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25

“这是什么?”夜天凌见盏中碧色盈盈,淡香袭人,随口问了句。那小侍女抱着漆盘刚要退出,忽然听到他发问,竟吓了一跳,怯怯的不知该怎么回答。凌王府中的侍女一向对夜天凌有些害怕,卿尘见她年纪尚小,温言笑问:“是荷叶露吗?”那小侍女急忙点头,细声回答:“回王妃,是莲子荷叶露,白夫人……让奴婢送来的。”卿尘淡声道:“知道了,你去做事吧。”小侍女一直不敢抬眼看夜天凌:“是,奴婢告退。”说罢放轻脚步匆匆退了出去。卿尘调侃道:“整日在府中不苟言笑的,谁见了你都害怕。”夜天凌抬手取过瓷盏,悠闲的搅动着:“那怎又不见你害怕?”卿尘以手支颐,斜靠在锦垫之上,闭目养神:“天道之数,一物降一物,若都怕你还了得?”却听夜天凌轻笑一声,倒没驳她,竟是默认了那一物降一物的话。卿尘乌墨般的眼线轻挑,笑意流泻,忽然清香扑鼻,睁开眼睛一看,夜天凌将他手里搅开的荷叶露递到了她面前:“怎么不尝尝?”卿尘懒懒摇头,夜天凌见她这几天总吃的极少,不免担心道:“便是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儿,两个人反倒比一个人吃的少了,这怎么行?”但见那荷叶露玉冻一般盛在白瓷盏中,几粒去了芯的莲子缀在上面赏心悦目,卿尘于是伸手接过来:“这个看着很清爽。”夜天凌便随手拿了她那一碗,搅几下,尝了尝:“味道不错。”卿尘慢慢吃了小半便放下了,听湖上远远传来细语笑闹,却是侍女们划了小舟在采莲。轻舟破水,花叶碧连天,看的人心头痒痒的,她回头软声道:“四哥……”夜天凌笑着站起来,扬声吩咐:“晏奚,着人备船游湖!”外面伺候着的晏奚利落应声,马上去办。夜天凌扶了卿尘起身:“不能久了。”卿尘笑应道:“就一会儿。”刚站起来,忽然间心口骤生剧痛,紧接着天旋地转,腥甜气冲上喉间,她身子一颤,不觉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夜天凌大惊失色,匆忙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清儿!”卿尘只觉得心头似有千万把尖刀在搅,胸中血气翻涌,压也压不下,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呕出。低头看去,只见手腕上一道血色红线隐隐出现,蜿蜒而上,红尘劫!她勉力抓住夜天凌的手,想要提醒他荷叶露中有毒,却只是不断咳血,身子软软一丝力气也无,眼前逐渐模糊,似乎阳光太烈,欲将一切烧灼成灰。她竭尽最后一丝清醒望向他,耳边传来他惊怒交加的声音,他应该没事,他的怀抱还是温暖而坚实,可以放心的依靠,惨红一片的血色淹没过来,越来越浓,骤然化作了黑暗。红尘劫,源出西域,连环奇毒。绝神志,断脉息,逆血全身,关脉三寸处隐有红线如镯,镯绕九指,无解。张定水枯瘦的指下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线正在逐渐加深,缓缓的又沿着卿尘苍白的肌肤绕上一圈。比起内外慌成一团的众人,夜天凌神色还算镇定,张定水刚一抬头,他立刻问道:“怎样?”张定水缓缓收回手:“可解。”本应如释重负的时候,夜天凌依旧剑眉紧锁,而张定水的神情也并没有多出轻松的痕迹,“毒可解,但却要殿下舍得王妃腹中的胎儿……”夜天凌眼中蓦然一震,截下他后面的话语:“我只要她平安!”张定水点头道:“依方才所言,下毒之人实则是针对殿下而来,若这毒真的是入了殿下体内,便是我也无能为力了。眼下红尘劫的本毒可用血魂珠化解,血魂珠有归血通脉的功效,但本身亦是剧毒。红尘劫之所以名列天下奇毒,便是因其毒中缠毒,解毒亦是种毒,生生不息,永无休止,说是有解,可谓无解。但眼下王妃体内有一个受体,我可以金针引导,借血脉运行之机将血魂珠逼入胎儿中,胎儿脱离母体,则毒随之而去。”红镯妖娆,缠着卿尘皓腕似雪,却如毒蛇噬心,夜天凌强压下动荡的情绪,“何处能找到血魂珠?”张定水道:“血魂珠虽不多见,牧原堂却也不缺。只是有一事我必得让殿下清楚明白,王妃腹中胎儿已有七个多月,精气已聚,形体已成,且极有可能是个男婴。若此时产出母体,我有把握保其平安,殿下是否要再行斟酌?”夜天凌薄唇一刃:“不必!”张定水微微喟叹:“殿下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定保王妃无恙便是。”极深的海底,四周很宁静,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丝声响,沉沉的死寂一片。当卿尘恢复第一丝意识的时候,是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种力量将冰封的海水缓缓推动,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卷来,夹杂着冰凌的液体逐渐在血脉中奔流,那痛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的纠缠上来,她忍不住轻声呻吟,立刻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清儿,清儿!”清儿……谁在叫她?是父亲吗?和小时候赖床不起时一样,父亲是没有时间和她认真的,赖一下便过去了。她昏昏沉沉的想着,只想再次沉入海底,便可以躲避那如影随形的痛楚。然而那个声音始终执著的在催促,她挣扎了一下,有什么吸引着她,却又有种压力反扑过来,两相抗衡中那声音锲而不舍的霸道的将她往水面上拉,终于身子越升越快,有浮动的光亮逐渐接近,仿佛猛地破开灭顶的压力,眼前光亮大盛,一双深亮而焦灼的眼睛带着几分狂喜和惊痛,她看清了他,“四哥……”夜天凌一直紧握着卿尘的手,眼见那一圈圈夺命的红线正在缓缓褪去,指尖不禁微微颤抖,“我在!”他轻声说道。卿尘看到他毫发无伤的在身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幸好……你没有喝那碗荷叶露……”夜天凌心中已分不清是痛还是恨,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枪剑丛生,扎的骨肉鲜血淋漓,只紧紧将她的手握着,似乎想借此分担她的痛苦。卿尘神志逐渐有些清醒,恍惚感觉到金针入穴,在浑身的疼痛下不甚清晰。张定水行针的手极稳,气定神闲,专注而果断。天突……华善……膻中……巨阙……建里……神阙……气海……卿尘恍然一震,立刻醒悟到张定水用针的意图,惊痛万分,竭力想撑起身子:“不要……不……”夜天凌眼中满是苦楚,压住她想要护住腹部的手,哑声道:“清儿,别动!”卿尘无力挣扎,只能哀哀看着他,“四哥……他……是你的骨肉……你不能……”她的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乞求、无助,眼中泪水夺眶而出点点滑落,如滚油浇心,令人五脏俱焚。夜天凌牙关狠咬,卿尘的话撕心裂肺,逼得他不敢再看着那双满是哀求的眼睛。他冷冷抿唇扭头,那一分刚硬果决如铁,他绝不后悔这个选择,他可以不要一切,包括他的骨血,只要她无恙。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哪怕让她少痛一丝也好。张定水终于抬头,暗叹一声,重新取出两枚金针,手起针落刺入卿尘耳旁要穴,卿尘神志瞬间模糊,重新陷入了昏睡。两个时辰后,宫内得凌王府急报,凌王妃意外早产,一个七个多月大的男婴刚刚出生便已夭折。夜幕深落,夜天凌步履疲惫的走出王府寝殿,细月一弦,斜挂青天。眼前灯火通明,次第而上,照亮已完全压抑在夜色中寝殿的轮廓,广阔的前庭中,一面是黑衣黑巾的冥衣楼部属,一面是玄甲玄袍的玄甲军士兵,见到他出来,上千战士同时单膝跪下。