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3

她不再理会众人,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前方空处,徐徐抬起的右手顺着此时的心境,突然弹拨琴弦。铮然一声,清脆中略带了些暗哑,在座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被什么东西猛的划过,随着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颤。正是一首《十面埋伏》。弦弦声急,一张质朴的古琴在纤弱手指下居然生出金戈铁马的气势。人人眼前仿佛看到行营千里,兵马嘶鸣,决战在即,风云暗动,一颗心仿佛被这肃杀的音色缓缓提高,吊到不能承受的极至。正在暗处心惊,忽然急弦突起,“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千军万马横扫大漠,风沙狂涌天地失色。琴音摇曳之中,杀伐驰骋,惊心动魄;细弦波荡之时,剑气四溢,骇人听闻。卿尘指下既有万千气势,又时而弦轻音低,稍现即逝的幽咽纠缠其中,承辅跌宕。夜天湛玉笛在手,却始终没有举到唇边,只是静静的握着听曲,仿佛早已随着这七弦琴音到了浩瀚沙场,风云激荡,兵锋压城。待到萧索的低音转回,琴音顺势高起,大开大阖,大有直拔云霄之势,不由得叫满舱人闻声色变。卿尘星眸低垂,琴音越拔越高,指下陡然用力,却听“砰”的一声闷响,古琴再承受不住这激荡气度,猛的长弦崩断,曲消音散。白玉般的手指被断弦裂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滴在琴上,仿若溅开红梅艳艳。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凝眸看那张琴,认真的神情使人觉得她所有感情都倾注其中,专注的叫人不安。半晌,一双白底皂靴停在了琴前,她沿着那抹晴蓝的长衫向上看去,对上的是夜天湛清泉荡漾的双眼。他伸手递过一方丝帕,见她不接,握起她的手,替她裹上伤口,动作轻柔。一边吩咐道:“来人,寻个去处安顿这几位姑娘先住下,好生看待。将剩下众人押入京畿司大牢,带我令牌封了天舞醉坊,若有人敢反抗,一并拿下。”此言一出,武娉婷大惊失色,不想一向以温煦贤德著称的七殿下行事居然如此雷厉风行毫不留情,跪下求道:“殿下,且看在……看在郭大人份上……”夜天湛淡淡一瞥:“本王自不会忘了郭其,让他等着大理寺问罪吧。”说罢对身后哭求再不理会,只看住卿尘仰头时略带疑问的双眸。那深深的眸中幽静的一墨颜色震撼着他,心中似是空却了一方,说不出的滋味悄悄蔓延。许久,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低低说道:“我输了,即便能合上这曲子也合不上你曲中心境。”一个温婉纤弱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事情,竟使这一首琴曲之中饱含了如此的辽远激昂,杀气哀烈,更有那份挥之不去的凄凉,深深几许。卿尘凝视他俊雅面容,唇角缓缓向上挑起,露出苦涩的微笑,她轻轻起身,“多谢七……”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心悸,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人便落向琴前。心力耗尽,如那断弦崩裂,居然再也坚持不住。夜天湛眼明手快,及时将她扶住,看了看她的情形,眉头微皱,一把将她轻盈的身子打横抱起,迈向舱外。卿尘一阵晕眩过后,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俯身注视自己的夜天湛,那温柔神情脉脉无语,和李唐如此相像,恍惚中时光回暖,相拥低语,轻柔沉醉。她动了动手想去触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却又疲惫的放弃,心力交瘁的感觉缓缓将她淹没。上卷 第11章 笛音深处水云天紫绡烟罗帐,羊脂白玉枕,卿尘自榻上撑坐起来,身子却十分无力,复又一晃。帐间悬着一双镂空雕银熏香球,缭绕传来安神的药物淡香,无怪睡了这么久,她勉强扶着床榻下地,四下打量。屋中并无繁复装饰,却处处别致。长案之上放着玉竹笔架,几方雪色笺纸,琉璃阔口的平盏盛以清水,其上浮着一叶水莲花,素叶白瓣,干净里透着些许贵气,衬的一室清雅。明窗暖光,洒上细编竹席,让她想起将她安置此处的那个人,夏日炙热的气息中心底却有些异常的黯凉,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幅画卷之上。画中绘的是夜湖月荷,她站在满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风缓缓入室,这画似乎轻轻带出一脉月华银光,清凉舒雅。着眼处轻碧一色,用了写意之笔淡墨钩形,挥洒描润,携月影风光于随性之间,落于夜色深处,明暗铺陈,幽远淡去。微风翩影,波光朦胧,中锋走笔飘逸,收锋落笔处却以几点工笔细绘,夭夭碧枝,皎皎风荷,轻粉淡白,珠圆玉润,娉婷摇曳于月夜碧波,纤毫微现,玲珑生姿。远看清辉飘洒,近处风情万种,人于画前,如在画中,仿佛当真置身月色荷间,赏风邀月,无比的雅致。她在画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赞,却见卷轴尽处题着几句诗,似乎记的正是画中景致:烟笼浮淡月,月移邀清风,风影送荷碧,碧波凝翠烟。诗首尾相接,以连巧为游戏,但不仄不韵,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便蹙眉,却突然眼中一掠而过诧异神色。诗下附着题语:辛酉年仲夏夜奉旨录大哥、五弟、九弟、十一弟联诗雅作于凝翠亭,以记七弟妙笔丹青。落款处书有一字——凌。她抬手抚摸最后那字,笔锋峻拔,傲骨沉稳,于这幽美的月荷略显锋锐,似乎是冷硬了些。便如画卷舒展时,平江静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嘎然而断,激起浪涛拍岸,然山映水,水带山,却不能言说的别成一番风骨。这字,这落款,触手处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落笔的锐力,如带刀削,令她不知不觉想起一人,她犹疑的揣摩着,没有听见有人进了室中。“凤姑娘醒了?”一把柔雅好听的招呼声传入耳中,她一惊回头。说话的是个身量高挑纤袅的女子,婀娜移步来到身边,含笑看她,一旁随着的侍女说道:“这是我们府中靳王妃。”卿尘眼眸轻抬,敛衽以礼:“见过王妃。”靳妃对侍女吩咐:“去请周医侍,便说是我这里看病。”卿尘道:“不敢劳烦医侍,我自己略知医理,一点小毛病并无大碍。”靳妃略有些惊讶:“不想凤姑娘非但弹的好琴,还通晓医术,如此兰心蕙质当真叫人见了便欢喜。不过还是看看放心,殿下将你托给我照顾,可不能马虎。”卿尘微微一笑,也不再行推辞:“琴技医术皆一知半解,会而不精,如此有劳王妃费心。”靳妃笑道:“你在楚堰江上一曲琴音让咱们殿下甘拜下风,如今伊歌城中都传为奇谈了,他的玉笛还从未在别人之前落过第二,能得他称赞的,又岂会是凡音俗曲?”卿尘想起之前一幕幕情景,仿佛又跌入了一场莫明其妙的闹剧中,回身处角色剧情走马灯似的转,叫人应接不暇。那刻手触琴弦的感觉,似是要将这多日来压抑的伤痛苦闷尽数付之一曲,扬破云霄,利弦划开手指飞血溅出时,心里竟无比的畅快。她轻轻一握手,指尖一丝伤口扯出些隐约的疼痛。卿尘暗自叹息,往那画中看去:“画境意趣,琴音人心,我那时心中急于求胜,琴音起落外露,失于尖刻悲愤,怕七殿下其实是不屑一和。”靳妃道:“我虽没听着曲子,但他既评了‘剑胆琴心’四个字,想必是哀而不伤,激而不烈,让他真心赞赏的。”她见卿尘正看着那画,便又说道:“这是七殿下的亲笔画,画的是府中闲玉湖的荷花,你若觉得闷可以去那里走走,这几日荷花正吐苞,看着就快开了呢。”