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18

“走前不是给你带了吗?”“赏给受伤的将士了。”十一随意道。卿尘知道他便是这般性子,也没办法,取来绷带敷药包扎,突然看到他肩头一道淡淡的伤痕,随口道:“这是以前的旧伤。”十一侧头看去:“也是你上的药,不过那时候可没现在这么轻缓。”卿尘不怀好意的将绑带一紧,十一“哎哟”一声,满脸苦笑:“真是不能得罪女人!”卿尘挑着眉道:“不怕受伤就别喊疼,十一殿下现在会生灶火了?”十一抚着伤口,俊朗的眸子往她身上一带,突然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他抬起胳膊活动一下,寻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案前:“我不会生灶火,却总比有人不仅不会生火烧饭,还不知家里有什么没什么,进屋被自制的蛇酒吓着,出门找不到回路,甚至家住什么山,在哪一州哪一郡也不清楚,要好的多。”他长长说了一通,卿尘微怔,眸底轻波,淡淡半垂眼帘,薄露笑意。原来有这么多破绽,看十一平日随意率性,其实事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清楚明白。他的敏锐洞察总是淡在那无处不在的潇洒中,只有少数极亲近的人看得到。十一眼光扫至她身前,黑亮而带着点儿笑谑:“我说四嫂,就凭你持家这本事,当初在那竹屋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卿尘抬手便将药瓶丢去,十一侧身避开一手接住,放声大笑。卿尘将睫毛一扬,迎着他明朗的注视带出流光微转,眼眸弯弯含笑将药瓶要回来,“要你多管闲事!”她将手边的东西收好站起身来,却突然间身形一顿,抬手按上胸口,十一见她脸色瞬间苍白,忙伸手扶她:“怎么了?”卿尘缓缓摇头,心口突然袭来阵闷痛,一时间说不出话。她靠着十一的搀扶慢慢坐下,自怀中取出个白色玉瓶,将里面的药服下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十一剑眉紧锁,满是担忧的看着她,问道:“还是那病症?”卿尘淡然一笑:“已经习惯了。”十一道:“定是这些日子随军奔波累着了。”“没有。”卿尘立刻否认。“不必瞒我,”十一道:“四哥的玄甲军我再清楚不过,没有多少人吃得消,何况你这身子。其实我早便想说,你跟来军中太辛苦了,何必呢?”卿尘沉默一会儿:“别告诉四哥,一路上他已经很迁就我了,我不想拖累他,但我一定要来,这时候我要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便在他身边一天。”十一眉头不由得一皱:“这话说的叫人心里不自在,像是……”他顿住不言。卿尘眉梢微微一带似笑,苍白里透着明澈,将他未说完的话说出来:“有今日没来日,所以有一日便紧看着一日。”十一抬手止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天下名医良药总能找来,宫中还有御医,待回天都好生调养,怎么还有治不好?”卿尘扬唇笑了,抬头看着帐顶半晌,清静的眸光落在十一眼中:“你和四哥一样,总不把我当成大夫,其实我不比这天下任何大夫差,这病在这里治不好,此话我只告诉你,你该信我。”十一只觉得面对她的平静心中莫名的沉闷,许久才问道:“四哥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病难医,但这些我没对他说过。”卿尘答道。十一突然在她刚才的话中想起什么:“你说在这里治不好,那是有治的好的地方?”卿尘眸色极深极远,始终安然的笑着:“有,但我不会去。”“为什么?”“如果要冒着再也不能见的风险,那和不治并无区别。”卿尘淡淡道。“卿尘。”十一十分不解的道:“你在和我打什么哑谜?”“十一。”卿尘喊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答应过我三件事,你说过无论何事都可以。”十一英气的脸上透出郑重,将向来倜傥的笑冲淡:“我说过的是只要是你托的事,我一定尽力做到。”卿尘平静的看定他的眼睛,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便把他托付给你了。不管他要做什么,也不管是对是错,请你在他难的时候帮着他,在他危险的时候护着他。”十一眼中那丝深黑的明锐被苦笑一掠而过:“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个‘如果’,他还能活吗?”卿尘压着衣襟的手微微一紧:“能,他比任何人都坚强。”十一叹了口气:“四哥与我是长兄如父,亦师亦友,这些你不说我也会做,换成四哥对我,也会如此。”“那我便放心了。”卿尘道唇边勾起笑容。“但我担心。”十一道。“嗯?”“你最好是给我保证没有那个如果,否则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十一认真说道:“四哥无情,是因他不轻易动情,你比我更清楚。那种痛苦,你叫我怎么帮他替他?”“我会的。”卿尘微微扬头,眼中透出潜静的坚韧:“我也答应你。”十一向她伸出一只手,两人在半空击掌为誓。过了会儿,卿尘笑着说道:“这病虽不能痊愈,但也不会轻易致命,调理的好一样会长命百岁,你也放心,我毕竟是个不错的大夫。”十一靠在案上闭目,神情略有些疲累,再睁开眼睛,对卿尘道:“你心里害怕。”卿尘闻言笑容一窒,十一坦亮的目光直看到她心底,将她看得透彻。她深吸一口气,静静道:“知我者,十一。”情到深处即生忧怖,她确实是怕,却不是怕生命的消亡。这种怕,无处可说无法可说,悄无声响的盘踞在一处,似有似无,她往心底深埋着不去想,不去想便当没有,却被十一一眼看出。