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给我挂上了一大瓶子药水。我问她,丫头,这药水是管什么的,怎么整天挂个没完?她不理我,又去观察我那些“生命指征”。我说丫头你不用看那玩意儿,那玩意儿不顶用,是糊弄人的。她不听我的,还认认真真地把那些数字记下来。我说你这丫头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她就转过身,径直走到我跟前,俯下身看着我。我还以为她要和我说话呢,结果她却突然伸手扒开我的眼皮子,用手电筒使劲往里面照。我说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她不吭气,又扒开另一个眼皮子照。我就不高兴了,我说你当我这是窟窿眼儿啊,还用手电筒往里照?这是眼睛,谁的眼睛经得住你这么乱晃!她竟毫不理会我,自顾自地照够了眼睛,又像掀麻包似的把我翻了个个儿。我说哎哟下面那条腿压住了,你得给我把它抽出来。她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我的火立刻就顶到脑门子上了,在后面大喊,你给我回来!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就听有人在旁边“吃吃”地笑。 谁?!我惊问道。 是我。那人声里带着笑回答。 油娃子呀,我松了口气,你啥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 怎么没听见动静? 我躲在一边,看你像个麻包似的被那个小丫头摆弄来摆弄去的,怪有意思哩。 你这个家伙,还怪有意思?你上来试试? 别喊别喊,喊也没用。刚才你一个劲儿地朝着人家大喊大叫的,其实人家根本就听不见。 怪了,你怎么就能听见呢? 你也不想想,我跟他们一样吗?他们是用耳朵听,听的是声。我是用心听,听的是意。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不一样。那我呢?我算是怎么回事?我咋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看见呢? 你呀,怎么说呢?油娃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想才说,就算是暂时处在中间吧。 中间是什么意思。 中间是两界之间的一个过渡。 过渡?就是往你那边过渡吗? 不一定,也许能过这边,也许还能回那边,就看具体情况了。 得过渡多长时间? 不好说,有的人时间长,有的人时间短,也要看具体情况。 这他妈的还不磨叽死人了,要死要活痛痛快快的多好,非要在中间过什么渡!老子历来主张不当左派就当右派,什么时候当过中间派? 油娃子看了我一眼,悠悠地说,汉娃子你还别嘴硬,谁也不敢说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在中间地界游荡几回…… 我立刻就气短了,放低声音说,油娃子你还在怨我? 不,油娃子一笑,无因无果,有因有果,凭啥怨你哩?---------------《楚河汉界》第九章2--------------- 油娃子一路哭着跑来,两个眼睛揉搓得红瞎瞎肿胖胖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道,西路军败……败了,两万多人啊……全没了,军长政委都……光荣了……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手里的饭碗“呱哒”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们都哭了,特别是我们这些从红四方面军来的人,哭得呜呜的。西路军里有许多我们熟识的人,有些还是同乡,是当初一起结伴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我们曾经在一起出生入死打过多少恶仗啊!大家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么多的好兄弟呀,咋一下子就全完了呢? 后来就开始了对张国焘错误的批判。一开始还没啥,我们虽然是红四方面军出来的,是张国焘的部下,但并没觉得自己和张国焘的错误有多大关系。我们也和大家一样义愤填膺地声讨张国焘企图分裂红军、另立中央的错误行为。但渐渐地形势就发生了变化,开始在红四方面军的人里面抓张国焘分子了。 我在张国焘警卫队干过,人家自然就认为我比别人跟张国焘更近便。其实张国焘警卫队的人多了,能贴身跟在他身前身后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像我这套号的根本就靠不上边。但我那时讲话不过脑子,不像油娃子那么精细。我一高兴就顺嘴胡咧咧,吹红四方面军如何兵强马壮,武器装备如何精良。还说中央红军穿没个穿样,装备没个装备样,和红四方面军比,简直就像俊媳妇旁边站了个懒婆娘。事后想起来,我当时那样讲是有点过分,没个章程。但这些话都是我刚到中央红军时讲的,那时人家听了虽然心里不舒服,也不会跟我认真计较。可这会儿要清算张国焘了,这些事就被重新勾起来了。 黄振中首先站出来揭发我,说我是张国焘分子,说我至少也是张国焘的徒子徒孙。他揭发我的主要的罪证是,说我曾经给他讲过,当时毛泽东连招呼都没给张国焘打一声,就连夜悄悄走了。 黄振中说,周汉这明明是在扯谎!他这是替张国焘分裂红军找借口,是贬低毛泽东同志! 我一听就不干了,蹦着高喊,谁扯谎谁是王八犊子! 黄振中说,谁扯谎?就是你扯谎!毛泽东同志怎么可能不打招呼就走了呢? 我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没打招呼,反正第二天我们去一看他们头天晚上就连夜撤走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黄振中说,周汉,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思悔改,还想继续做张国焘的徒子徒孙! 我说,放屁,我才不想当他的秃子秃孙呢! 大家就哄笑起来。 一看弄成这样,队长就赶紧吆喝着把会散了,安排油娃子下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油娃子急赤白脸地冲我说,汉娃子,你怎么还浑讲呢? 我说我没浑讲,我讲的都是实话。 油娃子说,你糊涂,实话可不是啥时都好随便说的,你当这是种庄稼呀,种下个啥就长个啥?这是斗争哩,你种下个豆豆,说不准长出来的是个胡蜂,会蜇死你哩! 我说,不管怎么说讲实话都没错!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真是个死脑壳,你连这都不懂,但凡在小事上讲实话都没错,可在大事上就不能事事讲实话了。 我说,油娃子你才是浑讲呢,对党忠诚就是要对党讲实话,大事小事都讲实话才对。 油娃子说,比如现在的具体情形是路线斗争,一个路线是党,一个路线是张国焘。明摆着张国焘另立中央搞分裂是错误的,如果你讲出来的实话对张国焘有利,不就是对党不忠诚了吗?所以呀,这个实话就不能讲。 你别说,油娃子这家伙拐来拐去说的还真有点道理。我说,那你说我该怎么讲? 油娃子见撬开点缝了,立刻高兴地指点我道,你不要再提两河口那回事了,你得讲张国焘后来说死不让你跟中央红军走,还吐了你一脸大萝卜哩。 我说油娃子你是知道的,张国焘当时没讲话呀。 油娃子说,他吐你一脸大萝卜不就等于讲话了吗?他那是在心里发狠哩,你就把他在心里说的那些狠话替他讲出来嘛。然后,你再说你当时就看出他有问题,所以没听那套,坚决跟他划清界限跟中央红军走了。 我惊道,油娃子你这是叫我扯谎呢。 油娃子很严肃地对我说,汉娃子你听好了,这不叫扯谎,这叫斗争策略。策略懂不懂,策略就是怎么对党有利怎么说! 我立刻就没牙啃了。 