卿尘说道:“画和诗似乎并非出自一人手笔。”靳妃望着那诗笑道:“说起这诗,倒还是件乐事。这是那年府里请了皇上和诸位殿下来府中赏荷,大家高兴多饮了几杯,殿下借酒作了此画。太子他们在旁看着,随口联了几句,却不知怎么就让皇上听见了,立刻命人‘把这几句歪诗题了画上挂起来,让他们几个酒醒了自己看看。’在场只凌王殿下一个没醉的,便提了笔录在画上。过几日太子他们再来府里,一见这诗,十一殿下当时便将茶喷了,直问他们那晚多少佳句,怎么单录了这首七歪八扭的?凌王殿下瞅着他,给了两个字,‘奉旨’。最后他们说什么也不准将画再挂前厅,无奈只好挪到此处。这说起来,都是好几年的事了,闲玉湖的荷花年年开得好,倒也少再那么热闹过。”卿尘将诗再念,莞尔一笑,说道:“原来这是凌王殿下的字,我还以为这个‘凌’字是题诗人的名字呢。”靳妃道:“这正是凌王殿下的名讳,当今夜氏皇族中,凌王殿下排行第四,行‘天’字辈,单名一个‘凌’字。”卿尘眼中波光一扬,手在身侧紧紧握起,她松手抚上胸口,心头一跳一跳的很是惊喜,几乎忍不住要脱口呼出“夜天凌”三个字!恰好医侍来了,靳妃道:“可是还觉得不舒服,快叫医侍看看。”“多谢王妃。”卿尘展开笑颜,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医侍对靳妃行了礼,上前诊脉,细细诊过两手后,开了方子低头退下。靳妃吩咐方才那个侍女:“翡儿,你跟周医侍去配药,别马虎了。”翡儿答应着带医侍出去,外面传来问安的声音,似是有人低声问了句什么,而后周医侍说道:“……这位姑娘心血气弱,亏损不足,近日怕是又受了些颠簸劳累,但调理几日便也无妨。”一个温玉般的声音道:“知道了,你将药仔细配好,去前面领赏吧。”随着说话脚步声便近了。靳妃起身出迎:“是殿下回来了。”庭风温暖,带过廊前几朵花叶,夜天湛自帘前迈步进来,唇边一抹淡淡微笑。笑似朗月温润,立如兰芝玉树,倜傥中无处不带着叫人心旷神怡的凤雅,许是阳光太耀,刺的卿尘微微侧首,避开他看来的眼眸。“身子好些了?”夜天湛温和的声音叫她心中一窒,她静静福了下去:“多谢七殿下搭救之恩。”夜天湛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何况‘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有人目无纲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逼良为娼。’我这上承天恩,下拥黎民的皇子,怎也不能袖手旁观。”他语中略带笑意,却并不叫人觉得局促,适然如话闲常。卿尘不想他竟将自己在船上的话原本说来,只好说道:“此事于七殿下是举手之劳,于我们这些女子却是大恩了,该谢还是要谢。”她抬头,却发现靳妃不知何时已带着侍女离开,屋中只剩了她们俩人。夜天湛说道:“这案子我既管了,长门帮和天舞醉坊在天都的人就一个也走不了,如今也大多押在狱中了,你若觉得身子无碍,便带你去看看,看是否有漏网的。”卿尘立刻道:“那现在便去吧。”王府侍卫备好了马,骏马矫健,金辔玉鞍,想必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良驹,夜天湛看了看卿尘,回头道:“今日备车吧。”卿尘道:“我会骑马。”夜天湛微笑道:“如此便换匹小巧些的马。”卿尘上前抚摸马身,略一扬眸:“不必了。”总不会以后随时随地都有人特意为你换马备车,她打量那马匹,不想以前去跑马场中的休闲倒在此处派上用场。她吐了口气,踩上脚蹬,手扶马身微微用力,侧身跨上马鞍。马因为她跃起时手上加大的力道不安的躁动了一步,她身子不由偏晃,却咬牙借了腰上巧力稳稳翻上马背。低头见夜天湛赞许的笑了笑,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夜天湛接过侍卫递上来的马缰,干净利落拂衣上马:“走吧。”卿尘轻带缰绳,夜天湛似乎为了迁就她,只是同她驭马缓行,并不快跑。待到过了些时候,见她已略微适应这匹马,才加快速度。卿尘一面走着一面打量伊歌城,但见宽近百步的街道两边尽是店铺商坊,行人往来商贾如云,店家叫卖迎客,熙熙攘攘中时见胡商胡女,服饰别致多姿,更在这繁华中增添热闹。路过几间华丽的楼坊,她看到其中一家高挂着“天舞醉坊”四个大字,红墨描金,上下装饰精美,尚能见倚红偎翠,香车宝马的风流影子,但门前两道醒目的白色封条却将这雕栏画栋无情封禁,门口亦有数名黑衣带甲的侍卫把守。夜天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封了天舞醉坊还不到两天,不想连右相卫宗平都欲过问,这底下牵扯起来倒有不少官司。”卿尘心中轻叹,只差一步,她现在便是在此处了,无论如何她对夜天湛的援手终是存了感激,说道:“想必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夜天湛道:“不怕,麻烦也未必尽是麻烦,凡事都有利弊。”正说话间,突然城门处一阵喧嚣,守门将士以长戈挡开行人,强行让出道路,几匹骏马快奔而过,带起烟尘飞扬。马上几个年轻人策马扬鞭,锦衣玉袍,光鲜神气,所到之处惊的众人匆忙趋避,他们却丝毫不曾减速,瞬间呼啸而过。卿尘不料他们便这样冲过去,来不及避开,身下的马突然受惊,嘶鸣一声便要立起。幸而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替她扯住马缰,那马打了几声响鼻,四蹄躁动,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险些便是一场混乱,卿尘蹙眉向前看去,那些人已奔出数步,其中一人猛提马缰回身立住:“七哥!怎么是你们?”却是夜天漓。他一停下,其他众人亦勒马回来,见了夜天湛都纷纷下马:“见过七殿下!”夜天湛扫眼一看,原来尽是些仕族子弟,平日都嚣张惯了,难怪这么不知收敛。他眉梢不易察觉的一紧,却并未出言斥责,淡笑着说了句:“免了。”对夜天漓问道:“干什么去?在城中横冲直撞也不怕惊着行人?”夜天漓正打量卿尘,认出她后笑道:“原来是凤姑娘,抱歉,方才一时跑的快了,惊吓了你的马。”再对夜天湛道:“刚从上林苑回来,大伙儿今天猎了只豹子,兴致正高难免忘了这些,七哥教训的是。”他马上正拴着不少猎物,看来的确所获颇丰。夜天湛道:“整日快马急驰,少不了淑妃娘娘知道又是一顿责备。”夜天漓笑说:“那便不让母妃知道,七哥这是去哪儿?”“京畿司。”夜天湛说道。夜天漓对身后诸人挥手:“你们先走,去裳乐坊吩咐他们做了野味,备好酒菜!”众人答应着去了,夜天漓扭头说道:“长门帮那些乱贼都归案了吗?我同你们一起去看看,七哥,听说卫宗平要保郭其?”“说不上是保,”夜天湛道,几人缓缓并肩前行:“他不过想将案子压下罢了。”方才见众人间也有卫家大公子卫骞在,老子正为案子头疼,这大少爷惹了是非倒还玩得尽兴,有个位列三公的父亲和贵为太子妃的姐姐倒真高枕无忧。“卫家难道真搅在这事里?”夜天漓道:“他们没想到七哥当日便奏知父皇彻查了吧,哼!郭其难道还想给天舞醉坊撑腰?”夜天湛笑道:“你一回宫便告了天舞醉坊冲撞娘娘座舟的御状,不彻查也难,这一条再加上贩卖民女,郭其哪里撑的住,他能不把卫家往外搬吗?卫宗平倒是看准了现在正同突厥的交战,父皇此时不会轻动朝局,想将这事往后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卿尘在旁边默默听着,至此忍不住看了夜天湛一眼,入眼的侧颜俊朗如玉,蓦然同心底最深处的模样重合,揪的人心头狠狠一痛。她出神的看着那熟悉的眉眼神情,那马背上挺拔身姿,竟没听清他们又说了什么,更没有看到夜天湛有意无意往她这儿一瞥,随即唇角逸出一缕春风般的微笑。隔着京畿司大牢粗壮的栅栏,卿尘再次见到了胡三娘。和其他人不同,她被单独关在了一间牢房,恹恹的靠在墙壁之侧,神情有些萎靡,饶是这样狼狈的情况下,浑身仍带着种柔若无骨的媚意,妖冶撩人。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卿尘时眼中毫不掩饰的闪过恨意,卿尘站在牢外看了她一眼,她冷笑说道:“不想这次栽在你这个丫头手中,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调动京畿卫和神策军搜捕我们,下手如此狠辣,难道要将长门帮尽数剿灭!”