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上卷 第1章 玲珑九转几世醉屋子里很黑,宁文清回到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一只高跟鞋踢的远远的,撞在名贵的红木地板上,发出“砰”的闷响。身上的衣服滑落地上,她站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慢慢的把另外一只高跟鞋也甩掉,光着脚迈进卧房。地板微凉,踩去如冰水的滋味,斜窗穿过清淡明亮的月光,精细的古木家具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宁静中带着些许诡异的幽美。她丝毫没有开灯的想法,在床沿坐下,缓缓的后仰倒在床上。天花板雪白,李唐和徐霏霏的神情话语清晰如在眼前,一幕幕情深意长的模样,她目光中浮现出微薄的厌恶。没有别的原因,只因李唐是她的未婚夫,而徐霏霏又恰好是她的好朋友。烂俗的八点档故事,这是半个小时前她提着新婚礼服在停车场看到两人抱在一起时的第一念头。那一瞬间她的脸上居然勾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唇角的弧度一直维持到现在,于是有些酸涩的感觉。她对着黑暗“嗤”的笑出声,气息仿佛吹得月光一动,李唐那句话以一种幻觉的姿态生成浮光般的刀刃贴心划过——娶到宁文清宁氏企业一半的股权就到手了。瞬目呼吸,她很可惜自己居然没有因此愤怒而流泪。眼看着完美支离破碎的那一刹那,如果可以选择,她依旧会在深夜十一点三十九分的时候突发奇想,兴致勃勃的驱车去找李唐,只是想告诉他她要把这件礼服上粉色的扣饰换成淡紫。那种三更雨下梧桐花一样的淡紫,她本来打算这样对他描述。她打赌他一定会问:你们医学院楼下那排梧桐树开花时的颜色?那么她就补充给他:从左边数第四棵,晚春细雨飘过以后的颜色。五年前曾有这么一个落雨的季节,她回头寻找自己失落的笔记时,抬眸看到了俯身微笑的李唐。梧桐花清疏坠落的声音,一点淡淡的,宁静的浅紫,他指尖拈着那抹浪漫的颜色,连同那本笔记交到她手中。她在他俊朗的注视中一笑,一笑却如今。白马王子是女孩心中的传奇,奈何隔雾如隔山,爱情就是女子的雾。暮春细雨在一千多个日子上涂抹,重烟深锁。她下意识的把弄着手腕上的碧玺串珠,月光仿似穿过身躯透的心中无比清晰,没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只是有点儿过于清醒的麻木。自嘲似的笑了笑,太清醒了很不好,尤其是女人。清透的七彩碧玺触手温凉,她本已变得面无表情的脸上再次露出浅笑。月光莹亮,隐没在交睫一瞬的墨线后,她静躺着闭目伸手,拽过置于床头一个花纹古朴的小银盒,盒内深蓝色的丝绒上收藏着几副不同的水晶串珠,晶莹剔透。石头纯净的温度幽凉如水,她扭头挑出一道有着“黑金刚武士”之称,可以驱邪辟晦的黑曜石,轻轻一撑滑上手腕。晶黑色衬着皮肤纤细的白,十八粒黑曜石颗颗都开了彩虹眼,幽幽浮于月前。她挑指,勾起另一副串珠,纯金色灿烂的钛晶,吉祥富贵,如神佛加持,晦气退散……浅蓝色清亮之海蓝宝,地水火风,净化灵通……淡白色朦胧之月光石,温润心情,清柔安神……深绿色诡异之绿幽灵,平和情绪,开放心灵……暗红色华丽之石榴石,驱退忧郁,驻美容颜……明紫色尊贵之紫水晶,集中意念,开发灵力,还象征着……坚贞的爱情……芙蓉色星光冰种粉晶,属于爱之女神阿佛洛狄的颜色,赋予愉快的感情生活,治愈爱情的创伤……她借着月光眯起眼睛,神情冷淡看着玲珑水晶在白皙的肌肤上幽静的陈列,却感觉简直就是喧闹的夜市地摊上卖杂货的小贩。贵与贱,不过在人人一念间。如果你喜欢,那么它们就是手心眸底璀璨生辉的珍宝,如果你无视,它们便是路边泥中滚入肮脏的顽石。如所谓爱情,如所谓爱人,如所谓海枯石烂地久天长。水晶天然的凉意在手臂上纠缠蔓延,仿佛深秋寒冷的湖水轻涌,经受不住的凉。她一把将八串水晶掳了下来丢在一旁,只余了初时的碧玺,恢复仰面的姿势闭上了眼睛,累了。然而她没有注意,丢出的水晶无巧无不巧的摆成了一个整齐的半弧形,在幽曳清亮的月光下,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淡淡的光彩。八道彩亮的光芒在空中汇成一道,照亮了整个房间,而后缓缓的,缓缓的注入了她右手那串碧玺之中。在睡梦中觉得有些冷,衣服潮湿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流水的声音和阳光的温度,宁文清不情愿的睁开眼睛,刺眼的明亮顿时耀入眼底,使她不得已侧首以躲避突如其来的光线。但只一瞬目,她猛的坐起身来,尖石硌的手臂生疼,触手处浅水流过指间。高山峻岭,碧水浅滩,好一番幽美梦境。她习惯了一下光线到处打量,半坐在石上,却觉得清醒无比,什么时候梦也能如此真实?入眼之处青山环绕,密林葱郁,无边无垠的碧色层层,远方山巅一道清流飞瀑,如白练挂川,碎珠溅玉,水声隐隐。水势飞落沿山峰层层直下,聚成一道清河奔流,斗折蛇行蜿蜒西去,消失在苍翠的山间。而她就在这水边,身着一件白色衣衫,缠弦抱腰,长襟广袖,未湿的群摆随着山风飘摇轻荡,如云过水,手边翻落一个小小的翠色竹篮,其中装了些不知名的花草,浅紫深绿幽香依稀。她愣了半晌,将手掌摊开在自己眼前,看了看,抬头环顾四周,再低头看着自己,下意识的握拳,指尖嵌入掌心微痛。这一点切实的感觉牵着千番思绪万马奔腾般涌来,她茫然起身四顾,荒山野岭鸟兽无踪,有风拂发而过,微凉。无意低头,瞥见水中倒出个影子,白衣,长发。白衣有些单薄,静垂身侧,长发及腰,湿了水的几缕墨色贴在耳边。她蹙眉,上前一步俯身看往水中,清水如镜随她的动作将那倒影越发照的清晰,她浑身一颤!这分明不是自己,又偏偏便是自己。如瀑般的长发沿肩泻下划过水面,清黛修眉,樱唇淡薄,若有若无的水色中唯有那双眸子,眼波如旧,是她熟悉的。似我非我的荒唐,轮回?有种剥离的恍惚,莫名所以。一片叶子落下水面,涟漪漾处晃散了影子,再看时,那眉眼也如水,朦胧处的迷远,连这一分也不像了。却在耳边听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淡淡:“想必是成了。”宁文清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是谁?”不觉中紧紧将唇角一抿,水里倒影却丹唇微启:“我叫凤卿尘,可能……从此以后你才是凤卿尘了。”“你说什么?”宁文清似是没听清楚,再问了一遍。那倒影再轻叹,盈盈说道:“你将手伸到水中来。”宁文清稍许犹豫,觉得眼前的事情异常怪异,但还是依言伸手触摸了清凉的水。