整个黢黑的夜里,只闻齐刷刷衣襟振拂的响声,雪亮的剑,夺目的杀气。夜天凌缓缓仰头看向那刀锋般的冷月,掷下话语如冰,“踏平绿衣坊,挡者,杀无赦!”凌王妃中毒之后,当初送荷叶露入水榭的小侍女立刻便被查出,那女孩儿起初哀哀喊冤,但冥衣楼天权宫的手段连铁板都能撬开,何况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不过片刻,小侍女便供出投毒的主使者——凌王侍妾,千洳夫人。白夫人恨恨命王府中的掌仪女官将千洳自思园带出审问,千洳却着实惊骇欲绝,怎也不承认买通小侍女是要投毒谋害凌王与王妃。最后在掌仪女官的严辞逼问下,千洳才说出荷叶露中所放的不过是可令人意乱情迷的药物。千洳留恋王府却无望得凌王宠幸,终日郁郁寡欢,前几日被写韵邀出府去散心,回来路上转去寺庙上香时无意遇到一个叫三娘的女子,自称是城中官宦家的小妾。俩人似乎一见如故,三娘说起在家中被正妻欺凌,眼泪涟涟,千洳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将满腹哀愁也说给她听。三娘眼泪来的快,去的快,转眼便出主意给她,只说眼下凌王妃有孕在身,也不是没有法子让凌王来思园。千洳即便知道凌王永远不可能垂爱于她,却只紧紧抓着心中一丝残念,拿着三娘给的药,唯想一夜之后若能幸而得子,她就知足了。她只执著于编织这这番幻想,却并不知这微薄的念头已成了他人手中恶毒的刀,刀锋上淬着蛇蝎般的毒穿心透骨,就此将她推入毁灭的深渊。白夫人以往怜惜千洳,一直对她多有关照,但如今纵怜其不幸,更恨其不争,言语中再不留情面,“你真当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法子便能乱了殿下心志?依殿下的性子,他若是不想做的事,便是天塌下来也没用!纵然殿下真撑不住,王妃一手医术起死回生,难道还奈何不了这种下作的药?你也未免太小看殿下和王妃了!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就凭这个你如何配得上殿下?眼下我也护不得你了!你若还有脸见殿下,自己去求他饶你性命吧!”千洳如遭五雷轰顶,两个掌仪女官丢下手,她身子便软软瘫倒在地上。白夫人的话近乎残忍的覆灭了她所有幻想中的美好,光明普照在天涯的尽头,她在纵身而去时感到了极速坠落的快感,灰飞烟灭的一刻才知道,原来纵使飞蛾扑火,自己却连那双翅膀都从来不曾拥有。汐王府的门前向来只有两盏半明半暗的悬灯,与相隔不过两条街,当年明辉煊煌的九王府相比未免总显得有些寒碜。但如今九王府华灯尽落人去楼空,汐王府还是这两盏悬灯,在过亮的月色下看去可有可无。王府最深处的偏殿,异与常日的上了灯火,本应明亮的屋室却偏偏因两个人的脸色而阴晴不定,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的气氛悄然蔓延,烛焰偶尔一跳,晃的人心中一抖。暗银的紧身武士服,细长的眸眼,如敛了万千灯火的妖媚,庄散柳声音却阴沉的像能捏出水来,“非但凌王安然无恙,反而打草惊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早就提醒过不要动那个女人,你当我是说笑吗?”夜天汐心中正窝着火,近来手中诸事差错,四处不顺,先是手下数名朝臣连遭弹劾罢黜,接着定嫔被逐出宫,凤家与殷家朝堂相争,又莫名其妙一把火烧到了京畿司。今日中书省加急敕令,命军中各处整饬编制,京畿卫首当其冲,被勒令裁汰士兵近三千人。本来最为得力的碧血阁刚刚损兵折将丢了冥魇,眼下又出了这等事,如何叫他不恼火?因此冷哼一声,说出的话便也格外不入耳:“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一个女人,别说人还没死,便是死了又如何?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庄散柳眸中寒光魅现,语出阴冷:“无非一个女人?她若是死了,你今晚就得给她陪葬!你以为你是谁?这个女人的命比你值钱!”嚣张至极的态度,直气的夜天汐脸色铁青,勃然大怒:“你当自己是什么人敢对本王如此说话!本王对你一再忍让,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庄散柳今日像是存心来给他添堵的,阴阳怪气的道:“原来殿下很清楚凭自己的实力除了隐忍别无出路?那还是继续忍下去的好,免得前功尽弃,后悔莫及!”夜天汐眼底清楚的闪现出一线杀机,忍无可忍,狠狠说道:“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你又有多少本事!”说音未落,拍案而起,出手如电,便往庄散柳面上揭去。庄散柳身子飘飘往后一折,避开脸上面具,横掌击出,掌风凌厉。两人半空单掌相交,双双一震,夜天汐手中寒光爆闪,剑已入手,杀气陡盛,庄散柳足尖飞挑,面前几案应声撞向夜天汐。便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庄散柳已飞身而退,夜天汐既起了杀心岂会就此罢手?剑势连绵直逼,摄魂夺魄,庄散柳飘退三步反守为攻,空手对敌丝毫不落下风,眼中一抹冷笑浮动,如刀如刃。银影黄衫此起彼伏,两人身形闪出殿外,迅速缠斗在一起。如此响动立刻惊动了外面胡三娘等人,王府侍卫团团围上,一时难以插手,胡三娘厉声娇叱,短刀出手袭向庄散柳后背。却听月下铮然一声水龙清吟,胡三娘眼前一花,骇然发现眼前庄散柳身形鬼魅般闪过,自己的短刀竟迎面刺向夜天汐的胸口。她大惊之下猛然弃刀抽身,惊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夜天汐一动不动立在庭中,一把水光流溢的软剑轻轻架在他颈后,沿着那剑,一双邪魅的眸子,异芒阴暗,一身银色的长衫,风中微动。剑影潋滟着月色,不知出自何时,不知来自何处,似乎只要轻轻一丝微风,那月色便要随着波光散去,持剑的人似笑非笑的眼波微微一转,却叫周围横剑持刀的侍卫们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胡三娘颤声喝道:“庄散柳!你……你别乱来!”一声冷笑吹的月光微动,夜天汐只觉得那细薄的剑锋轻颤,沿着他的肌肤缓缓前移,剑上寒气刺的人汗毛倒竖,颈后却有温热的气息贴近,一股若有若无薰香的味道让他忽然感觉异常熟悉。“殿下,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我死了,不过现在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省下力气想想该怎么应付凌王。等收拾了他,我再陪殿下好好玩也为时不晚。”傲慢而阴柔的声音低如私语,依旧叫人恨的牙根痒痒,夜天汐却也着实不一般,方才那番震怒已不见踪影,此时全然无视利刃压颈,镇定转身,缓缓笑说:“庄先生好身手,本王领教了。”扭头对侍卫喝道:“还不退下!本王与庄先生切磋剑法用的着你们插手?”侍卫们四下往后退开,人人惊疑不定。庄散柳眼尾漫不在乎地扫过那些明晃晃尚未入鞘的刀剑,扬手一振,那柄软剑“嗖”地弹起,灵蛇般缠回腰间,化作一道精致的腰带。夜天汐心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影子,蓦地惊住。庄散柳随手弹了弹衣襟,:“今晚到此为止,庄某告辞了。殿下可要小心些,免得改日我再想找人切磋剑术,却没了对手。”未等夜天汐有所反应,他身形飘然一晃,已跃上王府高墙,银衣魅影瞬间消失在月色下。一阵风过,空气中隐约还残留着那股薰香的气息,龙涎香!夜天汐悚然记起这个味道。这种难得的香料当朝只有含光宫常用,日前殷皇后曾以此赏赐湛王迎娶于阗公主,除此之外,天朝皇族中唯一曾被准许使用此香的,便是敏诚皇后生前最为宠爱的小儿子,九皇子,夜天溟。