卿尘只觉十分好笑,京畿卫和神策军,她还不知都是些什么,调兵围剿的应该是夜天湛吧,她微微扭头,却只看到夜天湛对她温雅微笑,云淡风轻。她摇头对胡三娘说道:“我什么人也不是,你们不过是作恶太多,报应到了,即便今天没有我,一样会落得如此下场。但倘若我真能调动京畿卫和神策军,那便剿灭了长门帮也是应该的,难道留着你们继续祸害女子?”胡三娘自牢中站起来,深美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我胡三娘会记得你!”卿尘从容站在那儿,神色平静的和她对视,那恨意和她眼中的明澈一触,便无处容身般消失了无影无踪,她淡淡说道:“如此多谢了,但我不打算记着你。”说罢她转身对夜天湛道:“我认得的人都在这儿了,其他的没有见过。”夜天湛始终陪在身边,点头道:“那么走吧。”出了牢房,他说道:“看这个女子形貌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倒似是胡女。”卿尘摇头:“我并不知道她的底细,只是看来她似乎在长门帮中地位比较特殊。”夜天湛道:“自东突厥归降,这些年漠北和西域的胡人有不少往来经商,如今在天都并不稀奇,歌舞坊中也常常见着胡女,说来倒真的有些乱了。”卿尘随口说道:“往来通商是互利互惠的好事,诸国皆来贸易,便说明天朝的盛世强大吸引了他们,越多的人来,越多的货物交往盈利,如此下去更会造就天朝的繁华。固国本,通四境,则强盛而不衰,何况贸易其实比战争更容易控制其他国家。”夜天湛停下脚步向她看来:“这倒是少见的说法。”卿尘眉梢一挑,淡笑道:“我随口说说,你别见怪,人多则生杂乱也确实难免。”这时夜天漓自别处牢房走了回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七哥,天舞醉坊的歌女竟也都被你羁押了,里面一群莺莺燕燕哭哭啼啼,大牢里难得见这样的风景。”夜天湛微微一笑:“她们说起来也就是受了连累,里面并没有几个真正与案子相关的,过几天没什么便会放回去。”“七哥怜香惜玉。”夜天漓笑说:“这案子打算怎么办?”夜天湛道:“京畿卫毕竟是五哥职辖,我不过在他带兵时暂代其职,应等他回来最后定夺,除非父皇另有旨意。”卿尘无意轻轻将眉一紧,夜天湛看了看她:“你放心,我经了手的事,便有始有终。何况这是输给你的,必定给你一个交待。”卿尘目光在他眸心停留了稍许,垂眸道:“我还是那句话,多谢七殿下。”那明亮而柔和的眼神依然会灼的心底烧痛,她恨自己没出息,她可以从容凝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唯独除却眼前一模一样的温柔。这会让她想起美梦迷醉后落空的痛,这种痛能不知不觉在心底慢慢生满荆棘,逐渐将人带入窒息的深渊。想忘而不能忘时,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记忆原来已经深入骨血,每一次触动都碎裂心腑。上卷 第12章 接天莲叶无穷碧漠北的天空空旷而荒凉,夜幕降临时云淡星稀,遥远的青黑底子上掺杂着深浅的灰色,风过带起沙尘一卷打在营帐之上,“呼啦”作响。日前一场追击战,在乌浒河旁歼灭西突厥休斜王部队近两万人,生擒休斜王极其部将、官员三十八名,降敌四千七百人。天朝营中士气极为高涨,各处燃起火堆,饮酒吃肉,以示庆祝。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浴血征战活着归来的将士们,借着庆胜的一刻发泄着生死交撞的情绪,中军亦没有下令约束。稍事休整后大军即将全力追击仓惶退往燕然山的西突厥谷兰王,届时依旧是以命博命的血战。战场上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死亡,使得每一次营火都格外明亮盛大,醉饮高歌君莫笑,明日何处埋身骨,人生在世便是一刻纵欢,此时一去再不返。中军一座较大的军帐离着热闹的篝火并不十分远,但所有哭笑到了此处似乎都化作无声,火光明晃下有种格格不入的孤寂,仿佛只有天上几点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间,异常安静。其后几座营帐虽也有火光人声,但相较四周便收敛很多,整齐的安扎在主帐之后,不时有巡逻士兵出入经过,松弛的气氛中不动声色的保持着警戒。夜天凌独自在主帐之中,一灯明照,投在他眼前的漠北地图之上,亦映的脸颜侧影轮廓深邃,如若刀削。“殿下!”凌王府亲卫统领卫长征入内求见,浑身风尘仆仆,似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夜天凌自地图上抬起头来:“如何?”卫长征递上一包东西:“这几天属下几乎带人寻遍整个屏叠山,只找到这些东西散落各处,遇到山间两户人家亦打听过,都说以前认识那位姑娘,但已经很久不见了。”夜天凌伸手将他呈上的东西一翻,正是那日看过的几本医书,他眉间轻微的印上一抹蹙痕,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你自神机营抽调一百名熟悉江湖的兄弟继续暗中寻找,南沿玉奴河往横岭,北上东突厥,无论生死绝不会无缘无故失了踪影。”“是!”卫长征应命退出。夜天凌转身继续看向地图,继而抬头思量,眸中深黑纯粹如同夜色,将一片光影静然覆灭。许久后目光落在那些医书上,他抬手取过,上面依稀残留着竹屋中灯色清浅,伊人以手支颐静阅书卷的痕迹。若不是一动则牵扯伤处的疼痛仍极为真实,几乎让人以为是前尘乾坤入梦,转眼一晃便散尽踪影。除了那本《冥经论》外,书册因浸了水多处已模糊不清,他翻动几页,拂衣坐于案前,静看一会儿,提笔补写了几处,如此慢慢看下去。帐幕忽被掀开,十一大步走进来,身上带着炭火和烤肉的炙热气息,立刻将帐中的清寂同外面的热闹混杂起来:“四哥!你不去外面看看?唐初这小子和我比箭,快连军甲都输上了!”夜天凌略微一笑:“他哪一次比箭赢过你?竟还不长记性。”十一在案前坐下:“刚才远远见长征回来了,有消息吗?”夜天凌缓缓摇头:“只找到几本书。”十一明朗的脸上带出忧虑:“这么多天了,只怕是……凶多吉少,终究连累了她。”夜天凌目光往前方落去,过了一会儿,说道:“一天找不到便找下去,是凶是吉必要见着人才能说。”伊歌城的夜晚不同于漠北,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旖旎,不时飘闪着飞虫的微光,萤萤一晃穿过夜色,轻巧的落去远处,再一闪,却又点点来了近前。月影悄上东山,如一双清寂的眼眸,在渐深的夜下洒照着安静淡然的银光。卿尘立在窗前仰首以望,室中尚留着些汤药的味道,靳妃刚来看她服了医侍开出的药,便又遣人送来了补血益气的首乌白凤汤。这几日她待卿尘如同姐妹,诸多事情都亲自过问,替她设想周到,俩人慢慢相熟,倒是话语投机。天朝皇族之下,有凤、苏、靳、卫四大仕族,其中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穷,分别执掌朝野政要,更加上代代与皇族联姻,自开国至今已成蔚然气候,形成盘根错节的阀门势力。靳妃出身四大仕族之一的靳家,虽只是夜天湛的侧妃,但夜天湛多年来未立正妃,府中唯有几房侍妾,是以王府上下对她都以王妃相称,内外诸事也皆由她掌管。靳妃性情柔和,同夜天湛的风华温雅相得益彰,便如紫藤绰约依于兰芝玉树,树朗花轻赏心悦目,使整个湛王府总透着种舒缓的闲适,含笑倜傥的风流浸透着一草一木,如同春日不败,清风流畅,雍容并雅致。夜天湛几日来似乎都极为忙碌,卿尘自那天从京畿司回来便再没见到他。她并不知道,天舞醉坊的案子如今在天都掀起轩然大波,天朝朝中局势也因此而起了极大的一次震动。天舞醉坊在伊歌城经营多年,原是最具盛名的歌坊,其后牵扯着的阀门卫家权势极深。右相卫宗平为相多年,其女贵为太子妃,非但与左相凤衍针锋相对各自把持朝政一方,同夜天湛也一向貌合神离。今次天舞醉坊交结长门帮正与卫家大少爷卫骞有着莫大关联,卫宗平虽事先并不知情,事情至此却必要极力掩盖。