手腕上的碧玺触到水流的时候,发出淡淡的微光,映照着折射在水中的阳光,晶莹夺目,不知是水的清凉还是碧玺的凉意,轻轻的向周身扩散开来。她像是看到了纷繁复杂的古老镜头在眼前掠过,人影交错,寂静无声,仿佛浮光掠影,几番轮回,经历了数万年后尘埃落定,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进入了思绪,静静的留驻。等到光影逝去,水中的倒影问道:“现在你知道了吗?这是属于我的记忆,好像不够完整……但也只能如此了。”宁文清不由自主的以手抚额,去理顺那些突如其来的东西,首先清晰的都是草药医方,和五年医科大学所学的知识冲撞结合,交织一团。时光纷乱,她心间有点儿冷意扩散,隐隐觉得颇为离谱的不安。正想着,她突然微抽一口冷气,指着水中的影子说:“你自己……”“是心疾,”水中那倒影说道:“我是久病成医。”宁文清手压胸口,并未察觉异常,但只觉得似极了借尸还魂,便说道:“这究竟怎么回事儿?你快送我回去。”“或许不行了。”倒影在水中静默后说道。“为什么?”宁文清一急追问。“那巫族的禁术我并不完全通晓,事出意外,如何送你回去我着实不知。”“那你为什么把我弄来?”“心疾忽发,只有这禁术救得了性命。”宁文清直起身子,目中掠过不悦,质问道:“你拿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性命?”“我只是想将自己送至它处以此续命,并未想到会发生此种事情,发现时已然来不及了。”“怎么偏偏是我?”“你有九转玲珑石,也是你自己发动了九转玲珑阵。”一切自有因缘在,冥冥注定,宁文清张口欲言,却只觉得好笑,无话可说。那倒影继续说道:“实在抱歉,牵连了你,我先前并不知如此严重。为了保你元神无恙,我已将自己的精神尽数与你,也算是一点儿补偿吧。”宁文清茫然俯视水中,想起一事,问道:“那你会怎样?”那倒影浅浅的笑容中带着一点儿苦涩,道:“可能就……唉,不知道了……”宁文清脱口而出:“魂飞魄散?”不知为何,心中竟略有不忍。那倒影摇头不语,在水波的涟漪中露出清清淡淡的笑容,笑容逐渐的破碎,融化,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变成了宁文清陌生的一张面容,一模一样的,除了那满脸的惊愕和无奈。宁文清跌坐在冰凉的岩石上,她慢慢弯腰伸手扑了把水在脸庞,借着水的凉意想使自己冷静,再抬头,却陡然间一身的迷茫。这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身体发肤,思想神魂,哪一个才算生命的存在?现在她是谁?另外一个她呢?她到底在哪里?她该做什么?两厢混杂的记忆伴着前赴后继的无助感极强烈的兜上心头,她的手指扣进岸边的青石,许久不能动。佛曰四大皆空,身心如幻,事到临头,发现一切都那么遥远,她能做的只有站起身子将脊背挺直,用陌生的身子支持越飘越淡,几乎快要散掉的灵魂。日渐西移,逐渐孤独的缀在山间空旷的天空,慢慢平静下来的宁文清,或者说是凤卿尘打量着将要笼入暮色的山野凝神思索,在她想了很久准备回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伸来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上卷 第2章 萍水相逢天涯人卿尘大惊,张嘴欲喊,声音未出喉咙便就被闷断,那手很恶心的捂在嘴上,勒的她生疼,她奋力挣扎,从水中混乱的倒影中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挟持着自己。惶急中她用尽全力手肘向后撞去,趁那大汉吃痛松手的当儿拼命一挣,力气虽不大也推的那大汉趔趄了几步。她这才看清那人凶神恶煞的一副模样,络腮胡子里泛黄的牙齿上沾着烟草,看的人一阵反胃。她和那人对视片刻,突然惊醒,急喊“救命”,扭头便跑。身后传来一声:“小娘们儿,还想跑?”那大汉拔腿追来。河边乱石嶙峋,卿尘步履踉跄几次险些跌倒,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急中生智俯身抓起地上的石头往后扔去。一回头却骇然发现追来的不止一人,另有两人和先前那大汉当她是到手的猎物一般,正狞笑着从三面围上来。她心神惧震,不料落脚踩在岩石厚厚的青苔上,竟失足跌入水中。惊叫一声挣扎着没有一头栽倒,水倒是不深,只没到半腰,岸上恶心的脸却越来越近,脏手向她抓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咬牙一横,即便不会游泳,却断然转身向水深处扑去。水从腰部迅速漫到胸口,白衣被水波冲起像绽开的云彩般飘展,丝丝黑发如缕游荡,眼前迷蒙一片。她苦笑着想,不知接下来是不是魂飞魄散?正在这当口,身畔突然响起强劲的破风声,岸边“哧哧”两道激响夹杂一声痛呼,有个清冷又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伸手!”她茫然抬手,一只几乎和河水同样冰的手大力将她从水中拉到岸边岩石上,眼前闪过一双沉寂的眼睛。她未及看清那人模样,先发现两只狼牙羽箭钉在岸上紧追不舍的两名大汉脚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长箭插入河滩直没箭羽,可见箭上力道非凡。另有一只长箭则射中追入水中那人的胳膊,那人惨声呼痛,连滚带爬的向岸上摸去,河水中拖出一道殷红的血线。“几个爷们儿欺负一个弱女子,没脸没皮,还不快滚!”身边一个身着窄袖劲装,手握缠金弓,身形如松柏般英挺的年轻男子沉声喝道。卿尘这才看清射箭的和救自己的并非一人,拉自己上岸的人靠在岩石上,挺拔的身形被一袭修长的黑色披风裹住,脸上戴着副铜色面具,遮住了半边脸。因为面具的原因,她看不到他确切的样子,唯有面具后一双深沉的眼睛,眼底幽黑无垠,不见有丝毫的喜怒哀乐,露在外面薄而坚定的唇,和那双冷清的眸子很相配。射箭的男子见几个歹徒仓皇而逃,也不追赶,只回头道:“四哥,你怎样?”那被称为“四哥”的人并不说话,只是微一摇头,射箭的男子目光转到卿尘身上,突然一愣,急忙转开脸。卿尘呆了刹那,“啊”的轻呼,双手遮胸退了两步,这身轻薄的白衣遇水湿透,曲线玲珑的紧贴全身,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冲至面颊,原本莹白的俏脸刹那间火烧飞红。正为难间,一件宽大的披风迎头罩来,落在她的肩上。她扯着披风抬头,正迎上面具后安静的眸子,那双眼睛虽然一直看着她从未转开,却像是什么也没见到,依然寂冷如初。她目光往下移了几分,心中骇然一惊。