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琴心剑魄-5

“哎,瞧你这副穷凶极恶的小模样,说不得是歹人,我可不放心百里公子跟着你们走。”红玉长袖一摆,语气虽然调侃,架势却隐隐含威。“你!”明羲子忙领着几位徒儿走上前来:“禁地之事虽凶险异常,不料最后竟绝处逢生。陵越贤侄,过往因由本门亦不愿多作计较,如今只替芸芸众生谢过令师弟除此大患,感念恩义,我等自是不便再过问他与天墉城之事。”这话,表面上是置身事外的意思,其实不过是含蓄表明不支持陵越等人带走百里屠苏,更不会相帮。陵孝也听出这层意思,有些急眼了:“观主,怎可如此?”陵越听了此话,却淡然颔首:“观主之意当能体会,陵越不至强求。”明羲子见陵越已然了悟,安心道:“禁地崩塌,尚有诸多事情须料理,观中人丁本不兴旺,其他弟子俱在外云游,贫道与几位徒儿先返回观内,作些计较。”陵越行礼:“是陵越思虑不周,祸及铁柱观,待我回山禀报,天墉城定会派人前来相助。”“贫道先行谢过。贤侄与令师弟若有所需,皆可来观内歇息,我等定然尽心关照。”话音落,明羲子便带几个弟子离开了。陵孝犹不死心:“观主……”陵越伸手止住他多余的话:“陵隐、陵孝,准备返程。”“返程?那百里屠苏如何处置?!”“陵端几人须尽快休养,不可再多作逗留。回山之后,我自会禀明此间种种,交由掌门定夺。”“大师兄!即便观主不愿插手,凭我三人,又何须退让?!”陵越怒道:“还不明白?莽撞行事,终要害人害己。今次我险些令几位师弟白白舍身,亦是教训,待返门派,定会自请责罚!”红玉审视地看着陵越的应对,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一日三省,作为紫胤徒儿,总还不算太糟。”听到“紫胤”二字,陵越欲言又止地看着红玉:“你……”红玉歪头浅笑:“有何指教?”陵越最终还是摇摇头,转向风晴雪:“这位姑娘,请照顾师弟。”风晴雪有点愣,点头应道:“你放心。”纵使余下弟子再不忿,也不敢违逆大师兄的号令,于是恨恨地随着走了。断壁残垣之中,只剩下五个人一只鹰。方兰生困扰不已地开口:“我、我都糊涂了!快给我说说,从藤仙洞分开,你们都遇上些什么事?木头脸怎么会变成这样?!”风晴雪见欧阳少恭并没一起回来,也不由得问道:“那你们呢?找到少恭了吗?”“少恭他……”红玉指指昏迷不醒的百里屠苏和愁云满面的襄铃,又戳戳方兰生的脑袋,“傻猴儿,这哪里是说话的地方?莫说百里公子须得静养,我看小铃儿亦是神色委靡,先离开这儿,寻一处安顿下来才是。”阿翔也鸣叫一声,仿佛点头附和。第9章 安陆闲居所有的灯火都已熄了,天地间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独那扇窗中发出荧蓝色的光晕,透在窗纸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着一个模糊却温柔的坐影。安陆,夜所有的灯火都已熄了,天地间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独那扇窗中发出荧蓝色的光晕,透在窗纸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着一个模糊却温柔的坐影。襄铃在窗外的大树下抱膝坐着,望着那奇异的光亮,暗夜之中松了心防,一双尖尖的狐耳已悄然现出头顶。她眨了眨眼,天生明媚可人的眸子,却笼着一层摆脱不去的黯然。已经整整两天两夜,对面那个小小的客栈房间中的蓝光,一直在这样闪动着。光色已经渐渐变得暗淡,显见那施放出这份幽蓝的宁静力量的人,已经由于过度劳累,渐趋虚弱不支。是风晴雪在为昏迷的百里屠苏渡气。这两天来,她似乎成了屠苏哥哥唯一能够依靠的人,成了屠苏哥哥身边最重要的人。而襄铃自己,却连屠苏哥哥昏睡着的那间客房都未敢迈进——只要稍稍接近一点,就会被他身上笼罩的煞气吓得浑身发抖,只想幻化出原形,冲着不管什么方向逃窜而去。就是、就是这样的害怕。天似乎又快亮了,襄铃打了两个寒噤,甩甩头,藏起狐耳。站起来拖着脚步,心里空落落的,一不小心,竟在树根上绊了个趔趄。“哎呀!小心!”一个压低的声音惊慌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有人大步奔过来。襄铃灵巧地一跳,站稳了脚,下一瞬间,却瞧见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嘭”的一声,直挺挺地摔趴在她眼前。方兰生趴在地上,一时连脸也不想转一转。叫别人小心自己反而绊倒摔了个结实,这种糗事非得要在她面前展示一下吗?他不觉恨恨地握拳,捶了下地。“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我……都没觉出来呢。”襄铃将双手抱在胸前,低头喁喁地言道。“哈,没、没有啦!”襄铃发愣之际,笨小子已从地上一跃而起,笑哈哈地拍打自己的衣衫,“我就半夜睡不着嘛,到木头脸这边来看看——我可没有很担心木头脸的意思!只是过来随便逛逛……没想到看见你也在这儿坐着。我看你晚饭好像也没吃什么,所以就去厨房……”方兰生说到这里,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直直地捧到襄铃面前,“肉包子,还热着呢……你、你要不要吃两个?”喷喷香的气息隔着油纸散发出来,似乎带着几丝暖意。襄铃眨了眨眼,吸了一下小鼻子,慢慢双手抓过了油纸包,靠着树根又坐了下来。果然是好香呢,雪白的肉包子,很圆很小,十二道面褶捏得又匀又细,严实可爱。却不像是街摊上或客栈里卖的,倒像是什么人刚刚亲手包好,一个个上锅蒸熟的。襄铃扁嘴看了方兰生一眼,拿起一个包子咬住。见襄铃只顾咬着包子默默地不说话,方兰生小心翼翼蹭过身子,见襄铃并没反对,也没皱眉头,这才“咕嘟”地咽了下唾沫,靠着她的身边也坐下来,与她并肩抱着膝盖。“啊,那个……”发了一会儿呆,他终于出声,“这两天你都在这里转悠,这么闷闷的样子,都好久没看见你笑了。我家二姐说过,心中有事要直来直去地说出来,自己才能过得舒坦,自己舒坦了,亲人、家人……还有朋友,才能放心哪。你是怎么了,可愿同我说说?”又是一阵子沉默,只闻襄铃嚼着肉包子。方兰生心下一阵打鼓,不禁反复琢磨起方才自己的话语来,想想是否有哪里唐突说错。正紧张间,却听见小姑娘那幽幽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太差劲了。”说罢这一句,襄铃眨了眨眼睛,长长卷翘的睫毛上下忽闪,似乎有些水色沾染上来,那表情看起来当真消沉极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喜欢屠苏哥哥的人,要好好地陪在他身边。”襄铃有些出神地喃喃道,“可是这一次,屠苏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方兰生仔细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短短时间里,眉眼间的表情不知起了多少番参差复杂的变化,心中也是一时酸,一时又疼,可听完了姑娘的话,还是嘴一咧,挂上一脸微笑。“别这么想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一路上遇到那么多危险,大家都一起闯过来,襄铃可是没有一点逊色,还立了很多功呢!有些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办法的啦,像木头脸现在这种状况,红玉那个女妖怪都说了,大致只有靠晴雪的法力才能帮到他。你看,我也没办法帮忙,那我不是也像你说的一样,成了没用的人了?”他笑着开解道,“其实,事情是不必这样去想的呀。我们都是好朋友,都会关心木头脸,所以咱们才会跑来这里看他的状况,不是吗?虽然做不了什么,这份关心,不会是假的呀。”通常说到百里屠苏的事,他一向是故作高傲冷漠,就算强词夺理也不肯承认自己对那个人有一分关心的,更不会扯上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话。可此时,二人独处,面对着兀自落寞的襄铃,他竟不自觉地将这番心迹坦然流露,连平日自己的脾气一时竟也忘了。姑娘吃完了一整个肉包,似乎更有了些力气,咬了咬嘴唇,还是摇了一下头:“可是我……我是在害怕啊。连靠近他、在身边陪着他都不敢,有时候一想起屠苏哥哥在铁柱观里的那个样子……都会怕得发抖。我、我怎么会怕他呢,他是屠苏哥哥,最好、最厉害、最保护我的屠苏哥哥啊!我真的好没用……不,不仅是没用,我……我觉得我好坏。”说到这里,姑娘竟不禁哽咽了一下,委屈得就要哭了。方兰生方一见她的泪意,吓得一时忘形,双手一下子握住了襄铃双肩,忙不迭地高声劝慰了起来:“怎么可能!襄铃是最好的姑娘啊,最温婉、最娇俏、最可爱、最……最漂亮,呃呃,最最善良了,一点都不坏,一点都不,真的!!”他瞪着双眼这样忽然大呼小叫起来,弄得襄铃不禁一阵惊愕,呆呆地睁大一双妩媚的眼睛,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被心上姑娘这双要命的眼睛一望,方兰生只觉得两边脸颊上忽的烧了起来。这才意识到什么,忙把手缩了回来,一时僵住,好像从生下来到这个世上,就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连“阿弥陀佛”四个字怎么念都忘了个干净。这个时候,菩萨自是不会来拯救他的,总是絮絮叨叨的圣人也不见了踪影。蓦地,将他从前所未有的困厄中救出来的,却是一瞬低低的笑声。襄铃就在他的眼前,扑哧笑了出来。那是真正的破涕为笑,两只眼睛里盈盈的水光还没褪尽,却看得出她是真的轻松了下来。“笨冬瓜。”襄铃笑着,跳了起来,“这肉包子挺好吃的,以后……还能吃到吗?”“能!随时都能!什么时候想吃,跟我说一声,说一声就好!”方兰生如蒙大赦地跳起来,一下子又激动兴奋,只觉得那姑娘一笑一垂首间,天地大开,光明顿降,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起来。“这就是情……情之所至的神奇吗……”他陶醉得一时痴了,自己心里乱七八糟地遐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眼前所见原来并非幻象,更不是什么情动引起的奇迹。是天真的亮了。安陆县这座宁静而美妙的小城,太阳就这么静悄悄地跳出来,好像跟人们藏猫猫似的,慵闲却调皮。天亮之际,百里屠苏下榻的客房中,幽蓝色的光芒突然灭了。这光亮连续两天两夜映照着那扇窗,一刻也不曾断绝,此时骤然熄灭,方兰生与襄铃两人饶是刚刚还在言笑之中,却也不禁双双一怔,同时将目光向着那客房转了过去。担忧之色才上眉梢,却见那房间的门被从里面推了开来,身材高挑、一身红裙的红玉,搀扶着风晴雪慢慢地走出来。风晴雪似乎很累很累,一手搭着红玉的肩膀,深深垂着头,都看不见她的脸孔;才勉强地走了两步,她却身子一个下沉,整个人好像昏软了似的倒了下去。方兰生和襄铃都不禁一惊,叫着奔上前来,幸而红玉好像对风晴雪的状况早有预料似的,一下抄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稳稳地横抱起来。“怎么了!”方兰生奔到近前,“别是一个还没醒,这个又昏了!”“放心,晴雪并无大碍,只是这两日两夜以来,劳累太过,这会儿禁不住,睡过去了。”红玉淡定地言道,“这么多个时辰连续运功渡气,就算是修道有成的仙人……”她无意提到仙人二字,忽地顿了顿,转而接着言道:“也难免要伤损精神。晴雪妹子这样一个年轻女孩,虽是自小修为,但毕竟功力不深,竟能如此坚持,倒真叫人感叹她是个奇人,更佩服她的意志,尤其是对百里公子的这份用心呢。”