后来,我就强按着自己的头照油娃子的话说了。但我不像油娃子说的那么溜道,嘴像拌蒜似的直打磕巴。我边说边偷看了一眼黄振中,黄振中一脸的惊讶、怀疑,正死死地用眼睛探我呢。我当时就慌了神儿了,脸呼啦一下红到脖根,臊得恨不得把脑袋瓜窝到裤裆里去。 这以后,果然就再没人翻翻我是张国焘分子了,黄振中也再没说我是张国焘的徒子徒孙揪住我不放了。直到后来看到我身边的张国焘分子一个个被绑着抓走,被关起来审查,我才彻底醒过味儿来。真悬啊,要不是油娃子我差点站到党的对立面去了,要不是油娃子我这会儿不定冤成啥样了。还是油娃子有章程,我想,照油娃子说的做就对了,这样做不管是对党还是对自己都有利呢。---------------《楚河汉界》第九章3--------------- 好多事啊真就没法说,你觉得你弄通了一个道理,以后就照这个道理去做了,可一样的道理,一样的做法,结果却能差出十万八千里。谁能想到起初我照油娃子的理做把自己救了,后来再照油娃子的理去做反倒会把油娃子害了呢? 还真让油娃子说着了:种豆豆种出个胡蜂,把自己给蛰死了。 啥时候想起这事儿啥时候心惊。抗战初期,我们团长在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那一梭子子弹是从下面横扫过来的,整整齐腿根射中了团长的下身。鬼子在后面猛撵,我和油娃子抬着团长眼瞅就跟不上趟了。政委李冶夫一看不行,就命令我俩和团长一起躲进山洞,避过风头后再去追赶部队。李冶夫临走时把眼睛瞪成牛卵子样,说我把团长交给你俩了,你俩就是自己死在半道上,也得把团长给我送到地方! 我们在山洞里躲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团长遭的那份罪就别提了。团长是个硬汉子,平时受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这回不一样,除非昏死过去时他还能安静一会儿,只要一醒过来就疼得浑身发抖,牙巴骨磕得山响,眼珠子暴凸着像要冒出来一样。实在受不了就满地乱滚,我和油娃子两个人都捂弄不住。油娃子就喊,团长,你得坚持住呀!只要你坚持住,我们就是拼死也要把你送回去!团长就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看我们,然后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单音,我们就赶紧把一截卷好的绑腿塞进团长嘴里。团长死死地咬住那东西,咬得脸都变了形,汗珠子顺着抖动的身子哗哗往下直淌。不知道过多长时间,团长浑身一松昏死过去,我和油娃子这才能缓过气来,赶紧流着眼泪把团长摆平放好,把咬得稀烂的绑腿从团长的嘴巴里掏出来。那情形真叫人难受,抓心挠肝地揪着心,比伤在自己身上要痛苦不知多少倍。 第三天早上,我和油娃子醒来时,发现团长早已醒了。奇怪的是团长不仅没发病,反而却静静地倚洞壁坐着。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俩以为团长好了,就高兴地跃到团长身边嚷嚷起来。嚷了半天,团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俯身去看团长,看见团长眼睛瞪得溜圆,正直勾勾地对着自己受伤的下身发呆。我说团长你好了?团长没反应。油娃子也说,团长你可好了!团长还是没丁点反应。我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团长,团长像被惊吓着了似的,猛然浑身一抖,接着,就从嘴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嚎。 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么悚人的叫声,在野兽般的悲鸣中夹杂着逼人发疯的金属撕裂声,那简直就不是人类器官能发出的声音。我惊呆了,团长的长嚎中爆发出的绝望和疯狂如锐器般刺透了我的耳膜,直抵心脏,仿佛就在我的五脏六腑间来回地拧绞。我觉得心好像被拧绞得紧紧地缩成了一团,痉挛着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突然,长嚎声戛然而止。团长疯了似的抄起盒子炮,一下顶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当时蒙了,只知道一动不动地看着团长,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油娃子反应快,油娃子扑到团长身上,和团长扭到了一起。 团长说,放手,你……你给我放手! 油娃子说团长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团长到底是身子虚,被油娃子三把两把就把枪夺下来了。 团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你……把枪……给我! 油娃子倒退着说,不!不! 团长说,我……命令你……把枪……给我! 油娃子却哇的一声哭了。油娃子哭着说,团长,你会好的。你放心,我们拼死也要把你送回去! 我也哭着说,团长你不能这样啊!我们就是豁上命也要送你回去,我们一起回去!你千万不能这样啊! 团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闭着眼睛半天没讲话。过了好一会儿,团长才说,我……好不了了……下身……都……都打烂了…… 油娃子赶紧说,能好,团长,只要我们回到部队就一定能治好。 我也说,团长,你上次负那么重的伤,连肠子都流出来了不也治好了吗?这次也能好,肯定能好…… 团长突然睁开眼睛吼道,你知道个屁!然后又闭上眼睛喘息着说,你们不懂……这伤……不一样……你们应该知道,老子不是个孬种!团长猛地撕开衣领说,看到这块疤了吗?当初从这里往外抠子弹的时候,老子就喝了两口酒,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挺过来了。再重的伤老子也没怕过!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伤……伤到根儿了! 你们知道爷们儿最怕什么吗?团长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喊着说,最怕伤根儿!伤了根儿爷们儿就没法活人了!没法活人你们懂不懂?!说着说着,团长就开始“咣咣”地用头去撞洞壁,边撞边发出一种“呜呜”的哀鸣。 我惊呆了,我发现从团长眼里流出的不是泪,竟然是血,是鲜红鲜红的血! ……那双流血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说,周汉,我不服,我死也不服!我就不信……---------------《楚河汉界》第九章4--------------- 团长再一次昏死过去的时候,天已经接近晌午了。油娃子说,汉娃子,看来团长的伤是拖不下去了,我们今天必须得走。你赶快到山下去找点吃的用的,做些准备,天一黑咱们就动身! 走出山洞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团长。昏迷中,团长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洞口射进来的一束阳光,为团长失血的脸晕染出一抹生命的潮红。 我是在傍晚的时候赶回来的。刚走近洞口,就听见里面传出“砰”的一声枪响。我一惊,一个箭步冲进洞里。我看到团长背靠岩壁坐着,满面是血,下巴上支着油娃子那杆汉阳造。 我惊叫了一声,团长——!团长似乎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就在这时,汉阳造突然“咣当”一声倒了,团长也随着轰然倒了下去。 团长——!