那男子胸口赫然插着支短箭,先前被披风裹着看不到,现在丢开披风,露出深黑色的紧身衣衫早被鲜血染透,半边呈现出一种浓重的色泽,她手中拉着的披风上亦沾染了不少的血迹。怪不得他一直靠在石上,看起来这伤势竟是不轻。可能因方才用力的缘故,又有新鲜的血液殷殷从伤口流出,紧抿的薄唇苍白到没有一丝颜色。卿尘此时听到他沉声道:“十一弟,拔了这箭。”那被称作“十一弟”的男子无暇顾及卿尘,上前扶那人坐在石边,犹豫的看着伤口。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符样的东西交给他:“你见机行事,动手吧。”十一剑眉紧蹙,手中狠命一握令符,道声:“四哥,你忍着点儿。”握住露在他身体外的箭尾。“哎!不行!”卿尘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急忙阻止:“这样拔会要命的。”那人胸口微微起伏,伤口的血便随呼吸不断涌出,目光无声掠向卿尘。十一住手,有些心急的道:“不拔一样要命。”卿尘过去在他们旁边蹲下,说道:“不是不拔,只是你这样拔箭,他不疼死过去也流血死掉了。”“那怎么办?”十一问道。卿尘打量箭伤的位置和情形,估计没有伤到心肺,否则怕也熬不到现在,她问十一:“有刀吗?小一点儿的。”十一自身上取出一把长约三寸的小刀,刀鞘简约却精致,一看便非凡品,道:“有,干嘛?”卿尘道:“我会些医术,你若相信我,不防让我试试。”十一扭头看那人,那人和卿尘对视稍许,卿尘在他眼中没有捕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听他用那样虚弱而淡漠的声音道:“好。”卿尘接过十一递来的小刀,入手甚是沉重,刃窄且薄,相当锋利,虽然不能和外科手术刀比,但也可用。她对十一道:“轻一点儿扶他躺平,让伤口高于心脏。再找找有没有酒之类的东西,没有的话就想办法点火来。”十一道:“酒有一点儿,也有火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形嵌银小壶:“上好的花雕。”卿尘挑眉:“又不是用来品酒赏月!”她很快用小刀将披风相对干净些的里料裁下一大幅,分做几块,就着一旁的清水洗了手。接过十一递来的酒壶,蘸了酒把刀子擦拭一下,小心的将那人伤口四周衣服割裂,整个伤口露出在眼前。她俯身仔细看察,伤处的血随着呼吸持续性的流出,呈暗红色,估计没有伤到动脉,这样的话拔箭时血应该不会喷涌的太厉害,她又扭头看了看那人,发现他躺在那里安静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底不波,看不出是不是信任,有没有怀疑或是,惧怕。的ac1dd209cbcc5e5d1c6e28598e8c她对他笑了一下,将刀子在十一燃起的火种上烧炙后,递给十一拿着。又用酒擦了擦手,拿蘸了酒的布将伤口附近简单的处理了一下,接过刀子说:“可能会很疼,要忍一忍。”那人不语,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卿尘细想这伤口附近的静脉分布,箭有倒刺,不能直接拔出,她抬手压上静脉血管,手中小刀准确利落的划上伤口旁边的肌肉,随着那人一声闷哼,握上箭尾略一用力,断箭应手而出,紧跟着涌出鲜血,但由于按压正确,并没有大量的喷出血液。卿尘将断箭丢到一旁,对十一道:“布。”十一将卿尘刚才叠好的布递过去,看她层层压在那人伤口上,问道:“四哥,觉得怎样?”那人唇色惨白,但在这样的剧痛下居然还保持着神志清醒,隔了会儿,方慢慢道:“还好。”卿尘将静脉血管的位置示意给十一看:“你用手压着这里,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止血,记着别松手也别太用力。”十一依言接手过来,不多会儿,卿尘拿着些绿色的山草回来,洗净碾碎敷在那人伤口处,换了块干净布重新按压包扎,那血果然逐渐止住。天色渐暗,黛山凝紫,一日已入黄昏,天边火烧般的带起晚云长飞,透过夕阳的余晖暖意连绵。飞鸟自霞色间成群掠过,投林归巢,悉?一片。卿尘坐在一旁岩石上长长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天黑了,总不能就待在这里。”十一问道:“这附近可有人家?”卿尘略沉默了一下,笑笑说:“有间竹屋……是我的家,你们不介意便随我来。”十一见那人不反对,便道:“如此叨扰,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卿尘抿唇想了想,道:“我叫……凤卿尘,你呢?”听她问过来,十一沉吟一下,抱拳说道:“姑娘萍水相逢援手施救,本该如实相告姓名,但我兄弟二人另有苦衷,如编造欺瞒,不是应当所为,不知姑娘能否见谅?”卿尘听了后说道:“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是你们先救我的,大家扯平。”十一略一思量,道:“在下家中排行十一,你不妨称我十一。”“好,十一。”卿尘点头,看向一直闭目养神的那人。那人睁开眼睛,清冷中带着沉沉倦意,淡声说道:“多谢你。”卿尘微微一笑:“不谢,听他叫你四哥,那你一定排行第四了?”十一道:“四哥大我几岁,看你我年龄相仿,卿尘姑娘若不介意,不防也称一声四哥。”上卷 第3章 绿竹盈盈世外居卿尘点头站起来:“我带你们去竹屋吧。”三人一起溯河而上,卿尘即便心中有着记忆,但并不代表便能顺利找到路,何况天色已暗,当真费了些周折才到那里。那人随他们走了这许久,虽有人连搀带扶,无奈伤口经不起震荡,又有鲜血涌出,想必甚是疼痛。他却始终一声不响,冷峻的唇角紧抿,眸子中一片暗沉,遮挡了所有感情,包括痛楚。待到了竹屋,天色已全然黑下。卿尘推开竹篱栅栏入内,依稀借着天上缓缓展开的星光看到这小院中种着不少草木,夜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屋中摸到烛火,点燃后光线也并不十分明亮,这竹屋不大,但收拾的极其清爽干净。几案摆设皆以碧色青竹制成,摆放的错落有致,烛火下恍惚落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莹莹淡淡。卿尘打起竹帘,里面是一间卧房,同样竹制的低榻挂了青纱罗帐,上面被褥俱全。屋子一侧摆了张小案,旁边挂有铜镜,镜旁放了木梳,一支玉簪格外醒目,提醒人这是间女子的闺房,靠近窗子的一边,有张简单的古琴。卿尘先安顿那人躺好,对十一道:“桌上有水,给他少喝一点儿,我去找药。”