夜天汐身上竟无由掠过一阵凉意,不寒而栗,胡三娘试探着叫了声:“殿下?”他猛地回头吩咐:“立刻去查九王府当年的案子!庄散柳……本王要知道他究竟是谁!”胡三娘莫名所以的应下,方要细问缘由,一个碧血阁的部属浑身是血冲入了王府,跌跌撞撞扑至夜天汐脚下,“冥衣楼夜袭绿衣坊!玄甲军……玄甲军……”话未说完,人已倒地气绝。夜天汐一脚踢开拽住他袍角的尸身,抬头看时,绿衣坊那边早已火光冲天,映红了伊歌城风清云朗的深夜。一道高起的屋脊上,庄散柳脚步略停,回头望向不远处火光烧天,细眸下一抹妖娆血色深浅明暗,化做阴沉的冷笑。当他得知凌王妃早产的真正原因时,便清楚凌王必不会让碧血阁活过今晚。而他却对汐王绝口不提,更毫无道理的与其纠缠了半天,让他根本无暇及时应对凌王的行动。没了碧血阁,汐王还有什么能耐来取人性命?何况他现下能否在凌王手下赢得活路尚属未知。这场火烧的好,连济王一并卷入了其中。当初他暗中设法帮汐王拉拢济王帮手,便从没想让济王从这溏浑水中干净的出去。一箭三雕!那双眼中映着的火光魅异盛亮,虽然事情并没有完全按他所预计的轨道发展,但并不防碍他达到目的,这番龙争虎斗的乱局正中下怀。现在他唯一需要知道的便是,当天都这一天巨浪逐渐沸腾到顶点的时候,他所想要的那个人将会身在何处?下卷 第52章 何处逢春不惆怅《天朝史。伊歌》,卷八十。圣武二十七年七月丁卯夜,广岳门私烛坊爆燃,火势迅猛,祸连左右,京畿司守兵渎职,扑救不及。凌王闻报,调三千玄甲军迁移民众,引水救火。寅半,大火熄灭,私烛坊化为灰烬。戊辰,牧原堂尽数收容灾民,资建房屋,民安。大理寺查,济王纵家奴私开爆竹坊,以至此祸。帝怒,削济王俸禄两千户,命其闭门思过。史笔如刀,然而再利的刀锋也刻不尽所有真像,在光明与黑暗之间那一刃模糊的灰色沉淀着岁月光阴最真实的痕迹,永远在迷离中带着隐约的面纱。绿衣坊那一夜,是胡三娘最后一次见到属于火的华丽。她站在灼热的青石地上看着火舌贪婪舔舐着碧血阁包括十三血煞在内所有的灵魂,狂舞的明焰飞窜上红楼碧阁,直冲霄汉。那个自烈焰中缓缓走出的身影如同来自地狱的冥王,剑锋下魑魅魍魉哀号惨叫,雪衣白刃斩尽残败哭歌,火影纷飞下冷冽如斯。寂灭众生的双眼,冰封了灼灼烈火、冲天热浪,仿佛和世界隔了一匹白练,底下血污虫蛇都与他无关,天地悲号,他站在极尽的高处,冷眼相看。“胡三娘。”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如他的剑,冰雪千里。火光动荡下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唯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压的人透不过气来,她知道穿过了烟火夜色他正看向她,那无形的目光似乎将她的身子洞穿,让人在这样注视中灰飞烟灭。她着实禁不住如此压迫,软软扑跪在夜天凌面前,娇声微颤:“四殿下……饶命!”媚媚的低头,几缕青丝荡漾:“汐王他们的事奴家都知道,请殿下饶奴家一命,奴家什么都愿说!”楚楚艳骨,万种风情,勾魂夺魄的眼中似有泪光泫然欲滴,几要将众生尽颠倒。可一抬眼,无声的寒气透心而来,那双眼睛中冰雪的痕迹不曾消融半分,只听到冷硬的一个字:“说。”凌王一字千金,这已是应了不杀她?胡三娘心中一喜,尽量保持着媚人的风姿,便怯怯说道:“奴家原本也是良家女子,那年在天都被湛王逼的走投无路,只好投靠汐王,汐王他……他原来是一心想图谋大事!”她为讨好夜天凌,立刻将汐王暗地里的事统统抖露了出来。汐王原来早与碧血阁沆瀣一气,他不得天帝看重,一向靠碧血阁暗中敛聚不义之财。当初天舞醉坊的案子,郭其替卫骞担了祸事,实则卫骞根本也是替死鬼。汐王知他纨绔好色,让他尝了几次甜头他便自己上钩,后来事发,又故意给了他督运粮草的要职,让他到北疆去送死,还想借此一并陷湛王于死地。而碧血阁在江湖上处处同冥衣楼作对,却是因知道冥衣楼守着皇族的秘密。当年定嫔在中宫服侍敏诚皇后,曾无意听她说起江湖上有着隐秘的组织暗中扶助皇族,后来迁入承平宫,竟发现了有密道通往宫外。碧血阁从密道里一些蛛丝马迹查到了冥衣楼,后来又查到莲贵妃手里有先皇赐给的紫晶串珠。汐王非但暗中图谋湛王,更也把凌王视作眼中钉。当初出征漠北,他泄露凌王的行踪给东突厥,联络始罗可汗派人暗杀,同时构陷凌王身边得力大将。那迟戍被剜目断舌丢入了沙漠暴晒,最终还是死在他的谋划下。那次不成,他又利用史仲侯,史仲侯的母亲当年也是中宫侍女,后来放出宫嫁人生子,定嫔曾有恩于她们一家。汐王便借定嫔的名义设法将他母亲囚困起来,要他在军中暗中相助突厥,用凌王的命来换母亲的命。“这几年来他一直想借突厥人的手除掉殿下,谁知殿下竟真灭了突厥王族,他便动起了用毒主意,那毒……”胡三娘急急抬眼往四周看去,突然抬手指着匡自初横在不远处的尸身:“是他配的!奴家还劝过他们不要这么歹毒,反而被他们斥责打骂!”夜天凌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个字,胡三娘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小心翼翼往前看去,只一触那目光便骇的垂下眼睛,“还有……还有……最近好些主意都是庄散柳给汐王出的,他也不知是什么人,厉害的很,连济王都有把柄抓在他手里,济王现在凡事就都帮着他们。这庄散柳好像很恨殿下,还一心觊觎王妃。啊,对了,汐王今晚让我们去查九王府,好像和他有关。”她能说的都说了,只是不见夜天凌有所满意,心里着实忐忑慌乱,轻愁含怨的抬头:“奴家以后情愿服侍殿下,殿下要奴家做什么都行!”她故意抬手拢了拢凌乱的衣衫,看似羞怯的垂下头去,青丝散垂,细腰一拧,领口处那凝脂般的肌肤却越发露了出来,映在火光下艳色跳动,柔光似水,只显得妖冶动人。忽然颈间一凉,夜天凌手中清光锋冷的剑已抵在了她咽喉,她失声惊呼:“殿下!殿下答应了饶过奴家的!”夜天凌剑尖微微用力,抬起她的脸:“没错,本王是答应了不杀你,如此千娇百媚,杀了未免可惜。”胡三娘美目之中泪光隐隐,似颦似愁,娇声道:“殿下!”夜天凌面无表情的收剑入鞘,淡淡对旁边道:“毁了这张脸,剜目断舌送到下九坊吧。”说罢转身往外走去,再也没有多看一眼。胡三娘呆在当场,忽然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几近疯狂的往前扑去:“夜天凌!你……你还是不是人!你……”后面的咒骂断在一声凄厉的惨呼中,夜天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烟火弥漫的黑夜。玄甲金戈,绿衣坊内外一律戒严,除了碧血阁前来增援的人被刻意放行,自广岳门火起后便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人能进入绿衣坊,包括先后赶来的京畿卫和济王府亲卫。的e0c641195b2742夜天凌缓缓纵马出现在封锁绿衣坊的玄甲军前时,济王正大发脾气,一众玄甲军战士却目视前方置若罔闻,全然不买这位王爷的账。一见到夜天凌,济王立刻将满腔的怒火发到了他身上:“四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府园好歹也在我济王府的名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凭什么把我们拦在外面?就算我管不着这事,连京畿司都不能进去,你玄甲军想干什么?!”夜天凌只拿眼角往他身上一带,语调冷然:“三皇兄知道这是大事便好,有和我理论的功夫,不如好好管管家奴,若是再多几家这样的私烛坊,小心下一把火烧到济王府,恐怕谁也救不得你。”