂能容得?而最先看出此点的便是凤衍,所以他怂恿溟王上了一道手折。”夜天湛俊眉微拧,忽然转身:“那道请旨赐婚的手折!”卿尘轻轻颔首,低声道:“是。凤衍此人工于权术,城府极深,他深知用什么办法能使你步入没有退路的境地,也清楚你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你果然便没有退步。”夜天湛眼梢轻挑,唇间一抹笑痕却淡薄,隐含苦涩:“我不可能退步,若不如此,你岂非变成了九王妃?”“其实天帝也顾忌凤家,那时候,他未必会将我指给溟王。反而是你们俩个同时求旨,使他心中警觉,才将目光放到了别处。”随着卿尘的话,夜天湛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你是说,是我亲手将你推给了四皇兄?”卿尘静静说道:“不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喜欢受别人的左右,所以我说服了一个人帮我。”夜天湛略一思量,立刻道:“孙仕!”卿尘惊佩他心思敏锐,点头表示正确。夜天湛道:“孙仕对父皇忠心耿耿,他怎么可能这样帮你?”卿尘道:“只因他深知在大正宫中,务必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夜天湛道:“你的意思是,父皇从那时起就已经做了决定?”卿尘道:“我不知道,那一切只是猜测而已。我只知道天帝最后做出的那个决定,御笔朱墨,写在诏书之中。”夜天湛满是遗憾与痛楚的目光笼在卿尘身上,感慨道:“卿尘,这便是你与那些女子的不同,我所爱所敬,便是这个你,若得妻如你,天下又如何?”卿尘只觉得心间百味陈杂都化做了歉意重重:“你不该做出那样的决定,尤其是为我。”夜天湛听了此话,突然扬眸而笑,温文之中尽是坚定不移:“不可能,便是现在回到当时,我还是会上那道请旨赐婚的手折。”卿尘深深望着他:“那现在这一刻,也是你的坚持吗?”夜天湛静默不语。卿尘侧首垂眸,低声再问了一句:“你也并不在乎,为此将付出什么?”夜天湛语气中带出莫名的苍凉,唇间每个字都似格外沉重:“二十余年,我已经付出了很多。”他意外地见卿尘身子微微晃了晃,当他急忙伸手扶她时,却竟有一道晶莹的泪水,缓缓沿着她的脸庞滑下。卿尘刻意仰头避开他,慢慢道:“你只是付出了努力,却未曾尝过自己的亲人、骨肉为此而离去的滋味。是的,既然是自己选的路,所有一切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也不可能回到当时重新选择了。我只有努力去争取以后,我不想看着你们任何一个人再离开我,不管是因为什么。”她倔强地抬着头,但是眼泪偏不争气地纷纷坠落,碎如散珠,溅在夜天湛手背之上,却烫如滚油。一行清泪,满身萧索。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凄然,楚楚难禁。夜天湛心中既急且痛,手臂一紧将她带入怀中,低声安慰。卿尘此时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很久以来埋藏至深的一种悲伤突然间无法压抑地翻涌上来,便如千里之堤裂开一丝薄纹,轰然崩溃,洪水排山倒海般将人没顶卷入,再难抵挡。她被动地抵在夜天湛肩头,他的衣服上有些许雨水冰凉的气息,与她的泪水交织,然而怀中却温暖深深。他抬手抚着卿尘的后背,动作轻柔却又显得生疏无措。卿尘从来都没有发现,原来她如此害怕他和十一一样,消失在她生命中,永远再也看不见,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再一次的生离死别,如果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愿意倾尽全力。夜天湛抱着她微微发抖的身躯,柔声道:“卿尘,不怕,还有我在。”卿尘竭力压下心头那股悲哀,轻轻退了小半步。夜天湛并没有强迫她,松开手,替她拭干眼泪:“我派人从西域送回来的药,你收到了吗?”卿尘点头。当时那次意外后,她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虚弱。夜天湛那时人在西域,却对天都之事了如指掌,派人千里迢迢飞马送回一批西域特有的珍贵药材,其中一朵天水冰莲只有在极寒之地才生长,是十分罕见的灵药。张定水看过以后如获至宝,用以入药,卿尘服过以后果见奇效,身子才慢慢有所恢复。此事就连夜天凌也十分感激,并曾特地派人去湛王府转达谢意。一阵微风穿入船舱,带来些许凉意,夜天湛仔细端详卿尘的脸色,“药管用吗?”他再问。卿尘道:“药效很好,多谢你。”夜天湛温和一笑,却又冷下神情,沉声含怒:“究竟怎么回事儿?他难道就是这样照顾你,竟然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是不是三皇兄和五皇兄,他们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出事之后,凌王府对外只是宣称王妃意外小产,知情人少之又少,所以夜天湛也无法尽知事情原委。卿尘不想再提旧事,只是惨然道:“空造杀孽,必折福寿。这并不怪他,他平安无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夜天湛皱眉:“你就这么护着他,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换他的命也情愿?”卿尘眸光沉静:“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夫妻,不管他要做什么,我一定会站在在他身边。若连我都不能这样对他,还有谁能呢?”夜天湛看住她,若有所思,突然问道:“那对我呢?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卿尘幽幽而笑,淡淡答道:“我今晚背着他出宫,你以为我只是为他吗?如果你们真的兵刃相见,你有几分把握赢得了他?”夜天湛眸色渐深,却唇角微扬,似玩笑,似认真:“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我把你扣留在身边会怎样?”卿尘仍旧笑着:“若如此,你就不是我认识的夜天湛了。”“你认识的我又是什么样?”卿尘没有看他,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穿过幕纱飘扬似乎看到了轻雾飞绕,云月半照的江面,她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慢慢说道:“君子如玉,明玉似水。”