这番话说下来,方才刚刚宽解了些的襄铃,淡淡愁色却又不禁笼上了眉梢。红玉那双清澈洞察的眼睛扫见了她微微变化的表情,心下似有所思,却未说破。倒是方兰生焦急的话语,紧跟着打破了这一瞬的沉默:“那木头脸呢?到底怎么样了?”这只平日最爱找碴儿较劲的猴儿这时不禁向房中张望着,口中不觉问道。红玉轻轻摇头,转又微微一笑:“幸得晴雪妹子这两日的工夫。百里公子他体内煞气虽难以驱散,却已暂时平复,料来短时之间不会再侵蚀他心智,伤他身体。此刻人犹在昏迷着,唉,猴儿……”她忽地唤了方兰生一声,“下厨你不是很拿手吗?不如趁此时去借用一下客栈的厨房。百里公子已昏迷两日,稍后醒转,必定饥饿,你去弄些什么好物来,正好填他肚腹。”“什……什么!我、我才不给他做呢!”方兰生听得这话,一下子收回了目光,在红玉面前跳起脚来。红玉却只笑笑,绕开他,抱着熟睡的风晴雪,往百里屠苏隔壁的客房而去。“喂!你……”方兰生还想说什么,却已无言,蓦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去,却见方才还静静站在大树下的襄铃,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没了踪影。他一个人站了片刻,搓了搓手,嘟囔两句,忽的四下里寻摸,口中叫道:“周大厨,周、周大厨!你在哪儿?小生……小生还要再借一下贵店的厨房啊!”安陆,晨似还在梦中,血雾弥漫,不见天日,那个邪煞却透着解脱的声音响在耳边。“战得痛快!本座输了!小子,那些杂碎值得你拼到这个地步?!你可莫要后悔!”“我的朋友……你要杀他们,我只有杀你。”“真是情深义重!但愿他们永远别背叛你,永远把你当朋友,而不是一个怪物!不然你可要落得和本座一样,日日夜夜饮恨无边!小子,本座命不久矣,只等这口气散了……最后便送你件宝贝,接好!”一个紫黑色的光球飞至百里屠苏额前消散,“唔!!何物妖邪?!”“妖邪?不识好歹!本座内丹,多少修行之人求而不得!此物不但助你功力长进,日后修炼更是事半功倍!还不谢过本座?!”“收走!我无须这东西!”“融进去了,再取不出来,还要告诉你,它也会令你体内煞力增长,越发难以控制!可惜本座无法亲眼见你发狂而死、众叛亲离的那一天,可惜!小子,死前就好好享受你所得到的力量吧!哈哈哈哈……”那声音渐渐消逝,可自己身上升腾的紫黑火焰却越燃越盛——“啊!!!”静默之中,耳边传来悠远宁谧的歌声,像是林间精灵的吟唱,像是清风流水温柔拂过,像是坠入无间地狱的途中,半空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将人轻轻地托起。像是漆黑永夜中,残存的一点光。“歌……声……是谁……”“晴雪……在唱歌……”“我不会输……”“狼妖,无论生死……休想我会输你!”“百里公子,你终于醒了啊。”女子低柔的声音,温然问候,仿若隔世一般遥远,在黑暗退去、光明入眼的那一霎,直入耳边。百里屠苏失神的双眼直望着半空,仍是茫然了好一刻,忽而意识一醒。是红玉?他动了动手腕,撑起自己的身子,身体荡过一波如同碎裂般的剧烈酸痛。他未曾多顾,径直坐了起来,转头看向床边坐着的红衣女子。一声明亮的鸣叫,身材肥壮的海东青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落到他的身边,开心地跳了两跳。“阿……翔?”百里屠苏张开干裂的唇,说出一番生死梦魇之后的第一句话。海东青给予了欢快的回复,又是两声表示亲昵的低鸣。“公子这一梦,很长、很辛苦吧。”红玉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带微笑,语声柔和,“直到方才一刻,公子仍在梦呓,始终不停地说着‘休想’、‘我绝不会输你’……想来与那狼妖移入公子体内的邪物对抗,必是无法想见之艰难困苦。”听得此言,百里屠苏一怔,眼神中闪出警惕之色,同时一只酸痛的手,不禁立时抚上了自己胸口。“妖气似已融入经络。”红玉言道,眉梢不禁一丝悲戚,“公子凭一己意念克制于它,不惜一身伤痛,着实令人敬佩。但那邪物也确实厉害,只恐日后公子身上之不明煞气,更会为它所激引,将来的日子,苦痛尚多。”百里屠苏闻得此话,默默不语,将抚住胸间的手放下。细细体察,来自噬月玄帝的内丹之力确实已潜伏在自己体内,不知为何,竟暂时收敛了魔性烈焰,变得较为安静。饶是如此,经络间犹能感觉到阵阵灼烧,隐隐发作;仿佛那颗历经恨火烧炼的狼心,随时都会冲破这具本已被煞气缠磨的身体,烧尽整个世界,也烧尽他百里屠苏的灵魂。正邪之界,存乎一心,凶险万丈。这条路,当真是越走越艰难。“那狼妖……”好半晌的沉默,百里屠苏艰涩地开口问道。红玉不待他说完,已自会意地答道:“公子放心,那狼妖确已死了。诸人均安然无恙。”这句“安然无恙”,当真是百里屠苏未尝问出口,却在心里最牵挂的答案。听得此语,他苍白的脸上,神色似也一时轻松了许多。“眼下,我们安身在铁柱观北面的安陆,此处是客栈。常言‘大隐隐于市’,料想天墉城的人若要寻你晦气,于闹市中也须有所顾忌。”红玉接着言道,提起天墉城,特意放慢了一点语速。百里屠苏抬起眼睛:“师兄他们……”“走了,走得一干二净。不过,可没说不再来。”红玉微笑。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我记得,从水底出来,意识全无……后来,发生何事?”红玉言道:“我与猴儿……便是兰生,赶到那会儿,铁柱观禁地已是塌了。天墉城的人想将你带走,我们自然不让。观主感激你斩杀狼妖,除去大患,也不肯相帮天墉城,那些人只得走了。说起来,还多亏你这海东青聪明。当初在甘泉村,它见你们几人被带走,大概便偷偷跟着,到铁柱观后竟又回头来寻我与猴儿。好在我俩仍在村子附近,未去得太远,便一同赶去铁柱观里,接应上了你们一行。”百里屠苏闻听,不禁又起了一层忧色:“未去得太远?那么你们二位……可有救回欧阳先生?”红玉摇了摇头:“追丢了。倒是小瞧了青玉坛的弟子,他们在村外还埋伏有接应之人,身法均是诡秘莫测。我们追去没多久,便失了他们的踪影,只好暂时放下欧阳公子,先来顾及百里公子你们的安危。”百里屠苏的眉不禁蹙了起来,满面忧色道:“这却糟糕。”“百里公子莫要焦急。关于玉横与青玉坛一事,我已听猴儿说过了。想那雷严既是要威逼少恭为其所用,那么纵使少恭落入他手,他也定不会轻易伤他。”“那要寻回先生,岂非全无线索?”百里屠苏哪里能不焦急,又欠身问道。“公子静养为先,切莫过于担心,料想少恭暂无性命之忧。过几日我们便起程去衡山,寻一寻青玉坛所在,这修仙门派多半有些隐蔽之法,说不得得费些工夫。”红玉出言宽慰,一边已有了主意。听得这样明白的话,百里屠苏也心下稍定了些,只是垂首思忖,一双长眉凝了起来,“红玉姑娘屡次仗义出手,不知……”红玉嫣然一笑:“一再碰上,也算有缘分了。猴儿已盘问了我许久,只是我的来处,并不便与大家知会。若是几位信我,我便与大家同行,若能找回玉横,也算功德一件,若是不信……”百里屠苏摇摇头,他从初见红玉之时,便觉得此女并非妖邪,反倒带着一缕熟悉的凛然剑意。若她不愿说,那便罢了吧。百里屠苏刚欲说些什么,客房的门却忽然开了。“哈?木头脸醒了!”方兰生的声音当先飞入,人也快步奔进来,身后跟着默然垂首的襄铃。“猴儿才来,怎么要你办个事儿慢慢吞吞,半点也不见利落?”红玉笑而言道。“你这女妖,干吗总叫我猴儿?把本少爷当跑腿的使唤,还嫌这嫌那!古人说得太对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方兰生一边口舌不让于人,一边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碗热粥,妥当地轻放在客房的桌上。红玉一指那粥:“我估摸着百里公子也该醒了,便让猴儿去弄些米粥来,公子好歹要进食一点。”百里屠苏见了,却只哑哑地说了四个字:“并无胃口。”“什么?!”方兰生喊道,“死木头脸,本少爷辛辛苦苦熬的粥,你敢不喝?!”这话一落下,就连一向确实脸如木雕的百里屠苏,都露出了一瞬惊讶的表情。那双冷冷而锐利的目光直望向方兰生,此刻却全无锋锐,只是一片茫然。“哟,原来是贤惠猴儿亲自熬的,我说呢,老远就闻着香味,客栈里的厨子可不一定做得出这好东西。”红玉打趣道。“我、我……我不过看他被狼妖打得可怜,才随便做做,没特别花心思!”方兰生在那里支吾了半晌,总算说出辩解之词,“那什么……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我这叫心胸宽广,不计较他以前那些恶行!”屋里一阵更为尴尬的静默,片刻,却闻得那病榻上传来一声低哑的话语:“多谢。”“什么?”方兰生愣了一会儿,突然夸张地瞪大眼睛,跳了起来,“你……对我说?”他指着坐在榻上的百里屠苏,不敢置信地大声追问,“谢我?!”这时候再追问,百里屠苏那里是不会再有一言答复了。“完了完了!木头脸被狼妖打坏脑袋了!”方兰生径自得出了一个结论,像是一时崩溃了般在屋里惊慌地转起圈来,“看着我!再说一遍!”百里屠苏摇了摇头。“你什么意思?”方兰生停住脚步,呆问。“好话不说两遍。”百里屠苏忽然撂下这么一句。“你!气死我也!死木头就是死木头,别指望开出花来!”方兰生又是跺脚又是挥拳头。看到房里的氛围活络了起来,一直窝在角落里不曾说话的襄铃,这时方才好像大着胆子,悄悄靠前了两步,“屠苏哥哥,我……”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双眼看一看百里屠苏的脸,仍是禁不住一阵一阵隐隐畏缩。百里屠苏望着她,只是点了点头。“平安便好。”他转而问道,“为何,独不见晴雪?”“公子也晓得妹妹那性子,来了安陆瞧着什么都新鲜,一个没留意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红玉顺口便答了一句。方兰生听了不禁一怔,转头去看红玉,刚想要说什么,却心头一动,戛然止住。百里屠苏却看出了端倪,蹙了眉道:“勿要相瞒。她……受了伤?”他问话的声气似是十分小心,仿佛对这个答案万般地在意。看着他那样子,红玉摇头叹息:“唉,就知道骗不过的。”继而坦然言道,“实不相瞒,在客栈住下后,公子忽然发热不止,药石罔效,把我们都吓坏了。后来是妹妹一直渡气给你,将你体内那股煞气暂且压制,方才慢慢好转。她不眠不休熬了两天两夜,实在太倦,今晨刚刚睡下。”“哼,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不然说不准小命已经没了。”亲眼见到风晴雪劳累昏睡的方兰生,此时忍不住出言主持正义。“人在何处?”百里屠苏略略沉默,问道。“公子想去见晴雪妹妹?”红玉眉梢轻扬。百里屠苏不言,只一点头。红玉也点了点头,唇边却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就在邻着的房间,去便去吧,不过总要把粥喝了才是,空着肚子乱跑却是不行。”她说着,端起方兰生煮好的粥,递到百里屠苏面前。百里屠苏望着那微泛热气的清粥,默默点了点头。百里屠苏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果然觉得身子松泛了许多,有了些力气;也未与几位伙伴多言,便有些忙忙地放下了粥碗,推门直出屋来。出来的时候急切,谁想站在风晴雪的客房门前,却反而一时迟疑了,不知怎地,就是无法迈步进去,抬起手想要敲门,那手却又空悬着,落不上那块薄薄的门板。“不必敲了,多半还睡着呢。”红玉不知何时竟已欺近了他身后,低声一语,却说得他一怔。“想进去望一眼求个安心,便去呗。”那仿佛能看透许多人情世故的红衣女子轻轻说着,似乎还带了几分笑意。百里屠苏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房门,一向冰冷严肃的脸颊上竟泛了一片微红,也不知被那站在身后鼓劲的女人看去了没有。