济王根本就不知这座闲宅里是碧血阁的人犯了夜天凌的大忌,听到这般刚冷无情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说什么!”济王府靠私营爆竹坊牟取暴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原本事情隐秘的很,谁知去年不巧让京畿司查到了蛛丝马迹。天都中除少府司外严禁私造爆竹,这是不小的罪名,幸而汐王倒是个聪明人,替他瞒了下来不说,还表现的对此事很有兴趣,渐渐两府之间便往来频繁。今夜这私烛坊突然出事,对济王来说可真是火烧眉毛,天帝正在病中,这案子一牵出来定不会轻饶,如何不让他跳脚?关键是时值夏日,私烛坊根本是半歇业的状态,怎么就会突然事发?夜天凌没理睬济王铁青的脸色,冷哼一声:“至于京畿卫,防范懈怠,玩忽职守,明日等着听参吧!”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身前诸人,对站在济王身后不远处的汐王更是视而不见,说完此话,打马扬尘而去,玄甲铁骑紧随其后,人马飞驰,很快消失在黢黑的在长街尽头。“夜天凌!”济王指着玄甲军留下的一片狂肆飞尘几欲暴跳如雷,肩头忽然被一只手压住,汐王半张脸隐在随风晃动的火光下,明暗阴沉,“三哥,他是要和我们来硬的了,这时候故意弄出此事,摆明了是连你也不放过,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吃亏啊!”济王愣了愣:“故意弄出此事?”汐王道:“三哥难道没见这迁出的百姓都毫发无损吗?玄甲军分明是起火前便到了绿衣坊,早有准备了。”济王被那只手压的站稳身子,心头的火却一跳一跳的冲上头顶,怒道:“仗着父皇现在宠他吗?来硬的又怎样!难道我还怕了他?”“三哥说的是。”汐王站在他身后,眼底寒意?人,唇角却不易察觉的牵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凌王府今晚的灯火并不比往常明亮许多,却几乎是人人无眠。处理好一切事情已近凌晨,夜天凌屏退左右,独自往寝殿走去。一天烟火尘埃落定,月淡西庭,素衣微凉。碧瑶正从外面拿了什么东西回来,见了他轻声叫到:“殿下。”双目略有红肿,显然是哭过。夜天凌转身问道:“她怎样了?”“郡主已经醒了。”听了此话,夜天凌微锁的眉头却未见舒展,只说道:“你们都下去吧。”碧瑶像是还有话要说:“殿下……”夜天凌一抬手阻止了她,他着实不想再多听什么。碧瑶无奈,往寝殿的方向看了看,轻轻退了下去。当夜天凌步入寝殿的庭院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寝殿之前跪着个人,身形单薄,摇摇欲坠,显然已经跪了很久。他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这是眼下他最不想见的人。千洳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他,哀声叫到:“殿下……”夜天凌置之不理,径自往前走去,千洳膝行两步赶在他面前:“殿下!殿下!”夜天凌眼中冷芒微闪:“你在这里干什么?”千洳重重叩了几个头,钗钿凌乱:“千洳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只求再见殿下一面。”夜天凌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冷笑:“你是嫌毒不够份量,来看看我死了没有?”千洳脸色煞白,摇头哭道:“不是……不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殿下!我不知道那是毒啊!如果知道,我宁肯自己喝了也不会给殿下的!”夜天凌眼底冰寒:“那我真要多谢你了。”千洳满脸是泪,伸手想拉他的衣襟:“大错已成,千洳唯有以死赎罪,千洳不敢求殿下原谅,只要能死在殿下手中,死而无悔。”夜天凌猛地一拂襟袍,目露厌恶:“杀你脏了本王的剑。”千洳在他无情的话语中抬起头来,痴痴看着他,目露凄凉。冷风扑面,涔涔凉意如针似芒,一点点将她的心挑的粉碎,挑起那心底深处久藏着的哀怨孤苦,他刚冷的轮廓淡在迷离的水雾中,“是啊,我糊涂了,殿下是连杀我都不屑呢!从太后将我赐给你的那天起,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你每次来思园,都是为了应付太后派来的女官,天不亮便走。人去楼空,我就天天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园子,守着凌王府给我的锦衣玉食。我从来也不敢奢求和王妃争你的宠爱,只不过是求你看我一眼,哪怕偶尔对我笑一笑,万分的爱里能给我一分,我就知足了。难道我就真的一无是处,这么惹人厌吗?我是配不上你,可你又何曾给过我机会?”她越说越是绝望,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恨,只是死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夜天凌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的听着她的哭喊。忽尔青光一闪,他腰间佩剑出鞘,千洳的声音随着那抹清冷的光微微一浮,停住,她仰起头来对着他的剑锋,惨然而笑。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袭人的剑气并没有加诸在她的身上,但她看到长剑在黑暗中划出凌厉的亮光。“殿下!”“当”的一声,那剑合着血掷在她面前,夜天凌小臂之上一道长痕深现,顿时鲜血横流,他的声音漠然平稳:“你要的我给不了你,我若欠了你,也已经用我的骨肉、我的血还你了,从此两清,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血沿着他的指尖越滴越快,迅速在青石地上积成一汪血泉,风卷残叶,他的衣角在她眼前飘摇,扬身一转,绝然而去。一行血迹,两身清冷。千洳不能置信的看着夜天凌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过了许久,她缓缓低头看向眼前的血染的长剑,青锋耀目,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她仔细理了理自己的鬓角,将那散乱的钗钿端正,慢慢伸手拾起了那柄剑,剑上残留着他的血,他的温度。抬头,夜幕青天,月影冷淡,便如她的一生,从来都没有清晰过。转过青石道,夜天凌一步步迈上寝殿的台阶,他走的极慢,甚至在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完全停下了脚步,伫立片刻,缓缓的在那台阶上坐了下来。一切都安静了,他此时却有些不敢进入寝殿,碧血阁夺命的刀剑也好,济王的怒吼指责也好,汐王的阴谋诡计也好,都不曾让他有这般感觉,无所适从。手搭在膝头,臂上的血不停的滴下,一波一波的疼痛已经开始由肌肤渗透到骨髓,他却丝毫没有处理伤口的想法。方才那一瞬间,似乎觉得只有自己的血才能粉碎这样的荒谬,他几乎是痛恨自己,如果是他欠了谁的情,为什么要用清儿的痛去还?他抬手遮住眼睛,黑暗中却如此鲜明的浮现出一双清澈的眸子。她那样看着他,她在求他保护她的孩子,可他依旧做出了那个残忍的决定。那双眼眸黑白分明,因有着剔骨割肉的痛楚而更加清晰,利如薄刃,竟让他想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二十年傲啸纵横,踌躇滋味,今宵始知。他不由得紧紧握拳,伤口流血时所带来的那种尖锐的痛,倒叫人心里痛快些。