夜天湛将天舞醉坊封禁后,刻意下令大肆搜捕长门帮,一时沸扬天都终于,惊动了天帝。事关朝中大臣与江湖帮派结党为祸,天帝对外戚势力早有顾忌,听闻此事更添恼火,却因国有战事在外,暂且按压不发。数日之后漠北传来捷报,西突厥休斜王遭擒,谷兰王接连大败退出燕然山以北,射护可汗遣使者求和,请求息战。至此天朝大军全胜,再无顾虑,天帝即刻下旨革郭其卫尉卿之职,将此事交移刑部及大理寺联办,并命夜天湛主理会审。如今三省、六部、九司各级戒严查办,端得声势惊人。卿尘是这案子中关键的证人,一直被安置在湛王府,她勉强住了几日,便对靳妃提出告辞。靳妃也不多说什么,微笑问了一句:“你去哪里呢?”去哪里呢?卿尘默然自问,一时竟无话作答。却是靳妃说道:“难得你我这么投缘,你既然孤身一人并无去处,便在我这里住着又何妨?至少得将身子先调理好了。”卿尘对着渐渐升上天空的明月苦笑,当失去之时,才知道一个“家”字对人原来如此重要,没有家,人便永远如同浮萍漂泊,无论做什么都像半在空中,无依无靠,甚至有时候会迷失了自己,心念颓废。她站了一会儿,漫无目的沿长廊缓步。走了不远,渐闻清香扑面,回廊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湖水展现在眼前,垂柳依岸,碧叶连天,湖中的荷花伴着细柳长堤遥遥没于渐浓的夜色中,远看月光轻纱般朦胧飘拂,如同幽然迷人的梦幻。水中延伸着九曲回廊,连着立在湖中心的凝翠亭,廊前隔几步便悬着盏青纱明灯,一直通往亭中,映入清水暗波,幽幽然温柔盈岸。卿尘独自往湖中走去,四面深夜静谧,夏日微风薰然,穿枝过叶迎面抚来,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风展颜,凌水依波,娉婷绰约。她在枝叶的清香中沿着凝翠亭的台阶迈下几步,坐于临水之处望着月影发呆,伸出手去,月影在指尖盈盈一晃,伴着涟漪碎成金光片片,幽然荡向湖心。水光摇动,心绪亦仿佛暗波起伏,却偏觉得空落落无处着力,飘荡荡恍然失落。忽然之间,宁静的夜里响起悠悠笛声,卿尘诧异抬头,看到不远处与凝翠亭相连的白石拱桥上,潇洒立着一人。白衣,长桥,玉笛,眼前是十里碧荷,天上是月华如练,他的眼中清波荡漾,湛湛温柔似水。清亮的笛音自夜天湛唇间飘然婉转,时而悠扬低诉,时而清高淡逸,时而跳脱欢悦,时而柔情无限,似水月清光交织成了一张柔柔的网,流泻在闲玉湖上。明月一轮,当空洒下金辉银光,落在水中如碎玉浮动,粼粼点点。花间荷叶也似镶上了一层淡淡珠光,光彩朦胧,清灵中别添妩媚。卿尘似被蛊惑了,她默默站起在湖心,一动不动凝望着桥上的身影,天边满月之下,波光繁华处投落她一身黯然神伤的清寂,她仿佛痴立在梦中,看着前尘的影子,今生的自己。一时间四处安寂,只有夜天湛幽美的笛音在闲玉湖上空起起落落,随风飘荡,那笛音一丝一转缠进心底,绕出隔了爱恨的情丝万缕。她无声的描摹着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温柔,多年以前他是谁,多年以后他又是谁,脸上浅浅清愁心间利刃交织和着泪水徐徐滑落,跌碎在湖水中,激起道道苦涩的觳纹。谁说情深不悔,谁说生死相依,谁说此生与共,谁说海枯石烂?原来万紫千红开遍,到如今都化作断井残垣。若说有缘,为何他要负心欺她,若说无缘,为何在此,还要遇到他?笛声余音袅袅,悠然沉寂,夜天湛目光笼住她清幽的眸子,隔着夜色深深凝视。相对而立,咫尺凝眸,远近纱灯温柔照出一对风华绝代的剪影,随着一波轻荡,重叠而后消失。夜天湛含笑缓步穿过回廊,走至她身前,月影清亮斜洒俩人之间,朦胧处他俯身低头,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脸庞,手中温暖拭去了冰凉的泪痕。他低声说道:“你知道吗?你比这月色还要美。”牵手处,细语时,多少记忆如同巨石迎面撞来,卿尘猛然后退扶住栏杆,眼底惊起碎裂的伤痛,夜天湛微微愣愕的时候,她返身冲出凝翠亭,一步也不想再停留。上卷 第13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一折墨痕断在半路,有些拖泥带水的凝滞,卿尘颓然停笔,将笺纸缓缓握起,揉作一团。案前已经丢了几张写废的,仍是静不下心来,她握着笔紧紧将眉头一皱,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消沉和狼狈过,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气躁,每每一闭目,心间便会响起阵阵飘荡的笛声,如真似幻,如影随形。她有些恼恨的将笔丢下,站起来走到廊前却突然停住,转身回到案前,盯着笔墨看了一会儿,毫无仪态的掠开长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一方圆雕玉带砚被磨的“哧哧”作响,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满了一盏,她的动作却越来越慢,逐渐的平缓下来。刚垂手舒了口气,外面传来靳妃的声音:“卿尘在吗?”卿尘忙将裙裾一拂换了端正的跪坐姿势,靳妃已步了进来。靳妃今天穿了件云英浅紫叠襟轻罗衣,下配长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挽了云鬓偏垂,窈窕大方。看到案上的笔墨,她笑道:“每天都见你练字,字是越来越好了。”卿尘说道:“是写的不好才要练,左右也无事可做。”靳妃道:“看来是个闲不得的人,前几天你不是问我有什么事可帮忙,如今还真有件事要你帮我。”“是什么事?”卿尘问道。“你跟我来。”靳妃挽了她的手往闲玉湖那边去。沿湖跨过白玉拱桥转出柳荫深处,临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檐素金并不十分华丽,但台阁相连半凌碧水,放眼空阔,迎面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时那般连绵不绝,一枝一叶都娉婷,点缀着夏日万里长空。踏入水榭,香木宽廊垂着碧色纱幕,微风一起,浅淡的花纹游走在荷香之间,携着湖水的清爽,靳妃说道:“这是烟波送爽斋,里面有很多外面不易见到的藏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若愿意,我就把这儿拜托你。”“是府中的书房?”卿尘欣喜问道:“里面的书我可以看吗?”“自然可以。”靳妃带她走过台榭,步履轻柔:“既交给你打理还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千万别乱了丢了,这些繁杂的事情不知你愿不愿做?”“怎会不愿,”卿尘说道:“既有事做,又有书看,我真的要多谢王妃。”靳妃扭头看她:“怎么听着还这么生疏?我比你虚长几岁,你不介意便叫我一声姐姐,这才不见外。”卿尘静默了稍许,清丽一笑:“姐姐说的是。”“这就对了。”靳妃笑道:“你不妨先在这儿四处看看,若有什么事便再问我。”卿尘待靳妃离开,步子轻巧的往水榭深处走去,长长的裙袂飘带身后如云,同碧纱轻幕一并缈缦浮于清风淡香,方才恹恹的心情也散了大半。过了临风回廊,水榭的主体其实建在岸上,先前几进都放着各色书籍,其收藏之丰富单是浏览书目便要许久,待步入里面,才是真正的书房。书房里的书少些,但显然常有人翻动,她抽了几本看,见是《国策》、《从鉴》、《治语》、《六韬》、《武经》等不甚易懂的书,当中的紫檀虎雕宽案上,端砚墨,黄玉笔,雪涛笺,处处洒扫的一尘不染,散放着一本《遗史书话》,旁边是些叠摞的本章。案后挡着墨色洒金屏风,其旁透花清水冰纹盏中植了紫蕊水仙,白石绿叶,玉瓣轻盈,悄然绽放着高洁与隽雅。室中摆设处处随意而透着清贵,卿尘目光落在一件翠色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隐约猜到这不是普通人的书房,湛王府中恐怕只有一个人会在如此清静的地方,看些这样的书。