夜天湛仰首闭目,笑叹:“卿尘,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待睁开眼睛,他深深凝视着眼前这个女子,那眼中浮光幽暗,便仿佛方才落入其中的雨丝都悄然浸透出来,带着些许忧伤与执著逐渐蔓延到人的心口,漾得满满的,轻凉而涩楚。卿尘只觉得心脏沉重又艰难地跳动,几乎无法再承受他的目光。他看着她,仿佛要将接下来的话烙在她心底,“我曾问过你,如果我愿尽我所能给你所有想要的,你可愿答应。我夜天湛只要对你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去做。这一生只要你想要的,我便给你,今天你要的,我答应你。”卿尘心中悲喜交集,无法相信她听到的话,亦不知该对他说什么。他轻轻低头在她耳边:“回天都去,明天,等我凯旋。”他的呼吸吹过她的发际,丝缕纠缠,卿尘几乎可以听清他的心跳,如舱外大江波涛,层层击岸,由缓渐急,忽然飓风排空,浊浪滔天,他猛地将她带入怀抱,迅速吻上了她的唇。清新而湿润的柔唇,她整个的人似乎化做了一缕微苦的淡香,一道冰凉的溪流,慢慢织成细密的天罗地网,将他禁锢在中央,画地为牢,无处可逃。然而他不想逃,这任凭感情毁灭所有理智的刹那,无日,无月,无星,无光,仿佛世界到了尽头。他只是夜天湛,她只是凤卿尘。无关其他,无关过去与将来,无关生与死,悲与喜,对与错,无关这苍苍茫茫,爱恨红尘。他唇间炙热的温度与雨意风凉瞬间交撞冲上了头顶,卿尘霍然抬眸,目光落在夜天湛脸上时他立时察觉。四目相对,明眸透澈,如一泓冰冽的秋水,清冷如斯。夜天湛手上力道加重,眼中几乎带上了狠厉的深沉。卿尘以一种冷静到极致的眼光默默凝视着他,他忽然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别人的影子,那样固执的存在在幽深底处,一天雪水,漫空罩下。江风刺骨,他唇边生出一丝浸满了涩楚的苦笑,终于缓缓放开了她。灯下,阴郁如乌云,完全遮盖了他明湛的眼眸,夜深,云重。幽暗的冷焰光影轻摇,似隔着万水千山,俩俩相望,无声无言。卿尘眼中唯一所有的便是愧疚,看在夜天湛的眼里却如冰凌钻心。此时此刻,他宁肯看到她的愤怒,也不愿看到她这样眼神。惨然一笑,笑黯天地,他蓦地转身,往舱外大步而去。幕帘纷乱,江深雾浓,卿尘默然回首,久久望着那道修长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空?远处。他却似乎越走越近,径直步入了她的心底,停伫,永存,与那最柔软的一处血肉相融。黎明悄然而至,天边遥远的晨曦渗出一线若有若无的轻光,缓慢而清晰的透过了白雾茫茫,终于绽放出霞光万道。江风飒飒,轻舟顺水,卿尘站在船头举目远望沐浴在天光中宏伟的帝都,这一刻,归心似箭。七月甲申,笼罩了伊歌城数日的阴雨消停,金日耀空,光芒遍洒大地。自通往皇城召和门的玄武大街始,数十里泼金飞锦的彩毯遥遥铺道,金旗迎风,御林禁军十步一卫,直通往帝都外城。百官云集,时间一点点接近午时,这多日之前便为湛王回京而备下的盛大典礼,现在却谁也不知将是什么局面。前来迎接的朝臣中,湛王一派的人个个面色木然。湛王下令羁押济王、遵旨入城的消息传来时,卫宗平顿足长叹,殷监正呆立在太极殿前,呕出一口鲜血,当场昏厥过去。此时所有的人心里都只有一个疑问——湛王,他何以突然放手言和,情愿称臣阶下,让近日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午时整,随着几声礼炮高鸣,帝都乾门缓缓打开,万众瞩目的城门处,湛王缓步而入。他未着甲胄,甚至未穿亲王常服,一身水色长衫蓝若睛空明波,纤尘不染,飘逸清华。他不曾骑马,徒步迈上柔软的锦毯,孤身一人,未有一兵一卫跟随其后。本该随行入城的四十万铁骑以及迎送公主的使团全部留在城门之外,静候原地。沿途金甲禁卫明戟亮戈,耀目光寒,原本使整个帝都都笼罩在一种肃穆与森严的阵势下,却因他的出现突然化做了一片云淡风清。偌大的伊歌城陷入绝对的安静,似乎天地间只有那一片湛蓝的衣角随着他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飘扬,如在闲庭。他走得并不快,步履徐缓,神色平静如玉,唇边隐带微笑。长路尽头是代表着至尊皇权的华盖龙幡,天威浩然,皇上亲至召和门,将在此册封湛王为九章亲王。天子仪仗之下,夜天凌负手独立,身形峻峭,玄袍之上九龙腾云,气势迫人,尽显王者风范。通天大路上,夜天湛步伐孤单,路之尽头,夜天凌形容清冷。独行孤立,他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彼此锁定了对方的眼睛。目光交撞的刹那,半空中炙热的阳光如结薄冰,迫的万人噤声,皆尽心寒。空气凝重得似能被刀切开,湛王唇边笑意却愈深,而夜天凌脸上竟也出人意料地掠开薄笑一缕。孤独处忽逢对手,双方的精神似乎不约而同陡然攀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仿佛无形之间两柄利剑,龙吟声起,那是对于决战一刻的渴望。湛王举步迈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临风卓立。四周只闻衣衫金旗猎猎风中的轻响,这瞬间的停步却让文武百官觉得漫长无期,须臾,只见湛王含笑轻掠前襟,跪拜:“臣,参见吾皇万岁!”夜天凌亦淡淡抬手:“七弟辛苦了。”掌仪侍官急忙高声通报仪程,大典终于有条不紊地按着预期轨道缓缓进行。钟罄鼓乐声中,当湛王自皇上手中接过那代表天朝亲王中最高封爵的九章纹剑时,立在御驾之旁的卫长征清楚感觉到一股浓重而锋锐的杀气。他矍然警觉,抬手迅速压上腰间剑柄,却只见皇上面如平湖,湛王颜若和风。什么都没有发生,典礼按步就班的进行着,一切平静如初。那股强烈至斯的杀气同时来自于持剑对峙的两人,那剑因此寒意陡生,直逼眼睫,却终究未曾出鞘。午时二刻,礼成。风和日丽,瑞云呈祥。这兵息干戈的一拜,低下的是铮铮傲骨,高贵与雄心,换来的是四宇安定,江山依旧风流。下卷 第57章 一川明辉光流渚含光宫中,几个宫女依次跪捧着九翟凤冠、钗钿?衣、金丝织绣真红霞帔、褙子、中单等冠服环绕四周,一个掌仪女官在旁详细地奏报着几日后册后大典的仪程。繁复的衣料??轻响,不时夹杂着玉坠环佩叮咚,静静回荡在寝殿深处,碧瑶正和两个侍女帮卿尘将冠服之后云纹曳地的霞帔整好,“娘娘,正合身呢。”卿尘轻轻抬手示意身旁的女官停下,转身问道:“多长时间?”女官答道:“回娘娘,整个大典共三个时辰。”卿尘眉梢微紧,“这么久?”女官恭敬地道:“此次是皇上册后的正典,所以时间格外长些。”卿尘微微颔首:“知道了,你们下去吧。”待掌仪女官退下,有侍女进来禀道:“娘娘,皇上今晚传膳含光宫。”卿尘应了一声,碧瑶忍不住惊喜,问道:“娘娘,尚衣监昨日送来那几件新制的宫装都很是用了心的。