他又这般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一如往昔坚定地,点了点头。进入客房内,见这间房还是一派整洁,仿佛根本没人住过,显然是风晴雪两日两夜都未曾踏入过这属于自己的房间。此刻唯见姑娘那纤瘦委婉的身影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呼吸匀净,背影之中也可看出疲态,但也有种别样的安详。百里屠苏未敢惊动,只尽量放轻了脚步,坐在床旁边的凳子上,默默看着那女孩。这般望了不知多久,那熟睡的女孩却似梦中有什么感应似的,忽地慢慢睁开了眼睛。“是苏苏?”她喃喃地一问,语声中犹然睡意未散,却有几分惊喜。“嗯。”百里屠苏见她终是醒了,只木讷地应了一声,再说不出更多的话。风晴雪一下子坐了起来,上下望了百里屠苏一遍,放心地笑道:“你醒过来了,太好了。”“是你救我。”须臾,那少年只是讷讷地道了一句。“啊?什么救不救的,要没有苏苏,我和其他人早被那头大狼‘啊呜’一口吞了,是苏苏救了大家才对呀。”风晴雪笑了起来,语声轻快,全不像刚刚辛苦了两昼夜的疲惫之人。百里屠苏言道:“你若疲累,还是躺下歇息,我先走了。”说着便要起身。风晴雪摇头挽留道:“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睡一觉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她说笑着,脸上转而现出一丝温柔,语音略低了些,“倒是苏苏你,应该多休息一下。”百里屠苏一时竟然语塞。望着这关切之意,听着这暖人之声,他自愣了一会儿,不禁闭上了眼睛。“你……怎么了?还头疼吗?”风晴雪见他脸色黯然,不禁担忧地问道。“仍是连累他人。”那闭着眼睛的少年严谨地合着嘴唇,半晌,却是说出这样一句,沉沉的嗓音中,满是自责。风晴雪全然不解:“你说……什么?”铁柱观中,陵端的指责句句都落在百里屠苏心中,百里屠苏虽不齿他为人,却难以回避那些话——死去的族人和母亲、师尊和师兄都因自己而伤,下山后又与同伴屡遭险境……百里屠苏睁开双眼,黯然言道:“本以为我与门派之事,不会牵连如此之多。结果却令诸人身处险地、危及性命……是我太过自负,不知进退。又或者我身负煞气,只会给别人带来灾厄……”“苏苏!你再这样说自己,我要生气啰。”风晴雪听了这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言道,“已经发生的事没办法再变了,可后来你不是一直努力挽回吗?我想,那种煞气在身体里翻腾的感觉一定很痛苦……是别人根本想不到的,苏苏连命都不要了在救大家,这样,总比出了事情却没法弥补要好吧?”百里屠苏只是摇头:“那又如何?诸事因我而起。”风晴雪不禁凑近了身子,似乎有些急切,叹道:“哎,苏苏你太死脑筋了!就算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把所有事都往身上揽啊。再说,火是我点的,我不也犯了大错?”百里屠苏听了,立即摇着头,凝眉言道:“怎能相提并论?”风晴雪却拦了他的话头:“我还没说完。我……我还偏心,我做不到完全不偏袒朋友,眼下才会和你讲这些话。假如那一天,真的有人被大狼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安心说出这些……”百里屠苏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讶然的神情,不觉间变得柔和下来。这似乎是许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感觉吧,一个人,如斯的稚拙与真诚,却让他这个挥剑成痴的犀利冷僻之人,感觉她是这般全然的和善,甚而,全然的温暖。虽然此刻这份卸下攻防之心的感受,只是柔柔地挂在心头,就连自己也还未曾明晰。风晴雪又道:“幸好……幸好大家都没事,都好好地活着,这才最重要,是最好的结果,不对吗?苏苏,你不能只看到坏的事情,要是有好的事情,你也应该高兴起来。”百里屠苏认真地听着她的话,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想别的什么,须臾之后,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百里屠苏听劝了,风晴雪脸上不禁流露出简单而明快的笑来,“别闷闷不乐了,红玉姐说你是杀死铁柱观大狼的英雄,哥哥讲过,英雄就是很了不起的人!”她开心地讲道。百里屠苏却似留了心似的,一怔:“你,喜欢英雄?”“只是佩服那些很厉害的人呀。”风晴雪笑道,“嘻,不过——只要是我的朋友,不管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喜欢。这两个字的尾音似乎在静静的小房间中徘徊了片时。百里屠苏听清了它时,禁不住地,轻轻又一点头。说出那两个字来的女孩,脸上却忽而露出少见的惊讶。“咦?苏苏,你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她盯着百里屠苏的脸,惊讶地问道。那寡言的少年笔直地坐着,哪里还会回话。“是不是?我眼花了?”姑娘又轻巧地追问一句。静静的小房间中,仍是安静得连窗外鸟鸣都听得真切。百里屠苏突然觉得一阵难得的困意袭来,很想好好地睡一场,没有噩梦和残碎的过往,只有这暖暖的、轻幽的香。安陆,忆百里屠苏带着一身伤痛与疲累,连续在这安静的小客栈中休息了几日,凭着根骨清奇,已是渐渐好转。不知是安陆县这幽静干爽的空气,还是那一丝缭绕不绝的暖意的力量,几乎拆断了筋骨般的疼痛竟也似乎逐渐消弭,就连可怕的狼妖内丹之力,也平复得更加安分了些。这一日,百里屠苏早早便起了身,心中挂虑着许多事,预备去请几位伙伴前来一叙。却不想人还未出门,几个人竟先到了,小小的房间,一时热闹敞亮得很。“今日风和日丽,我们几个为什么要闷在屋子里,不去外面走走?”方兰生一进门,就左顾右盼道。“猴儿真会顾左右而言他,之前不知是谁先说要来探望百里公子,到了这儿又装做一副不相干的样子。”红玉的打趣接踵而至,果不其然又逼得方公子面红耳赤起来:“我哪有装做不相关!不,我是说,那人是谁?!这么找没趣,要来瞧张木头脸,反正不是我!”红玉连连失笑,方兰生无奈,也只得自己瞪两下眼,暂时不再作声。襄铃凑上前来,低低地问了一句:“屠苏哥哥……你好些了吗?”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今日再稍作休息,明天一早便起程去衡山。”红玉说出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衡山离这儿好像挺远,这么多天,也不知少恭怎么样了!”方兰生似乎忘了自己对红玉还远没盘问清楚,已经习惯性地接纳了她为同伴,听进她的每一次建议。特别是说起衡山,他忍不住就担忧起来,又急又恼地言道:“唉!桐姨她……她又为什么会帮着那些人呢?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什么浑蛋雷严要是敢害少恭,本少爷一定不饶他!”风晴雪安慰他道:“少恭一定会没事的,那些人不是还想请他帮忙?”方兰生怒道:“什么帮忙?就是炼些伤天害理的破烂丹药,少恭才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今日便往衡山亦可。”百里屠苏的一句话忽然迸出。方兰生、风晴雪与襄铃听了,都不禁看着他,略略有些惊讶。显然是方才担忧欧阳少恭的那些话,又激起了百里屠苏心中焦虑——这个人,念起伙伴的事来,总是有奋不顾身之态,虽说嘴上未必言明。还是红玉摇头否决道:“我看还是莫要托大。百里公子的凶煞之气发作起来委实吓人,多休息一天也稳妥一点。若此时上路,我们却是放心不下。”方兰生连忙接茬儿,话一说,却又跑了偏:“对啊,我一直想问,那铁柱观的狼妖什么来头?该不会是木头脸你太弱了吧?随随便便就被打趴。”“猴儿不懂莫要乱讲。”红玉不禁神色一正,“铁柱观在诸修仙门派中虽声名不盛,却也并非默默无闻,尤其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乃众所皆知的道术天才,既是由他亲自出马禁于水底,定非等闲妖物。百里公子独身一人将其除去,已是不可想象的惊人之举。”方兰生做了个“哦”的口型,点了点头:“木头脸是因为所谓的‘煞气’才这么强?听你们一直说,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所谓百里屠苏身上煞气之说,方兰生确实还未曾见过。此刻他这一问,房中却一时静了下来,亲历了百里屠苏昏迷治疗过程的风晴雪、红玉二人自是沉思,被那煞气几乎吓坏了的襄铃更是双肩微微一缩,抬眼看着百里屠苏,不敢出言。而百里屠苏,此时更是沉静,他肃然地深思着什么,端然坐着,良久良久未曾开言。“公子若有顾虑,不说亦是无妨。”过了片刻,红玉发话,提点了一句。百里屠苏却摇摇头,终究开口言道:“我与师门之事,已将诸位牵连进来……自当讲个明白。”“哈,木头脸你早该开窍了,我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呃,我是说那什么,同舟共济。”方兰生一拍双手,“哪儿还有遮遮掩掩的道理?!”百里屠苏微扬起头,看着窗外,心中一时无限茫然。那些破碎的往事,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缭绕着自己一身,甚至自己一生的,又何止是这一团来历不明的煞气?须臾,他轻吐了口气,用简而又简的话语,勾勒出那段破碎的往事——我自幼生活在一个南疆的小村落,族中供奉女娲大神。我们的村落有结界保护,外人不得入内,族人也不得随意外出,世世代代隐居在此,为的是守护……可到底守护什么,我也说不清。这样的日子,虽然乏味,却也平静安逸。我的母亲是族中的大巫祝,背负着神赐下的使命,也担负着全族人的命运,而我不过是个顽童,每日总想着外面的世界该有多好,有没有机会溜出去玩。就是那一年,村里突生变故。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法术高强的恶徒,竟欲将整个村子屠尽!等我醒来的时候,恶徒已经离去,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母亲也死了……满地都是血……只有我活了下来。虽说是活了下来,可我脑中的记忆遗失了大半,所有的过往——包括那一场变故,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画面,就连杀死母亲的那些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我的身体似乎也出了什么差错,总像是处于烈焰之中,灼灼不停,痛苦难当。来处尽毁,一片模糊。而去处……不知在何方。这时师尊出现了,他是天墉城的执剑长老紫胤真人,云游四方,途经南疆时感受到血光之气突生,料到此地必有大灾。他赶来之时,只看见我浑身浴血,躺在遍地尸骸之中,身上煞气纵横,身边的地上丢着这把焚寂断剑,红光莹莹,似有生命。师尊收我为徒,带我来到了天墉城,但我体内那莫名的煞气,每到朔月便会发作,痛苦不堪,更会令人凶狠嗜杀。便是平日,若是受人相激,也难免失控。师尊便不让我与其他师兄共同练剑,以免行之差错。我身负血海深仇,岂能不报,每日只是闭门苦苦练剑,少与他人来往,何况我怀有凶煞之力,又遭遇遽变,记忆混乱……那一年,大师兄私下找我比剑,我一时失控,神志为煞气所侵,险些失手将他杀了……自那以后,师尊对我看管越发严格……却不料,几个月前,我被魇魅入梦,生死一线。