“卿尘,很久前你心里就存了不止一份的担忧,你可记得我和你说过,莫为明日事愁。”十一说道:“你只要相信你看定的人,也相信你自己,就足够了。”看着眼前和往日略有不同的十一,卿尘报以清湛的微笑。可以在一个人面前不必顾虑和遮掩,包括一切情绪的起伏,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她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一个春夏秋冬日升月落都不会改变,有夜天凌,有十一,她知足。“你们都好,我便无忧亦无怖。”她低声说道。十一脸上浮起既往俊朗的笑容:“对了,有东西给你。”“什么东西?”卿尘问道。十一自案前取出个小锦袋,卿尘打开一看,惊讶的抬头:“你从哪儿弄来的?”托在她掌心的是一道小巧的绿幽灵串珠,清透的水晶体中生长着神秘的暗绿色的花纹,相得益彰,幽雅的美丽着。第七道玲珑水晶,卿尘白皙的手指轻轻握起,指尖触到水晶冰凉的温度。“听四哥说你喜欢这些串珠,收集了不少,偶尔得到便给你留着了。”十一道。卿尘月眉淡扬,低声笑道:“若是让四哥知道你给我这个,怕是要怪你。”“嗯?”十一奇怪。“什么事背着我呢?”随着清淡的声音,营帐被挑开,夜天凌进来正听到卿尘的话。卿尘将那串珠一握,往身后一藏,巧笑嫣然:“保密!”夜天凌眼光掠过她眸底轻轻一停,她不说他便不问,只自己抬手倒了杯茶,不慌不忙坐下来。终于是卿尘忍不住:“你怎么不问十一给了我什么?”夜天凌中指轻动弹上茶盏,淡淡说道:“过会儿把你们俩个分开审,才知道说的是不是一致。”卿尘撑不住笑了,十一亦笑道:“我看还是招了吧,倘被带到神机营去审那可吃不消。”卿尘便将那串珠拿出来,夜天凌幽黑如墨的瞳孔微微一敛,薄唇轻抿,意味深长的瞥了卿尘一眼,却只说到:“很漂亮。”十一对夜天凌心情神色再熟悉不过,立时知道这串珠关系着什么,而且是夜天凌颇为在意的事情,一种隐而不发故意淡去的在意,不提不说却放在心底的在意。卿尘不待他问,便说道:“东西我笑纳了,事情便有时间让四哥慢慢说给你听,到时候方才你问我的也就明白了。”夜天凌看看十一:“改日再说此事,只要届时你不大惊小怪。虞呈今日虽侥幸逃脱,但损兵折将也够他消受。”十一听谈到军务,便略收起了漫不在乎的神情:“仗虽是胜仗,但虞呈六千精锐骑兵险些全军覆没,以后要引他出战便难了。我此次是费了不少功夫把他诱来,他们似是想用拖延的法子。何况虞呈此人原本便谨慎多疑,现在既知玄甲军也到了幽州,怕是更不会轻易出战。”将西路大军拖在此处,中军过了临安关便失了呼应。兴兵之事拖的越久,军政经济皆生疲惫,天下人心便越乱,人心不定,必生新乱,如此下去步步将入艰难。但于叛军,却是恨不得四境皆兵灾祸迭起,就此动摇天朝百年统治。夜天凌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扣,陷入深思,稍后道:“虞夙生有两子,长子虞呈率西路叛军,次子虞项可是随他在燕州?”“对。”十一道:“听闻二子素来不和,虞夙自不会将他们放在一处。”“不和便好。”夜天凌神情肃淡:“不防派人散发消息,便说虞呈率军久无功绩,虞夙欲以次子虞项取代西路指挥权。”“逼迫虞呈急于建功,引他出兵。”十一接着说道:“这消息最好是从燕州那边过来。”“便让左先生设法成就此事。”夜天凌突然想起什么事:“你这几日将柴项闷的可以。”平业将军柴项乃是十一军中一员骁将,近几总不能率兵出战,着实郁闷的无法可施,几乎每日都来请战,却都被十一轻描淡写的打发回去。十一呵呵一笑:“他胸中那股气憋到这份上,届时定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我自有重用他之处。”卿尘这边将墨渍微干的一张纸递来,一边调侃十一:“可怜柴项不知道有大功在前等着,还得再苦闷几日。”夜天凌一眼扫过,道:“便是这个意思。”是拟了给左原孙的书信,卿尘见都无异议,再提笔写了几个字,取出一枚小印蘸了朱红印泥清晰的压在下方。十一看她纤细的手指收笔执印,觉得整个军营里肃杀的铁血气氛都在她举手投足中慢慢沉缓着,稳而不戾,静而不躁,本来因战事而飞浮的心就这么沉定下来,恢复了清宁。他静了会儿,不禁叹说:“改日我也娶个这样的王妃,才不输给四哥。”卿尘微笑,白玉般的脸上若隐若现安静的温柔,夜天凌抬眼看十一:“天都还有人等着你大婚呢。”十一愕然失色,卿尘不仅莞尔,极狭促的笑着,十一狠狠瞪她一眼,郁闷。下卷 第22章 不意长风送雪飘出了十一的营帐,有军将前来禀报事务,夜天凌便站在营前略做交待。卿尘静静立在他身旁,握着那绿幽灵串珠举目望向已然灰沉的天际。落日低远,在幽州军营起伏的原野间暗入西山,傍晚的长空下大地模糊了轮廓,一种昏黄的空旷弥漫其间,显出遥远的苍凉。北风萧索,她的目光追随着长野落日微微有些恍惚,收回来落在手中的串珠之上,她一颗颗拈着那冰凉的珠子,若有所思。突然手边一紧,袖袍下夜天凌握着她的手不轻不重的加大了力道,叫她觉得微微有些疼,却拉回了游离的心神。抬眼看去,夜天凌依然在和副将说着什么,神情清淡目不斜视,唇角微微抿成一道薄锐的线条,暮色下看起来却异常鲜明。他似乎有意用这种方式打断她独自思想的空间,提醒她或者亦有些强迫的意味,要她将心思收拢至他处。一丝浅笑不期然覆过容颜,卿尘便将目光流连在他的侧脸,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眼底轻微的一动,事情也差不多交待清楚,副将行礼退了下去。夜天凌转身,握着卿尘的手放开,却揽上她的腰间,目光审视她的眉眼慢慢落到了她手中的串珠上,停住。营帐四周已燃起了篝火,水晶的通透在火的妖冶里闪过光泽,映在夜天凌深寂的眼中,他似乎看了那串珠很久,才用伸手从她指间挑起,淡淡问道:“你还是想要这些玲珑串珠?”冷风吹起发丝,卿尘的笑在火光下微微有些魅惑:“很漂亮,不是吗,你刚刚也这样说。”