那件茜红底子的就很不错,显得人精神,不过我记得有件流岚色绣木兰花的也好,既贵气又雅致,我让她们都拿来看看可好?”卿尘此时只穿了件杏色软丝中衣,“不必了,我有些冷,把那件披帛给我。”碧瑶返身取了披帛替她搭在肩头,一袭云色婉转,双肩若削,盈盈瘦弱,卿尘随意靠在凤榻上,丝毫没有起身梳妆更衣的意思。碧瑶忍不住催她:“皇上一会就到了,娘娘不换衣服吗?”卿尘抬眼应了一句:“他是来看衣服的?”碧瑶愣道:“当然不是。”卿尘复又合眸。碧瑶不由替她着急,劝道:“娘娘,都几天了,皇上现在分明是先行和好,您就服下软吧。”卿尘闭目不语,那日她外出回宫,未入上九坊便遇上卫长征等带着玄甲军寻来。护城水师竟出动了虎贲战船,楚堰江中森严一片战备状态。回宫后只见夜天凌脸色铁青,怒不可遏,一句解释也不听,当即命将冥执等随卿尘出宫的侍卫各掌二十军棍。卿尘极力阻拦,他冷冷无视,殿前一片杖击之声,鲜血横飞。卿尘恨极,一怒之下拂袖回宫,已经几天没和夜天凌说过一句话。夜天凌亦不似往常每日来含光宫就寝,再加上朝事繁多,俩人倒真像就这么生分下来,只看的碧瑶她们暗暗着急。碧瑶见卿尘这般倔强,低声再劝:“内廷司都已经上了添选妃嫔的议章,皇上毕竟是天子,您这样怎么能行呢?”卿尘那晚在江上着了点风寒,这几天一直不太舒服。刚才被那些冠服折腾了半天,此时只觉周身乏力,听了此话不免更添烦闷,闭着眼睛道:“我睡一会儿,皇上来了你再叫我。”碧瑶见她十分困倦,又深知她的脾气,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得仔细关了花窗,悄声退出。碧瑶走了后,卿尘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身拢着披帛坐在那里。面前铜镜映出她的容颜,她漫无目的地垂眸看着云帛散开在脚边,那丝丝入扣的纹路看在眼中却不时有些模糊。她抬手撑着额角,突然瞥见铜镜中多了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青衫淡淡,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目光深邃,静静望着镜中的她。寝殿中长明的宫灯轻微一跳,卿尘低声轻叹,站起身来。不料眼前竟猛地一黑,她急忙伸手去扶镜案,谁知却正按在打开的妆奁之上。玉声乱响,凤簪翠环飞落一地,夜天凌已经疾步上前将她扶住。碧瑶她们被东西落地的声音惊动,匆忙赶进来,只见满地狼狈,皇上抓着皇后的手一脸怒容。随后而来的宫娥内侍跪了一地,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敢说话。只有碧瑶战战兢兢叫道:“皇上,娘娘……”卿尘一阵晕眩过去,见碧瑶等人都十分惶恐地看着他俩,缓声道:“这里没事,都下去吧。”碧瑶心里七上八下的,看这样子倒像是俩人真吵起来了,却又怕冒然相劝适得其反,斗胆说了句:“皇上,娘娘身子不舒服,您……”卿尘眸光淡淡往这边一扫,碧瑶便不敢再说,无法可施,只好带着众人暂时退出殿外。卿尘靠着夜天凌的搀扶坐下,夜天凌不悦道:“觉得不舒服怎么不宣御医,你这又是跟谁赌气?”卿尘眸色一黯,无心和他争吵,只说道:“不过是刚才试冠服站得久了有些累,这些凤冠霞帔看来并不适合我。”听她这么说,夜天凌脸色微沉,这几天心里窝着的火气不禁被勾起苗头,隐隐便要发作。俩人僵持着,殿中一时异常地安静。卿尘倚着凤榻,倦倦合上眼眸。她原本便是强打着精神,现下更觉得胸口滞闷,忍不住频频咳嗽。突然一只手覆上额头,接着便听夜天凌愠怒的声音道:“传御医!”卿尘自己清楚这症状,待要说不用御医,只见夜天凌神色严厉,着实也无力再行争辩,便任御医赶来请脉开药,不一会儿侍女们先奉了姜汤上来。她素来不喜姜汤的味道,却在夜天凌的怒视下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玉盏掷回盘中,转身向内静躺着。侍女们细碎的脚步陆续消失在殿外,四周空空荡荡便显得格外冷清,卿尘身上却搭来薄衾,“怎么,背着我做出那么大胆的事,还跟我发脾气?”夜天凌话语低沉,颇为不悦。卿尘并不后悔那晚出城惹得他不快,说道:“我若做错了,你罚我便是,为何却拿冥执他们出气?何况我已经回来了,四十万大军平安入城,我又哪里做错了?”话未说完,夜天凌剑眉猛蹙,伸手硬将她从榻上拉起来面对自己,怒道:“你若是回不来呢!我夜天凌十余年铁血征战,踏平山河万里,区区四十万大军能耐我何?用得着你夜出帝都,孤身犯险!你是怕我输了这一阵,还是怕他丧命于我剑下?”他几乎是声色俱厉,目光严邃冷冽,迫得人如坠冰窖,卿尘脱口便道:“我确实是怕,我怕你们任何一个再变成第二个十一!”夜天凌脸色猛地僵住,额前青筋隐现,眼中的凌厉却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说出这话,卿尘也呆了片刻,转而侧首垂眸,满身尽是黯然:“当年击鞠场上和你并肩作战的五个人,如今只剩下他和十二了。你若真的信我,就不该恼我,我虽是胆大行事,却也是深思熟虑过。现在非但你与他安然无恙,近百万将士也不必自相残杀,这些许冒险难道不值?”夜天凌狠狠揽着她,眸中戾气低沉:“若不是因为信你,我当晚便已下令挥军平叛。我虽信你有把握全身而退,但你若当真有所闪失,帝都中岂止是血流成河的局面!但那又于事何补?难道还能再有奇迹,再让我隔着千年万年遇到一个宁文清,或是一个凤卿尘?”他霸道的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那字字句句像是丛丛炙热的火焰,灼得人心中又暖又痛。卿尘向来言辞不输于他,此时却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触得他的心跳在手底起伏不平,当真已是怒极。卿尘愣愕间,只听他再道:“这江山王位,不过就是游戏一场,我岂会用你的安危去换取,又岂容他人觊觎于你?我若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天下!”卿尘心里早已柔软一片,面上却不服软,下颌微扬:“我既然是你的妻子,难道还怕了这点儿风险?我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凭什么做你的妻子?”夜天凌一怔,顿时哭笑不得,又气又恨:“是我的妻子就得听我的,你要是再敢背着我自作主张,我……”他说到这里顿住,卿尘修眉一挑,问道:“你怎样?”夜天凌见她眸中黑盈盈一片,尽是柔情暖意,近在眼前地这么看着他,硬将那满腔怒火包围、缠绕,寸寸化做了无奈。终于长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老天怎么送了你这么个女人来!”卿尘头抵着他的肩膀,幽幽说道:“我这女人既让你如此不满,他们已准备了天下美女供你挑选,想必总有善解人意的。”