刚刚提起的兴致顿时落了几分,她站在案前随手拿了样东西翻了翻,一见之下却是夜天湛陈奏天舞醉坊一案的本章,犹豫了片刻,终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浏览了下去。一遍看过后并未十分清楚,只觉得本章上的字润朗倜傥,风骨清和,落笔走势间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玑,通篇如玉带织锦,几乎叫人沉迷字中而忘了里前写的是什么。看到最后几笔朱墨,批着“慎重,严办”四个字,她默默细想,再回头看了一遍。方知原来这样简单的案子,说小,可以只办一个天舞醉坊,说大,可以上至三公九卿,牵带内外六部。从这奏本上看,此处引出朝中大臣借势枉法营私牟利诸般情况,矛头所指是一块深黑腐败的泥潭,尤其是歌舞坊这类暴利行业下的官商勾结,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击。除了听说过的卫尉卿郭其外,尚有一连串牵涉其中的重臣,卿尘甚至有些怀疑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语言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温和相差甚远,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笔。不过千余字,却得用七心八窍仔细推敲,她将奏本放回原处,方察觉待了这么久,天色已近黄昏。室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起身将两盏琉璃银灯点燃,稍稍整理了一下书案,走出了烟波送爽斋。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答应了靳妃,也不好再去说不愿,白日里夜天湛似乎并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错开时间应该不会遇上,这些书籍对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错过。刚走入长堤柳荫,忽然有个黑衣人闪至身旁,将她一把带入树影深处。在她脱口惊呼之时,那人手指在唇间一按,将面纱取下。“冥魇?”卿尘惊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冥魇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找了几日才知道你被单独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去哪儿?”“你想待在这儿?”冥魇说着将面纱重新笼上,回头问道。卿尘凤目无奈的轻轻一扬,看着冥魇露于面纱外漠然的眉眼:“说实话并不想,但没有人囚禁我,我也不习惯糊里糊涂跟别人走。”冥魇闻言微微皱眉:“我大哥想见你。”“你大哥是谁,为什么想见我?”卿尘再问。“见了后自然会知道。”卿尘说道:“即便我跟你出去,也应该和七殿下或是王妃说一声,不能不辞而别。”冥魇道:“不必了。”说罢伸手将她拦腰挽住,紧接着袖中射出一道黑索搭上朱红高墙,足尖轻点,身子便借力掠起轻巧的飘往墙外。“这样不行……”卿尘话未落音,俩人尚在半空,忽见一点白光惊如闪电,直袭冥魇背心。轻啸声中,来势凌厉,冥魇心中微惊,袖刀绯色一闪挥手击出,和来人凌空交手,身子却不缓,反而借势一升。那白光毫无停滞,穿过薄刀一晃化作千重万影,迎面逼来,几乎封死冥魇所有的出路。冥魇半空无处借力,身形急退飘落地上。暮色柳下,夜天湛身着一袭明净的水蓝色长衫,气定神闲握着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只是出入此间也该和主人打个招呼,何况还带走我府中之人。”冥魇将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要带她走。”卿尘不料竟被夜天湛遇上,正想这事情如何解释,冥魇手中薄刀已再次袭向夜天湛,趁机返身带她掠起。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着精光微现,手中玉笛斜点破入薄刀攻势,一道寒光如影飞穿,“叮当”不绝的金玉相交声中,卿尘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他抢手揽过,接着眼前红光飞起,冥魇其中一柄薄刀脱手而出,而玉笛攻势不减,夹着清锐的光影直点向她的咽喉。卿尘脱口阻止:“住手!”玉笛闻声收势,潇洒自如,方才的凌厉瞬间消于无形,夜天湛低头看向她,眉梢微扬。“她是我的朋友。”卿尘急忙说道。“若是朋友,以后可以走大门进来。”夜天湛微微笑道:“否则侍卫们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他笑中的语气淡淡的,却叫人感觉今日湛王府当差的侍卫恐怕要受责罚。“她是误会我被囚禁在王府,并非有意如此。”卿尘说道,一边对冥魇轻轻摇头。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鲁莽了。”他俯身将那柄激飞的刀拣起,看向冥魇:“艳带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也和这刀一样美。”说罢将刀托在掌心,递还过去。冥魇眼中闪过戒备,冷然看着他。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没有同人交过手,刀光剑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无形,这一方天地只余柳轻风暖,新月微明。卿尘说道:“抱歉惊扰了王府,能让她走吗?”夜天湛微微低头:“你要同她一起走?”卿尘眼眸静静垂下,冥魇今天进了湛王府,可以是寻找一个朋友,也可以是私闯、图谋不轨,甚至行刺。若夜天湛执意追究,他能两天便使长门帮在伊歌再难立足,想必冥魇也会很麻烦。她抬头迎上夜天湛目中的询问,说道:“既然是误会,我并不一定要跟她走。”说话时她看向冥魇,接过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给她。夜天湛眼中拂过俊朗的明亮,他扭头说道:“那这位姑娘意下如何?”冥魇略一沉默,对卿尘道:“我会再找你。”说罢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红墙碧瓦之外。夜天湛摇头失笑:“这倒真是比走正门方便许多。”暮霭沉沉远带长堤,堤上一行烟柳,月色悄然挂起枝头,如一幕安静的画影。黄昏暖暮中卿尘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身上带来淡淡的湖水的清爽,松散而舒缓。“去过那儿了?”夜天湛举步往烟波送爽斋走去,问她。卿尘却站着没动,说道:“我不打扰殿下了。”夜天湛停住脚步,回头笑道:“你为何躲着我,我会吃人吗?”卿尘一愣,说道:“应该不会。”夜天湛忍俊不禁,只笑着看她。这话让卿尘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扬起唇角。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下来,夜天湛眉眼暖暖的覆在暮色之下,有着温柔的清朗,“带你去看看烟波送爽斋的入夜的景致,不同于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样。”沿着柳堤,走到湖上时清风拂面而来,卿尘扭头问道:“这儿是你的书房?”夜天湛点头:“你若是平日练字看书都可以来这儿,下人们未经吩咐不会来打扰,既清静又方便。若想看医书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卿尘道:“此间藏书可谓包罗万象,难道你都一一看过了?”