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 团长——!一直呆呆地站在一边的油娃子也扑了过来。 我们使劲地喊团长,拼命地摇晃着团长的身体,但团长却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团长的生命随着热乎乎的血沫子从身体中流淌出来,团长在我们的呼喊中慢慢变凉变硬了。 从团长的身体上收回手时,我不禁吓了一跳。我的手上不仅沾满了鲜红的血,还有许多红白相间类似豆腐脑似的黏稠东西!我大叫一声蹦起来,一把揪住油娃子的前襟把他整个提了起来,我说油娃子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油娃子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油娃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油娃子哭着告诉我,团长下午醒来后就开始抽了,抽的时候全身往后打挺,像临死前拼命挣扎的鱼似的,牙关紧闭把嘴唇和舌头全咬破了。团长抽一阵醒一阵,每次醒过来时都向油娃子要枪。开始是命令,后来就是央求了。 团长说,油娃子,看在你跟了我这么些年的份上,你就给我一枪成全我吧。 团长说,油娃子,如果你实在下不了手就把我的手枪还给我,让我自己解决吧。 油娃子哭着说,汉娃子我真受不了哇,看着团长遭的那份罪,看着团长那么硬的一条汉子流着眼泪哀求我,我的心都揉搓烂了。说老实话,我真想狠狠心帮……帮团长解决算了,可我怎么也下不了手啊。后来,团长就不再央求了,苏醒后只默默地望着洞口。那会儿我就发现团长的眼神儿变了,变得很陌生,里面似乎有许多东西,又似乎空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我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了。我就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汉娃子快回来吧汉娃子快回来吧。估摸着你要回来了,我说团长我给你往里挪一挪吧,太阳快落山了。团长说不,你帮我挪到洞口吧,我想透透气。我就帮着团长挪腾到洞口,让他靠在那了…… 说到这,油娃子的眼睛就发直了,半天讲不出话。 我说,油娃子,好好的团长咋把汉阳造…… 油娃子像发癔症似的缓缓站起身,慢慢向外面走去,边走边喃喃地说,我没注意,我没注意那支汉阳造放在洞口…… 油娃子突然转回身,急切地说,我以为我把团长的盒子炮拿走了就没事了,我忘了汉阳造就放在洞口,是我放在那儿的,是我放在那儿的呀!—— 油娃子“扑通”一声跪在团长身边,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不停地哭喊着说,团长,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给团长擦洗的时候,油娃子不让我动手。我一伸手,他就像个疯子似的朝我大喊:别动!他把团长抱在怀里,像怕惊扰了团长似的,一把一把轻轻地擦洗着,边擦边落泪。把团长收拾停当,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问油娃子把团长怎么办? 油娃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咱们答应了团长要把他送回去,就一定得送回去! 我说好,还是那句话,就是豁上这条命也得把团长送回部队去!---------------《楚河汉界》第九章5(1)--------------- 油娃子。 嗯? 你说,要是当时一回到部队就把情况跟李冶夫政委说清楚,是不是就没有以后那些麻烦了? 不好说。 不过,当时咱俩已经说不出话了。听说是巡逻哨发现的咱们,发现时以为三个人都死了呢,仔细一看这两个还有点气,就一起抬到团部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也是,比你还多昏睡了两个时辰。 我睁开眼睛就问,团长呢?卫生队长红眼巴撒地说,你就放心吧,团长已经安顿好了。我说我要见李政委,我有话要跟他说。卫生队长就把政委找来了。我一见李政委就哭了,哭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李政委就安慰我说,不用说了,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你们两个任务完成得很好。又叹了口气说,唉,团长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也怪我,当时不该把你们留下,咬咬牙一起撤回来就好了。我以为政委什么都知道了,就没继续往下说。 是呀,我比你醒得晚,以为该说的你都说过了,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再说,我也不愿意提那段事,心里不好受,能不提也就不提了。 我记得团长就埋在团部驻扎的那座山里了。 是。 后来你去看过吗? 解放战争南下路过时去过一回,但没找到。打听老乡都说山里确实是埋过一个团长,但后来听说那个团长死的有点蹊跷,好像是自杀,就没人再愿意照应那座坟了。老乡说估摸着都这么些年了,坟包怕是早就平了。那以后,我就再没去过。 …… 你可一次也没看过我哩。 是。 为什么,我就那么不值当看? 不,油娃子,我是不敢去。我心里愧得慌,没法面对你…… 埋葬了团长之后,部队很快就离开那一带,向后方撤退了。 回撤的路上,有天晚上我刚刚睡着就被黄振中叫醒了。黄振中的声音很急,说起来起来,政委叫你马上到团部去一趟。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往外走。到外面一看,油娃子也被叫起来了。我问政委叫我们有什么事,黄振中在暗处说了一句,到地方就知道了。结果一到地方我俩就被捆起来了。 原来是黄振中把我和油娃子汇报了。黄振中说他怀疑团长的死有问题,说当时他一看到团长被抬回来时擦洗得那么干净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路上那么艰苦,油娃子他们怎么可能有时间和精力为团长擦洗呢?所以他就留了个心眼儿,仔细查看了团长的遗体,结果就发现了团长头上的枪伤。谁都知道团长当时只是下身受伤了,这头上的枪伤是哪来的呢?黄振中提出应该调查团长牺牲的原因。 当时延安那边正开展整风运动,搞审查干部,听说挖出来了不少打入我们内部的国民党特务。所以,听了黄振中的汇报,李冶夫政委感到事情很严重,就决定先把油娃子和我看起来再说。 我一直都不知道油娃子是怎么讲的事情经过,我们俩人没关在一起,询问也都是分开的。记得最后一次是李冶夫单独一个人到关押我的地方来谈的。那时我已经快气疯了,逮谁骂谁。 李冶夫一进来就回头命令警卫员,把门看好,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我说政委,你们到底要把我咋样? 李冶夫不吭声,从兜里摸出一把黄烟叶,捻巴捻巴卷了一根烟递给我。 我把头一扭,说要问啥你痛快问! 不问啥了,李冶夫说,问题已经基本搞清楚了,跟你没关系。 我说我早就说清楚了嘛,没关系为啥还不放我回去? 李冶夫说,有些事还得落实一下。抽根烟。 我说不抽,要落实你就快点落实吧,我都快憋闷死了。 李冶夫想了想问,周汉,团长这个人怎么样? 我眼睛就红了,我说团长是好人,是条汉子,团长对革命忠诚,作战勇敢,打仗从来都冲在前面。 李冶夫的眼睛也红了,说是呀,长征过雪山时我差点滚到山下,要不是他冒生命危险拼死拉住我一只脚,坚持到大家赶来把我拽上去,我那时候就革命到底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冶夫又问我,周汉呀,你知道自杀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我说不知道啊,自杀咋还有性质? 