夜天凌微怔,扳过她身子问道:“什么?”卿尘淡淡抬眸,看住他:“内廷司已拟好了添选妃嫔的标准,六宫中一后、四妃、九嫔之下,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宝林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八品之下六局二十四司掌仪女官各四名,司二十八人,典二十八人,掌二十八人,其他无品级女官人数不定。”夜天凌听得大皱眉头:“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卿尘道:“议章两天前便送致远殿了,你难道没见着?”夜天凌失笑:“没留意,光那些朝事的奏章还不够我看,哪有时间看这些。”卿尘见他眼中倦色淡淡,想必又是几夜未曾安眠,不忍再同他去计较这些,只是静静与他相拥。夜天凌抚着她披泻肩头的长发,良久,突然一笑:“明天下旨让内廷司整顿宫闱去,免得他们没事找事做。”卿尘笑笑不语,往他怀中靠了靠,他身上温暖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仿佛惊涛骇浪里一湾平静的桃源。该说的话她早就说过了,不必再重复。他不曾信誓旦旦地给她任何承诺,只是他懂她要什么,有些事情他会去做,他会护着她,她知道。一股倦意压了过来,她闭上眼睛,留恋于熟悉的怀抱,什么都不再想。夜天凌不料卿尘就这么依偎在这里睡去,颇为无奈,轻轻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此时此刻心中却只余爱怜。气她恨她,却又岂不知她为何甘冒奇险?她从来就不是他的弱点,她是与他心心相印的知己,风雨同舟的伴侣,一路相随,一生相伴,因彼此而精彩,共比翼而同辉。他就这样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安静不动。几天来的冷淡一旦揭开,才发现原来心里眼里早都是她的影子,再看一生也看不够,什么三宫六院,娇娥粉黛,都不及她一颦一笑。这世上有了她,他眼中便只有她,这世上若无她,他便一无所有。过了些时候,卿尘正睡得昏昏沉沉,晏奚在殿外求见。夜天凌没说话,只是示意他进来。晏奚到了榻前,怕惊动卿尘,压低了声音禀道:“皇上,湛王求见殷娘娘,已经来了快两个时辰了。”夜天凌皱眉,沉声只说了一句话:“让他回去。”夜天凌即位后,加封太后为太皇太后,追封莲贵妃为和惠皇太后。天帝的妃嫔中,除了苏淑妃晋为皇太妃外,都依例送往千悯寺居住。殷皇后虽是正宫娘娘,却并没有受到尊封,如今迁居清泉宫,身份颇为尴尬。湛王回京后曾数次请见母后,却都未得准许,晏奚看皇上的脸色,情知多说无益,正欲退下,卿尘却听到声音醒了过来,“晏奚,慢着。”晏奚躬身留步:“娘娘。”卿尘垂眸思忖片刻,对夜天凌一笑,赤足步下凤榻,站在案前写了几个字,回头吩咐晏奚:“带给湛王。”晏奚迟疑地看向夜天凌,夜天凌下颌轻抬,他便取了笺纸,退出含光宫,待进了致远殿偏殿,便见湛王负手站在窗前。午后的阳光穿窗落在他身上,耀得那身亲王常服上的五爪云龙栩栩如飞,背在身后的手稳持,清雅的面容淡定。他平静地看着御苑中草木葳蕤,秀水碧流,似乎从晏奚走时便一直这样站着,分毫未动。听到脚步声,夜天湛回头看去,晏奚上前道:“王爷,皇上现在含光宫,恐怕一时不会回来。”尚未抬头,便感到一道明锐的目光落在身前,湛王温润如冰丝的声音淡淡响起:“本王在这里等。”晏奚抬眼看去,只见湛王已然重新看向窗外,眼前唯余背影挺拔。他将笺纸呈上,再说道:“这是皇后娘娘给王爷的,请王爷过目。”夜天湛意外地回身,接过笺纸展开,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视如我母。清墨乌亮,化做他眼中一丝震动。他虽然一直见不到殷皇后,却也知道殷皇后除了名份上未得晋封之外,一切吃穿用度皆保持先前皇后之例,不曾有分毫更改。既然有卿尘在,他倒并不担心母后会受委屈,此事也不能操之过急。他沉思良久,唇边逸出一丝极轻的叹息,没再说什么,只是终于转身举步离开了致远殿。晏奚走后,夜天凌没问卿尘刚才写了什么,也没有起身,扶着膝盖又坐了会儿,方才慢慢站起来,只一动,便暗中抽了口冷气。卿尘看他神色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忙说:“快走走,活动下气血。”夜天凌一边抻着肩膀,一边回头,忽然轻轻一笑,深眸中满是戏谑的意味。卿尘有些脸红,低了头又从睫毛下瞥他,终于忍不住又问,“好些了?”夜天凌血气在全身流转一周天,那种酸麻的感觉逐渐消退,笑着扬声吩咐道:“来人,掌灯!”立刻便有两排绯衣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盏青玉缠金灯,步履轻巧,将寝殿中灯火一一点燃。夜天凌转回卿尘身前,伸手试试她额头:“要不要再睡会儿?这几天养好精神,待到册后大典,天下人可都看着你呢。”卿尘睡时出了一身汗,身上虽略微轻松了些,却仍旧软软乏力,靠回凤榻之上,问道:“怎么突然要举行什么册后的大典?这些日子我要被那些女官折磨死了。”夜天凌指尖抚过她修长的黛眉,淡笑道:“我要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妻子。”卿尘悠然笑问:“难道没有册后大典,我就不是你的妻子了?”夜天凌道:“不一样。”卿尘淡声道:“怎么不一样?你是夜天凌也好,是王爷也好,是天子也好,对我来说不过是我的夫君,就这么一个人,都一样的。”夜天凌躺在她身边,一只手垫在脑后,目光遥遥望出去:“清儿,这天下只要是我的东西,便是你的,只要能给你的,我都要给你。我的妻子,我不要她有半分委屈或是遗憾。”卿尘以手支颐,长发散垂在他脸侧,随着她侧首浅笑的动作,微有兰若的清香。他伸手穿过那道墨色的幕帘,如同穿入了神秘的梦境,她的美无处不在,无处可藏。卿尘抬手与他十指相握,贴在面颊旁,微笑说道:“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便足够,不必非让别人也清楚。四哥,你让他们把册后的典礼取消了吧,我想要的,你早已给了我,我并不在乎这个。这一次大典,前后耗内银近十万两,劳师动众,却不过只是给天下人看个风光。如今北疆战乱方休,百事待兴,稳定西域、南治大江都等着国库的银子,有多少人盼着我们顾此失彼。十万两银子虽不是什么大数目,却还是用在刀刃上更好。再说,我也实在没精神应付那些礼仪,不如让我清闲一日更好。”夜天凌静默片刻,“你若坚持不要,便依你。我今天看了他们的奏本,那些仪程确实太过烦琐,正想问你的意见。外面暑气太盛,你身子又不舒服,我也怕你吃不消。”卿尘心满意足地柔声道:“如此多圣上恩典。”