此时他突然听到寝殿深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啜泣声,压在额头的手微微一松,睁开眼睛细听,霍然回身,站起来快步便往寝殿中走去。宫灯画影,层层青帷深深,他赶到榻前,看到卿尘正蜷在丝光柔润的锦衾深处,她的手紧紧抓着被角,身子却微微颤抖,那压抑的哭泣声埋在极深处几乎就要听不清楚,却让他顿时心如刀绞。“清儿……”卿尘听到声音迅速的将泪抹去,但看到夜天凌,她竟然向后躲去,避开了他。夜天凌僵在那里,清冷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崩塌裂陷,直坠深渊,声音满是焦急:“清儿,你听我说。”卿尘隐忍下去的泪水猛地又冲出眼眶,她神情有些迷乱,只是一双眼睛灼灼迫视着他哑声质问:“你为什么不救他,他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他已经七个月大了啊,他能活下来的,你为什么不救他?”“我……”夜天凌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疼的看着卿尘憔悴的模样,面带焦灼。可是面前那眼中的责问太锐太利,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无法和一个人的眼神对视,终于闭目扭头。泪沿着凌乱的丝锦,洒了一身,失去了质问的目标,卿尘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目光游离恍惚,无力的垂下,却猝然看到夜天凌垂在身旁的那只手臂满是鲜血,已然浸透了衣袖,滴滴落在榻前。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她骇然吃惊,颤声叫道:“四哥!”夜天凌听到她的叫声,回头看到她起身向他伸出手,他几乎是立刻便抓住她带到了怀里,卿尘挣扎:“你的手怎么了?”夜天凌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紧紧的抱着她,一瞬也不肯放松。卿尘此时身子虚弱,自然拗不过他,触手处感觉到他血的温热,原本心里那种悲伤无由的全化作了慌乱,她不敢乱动,只好向外喊道:“来人!”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夜天凌才被迫的放开了卿尘,张定水并没有离开凌王府,第一时间被请到了跟前。侍女们已捧着清水药布等东西跪在榻前,卿尘看着夜天凌满手的血惊痛万分:“怎么会这样?你,你干什么去了?”她勉力撑着身子要看他的伤口,张定水上前道:“王妃,我来吧。”夜天凌虽任卿尘离开了他的怀抱,却依然用另外一只手狠狠攥着她,分毫不松,在张定水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薄唇抿成一刃,从侧面看去有些倔强的痕迹。伤口较浅的地方血迹已经有些干结,张定水将衣衫剪开轻轻一动,他没防备,不禁微抽了口冷气。卿尘眼见伤口极深,竟是新添的剑痕,轻声问道:“很疼吗?你忍着点儿。”夜天凌扭头看她,她的眼底乌黑明净,全是他熟悉的关切与柔软,茜纱灯下,一转光彩脉脉流泻,她脸上依稀仍见斑驳泪痕,黛眉轻颦,愁颜未泯,万分惹人疼惜。他摇头表示没事,凝视着她,居然缓缓而笑,那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如释重负的笑,那样真实,那样愉悦,仿佛千里阳光下,冰莲绽放在雪峰之巅。卿尘在此时已经知道了她刚才所询问的那个答案,他的一点伤,已能让她揪心忐忑,不需要再多的原因,他所做的一切只因他们已是彼此心头最柔软的那部分,人可以舍得了骨血,却如何剜的出自己的心?服了几日张定水开出来的药,红尘劫的余毒尽清,但卿尘却因此元气大伤,时常觉得晕眩乏力,一日里倒有大半日靠在榻上阖目静养。让碧瑶和白夫人她们十分不解的是,以往卿尘若是略有不适,夜天凌无论多忙总会抽空相陪,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却时常不在府中,现在更是一连几天都未曾回府。卿尘对此并不多问,只是有一次在卫长征回来说王爷今晚耽搁在凤府后,她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卷,看着天际浮云缥缈久久不语,随后召来吴未吩咐约束府中诸人,近日一律不准随意出府。而王府中除了之前的玄甲侍卫外,亦多添了许多冥衣楼的部属。第三天入夜时分,夜天凌回府了。卿尘靠在榻上看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喝了碧瑶端进来的一碗灵芝羹,他挥手遣退侍女,自己动手去了外衫,仰身躺在她身边。卿尘枕在他的肩头抬眸,他正低头细细的将她打量,那眼中清淡淡的一层光亮,暖意融融,却隐不下微红的血丝。“四哥。”过了会儿,她轻轻叫他,夜天凌应了声,声音有些含糊,将她再往怀中搂紧几分,稍后低声道:“我睡一下,过会儿陪你说话。”卿尘便抬手放了云帐,榻前一片静谧的安然,回头时他竟已经沉睡过去。她在他臂弯里安静的躺了一会儿,却睡不着,躺的久了隐隐觉得心口有些闷痛,便轻轻起身坐着。往日只要她一动夜天凌便会醒,今天他却睡的格外沉,卿尘将手边的薄毯给他搭在身上,黑暗中看到他的眉眼,在睡梦中平静而真实。明月穿窗,月光似水,幽幽铺泻一地,覆上眉间眼底,仿佛沧海桑田变幻,转眼千年。在他身边的一刻,前尘已逝,来日方长,过去的宁文清,将来的凤卿尘都只是远远的幻影。她微微仰头,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棱迎着那明净的月色,心中什么都不想,只愿这样陪着他,在日月交替光阴流淌的岁月中停贮在只属于他们的此刻。的夜天凌睡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朦胧中抬手,忽然觉得卿尘不在身边,立时惊醒过来:“清儿!”卿尘闻声扭头,夜天凌已完全清醒,见她手按着胸口,很快起身问道:“怎么没睡?是不是心口又疼了?”卿尘笑了笑:“白天睡的久了,夜里有些走困,便起来坐坐。”夜天凌眼中那丝紧张才淡了去,下意识的抬手压了压额头,突然有双柔软的手覆上他的眉心,迎面是卿尘淡淡的笑。他将她的手拉下来握着,卿尘隔着月光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道:“都好了吗?”夜天凌注视她,反问道:“你信不信我?”卿尘道:“信。”夜天凌唇间扬起一个俊峭的弧度:“那就好,这些事都让我去做,你照顾好自己,等过了这几天,我好好陪你。”卿尘目光和月色交织在一起,清透中略带着明锐:“即便不能如你手中之剑一般锋利,我也不愿变成你的弱点。你爱我怜我,将我护在那些风浪之外,可他们又怎会容我安宁?更何况有些人,原本便是冲着我来的。”夜天凌眼底异样平静,一层摄人的光芒漾出在幽暗之中:“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绝对不会。”卿尘静了半晌,莞尔笑道:“四哥,我也向你保证不会让你担心,呵呵,我明日去度佛寺找敬戒大师喝茶去,顺便小住几日,讨个清闲。”夜天凌微有沉吟,点头道:“好,我派人送你去,那里清静,也安全。”卿尘道:“让冥衣楼跟着我吧。”夜天凌低头端详她,她只笑的一派无邪,见他若有所思,她问道:“怎么,你不信我能与敬戒大师品茶论法?”夜天凌唇角往下弯了弯,吐出一个字:“信。”下卷 第53章 山登绝顶我为峰圣武二十八年七月丁丑,对在大正宫中度过了大半生的孙仕来说,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若许年后当他翻开《天朝史》看到关于那一夜的寥寥几行记录时,都会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夜深人静,露水微凉,月辉在通往宫阙的天街之上洒下神秘重纱,伊歌城中万千人家街道纵横,如同一盘巨大的棋局,铺展在天地之间。