李冶夫看了我一眼说,自杀,说轻了是懦夫行为,是胆小鬼;说重了就是放弃革命,是背叛革命队伍。 我心里忽悠一下子,我说政委呀,团长可不是胆小鬼,团长可没背叛革命队伍呀! 如果团长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是自杀的话,就得这么定了。李冶夫盯着我说。 我顿时就蒙了。不顾一切地抓住李冶夫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政委,你们可不能给团长这么定呀。你们不知道团长遭的那份罪,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哇!政委,咱不能对不起团长,这时候你可得给团长说句公道话呀! 李冶夫垂着头,就那样任我摇晃着,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如果定自杀,不但团长完了,咱们这个团也抬不起头了。 我一屁股坐下去,彻底傻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抬头问李冶夫,政委,就没办法了吗?政委,你办法多,你总会有办法的,赶快给团长给咱们团想个办法吧!---------------《楚河汉界》第九章5(2)--------------- 李冶夫沉吟着说,办法我倒想了一个,就怕你…… 我说政委,只要对得起团长,对得起咱们团,你让我怎么做都行! 李冶夫的眼睛一下就亮堂了,说周汉,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呢!然后他就就问我,周汉,团长开枪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我说看见了。 你看见他拿枪了吗? 我……没有。 你看见他自己把枪顶在下巴上了吗? ……没有。 你看见他抠扳机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说看见了呢? 我说我听见枪响了,我跑进山洞一看…… 李冶夫打断我说,周汉,你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你进去的时候团长已经死了! …… 李冶夫说,周汉,我只要求你承认你什么也没看见,说你跑进山洞的时候团长已经死了就可以了。 那团长是怎么死的呢?我被弄糊涂了。 李冶夫说,那一枪是油娃子开的…… 我脑袋轰地一声立刻炸了,我说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我说,政委,油娃子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了解油娃子,他不可能这么干! 李冶夫说,那你说团长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的。 照你这么说团长是胆小鬼,是背叛革命了? 不!不是! 照你这么说从今往后咱们团就得在脑袋上顶着这个屎蛋子了?! 不!不! 那你说怎么办?!李冶夫的眼睛又牛卵子似的鼓了出来,使劲地拍打着桌子说,啊?你说怎么办?! 我……,我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了,周汉,李冶夫说,既然不知道,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李冶夫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周汉呀,我在这里提醒你一句,你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想问题、做事情就得从大局出发,就得看怎样对党有利,对革命有利就怎样做。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我说那油娃子呢?油娃子怎么办?! 李冶夫说,油娃子可以先接受审查,等事情过去了再想办法把他解脱出来。 我说政委那你得保证把油娃子解脱出来。 李冶夫说,我保证。 我说,政委,你……你给我一支烟。 汉娃子,还记得咱俩最后一次见面吗? 咋不记得。你呜嗷喊叫着要见我,说周汉能证明我没开枪打死团长,周汉能证明我不是国民党特务!结果我去了却对你说,油娃子你别怨我,政委说只有这样说才能对得起团长,保住咱们团。只有这样做才是对党有利,对革命有利。你就急了,说周汉,那你也不能浑讲,你得讲实话呀!我就说,油娃子,你不是说在大事上不能事事讲实话,要看情形,要讲策略吗?你不是说策略就是怎么对党有利怎么说吗?你就瞪着眼睛,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讲不上来了。我说油娃子,油娃子,你别急呀,政委说等事情过去了他保证把你解脱出来。你愣愣地看着我,嘴里突然发出“啊啊”的叫声,使劲地擂墙,擂自己的脑袋。 但我当时还不相信自己就这么完了,还抱着一线希望。黄振中来收我枪的时候,我真急眼了,一把抄起汉阳造跳到墙角,大喊,看谁敢动我的枪!黄振中说油娃子你想干什么?!我说黄振中这枪是我的命哩!子弹都已经被你们收走了,就剩个空枪壳子了做什么还收它?我离不开这枪,就让它陪着我不行吗?!黄振中说,不行,这枪是你杀害团长的证据,不能把证据留在你手里!我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失去理智地抡起枪就砸,疯了似的边砸边喊,我让你当证据,我砸了你个证据!你害了团长又来害我,看我不砸烂了你…… 你当时真是疯了,生生把枪把子给砸断了。 枪把子“卡嚓”一声折断的时候,我听到我身体里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支撑身子的什么东西也同时折断了,我顿时疼得全身颤抖,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我这时就知道自己完了,全完了。我捧起半截汉阳造,俯在上面“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哭枪,也是哭我自己哩。 油娃子,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李冶夫的保证后来能不做数了。 也不怪他,后来审干的风声越来越紧,黄振中见李冶夫迟迟不处理我,就越级汇报,连李冶夫的右倾一起告了。上面有人直接插手后,李冶夫就左右不了形势了。 但我死活不承认,我说张国焘算个,让我给他当老子都冤,凭啥让我给他当分子哩。后来就突然变了态度,开始追查我是不是有国民党特务嫌疑了。 处决你的事很突然,事先谁都瞒着我,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瞒着你是怕你闹哩。 如果知道风声我会闹的,兴许一急眼就劫了你上山当胡子去了。 我不会跟你走,那是背叛革命哩。 是啊,你就是宁肯死了也不会让我劫你,不会背叛革命的。听说你看到为你挖好的坑后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喊口号。黄振中问你要喊什么,你说我要喊共产党万岁!喊打倒国民党!黄振中说你是国民党特务没资格喊,把你硬推进了坑里。你就在坑里跺着脚骂起来,你说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当时在场的人全被震住了,一时都住了手。只有黄振中脸上波澜不惊。黄振中不动声色地铲起一锨土扬进你嘴里,说,油娃子,我真想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祭奠团长!