夜天凌垂眸看她,扬眉淡笑:“免了。”他抬手拥着卿尘,卿尘见他许久不说话,似乎有什么事情想得出神,不由问道:“四哥,你在想什么?”夜天凌扭头看向她,此时他双目熠熠,精光摄人,先前的些许疲惫早已荡然无存,“清儿,你可知我有多少事想做?”他伸开手掌在面前劲握成拳:“这帝王之业不在手握王权的一刻辉煌,而在于盛世大治、国富民强。给我十年之期,我不会让你、让我的臣民失望,甚至我的对手,也必以与我对敌为荣。”卿尘仿佛看到了昔日大漠飞沙,千军万马前他睥睨群雄的一刻,他冷对众生,他雄心万丈。这个男人征服了她,亦征服天下,她征服了这个男人,亦与他携手,共赴天下。“四哥,一山尽处是一山,峰高路险,正是好风景,我已经忍不住想去攀登游览了呢!”夜天凌拥她在怀,长声笑道:“今日天朝有帝如我,有后如你,必将千古传颂,万世景仰。你我此生痛快!”卿尘笑搂着他的脖颈,明靥如花,吐气如兰,夜天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忽然翻身吻住了她柔美的红唇。卿尘星眸轻阖,调皮地伸手探进他的衣衫,指尖温软,沿着他的脊背流连辗转,一路滑下。夜天凌呼吸逐渐急促,低声道:“清儿。”卿尘含糊地应他,温香软玉,雪肤凝琼,兰芝般的清香缠绵,诱人心悸。她肌肤间的温度沿着他掌心的轻抚烧起爱恋缠绵,他却突然将头埋在她颈间懊恼地叹息一声,撑起身子坐在榻边,背对着她。卿尘十分奇怪,勾住他的腰探身过去,询问地看他。夜天凌一把蒙住她的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身上还发着热,好好躺着去。”卿尘一愣,随即笑着蹭往他怀里,夜天凌紧揽着她,声音微哑:“别闹,要是睡不着了,就陪我看会儿奏章。斯惟云的手本今天送来了,你也看看,有几条建议很是不错。”卿尘听他这么说,便不闹他了。夜天凌命人去致远殿将奏章取来此处,传了晚膳。用过膳后,他坐在案榻前专注于未尽的政务,卿尘便靠在近旁细细翻看斯惟云的手本。俩人不时交谈几句,不觉夜入中宵,宫灯影长,满室静谧,偶尔无意抬眸,目光相遇,会心一笑。下卷 第58章 桂宫长恨不记春翌日,殿中内侍传昊帝旨意取消了原定月末的册后大典,凤衍听说后,心下不免泛起隐忧。近日来宫中多有帝后不和的说法,据传言昊帝曾在含光宫大发雷霆,似乎为得是湛王之事。凤衍在中书省值房内负手踱步,中宫皇后,这可是凤家最大的依持。当初她远湛王,弃九王,一手替凤家选中出人意料的凌王,现在大局初定,她却又在这当口因湛王与之失和,岂能叫人不生担忧?再过几日,天气日渐炎热,帝后同赴宣圣宫避暑。昊帝却只在行宫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便起驾回宫,将皇后独自留在宣圣宫。如此一来不但凤衍心中疑惑,人们都开始议论纷纷。从当年的种种传说到如今凌王登基湛王回京,多数人都猜测皇后不过是昊帝牵制湛王的棋子,或是凤家联姻皇族的手段。更有不少人唏嘘湛王爱美人不爱江山,叹有情人难成眷属。这些传言卿尘并非没有听到,却充耳不闻,自在宣圣宫静心休养。那次意外之后她身子越发不如从前,些许风寒竟反复难愈,接连数日低热不退。夜天凌甚为担心,仔细问过御医后,亲自送她到宣圣宫静养。卿尘不耐烦宫中御医随侍,夜天凌也不坚持,只派人去牧原堂将张定水请来,要他在行宫小住一月。卿尘不由笑他小题大做,但平时与张定水谈医论药,倒十分惬意。既无事烦扰,心情又轻松,身子便大有好转。静苑幽林,三两盏淡茶,清风白云,流水自在山间。转眼盛暑已过,卿尘觉得精神渐好,便准备回鸾天都,只因入秋之后不久,便是太皇太后大寿之日。此次大寿宫中原想热闹庆祝一番,但太皇太后自去年冬天便卧病在床,身体衰弱,已没有精力出席寿筵大典,只命一切从简。当日大正宫中政权更迭,夜天凌早便调拨御林禁卫驻守延熙宫,是以外面天翻地覆,却也不曾惊扰到太皇太后。只是事后太皇太后得知天帝与汐王、济王的情况,不免伤心不已。卿尘虽医术精湛,却也只能治病医痛,并不能阻止衰老,皇宗司私底下已经开始筹划殡仪,只恐怕太皇太后与太上皇都熬不过今年冬天,到时候手忙脚乱。到了大寿那日,文武百官在圣华门叩祝太皇太后慈寿福安,延熙宫女官出宣太皇太后懿旨,颁下赏赐,免外臣觐见。苏太妃与皇后率内外命妇、二品以上臣工内眷入延熙宫朝贺。献礼、祝寿之后,各命妇、夫人依序退出,只留内宫妃嫔及诸王妃赐宴。早朝一过,夜天凌便直接赶来延熙宫,?王、湛王、漓王亦随后而至。太皇太后由侍女扶着自寝宫走出,夜天凌见皇祖母步履艰难,巍巍颤颤,明明是喜庆的日子心中却没来由生出伤感,敛了神情,快步上前亲自搀扶。太皇太后握了夜天凌的手,看着?王几个兄弟趋前叩请皇祖母寿安,突然长叹一声:“今年人少了,明年我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着你们来贺寿。”众人笑意都是一滞,四周略见沉闷,却接着便听夜天湛朗朗笑道:“皇祖母不见今年还多了人吗?”笑语春风,将凝滞的气氛顿时带了过去,众人的眼光也被吸引到他身旁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见夜天湛微笑对她颔首,便移步上前。她身材窈窕,婀娜修长,薄纱半遮面,让人看不太清她的模样,但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却明亮妩媚,顾盼间风姿尽现。这正是于阗国朵霞公主,大家都往朵霞看去的时候,皇上目光却只在她那里一停,随即看向湛王,而与此同时,湛王也正向他这边看来。两人视线半空相遇,似乎在那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湛王携于阗公主回天都之后,朝中形势一直处于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大臣之间明显分为两派,拥护湛王之人并不减少,相反湛王息战止兵之举更让众人称颂,甚至一些军中将士也敬服湛王统御军队爱惜士兵,纷纷以“贤王”称之。湛王这番以退为进收获奇效,夺嫡宫变的刀光剑影逐渐淡去,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凶险的战争正缓缓拉开帷幕。只是此时,无论是皇上还是湛王,却没有人愿意将这些在太皇太后面前表露半分。朵霞大大方方地上前给太皇太后贺寿,她汉语说的很是不错,语调明朗轻快,入耳动听。太皇太后见了朵霞这般形容,忆起些许往事,对苏太妃道:“这倒叫我想起一人来。”苏太妃情知说得是谁,当年天帝带着茉莲公主回京时的情景亦清楚地浮上心头,她柔声道:“母后,隔着这面纱,什么人都有几分像的。”太皇太后道:“想是我老了,有这面纱在,便看不清楚人了。”十二在旁笑说:“七哥让公主遮着面纱,可是怕公主的美貌被别人看去?这未免太小气了吧!”