师尊爱徒心切,魂体相离入我梦境施展“镇魇之术”,虽灭去魇魅,却也遭其邪气侵心,不得不闭关静养。而就在他闭关之时,我被指派与师弟肇临一同抄录典籍,肇临师弟突然暴毙室内,天墉城上下指我为凶手,百口莫辩……我私自下山,为门规所不允,可我想弄清楚的事情太多——灭族的凶手、遗失的记忆、煞气的来源……还有,抱着一点微茫的希望,想令母亲能够……说到最后,百里屠苏唇角露出一点苦涩之意。几个伙伴一时都陷入默然,他们明白,百里屠苏所经历的苦难,又岂是短短一段话所能道尽的。良久,还是方兰生最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向少恭求起死回生药,就是为了救活你母亲……”百里屠苏点点头:“过去的那个我,随母亲的姓,叫韩云溪,而从那一天开始,我给自己重新起了名字,随父姓,叫百里屠苏。”屠绝鬼气,苏醒人魂。他想要苏醒的,不仅仅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亲族,他的故土,还有……他自己的回忆吧。方兰生想起在翻云寨时初见百里屠苏,还曾取笑过他的名字,却不料今日……不由得心生赧意。襄铃问道:“屠苏哥哥一点都不记得,是谁害了你们村子里的人吗?”“残存印象,不甚清晰。”红玉却是一震,追问道:“百里公子曾见村人死后被吸走魂魄?”百里屠苏似乎在努力串联着碎片般的场景,幽幽言道:“脑中模糊记忆……与玉横吸魂情形十分相似,应是无疑。”“公子幼时可曾见过玉横?”“似有熟悉之感,其他的,却也想不起来。”百里屠苏说着,略有落寞之色,“欧阳先生说过,吸魂之术古来被目为禁法,我不希望此法再祸及他人,故执意与先生踏上找寻玉横之途。何况……即便没有吸魂,仍是飞来横祸,便如甘泉村中……”方兰生又愤怒了起来:“全是青玉坛那群叛徒搞的鬼,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如今想来,无非觊觎魂魄之力。”众人忧心百里屠苏所背负的太多,回想起江都瑾娘所说,更觉沉重,试图开解,又不知从何说起。“那什么,木头脸,劳生惜死,哀悲何益,你……”方兰生挠着头,奇奇怪怪的话又开始冒出嘴边。却不想百里屠苏点头应道:“须行之事尚且许多,必不会耽于过去。”众人顿觉安了心,便说散了去,令百里屠苏再多加休息。风晴雪走在了最后,待众人都离去后,她却忽然转过身来,看着百里屠苏笑了一笑。“苏苏,说出来了会不会好受一些呢?”女孩微笑着说道,“天大的事情,只要有人愿意分担,也就没那么难过了。我知道苏苏是个坚强的人。刚认识那会儿我就在想,这个人明明得了怪病,可一点不像别的病人那样总是一副痛苦模样。可是,再坚强的人,偶尔接受一下别人的关心,偶尔软弱一下,也没有关系吧。苏苏你说呢?”风晴雪丢下这句,转身笑着走出去了。房中又只剩下百里屠苏一人,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却又好似,与以往有了什么不同。百里屠苏兀自静了一会儿,转目望向窗外,仍然有些苍白的脸上,已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安陆,城安陆这座小城,如秋叶之静美。这座城被一条曲曲折折的主街贯穿,满城栽植着枫树,历经千年洗礼,每株都已长得一人合围不得。秋日经霜,层林尽染,金黄枫叶摇曳翻飞,如群蝶飞舞,落在百里屠苏的黑衣上,像一只纤细的手掌,轻抚他的心事。百里屠苏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静,铺路的石板不知已有了多少年头,就连坑洼也都磨得光滑,踏上去,是岁月沉沉醇醇的味道。不知不觉间,走过一处很是热闹的所在——这是安陆县内唯一的一座戏台,平日里大小戏码轮流上演,是城中人一项重要的娱乐。此刻,戏班子里的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台前大声吆喝着:“我石家班初来贵地,半个时辰后便要在此上演一出《富贵青天》的好戏!届时请诸位父老乡亲多加关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多谢多谢!”已经有几个安陆县民聚集过来,有老人,也有孩子,大家开心地讨论着一会儿过来看戏,细碎的话语洒满了戏台前阳光璀璨的空地。百里屠苏听了这热闹声响,不禁一时停了脚步,神思被这演戏场吸引住了。恍惚间,似有十分久远的场景浮上心间,那是他的记忆断裂之前,犹然存在他心中的仅有的一些童年片段,谙熟,带着微微的喜悦和伤感。记忆中是个小小的姑娘,在幽静小村的黄昏中,一个小小的背影。小男孩向着她伸出了一只手,百般想要哄她开心。“小蝉,别生气嘛……下次我再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男孩笑着说道。“小蝉再也不信云溪哥哥了!大骗子!”女孩却还是一味地生气。“不骗你、不骗你!”男孩急着摆手,“我带你去更远的地方,那里的人过节和我们不一样,会在河面上放花灯,漂亮得不得了!”小女孩转过身来,眨着稚拙的眼睛:“真的吗?”“当然是真的!”男孩受了鼓舞,说得更是起劲,“有时候还请戏班子进城唱戏,穿得花花绿绿,演故事给你看!”女孩子听了,眼睛中放着光亮:“小蝉喜欢。云溪哥哥怎么知道这么多好玩的事儿?”“是大哥哥告诉我的……”“谁?”小女孩有些疑惑。“什么谁?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反正你也不认识。”小男孩一怔,想起村里的规定,是不允许与外人往来的,连忙敷衍道。“村里的人小蝉都认识!”女孩不服气。男孩一时有些默然,摇了摇手,只劝道:“好啦,总之以后再和你出去玩儿!”女孩子乖乖地点了头:“嗯,说好了。云溪哥哥可不许赖皮,赖皮是小狗!”遥远的小女孩身影渐渐消弭,戏台周围却依旧热闹。百里屠苏出神地看着,忽然间,残碎记忆中的影像被另一张浮现眼前的笑颜所取代。“晴雪……想也不曾看过戏吧。这时候若让她也来看看,却是很好……”他这样想着转身,谁知才一转过脸来,那心中所想之人,竟真的出现在眼前。“是苏苏?”出现在戏台左近的风晴雪略略地惊讶,转而却换上一张笑颜,向着百里屠苏走了过来,“你也来看戏吗?”她微笑道,“不晓得好不好看,我还没看过呢。”百里屠苏微微垂头,想说什么,却未曾张得口。正静默间,却闻风晴雪好像想起了什么,忽而言道:“对了,有、有个东西……想要送给苏苏。”她说着,不觉竟有些微红了脸,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样东西来,踌躇一瞬,放在百里屠苏的掌心。看那样子,却并非是刚刚想起此物,竟像是有意来赠送礼物,只是有些羞涩。百里屠苏微微有些意外,仔细看去,发觉掌中之物是个小小的泥人。细细看来,可以看出,那小泥人的穿衣打扮,竟酷似他自己的模样,只是捏制手工有些……奇怪,歪七扭八的——倒正是风晴雪一贯的独特风格。百里屠苏看着出神,半晌问道:“这是……”风晴雪脸上泛着浅红:“我……让捏泥人的老伯教我做的……像不像呢?”“我……”百里屠苏心中情绪明昧不定,终于开口,然而话未说出,却被戏台旁边发出的一声愤怒的暴喝打断。“有贼偷酒!”那个石家戏班中的一个男人大声喝道。百里屠苏与风晴雪闻声看去,原来戏班存了十几坛的陈酿好酒,就堆放在戏台旁边,这时候那酒坛边上竟有人吵起架来,两名石家戏班的汉子正指着一个模样落拓至极的男子,斥责不停。“光天化日下做贼!你好大胆子!”石家汉子怒吼道。“‘贼’啊、‘偷’啊多难听,酒放着不就是给人喝的?”那落拓男子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你们台子边堆这么多坛,引人闻着香味,又不让碰,这哪里忍得住哟!”“你!你这无赖!”男子听着别人的指鼻斥骂,只是轻轻摆手:“小事嘛,是男人就别斤斤计较,才喝没几口,又没什么酒味,还不够润润喉咙!走了走了。”他说着就要走,却被石家班人一把拽住:“不许走!先把酒钱留下!”这一拉一扯间,那男子转过身来,风晴雪与百里屠苏方才看到他的正脸。不想一看之下,风晴雪却是大惊,不禁脱口叫了出来:“啊!大……大哥?!”百里屠苏听她这一叫,也跟着吃惊,转而盯着那男子。却见男子也正盯着自己,醉意蒙眬的眼中,须臾却是一亮:“哟,这不是恩公吗?”落拓男子并未理会风晴雪的呼叫,却是笑呵呵地奔过来打着招呼,跟百里屠苏搭上了话,“哈哈,果真有缘千里来相会!”百里屠苏这时也认了出来,这人便是当日江都城中他遇上的那个醉汉,一番误打误撞,不知怎的就认他做了“恩公”,满口叫个不停。只是万万想不到,江湖竟然如此狭小,一番生死之后,竟在这宁静的小城中,再次与他相遇。风晴雪却急急往前奔了两步,睁大眼睛望着那男子的脸,又叫道:“大哥?”这次却是未再造次,倒有些不敢相信的探问之意。看来方才风晴雪真的是在叫这男子做“大哥”,百里屠苏确认了这一点,不觉间蹙起了眉头。那醉鬼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禁左右望了两眼:“‘大哥’……说我?”风晴雪切切地点了点头:“对啊,你……”话到口边却又迟疑。男子却挠了挠头:“我可不记得有这般年纪的妹子。”他说罢,转而又一打量风晴雪,歪着嘴角一笑,“不过,小姑娘生得水灵,若要认我做个干哥哥,哈,倒也不是不可以。”风晴雪一时百般疑惑:“甘……哥哥?甜的?”一旁的百里屠苏却是起了一分怒意,冷峻神色又上双眉,不禁挺身挡在了风晴雪前面,直盯着那浪荡的男子不语。“说笑而已,恩公莫要当真。” 男子看出了些许端倪,赶紧挠着头解释。“你们认识这无赖?!那正好,替他把酒钱赔了!”一旁石家班的人冲上来插嘴。“不认识。”百里屠苏冷冷地答道。“恩公怎么见外了?江都城赌坊外,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男子可不认生。“我替他赔吧,要多少钱?”风晴雪忽然说道,在场几人都是一怔。“妹子心善!哈哈,以后定会有好报,嫁个好人家!” 男子满口乱七八糟的话又堆了上来。百里屠苏却是无语,那石家班的人见有人出头,已连忙与风晴雪点算起酒账来。风晴雪并不还价,也无质疑,只是看着那男子说了声:“我去给钱,你先别走哦,要等我回来。”便真的跑去与石家班结账去了。落拓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而又看着百里屠苏,言道:“恩公大概是我贵人,每次遇你都有好事。”百里屠苏面色仍是不悦,却忽闻一旁有人喊道:“可找到这你醉道士了!”话音未落,有两个轻装的男子跑了过来,一时挤开了百里屠苏,围着那男子急急地说起话来。“城外这阵子出了大事,你收拾收拾,明日去捉鬼!”这两人听口音就是安陆本地人,口气急得很。“捉鬼?”醉鬼却懒散地摆了摆手,“不去,这阵子只想喝酒,不想管事。”“你这德行,哪天不想喝酒!”那两个男人愤怒地说道,“平日顶着道门俗家弟子的名号,十天半月来安陆做些小法事混酒钱,如今有多些钱赚,竟还不要?”“多些钱?多多少?” 男子听见钱却来了兴趣。“够你买上三十坛好酒了!”“那说来听听?” 男子哈哈笑道。“安陆附近有个自闲山庄你是听过的吧?”那人讲道,“几十年前庄子里的人一日之内被仇家杀了,怨气不散,鬼气冲天,连带着山庄所在的碧山也成了一个乱葬岗。后来有个云游道人路过,觉察怨魂霸道,就给自闲山庄施了个封印,困住那些厉鬼。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另一人接着言道:“可最近邪乎了,有些人途经碧山被鬼伤着,还有丢掉性命的,大伙儿怀疑那封印是不是没用了。