可惜你腔子里那些驴粪蛋蛋不配!你把嘴里的土“呸”地吐出来,喊道,黄振中你残害忠良哩,来世我油娃子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得是不是驴粪蛋蛋!黄振中冷笑道,我这是为革命除害,替团长报仇!我告诉你,来世你如果破坏革命,我黄振中照样不会放过你!说完就带头起劲儿扬土。---------------《楚河汉界》第九章5(3)--------------- 你去找我的时候我知道呢,我看见你疯了似的哭喊着一路跑来,用手在地上使劲地扒呀扒呀,扒得满手都是血。我看见你扒出我的脑袋捧着哭,说油娃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我就一个劲地对你说,汉娃子,这事不怪你,怪只能怪我自己。可我怎么说你也听不见,我就知道我跟你已经身处两界了。我想让你把那半支汉阳造拿走留个念想,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正急得没法,就见你看见了那半支汉阳造,见你把汉阳造紧紧搂在怀里,哭着走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人呐,这辈子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这事让我悔了一辈子,什么时候看见那半支汉阳造,什么时候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汉娃子,你不要总是自责,以为我的死是由于你没讲实话造成的。你也不想想,当时那种情况讲实话就能救得了我吗? 起码我不会后悔,不会搞得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吧! 不一定。你想想,如果你当时讲了实话,毁掉的恐怕就不止我一个人了。如果因为你讲实话造成了更大损失,你能不悔?汉娃子呀,你怎么总是以为只有讲假话需要付出代价呢?其实,讲实话往往付出的代价更大。要不,讲实话怎么会那么难呢? 是啊,我常常不知道是该讲实话呢还是该扯谎。有时候我讲实话错了,扯谎反倒对了;有时候我扯谎错了,讲实话又对了。我就糊涂了,以为总是我不对。 你呀,一辈子都没把这事想明白,所以才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天造势,人做事。人都是在势中做事的,不光是你,还有李冶夫、黄振中,包括我油娃子,哪个人做事能不受势的影响? 照你这么说,谁做错事都可以推到势上了,谁都可以说自己没责任了? 这倒是。虽说是天造势人做事,但是人如果都顺势做事就可以帮助天把势造大。如果人都逆势做事,势就会衰,就有可能造出另一种势来。所以,从这个道理上讲,势也是人造的。 可是人在势中,要逆势做事可就太难了。 是啊,所以我才说讲实话往往付出的代价更大。 油娃子。 嗯? 你……心里真不怨恨我? 不怨恨。还是那句话,无因无果,有因有果,凭啥怨你? 这话怎么讲? 记得我把那杆汉阳造放在洞口了吗? 记得。 记得我说过我看见团长苏醒后一直默默地望着洞口吗? 记得。 记得是我帮着团长挪到洞口的吗? 记得。 这就是了。 油娃子,我不懂。 人的心理有时是很矛盾的,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时候,往往就会下意识地欺骗自己,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忘了自己把枪放在洞口了…… 油娃子!---------------《楚河汉界》第九章6(1)--------------- 川川把我那条压在下面的腿拽出来,摆顺当了,轻轻地揉捏着。只觉得血脉一下子畅通了,浑身都透着舒服,还是这丫头知道疼人。 小京进来了,穿着白大褂,看来她是利用上班时间抽空过来看看。小京皱着眉头在床边转了一圈,伸手就按响了呼叫按钮。一个护士跑来问有什么事,小京没好气地说,尿袋满了。护士一脸的不高兴,但还是把尿倒了。护士走后,川川说小京,你叫她们干什么,我倒不就得了。小京满不在乎地说,这本来就是她们的分内工作嘛。接着就开始发牢骚,说现在高干病房真是越来越差劲了,治疗上能对付过去就不给你用好药,护理上能推的活都推给家属。川川小心地看了看门口说,算了算了,爸爸在这住着,咱们还得注意和他们科里搞好关系。小京说,川川咱用不着,这栋楼里像老爷子这样大军区正职的干部有几个?我告诉你,真用不着跟他们客气。上回我们家老爷子住院我回北京,一开始也像你似的,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地跟人家商量,结果你越敬着他们,他们就越跟你牛。后来老爷子旁边那个病房住进来个在职干部,论职务比我们家老爷子低两极呢,结果从院领导到下面一班人走马灯似的排着队来打溜须。一样的病,人家有什么好药用什么好药,我们用点药可倒好,医务部批完了院领导批,费那个事不说还不一定能批下来。我哥就火了,逮个茬就跟科主任干起来了。科主任开始还想硬顶硬把我哥压住,小兵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可不管那套,几句话不对劲就上手了,我们家保卫干事和秘书两个人上去才把他拉住。当时院长正好在那个在职干部的病房里坐着,听到外面有动静一起出来看,一听旁边病房住的是李冶夫,那个在职干部立刻就说,哟,这可是我的老首长,我得看看老首长去,说着就进了老爷子的病房。这下子全结了,从此院里拿我们家老爷子可当回事了,有求必应。川川说,其实院里对爸爸还是挺重视的,刚来那天院长就亲自参加了全院会诊,抢救的时候也来看了看。小京说,这算啥呀?噢,大军区正职抢救院长不露面能行吗?要是军区首长询问情况,当院长的一问三不知还得现问下面,他这个院长还想不想干了?川川说,爸爸都离休这么多年了,不能跟在任首长比,我看院里能像现在这样对待咱们就挺不错了。小京就说,川川你这人呀就是太窝囊,什么事都不争。我就不信那个劲,凭什么老爷子就不能跟他们在任首长比?说实在的,老爷子爬雪山过草地那会儿,他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川川叹了口气说,现在谁还提那些事呀,人家能表面上敬着你就不错了,心里谁也不会把这些离休老头儿当回事的。如果非要和人家现任的比,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小京说,那咱们也不能太软了呀!咱家还不至于吧,不管怎么说南征还是军区机关一个部长,好赖咱俩还是本院工作人员呢。真要有什么事,咱们上面不是还有刘希文吗?再不行,让我哥找“小不点儿”说句话,看不吓死他们几个!川川就笑了,说好好的你怎么像跟谁打架似的,又要搬这个,又要搬那个的。什么事都没有,你自己倒先生了一顿气。你呀,就是气性太大了。小京也说,谁知道我是怎么搞的,一说这些事就来气。其实我是想来告诉你,南征下部队去了,爸爸这边有什么事你别太将就,有事咱俩一起上院里找,不行就找军区去! 小京总算走了,病房里这才清静下来。我不太喜欢小京,这孩子太计较,成天找茬子叽叽,这种老婆真不知道南征怎么能受得了。 南征和小京的事是于恩华瞒着我一手促成的。告诉我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结婚了。当时我很吃惊,但由于在孩子的个人问题上我和川川、东进都闹得很不愉快,也就懒得再管南征的事了,再说我对南征也比较信任。看他们娘俩像接受审判似的看着我,惟恐我开口反对的那副紧张样,我也就没说啥。 油娃子。 嗯? 刚才你上哪去了? 我看见川川进来了,就躲到一边哩。 没事,你不用躲,她看不见你。 那也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在这别走,咱俩聊聊话。 