夜天湛“呵呵”一笑,尚未答话,便见朵霞明眸流转,说道:“轻纱遮面是我们西域的习俗,只为了遮挡风沙日晒,中原女子到了我们那里也是这样的。你们若是不喜欢,我便不戴了。”说着玉手轻扬,便将面纱落下。只见她肌肤白得异乎寻常,琼鼻桃腮,丹唇皓齿,那双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骤然搭配上这近乎完美的五官,只叫众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约而同涌起惊艳的感觉。卿尘早就听说过朵霞的美貌以及她与湛王在西域的传闻,淡淡笑着往夜天湛看去。这一转头,却发现夜天湛也正看着她,眸底深处专注的神情脉脉无言,动人心肠。却只瞬息,他扬唇一笑,笑里全是漫不在乎的潇洒,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让朵霞摘了面纱,待会儿回府时我的侍卫们怕是要不够用。”太皇太后指着他:“看他得意的,凌儿,今晚你让御林侍卫给他把公主送回府去。”夜天凌答应:“皇祖母放心,待会儿再让内廷司看看库里还有多少丝缎,都送到湛王府,以后但凡公主出府,便让七弟护个严实。”这一说大家都笑了,一时间其乐融融。卿尘示意内侍传宴,特地让朵霞公主与她同席,陪伴太皇太后说话,再往下便是靳慧与湛王世子元修。湛王身边是王妃卫嫣,一直颇含敌意地看着朵霞公主。朵霞却就当没看见,偶尔抬头时黑宝石般的眼眸明光闪耀,随即高傲地扬起下颌。卫嫣心头便似被猫抓了一把,而更让她耿耿于怀的却是于近旁静坐着的卿尘。想起近来沸扬天都的传言,自己的夫君便是为了这个女人连皇位都拱手出让!她一句话,竟让他连命都敢赌上,竟让他将王府中他妻儿,将所有追随他的仕族都弃之不顾!如今这个女人位居正宫,一身鸾红凤服明媚端秀,那红如汩汩的鲜血浇灌入心,催得嫉恨野草一般疯狂生长,即将要湮没人的理智。卫嫣手压着嵌金象牙箸禁不住恨得发抖,却忽然便觉得一道温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只见夜天湛笑握玉盏,正自旁看过来:“我们该给皇祖母敬酒了。”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暖酒的香气就在耳边,鸦鬓修眉下一双略挑的丹凤眼在宫灯影里深浅难辨,卫嫣身不由己地随他起身,端盏、微笑、祝酒……几乎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能听到他温文从容的声音,回荡心头。待到重新落座,席间众人谈笑依旧。夜天湛斟了酒对她举杯,低声道:“我这一年多征战在外,府中辛苦你了。”体贴的话语如玉罄轻击,清水入盏,低沉而轻缓,卫嫣微垂螓首,“这都是妾身份内之事,只要王爷在外平安就好。”夜天湛微微一笑,将酒饮尽。那早已预料的一笑,几分疏淡在光影中一晃而过,快得叫人不及捕捉便已无影无踪。他把玩着玉盏,盯着卫嫣漫不经心地道:“这些日子慧儿和朵霞一直相处得不错。”闲话中若有若无的深意,卫嫣心里突地一跳,抬头时他却早已望向对面,目光落处,靳慧正抱着元修温柔地微笑着。元修清秀可爱的模样便如满桶冰水将刚刚暖起来的心头浇了个通透,卫嫣修长的指甲缓缓嵌进掌心,无声垂眸。元修已经一岁多了,正是要学着调皮的时候。他似乎特别喜欢卿尘,坐在靳慧怀中不时的要往卿尘那边扑,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说什么。靳慧被他闹得没辙了,便要让人带他下去,卿尘却伸手接过元修,笑道:“任他闹吧,皇祖母看着也高兴,我抱着他就是。”元修被卿尘抱着,立刻喜笑颜开,小手抓着她鸾服上的绶带不放。卿尘环着元修在膝头,孩子小小的身体带着醇浓的奶香,那样娇嫩柔软,叫人忍不住去呵护。元修有一双像极了夜天湛的眼睛,眼角微挑,眸心乌黑晶亮,望着人的时候总似带上笑意。那乌溜溜的眼珠看得卿尘心里有一处地方轻轻塌陷下去,她情不自禁地便想,这若是她的孩子该多好,若是她的孩子,她会不知道要怎么疼他。一股酸楚便那么泛上心头,她极轻地叹息,不期然抬头,却见夜天凌正看着这边。四目相对,他眼神中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歉疚,格外深邃柔和,她对他微微一笑,不必说什么,彼此早已心意相知。她从来没有怪他,又怎么能怪他呢?他的痛丝毫不比她少啊!只要他还平安地在身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元修不安分地在卿尘怀里蹭来蹭去,卿尘教他喊太祖母,他似懂非懂,依着卿尘示意的方向口齿不清地道:“菜祖母!”大伙儿顿时都乐了,卿尘啼笑皆非地点着元修额头:“是太祖母,太……祖母。”元修侧首看太皇太后,好像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太祖母!”这下喊得正确无比,太皇太后慈怀大悦,忙着答应,谁料元修回头仰着小脸看卿尘,清晰地对她叫道:“母亲!”卿尘愣在那里,诧异低头,元修顺势搂住她的脖子,软嘟嘟的小嘴一下子便亲在她脸上。他咯咯笑着抱卿尘,卿尘还没回过神来,十二已在对面打趣道:“不得了,这么小年纪就学会唐突佳人,长大了可怎么办?”卿尘此时疼极了元修,护着他:“长大了只要不像他十二王叔,怎么都好!”十二道:“这话我倒要找皇祖母评评理了。哎!抱元修离皇祖母和公主远点儿,你们前后左右的都是美人,别让他小小年纪就看花了眼!”太皇太后笑骂十二嘴贫,朵霞公主倒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十二不像夜天凌那样清冷,不像?王那样淡远,也不像夜天湛那样难以琢磨,最好相处,不禁就对他笑了过去,倒把十二笑得一怔,俊面微红。夜天湛此时却没注意朵霞公主,只凝神望着卿尘和元修。卫嫣冷眼旁观,他唇角那抹笑全然不是平素的高贵与疏离,他笑得这般真实,一缕刻骨的柔情在那笑中缓缓流淌,轻轻蔓延,卫嫣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此时此刻心中的念想,他盼望着那个抱着元修的女子就是孩子的母亲,哪怕只一刻看着都是令人愉悦的。他这样由衷的不加丝毫掩饰的笑,她曾经多少次热切地盼望过,眼前她看到了,却偏偏又恨极了这样的笑。她若是什么都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可是新婚之夜她听得那样清楚,他叫着别人的名字!她似乎已经站到了悬崖的边际,底下是万丈深渊,而他的笑在前方诱惑着她,纵身跃下。“娘娘既然这么喜欢元修,不如请皇上下旨接元修入宫来住好了,也好陪伴太皇太后身边,常常得见。”