夜天凌抬头望向已经黑下来的夜幕,深眸入夜无垠,再没有说话,只是挽她往他们休息的营帐走去。进了营帐夜天凌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直到卿尘忍不住问他:“四哥,你不喜欢?”夜天凌静静的看着她一会儿:“你想回去?”卿尘眉梢往鬓角轻轻掠去,一双凤目便挑了起来:“如果……你欺负了我,我便回去。”夜天凌眉目不动的清冷,却望穿她的眼睛透入她心间,慢慢说道:“那么这些东西你永远也不会用到。”“谁知道呢?”卿尘神情带笑:“听说男人都不可靠,誓言更不可靠。”夜天凌终于紧起了剑眉,沉声道:“我不会给你机会。”隐含着温柔含义的话被他用如此霸道的语气说出来,卿尘眉眼一带流出妩媚的笑,她轻轻靠上他的臂弯,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终于笑的肩头轻颤。一夜北风轻,小雪点点飘了半宿,细盐般洒落冬草荒原,不意给严寒下的萧索添了几分别样的颜色晶莹。翌日天空意犹未尽的低云暗压,风过后扬扬洒洒卷起夜间积下的薄雪,偶尔一紧,打在衣袍上似是能听到细微的破碎声音。十一立在右军营帐不远处,好整以暇的看着前方。因臂上有伤并未穿战甲,他只着了件玄色紧身窄袖武士服,腰间紫鞘长剑嵌了冰雪的寒凉安静的置于一侧,远远看去,他人便像一把明锐的剑,英挺而犀利。三军左都运使许封押送的粮草辎重卯时便已抵达,正源源不绝的送入大营,车马长行肃然有序。行军打仗粮草向来是重中之重,身为主帅自不容忽视,必要亲自到场加以巡查。然而如同既往,他脸上很少见所谓主帅应有的凝重,调兵遣将军马筹略都在那轻松的笑意间,不经意却无处不在,明朗中长驱直入。此时他也只闲立在一旁,目光穿过营中猎猎招展的军旗落在极远的云层之端,与其说他在思量什么,不如说他在欣赏平野带雪的冬景。北方入冬日益寒冷,他偶尔呼气,眼前凝出一片白白的雾色。冰冷的空气使人头脑越发清醒,他扬唇一笑,这场战事顺利的在眼前扩展,得心应手。他毫不怀疑最终的结果,并享受着走向这结果的过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的眼睛似是看透到离此不过几十里的敌方军营,少年豪情让他俊朗中时时带着意气风发的神情。不过须臾,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起初并未在意,但来人一直走至他的近旁未停,他心底微动突然回身看去,倒将那人吓了一跳。卿尘臂上搭着件貂氅站在身后,微微吸气后毫不客气的抱怨:“吓死人了!”十一顿时哭笑不得,但看着她显然不打算讲道理的神情只好说道:“这么说是我该道歉?”“那是。”卿尘说道,将貂氅递给他:“到处找你都不见,你不在营帐歇息怎么自己站在这里?”十一顺手接过她递来的貂氅,却没有披上也不答她的话,目光往她眼底一落,将手一伸:“还我。”“什么?”卿尘不解相问,但她心思灵细,随即便领悟了他的意思,将手腕上的串珠在他眼前一晃,立刻躲到身后:“送了人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十一剑眉一拧:“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能给你。”卿尘调侃道:“堂堂王爷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十一眼看着身前白衣翩然下清奇的女子,薄薄的雪色深处莽原连天,风过雪动,忽尔竟有种遥远的感觉,想起夜天凌所说的离奇的事情,眸色深了几分:“平白给四哥添堵,快些还我。”“是吗?”卿尘漫不在乎的看他,手在身后把玩那串珠。“你说呢?”十一朗目深亮瞪她一眼,却在看到她原本幽宁的眼底一掠而过那灵黠笑意时,终于耐不住笑了。清扬的笑声在似是破开寒冬的初雪轻轻荡在俩人之间,卿尘觉得大概只有在十一面前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的笑,一时间极为开心。却突然见十一原本同样蕴着笑意的眼底一凝,投过她的肩头看往她身后,上扬的唇角骤然停住,随之而来的是明显的诧异和眉心蹙起。她顺着十一的眼光回头看去,十一出声喝道:“郑召!带你身边士卒过来!”声音极为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满。卿尘甚是困惑,很少听到十一这样呵斥帐下将士。不远处刚刚经过的两人闻言停住,其中一个身着参将服色的军士抬头往这边看来,显然面露犹豫之色,但仍无法抗命的立刻来到近前。“末将参见殿下!”两名将士一前一后行礼。十一并未命郑召起身,扫视他一眼目光落在其后那名士兵身上,声音微冷如掺了眼前的薄雪:“你抬起头来。”那士兵周身不易察觉的一颤,反而下意识的将头更低。卿尘心间顿时浮上如云疑惑,凝神打量那士兵。因深深的低着头,穿着的军服铠甲将他的模样遮去大半,看不确切,但卿尘的眼光掠过他的双手时停住,长眉淡淡一拢,眸底微波。那是一双小巧的手,指甲修长而有光泽,肌肤细嫩柔滑,交叠在黑色的军甲上显得异常白皙,像是陈列着一件美丽的艺术品,此时手指下意识的攥紧了军服的皮革,因用力隐隐透出玫瑰样的血色。“本王让你抬起头来!”十一加重了语气,在他淡去素来的潇洒而认真的时候,那种属于皇族的天生的贵气威严便显露出来,极难抗拒。那士兵迟疑片刻,终于慢慢的抬头看过来。卿尘淡静的看向那张过于清秀的脸,心底却着实一惊,这人既不陌生也算不上熟悉,正是殷家长女,夜天湛的表妹,十一内定的王妃殷采倩。十一面色一沉,剑眉飞扬,喝问郑召:“这是怎么回事儿?!”郑召慌忙俯身谢罪:“末将……这……这……”不知该如何措词的解释被殷采倩打断:“是我逼他帮我隐瞒的,与他无关。”说不清是惊是怒,十一猛的扫视她:“军营重地岂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殷采倩却也将柳眉一剔:“本来没想来西路军营,我是要去找湛哥哥!”