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真的好久没笑得那么开怀了!好像全身也轻松了,获救了的感觉。’康明天也大大地吁一口气,大动作地摊开双臂,以大字形张开摊在草地上。他那张开的左手,碰上了我张开的右手。我以为康明天会立即把手抽开。但是,他没有移动。他的左手背,碰着我右手的掌心。我不知如何是好!已经错过了第一刻自然地抽起手掌的时机。我等待着康明天发现我们肌肤相接。康明天却像浑然不觉似地,左手背仍轻轻贴着我的右掌心。我不敢作声,也不敢移动,只是不断眨着眼睛,看着夜空上的星星。‘吕泽爱,你的手好小!’过了像一世纪那么漫长后,康明天的声音静静划破子夜的寂静,伴随着我像交响乐般奏鸣着的心跳声说。我没有作声,只是感受着草地冰凉的触感与康明天手背热炽的体温。二十四第六十天终于来临。医师带上爱进X光扫描房前,妈妈、上爱和我都以战战兢兢的表情看向康明天。康明天微笑着对上爱说:‘不用害怕。’我们全都如释重负地吐一口气。真的愈来愈像一个巫术家庭了!医师抱着双手坐在X光片灯箱前,困难地舔了舔唇,推了推眼镜。‘我说过……’穿着白袍的医师垂着眼睛,从我的角度看起来,就像闭上了眼睛的神一般。‘她的情况,只会恶化下去了。’我和妈妈倒吸一口气。‘我明白做为家人的你们,希望发生奇迹的心情,但是,我当了三十二年医师,我没有看见过奇迹,一次也没有。这样说或许很残酷,但是,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医师的声音,在我耳畔一直像蚊子般滋滋作响。我垂着头,默默地咬着唇,不敢抬眼看向康明天。‘不能对上爱说。绝对不能说。’康明天冷静沉稳的声音在开着强烈空调的室内回荡。一股冷空气飒地旋卷进我的胸腔间。那一瞬,魔法破灭了。我终于明白,一切不过是谎言。明知有百分之九十的结局会是这样,我还是希冀着那百分之十的奇迹。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康明天首先走进病房内。背向着我们坐在床上的上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后,静止了几秒钟才回过脸来。我第一次觉得妹妹好像一头小白兔,一头红着眼睛,带着受惊表情的弱小动物。‘只是一点点,很微小的进步,但是X光片上的阴影部分变小了。吕上爱,变小了一点点啊!’康明天以可以摘下电影金像奖的自然表情和语调微笑着说。上爱第一时间抬起下巴,直直地盯着妈妈的脸。在这两个月之间,妈妈像早已明白了这个游戏规则般,以没有破绽的温柔微笑回看着上爱。‘只是一点点,抱太大希望虽然还嫌太早,但是,真的没有恶化下去喔!’妈妈以令我惊叹的欣喜表情说着,过去紧紧地抱着上爱。我待隔邻的上爱熟睡了以后,静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我站在上爱的床畔,一直凝视着她熟睡的脸。上爱由小至大,睡觉时眼睛和嘴巴也微微张开。连睡觉时也是一脸撒娇的模样。我提起手指,轻轻抚着上爱滑嫩的小脸蛋。‘是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喔!’婴孩时的上爱,在我怀里沉甸甸的触感,轻轻摇晃着我的身体,震荡着我的指尖。我的泪水滴落上爱脸庞上。我慌乱地吸一口气。蜷伏在我脚边的糯米团跃起前腿,抓着上爱的床沿,像以哀怜的晶亮眼神,凝视着上爱细小苍白的脸。我牵着糯米团,走在洒满月光的悄静住宅街上。‘糯米团觉得我们好无聊吧?是比狗狗更孩子气的大人吧?’糯米团微仰起小头颅,踏着轻盈的步伐,亦步亦趋地紧随着我。‘糯米团要自己走走吗?’我蹲下来,放掉牵着糯米团的狗绳。糯米团团团转地在我脚边打着圈,没有像平时那样,八卦地走到路灯柱和树干下,东嗅嗅西闻闻。我抚着糯米团的头。‘糯米团好乖!糯米团谢谢喔!糯米团已经好努力了!是吧?’糯米团那褐色的杏形眼睛,像吸进了月光的精华般,炯炯发亮地闪着柔和的光芒。‘哥哥姐姐们在变一个很大型的魔术喔!糯米团就像是我们的助手吧?一直努力地配合着我们!糯米团是最聪明伶俐的助手呢!’糯米团端正地坐下来,朝我一直摆着尾巴。‘可是,我们还是救不了上爱姐姐喔!大家都很努力了啊!’我蹲在子夜的住宅街上,泪水不断滑落脸庞。月光洒在糯米团纯白的毛发上,糯米团浑身像镶上了一度光环般漂亮。糯米团抬起嘴巴,又发出那像狼嚎般的叫声。‘糯米团!’糯米团抬起右前掌,放在我蹲着的大腿上。我用手握起它柔软温润的小前掌。‘干嘛?’糯米团只是一再重复地,摇着小手掌,撒娇地搭在我的腿上。‘不要动喔!’