说罢挑帘出去,另有间房里一边放着些瓶瓶罐罐,还有不少晾晒好的草药,另一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她随手翻看,十有八九是医书。她拿起药瓶逐个细看,不一会儿从中挑出两个小瓷瓶,又找到些干净的绷带。再看另外一面,原来是灶房。此中日子过的井井有条,看起来清幽自在,之前的主人也当的上是兰心蕙质了,她有些出神的站在屋中,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在真实和虚幻中交替浮沉,冲的头脑隐隐作痛,心中空空如许,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十一出来问道:“有药?”她蓦然回神,双眸略带迷茫的看着十一,十一见她神色苍白,上前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卿尘急忙摇头:“没事。这里有药,我给他换药包扎一下,那边是灶房,你去弄点儿吃的来吧。”十一愣了愣:“灶房?好,我看看去。”话题的转移让他忽略了卿尘眸中的异样,并未多加追问。卿尘打了盆水回到卧房,将药和绷带放在榻前,俯身去轻声道:“我给你换换药,那些草药只是权宜之计,不太管用的,能坐起来吗?”灯下掩映着淡淡温柔的晕黄,那人的露在面具外面的脸却看起来煞白的,只是眼神还清朗明了。他略有些吃力的用手撑起身体,卿尘在他身后掂上被褥扶他靠好,触到他的手时觉得很凉。她毫不避讳的伸手帮他解开衣衫,没有看到那人原本静漠的眼中掠过的一丝诧异。伤口果然裂开了,她从一个青花瓷瓶里倒出些清透的汁液,小心清理了一下血污,一边道:“疼的话便告诉我,我尽量轻点儿。”又取出点儿乳白的药膏,轻轻敷在伤处,重新用干净的绷带开始包扎。那人默不作声,手却在身边紧握成拳,就连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处,痛楚割裂一般反反复复,几乎将人的体力抽空,唯有卿尘指间下轻巧的动作,为他带来些许清凉的缓和。卿尘手指碰到他的肌肤,触手处始终蕴藏着某种沉稳的力度感在其中,受伤和流血并没有使他放松,似随时保持着不易察觉的警戒。她眸光轻动,对他投去安静的一笑,那笑落在了他深黑的眼眸底处,一转便被吸了进去。他身上温度有些偏高,不知是不是天气热的缘故,卿尘担忧的蹙眉:“但愿不会烧起来,你躺一会儿。”扶他躺好,将脏衣服收走。那人疲倦的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卿尘姑娘。”“嗯?”卿尘抬头,一边不耐烦的抖了抖总是碍事的衣袖。“十一弟,身上也挂了彩。”分明是关心别人,声音也不带什么感情的样子,冷冷淡淡的,波澜不惊。卿尘方才已经看到十一肩头有伤,只是不太严重,忙乱中便没有机会理会,现下也想起来:“知道了,我去看看,你歇着。”替他轻掖被角,掀帘出去。步出屋外,一阵浓烟迎面呛来,卿尘看到灶房那边不停的涌出烟雾,急忙去看,正和一身狼狈撞出屋的十一碰个满怀。十一伸手拉住她,抹把脸道:“怎么回事儿,灶火点不着。”卿尘看着他被烟灰抹了个唱戏一样的花脸,忍俊不住,指着他“扑哧”笑出声来,十一挑挑眉毛:“你……笑我?不然你去试试?”卿尘笑想,不就是生火吗,把木头用火点燃谁还不会?挽挽袖子:“看我的。”信心十足步入灶间,十一跟在后面决心虚心请教。半盏茶的功夫,两个人坐回外屋,灶间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十一看着卿尘,眼中带着三分笑意三分戏谑三分无奈。卿尘不服气的抿嘴站着,她从未想到生火居然如此不易,更可气的是眼前十一一脸调侃神情,看他忍得辛苦,她没好气的说:“想笑就笑,干嘛表情那么古怪?你又不比我好多少,五十步笑百步。”十一看着她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脸,忍了忍,却终于还是大笑起来,爽朗的样子使他看起来英武中带上三分潇洒,一时间阳光万丈万里无云的样子。卿尘恨恨跺脚,道:“笑!你生不起火来,别说药不能煎,大家也都饿着好了,看谁着急。”修眉上扬,凤目微挑,做个要挟的表情,甩手走人。不管十一在外一脸哭笑不得,她自顾入屋配药。品种繁多的草药有些她之前便认识,有些根据得到的记忆才知道,那种感觉斑驳陆离,穿插心间,仿佛一些东西在思想里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说有又像是没有,在需要的时候会突然冒出来,还没有时间理清,繁复生乱。她思索着仔细挑选药材,不敢马虎,冷不防十一掀帘道:“哈,成了。”“成了?”卿尘随他出去,颇带怀疑:“没灭?”“烧的好好的。”十一神情中带着点儿得意:“此等小事,难不倒本……少爷。”卿尘不以为然的挑挑纤眉:“那么煮饭的事情当然也难不倒你,有米有菜,如此拜托了。”趁十一愣神的当,她大力拍上他肩头,并故意落在伤口处,在十一“哎哟”痛喊时又露出盈盈笑道:“先看看你的伤。”十一气结,却对着她一张笑脸无法可施,只好自认倒霉。他肩上左臂都有轻伤,左臂一道稍重流了不少血,卿尘仔细看去,竟像是刀伤。话到了嘴边想问却又停住,只着眼仔细打量。见他一身黑衣虽然穿着简单,但用的是上乘好料,暗起云纹,裁剪得体,丢在身旁的长弓握手处缠以金丝,两条精雕的飞龙盘旋衬于双侧,腰间佩剑质朴古雅,锐意透鞘,想必都不是寻常人家的用物。伤口处理妥当,十一笑道:“多谢。”卿尘道:“不谢,煮好了饭过来,就当药费。”十一摇头:“伶牙俐齿,一点儿亏都不吃。”卿尘抱起桌上的药:“承让,彼此彼此。麻烦你先点火煎药如何?”“好说。”十一故技重施,从屋中拎出坛酒淋在卿尘备好的药炉中,加了木柴,火折子一碰即燃。卿尘凑上前去看了看那酒:“牛嚼牡丹!这可是浸了多种药材上好的药酒!”“哦?”十一闻言,以小盏倾出酒来饮了一口,半晌说道:“好酒!”卿尘好奇心起,伸手在酒坛中蘸了蘸,以舌尖品尝。只一滴,入口清苦的药香混着酒的纯冽,久久不散,回味中冲的人心神舒泰。她点头道:“是不错。”又伸手去坛中,突然“啊”的一声将手缩回,坛底深处那截深色的原来是条蛇。十一仔细一看,突然笑道:“这酒难道不是你泡的,当初这蛇是怎么抓的?”卿尘心中微怔,随即凤目斜挑看向他:“我自有办法,不劳操心。这酒值得一饮!”她将无法回答的事避开。十一朗朗一笑,随手倒了两盏酒:“有幸相识。”卿尘将酒盏接过手中,唇角轻扬:“有缘相见。”两人举杯,饮尽后彼此照杯一亮,酒劲冽酽入喉清醇,都觉得痛快,没遮拦的笑声响起在屋中。上卷 第4章 却是灯火阑珊处灯色轻淡,卿尘端了碗粥去房里,伸手想试试那人额头的温度,却在半空中停住手,一副面具隔在那里冷冷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她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心中念头。