“七哥中军难道不是军营?”十一冷声道:“郑召,你竟敢任女子扮作士兵私自滞留军中,该当何罪!”这郑召亦是天都贵胄之子,常与殷采倩等仕族女子相邀游猎,自来相熟。殷采倩娇美明艳俏丽活泼,早是他们这些王孙公子追求的对象,此次乔装改扮偷偷混在粮草军中被其发现,原本也想即刻送她回天都,但经不过她软硬兼施的请求,竟帮她一路蒙混至此。殷家因急于笼络苏氏阀门,一心欲使长女联姻。殷采倩对此事坚决不从,尽日和父亲争闹,知道终有一日违拗不过,竟索性来了个一走了之。溜出伊歌后本想去夜天湛军中,天高地远也不会被父亲发现,谁知阴错阳差混入了西路的粮草大军。郑召知道此事再隐瞒不下去:“末将知罪,请王爷责罚。”“杖责三十军棍,就地执行!”十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冷的声音,仿佛将这严寒风雪深冻,没有丝毫温度。夜天凌带着数名将士不知何时到来,郑召暗自叫苦,此事在澈王手里或还有商量的余地,然以凌王治军的手段,今日算是撞上了冰锋剑刃。卿尘看了夜天凌一眼,并未作声,十一面色未霁,犹带怒色。玄甲军侍卫一声应命,就地行刑。殷采倩看到夜天凌本来心中溢出一阵惊喜,此时却大惊失色,尚未成形的喜悦在冷冷的话语间支离破碎,北风料峭。夜天凌只漠然的看着郑召,未向她带过一丝余光,挺拔身形衬在玄色铠甲下格外凌厉,几乎叫人不敢逼视。薄唇锋刃如刀,寒意十足的锐于清峻的脸上,形成一道不能逾越的屏障,冷然而无情。战甲摩擦的声音伴着军棍闷响将殷采倩自一瞬间的冰封中惊醒,刑杖已动。“住手!”她往前一拦,挡在郑召身旁:“此事不能怪他!”刑杖在离她身子半寸处生生收势,玄甲侍卫目视夜天凌,等待他的指示。夜天凌面无表情,那道娇俏身影撞入眼帘,未在他眸底的深冷投下丝毫波动,仿佛根本不见她的存在。唇间微动,夜天凌一声命令即将出口,三军左都运使许封闻讯匆匆赶来,至前行下军礼:“末将参见两位殿下!”十一此时已恢复了如常神情,眸中隐忍不豫,此事由夜天凌来处理自然更合适。卿尘对他挑挑眉梢,半安慰半戏谑的神情,十一剑眉一动,同样无奈中带着三分调侃意味看回去,俩人居然在对视间漾出丝心照不宣的笑意。夜天凌淡淡看了看许封:“你可知发生何事?”许封往殷采倩处一瞥,眉头紧皱:“末将刚刚得知。”“该当如何?”“末将自当受罚。”“为何领罚?”“驭下不严,部属触犯军法,领将当负其责。”“好,本王着你同领三十军棍,可有怨言?”“并无怨言。”说话间许封扶右膝叩首,自己将铠甲解下,露出脊背坦然准备受刑。夜天凌的目光此时才带往殷采倩处,但只漠然说了句:“继续。”“慢着!”殷采倩以手撑住军棍,倔强说道:“要打连我一起打!”天空阴云欲坠,厚厚的灰暗压下大地,凛冽风起燎原而过,细微的冰粒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或许很快便会有一场大雪。夜天凌更胜冰雪的冷然声音缓缓道:“你当本王不会?”玄色披风迎风高起,在殷采倩面前一闪而过,她曾在梦中无数次细细描摹的清淡身影在玄袍之下透出沉冷威严,越发使他整个人冽如冰峰,而记忆中那种如影随形,总叫人有些心疼的孤寂此时被不怒而威的肃峻所取代,和想像中全然不同。近在咫尺,远似天涯。但她仍坚持护在郑召身前:“凭什么这么重的责罚他!”“军中私留女子,依律责三十军棍,除三月俸饷。”夜天凌给她明白。“那他便是因我而受罚,我不能坐视不管!”殷采倩说道:“要怎样你便免他惩罚?”“军法如山。”夜天凌扔出了简短的四个字,挥手。殷采倩还要再争,夜天凌抬眸掠来,她猛然被那幽深底处极锐的犀利震慑,暗云压城的锋芒,不动声色却令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遑论再言。卿尘瞬目轻叹,她知道夜天凌终于动气了,即便那怒色只在他眸心一闪。眼前这般形势,恐怕得下令将人拖开方能贯彻军法,她眼波往夜天凌处微微抬去,却见他也正将目光投来,她一笑,硬要士兵把殷家大小姐架开的话,传到皇后耳中怕不妥当。会意的将眉梢轻挑,卿尘上前拉开殷采倩:“别再胡闹,这是在军中。”殷采倩反身质问道:“你也是女子,为何便能在军中?”卿尘声音清和,淡淡道:“我是奉旨随军。”身后军棍落下,声音干脆,毫不容情。殷采倩大急,无心同卿尘分辨转身欲拦,但手被紧紧握住,不大不小的力道,让她挣脱不开。面前那双眼睛潜静中微微的清锐透入心间,她听到卿尘低声说了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四殿下治军无情?若再闹下去,这三十军棍怕要变做六十,届时生死难说。”她闻声停止挣扎,迟疑的往夜天凌处看去,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容冷如严冬,怜悯或是宽纵丝毫不可能显现其上。面对着这份冷酷,除了顺从,分明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处,郑召和许封两人背上从白变红由青生紫,而至皮开肉绽飞溅鲜血,滴在衰草薄雪之上灼人眼目。她何时见过如此血肉横飞的景象,惊怒并且惧怕,更掺杂了无力的不甘,顿时眼中泪水圈转,双睫落拢扭头一避,断珠般落了下来,却狠咬着嘴唇不肯出声。而卿尘面对军中刑罚,却似毫不动容。三十军棍很快打完,许封同郑召咬牙俯身:“谢殿下责教。”“扶他二人回帐上药看治。”夜天凌淡淡命令道:“长征,调派人手,明日送她回京。”说罢拂衣率众而去,根本不给人半息反驳的机会。十一冷看着殷采倩顿足落泪,卿尘对他静静一笑,悄悄挥手,他面上不悦之色稍霁,亦转身离开。下卷 第23章 风月灯下一杯酒积了终日的大雪到底纷纷扬扬落下,山川原野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瞬间便将整个军营银妆素裹掩在了纯净的雪色之下,一眼望去风光肃穆。