你想聊什么? 还不是咱们过去那些事。 这几天聊得不少了呢。 怎么总像是没聊够、没聊透呢。 这就对了,“够”和“透”也是境界哩。有欲则无够,有孽则不透。你的欲和孽都没消,怎么可能把俗事看够,怎么可能把尘缘参透呢? 这种诘牙话老子听不懂。 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不听。听,未必就能真懂;不听;未必真就不懂。 好了好了,油娃子,既然你懂那么多就给我解释解释,我现在整天躺在床上这算是咋回事。 这是给你补缺哩。 什么叫补缺? 人这一辈子甜酸苦辣、坐卧行走,什么都是有定数的,缺哪样都一准在离开之前给你找回来。你这辈子太隆兴,太好动,老老实实躺着的时候太少了,现在就是给你补这个缺哩。 油娃子你讲屁话哄我,我活了几十年了,啥都经过了,啥都不缺了,要说缺应该是你缺呀,你那么早就走了,离开前怎么就没见给你补过什么缺呢?---------------《楚河汉界》第九章6(2)--------------- 我那种死法不就是补缺嘛。 浑讲! 不信?不信你把前前后后的经过细想想,不是补缺又是个啥? 油娃子,油娃子,你别走呀! 第十章---------------《楚河汉界》第十章1(1)--------------- 陈奇很吃惊。刚接过周东进那摞子图纸的时候,陈奇心里很不以为然。他想象不出一个边防部队的基层团长能设计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但看过图纸之后,陈奇着实大大地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那些图纸绘制得有多好,说老实话,那些图纸画得实在是没有章法。 使陈奇吃惊的是周东进的设计思想。陈奇没想到周东进倒真是很有想法。 简单地说,这是两个设计。一个是电子跟踪监控系统,用于远距离大范围监控。这是一套可以取代现行巡逻方式,在指挥中心就能及时、准确地监控边境情况的设备。另一个是多功能边境野战执勤车。周东进为这台车设计的功能之多、之先进也是陈奇没有想到的。有红外线夜视功能、电子扫描监测功能和野外生存储备等十项功能。这些功能不仅完全可以保证野战执勤车的机动性,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出现情况的边境地域,保证用最少的兵力对付数倍于己的敌人,还能保证一个巡逻小分队一周的雪地野外生存。这两个设计相得益彰,一旦电子跟踪监控系统发现了情况,野战执勤车就可以立即出动,及时处理各种边境突发事件。 看得出来,周东进是想彻底改变目前靠两腿巡逻、靠肉眼观察敌情的边境值勤方式。他想运用现代技术设计出一双敏锐的眼和一双有力的拳,通过眼和拳的配合,做到眼到拳到,构筑起一条无懈可击的边境线。只可惜周东进太不在行了,他对可能借鉴的新技术实在太不了解,不知道应该运用哪些先进手段和怎样运用这些先进手段来实现自己的想法。 翻着那厚厚一摞精心绘制的图纸,陈奇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看得出,周东进在这上面下了很大功夫,像他这样的外行真不知道要抠多少本专业书,查多少技术资料,耗费多少时间才能搞到现在这种程度。据陈奇观察,身为一团之长的周东进似乎根本就没有多少可供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图纸大概都是在周东进处理完团里的琐事之后,在夜深人静的夜晚一笔笔绘制出来的。陈奇不由有些感动。跟着周东进在下面转了一大圈,这使陈奇有机会对周东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要不是对周东进耍花招把他弄到边防团这种做法太反感,陈奇还真有可能喜欢上这个做事出格的团长。 不得不承认,周东进身上有一种特质很吸引陈奇,陈奇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那种与周东进的年龄、身份不相符的活力。陈奇发现周东进极爱活动,每到一个连队,周东进都要大呼小叫地吆喝着和战士们打一场篮球。陈奇开始还以为他不过是搞搞官兵同乐的小噱头罢了,但几场下来就发现,周东进纯粹是因为自己球打得好找地方过瘾呢。只要一上了球场,周东进就格外亢奋,和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战士一样地跑、一样地拼、一样地为一个球争得脸红脖子粗。奇怪的是没有人让他。“让?”充当裁判的老参谋回答陈奇的疑问时,把脸上的表情弄得很夸张:“谁敢让?那不是上杆子找病吗?!”老参谋告诉陈奇,说有一次一个挺乖巧的代理指导员当裁判时故意偏向周团长,周团长当时就急眼了,把球狠狠一摔掉头就走,不玩了。“你猜后来怎么着了?”老参谋幸灾乐祸地说,“那个指导员活活多代理了半年才提起来!告诉你吧,你为一个球跟团长打个鼻青脸肿都没事,但可千万别让着他,那么干委屈了自己不说,肯定还讨不到好!” 最令陈奇瞠目的还是周东进那套健身方法。周东进每晚临睡前必练一阵俯卧撑、仰卧起坐什么的。然后,就只穿一条短裤站在雪地里用干雪擦身。第一次看周东进做这一套时,陈奇心里直打冷战,看到周东进“啊哈”地喊叫着,一把把地抓起雪往身上搓,把全身上下擦得通红,陈奇就一口一口地倒吸冷气,一身一身地起鸡皮疙瘩。周东进很得意地告诉陈奇这是他创造的“雪浴健身法”,说他之所以能保持现在的体魄,完全是在边防坚持“雪浴”十几年的结果。并宣称只要陈奇有意,他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这套“雪浴健身法”的秘诀传授给陈奇。陈奇发现周东进那一身强健匀称的肌肉和平坦紧凑的腹部不仅中年人中少有,就是在年轻人中也不多见。陈奇自己是个豆芽菜,常常因此而羞于在人前袒胸露腹,所以打心眼儿里羡慕周东进那身强健的疙瘩肉。只不过他实在反感周东进那种毫不掩饰的显摆,就故意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谁知道你这“雪浴健身法”是不是科学呢?周东进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你可以尝一尝嘛。陈奇立刻缩着脖子倒退了三步,说团长你可饶了我吧,我还想留下这副小身板为我军建设做点儿贡献呢。周东进笑呵呵地使劲在自己身体前后拍打着说,那就更应该练练你那副小身板了。军人嘛,首先得有个好体魄。像我这样肩宽胸阔、不胖不瘦,绝对符合军官服役条例的要求。陈奇扑哧一乐,说哎团长,我怎么没听说军官服役条例对体重和体形还有要求?没听说吧?周东进一本正经地背诵道,经第五次修改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军官服役条例》第二十条第六款规定:现役军官应严格执行按不同年龄段制定的体重标准。每半年检查一次,发现超重可先提出警告一次,限半年时间降低体重。半年后,如体重仍不能降至正常者,应即刻退出现役。陈奇从未听说过这条规定,不由愣住了,仔细想想,不对呀,军官条例是1988年才制定的,到现在为止最多修改过两次,他刚才怎么说是经第五次修改呢?陈奇恍然大悟,说团长你可真能蒙,这第五次是由你来修改的吧?没错,周东进说,如果真有我周东进说了算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加上这一条!陈奇“扑哧”一声乐了,说团长你这条根本就行不通,你也不想想,真要是加上这一条,那些大腹便便的首长们可怎么办?周东进恶狠狠地回答道,怎么办?出操去呀!跑步去呀!做军体操去呀!办法还不有的是,就看你肯不肯吃这份苦,想不想做个真正的军人了!陈奇说,团长,这可有点太偏激了吧,军人也不是用模子扣出来的,再说,胖点也不影响打仗吧。军人就是从军队这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就得有个军人样子!