正犹豫要不要将他叫醒,一抬眸,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中有点儿疲倦的神色,但却掩盖不了那种似乎天生入骨的峻冷和深沉,静静的望向她。“啊,醒了?”卿尘和他对视稍许,心中升起整个人被看透的感觉,仿佛那目光可以穿透一切,使人没有任何保留的余地。她轻轻将修眉一挑,起身去端粥:“吃点儿东西吧。”那人闭了一下眼睛,缓缓摇头。“什么都不吃不能恢复体力,对伤势毫无益处。”卿尘劝道。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才行,那人却只停顿稍许,又静静的闭了一会儿眼睛,便没有任何异议:“好。”卿尘扶他半躺起来,试了试粥的温度,瓷勺随着她手腕轻翻碰到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衬的屋中格外寂静。那人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道:“面具是带给敌人看的,摘了吧。”声音中带着一种自然而然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嗯?”卿尘停下手中的动作,她心中揣摩那面具后的模样。那人见她不动,停了停,又道:“我手上没有力气。”“哦。”卿尘知道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而且想必他伤处现在也是极其疼痛。她将粥放在身旁,心里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点儿紧张的感觉,“那我摘下来了。”那人不再说话,卿尘伸手,轻轻将那张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因伤势的关系不见血色,显得略有些苍白,漠然而淡定。没有想像中的英俊无比貌赛潘安,但是卿尘一下子呆呆愣住,仿佛在千万年之前,她见过这清峻的面容。那一刹那的恍惚,让她似沉沦梦中时光流转,坠入了未知的轮回。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在心底奇异的情绪中静默了片刻,那双眼眸中的黑沉倒映出她的身影,一抹淡淡的清光掠过。她突然便回神过来,方才那杯酒仿佛化做了烈烈暖意烧在五脏六腑,叫她觉得脸上微热,眸光低转避开他的眼睛,她将面具放去一边,尽量若无其事的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那人似乎微微避了一下,却又任她的手落下。并不很烫,她将粥端过,他却没有接。一瞬不解后卿尘暗想自己真是粗心,抱歉一笑,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他坦然任她服侍,并未有丝毫不适,身上有种清贵的气度,仿佛自然便该如此。只喝了半碗粥,他便摇头不想再喝,卿尘也没有勉强,问道:“有没有别的不舒服?”“没有。”他说出不带波澜的回答,明明精神不济,目光却还是可以一直看到人的眼底心底。“嗯。”卿尘也不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很静,一旦静下来便没有人打破这样的气氛,她觉得和他在一起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待再喝了药,不多会儿他便昏昏沉沉睡过去。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细竹窗棂明明暗暗洒入些花影,十一也趴在外面睡着了,卿尘却一点儿倦意都没有。空旷的夜里只有她醒着,这样安静的站在这里,迷茫,甚至些许的恐惧趁着黑夜悄然滋生,缠的她心中紧涩。她毫无目的的在铜镜前坐下,拿起梳子理顺着垂肩长发,镜子中淡淡映出人的影子,异常陌生,恍惚仍旧沉梦未散。她抬起头来,漠然看向窗外,月华如练,寒照长夜,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带着无尽的幽凉深黯。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很想把十一喊起来和自己说说话,免得独自胡思乱想,可见他睡得那样沉,又不忍心叫醒他,反而找了件东西给他搭在肩头。即便唤醒十一又能说些什么呢?或许这真的就只是个梦,一转便醒过来了,从来便荒唐。榻上的人一直睡的不很安稳,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他没有如前几次般睁开眼睛,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浑身入手滚烫,究竟还是烧起来了。卿尘紧着眉心站在榻前,隐觉担忧,她想了一会儿,去院中打了盆清水,又将十一找到的那坛酒取来。夏日井水透骨的凉,却正好合用,卿尘用布巾蘸湿敷在他额上,稍后便再换下,反复的保持清凉。将浸凉了的布巾垫在他颈后和腋下后,再用酒很小心的替他擦拭身子,希望能见成效。从没有做过这样照顾病人的事情,她一时觉得有点儿手忙脚乱。当挽起那人衣袖时,有什么沿他手腕滑下,借着烛光看去,是一串黑色佛珠样的东西。卿尘立刻认得那是串极其纯正的黑曜石,光泽沉敛,每颗珠子上面都开了双面彩虹眼,是这类宝石之中十分难得之物。她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碧玺,想起所谓的九转玲珑阵,还有那神秘的巫族禁术,或许这些水晶宝石是能够送她回去的方法,她略有希望。那人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卿尘怕他不知觉翻身动到伤口,急忙伸手压住他的手,触到他手指时却被他握住,不肯放开。她试着抽了抽,觉得他握的很紧,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样的痛苦,心中一软,便用手指轻轻的抚摸他的手背,随着她掌心的温度,他的手逐渐变得温暖。如此折腾了半夜,天色微明的时侯,她终于撑不住趴在榻前睡去。醒来的时侯,发现晨光淡淡的洒满四周,原来披在十一身上的薄被罩在肩头,她的手反被盖在那人修长的指下,有种被保护的感觉。