前些日子,我二舅还看到几个道士模样的人在山庄附近出没,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个发光的东西,周围有鬼魂被吸了进去,可是看那几人形貌,又不像是来除害的,倒有些鬼鬼祟祟。”这话一入耳,百里屠苏不禁悚然一惊。玉横的碎片难道又出现了?!“这长久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邻里间就合计着凑了些钱,想请醉道士你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愁容满面地说。那落拓男子听了,垂头思索片刻,“麻烦啊,和厉鬼相关的事儿,哪儿那么容易办?好歹得加个十坛酒的钱吧……”百里屠苏打断他的话,径自问道:“发光之物,确有其事?”两个安陆人一怔,看了看这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年,问道:“你是醉道士的朋友?看打扮像江湖人,若能一起帮个忙是最好。”说着,他们也是面现恐惧之色,“发光的东西,肯定错不了,我二舅年纪大,眼神却好着呢!”“由此地如何去自闲山庄?”百里屠苏又问。“从西北面出城,就是碧山了,沿路一直走,肯定能看到!”见这少年竟大有出手帮忙之意,两个人有点喜出望外。“恩公,你不会是想着多管闲事吧?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旁的落拓男子说。百里屠苏哪里理他,只对面前两名男子点了点头:“明日我便前往一探。”这一语落下便是定论,饶是一旁的落拓男子吃惊,却再没有半点转圜。两个愁眉不展的安陆人此刻分外惊喜:“这么说是答应下来了?好好好!报酬先给你,乡亲们的心意,可一定得收着。”“喂喂!刚刚不说那是我的酒钱吗?怎么随便就给别人?!”落拓男子却再也忍不住了。“你俩不是认识的吗?”那男子掏出一个钱袋,却是一怔,“好好好,给你就是,八成都要拿去换了黄汤,小心哪天淹死在酒缸里……拿了钱,可别只顾买醉,大伙儿还等着消息呢!”说着将钱袋往男子的怀里一塞,两个人嘀嘀咕咕地便走开了。“我又没说要去……”那男子掂着手里的钱袋,嘟囔着,却又是一笑,“算了,有钱买酒心情好!明天去瞧瞧也成,辰时三刻与恩公在山庄门口相见。”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毫无醉意的笃定之语,转身便要离去。“慢!”百里屠苏一下叫住了他,“我尚有事,要问阁下。”男子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只静静地听着。“你……可是姓风?”百里屠苏踌躇一瞬,问道。“风?不是啊,哪儿来的这个姓!” 男子仿佛仰天一笑,“在下尹千觞啊,‘醉饮千觞不知愁’,这名字岂不好记得很,恩公这次可要记得了!”百里屠苏闻之,不禁默然:“这么说,你并非方才那位姑娘的兄长?”“干妹妹恩公又不让认,想做人家兄长,也当真没这个福气了。”尹千觞没正经地笑说一句,挥挥手道,“明日见吧,恩公。”说着便再不停留,径自摇摇晃晃地离去。百里屠苏望着他的身影,心中一丝怅然,又不知几多深思。衡山,青玉坛青玉坛,丹阁。烟雾缭绕之中,欧阳少恭站在顶天立地的丹鼎旁,手中把玩着那座小巧的博山炉“蓬莱”。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位魁梧长髯的男子,一袭道袍,果敢干练,一看便是习武之人。“近日寻得一处鬼魂聚集之地,我已命人将玉横碎片带去,取回之时想必吸魂无数,加之其余数块,便可往始皇陵以明月珠将其重塑!这些碎片皆饱含魂魄,玉横重塑后定是力量充盈无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便是炼出神仙之药,又有何难!”欧阳少恭面色依旧淡然,语意却带了讥诮:“玉横之力,并非如此轻易驾驭……其实掌门行事,何须与我直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少恭行事不及掌门,合该做这阶下之囚……如今困于此地,不过朝夕炼药,再无他想……”雷严目中微怒:“好一个再无他想!少恭视长老之位为阶下之囚,竟还比不过亡命江湖?!”欧阳少恭悉心料理着鼎中丹药:“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雷严逼上一步:“有何不同?少恭所求,待青玉坛繁华再起,自可助你完成!而今逢本门复兴之机,坐拥玉横之力,何愁诸事不成!”欧阳少恭笑着摇摇头:“掌门想的是千秋霸业,少恭却只求一方天地,自然无话可说。”“少恭!当年是谁令我看到从未想象之力?如今却道无话可说,你不觉得太晚?那些修仙门派当年借讨伐之名屠我弟子、毁我典籍,青玉坛两百年来忍辱偷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少恭身有绝世天赋,炼丹之技众所不及,却为何自甘无为,视门派耻辱于无物?!”“青玉坛是否能再荣华极盛,少恭全无兴趣。只怕掌门眼中所见亦仅仅金丹之术,我为何人不甚重要,既是如此,天下广大,何愁寻不得替代之人?”雷严一掌拍在丹室的木案之上,案子应声而碎:“冥顽不灵!”欧阳少恭眉梢微挑:“近日心中仅存一事疑惑,望掌门不吝赐教,敢问究竟如何说服寂桐背叛于我?”雷严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得色:“凭少恭心思深重,竟有想不透之事?可惜……无可奉告。”欧阳少恭点点头:“也罢,自不强求。”雷严一时语塞,转而问道:“此炉洗髓丹何时可成?”“尚需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我领人前来试药!”雷严命麾下弟子严加看管,继而拂袖离开。欧阳少恭看着雷严远去的背影,神色冷然,继而捻起那尊博山炉,指尖轻点,那炉上的莲瓣,又亮起了一层。第10章 碧山幽魂方兰生如泥塑木雕般直直走入一座阁楼,楼上残破的朽木历经数十年的风霜,依稀仍能辨认出当年雕梁画栋的精细模样。碧山小径次日,众人计议已定,先往自闲山庄,看有没有玉横的线索,若是能夺到玉横,又或者查到青玉坛踪迹,再去衡山要人,便简单得多。他们离开安陆,往那座被唤做“碧山”的小山进发。出城不远便望见青色的山峦画影,这点脚程对他们几个来说实在堪称近便,眼看快要到山路之前,却迎面看见两个人急急忙忙跑过来,一主一仆,看着是商旅模样。“你们要走碧山这条道?!”那商人仿佛见了鬼还是遭了劫般的惊慌失措,看见几个年轻人,不禁大呼小叫起来。百里屠苏点点头。“千万别过去!有鬼要害人的!”商人的仆人摇着双手叫道。“我才去外地几个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以前明明不是……”那商人自顾自念叨,说到一半,却又像怕被谁听了去似的,住了嘴。方兰生拍了拍胸脯:“不怕!我们就是要去捉鬼。”“捉鬼?就凭你们这么点人?”商人眼睛一瞪,“都是些不要命的!”说着招呼了他的仆人,埋头就往县城方向走,偷眼瞥着百里屠苏几个人,那眼神,就仿佛在看已经死掉的人。“看样子碧山与自闲山庄确是出了些什么事情。”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红玉肃然言道。“走走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方兰生却是豪情万丈,“敢小瞧我?本少爷偏要捉住几只厉鬼给他们瞧瞧!”方兰生说着,当先往那鬼气森森的山里大步走去,百里屠苏也无二话,淡然迈步前行,几个人都跟在后面,一起登上了入山的小道。进入山中,只见山道两旁时而出现破败的屋舍,仿佛这山中亦曾多有人迹居住,却不知是毁于何年兵火灾祸,早已空废。不知是不是山中湿幽的空气造成的错觉,耳边似乎总有凄凄然的声响在回荡,忽近忽远,令人不寒而栗。愈往深处行走,便觉得山气愈加寒冷,那种寒冷与外间气候变化带来的凉意并不相同,更似是一种发自地底深处的、隔绝人世的幽凄阴郁之气。方兰生起初志气昂扬地打头前进,走着走着就不禁脚步迟疑,再过一会儿却是已闪到了队伍末尾,趁人不察,便深深地咽一口唾沫。近来一番历险,论恐怖的所在也见过几处,但偏是这鬼气森森的荒山,虽然并未见到什么妖魔厉鬼冒出头来,却不知不觉间让他感到寒意渗入肌骨深处,饶是再好强嘴硬,这份从内心生出来的惊悸不安,令他那股带着三分傻气的无畏一时彷徨消散。总有些什么好像遥远缥缈,却又缭绕不绝的东西在撩动着他,令他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他一边走着,嘴唇不禁翕动,碎碎地念叨起来——是一篇佛家经典《大悲咒》,念着它,似乎尚可让心境稍稍安定。襄铃娇嗔的催促声传来,方兰生忙忙地应了一句,拔腿去追同伴们。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林间微风拂过他腰间的坠子,那枚自幼就与他贴身不离的“青玉司南佩”,发出了一瞬闪亮的清光。方兰生退了下去,队伍打头的就变成了百里屠苏。背剑的少年却是丝毫不为这山中诡异的氛围所动,一脸冷峻,只默默而坚定地前行,脚步踏处,眼神过处,竟是比鬼山中的空气更为肃杀。百里屠苏身上这种特有的气息,平时并不明显,每当面对敌人或危险的时候却会如犀利的剑气一般瞬间升腾,甚至笼罩住周身的一切,令与他同行的人都不禁慨然有感,心中一阵肃穆与凄然。又行了一两里路,空气变得更加污浊,山中诡异的阴气笼罩在四周,遮天蔽日,竟比初入山时更为厉害。这大概便是已经接近鬼物聚集之处的征兆,百里屠苏起了警惕,握紧佩剑,带领伙伴们步步谨慎地向山道最高处前进。众人这般在鬼雾中迷茫行走,不经意间,猛然见一座形制庞大的破败庄院已出现在眼前,仿佛隔世蜃楼,就这么突破迷雾地降临,或是从幽冥地底无声无息地冒出。几个人都有些惊讶,不禁谨慎地住了脚步。还是襄铃的眼睛最好使,立时便瞧见那门楣上破烂的牌匾,上面几个字依稀倾斜,读出来是:“自闲……”自闲山庄,安陆人人闻之变色的传说中的鬼宅,已经到了。“哇!还以为就是几间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方兰生瞧见这鬼屋,却不禁感叹了一声,继而挠了挠头,“这大门……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他这句嗫嚅似的无聊话语,却引得襄铃小耳朵动了一动,听了方兰生那句没来由的碎语,却不知怎么,那股深深的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如同阴雾一般浓浓地笼上了心头。百里屠苏四面查看一番,说道:“封印已几不可见,厉鬼尚不能脱出。但凶厉阴气由门内溢流,祸患无穷。”众人听了这话,全都沉默了一时,就连方兰生都不禁闭上了嘴,咕嘟咽了口唾沫。“恩公可来了!叫我好等!”这一声糙汉醉醺醺的热情招呼好似晴天霹雳,惊得深沉思考的众人皆是一个愣怔。那个人……来了。百里屠苏依然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方兰生回头看着那大大咧咧走过来的一身破衣服的醉汉,想起昨日从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口中听得的事情,“这……就是长得像风晴雪大哥的那人?怎么是个酒气冲天的酒鬼?”方兰生抽了抽鼻子。尹千觞听得此言,不禁大摇其手:“此言差矣……‘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几杯美酒下肚,就什么烦恼全没了,这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方兰生撇嘴道:“切,跟酒鬼没什么好说的,赌徒赌到倾家荡产还整天想赢钱嘞,一回事。”