卫嫣的话突兀地响起,夜天湛笑意猛收,不能置信地看向她,靳慧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声惊呼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忍住。殿中欢声笑语刹那全无,在场之人纷纷看向皇上。原本亲王世子入宫教养也是平常之事,但眼前这形势,元修一旦入宫,便如殷皇后般成了牵制湛王的人质。只要皇上有这个心思,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时机。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一句话,却只见皇上唇边一抹淡笑,讳莫如深。他将手边金箸放下,好整以暇地看了卿尘和元修一眼。元修此时玩得累了,抓着卿尘的衣襟渐渐要睡过去,幼小的孩子丝毫不知自己正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卿尘轻轻拍着他,温柔含笑道:“孩子还小,离开母亲难免会不适应,”她抬头和夜天凌对视了片刻,“等到元修再长大些,自然是要进宫学习的。到时候不妨请大皇兄做师傅,咱们交给十二王爷不放心,交给大皇兄总是放心的吧?”十二接话道:“怎么又扯上我?文才我是比不上大皇兄,但武功大皇兄就不如我了,到时别求我来教啊!”这时夜天凌淡笑道:“七弟文武双全,虎父无犬子,元修将来必定如他般出众,岂用得着他人操心?”夜天湛先前一刻的惊怒早已恢复如常,随即道:“还要请皇兄多加教诲才是。”夜天凌道:“孩子还小,说这些未免过早了,难得此时还能在母亲身边撒娇,何苦逼迫他们。”夜天湛不料他会有这样的话,这话中之意似明未明,竟像说这代人的事与下代无关。再想想汐王和济王,除了赐死了汐王长子之外,倒真是没有过分牵连。便是这份心胸气度,他扬眉往上看去,只觉有此对手,竟叫人胸怀舒畅。卿尘说完那话,便只低头哄着元修入睡,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挑起事端的卫嫣看一眼。夜天凌的话别人或许不懂,她却听懂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的意思他果然也懂了。眼见着元修睡得沉了,她小心地将他交给靳慧,靳慧早急得揪心,立刻便接过孩子来紧紧抱着,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卿尘对她安慰地一笑,轻声道:“放心。”靳慧微噙着泪,“多谢娘娘。”卿尘此时才往卫嫣那里看去,只淡淡一瞥,眼中一锋锐利盯得卫嫣脸色青白,她转身徐徐笑道:“坐了这么久,想必皇祖母要累了,皇上,咱们还是请皇祖母早点歇息吧。”太皇太后确也已经精神不济,夜天凌便率众人再为太皇太后上寿,卿尘亲自扶了太皇太后入内安歇。这时一个女官匆匆入内,在卿尘身前轻声禀报了什么,卿尘眉心一拢,还未及说话,殿前内侍已经高声通报:“殷娘娘到!”夜天湛闻声浑身一震,转身便往殿外看去。金檐华柱下,殷皇后正快步走来,身后跟着若干女官内侍,仓惶小跑。她身着明红鸾裙凤衣,云鬓高耸,钗钿华美,妆容精致,仪态高贵,眼底些许的憔悴并没有影响她骄傲的身姿,端庄雍容,一如从前。原本已经要退出的众人都停住了脚步,殷皇后到了殿中,先给太皇太后行礼:“母后大寿,我险些便不能来,如今晚了一步,还请母后不要怪罪。”太皇太后命她平身,殷皇后环视众人,眼中光彩迫人。夜天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母后!”卫嫣等人也急忙随他拜下。殷皇后低头看向儿子,神情之中满是爱恨交加。她握着夜天湛的手微微发抖,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忍了下去,再一抬头看到了朵霞,有些惊讶。夜天湛忙道:“母后,这是朵霞公主。”谁知殷皇后立刻眉眼一落,冷声道:“生得这般妖媚,这些异族女人除了蛊惑男人祸国殃民之外做不出半点儿好事,你给我记住了,离这种狐媚子远些!”众皆闻言色变,谁都听得出她这不光扫了朵霞的颜面,分明更是意有所指。夜天凌眸色陡深,隐见怒意,却只碍着在太皇太后面前没有发作。朵霞身为公主,在于阗国备受国王宠爱,入嫁天朝也被视为上宾,礼遇有加,何曾听过这般话语,美目一挑,站起来便道:“娘娘,自古只要有耽迷美色误国误民的事,都将女子说成是红颜祸水,却不知本是那些男人自己昏庸无道。若是心志清明,谁能蛊惑得了他们?若原本便糊涂,即便没有绝色当前也是一样。我仰慕王爷志高才俊,情愿随他远嫁中原,倒不认为他是那种区区美色便能迷惑的昏聩之人。”大家都没想到朵霞如此大胆,竟然当面顶撞殷皇后。殷皇后更是出乎意料,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夜天湛迅速看了朵霞一眼,回头即刻给殷皇后请罪:“母后,朵霞年轻不懂事,话说得有些过了,儿臣替她给母后陪不是。儿臣不是糊涂之人。还请母后放心。”殷皇后盯住他,“放心?你叫我怎么放心?别说是你,便是你父皇一世英明,到最后不还是坏在那异族妖女手中!你又哪里不糊涂了?”夜天湛焦虑万分,他心中纵有千般打算,现在却一分也不能对殷皇后说,只沉声截断她的话:“母后!”殷皇后甩开他的手,对太皇太后道:“母后,您也都看在眼里,夜氏皇族从始帝往下,哪个不是困在这个‘情’字里?穆帝、天帝,还有眼前这些,无一例外的!我管不了,您也不管吗?二十七年前那些事,纸里包不住火,您心里再清楚不过,现在这个皇上,到底是……”她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厉声喝道:“住口!”夜天凌眸中深暗处冷澹澹地泛出杀意。殷皇后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别人不知,卿尘却清楚是什么,心谷遽沉。若再说下去,就算是她,也保不了殷皇后性命了。太皇太后扶着卿尘的手面对众人,徐徐说道:“?儿,带着你的弟弟们跪安吧。所有人都退下,没有我的吩咐,一律不准进殿。”看过眼前儿孙,太皇太后老迈的眼中隐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光泽,那是历经岁月的睿智与通达,看尽人世的平静与深沉。些许的病态都被这光泽掩盖,此时的太皇太后似是换作了另外一个人。内侍宫娥首先依序退出,夜天湛不放心母亲,迟疑不愿举步。十二走到他身边,攀住他手臂:“七哥。”夜天湛对上那双素来散漫率性的的眸子,那其中稍纵即逝的锐光如他臂上现在感觉着的力道,强迫他压下心中翻腾不已的情绪。他回头,殷皇后站在大殿中七彩灿烂的琉璃灯下向他投来一瞥,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母亲原来离他这般遥远,生他养他的人,竟最无法了解他。