她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手抚上眼睛,睫毛微湿,仿佛是泪痕。已经忘记了短暂的梦境,也不知今日将如何。她轻轻把手抽出,再将他的手放进被中,他看起来已经退烧了,睡得很沉的样子。她如释重负,轻声说道:“太好了。”“什么太好了?”十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卿尘吓一跳,回首瞪他:“吓死人了!干嘛神出鬼没的?”十一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笑笑:“辛苦一夜,不好意思。”卿尘知道他连日疲惫,昨夜其实也没睡安稳,只轻松说道:“记着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十一双手抱在胸前笑问:“怎么还?你说。”“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你先欠着。”卿尘道。“行,便是欠你的,”十一爽快说道:“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不要随便用,我轻易不答应别人要求。”卿尘凤眸斜飞,一脸的不以为然:“说话听起来很像自大狂。”十一哈哈一笑,道:“我刚到河边看了看,去弄条鱼回来怎样?”“好啊,”卿尘颇感兴趣,她还没有看过这附近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便道:“我也去。”十一摇头,做个拜托的手势,指了指榻上。卿尘回头看去,挑挑眉梢,接着明眸一转,道:“两个要求。”“趁火打劫。”十一低声道,却并不推辞:“只要四哥无恙,区区两个要求又算什么。”卿尘抿唇,眸光明媚,笑意十足:“去吧,这里有我。”十一神情潇洒,露出个爽朗笑脸,转身离开。上卷 第5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缓步走出竹屋,举目望去,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色碧绿平静而深远的铺展在天地间。竹屋依山而建,半隐于茂林修竹,昨日那条河流离此还有段距离,只依稀能听到水流?琮之声,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深山。夏日的山风微凉,吹得衣襟轻拂,发丝飘扬,卿尘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的透明,淡淡铺泻长空。她伸手,仿佛想握住流动的光线,阳光落入眸心,有一点点刺痛。就连阳光,都感觉如此陌生。她面对着寂林山野站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屋中。竹屋清凉而安静,透人心骨的空沁。神情落落的独自坐了会儿,百无聊赖兜上心头,她随手拨了一下那张古琴,琴弦悠长颤于指尖,发出似有似无细微的声音。这琴和她以前学过的古琴并不十分相同,她一时好奇,一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弹法。一首曲子拨弄下来,再弹一遍便流畅许多,第三遍越发得心应手。琴弦通透的声音虽淡,却令繁复的心事沉静下来,她压着纤细琴弦,迎着落入窗间的阳光缓缓扬唇,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商音往角音时再慢些,会更好。”她回头,见那人不知什么时侯已经醒了,靠在榻上听她弹琴。“醒了吗?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走过去问。“什么曲子?”他不答她的话,反而问道。她微微一笑,说道:“随手拨弄而已。”那人也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有些烟雨飘摇,笑傲人世的意趣。”卿尘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听出曲中之意。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箫相和该不错,以后可让十一和你试试。”“十一会吹箫?”“会。”一时间,两人似乎再无话说,一个静静的躺着,一个静静的站着。卿尘觉得和这人在一起总是特别安静,不像和十一见面,可以随性的斗嘴说笑。不过就连十一对着他都一副认真的模样,不是人变得安静,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会自然而然的安静。他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质,一点儿淡然的清寂,一点儿峻冷的高贵,让人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闹。她自顾的想着,无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带着若有所思,研判的意味。她侧头看他,觉得无法揣测他在想什么,他让她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净,却是云深不知处。这安静叫人略觉异样,她便随口问道:“身上好些吗?”“嗯。”还是这样简单的回答,在她以为两个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时候,听他道:“你的医术师从何人?”见此一问,卿尘瞬目一笑,笑间略有些无奈,这说来话长,却更无从说起:“没有人教。”她淡声回答,语中不自觉的带了些萧然意味。那人眼光淡淡扫过她眸底,说道:“药效很好,我见过很多高明的大夫,都未必配得出这样的伤药。”卿尘起身倒水给他,说道:“见效太慢,否则你也不用烧了一夜才好。”那人就着她的手上喝了水,她问:“还要吗?”见他摇头,便将杯子收好,她心中黯淡,不想再回头面对沉默,便走到琴边:“你若不嫌吵,不如就听我练琴?”“佳人抚琴,岂会嫌吵。”那人道,看起来精神尚好。卿尘坐在琴前,拨动几下丝弦,抬头看向窗外,缓缓理韵,一声悠扬的琴音应手而起。曲调低缓,沉远平旷,她弄弦随意低唱:“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平川策马,天高地广,如吟如诉渐渐铺展。