寒冷在雪的阻挡下似乎收敛了些,卿尘靠着一方紫貂银丝垫,微带浅笑看着火盆对面兀自生着闷气的殷采倩。炭火的暖意将风雪带来的潮气逼的如水色般浮上半空,漾着镜花水月的迷?,素色屏风一清如洗,微微的随着空气有着些许涌动。卿尘伸长了手指在火盆上方暖了暖,玉白的肌肤衬的火色越发艳红。殷采倩抱膝坐在对面,只是盯着身前发愣,或许是累了,一言不语。她原本丰润的脸庞如今尖尖削瘦,格外显出双眼明丽,这革甲军服和她娇小的身形有些奇怪的反差,自是过于沉重,但衬着那墨黑色斜飞入鬓的长眉俏然而带英气,加上她一脸骄傲的倔强,看起来整个人便轮廓鲜明,比起军中男儿也不遑多让。这一路虽有郑召护持也受了不少苦,平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混在将士之间风餐露宿行军千里,现在轻易要被送回天都,她以沉默无声的抗议。然夜天凌既下了军令,令出必行,卿尘思索着或者该劝她。“王妃!”帐外有人求见。她将目光自殷采倩身上移开,起身步出内帐,淡声道:“进来。”太医院医正黄文尚入帐,垂目行礼禀道:“王妃,军中医官三名,医士十名已候命,请王妃示下。”十万大军只有医者十三人,令人颇不以为然。天朝军中医官一向由太医院选派调任,平均万人有医官或医士一名,随机行事,并无十分明确的战中医护机制。而夜天凌手下素来军法严苛,自来便有战中不得停留看顾伤者,士卒受伤不得呻吟呼救,需待战后方可收拾调理的条列。卿尘一来军中便对此提出异议,直言这会导致失去最佳的抢救时机,应有专门的救护队随军作战,保证伤者能得到及时救治,减少伤亡。她同夜天凌一路斟酌实情,拟定了试行的军医制度,黄文尚乃是此次随军医正,便一直从旁协理。“我要你挑的人呢?”她点头,问道。黄文尚躬身答道:“首批百人已选定,但需十一殿下的手令才可调用。”“哦。”卿尘此时记起,方才是因要手令才去找十一,便道:“你去下十一殿下那儿,就说是我要的手令,他便知道是何事,让医士们进来吧。”屏风后殷采倩闷闷坐了一会儿倍感无聊,侧身抬头去看卿尘同一干医士谈医论药。见卿尘丝毫不顾忌王妃的身份,众人之间闲闲对坐时问时答,白袍舒散身后神情素淡,发丝轻挽在一色的束带中垂着疏朗的闲雅。她周身似是笼着清隽的书卷气,平和而柔静,却在一颦一笑中携着清贵入骨的姿容。淡若笼烟的黛眉下是明澈幽深的双眸,从容如水的笑安然展现在人人面前,却在淡定中让你觉得无法捉摸,似是云深不知处。她有些困惑的看着卿尘,不期然中想起夜天湛。风彩照人的湛王爷,每次谈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总是会用一种悠远的语调,飘离的神情,意味深长而带笑,笑中不似往日的他,但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她曾听夜天湛坐在王府的闲玉湖边反复的吹奏一首曲子,玉笛斜横,临水无波。那笛音落在碧叶风荷之上仿似月光,恍惚柔亮,婉转多情。她好奇追问夜天湛,他笑而不语,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然而在夜天湛大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那首曲子,确切的说,是再未见夜天湛的玉笛。她很怀念那笛声,后来靳妃告诉她,那是一首古曲《比目》。卿尘同医士们参详各种外伤救治,那不急不徐的语调闲雅文静。她时而会亲手为医士指出一些穴位脉络,玉色指尖如兰,纤白透明,似是比语言神态更能表现她的从容和安然。隔着屏风如雾,殷采倩久久看着,她似乎有别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待医士们散去后,卿尘亦觉得有些累了,便只让黄文尚留了医护兵的名册下来,重新回到火盆前靠着静静翻看,却见殷采倩欲言又止,她抬眸以问。殷采倩对上她的目光,略经犹豫:“我听说你的医术很好。”卿尘点头:“还好。”说话间眸色平澈,带着淡静的自信。殷采倩睫毛微抬,说道:“那你有没有好些的伤药?”卿尘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笑问:“你想给郑召他们治伤?”殷采倩点头,颇有些懊恼:“我并不知军中会有如此重的责罚,是我连累了他们。”卿尘道:“我已经命人将药送去了,这个你倒不必担心。”两人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都沉默了稍许。卿尘斟酌片刻,婉转问道:“你此次是私自溜出天都的?”一提到这个话题,殷采倩顿时带了几分戒备,不悦道:“我不回天都。”“难道还能此生不回天都?”卿尘将目光落回名册之上,笑说:“殷尚书岂会不担忧?”殷采倩言语冷冷:“他们逼我嫁人我便不回去!”不知这算不算逃婚,卿尘微微抬眸,见她明妍的脸上写满了不服气的神色,漫不经心却又若有所指的道:“你的父亲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为自己的家族考虑罢了,你是族中嫡女,自当多担待些。”殷采倩一眼横来,卿尘不急不徐又道:“当然,我也不想你嫁给十一殿下。”殷采倩眼中似是带出些嘲讽:“族中嫡女,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嫁给湛哥哥吗?他对你一片深情!”卿尘闻言,半空中目光与她相遇,静然无波。夜天湛的名字在她心中带来几分楚涩,她说不清,总有着不能释怀的歉疚。半垂眼帘,她嘴角仍旧噙着幽长的笑意,说道:“我嫁的,是我想嫁的人。”“我也只嫁我想嫁的人。”殷采倩未假思索,说道。“那你想嫁给谁?”卿尘淡声相问,眸色幽远,略带一丝清锐的笑,看往她眸心。