“小兄弟厉害哟!”谁知尹千觞更来了劲头,“你怎么知道我也时常去摸两把,稳赚不赔,嘿嘿,那些输钱的人都是手法太拙劣!”方兰生直直地望着眼前之人,第一次见到这般厚脸皮的人,他张口结舌,愣是没说出话来。百里屠苏有些冷冷的言语,打断了他们的拌嘴:“可有道士打扮的人在山庄附近出没?”尹千觞见恩公有问,连忙笑脸相迎,却是摇了摇头:“门边蹲半天,人影鬼影都没见着。唉,不说这个了。”他一挥手,忽而转了话题,“恩公呀,昨夜我苦思一晚,该怎么报答你在江都的大恩,终于被我想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塞进百里屠苏手里。百里屠苏问道:“何物?”“一位高人赠与我的卷轴,如今我转送给恩公,上面可是记载着不传之秘……”尹千觞笑得神秘,“譬如如何倏忽千里,如何不动声色潜入某些地方……嘿嘿,恩公明白人,一看便知。”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掌中那个极破烂的卷轴,只是蹙眉无语。尹千觞道:“讲个正经事儿吧,我瞅了下,自闲山庄的封印眼看快没了,说不准还有什么人推波助澜一把……里面的鬼暂时出不来,可过些时候就不一定了……”他话未说完,却忽地被方兰生的声音打断:“声音……有声音……”方兰生不知在叨咕什么,这话语却已是在远处,众人听了不禁看去,只见他一个人站在自闲山庄的大门前,眼看就要走进去。方才众人只顾着跟尹千觞混缠,却不知方兰生什么时候已独自走了那么远。红玉不禁一惊:“猴儿做什么?”方兰生却好像没听到似的,只仍是念叨着:“喊我……进去……”说罢这一句,竟不由分说一步迈进去了,瞬间身影便消失在鬼雾之中。“回来!”百里屠苏大叫。追上去时,却被山庄大门内雾气所阻,全不见方兰生踪迹。“我们去追兰生!”风晴雪急道。“慢!”尹千觞忽然一声大喝,止住众人脚步,“那位小兄弟说不定是给鬼怪的声音迷住了,身不由己走进自闲山庄……唉,这……”他说得有些支支吾吾,“就是说,鬼怪故意引人,冒冒失失跑去恐怕不妙啊,待我施个法,给我们几人来个避鬼咒!大鬼防不了,小鬼倒是会远远避开。”“要施法就快啊!”襄铃却是急了,叫了一句,“讲来讲去,呆瓜不就更危险了?!”“来了、来了!”尹千觞应着,便手舞足蹈念起咒来,“看我纵横江湖、独门道法——我左青龙,右白虎,胸前有朱雀,背上有玄武,头上有仙人,足下有玉女,手中三将军,十指为司马……”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襄铃急着问道:“好了吗?”�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不可,不可!段誉啊段誉,人兽关头,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败名裂,连伯父和父亲也给你陷了。”当即大声喝道:“婉妹,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是我亲妹子,知道么?你懂不懂《易经》?”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听他突作此问,便道:“甚么易经?我不懂。”段誉道:“好!我来教你,这《易经》之学,十分艰深,你好好听着。”木婉清奇道:“我学来干甚么?”段誉道:“你学了之后,大有用处。说不定咱二人便可凭此而脱困境。”他自觉欲念如狂,当此人兽关头,实是千钧一发,要是木婉清扑过身来稍加引诱,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经》。只盼一个教,一个学,两人心有专注,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说道:“《易经》的基本,在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图形么?”木婉清道:“不知道,烦死啦!段郎,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段誉道:“我是你哥哥,别叫我段郎,该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图形的歌诀说给你听,你要用心记住。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木婉清依声念了一遍,问道:“水盂饭碗的,干甚么?”段誉道:“这说的是八卦形状。要知八卦的含义,天地万物,无所不包,就一家人来说罢,乾为父,坤为母,震是长子,巽是长女……咱俩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木婉清懒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两人结成夫妻,日后生儿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来……”段誉听她言语滞涩娇媚,不由得怦然心动,惊道:“你别胡思乱想,再听我说。”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边来,我就听你说。”只听那青袍客在屋外说道:“很好,很好!你二人成了夫妻,生下儿女,我就放你们出来。我不但不杀你们,还传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横行天下。”段誉怒道:“到得最后关头,我自会在石壁上一头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孙,宁死不辱,你想在我身上报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们倘若自寻死路,我将你们二人的尸体剥得赤条条地,身上一丝不挂,写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儿侄女,段正淳的儿子女儿,私下通奸,被人撞见,以致羞愤自杀。我将你二人的尸身用盐腌了,先在大理市上悬挂三日,然后再到汴梁、洛阳、临安、广州到处去示众。”段誉怒极,大声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样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恶毒报复?”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说给你这个小子听?”说了这两句话,从此再无声息。段誉情知和木婉清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危险,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复杂的步法,昏昏沉沉的过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丽十倍,我若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转过头来,只见木婉清的容颜装饰,慢慢变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誉大叫:“神仙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住了木婉清的小腿。便在此时,外边有人说道:“吃晚饭啦!”递进一根点燃了的红烛来。那人笑道:“快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没有花烛?”段誉一惊站起,烛光照耀之下,只见木婉清媚眼流波,娇美不可名状。他一口将烛火吹熄,喝道:“饭中有毒,快拿走,咱们不吃。”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将饭菜递了进来。段誉茫然接过,放在桌上,寻思:“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身后是非,如何能管得?”转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对我何等疼爱,如何能令段门贻笑天下?”忽听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杀了,免得害你。”段誉叫道:“且慢,咱兄妹便是死了,这万恶之徒也不肯放过咱们。此人阴险毒辣,比之吃小儿的叶二娘、挖人心的南海鳄神还要恶毒!不知他到底是谁?”只听得那青袍客的声音说道:“小子倒也有点见识。老夫位居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便是我!”镇南王府暖阁之中,善阐侯高升泰还报,钟万仇夫妇及秦红棉已离府远去。镇南王妃刀白凤挂念爱子,说道:“皇上,那万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么?”保定帝段正明道:“万劫谷这个名字,今日还是首次听见,但想来离大理不远。”刀白凤急道:“听那钟万仇之言:似乎这地方甚是隐秘,只怕不易寻找。誉儿若是在敌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誉儿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的险恶,让他多经历一些艰难,磨练磨练,于他也未始没有益处。”刀白凤心下甚是焦急,却已不敢多说。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来,犒劳犒劳咱们。”段正淳道:“是!”吩咐下去,片刻间便是满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饮。大理是南鄙小邦,国中百夷杂处,汉人为数无多,镇南王妃刀白凤便是摆夷人。国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诸般朝仪礼法,本就远较大宋宽简。保定帝更为人慈和,只要不是在朝廷庙堂之间,一向不喜拘礼,因此段正淳夫妇与高升泰三人便坐在下首相陪。饮食之间,保定帝绝口不提适才事情。刀白凤双眉深蹙,食而不知其味,将到天明,门外侍卫禀道:“巴司空参见皇上。”段正明道:“进来!”门帷掀起,一个又瘦又矮的黑汉子走了进来,躬身向保定帝行礼,说道:“启奏皇上:那万劫谷过善人渡后,经铁索桥便到了,须得自一株大树洞中进谷。”刀白凤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马,哪有寻不到敌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担这半天心啦。”那黑汉子微微躬身,道:“王妃过奖。巴天石愧不敢当。”这黑瘦汉子巴天石虽然形貌猥崽,却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曾为保定帝立下不少功劳,目下在大理国位居司空。司徒、司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廷中极为尊荣。