忽而,原本平缓广阔的弦下隐隐生出金戈剑影,气势逼人:“誓死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霸气正浓,却化作绕指丝柔,随着她清缓的嗓音透出深情无限:“也有情深处,何必相约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柔情过后,风起云涌,琴音再变,豪情随歌而起:“好男儿莫错过青春,看风云再变,彩云飞扬!”曲终弦收,余音袅袅,轻绕在窗前明淡的阳光中,浮沉微动,悠悠散去。此歌此曲总让她心生不能淡去的悲远苍凉,她默然坐在琴前,一时间四周寂然无声。却听屋外有人道:“好琴!”十一拎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进来。卿尘看他提着鱼凑到琴前,鱼的腥气和滑滑腻腻的感觉就在近旁,忙起身躲开:“快拿走!”十一故意将鱼拎高,笑她道:“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去抓鱼吗?怕成这样。”卿尘道:“活的鱼好玩,死掉的多恶心。”“哎?”十一道:“这鱼可是活的。”说罢还特意将手中鱼晃了晃,那鱼吃痛,越发挣扎起来。“鱼离了水,和死的差不多!”卿尘急忙闪开,求助似的看了看榻上的人。那人淡淡道:“十一弟。”十一听那人说话,便不再吓卿尘,一耸肩:“算了,有四哥护着你。刚才琴是你弹的?”“嗯。”卿尘道。“歌也是你唱的?”十一又问。“是。”卿尘答,目光中明显在认为他多此一问。“不错,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十一道:“‘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这句写的好。”卿尘看他道:“我倒喜欢那句,‘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十一问道:“为何?”卿尘随口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天高地广,人生百年,登临九五封侯拜相人人皆有可能,没什么是命定的?”此言一出,四道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人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微微掠过,十一却停在她眼中,道:“你好大的胆子呢!”卿尘微怔,随即不以为然的笑,一双翦水明眸在笑意中风姿清傲:“帝王将相,能者居之,从来都是如此,天命,乃是人为。若天生其才,为何就不能觊觎权位?”“那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忠孝又何说?”十一亦笑问。“忠孝是君王手中暗剑,杀人于无形,有什么意思?”卿尘便笑答:“哪一代王朝的开国之君能算忠孝之人?强者生,弱者亡,强者便为弱者定下伦理规矩,直到下一个强者来取代。不过无论怎样替换,有些是不变的,便如你所说的忠孝,只能说思想的控制实在是最好不过的法子。”她突然看到十一手里还拎着条半死不活的鱼,小心的又往后避了避。十一倒没有再拿鱼吓她,眼中意味深长:“口气不小,那你倒说说,何为帝王英雄之才?”那人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瞎扯。卿尘随意而言:“沉机、师谋、驭人、冷酷、大度……或者还有其他,我只知自古英雄寂寞,待到最后都是高处不胜寒,所以世事公平,英雄要付出代价,不是谁都能做,你就算了吧。”她不忘调侃十一。十一不以为忤,扬眉说道:“成大事者,需慎谋远虑,处变不惊,识人善用,戒急用忍。”卿尘侧首看他,故意一本正经道:“嗯?说的在理,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不知做鱼的能耐如何?”十一“哈哈”一笑,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四哥说的。就冲你方才那些话,今晚这鱼我做了。”卿尘等他出去,小声嘟哝:“本来就是你做,我才不动那粘乎乎的东西,不过你做的能不能吃啊?”一低头,看到那人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她看回去,只能见无尽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别人,由不得人探索他。看不透,也经不住再这么看下去,她有些不甘心的扬眉将目光避开,追出屋外道:“我来帮忙好了!”上卷 第6章 万里星辰万里心夜半无人,清风不问人间换颜流年抛却,自在青竹翠色间淡淡穿绕流畅。星光点点泼溅了漫山遍野,花间草木清香万里,浸染屋室,醉人心神。卿尘悄悄推开门,来到院中,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依稀风摇翠竹的轻响,反而更衬的四周寂静,叫人连呼吸都屏住。仍是睡不着,虽然连日都几乎没有休息,入夜之后依旧无眠。抱膝坐在了横搭的竹凳上,她抬头细细的去数天上繁星,璀璨星光在广袤的夜色上拉出一道宽阔天河,遥远深灿,无边无垠。夜凉如水,身上缥缈白衣如穿梭风中的云,被夜风轻轻抚动,带着飘然出尘的潇洒。人说每一颗天星代表着一个灵魂,繁星如许,谁能知哪一颗是自己,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如今这缕魂魄,究竟是谁?如此陌生的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天地突然全部陷入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半声轻响,死寂骇人。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一切都弄错了,弄错了,却回不去。心底的悲伤泉涌而上,几乎灭顶的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几近绝望的孤独。她想念父亲、母亲,一切曾经熟悉的人,甚至李唐。李唐,她爱了五年的李唐,她的完美同她的世界一起,轰然倒塌,倒塌的干净而彻底。泪水不期而至潸然滑落,一旦流泪便再也不能控制,她伏在自己臂上啜泣。两日来紧紧压着的那根弦,断了,弦丝如刃,抽的心腑生疼。啾啾清鸣的夜虫似乎受到了惊吓,悄然收敛回声息,黑夜里一片寂静。