殷采倩神情一窒,杏眸略抬,却在那道从容潜静的目光下立刻避开一旁,卿尘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殷采倩竟幽幽问道:“你不怕他吗?”卿尘修眉淡舒,了然而澄明:“你怕他。”方才在夜天凌杖责军将时,她的恼怒中惊惧的情绪透过眼睛穿入心底,泄漏在紧紧收握却轻颤的手上。殷采倩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不豫或是矢口否认,反而望向他处的目光透出迷茫的色泽,然而很快有执意冲破了那瞬间低黯,她直言说道:“我喜欢他。”“哦。”卿尘不动声色的淡笑,并无惊怒半分:“我不介意你在军中多留些时日,只要你能违拗他的命令。”殷采倩深深呼吸,压下不期加快的心跳,她看着卿尘好整以暇的将名册翻过下页,容颜淡隽半透在水色微?后,如隔了一道琉璃世界。她挫败于卿尘的无动于衷,甚至生出恼意,卿尘的不可捉摸像无底的深湖,带着稍嫌冷冽的冰纹,静静陈列于面前,风清月霁。然而就在她微觉不快的同时,卿尘抬眸,展开一笑,清流恬适缓过碧野山林,微风带醉,碧空如洗。白云过境,她的衣袖轻轻一拂,合上手中所阅,含笑说道:“你不防多了解他,再言喜恶。军中皆是男子多有不便,今晚你便在这帐中歇息吧。”天幕入夜,冷月半上东山。夜天凌议毕诸事回到帐中,低头将落在肩上的轻雪微拂,看到卿尘正以手支颐看着那张展于案上的军机图。案前燃了熟悉的撷云香,轻云出岫,丝缕淡雾在略显空旷的大帐中盘旋,眷然沉散。帐外寒光清照铁马冰剑,关山河渡万里,浸着苍远而豪迈的深凉。这幽长的夜色如同漫漫岁月,流淌于春秋来去,他已记不清曾有有多少个独宿军帐的夜晚,此时帐中安然的暖意仍旧多少让他有些不适应,军营中怎么会有家的感觉?家的感觉,这想法让他蓦然诧异。卿尘抬头对他淡淡一笑,他走至案边坐下,见她眼中略有些倦意,低声说道:“在看什么,不是要你先睡吗?”他的身上仍带着未散的雪意,浸在裘袍中有冰冷的气息,卿尘微笑道:“虞呈现在急于求胜,已经耐不住了吧,我在想他会自何处攻城。”近来燕州形势微妙,频频传出些不利于虞呈的变数。湛王与幽州互通消息,调兵遣将虚晃一枪,适时让虞夙次子虞项小胜了两场兵,推波助澜。虞呈这边频繁调动兵马,再不复之前一味拖延。幽州大营亦外松内紧,严阵以待,静候君来。那军机图早已烂熟于胸,夜天凌也不再看,说道:“刚刚正和十一打了个赌,一赌断山崖北,一赌白马河,你怎么看?”“斜风渡。”“哦?为何?”“因为你们俩都不想此处,”卿尘笑说:“如果我是虞呈,便走常人难料之处,斜风渡虽险滩急流,极难行军,但地形隐蔽,易于偷袭。”夜天凌微微点头,表示她的话亦有道理,复又一笑:“不管他自何处来,后果都一样。”卿尘手指抵上嘴唇,示意他小些声音。夜天凌沿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是为何?”屏风重重幕帘如烟,他淡淡回头,语中微有不豫。卿尘抬眸以笑,温柔看着他,灯影疏浅,如水的烟岚清柔映上他眸色中星冷的光,“既知道她在军中,总不能再让她和那些将士混在一起,但也不好张扬着另支行帐,便将就一晚,委屈你去十一那儿了。”他静静凝视她一会儿,并未表示不妥。“明天真的送她回伊歌?”卿尘轻声问道。“嗯。”“只怕她不肯。”“军中不是尚书府花园,岂由得她?”他淡淡道。卿尘抿嘴微笑,他在那烟波淡渺后看到一丝轻巧的灵光,微带些别有深意狭促的神情。他唇间突然勾起一个轻笑的半弧融化冰峰雪色,无声的漾在萧疏灯影中,抬手轻抚卿尘总是略带消瘦的肩头,柔声说道:“早点儿歇息。”卿尘安静的点头答应,夜天凌便拿了外袍起身。两帅营帐相隔不远,十一见夜天凌过来,两人谈起没完没了的军务,一时都无睡意,不觉夜入中宵。营外不时传来将士走动的声音,轻微的深入在雪中。整个大军如同隐于黑暗深处的猛兽卧守幽州城一侧,似寐实醒,随时可能给予侵犯者致命的一击。这场精心策划的战事一旦结束,西路大军将彻底调转守势,同中军齐头并进,攻取叛军中腹,合州、定州、景州、燕州、蓟州,都将近在眼前。如今天都之中,人人都将目光放在北疆平叛的战况上。上次整顿亏空后,朝中悄无声息重布棋局,北疆之战,便是这局新棋的关口。夜天凌眼中颇有兴味的一笑,此次的征战,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趣的多。雪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和十一同时抬头,厚厚垂帘微动,带出一片月光映雪冰寒,却是卿尘掀帐而入。夜天凌见她蹙着眉,起身问道:“怎么了?”卿尘极无奈的叹口气:“我方才去看一个情况突然恶化的伤兵,回来殷采倩人便不见了。”下卷 第24章 断马斜风江湖剑驭马一阵急驰,殷采倩微微勒缰,半黑将明的夜里,她穿过早已落叶稀疏的山林打量近在眼前的高崖。方才仔细看察了夜天凌帐中的地图,此去不远当是白马河上游的斜风渡,渡河翻过这山岭,过合州、横岭一直东行,几日可入临安关,便离湛王大军不远。月光下白雪皑皑中不时有晶亮的冰影闪烁,泛着安谧而神奇的美,偶尔轻风扫过,浮掠微薄的雪的风姿。这样的雪夜下似乎马蹄声格外显得突兀,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桃色红唇微微下弯,像是要将这一日恼人的几多事情带开。夜天凌骇人的冰冷,十一不耐的神情和卿尘明察一切却缓若清风的笑,皆尽堵在胸口不离不散,这是她自出生以来最窝火的一天。她下意识的拧眉,出气般将身后挂着的飞燕嵌银角弓一摆,挥鞭往白马河走去。不过稍会儿,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夜太安静,所有的声息都变得清晰可闻。一瞬间除了自己的马蹄声外,她听到轻微的马嘶,蹄声交错,甚至战甲刀剑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和混在其中一两声的说话。