夜天湛负手身后,闲闲说道:“多数看过,但天都藏书当属东宫太子府中为最,太子殿下文华高绝爱书如命,我这里的书尚不及其万一。”卿尘突然一抿嘴,他问道:“笑什么?”卿尘道:“我想起你那幅画中题的诗。”夜天湛望向湖中轻轻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却又似乎带着点儿怀念的意味:“我一幅最为得意的好画,他们也真舍得糟蹋。”烟波送爽斋中因夜天湛回来多了几个侍从,其中一个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备好晚膳了。”“挪到这边。”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么。”他扭头一句笑语,便将卿尘借口离开的话挡了回去。碧纱影里临水布案而坐,侍从很快上了几样精致的菜肴,而后皆尽退了下去。卿尘安静坐于夜天湛对面,席间有酒,她突然很有痛饮一醉的冲动。酒有荷叶的清香,她浅浅的啜了小口,再进半杯,随着仰头的幅度一倾而入喉,不烈,却勾的人神志飘忽,舒舒服服的暖着。夜天湛起初陪她饮了两杯,忽尔察觉她喝的很快,夹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卿尘凤目扬起看了看他,酒上双颊绯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带来,竟叫他微有失神。她没有理他,径自将酒灌了下去,连日来束手束脚彷徨的感觉随着酒的诱惑直直逼上心头,倘再不能发泄出来,她就要在这样的压抑中窒息过去。若举杯能消愁,她愿把盏长醉,或者醒来便发现不过是黄粱一梦,是谁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却洒了湖中,卿尘咬着唇微微眯眼,将手一松,白玉杯“噗”的落了水中,幽幽沉了下去。她靠在栏前低眸看着闲玉湖一波一波的荡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侧脸上朦胧,却笼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卿尘,”夜天湛看了她半晌问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卿尘站起来,扶着木栏绰约而立,清风牵着广袖飘逸,月光似缈缈的浮动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话,只看着他慢慢问:“你是谁?”神色迷离,翦水双瞳却深的清澈,执意要将他看穿,“告诉我你是谁?”她再问。夜天湛放下银箸,微笑着将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夜天湛。”卿尘重复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她突然抬头璨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灯都敛在她眸底的澄透中陷了进去,化作深浅光泽,透过清亮的雾气缓慢升起。她心里清晰无比,凝眸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个漩涡,踏着湖中的月色不回头的走着,直到和另外一个自己重合,月影的光华下她独自站着,看向无尽的前方。夜天湛拦住她执壶的手,柔声说道:“酒已经没了,不喝了,好吗?”“嗯。”卿尘乖巧的将酒交给他:“我想听你吹笛子。”“好。”夜天湛答应她,卿尘以手支额坐在案前,安静的等着。夜天湛轻抚玉笛,榭下水波静静拍着栏杆,他望着卿尘好一会儿,对她暖暖一笑。修长的手指起起落落,笛声便轻缓的响起,音色并不清越,低吟徘徊,只在俩人之间,只有他们听的到。曲调清和古雅,声声叹脉,仿佛自远古红尘中生出了繁华万千的明亮,落在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照亮了阑珊的一方。卿尘唇角始终带着笑,笑容干净而明澈,碧纱的飞影在眼前变得朦胧,宁静的化作另一方天地。什么都没有,只有柔和的笛声缱绻飘荡,脉脉的陪伴着她。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着醉色的浮光,话语也飘忽,慵然伏于案上低声问,“你是不是,命运给我的补偿?”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闭上了眼睛。夜天湛将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轻轻将卿尘抱起,她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只星眸半睁迷?的看了他一眼,复又阖上,安静的靠在他臂弯中。他笑着摇头,今日这酒似乎并不是很烈,不想她居然如此不胜酒力。将她送回住处,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会儿。印象中她的脸色常常有些苍白,但此时淡淡的几许红晕仿佛一抹妖娆桃色,落了妩媚于冰肌玉骨,格外的动人。笼烟般的眉清秀,顾盼生姿的明眸被睫毛的浅影遮挡,使她的容颜柔和而宁静,那微抿的樱唇线条淡薄隐约,在夜色下如同藏了一个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浅笑便是不经意的诱惑,叫人一点点儿沉沦。他含笑看着醉卧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兰芷般的清气带着温暖的酒香,几乎便叫他恍惚坠落下去,但他在咫尺间停住,只是伸手拢了拢她的发丝,无声的轻叹。他直起身来,唇角弯起一个舒缓的弧度,用目光描摹着她媚色中的清隽,心情突然变得畅快。这个女子,他从见她的第一眼便奇特的被她吸引,他想用心去靠近她,而不是逢场作戏的唐突。他转身缓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潇洒执笔落墨: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婉翼清兮,倩若春簇。有凤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思君子兮,难调机杼。有花并蒂,枝结连理。适我愿兮,岁岁亲睦。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情脉脉兮,说于朝暮。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贻我心兮,得携鸳鹭。悠悠比目,缠绵相顾。颠倒思兮,难得倾诉。兰桂齐芳,龟龄鹤寿。抒我意兮,长伴君处。这首古曲《比目》,希望她醒来看到,能有一笑。上卷 第14章 莫道天命知几许天日晴朗,清晨还能见到的几缕淡云随了风丝丝散去,空中只剩下如洗碧蓝,一望无际,阳光毫无顾忌的铺展开来,亮得人眼难开。浓郁花阴下透着几分清凉的影子,枝间蝉儿伴着微风细细吟唱,愈显得一方清静。卿尘抱着几本书往烟波送爽斋走去,神情略有些懒懒的意味。昨晚又翻了一夜的书,这些天烟波送爽斋中奇门异类的笔记几乎都被她查了个遍,却依旧没有见到那所谓巫族的禁术,她闷闷的迈着步子,下意识的把弄手腕上的碧玺,低头叹气。两个平日在府中伺候的侍从正在烟波送爽斋前嘀咕什么,看到卿尘过来都是面上一喜,其中一个远远便迎上前叫道:“凤姑娘!”“秦越,是七殿下回来了吗?”卿尘随口问道。“回来了,”秦越作了个揖:“殿下在里面大发雷霆,我们没人敢进去奉茶,拜托姑娘。”以夜天湛的性子,竟也有大发雷霆的时候,卿尘在水榭廊前站住,奇怪问道:“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清楚,只听着殿下似是震怒,”秦越苦着脸说道:“这时候进去没准就落个不是。”卿尘失笑:“敢情是想找我给你当替死鬼?”