巴天石武功卓绝,尤其擅长轻功,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敌人的驻足之地,他暗中跟踪钟万仇一行,果然查到万劫谷的所在。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个饱,咱们这便出发。”巴天石深知皇上不喜人对他跪拜,对臣子爱以兄弟朋友称呼,倘若臣下过分恭谨,他反要着恼,当下答应一声,捧起饭碗便吃。他滴酒不饮,饭量却大得惊人,片刻间便连吃了八大碗饭。段正淳、高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为异。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来,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油腻,说道:“臣巴天石引路。”当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妇、高升泰随后鱼贯而出。出得镇南王府,只见褚古傅朱四大护卫已牵了马匹在门外侍候,另有数十名从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后。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国,数百年来不失祖宗遗风。段正明、正淳兄弟虽富贵无极,仍常微服出游,遇到武林中人前来探访或是寻仇,也总是按照武林规矩对待,从不摆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这日御驾亲征,众从人都是司空见惯,毫不惊扰。自保定帝以下,人人均已换上了常服,在不识者眼中,只道是缙绅大户带了从人出游而已。刀白凤见巴天石的从人之中,有二十几名带着大斧长锯,笑问:“巴司空,咱们去做木匠起大屋吗?”巴天石道:“锯树拆屋。”一行人所乘都是骏马,奔行如风,未到日中,已抵万劫谷外的树林。巴天石指挥从人,将挡路的大树一一砍倒锯开。来到谷口,保定帝指着那株漆着“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的大树,笑道:“这万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却知钟万仇是怕自己进谷去探访甘宝宝,向妻子斜目瞧去,见她只是冷笑。四名汉子提着大斧抢上,片刻间那株数人合抱的大树砍倒了。巴天石命众人牵马在谷口相候。褚、古、傅、朱四大卫护当先而行,其后是巴天石与高升泰,又其后是镇南王夫妇,保定帝走在最后。进得万劫谷后,但见四下静悄悄地,无人出迎。巴天石按照江湖规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两兄弟的名帖,大踏步来到正屋之前,朗声说道:“大理国段氏兄弟,前来拜会钟谷主。”话声甫毕,左侧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条长长的人影,迅捷无伦的扑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来。巴天石向右错出三步,喝道:“尊驾是谁?”那人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扑去。巴天石见他轻功异常了得,有心要跟他较量较量,当下又向前抢出三步。云中鹤跟着追了三步。巴天石发足便奔,云中鹤随后追去。一个矮,一个高,霎时之间在屋外绕了三个圈子。云中鹤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跃,脚步起落却比他快得多,两人之间始终相距数尺。云中鹤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却也避他不脱。两人一向都自负轻功天下无匹,此刻陡然间遇上劲敌,均是心下暗惊。两人越奔越快,衣襟带风,发出呼呼声响,虽只两人追逐,旁人看来,便是五六人绕圈而行一般。到得后来,两人相距渐远,变成了绕屋奔跑,已不知云中鹤在追巴天石,还是巴天石在追云中鹤。倘若巴天石追到了云中鹤背后,这场轻功的比试,自然是他胜了,但云中鹤猛地发劲,又将巴天石抛落数丈。只听得呀一声,大门打开,钟万仇走了出来。巴天石足下不停,暗运内劲,右手一送,名帖平平向钟万仇飞了过去。钟万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规矩前来拜山,干么毁我谷门?”褚万里喝道:“皇上至尊,岂能钻你这个树洞地道?”刀白凤一直悬念爱子,忍不住问道:“我的孩儿呢?你们将他藏在哪里?”屋中忽又跃出一个女子,尖声道:“你来得迟了一步。这姓段的小子,我们将他开膛破肚,喂了狗啦!”她双手各持一刀,刀身细如柳叶,发出蓝印印的光芒,正是见血即毙的修罗刀。这两个女子十八九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结下极深的怨仇。刀白凤明知秦红棉所言非实,但听她将自己独生爱子说得如此惨酷,旧恨新怒,一齐迸发,冷冷的道:“我是问钟谷主,谁来跟下贱女人说话,没的玷辱了自己身分。”蓦地里当当两声响,秦红棉双刀齐出,快如飘风般近前,向她急砍两刀。这“十字斫”是她成名绝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曾丧在她修罗双刀这毒招之下。刀白凤抽出拂尘,及时格开,身形转处,拂尘尾点向她后心。段正淳好生尴尬,一个是眼前爱妻,一个是昔日情侣。他对刀白凤钟情固深,对秦红棉却也是旧恩难忘,但见两女一动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数,不论是谁受伤,自己都是终生之恨,喝道:“且慢动手!”斜身欺近,拔出长剑,要格开两人兵刃。钟万仇一见到段正淳便是满肚子怒火,呛啷啷大环刀出手,向他迎头砍去。褚万里道:“不劳王爷动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铁杆挥出,戳向钟万仇的头颈。他原来的铁杆被叶二娘拗断了,此时所使是赶着新铸的。钟万仇骂道:“我早知姓段的就只仗着人多势众。”段正淳笑道:“万里退下,我正要见识见识钟谷主的武功。”长剑挺出,弹开褚万里的铁杆,顺势从钟万仇大环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这一招弹、掠、削三式一气呵成,中间直无半分变招痕迹。钟万仇一惊:“这段贼剑法好生凌厉。”登时收起怒火,横刀守住门户,强敌当前,已不敢浮嚣轻忽。段正淳挺剑疾刺,钟万仇见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跃开三步。段正淳只求他不过来纠缠,闪身抢到刀白凤和秦红棉身近,只见秦红棉刀法已微见散乱,刀白凤步步进逼。蓦地里嗤嗤嗤连响,秦红棉接连射出三枝毒箭。她这短箭形状和木婉清所发的一模一样,手法却高明得多,三只箭分射左右中三个方位,教对方绝难闪避。刀白凤纵身高跃,三枝短箭都从她脚底飞过,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三只箭射来,第一只射她小腹,第二只射她双足之间,第三只却是对准了她足底。其时刀白凤无法再向上跃,身子落下来时,三只箭正好射中她头、胸、腹三处,实是毒辣之极。刀白凤心下惊惶,拂尘急掠,卷开了第一只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只、第三只对准了胸膛,小腹射到,已万难闪避挡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闪,一柄长剑自下而上的在她面前掠过,将这两只短箭斩为四截,同时有人晃身挡在她的身前,正是段正淳抢过来,救她性命。倘若他出剑稍有不准,斩不到短箭,那么这两只短箭势必钉在他身上。这一下刀白凤和秦红棉都是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乱跳。刀白凤叫道:“我不领你的情!”闪身绕过丈夫,挥拂尘向秦红棉抽去。她恨极秦红棉手段阴毒,拂尘上招数快极,斜扫直击,教对方再也缓不出手来发射毒箭。秦红棉适才这两箭险些射中段正淳,又见他不顾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极,惊慌中又加上气苦,登时挡不住拂尘的急攻。刀白凤拂尘一招“凤栖于梧”,向她头顶击落,秦红棉急向右闪,刀白凤左掌正好同时击出,眼见便可正中秦红棉胸口,立时便要打得她狂吐鲜血。手掌离她胸口尚有半尺,忽然旁边一只男子手掌伸过来一带,将她这一掌掠开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说道:“凤凰儿,别这么狠!”秦红棉一怔,怒道:“甚么凤凰儿、孔雀儿,叫得这般亲热!”左手刀向段正淳肩头砍落。刀白凤也正恼丈夫相救情妇,格开自己势在必中的一招,挥拂尘向他脸上扫去。二女同时出手,同时见到对方向段正淳攻击,齐叫:“啊哟!”同时要回护郎君。刀白凤拂尘转向,去挡格修罗刀;秦红棉足向刀白凤踢去,要她收转拂尘。段正淳斜身一闪,砰的一声,秦红棉这一脚重重踢中在他屁股上。刀白凤怒道:“你干么踢我丈夫?”秦红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吗?”段正淳装腔作势,大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来。钟万仇瞧出便宜,举刀搂头向段正淳劈落。刀白凤叫道:“住手!”秦红棉叫道:“打他!”拂尘与修罗刀齐向钟万仇攻去。钟万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段的臭贼,你这老白脸,靠女人救你性命,算甚么好汉?”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跃起,刷刷刷三剑,只逼得钟万仇踉跄倒退。秦红棉一怔,怒道:“你没受伤,装假!”刀白凤也道:“这家伙最会骗人,你怎能信他了?”秦红棉叫道:“看刀!”刀白凤叫道:“打他!”这一次二女却是联手向段正淳进攻。保定帝见兄弟跟两个女人纠缠不清,摇头暗笑,向褚万里道:“你们进去搜搜!”褚万里应道:“是!”褚、古、傅、朱四人奔进屋门。古笃诚左足刚跨过门槛,突觉头顶冷风飒然。他左足未曾踏实,右足跟一点,已倒退跃出,只见一片极薄极阔的刀刃从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过数寸,只要慢得顷刻,就算脑袋幸而不致一分为二,至少鼻子也得削去了。古笃诚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袭的是个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薄刀作长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锋利无比,她抓着短短的刀柄,略加挥舞,便卷成一圈圆光。古笃诚起初这一惊着实厉害,略一定神,大喝一声,挥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叶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转,不敢和板斧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笃诚使出七十二路乱披风斧法,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过去。