斜风渡下水流湍急,雪水夹杂着冰凌撞击河石,阵阵的掩盖着这些奇怪的声音。幽州大营黑沉沉已不可见,前方却隐约轻闪出稀疏的火光。她立刻带马隐到一方山石之后,悄悄看去。此处崖悬一线,鸟兽罕至,底下丛生急流乱石,极为险要。借着月色明亮,只见黑暗的山岩间人影晃动,已有几队人马悄然来到这岸。深夜里枪戟生寒,悄无声息的散发着大战之前的杀气。殷采倩震惊万分,这分明是虞呈叛军趁夜偷袭,山间星火蔓延,不知究竟多少兵力。心中无数电念飞闪而过,她立刻极小心的掉马回身,远撤几步急速纵马往幽州大营奔去。然而身后很快传来示警声,“有探兵!”急促的马蹄溅起飞雪,她在敌兵的追击下打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被他们追上前赶回军营。十一带着几队亲兵同卿尘沿路寻来,雪战纵身跳上岩石,在四周转了一圈,轻巧的往白马河的方向跑去。“那边。”卿尘看着雪战说道。十一随意一瞥,马鞭前指:“地上有蹄印,想必没错。”“再走便是斜风渡了。”卿尘沿着雪地蜿蜒的蹄印看去:“挑了这么偏僻的出路。”十一驭马前行,前方突然传来急遽的马蹄声,他警觉以目扫视,原本一望坦白的雪地上飞驰而来一骑,身后有数人紧追不舍。他目光锐利,立刻认出当前那人正是殷采倩,剑眉飞扬,带马迎面驰去。殷采倩忽见十一,大喜过望,高声喊道:“十一殿下,快!虞呈自斜风渡偷袭我军!”此时身后追兵临近,纷纷引弓放箭,她低身闪躲,却不意流箭射中马身。那马吃痛猛失前蹄,一股大力便将她向前甩出。她失声惊叫,腰间忽尔一紧,十一倏至近前伏身援臂,半空生生拦腰将她揽住,救至马上。接着反手一抄,马侧长枪落入手中,闪电横扫,一名追近的敌兵迎枪抛飞。短兵相接,随行侍卫已同叛军杀作一团。十一手中银枪再闪,逼退两人,回身喝道:“卿尘!回营调兵增援!”卿尘放眼见敌军势众,情知刻不容缓,凤眸冷亮当机立断,猛提缰绳,云骋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原地回马化做一道闪电白光,急奔幽州大营。十一知到凭云骋的神骏无人能阻住卿尘,当下放心,沉声喝令:“拼死阻击,不得放过一人!”幸而叛军尚未能尽数渡河追击,数十名侍卫浴血骁勇,以一当百,生生以血肉立阵布防,迎面阻住攻势。十一手中银枪未缓,如白蛟腾空,枪影映雪斜挑劈扫,敌军遭逢每每惨叫跌退,鲜血溅上月光弥漫狂肆杀气,挡者披靡。殷采倩在他身前略一喘息抬眼望去,只见四周密密尽是敌军,己方将士死守一线,即将陷入重围。眼前银光似练,迸然夺目,十一一杆银枪如若神迹纵横敌众之间,锐风凌厉,手下几无一合之将。俊面锋棱英气摄人,即便此时,他唇边仍带一抹懒散冷笑。敌人血溅三尺,他孰若无睹,从容消受。深雪惊碎,血泥飞溅。殷采倩惊魂稍定,反手拽下背上飞燕角弓,她的箭尽数失在自己马上,摸到十一马侧挂的箭筒,说道:“借箭一用!”当即开弓搭箭,弦破生风,正中前方敌兵。十一银枪绞上敌人长剑,势如白虹贯胸毙敌,长声笑道:“箭法不错!”殷采倩重新引箭:“天都女子春秋狩猎,无人是我对手!”“有所耳闻。”十一说笑再斩一敌,带马猛冲,敌军阵列混乱骚动,殷采倩箭如流星,命中敌人。叛军不断增多,己方将士损伤过半,十一审时度势,不得已率众且战且退。殷采倩毕竟从未经过战场,黑夜中惨烈血腥如惊人噩梦,不由叫人手足发软。她起初箭劲尚足,慢慢也只能惑敌,此时探手一摸,惊觉箭已告罄,回首方要说话,猛见一点白光飚射,却是敌军弓箭手认准十一,冷箭袭来。骇然大惊,她想也未想合身反扑,挡向十一身侧,那箭透肩而入,掼得她几欲坠马。十一心神巨震,惊怒之下枪势暴涨劈飞数人,单手护她,喝道:“殷采倩!”冷箭频频袭来,便在此时,四周骤然响起尖锐啸声,几道白羽狼牙箭精光暴闪,寒芒破空横断敌箭,余势凌厉复透敌胸腹,杀伤数人。随着豁然而起的喊杀声,东方一片玄色铁骑如潮水般卷向敌军。怒马如龙从天而降,十一身边剑光亮起,黑暗中惊电夺目,敌首洒血抛飞。寒光凛冽长耀月华,战袍纷飞处夜天凌冷眸如冰,映过雪色夺魂。“四哥!”“送她先走!”夜天凌沉声喝道,玄甲战士护卫十一,杀开血路。行至安全处,十一将殷采倩抱下马背,只见一只短箭射中她右肩:“觉得怎样?”殷采倩神志略有些昏沉,低声道:“不疼……”十一剑眉紧蹙,借着兵将燃起的火把细看,心中猛然一沉,伤口血色黑紫,竟是毒箭。“你何苦受这一箭!”他略有愠怒。“战中……主帅……不能有失……”殷采倩胸口急遽起伏,断续说道,不知是否因雪寒天冷,她浑身冰凉。十一面色暗沉,一语不发,抬手将她袍甲解开。殷采倩只觉得伤处麻痒,好像有无数浓雾侵入眼前,昏昏欲睡,忽然肩头一凉,她挣扎道:“你……干什么!”“忍着点儿。”十一将她拂来的手臂制住,未等她缓过神来,手起箭出。殷采倩痛呼一声,神志一清,怒目瞪去。伤口处?稠尽是黑血,十一无视她气恼的目光,面无表情,俯身吸出她伤口毒液,扭头啐于雪地。殷采倩既惊且怒,挣脱不得,羞恼中眼前忽然一阵漆黑,随即坠入无边昏暗。下卷 第25章 真情真性真相识十二月癸未夜,月冷霜河。玄甲铁骑如长刃破雪,迅疾拒敌直插斜风渡。虞呈叛军立足未稳忽逢阻击,被当中断为两截散兵,过河兵卒猝不及防,在玄甲军迅猛攻势之下溃不成军,高崖险滩横尸遍布。澈王点平业将军柴项率精兵三千为先锋,同原驻守白马河、断山崖两部防军反客为主,急行出击,直捣叛军主营。虞呈大营空虚,仓促点兵迎战,厮杀惨烈。斜风渡叛军匆忙回防,玄甲军借势衔尾追杀,一路势如破竹,血洗长河。主营叛军深陷重围,拼死顽抗。清明破晓,叛军损失惨重,虞呈见大势已去,弃营北退,败走合州。柴项乘胜追击,截杀穷寇,终于祁门关外鲜城荒郊一举歼敌,斩获虞呈。至此西路叛军全军覆没,几无生还。虞夙痛失长子,勃然大怒,湛王配合西路胜势全力猛攻,三日之后再夺辽州。原辽州巡使高通冥顽事敌,破城后拒不反悟,妖言惑众煽动军心。湛王一怒将其本人凌迟处死,悬于辕门示众,妻母子女亲者三十八人城外斩首。即日起平叛军令昭示北疆:各州守将从叛顺逆者,杀无赦!