不知趴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突然发现有一片高大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温柔的星光。夜色似乎落在了来人的眼中,使那双眸带着令人沉坠的幽深,还有,一种清冷的安定。卿尘扭头避开,不愿让他看到红肿的眼睛。那人慢慢的在她身边坐下,并不说话。好一会儿,卿尘闷闷问他:“干嘛不好好休息?”那人淡淡道:“白天睡足了。”卿尘也不再出声,不知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哭出来才发现,原来人往往并不像自己想像般坚强。所谓坚强,不过是无可奈何时自我安慰的词语,其与痛苦相连,不离不弃。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永远不需要坚强。心中凌乱,唯一清晰的感觉是孤单,她幽然抬头问身边的人:“你愿意陪我坐在这里吗?”“好。”那人依旧淡声回答,似乎根本未曾考虑。卿尘眸中透着深?黯淡:“你不问我为什么哭?”那人的目光融进无垠的夜空,用他平淡的声音道:“那是你的事。”卿尘扭头看他,忽尔有些赌气:“那你干嘛要坐在这儿?”“这是我的事。”不变的无波无澜。“那你愿意一直不问为什么,陪我坐在这里吗?”卿尘茫然相问,然而她立刻后悔,却已迟了。她听到他说,“好。”同样并没有考虑,他还是给了这个答案。这一个字似乎牵出了卿尘拼命压抑的情绪,泪盈于睫,碎珠般滑下脸庞落在衣间,只是她执意仰头,睁大眼睛看着业已模糊不清的星光。那人终于扭头看了看她,道:“不管什么事,哭没有用。”卿尘不想去反驳,只是下意识的叫道:“四哥……”声音中散碎的无助让自己觉得陌生,她想寻找一个认识的人,喊一个存在的名字,这样或许能抓住什么,不会陷入黑寂的深渊。那人眼底仿佛洒落了漫天的星光,但他甚至比那遥远的天星都要泠洌几分,他对她示意一下,向她伸出手。卿尘看着他略微犹豫,便将手伸去。他握着她的手翻转过来,手心向上,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中写了个“凌”字:“我的名字。”“凌。”卿尘默念,缓缓的握手成拳。他将手收回,带走了原本包裹着她手掌沉稳的温度。“哭虽然没用,不过你想哭还是可以哭。”他望向她泪水盈盈的眼睛,淡声说道。听到这话,卿尘竟然再忍不住,孩子般抓着他的衣襟失声痛哭起来。模糊中靠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而她就在这样略带陌生的温暖中哭累了沉沉睡去。清竹幽淡,阳光半洒在地上,斑驳明暗。门前竹帘半垂,几只青鸟沐在晨阳中蹦跳几下,啄食地上草籽落物。风过帘动,它们展展翅,跳远几步。“这如何能行?”屋中声音略高,十一站起来大步走至帘前,惊的鸟儿们匆忙飞走,叽喳一片。凌依旧靠坐在案前,用那亘古不变冷淡的声音说道:“再者我们在这里待了几天,必定牵扯到她,带她一起回去,也有个照应。”十一略微急躁:“这是当然,可你要我自己先回去,我怎能放心走?”凌压抑着微微咳嗽了一声:“我这伤一两天走不了,如此耽搁下去前方恐生变故,此事轻重缓急你当清楚。你先回去,一是定人心,二要长征带兵来接,否则对方若有心,单凭你我二人之力,也难保卿尘平安。”十一道:“就怕对方真有心,已经寻到此处。”想必是伤势影响,凌一时没有说话,闭目稍歇,半晌方道:“那即便你在也于事无补,不过多条人命。反是你走,赶得及回来,才是脱险之路。”十一皱眉,但也知凌所说有理,盯着地面透过竹帘落下的细长光影沉默,随即抬头,当机立断:“两天之内我必定赶回此处。”“好。”凌缓缓道:“自己小心。”十一答应一声,又道:“也不知她是否愿跟我们走?”凌幽深的眼眸往内室看去:“她并非不通情理,说的明白,当会了解。”“去看看她醒了没有。”十一转身,迈入内室,却见卿尘抱膝坐在榻上,看他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似乎并无诧异之色。十一一怔问道:“咦,何时醒的?”卿尘眸底清淡,笑了笑:“你们两个说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侯。”凌扶着长案在一旁坐下,看了她一眼。卿尘想起昨晚似是靠在他身上狠哭了会儿,脸上微有些发烫,扭开头去。十一难得认真的对她说道:“既然听到了,那可愿跟我们走?”卿尘略微侧首,垂眸思量,无意间看到凌手上的那串黑曜石,心中微微一动。十一见她半天不说话,问道:“可是住惯了舍不得这里?”卿尘不料他有此一问,愣了愣,抬眼打量这竹屋,竹色青青,淡黄浅绿,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婉转悦人。她和他们一样,此处仅仅住了几天而已。十一又道:“或是,不相信我们?”卿尘微挑秀眉,看看十一,又偷眼看凌,终于悠悠说道:“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要跟你们走?”十一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转向凌,道:“四哥,你看……”卿尘便也扭头看过去,见凌一只手轻压左胸,脸色苍白,想必是牵动了伤口,忙道:“伤口疼吗?”凌剑眉微蹙,目光停在她关切的眼中,摇头道:“没事。”卿尘稍微放心,又道:“得吃药了。”凌并没有答她的话,反而说了句:“我们不会害你。”卿尘静静望向他眼底,那如水如墨冷冷的黑,一泓深湖,无情无绪,偏又让人觉得湖底隐着万千的颜色,耐人寻味。“哦。”她起身坐到床沿,道:“我知道,跟你们走可以,但是……”一转头对十一伸出一根手指:“加一个要求!”“嗯?”十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加一个要求。”卿尘重复道,她不敢去惹凌,欺软怕硬拿十一开刀。“你……”十一语塞,稍候“哈”的笑道:“成交!”卿尘三根纤纤玉指伸到他面前:“三个要求喽,男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十一伸手弹了她手指一下:“我就当被抢了。”卿尘妩媚而又调皮的笑起来,笑得像只恶作剧得逞似的小狐狸,看得十一频频摇头。她却一下子正色对十一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危险我也只能与你们同进共退。方才不是说要走吗?既然四哥他要你回去,就必定是有道理的,赶快上路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