一阵阵马蹄声打在上九坊的青石路上,落如急雨,凭空给这深宵月华蒙上了一层肃杀之气,遥遥远去,先后消失在宫城深处。承平宫本就是皇宫中较为偏僻的一座宫殿,自从定嫔被逐出宫,便更是人迹罕至,青苔露重,草虫清鸣。然而相对于重兵把守的各处宫门来说,它离天帝此时居住的清和殿也不过隔着几座宫院和一个占地较广的御苑而已。承平宫中密集的脚步声并没有为这座沉寂的宫殿带来光明,夜天汐站在一片黑暗中望向四角庭院的上方那片暗青色的天空。曾几何时,幼小的他也曾站在这庭院中抬头,身后灯下是母亲孤单寂寞的身影。一抹轻云遮月,在他脸上覆上了渐暗的阴影。“五弟!”济王在前催促了一声,他举步往前走去,身旁尽是全副武装的京畿司侍卫。从这里踏入了大正宫,离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便只有一步之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路的尽头。嘴角弯起别有意味的隐笑,随着他抬手挥落,叛乱的刀光划破了整个宫阙的宁静。在汐王和济王的策划之下,近日来被各方实力频频打压的京畿卫以及两府亲卫,借着承平宫中的密道发起兵变,一路未遇多少阻拦,直闯清和殿。清和殿中,孙仕刚刚服侍天帝就寝,深夜闻讯,不免被震在当场。飞奔前来报讯的内侍跪在地上抖成一团,寝殿之中顿生慌乱。孙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厉声喝止众人,匆匆赶去禀报天帝,却见黄龙寝帐内天帝已然起身,挥手拂开云帷。“孙仕,外面为何喧闹?”孙仕趋前跪倒:“皇上!济王和汐王带兵攻入宫城,要求面见圣上!”天帝一愣,直身坐起:“所为何事?”孙仕道:“外面报说京畿卫抵制兵员裁撤,欲请圣上收回成命。济王怕是因封爵被削,心存不满。”天帝心下顿生惊怒,以手击榻,“混帐!”的此时外面隔着夜色传来一声巨响,似有无数重物齐声落地,震的大殿地面微颤。一个内待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奏道:“启禀皇上!凌王调拨玄甲军入宫护驾,玄甲巨盾已将叛军挡在了殿前广场!还请皇上示下!”孙仕先松了口气,却见天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脸上神色由惊怒逐渐转为一种异样的凝重。孙仕毕竟也是跟了天帝几十年的人,久历风浪,立刻想到玄甲巨盾乃是军队对阵常用之物,巨大坚固,沉重异常,宫中并不曾常备。想到此处心底没来由的一凉,却听天帝沉声道:“御林军何在?命方卓即刻调集五部禁军殿前待命!”话刚说完,已听殿外有人道:“御林军统领方卓、副统领秦展恭请圣安!”须臾之后,内殿传出天帝沉稳的声音:“朕安。”自前太子被废后,御林军在凌王手中整治了四个月,此后废黜了由东宫统调的惯例,直接对天子负责。不久凌王大婚,主动让出神策军兵权,紧接着九王事发,神御军亦不再由任何一名皇子统调。至此,天都三军已完全在天帝亲自掌控中,这便如在当时因储位空虚而逐渐升温的朝堂上当头浇下一场冷雨,令众人都清楚的意识到,如今依旧唯有一人能左右整个天朝,那便是大正宫的主人,天帝。历经整饬之后的禁军大改其观,几可与出自战场的正规军相较,因此虽神御、神策两军远征在外,天都内有两万禁军,中有京畿卫,外有玄甲军,依然是固若金汤。而此三方平均实力相若,亦处于一种基本的平衡中,任何一方也不可能单独与其他两方抗衡。方卓在殿外请罪道:“末将失职,未能及时防范,至使叛军惊动圣驾,罪该万死!”天帝并无降罪之意,命令道:“玄甲军平叛你们不必插手,平自此刻起没有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得擅入清和殿。”“末将遵旨!”大正宫中风吹灯影,四处陷入惶乱,刀光之下,宫人奔走躲避,叛军杀至清和殿前,正被玄甲军迎头截下。随着铁墙般玄甲巨盾的出现,四下宫门轰然阖闭。清和殿前火光如昼,密密麻麻的玄甲铁卫居高临下张起劲弩,琼玉高阶之上尽是金甲明戈的内廷禁军,排排布列,肃杀阵势逼人生寒。叛军阵脚大乱,被断在宫门外的少数立遭镇压,困于殿前广场中的大部分顿成瓮中之鳖。刀剑交击,甲戈碰撞,高墙外喊杀声冲起高潮,很快陷入平定。殿前负隅顽抗的叛军被玄甲铁盾慢慢逼至一处,只见大殿龙阶玉壁之前,御林军如金凤展翅般裂开一条通道,一人玄衣劲甲出现在殿阶尽处。圆月当空,月色金辉笼罩在他卓然峻峭的身形之上,仿佛整个天地间,只余他一人独立。他遥遥站在那至高处,只往挣扎困局的叛军看了一眼,转身的一刻轻轻抬手。手落之处,明火骤熄,黑暗中,箭如雨下。(本章未完,原因同第55章中所述)下卷 第54章 公案三生白骨禅明月风清,山间夜长。淡茶,带着一缕苦香,静室空灵。敬戒大师手中的一个粗木茶杯用了多年,其上纹理光滑清晰,原先粗糙的木刺消磨殆尽,茶的清香苦涩皆浸入其中,回味悠长。其心茶,心是何味,茶是何味。对面的女子,白衣素颜,喝茶的时候唇角总带着一丝难言的浅笑。多少年来,这其心茶令饮者困惑,往往一试之下退避三舍,不求再饮。却唯有两个人,每来此间必饮此茶。一个如今小住寺中,而另一个,敬戒大师白眉静垂遥听山间松涛阵阵,怕是就要来了吧。数年前那人第一次喝这茶,美异的眼眸在水气纠缠中细成光彩照人的一刃,似乎极是享受。第二次,斟水布茶,引经论道在此和他辩了半日的禅,盛气凌人,咄咄不让。第三次也是这么一个月夜,空谷风急,那个男子在这间静室独自坐了一夜,只是品茶,鲜见的一言不语。此后多少年里每逢朔月必然来度佛寺,将那其心茶喝了千遍仍不厌,将那佛经法道驳了万遍自张狂的人,如今已有许久未见了。然而茶,还是茶,其心其味,其味其心。“方丈的茶要凉了。”清水般的声音淡淡响起,敬戒方丈张开眼睛,笑容平和。“老衲方才记起一句禅语,不知王妃是否愿听。”“方丈请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卿尘文静的眸子在敬戒大师话音落时微微一抬,片刻后说道:“方丈说的好,既已有此生,则彼必生,因果轮回,便是此理。”敬戒大师道:“彼再生此,此又生彼,生生不息,敢问王妃,何时是终,何时是了?”卿尘道:“是故绝此则绝彼,各自往生便罢。”敬戒大师低喧佛号,说道:“世上之事,即便同因同缘,却又因人而异,因心而异,则所得各异。王妃通慧之人,何苦以生死绝之。”卿尘静默,而后道:“凡俗纷纭惊扰了佛门净地,还请方丈见谅。”敬戒大师微微一笑:“佛门本就是普渡众生之处,众生之苦皆佛门之苦,何来惊扰。”卿尘道:“方丈又怎知其人可渡呢?”敬戒大师道:“佛渡有缘人。”卿尘细细的紧了紧眉,眼底里浮现出一幕身影——山寺佛前,跃马桥上,佛国地狱,其心皆苦,她一时想了进去。敬戒大师没有扰她,起手斟茶。不多会儿冥执求见,禀告说人已到山下,卿尘淡声吩咐了一句,“你们去吧。”敬戒大师深邃睿智的眼睛并未因此话而有所波动,一缕茶香袅袅,伴着青灯安宁。忽尔卿尘缓缓笑了笑:“方丈,是我着相了。”敬戒大师合什道:“阿弥陀佛!”卿尘道:“有劳大师。”月圆,庄散柳踏入度佛寺山门,暗银色的衣衫映在月色下一片淡淡的光芒,足下石阶玉色,清辉流水。数道黑影陆续出现在度佛寺佛殿四周,其中一人掠至庄散柳面前,跪下说道:“主上,人果然在寺中。”庄散柳一切的表情都隐在那张面具之下,唯有双眸映着月光粲然生媚,金光涌动。他回头往天都的方向看去,可以想见现在宫城中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汐王和济王,果然如他所料发动了兵变,心甘情愿替他引开了夜天凌的注意。