“姑娘就当可怜我们,殿下总不会对您发脾气。”秦越又作了个揖,麻利的自另外一人手中接过茶盘,低头恳求。卿尘眉梢淡淡一掠,还是自他手里接过茶,又回身问道:“还有谁在里面?”秦越道:“殷家舅爷和大少爷。”卿尘点了点头,端着茶走往书房,在门口听见夜天湛的声音:“舅舅,殷家的生意已经够多了,哪一处不足不够,偏要去淌歌舞坊这潭浑水?”温朗中不急不徐,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稍加留意,方能察觉多了几分疏离。“殿下说的是,但事已至此,还是要想想办法才好,何况这次的事到了现在,牵扯进来的也不止殷家一个。”一个略老些的声音慢慢说道。卿尘轻咳了一声,伸手打起垂帘,屋中靠窗坐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正是夜天湛的嫡亲舅舅,户部尚书殷监正,其旁一个身着锦衫的年轻人则是殷家大公子。夜天湛坐在案前,面色淡淡倒不像发怒的样子,只是眉宇间丝毫不见往日的温和,那神情令屋中显得有些肃穆。见卿尘进来,他眼中的淡漠似是微缓,卿尘对他笑了笑,将茶轻放在三人面前。夜天湛继续对殷监正说道:“事情我会想办法,舅舅和表哥先回去吧,该放的早放,莫再拖泥带水。”殷监正和儿子对视一眼,都知夜天湛面上虽仍是温文如常,实际已怒极,此时什么话也不宜再说,便起身告辞出去。卿尘心中暗想,这茶真是多余,回头定要找秦越算账。夜天湛一言不发凝视案前稍许,缓缓吸了口气,伸手拿了方凉巾拭手,闭目沉思。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手里凉巾有意无意的狠狠握下,便有水从指缝流出来,滴到一旁的奏章上。“哎!”卿尘轻声提醒,伸手将奏章抽出,夜天湛蓦地睁开眼睛,见她拎了本湿了一角的奏章正无奈的站着,眸中秋水般清明的光泽拂过他的眼底。他淡淡牵了牵嘴角,卿尘抬手将奏章上的水迹拭去,放回他手边,他看了一眼说道:“?了吧。”卿尘抬眸以问,夜天湛眼角轻轻往上一掠,说道:“得重新拟了。”卿尘也没说什么,转身取了火折子过来就着个铜盆将奏章一燃,丢进去看着烧了。夜天湛拿起茶盏微微啜了口,问她:“这几日常和十二弟一起出去?”“嗯。”卿尘道:“我想熟悉一下伊歌城,有几次都遇上十二殿下,他便带我看了些地方,城中有意思的去处似乎他都知道。”夜天湛道:“十二弟是有名的会玩会乐。”卿尘接道:“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潇洒王爷,倒不似你每天都忙的不可开交。”夜天湛道:“过几日便清闲了,届时是该带你好好在天都转转,有些去处十二弟也未必知道。”“那自然好。”卿尘笑说。“殿下,”秦越在外面低声道:“莫先生来了,见不见?”“莫先生?”夜天湛一怔问道:“哪个莫先生?”“以前钦天监的莫先生。”“哦?”夜天湛自案前站起来:“莫不平莫先生?”“正是。”夜天湛说道:“还不快请!”说罢竟亲自迎了出去。卿尘有些惊奇,夜天湛能在烟波送爽斋见的客必是极为重要的人或私密之交,但这般亲自相迎的却也不多。她随后走出:“你有客人,我先回去了。”夜天湛道:“一起见见,莫先生早年是我和几位皇兄的老师,曾任钦天监正卿,素来被称为我朝星相第一人。他辞官后已有多年不见,听说云游四海去了,我看你这几日总翻看些奇门五行的书,应当有兴趣和他谈谈。”卿尘眼底微微一亮,此时便是能走也绝不走了。说话间秦越已引着一位老者远远过来,夜天湛笑道:“十余年不见,莫先生何时回的天都?”莫不平亦拱手笑道:“老夫昨日才到天都,方才路过时见湛王府红光隐隐,一时兴起便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喜事,还望七殿下不怪唐突。”夜天湛俊眸含笑,有意无意的往卿尘这边带过,莫不平随着他目光在卿尘脸上停留一下,眼底无声掠过隐约的探寻,夜天湛介绍道:“这位是凤卿尘凤姑娘。”卿尘抬眼打量,这莫不平除了颌下一缕五柳胡须看去有几分仙风道骨外,相貌平平毫无过人之处,但她清晰的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深湛非常,意味平平的目光在身前一落,便似是知晓了些什么,让人有些说不出来异样。她稳下心中奇异,浅笑着对莫不平施礼道:“见过莫先生。”莫不平微微点头还了一礼,伸手捋着五柳须。几人进了烟波送爽斋,夜天湛却不在书房停留。水榭曲折处往后还有几进亭台,走去似乎极深,待了过几转方到尽头,是一间茶室。茶室依着一侧山岩,幕纱重重送着微风,半边洒着点点枝叶斑驳的光影,清凉而幽静。当中摆着张云杉古树根雕茶桌,桌上一套紫砂八瓣瓜棱形茶具流线圆润隐有光泽,可见是有人常用的。四面架上放着各色精巧的封口玉瓷小坛,保存着不同的茶叶。有清泉水不知来自何处,随竹节相连引来近旁注入一个小小的白石浅潭,竹节随水时而轻轻一落,水入石中其声?琮,如微风轻点瑶琴,衬得满室清静。夜天湛亲手取水烹茶,一缕微微的水气盈绕开来,卿尘接过他手中的瓷坛道:“你陪莫先生说话,让我来吧。”夜天湛虽将瓷坛递到她手中,却道:“冲茶可是门学问。”卿尘望向他眼中那一抹湛湛清水,淡淡笑道:“品茶也是学问。”开罐茶香扑鼻,“可是武夷大红袍?”夜天湛欣然点头,卿尘垂眸静坐,取过茶挟子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热烫洗净,依次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许茶叶倾于雪纸上略分粗细。素绿的茶叶衬着她修长莹白的手指微动,茶叶悉?,赏心悦目。她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盏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瓯,便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烧着的执壶,抬手悬壶高冲,注水入瓯。强劲的水流使茶叶在瓯中转动起来,热力直透瓯底,茶香散开,顿时溢满了净室一屋。卿尘静看着清水逸出瓯口,手执茶筅将飘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轻柔击拂干净,茶中色泽渐开,层层珠玑磊落,明净生辉,一芽一叶一旗一枪,浮沉舒展光亮鲜活。她却不急,用青花透亮的盖子盖在瓯上,再提铫淋遍外壁。水气沿着茶瓯渺渺缭绕,稍会儿后卿尘放下执壶,素手挟住茶瓯口沿,食指抵住瓯盖的钮,在茶瓯的口沿与盖之间露出一条水缝,一个关公巡城,将茶水注入弧形排开的各个小茶盅,待茶水剩得稍许,再一点点滴到各杯中,使得茶色浓淡均匀。夜天湛见她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冲茶,微微点头,卿尘端杯微笑奉茶:“请殿下和莫先生指正。”观杯中茶色橙黄明亮,闻茶之香气飘溢馥郁,轻云淡生,华采焕然,轻啜一口,岩韵十足,齿颊留香,香高持久而不脱原茶桂花真味,夜天湛不禁赞道:“好茶,早不知你这么好的茶艺。”卿尘道:“这是茶好,尤其还是水好。大红袍本就讲究三分茶七分水,这水清澈甘冽,滋味甜醇,才更添茶香。”夜天湛道:“冲茶之水,山水为上,江河次之,井水为下,这道‘半日泉’的泉水,入茶的滋味算是上品。今天莫先生来,十有八九还是念着我的茶吧?”莫不平回味无穷的品完杯中之茶,任卿尘又将冲好的第二汤斟入杯中,笑道:“如此七殿下是心疼老夫喝茶了?”夜天湛温雅一笑,做个请的手势。莫不平闭目细品半日,对卿尘道:“凤姑娘这置茶的心境一番从容气象,淡然自若,着实难得。老夫品茶无数,此盏茶淡,却深得大红袍之霸道,烈气于温婉之中时隐时现聚而不散,好啊!”卿尘道:“我于茶道得之皮毛而已,还请莫先生不吝赐教。”莫不平闻言捋着胡须说道:“为茶之道便如抚琴弈子,其中只在一个意境,得其技易,知其道难。凤姑娘以心入茶,浑然神骨天成,老夫岂敢言教?”这一盏茶,带的人心绪从容,夜天湛漫不经心看了卿尘一眼,忽然觉得她身上带着无数的谜团。