周东进慷慨激昂地说,我就不相信,一个一身赘肉走路都呼哧带喘的军事指挥官会让他的士兵产生信任感!一个挺着大肚子连武装带都系不上扣的将军会带给他的士兵职业军人的自豪感!说完,周东进兜头倒了一盆雪,“啊哈”大叫一声,抖掉身上的雪,精神抖擞地跑了回去。---------------《楚河汉界》第十章1(2)--------------- 陈奇有点喜欢周东进那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军人感觉,但不喜欢周东进的自以为是和太喜欢表现自己的那股虚荣劲儿。周东进的自以为是和虚荣都是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包括僵直的身板、笔挺的军装、束紧的武装带、锃亮的皮鞋和雪白的手套,更包括随口即来的夸夸其谈和不失时机的自我表扬。在球场上,周东进这股劲儿表现得最为突出。每当扔进一个好球或做出一个漂亮动作时,他都会得意洋洋地赶紧扭头看看观众的反应,甚至干脆带头为自己叫好。那股子按捺不住的劲头儿,使他看上去活像个争强好胜的毛头小子,给人一种很不深沉、不够成熟、甚至有些幼稚的感觉。 陈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这些图纸接下了。说是被周东进打动了有点过,陈奇自认为自己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什么东西打动的。当时倒是有那么一点感动的意思,再加上点好奇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下级对上级的服从。虽然周东进并没命令他,虽然即便是命令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但他还是接受了。接受下来后,陈奇想,反正自己已经被弄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了,看周东进那架势是绝不会轻易放自己走的,莫不如先干点事再说,没准干好了周东进哪根筋一顺溜真就开恩把自己放走了呢。这么一想,陈奇真就研究起那些图纸来了。 奇怪的是,当陈奇一张张仔细研究这些图纸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逐渐走近周东进的感觉。从那些单调的线条和枯燥的数字间,陈奇似乎渐渐触摸到了周东进思索的脉络,这里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对部队现状的担忧和焦虑,当这些担忧和焦虑被一笔笔精心描画成线条和数字时,就使人从中感受到了一种精神——顽强追逐目标的坚忍执著的精神。 不由自主地,陈奇竟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楚河汉界》第十章2(1)--------------- 周南征发现王耀文是块挺不错的材料!有脑子,有点子,有分寸感。南征历来认为为人处世最重要的就在于把握分寸。分寸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它没有明显的界限划定,全凭感觉来把握,欠了不行,过了也不行,其间的差别往往只在毫厘之间,把握好了就知取舍、懂进退,把握不好既难顺时,也难应天。来到二团这几天,王耀文一直陪在他左右,但绝不像有些基层干部那样见了上面来人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热情得你没处躲没处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王耀文是该上的时候上,该退的时候退。需要他时,他准在旁边候着呢;不需要时,不用你有所表示,他早悄然抽身告退了,总是做得既热情周到,又绝不让你感到丝毫不便。南征想,怪不得让他和东进搭班子,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跟东进搭好班子呢。 东进只偶尔照个面,不知道整天都在忙活什么。听王耀文说东进正组织人搞两项装备方面的研究,南征对此很不以为然。做事全凭兴趣,分不清主次掂不出轻重,这就是东进。就目前的情况看,抓朱志强这个典型可以说是决定二团命运、决定东进命运的头等大事,他不积极介入却整天跑去搞什么装备方面的研究,这不是丢下西瓜满地转悠着捡芝麻粒吗?说到底,装备也不是你一个基层团长该操心的事。上有总装备部管着,下有军区装备部抓着,怎么就轮着你来搞研究了?再说了,你一没技术力量,二没资金支持,能搞出个什么名堂?这股气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了,南征准备抽时间找东进好好谈一谈。 令周南征高兴的是,这几天的工作在王耀文的配合下进展得很顺利。经过初步了解,朱志强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士兵,各方面对这个兵的反映都不错。最难得的是朱志强的群众基础很好,许多战士都主动找工作组来反映朱志强的事迹,为工作组提供朱志强生前做过的好人好事的线索,很多先进事迹的确十分感人。周南征一直在心里掂量着朱志强的分量,看来只要基本事实能够认定,下点功夫把这个典型抓成、做大应该没有问题。今天,周南征吩咐工作组下去逐个核实朱志强生前的先进事迹,要求每件事都要由提供者写出书面材料并签字盖章,最好一件事有两个以上人的证实材料。向大家交待完工作后,周南征看了一眼候在旁边的王耀文说:“王政委,你今天陪我再到朱志强牺牲的现场去看看。” 无风的日子,是容着静止的雪尽情展示自己妩媚娇态的好日子。雪极尽铺张地用厚厚的洁白遮掩了污痕浊迹,用柔软的曲线消解了峰峦的棱角、山石的尖利,用温厚的单调阻隔了嘈杂的喧嚣纷扰,把宁静给你,把单纯给你,把渴望拥抱的冲动给你,让你一时以为那绵软的东西是暖的热的,一时忘了它曾经的冷酷和残暴。 周南征站在悬崖边,久久地望着几丈深的谷底。 王耀文在一旁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周南征。 王政委,周南征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王耀文眉心一跳,忙问周部长想问什么? 你们在保障巡线安全方面有什么规定吗? 有,巡线必须两人以上,不许单人行动;巡线要严格按照规定线路行走,只能在线路附近十米左右的安全范围内活动,不许离开安全范围;巡线时,严禁追捕野兽飞禽,不许…… 那么,周南征转身面对王耀文,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这里距离线杆至少有五百多米,那两个兵为什么会离开规定的路线,走到这边来了? 那天的风雪很大,刮的是白毛风,所以能见度很低。而且那个鲁生是新兵,对巡线的路不太熟悉,是他先偏离路线走到这边来的。王耀文回答得很流利,但显得有些急促。 周南征沉吟了一下说,你得明确告诉我,这两个兵是不是违反了安全规定? …… 你知道,这件事首先有个界定问题,如果是因为违反安全规定出现的人员伤亡,就应该按事故处理…… 周部长…… 你先别急着解释。我今天单独把你找出来,就是为了跟你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王耀文迅速地在脑子里检索着这几天的情况,他得把周南征的想法搞清楚。通过几天的接触,王耀文发现周南征与周东进的性格截然不同。周东进表面上傲气十足,但其实很好接触。周南征则属于那种表面上挺好接触,但实际上很难走近的人。如果说周东进是个生熟红绿全透过皮写在脸上的薄皮水果的话,那么周南征就是个硬壳干果了,他似乎总是把仁紧紧地包裹在壳子里面,对什么都不动声色。