这番龙争虎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悬念,那个他想要的人,才是所有计划中的关键。空静的佛院,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影立于月下,明红轻纱修长曳地,月华湘水裙,玉钗斜横挽乌鬓,青丝婉转。香案横陈,桂子轻落,三柱清香,袅袅直上青天。听到脚步声,卿尘回头看去。月下容颜朦胧,一片清淡,庄散柳心头却如雷电空闪,眸中阴郁迷乱,喃喃叫了一个名字。卿尘道:“你是何人?”眼前人影一闪,庄散柳已到了身前,“王妃只要跟我走,便知道我是谁了。”卿尘喝道:“既知我是凌王妃,竟还敢如此放肆,来人!”岂料话未说完,庄散柳抬手在她后颈准确的一击,力道不重,却顿时让人陷入昏迷。软软的身躯跌入臂弯,庄散柳俯身望向怀中的人,月色挡在身后,暗影阴沉,他的声音便如深夜私语,充满了磁性的蛊惑:“凤卿尘,我早就说过,你会是我的人。”庄散柳抱着卿尘踏出佛院,肆无忌惮的沿着大佛殿前的白石广台向外走去。便在此时,大佛殿中灯火忽盛,紧接着附近殿宇一一燃亮,灯火顺势而下照亮佛道山门,广台四周数百尊以金铜制成的罗汉像映着火光现出身形,仿佛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与佛殿内肃穆的金像相映生辉。异变初起,一批黑衣人迅速聚集到庄散柳周围,围成一圈。是杀气,宝像庄严的佛殿下涌动的杀气,灯火之中肃杀迅捷的脚步声,一队队整齐的玄甲战士如展开的雁翅,立刻将广台层层包围。原本潜伏在暗处正准备动手的谢经等人停止了行动,静观其变。然而那杀气并非来自他们任何一方,庄散柳立于广场中央,精神集中在巅峰的一刻,猛地眼中异芒爆闪,腰中软剑毒蛇般弹起。此时半空中一点白光似雪正到近前,遽然散做寒光漫天,劲风激烈枪剑相迎,刺耳的一声交击,枪影中一个年轻男子现身落在广场中,横枪侧扫,几个黑衣人应手跌退,枪身劲挺,再次对准庄散柳。借着灯火月色,庄散柳看清那男子面目,蓦然震惊,脱口道:“夜天澈!”那男子朗目光锐,唇角一丝冷笑:“很意外是吧?放下你手中的人!”庄散柳眼中妖魅的颜色如漩涡狂卷,深浅翻涌,“你居然还活着!”那男子剑眉飞挑:“彼此!”话音落,银枪洞出,直逼近前,庄散柳手中软剑声厉,一道光练裂空,单手迎战!剑气漫空,枪影夺月,一时无人能近其前。庄散柳怀抱一人,单手对敌,起初尚应付自如,渐渐却在对手烈火燎原般的枪势下偏落下风。他剑底劲气陡增,逼开对方数步,正要趁势将人放下,忽然惊觉腰间一紧,眼前飞纱轻掠,怀中女子离开他臂弯的瞬间手中一道银鞭射出,卷中他后翻身回带,竟顿时将他拉回枪势笼罩之下。事出意外,庄散柳未曾防备,软剑光魅,锋芒斜掠,欲要扳回劣势,一星寒光已然点上咽喉,而他的剑也在电光火石之际架在了那女子颈间。飞纱如雾,飘落于夜色中,庄散柳眼波阴沉浮动,锁住面前对手:“你不是夜天澈!”那男子显然并没打算否认,神情渐渐冰冷,一字一句道:“我和十一哥本就相像,你是突然看到十一哥心惊了吧,九哥!”庄散柳身子明显一震,夜天漓继续道:“九哥难道不嫌这张面具碍事吗?”他说完此话,庄散柳眼中的震惊已然转成一种目空一切的狂放,随着嚣张的笑声,他挥手便将脸上面具揭去。黑夜深处,月华底下,露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月光、剑光、火光甚至佛殿金光,皆尽落入了那双细魅的眼睛,暗下去,暗到极致,忽然绽出摄魂夺魄的妖异。薄而独具魅力的唇角散漫的勾起,那光芒便似随着这薄笑流转,诡异处充满了难禁的蛊惑。他眼光一转,一抹阴森却落到了剑下的女子身上,夜天漓亦转过头去,目露疑问。那酷似卿尘的女子伸手在脸上抹过,竟是素娘,手中亦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庄散柳霍然色变,此时想起方才凌王府中那个小侍从,当在他的胁迫下说出凌王妃在度佛寺时,那人眼底深处原来根本就不是因怕死而慌乱,那是一种伪装。这不过是一个布局,便如猎人用自己来引诱一只危险的野兽,早已在四周布满了天罗地网。想至此处,心中狂怒,他竟无视锐枪在喉,身形微晃剑便斩往素娘颈中。素娘被迫放开银鞭翻身滚避,那一刻夜天漓手中银枪已然刺入了庄散柳的肌肤,却后劲不发,未尽全力。银光在庄散柳锁骨处挑过,血色惊现。素娘虽避过了庄散柳致命的一剑,却被他跟上的一掌击中后心,伴着一口鲜血跌落台下。谢经飞身抢到近前将她接住,随着他的出现,冥衣楼部属瞬间占据了广台四周。庄散柳站在层层包围之中,伸出两根手指漫不经心的抹过颈中血迹,阴恻恻地问道:“怎么了,十二弟,下不了杀手吗?”夜天漓紧握银枪,霍然一横:“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庄散柳大笑道:“若真换上十一弟,那就不好说了,不过你,恐怕真的杀不了我。”他扫视冥衣楼众人,对属下吩咐道:“杀了他们!”谁知那些黑衣人并未应声动手,反而同时向后退了一步,退入了冥衣楼阵中。庄散柳这时才真正震惊,却听夜天漓冷冷道:“九哥难道忘了,你手中这些死士多数是当年效忠于敏诚皇后之人,他们最初的主子可都是凤家!”为首的黑衣人率众跪倒,对庄散柳重重叩首:“主上,属下等对不起您!还请主上日后保重!”说罢一众人竟同时举刀,利刃刎颈,自裁身亡。三尺之内,血流成河。诡艳的血色,在庄散柳眸中染透妖异,阴森骇人。夜天漓道:“这些人倒确实真心效忠九哥,愿用他们的性命,对凤家换九哥一命。我不杀你,不过是因为凤家答应了他们而已!”庄散柳缓缓自牙缝挤出两个字:“凤衍!”“不错,是凤衍泄露了你的身份。他心里清楚的很,敏诚皇后的三个儿子,现在并不如自己一个女儿来得可靠。更何况,他已有两个女儿断送在你身上,难道还真的将最后一个女儿也交给你毁了?”庄散柳怒到极致,反而放声长笑:“好啊,那么我倒要看看,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山风激荡,他一身银衫如水月飞扬,狂肆逼人。夜天漓缓缓举起银枪,周身戾气隐隐:“你能对四哥和十一哥痛下下杀手,难道当我真就奈何不了你?”庄散柳道:“那你便试试看!”剑锋,如来自冥界的魂魄,幽光四溢。银枪,静如沉渊,一股凌厉霸道沿枪放肆,在俩人之间卷起汹涌的劲气,星月无光。就在这劲气抗衡即将到达顶点的一刻,整个山中蓦然响起庄重悠扬的钟声,穿透了层层夜色,直入每一个人的心间。双方对峙的杀气仿佛突然落入了浩瀚深邃的海洋,消失的无影无踪。随着这钟声,一个接一个的僧人自大殿后鱼贯而出,手挂佛珠,双掌合什,数百人逐渐走入广台四周的空地,竟不闻一丝脚步声,甚至连呼吸都不见,前后排成整齐的数排,垂眉静目,宝相庄严。钟声正来自广台四角巨大的铜钟,大佛殿的殿门徐徐打开,敬戒大师自里面缓步而出。众僧齐诵一声佛号,随即在广台四周盘膝而坐。敬戒大师沿着大佛殿的白石台阶登上高起的平台,那黄色的内袍和棕式僧服在风中依然深垂不动。随着他的到来,庄散柳与夜天漓都感到有种温和的劲气如一股无形的水流隔空而来,那剑与枪竟都有些无所适从。夜天漓手中银枪放了下来:“大师!”敬戒大师对他微微合什,转身向庄散柳和颜一笑:“阿弥陀佛,庄施主,久违了。”庄散柳脸上阴晴不定,似是惊疑、迷惑、戒备……百味交集,然而终究还是将剑收回,单掌直立,对敬戒大师回执佛礼。敬戒大师道:“老衲得知施主今夜会来,特地为施主备下了清茶一杯。”庄散柳盯了敬戒大师片刻,“哈哈”笑道:“大师的其心茶苦味四溢,在下已然不感兴趣了。”敬戒大师不以为忤,说道:“施主不妨再品一下,或者苦中别有洞天。”庄散柳越发笑得张狂,“大师下一句,莫非就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敬戒大师道:“阿弥陀佛,佛渡众生!”庄散柳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直笑得身子发抖,再问道:“佛有舍身饲虎,称肉救鸽,大师既要渡我,敢问是舍身,还是割肉呢?”