琴技茶艺言行举止,她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她的过去隐约到一无所有,眼前更是扑朔迷离,如同烟波浓雾下的闲玉湖,深静幽远,神秘的总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卿尘笑了笑,放下茶盏问道:“方才听说莫先生相术天下第一,七殿下可是试过?”夜天湛微笑,看定莫不平:“几年之前莫先生便说天机不可泄露,如今可还是这句话?”莫不平看着夜天湛神采清雅的面容,旋而笑着低头品茶。夜天湛身为皇子,已然尊贵非常,现在既问天命,这一问一答,并非普通的问答。莫不平啜完一杯茶,见夜天湛依然不着痕迹的看着自己,知道他是不打算再听搪塞,悠悠说道:“七殿下尊贵不止于此,老夫言尽于此。”此言意喻非常,夜天湛不露心绪,面带淡笑,对莫不平举杯道:“先生请。”莫不平拈须点头,饮了一口茶,却若有所思的看向卿尘。卿尘此时正将沸水再次注入瓯中,冲泡第五道茶。心中只觉莫不平这老家伙所言相术,分明是大耍太极拳。以夜天湛如今声望地位,只要不是天灾人祸鬼迷心窍,自会步步晋封爵位,莫不平这句“尊贵不止于此”,明摆着是太极九段的路数,千年得道老狐狸一只,真假难辨。万事皆由心生,一样的话,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心思,便有了不一样的答案,不一样的世间天地。莫不平自是不知卿尘这一番腹诽,只是深深打量她。他与相术之上研浸一生,确实颇具心得,但眼前这女子看去浑身澄透言笑清澈,却偏偏是他生平首次见到一个参不透的,他既不能知其过去,亦不能知其未来。如此异数叫人惊奇,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凤姑娘,不知老夫可否请问一下生辰八字,或者可以推知姑娘的命数?”他看了卿尘这么久却如此相询,夜天湛倒是上了心,朝野皆知莫不平一双火眼金睛,推知天命向来不问生辰,为何今日竟有了例外?卿尘这边却一愣,生辰八字?若论生辰八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她哪里一时间便说的出来?她不慌不忙的将茶一一斟入各人杯中,先说道:“听说极品大红袍冲泡九遍仍是香醇十足,这茶确实是难得的好茶,无怪莫先生十余年未在天都,一回京就来七殿下这里。”有了这几句话的时间缓冲,心中打定主意,托了茶盅对莫不平淡定一笑:“莫先生,品茶不言天命,既有天定,我等凡人何苦自扰?”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叫莫不平好生无奈,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时侯,还不见有人不想知晓自己命运的。眼见卿尘一脸从容静漠,他不死心的又问一句:“凤姑娘难道不想知道?”卿尘唇角淡笑,望去的一泓秋水幽然不见深浅,悠悠道:“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莫不平碰了第二个软钉子,眸色中略过丝丝光泽,更加深了几分。纱幕轻飞习习送爽,穿过茶香满室,卿尘轻啜了一小口茶。此时夜天湛突然问道:“那先生看卿尘的面相,可有所得?”谁知莫不平却半日不语,待卿尘几乎将杯中茶饮尽实在沉不住气再抬头时,他慢慢说道:“老夫不知。”“此话怎讲?”夜天湛愕然道。莫不平一双锐利的老眼再次审视卿尘,卿尘压住情绪平静的和他对视。最后莫不平摇了摇头坦然道:“老夫就是看不出凤姑娘的面相,所以才相询生辰。”此言一出,夜天湛十分惊诧,卿尘见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自己,只好继续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活着才有趣,若是什么都知道了,反到没了这乐趣。偏偏我是个生怕活着没了趣的人,如此甚好。不如以茶代酒,陪莫先生饮一杯吧。”举杯饮茶,宽宽的袖子挡下来,避过了夜天湛研判十足的目光。一个时辰之后,卿尘看着夜天湛送莫不平走出水榭,快步进了书房翻找天干地支时辰图。手指沿着书页一溜划下,将自己的生日对照出来,子丑寅卯牢记在心,免得再被问个哑口无言。她皱着眉心叹了口气,知晓未来的机会错过了,方才旁敲侧击的问了莫不平几句关于巫族的事情,他竟也不十分清楚。外面夏日炎炎,她心中凉凉的一缕失望,来易来,奈何去却难去,怎能不叫人心生烦闷?夜天湛送客回来似是心里想着什么事,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闲玉湖中接天碧荷,突然问她:“你看这湖中的荷花今年开的如何?”“极好。”卿尘说道,复又加了句:“但我没见过往年是什么样子。”“起初种的并不多,慢慢竟也占了半湖颜色,似乎年年开花年年多些。”夜天湛微微一笑,扬声叫道:“秦越!”秦越立刻应声进来:“殿下!”“将凝翠亭四面整理清爽,下月初九我要在闲玉湖宴客。”夜天湛未曾回头,仍旧看着湖波清远,淡声说道。“下月初九?”秦越抬头道:“那日不是殿下的寿辰吗?”夜天湛点头:“别忘了将几位殿下都喜欢的桃夭美酒多备下些。”听是要宴请各位殿下,秦越不敢马虎,答应着即刻去办。卿尘笑问:“原来初九是你生日,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这倒把夜天湛问的一愣,回身打量她半晌,今天还确实有一样要想的,低头说道:“我要什么,你便送?”卿尘爽快答应:“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遂你心愿,但你不能故意难为人。”“好。”夜天湛步到桌边:“我要的东西,你现在就能给。”卿尘想了想,猜不出他是想要什么,于是道:“那你说来听听?”只见夜天湛抽出一张雪涛笺,挑支狼毫笔轻轻在砚中润了墨,递到她面前:“你的生辰八字。”“嗯?”卿尘不想他要的寿礼竟是这个,当真是出乎意料:“想知道告诉你便是,何必顶个寿礼这么大帽子?”夜天湛摇头:“方才莫先生一再相问你都不说,我怕你现在也不肯。”想起方才的事,卿尘嘴角牵了牵,庆幸在他进来之前已经翻过天干地支图,不至于再被问个措手不及,接过他递来的笔:“这又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夜天湛静立案前,拿起纸来看,待到墨干,将那张纸收好:“我记得了。”卿尘笑道:“这真是你要的寿礼?”夜天湛认真点了点头:“没错。”如此简单,卿尘恍惚了一下,面前的夜天湛似乎又一次和李唐重叠在一起。同样的面孔底下,虽是不同的人,但一样的体贴宠溺,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从不让对方为难,一样的风度翩翩关照有加,有哪个女子能不为此沉迷?想忘掉,这段时间一直在为此努力,却每每在看到夜天湛时觉得便要功亏一篑,爱了恨了,为何深深浅浅,连自己都不知究竟用情几分?或许,即便她现在坚决不愿承认,曾经交出的那颗心原来真诚的近乎脆弱。那一刻心间的碎裂,执著的凝固在远远未知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后才传来碎片坠落的声音,掷上冰冷的地面,清晰而决绝。她眉心轻锁,正在上扬的嘴角收敛了笑意,眸底掠过黯然却又随即浮起一抹倔强。没想到无意眸光转过,却猛的万分尴尬,夜天湛正似笑非笑端详着她脸上精彩的表情,看来已经看了好久。她像是偷糖被逮到了一般怔然无语,却见夜天湛今天眉宇间始终隐着的阴霾终于散开,他扬唇轻轻的对她笑起来,俊美无双的眼中掠过风华无限,那温柔瞬间包裹了全身,她愣愣的站在他身前,竟就这样沉浸在了里面,不想不愿不能自拔。上卷 第15章 浅碧轻红复卿卿天色清明微微隐没在渐暗的天边,桃花心木的低窗,竹帘半卷,透过碧纱送进丝丝凉风。廊前桂子香气依稀纠缠,一株亭亭如盖的桂树半遮庭院,暗香浮动,只是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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