我站在上爱床畔,弯下身来,从她头顶迅捷地拔下一根头发。平常上爱总会朝我扮个鬼脸或夸张地摆着手喊痛,今天却出乎意料地安静。上爱一骨碌地推开棉被爬起来。‘姐!我们不要再继续这无聊的游戏吧!’上爱走至窗边推开窗户,把头探出窗外,九十度大鞠躬似地以俯冲的角度盯着窗下的住宅街。‘上爱你干嘛!’我跑过去扶着她。‘想掉下去吗?’‘我反正要死啦!’上爱推开我,转过身来,一把将窗台上放有她照片的相架全推到地上。‘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如果我真的有好转了,妈妈干吗反而请了大假留在家里?口里说是要做更多好吃的东西让我赶快好起来,其实是在看着我,等着我死吧?牧朗也是,昨天发了一百二十封电邮给我啊!还不是心里有鬼?姐姐也是,每晚半夜三更都牵着糯米团跑出去躲开我,是吧?’上爱哭喊着。‘你胡思乱想什么呀?当然不是!’我睁着眼睛坚决否认。‘真的不是?’上爱又动摇了。‘妈妈哪有那么好演技,要是你病情继续恶化,她早就哭得死去活来了!’我也加入着竞逐奥斯卡电影最佳新人奖。‘真的不是继续恶化了吗?’上爱的气势又落下来,怯怯地看着我,一脸想相信我,又无法相信我的不安表情。‘你自己不是也说身体感觉好多了吗?’我知道我的谎言已占了上风。上爱轻轻咬着唇。‘姐,我感觉不到有什么改变呀!痛的地方有时候还是痛得想死!妈妈做的料理,其实我一点也吞不下咽!只是……只是……大家都用那么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告诉你们感觉好一点了,就好像真的感觉痛楚减轻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上爱蹲下来抱着头。‘姐,你告诉我事实。你们到底是不是一直在骗我?是不是?’上爱拉着我的手摇着。‘没有啊!我们没有骗你……康明天……康明天不是每天也能一一说出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一脸理直气壮地说。是的。康明天的魔法。到底是哪里来的?‘可是,如果是真的话,如果……如果康明天真的能把我的病移到狗狗身上的话,那……那怎么糯米团还是精神奕奕的啊?它不是应该代替我死掉的吗?’上爱忽然激动地指着糯米团。糯米团像受惊似地缩起耳朵,一步一步往后退,不断朝上爱摇着尾巴。‘糯米团还是好好的啊!’上爱哭喊起来指着糯米团。‘它才不会死,会死的是我,是我吧?’上爱用手背抹着眼泪站起来。‘大家还是在骗我吧?狗狗就不会骗人,糯米团一直活蹦乱跳的啊!’上爱愈哭愈激动。糯米团像做错事被责骂般,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不断朝我和上爱摇着向下垂的尾巴。‘我讨厌大家骗我!我讨厌大家骗我喔!’上爱拉开房门冲出去。‘上爱!上爱!’我焦急地跑出去追着她。上爱跑下了楼梯,在玄关处把双脚胡乱插进球鞋里。‘上爱!’我快步跑下楼梯,拉着她的手。‘你去哪儿啊?你听我说……’那一瞬,楼梯间突然发出砰砰咚咚的响声。我和上爱一起回过头去。每天在楼梯间上上下下数十遍的糯米团不知怎么会滑倒了,从陡斜的楼梯狼狈地一直摔滑下来。‘糯米团!’我和上爱一起发出惊呼。糯米团瘫跌在玄关地上,小腿以奇怪的形状屈曲着,抬起杏形眼睛,不断发出痛苦的哀鸣声。‘糯米团!’我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抚着糯米团的头。‘糯米团!’糯米团仰起小嘴巴,发出微弱的哀嚎声。‘这头狗好傻!’康明天用大手掌来回抚着侧卧在诊察台上的糯米团。被注射了止痛剂的糯米团,以懵懵懂懂的眼神睨视着我,缓慢地眨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摇了两下尾巴。‘它以为只要自己也从楼梯上摔下来,就可以救回上爱!’康明天抚弄着糯米团的耳朵。‘欸?’康明天抬起眼睛看看我,摆摆手。‘有办法治好上爱的确是谎言,但能和狗狗沟通是真的。从小时候,我就可以和它们说话。’‘康明天……’‘糯米团真是一头傻狗。’康明天宠爱地抚着糯米团的毛发和身躯。‘吕泽爱,对不起。’康明天垂下眼睛,像不敢看向我。‘嗯?’‘这是你要下的决定。’康明天凝视着糯米团的眼睛。‘让它安乐地离开吧!’我张大嘴,不明白康明天在说什么。‘它前右腿和左后腿的骨都碎了,把它救回来太残忍了!让它安静地去吧!’康明天静静地说。‘不!不!不!’我跳起来。‘康明天,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我拉着康明天的手臂。