敬戒大师阖目微笑,在他狂妄的笑声中指尖轻轻一弹,“当!”钟楼之上的铜钟发出雄浑的钟声,遥遥传遍整个山寺,那笑声便被淹没在其中。庄散柳骤然一惊,以他的目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到敬戒大师抬手的时候弹出了一粒佛珠。一粒佛珠竟能隔空远去,使数百斤的的铜钟发出如此巨响,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绝对的安静,目光集中在平台之上。却见敬戒大师在平台之上从容盘膝而坐,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衲此身,悉听尊便。”庄散柳一瞬愣愕,转而冷笑:“大师难道真以为佛法无边吗?”敬戒大师低声念道:“两行秘密,即汝本心,莫谓法少,是法甚深……”随着他的声音,四周僧人手捻佛珠,齐声诵经。那低沉的经声祥和深远,如流水不断,在整个夜空中覆上了一层神圣与静远,月光落在大殿之上的琉璃顶,佛殿金光,异彩涟涟。“临欲涅?时。以佛神力。大悲普覆。欲摄众生。出大音声。其声遍满。乃至十方。随其类音。普告众生。今如来应正遍知。怜悯众生。覆护众生。摄受众生。如是一子……”庄散柳眸中全是幽冷阴暗,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软剑斜指,一步步往敬戒大师走去。周围的经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往身边聚来,每迈出一步,他便感觉自己身边的空间收紧一分,经文逐渐清晰,好似每一个字都不过眼耳口鼻,而是直接遁入了心底,深印交错,逐渐化作烈火纷飞,一寸一寸自低处盘绕飞旋,愈烧愈烈,愈烧愈痛,即将吞噬所有。经声似乎越来越快,往昔岁月,荣华富贵,尊王封侯,情仇爱恨,生死往来,在眼前走马灯似的穿杂不休。曾经是走马快意少年游,曾经是玉雪堂前花解语。曾经是,母尊子贵,万千宠爱人羡艳,曾经是,郎情妾意,且把风流醉今宵。却一朝,雨落风摧百花残,劳燕分飞尽苍茫。红衣曼舞是谁?轻言巧笑是谁?晏与台上红花飘落,烈火影中断肠的酒,摧心的毒,面具之下功名利禄熏透的心,好似被一双清透的眼睛看着,是怜悯,是不屑,是同情,是憎恨……究竟是什么?似看前尘,似看今生,似看往世,四处皆空。其心茶苦,其心皆苦,情到绝处是无情。此身非此身,此心非此心,这一身,早已是空空皮囊,大千世界诸般物相,无常生妄,真我何从?“无归依者。为作归依。未见佛性者。令见佛性。未离烦恼者。令离烦恼。无安隐者。为作安隐。未解脱者。为作解脱。未安乐者。令得安乐。未离疑惑者。令离疑惑。未忏悔者。令得忏悔。为涅?者。令得涅?……”随着这不休不息的经声,庄散柳忽然丢开手中的剑,仰天狂啸,啸声入云,震动山野,直令鸟兽惊散,众人色变。经声始终保持着纡徐有致的节奏,似被啸声掩盖,却无处不在,连绵不绝,宁静而平和。随着这闭目长啸,庄散柳一头长发四散飘扬,圆月之下迎风而落,缓缓掠过他绝美的脸庞。丝丝缕缕,寸寸片片,那一肩妖魅闪亮的乌发如同着染了月华,逐渐化为一片雪白,披泄在他肩头,如雪如霜,如梦如幻。庄散柳徐徐睁开眼睛,原本异芒四射的双眸,此时一片深黑无垠的安静,再不着半分颜色。他往前迈出了最后一步,站在敬戒大师面前,双手合什,雪发轻垂,“庄散柳多谢大师。”敬戒大师面含微笑:“佛由心生,恭喜施主。”庄散柳复又转身,再对站在一旁的夜天漓深深行礼。夜天漓方从刚才的震惊中回神出来,接着又呆了刹那,不由叫道:“九哥!”庄散柳对他的叫声置若罔闻,回身步下白玉广台。在他转身的一刻,度佛寺深处悠然传来了瑶琴清音,女子清透的嗓音如冰水流云,遥遥飘荡在层叠山林: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潮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凤凰火树,菩提花落,庄散柳在听到琴声时脸上化出了一抹奇异而通透的微笑,合着琴声高唱,大步往山门走去。一路冥衣楼和玄甲军诸多部属,却没有一个人想要上前拦他,明辉净水般的月色下,他一身银衣飘逸,就此消失在无尽的山中。下卷 第55章 千尘雪底东风破圣武二十七年七月戊寅,凌王登太极殿视朝,接受群臣朝拜。庚申,昭告天下,继天子位,称昊帝,立王妃凤氏为皇后,改元帝曜。由于京畿卫谋逆,帝都临近宫城、皇城的内五门统治权移交御林军。为防止叛军余党生事,外九门亦由玄甲军重兵封禁。朝中连降圣旨,皇长子祺王晋封灝王;十二皇子晋封漓王;三皇子济王革除亲王爵位,由皇宗司负责囚禁;五皇子汐王夺爵除封,革出皇宗,长子赐死,其余眷属尽数发配涿州,永不赦归。殷皇后虽被幽禁宫中,殷家却绝不甘就此落败。很快伊歌城中便谣言四起,声称凌王发动御林禁卫逼宫夺嫡,伪造圣旨,并就此嫁祸济王、汐王。济王、汐王两府眷属趁机哭跪喊冤,帝都之中流言纷纭,人心动荡。便在此时,神御、神策两军星夜驰归,湛王兵逼帝都,请见天帝圣安。局势陡变,伊歌城中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处处可见兵戈雪亮,甲胄肃杀,夺目惊心。此时殷家亦联合卫家、靳家及其他阀门势力,纠集拥护湛王的四品以上朝臣,罢朝不上,在太极殿前敲响登闻鼓,求见天帝。天朝仕族分抗皇权、左右朝政已有百年根基,此次即便凤、苏两家不在其中,却依然声势惊人。更有三朝老臣孙普等人,一生忠于皇族,顽固耿直,此次不知如何被殷监正花言巧语所动,亦参与到此事中来。登闻鼓隆隆震天传遍整个宫城,太极殿前紫袍绯服黑压压跪了一地。却不料从正午跪倒天黑,一连三日,烈日炎炎晒得一群文臣头昏眼花,皇上却连面都未露。唯有凤相面带笑容来说了几句场面话,蟒袍玉带,权臣的气度非常。群臣中为首的卫宗平恨得牙根痒痒,却也终于领教到,新帝性情冷硬果然名不虚传。傍晚忽然一阵雷雨,闪电划过,溅得大殿之上琉璃翠瓦雨声急促,白日灼热的玉阶前暑气四扬,反而更添了几份闷热。潮湿的风携着雨意充满了宫殿深深,九枝玉莲灯映在晶莹剔透的珠帘上,夜幕渐落,光影幽然。太极殿前君臣对峙闹不到后宫,刚刚沐浴完毕,卿尘斜倚在凤榻前若有所思地拿玉梳理着长发。外面灯下静立着当值的侍女,她挥了挥手,碧瑶会意,转身带了侍女们退下。慵然合上眼睛,心里却并不平静,都在料想之中,终究是人人到了这一步。太上皇疾遽昏迷,虽经医治救醒过来,却也口不能言,神志昏聩。英雄末路,岁月迟暮。昔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眼下只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江山天下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四十万大军兵临帝都,其后尚有西域三十六国的势力在,内中仕族阀门鼎力相助,夜天湛不是没有胜算。即便他只是求见天帝圣安,并未公开质疑帝位,但彼此心中早已透亮。然而早在此之前,夜天凌暗中支持西北柔然一族迅速壮大,逐渐开始取代突厥昔日的威势,重振雄风。于情于理,万俟朔风绝不会让西域诸国有机会介入天朝政局,一旦西域异动,柔然铁骑必然为夜天凌挡下来自西域的兵锋。而各州布政使奉诏调集天下兵马,此时此刻或许已经逼近两军后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环环相扣的战火一旦点燃,将又是九州动荡的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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