随着脚步渐渐消失,大殿中只剩下太皇太后、殷皇后、夜天凌和卿尘四人,变得异常安静。冷酒残宴,丝毫不再有寿辰的喜庆,变得沉闷无比。卿尘重新搀扶着太皇太后坐下,殷皇后下颌微抬,面对着夜天凌,继而转头对太皇太后道:“母后没有想到那件事还会有人知道吧?当初莲妃不慎动了胎气早产,偏偏就在来延熙宫给母后问安的时候。母后一向不喜欢莲妃,那时却肯替她一力保证,天帝自然不会怀疑孩子究竟是谁的。如今想想,莲妃素来来故作冷淡,原来是恐怕这个秘密被人查知。”太皇太后双目半阖,略加思量,说道:“哦,你们是找到了当年那个御医。”殷皇后道:“母后原来还记得那个御医。”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不错,我虽然老了,这么个人还是记得起来的。当初我一时心软,便留了他活口,不想终究还是生出后患。也难为你们能想到此事,也还能找到这个人。”殷皇后道:“这便是天意,查了这些年,本以为不可能,却到底还是找到了。”太皇太后道:“看来你们是早就有心了,不过现在你们知道了,又怎样呢?”殷皇后道:“母后将这秘密隐藏了这么多年,纵然是念在他是穆帝之子的份上护着他,却不想想莲妃那种狐媚子,谁知她当初怀的究竟是什么人的孩子?”“砰”的一声,夜天凌一掌击上御案,他再好的涵养,听到殷皇后当面如此侮辱母亲,也不禁怒火中烧:“你说什么!”卿尘心中一惊,太皇太后扭头喝道:“凌儿!”夜天凌凡事肆无忌惮,却唯独对太皇太后尊敬有加,终于强忍下心中怒意。卿尘将手覆在他手上,他脸上冷意稍缓,但依旧骇人。殷皇后被夜天凌身上的狠厉吓得退了一步,但随即站定,毫不相让地继续说道:“他既然不是天帝的儿子,有何资格继承大统?即便天帝曾有传位诏书,也分明是被蒙骗所至!他篡位夺嫡,如今又将天帝幽禁在福明宫,生死不知,母后难道就袖手旁观吗?”太皇太后眸眼一抬,竟有种威严的气势从那目光中散出,“你既然来找我,想必还没忘记天帝是怎么登上这帝位的,当年若不是我保他登基,他又有什么资格继承大统?”殷皇后道:“正是母后那时英明决断,才有这数十年的安定,如今天朝百年基业岂能毁在别人手中?还请母后做主!”太皇太后道:“你也能想到天朝的基业,那你可知我当时为何要保天帝登基?”殷皇后怔了片刻,答道:“母后自然是为国择贤君而立。”太皇太后隐隐一笑,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当年穆帝驾崩,身后留有两子,我不立他们,固然是因为他们年幼,却更是因为他们做不了这个位置。那两个孩子,衍昭生性冲动,爱感情用事,衍暄胆小懦弱,难当大任。若将这偌大的国家交给他们,如何叫人放心?国立幼主,在旁虎视眈眈的仕族必掌重权,我们孤儿寡母,岂不艰难?所以我设法迫使他们拥立天帝即位,便是如此,天帝登基之初也是步履维艰,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后来的局面。昔日我立天帝,现在我护着皇上,都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私心,只为这天朝的基业不能葬送在我这里。皇上是我从小一手带大的,我深知他必不会让我失望。”殷皇后道:“母后这样说,我倒要问了,难道湛儿就不如别人吗?”太皇太后目光落在她脸上,意味深长地道:“湛儿很好,凭心而论,有些地方他甚至胜过皇上。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有你这个母亲。”殷皇后纤眉细挑,神色傲然不悦:“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太皇太后不急不缓地道:“其实你也很好,这些年来我在旁看着你执掌后宫,从来没出过半分差错,这已经是很难得了。论手段,论精明,这后宫之中没人比得上你,但唯独有一点,你的野心太大,太自以为是。”殷皇后冷笑道:“是人便有野心,这皇宫里谁是干干净净清高着的?若没有野心,又哪来站在这里的皇上?大家便都安稳了。”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不服气,我说湛儿坏在你手上,你不妨就看看你让他娶得那个王妃,真是委屈了我的皇孙!我的话你眼下不明白没关系,你也不需要明白了。那个秘密既然我守了快三十年,岂会让你生出什么是非?我便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谁也别想兴风作浪!”说话间她眼底凌厉渐生,声音略提:“来人!”常年随侍太皇太后的两个掌仪女官无声地走入大殿,垂目立在近旁。太皇太后看住殷皇后:“我今天说过的话等你想通了,便也不会觉得委屈了。”她冷声对掌仪女官说道:“送她回清泉宫,赐酒一杯,白绫三尺!”卿尘悚然惊住,就连夜天凌也未曾料到这般结果,一时诧异。殷皇后脸色一片雪白,这听着熟稔的话她曾不知说过多少遍,如今落到自己耳中,方知是如此滋味。她死死盯着太皇太后,却只见到太皇太后苍白的眉梢淡扫着冷意,绝然无情,那平静的目光迫过来,竟让她止不住浑身发抖,连发间的钗环也颤得轻声作响。她狠狠握着凤服华带的一角,冰滑的丝缎深凉刺骨,两个女官面无表情地移步上前。“慢着!”卿尘出声阻止,趋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殷娘娘罪不至死!”太皇太后嘴角泛起缓笑,是慈祥,也是坚决:“卿尘,心慈手软,必留后患,我岂会在同一件事上错两次?你也好好看着,要执掌这后宫并不容易。有些人无罪,却必死。”这道理卿尘不是不知,却再求道:“皇祖母,事有可为不可为!”她苦苦坚持时,夜天凌上前将她挽起,立在那里淡声道:“皇祖母,请您开恩。”冰冰冷冷的话语,却也是求情了。卿尘如释重负地看向他,他平视前方,似不察觉,只是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太皇太后待夜天凌说了这话,含笑凝视他良久,而后唇边转出一声松弛的微叹,挥手道:“带她下去,从今日起不准踏出清泉宫一步,不准见任何人。”两名掌仪女官俯首应命,殷皇后从濒死的震骇中回转过来,惧恨交替,神色青白惨恻。她一一看过眼前三人,猛地广袖长挥,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太皇太后一直看着殷皇后骄傲的背影消失不见,身子一晃,扶住几案,似乎所有的精神都已用尽,取而代之尽是疲惫。卿尘和夜天凌匆忙赶上前去,扶持在侧,卿尘看了看太皇太后的情形,“皇祖母,我宣御医奉药进来。”太皇太后摇头止住卿尘,看向夜天凌:“原来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