凌王平定西路,稍事休整,即刻挥军兵临祁门关。合州守将李步叛乱伊始便投靠虞夙,此时严阵以待,凭祁门天险誓欲顽抗。祁门关乃是天朝北边一道天然屏障,奇峰峻岭,绝壁深沟,七十里南北,四十里东西,关左临河,关右傍山,关隘当险而立,高崖夹道,仅容单马。关前五里暗六,目所能及唯有一线青天,合州城高耸峭立,顺山势之高下,削为垛口,背连祁山、别云山,雁望山,观山一脉形成固若金汤的防守,易守难攻。当初此关一破,天朝中原门户大开,袒露于敌军觊觎之下,虞夙叛乱之所以能在起兵伊始便如此势盛长驱直入,便是因祁门关落入其手。合州守将李步,江北永州人氏,出身寒门,曾任天朝从事中郎、军司马,因功勋卓著受封骠骑将军。圣武十年随先储君夜衍昭讨伐南番,屡克敌兵,战功赫赫,深受夜衍昭重用。然南定归朝,尚书省及兵部官员却以“菲薄军令,擅自行兵,居功妄为”为由,申斥南征部将,李步等人首当其冲。后夜衍昭遇事,不久李步便左迁并州,圣武二十二年才调守合州。便为此前后种种因由,李步心中隐存积怨多年,虞夙深知其人其事,谋划叛乱之时多方拉拢,并故意示以“正君位”之名,终将他笼络,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合州。雪深风紧,天寒地冻,祁门关外百里成冰,更生险阻,即将使这场战役变得缓慢而艰难。碍于伤势,回天都之事暂且无人再提,卿尘亲自悉心照料下,殷采倩肩上之伤余毒去尽,只因失血而较为虚弱。伤势刚有起色她便不愿躺着,靠坐在榻上百无聊赖。隔水看雾,她突然觉得有些事情从来都未明白过。一路长途所见所闻,铁马冰河的军营,血染剑锋的征战,似是天朝繁华风流翻转了另一个世界,豁然天高海阔,却也迷雾重重。伤处还不时有些疼痛,那疼痛中夹杂着丝异样的感觉,像是时刻提醒着某些让她懊恼的事情。银枪的光芒映着潇洒懒散的笑,清晰的男子陌生的气息后有唇间温凉的触觉,随即而来便是一阵无处发泄的羞怯愤怒。春闺梦中少女的小小心思,本该月影花香,柔情似水,却不料在箭光枪影中演绎出这般情形。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见过十一殿下。”“免了。”剑甲轻响,橐橐靴声入耳,是十一入了外帐。殷采倩柳眉一剔,急道:“不准进来!”此话极其唐突,卿尘在旁微觉诧异,抬头却见殷采倩俏面飞红,满是羞恼,咬唇隔着屏风幕帐怒视外面,低声道:“……他……无耻!”无奈之中卿尘苦笑,起身转出外帐,见十一也正有些怔愕,她心下浮起几分担忧。人算不如天算,凭空横生枝节,盘根错节的纠缠中,大概每个人都生来便注定要面对这些,任凭挣扎,却谁也逃避不了。战甲未卸,十一剑上仍有锋锐迫人的杀气,袍摆袖口处亦带着些暗红的痕迹。卿尘细看他脸色阴沉,小心问道:“怎么了?”十一只是微微摇头,下弯的嘴唇自嘲一扬,将手中那张飞燕嵌银角弓递过来:“这飞燕弓是日前落在战场上的,我已命人修整了。”他显然不愿多留,言罢拂衣转身,径自出帐。卿尘举步随上,叫道:“十一。”十一停步帐前,或者是缘于那征战的戾气,他面无表情,放眼之处深雪未融,冬阳微薄的光在雪中映出冰冷晶莹一片。卿尘带着抹笑绕至十一身前:“今天见识着了,原来咱们十一殿下发起脾气来也这般骇人。”身后映着雪光,十一似是被她的笑照的一瞬目,心中微微轻松,扶在剑上的手将战袍一拂,他扭头往帐前看去,长长舒气,突然说道:“此事我必有个交待,待到回天都即刻向父皇请旨赐婚。”他声音略扬,想必便是说给帐内人听,卿尘一愣瞪他,低声道:“你干什么?”眼前这情形若是真指了婚,澈王府后院怕是要热闹。十一却将手一摆,这已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这话也是深思熟虑过。虽说事出情非得已,但这般情形下他若再行拒婚,对殷采倩甚至整个殷氏阀门都是一种莫大侮辱,便是天帝那处也无法交代。进退都是麻烦,先前殷监正借联姻来探夜天凌的心意,夜天凌不愠不火却明白拒回了,摆明各走各路。十一同夜天凌亲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而近年十一于军于政日受重用,也是人人看着的。殷家横插这一步棋,不是没有道理。人家落了一子,你如何能不应?他暗恨那夜一箭不如自己直接受了,省得此时不尴不尬窝心。突然间大帐掀动,竟是殷采倩慢慢走了出来。她脸上因血色未复而带着些苍白,只一双眼睛眸色光亮,仍是明艳神色,其中又隐隐带着些别于往日的情绪。她静立着,忽然缓缓敛衽对十一深深拜下。十一皱眉不解:“你这是做什么?”卿尘扶她道:“小心伤口。”殷采倩仍是行了一礼:“采倩年少不懂事,方才言语冲撞了殿下,还请王爷见谅。”一句话拉开尊卑之分,她抬头,看向十一:“殿下千金之躯尊贵非常,采倩生性顽劣粗陋愚钝,实在不配婚嫁,还请殿下收回方才所言,不胜感激。那日之事……事出意外……殿下不必在意。”她贝齿轻咬本无血色的唇,反而浮起一层鲜明的红。卿尘眼中微微一亮,十一愣了片刻,说道:“你何出此言?”“我也不知这样对不对,但殿下若因责任而娶,我若因名节而嫁,比翼连理却还得夹上些不明不白的牵扯,如此一生,如何相对?殿下也是性情中人,是以我斗胆请殿下三思。否则……否则我不是白白离开天都?我不甘心!”雪静,掩的天地无声,帐前无声立着三个人。卿尘唇角忽尔带出若有若无的笑,不甘心?说了一通听起来像模像样的道理,最后竟是这么三个字。十一打量殷采倩半晌,突然朗声大笑:“真情真性,今日方识殷采倩。我夜天澈欠你一个人情!”殷采倩扭头道:“两清了,殿下救我在先,何况我去挡那一箭时并没来得及细思。”“现在细思了不但心生悔意,怕是还想补给我一箭?”十一问道。“我不敢。”殷采倩微挑柳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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