叶二娘阴阳怪气,说几句调侃的言语。朱丹臣见她好整以暇,刀法却诡异莫测,生怕时候一长,古笃诚抵敌不住,当即挺判官双笔上前夹击。其时巴天石和云中鹤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两人轻功相若,均知非一时三刻能分胜败,这时所较量者已是内力高下。巴天石奔了这百余个圈子,已知云中鹤的下盘功夫飘逸有余,沉凝不足,不如自己一弹一跃之际行有余力,只消陡然停住,击他三掌,他势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轻功上考较他下去,不愿以拳脚功夫取胜,是以仍是一股劲儿的奔跑。忽听得一人粗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着觉,是那儿来的兔崽子?”只见南海鳄神手持鳄嘴剪,一跳一跳的跃近。傅思归喝道:“是你师父的爹爹来啦!”南海鳄神喝道:“甚么我师父的爹爹?”傅思归指着段正淳道:“镇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师父,你想赖么?”南海鳄神虽然恶事多为,却有一桩好处,说过了的话向来作数,一闻此言,气得脸色焦黄,可不公然否认,喝道:“我拜我的师父,跟你龟儿子有甚么相干?”傅思归笑道:“我又不是你儿子,为甚么叫我龟儿子?”南海鳄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道他是绕着弯儿骂自己为乌龟,一想通此点,哇哇大叫,鳄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夹去。此人头脑迟钝,武功可着实了得,鳄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归一根熟铜棒接得三招,便觉双臂酸麻。褚万里长杆一扬,杆上连着的钢丝软鞭荡出,向南海鳄神脸上抽去,南海鳄神掏出鳄尾鞭控开。保定帝眼看战局,己方各人均无危险,对高升泰道:“你在这儿掠阵。”高升泰道:“是。”负手站在一旁。保定帝走进屋中,叫道:“誉儿,你在这里么?”不听有人回答。他推开左边厢房门,又叫道:“誉儿,誉儿!”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门背后转了出来,脸色惊惶,问道:“你……你是谁?”保定帝道:“段公子在哪里?”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干甚么?”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来!”那少女摇头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给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门口又有人看守。”保定帝道:“你带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开大石,就救他出来了。”那少女摇头道:“不成!我如带了你去,我爹爹要杀了我的。”保定帝问:“你爹爹是谁?”那少女道:“我姓钟,我爹爹就是这里的谷主啊。”这少女便是从无量山逃回来的钟灵。保定帝点了点头,心想对付这样一个少女,不论用言语套问,或以武力胁逼,均不免有失身分,段誉既在此谷中,总不难寻到,当下从屋中回了出来,要另行觅人带路。段誉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听说门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恶人“恶贯满盈”,大惊之下,扑过去搂在一起。段誉低声道:“咱们原来落在‘天下第一恶人’手中,那真是糟之极矣!”木婉清“唔”的一声,将头钻在他的怀中。段誉轻抚她头发,安慰道:“别怕。”两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湿,便如刚从水中爬起来一般。两人全身火热,体气蒸薰,闻在对方鼻中,更增几分诱惑之意。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情苗深种的少女,就算没受春药的激动,也已把持不定,何况“阴阳和合散”的力量霸道异常,能令端士成为淫徒,贞女化作荡妇,只教心神一迷,圣贤也成禽兽。此时全仗段誉一灵不昧,念念不忘于段氏的清誉令德,这才勉力克制。青袍客得意之极,怪声大笑,说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儿,早一日得脱牢笼。我去也!”说罢,越过树墙而去。段誉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师父有难,快快前来相救。”叫了半天,却哪里有人答应?段誉寻思:“当此危急之际,便是拜他为师,也说不得了。拜错恶人为师,不过是我一人之事,须不致连累伯父和爹爹。”于是又纵声大叫:“南海鳄神,我甘愿拜你为师了,愿意做南海派的传人,你快来救你的徒弟啊。我死之后,你可没徒弟了。”乱叫乱喊了一阵,始终不闻南海鳄神的声息,突然想到:“啊哟不好!南海鳄神最怕的便是他这个老大‘恶贯满盈’,就算听到我叫唤,也不敢来救。”心中只是叫苦。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后,咱们第一个孩儿,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段誉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忽然石屋外一个少女的声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决不能跟她成婚。”段誉一楞,道:“你……你是钟姑娘么?”那少女正是钟灵,说道:“是我啊。我偷听到了这青袍恶人的话,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誉大喜,道:“那好极了,你去偷毒药的解药给我。”木婉清怒道:“钟灵你这小鬼快走开,谁要你救?”钟灵道:“我还是想法子推开这大石头,先救你们出来的好。”段誉道:“不,不!你去偷解药。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钟灵惊道:“甚么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吗!”段誉道:“不是肚子痛。”钟灵又问:“你是头痛么?”段誉道:“也不是头痛。”钟灵道:“那你甚么地方不舒服?”段誉情、欲难遏之事,如何能对这小姑娘说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你只设法去盗取解药便了。”钟灵皱眉道:“你不说病状,我就不知道要寻甚么解药。我爹爹解药很多,但得知你是肚痛、头痛,还是心痛。”段誉叹了口气道:“我甚么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种叫做‘阴阳和合散’的毒药。”钟灵拍手道:“你知道毒药的名字,那就好办了。段大哥,我这就去跟爹爹要解药。”她匆匆爬过树墙,便去缠着父亲拿那“阴阳和合散”的解药。那“阴阳和合散”是青袍客的药物,但钟万仇一听这名字,就知是甚么玩意儿,马脸一沉,斥道:“小女娃娃,东问西问这些不打紧的东西干么?你再胡说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钟灵急道:“不是胡说八道……”便在此时,保定帝等一干人攻进万劫谷来,钟万仇忙出去应敌,将钟灵一人留在屋内。她听得屋外兵刃交作,斗得甚是厉害,也不去理会,自在父亲的藏药之所东翻西找。钟万仇的数百个药瓶之上都贴有药名,但偏偏就不见“阴阳和合散”的解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的有人进来,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保定帝想寻人带路,一时却不见有人,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见是钟灵奔来,当即停步等候。钟灵奔近,说道:“我找不到解药,还是带你去罢!不知你能不能推开那块大石头。”保定帝莫名其妙,问道:“甚么解药?大石头?”钟灵道:“你跟我来,一看便知道了。”万劫谷中道路虽然曲折,但在钟灵带领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着钟灵的手臂,也不见他纵身跳跃,突然间凌空而起,平平稳稳越过了树墙。钟灵拍手赞道:“妙极,妙极!你好像会飞!啊哟,不好!”但见石屋之前端坐着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钟灵对这个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声道:“咱们快走,等这人走了再来。”保定帝见了这青袍怪人也是极感诧异,安慰她道:“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段誉便是在这石屋之中,是不是?”钟灵点了点头,缩在他身后。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14
正序
倒序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2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3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4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5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6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7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8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9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10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11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12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13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14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