揣摩周南征是要费点力气的,好在王耀文的心里多少有点数,毕竟,周南征是周东进的哥哥,他能带工作组来除了分内工作的原因外,其实也是为了帮二团,也是为了帮周东进,有了这个大前提在,很多事情就好办了。王耀文只是拿不准该不该把真实情况告诉周南征。从本意来讲他不想说,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向外扩散的可能,他必须把知道真实情况的人数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何况他现在还拿不准周南征如果知道真实情况后会是个什么态度。但不说他又怕万一有些说法已经传到工作组了,周南征本意是想帮他,他却死咬住不放反倒把事情弄僵了。今天,周南征一提出要叫他单独陪着再来看看现场,他就猜到是有事要跟他谈。所以,这一路上王耀文的脑子都没敢闲着,一直在紧张地揣摩周南征。周南征果然一刀子就捅正地方了,王耀文想,自己还是先稳着点,探着周南征的意思往里说才是,别一下把话说死了。---------------《楚河汉界》第十章2(2)--------------- 王耀文试探着说,周部长,这个问题要看怎么说了。一般地说,如果离开规定路线是主观故意的话,那肯定是违反规定的行为,出了问题就一准是事故了。 据你了解,这里面有没有主观故意呢? 不好说。 周南征迅速地看了王耀文一眼。 王耀文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有主观故意有时很难断定,如果当事人一口咬定说自己是在风雪中迷路走到那边去的,就不能说他有主观故意。 那个受伤的战士是叫鲁生吧,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王耀文打了个奔儿,说,鲁生刚醒的时候思维挺混乱,东一句西一句地常把想象和现实混淆在一起,说话不着边际。后来我亲自去核实了几次,才把基本事实搞清楚了,大概情况就是我向工作组汇报时讲的那样,当然,还有一些细节在会上就没详细说……说到这,王耀文故意停顿下来,望着周南征。 周南征没说话,目光很深地望着远处,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王耀文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周部长,您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是不是把情况再详细地向您…… 不必了。周南征截住王耀文的话头,口气很淡地说,大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只要基本事实没什么出入,具体细节我就不用听了。 王耀文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周南征把他叫到这来并不是想追究事实真相。 周南征又说,现在看来对现场情况最了解的就是鲁生和你了,你得好好准备一下,和鲁生一起把当时的过程,包括每个细节都一点一点地理清楚,形成材料,让鲁生认定后签个字。 是。 树典型是大事,能不能把典型树起来,能在多大范围内树起来需要许多条件,但前提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主要事迹必须要经得起推敲。这个问题即便今天我不向你提出来,今后也会在各种场合被各种人无数次地提出来,因为这个问题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所以你必须把所有的细节都搞清楚。如果你的解释不能令人信服的话,这个典型不仅立不住,以后还会带来很多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那你就再把整个现场好好勘查一下吧,对现场情况越了解和鲁生核实起来就会越清晰。 周南征不再说话,缓步向停车的方向走去。 王耀文一边勘查现场,一边就在心里把周南征佩服了个五体投地。周南征肯定听到了一些不同的说法,他想通过同王耀文谈话感觉一下事实真相,但他又不想真的了解事实真相,这就是他的聪明了。以他的身份,知道详情反倒会进退维谷不好办,不知道就自如多了。说难听话,即使今后出现问题也是王耀文一个人担着,没他什么事,因为他也被蒙在鼓里了。有谁能知道他是揣着聪明装糊涂呢?而且你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把该说的全说给你听了,该点到的全给你点到了,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全能听懂,但你却从他的话里找不出一点破绽,句句都能拿到桌面上来,说到哪都没毛病! 王耀文发自内心地感慨道,王耀文,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水平,这就是能力,这就是做官呀!---------------《楚河汉界》第十章3--------------- 周东进心里得意得很,陈奇终于被他别到这股道上,把设计任务接下来了。不管出于什么想法,反正他已经开始干了,这就行。像陈奇这种个性强的人,上道虽难,但一旦上了道就不会轻易放弃。如果干出兴趣就更不得了,你就是不让他干,他也会想方设法干下去。这一点,周东进对陈奇很有信心。 这几天,周东进几乎白天晚上都和陈奇摽在一起。他们必须互补。周东进有设想,知道设计应该符合哪些要求,达到什么目的,但却不知道达到目的需要运用哪些新技术,也不会运用新的技术手段。陈奇恰恰相反,他对边防上这一套还不熟悉,提不出什么设想,但他熟悉新技术,知道运用哪些技术手段可以实现周东进的设想。他们两个在一起探讨着干,一个提供设想,一个提供技术支持,就使设计进展得十分顺利了。 每天晚上,周东进都自掏腰包打发公务员去买点吃的喝的。也没什么好东西,无非就是方便面、火腿肠、啤酒、可乐什么的,偶尔弄两个猪蹄或一只烧鸡啃啃。周东进管这叫上草料,说陈奇这只驴子是他好不容易才从阿尔卑斯山上牵下来的,指望他出活呢,不上点草料给你尥起蹶子来可怎么得了。陈奇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整天跟周东进绷着劲儿了,两人虽然还是经常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但明显“逗”的成分多,“斗”的成分少了。陈奇说拿破仑同志,你不能这样逼命吧,每天晚上带着草料来哄驴子干活,须知驴子不仅需要吃,也需要休息呢。况且,拿破仑同志每次还跟驴子争吃草料。周东进说驴子同志你不要太不知足了,这些草料可都是拿破仑同志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总不能让拿破仑同志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驴子同志自己享用吧?陈奇说可是拿破仑同志也不能每次都比驴子吃得还多呀?周东进就只好把两个鸡腿都撕给了陈奇,说驴子同志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陈奇望着周东进说,驴子同志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周东进紧张起来,双手护着剩下的鸡说,驴子同志你总得给拿破仑同志留下点儿什么吧?见陈奇只盯住他不说话就狠狠心,说行吧,要翅膀还是要爪子?只能要一样了啊。 电话响了,总机说周团长有您的国际长途,是洛杉矶来的,请问现在可不可以给您接过来?周东进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接过来吧。 话筒里立刻传出一个轻柔的女人声音,东进吗? 是。 我……我给你的那封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