‘你救回它!我要你救回它!你是兽医啊!替我救回糯米团啊!’康明天抬起头来看着我,静静地摇头。‘你真的要它那么痛苦地活下去吗?’我的泪如决堤般滑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要!不要!我才不要糯米团死去!我把手放在糯米团暖烘烘的身体上。我颤抖着唇,却无法发出声音来。糯米团像感应到的我的心声般,有点卖力地缓缓半抬起头,眨着眼睛,悲伤地看着我。‘糯米团!不要啊!你不要走啊!’糯米团那对善解人意的眼睛,的溜溜地在我身上转。‘再见了!’我好像听见糯米团跟我说。不!不!不!糯米团!不!但是,我还是得看着康明天那双坚强的手,把针筒中的液体,静静注射进糯米团体内。一直到最后最后,温柔、善良又忠心的糯米团,都像是以洞悉一切的悲伤眼光,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我。再见了!在最后的一瞬,我真的好像听见了糯米团的声音。再见了!糯米团!糯米团在我泪眼迷濛的眼光下,静静闭上了眼睛。我和康明天默默无言地坐在诊察室里。心像被挖空了一个洞。糯米团坐在宠物屋的小铁笼里,以天真懵懂的眼睛呼唤着我那张小脸,挥之不去。曾经有多快乐,就有多伤痛。我讨厌那么公平又正直的人生。但是无可抱怨。因为曾经快乐,才会悲伤。手提电话在寂静的诊察室里响起刺耳的声音。我如被戳了一下般微弹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电话。‘泽爱,上爱她不好了!我们在救护车上,上爱她……’妈妈边哭着边喊。电话那端,传来救护车尖锐的回转声响。四岁那年,我站在客厅中央,抱着还是婴孩的上爱,摇摆着她像娃娃的小身躯,轻轻哼着二十五二○○五年 冬太美丽的东西,从来毕竟只是一场幻影。【永远等待】日本岐阜县飞驒高山‘好大的雪!’上爱用双手圈着咖啡杯,有点失神地凝视着落地窗外宁静地降下的雪。窗外的行人道上,如被覆盖上了一张洁白的棉被般闪闪发亮。‘要不要吃蛋糕什么的?我们自家制的烤起士蛋糕很美味呢!’店主挂着和蔼的笑容,来回梭巡着我们的脸。‘终于等到你的朋友了!真好呢!’老板像替我真心高兴地说。我答不出话来,惟有给店主一个感谢的微笑。‘那我们要两件吧!’上爱瞄我一眼,活泼地向着老板说。老板高高兴兴地退回吧台后。‘姐!回去吧!’上爱用小匙搅拌着只加了砂糖的黑咖啡。黑咖啡一直荡起深深的漩涡旋转着。‘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来了也快一个月啦!’我看向窗外下着大雪的晚街。星星形状的圣诞灯饰串一闪一闪,把整齐洁净的小街道照耀得如童话绘本般漂亮。‘我还想再待一阵子。’我说。‘姐到底在等什么啊!’上爱以无助的表情,怯怯地探视着我平静的脸。我在等待一个奇迹。在我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我曾亲眼看见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应该在两年前死去的妹妹,至今仍好好地活在我眼前。不是以鬼魂的形态伴着我,而是活生生地存活在我身边。那时候,医师说上爱只剩九十天的生命,一直延续至两年多后的今天。在医院中,上爱听到糯米团离去的消息后,好像重新获得了活着的信念,精神一天一天地复原过来。到今天,上爱仍然相信,糯米团用它的性命换取了她的性命。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只知道,上爱奇迹地活下来了。在某种意义上,上爱复活了。应该已经死去的人,真的会再次回来吗?我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滚动。‘想哭的时候,就抬起头看着天空。’康明天说。我抬起头来,天空撒下万千颗雪花。在天空上那么闪亮美丽,在碰触地面时,却会一点一滴融化消逝的雪花。太美丽的东西,从来毕竟只是一场幻影。*第五部二○○三年 秋属于我们的爱情幻境,在某一天,会像被人突然熄掉的房间里的灯一样,变得漆黑一片。【北极光眼泪】‘那是最后一块帆立贝!姐不要跟我抢啦!’上爱没大没小地用筷子戳着我已挂在筷子上的生帆立贝。‘不要啦!’我嚷。‘是我先起筷的哟!’‘妈!’上爱使用必杀技把眼光调向餐桌另一端的妈妈。妈妈没好气地摇摇头,装作听不见般调过脸跟宝姨絮絮谈着。‘以前爸爸最讨厌吃火锅了,说什么吃火锅不卫生,一家人,有什么不卫生的嘛!’妈妈像征求宝姨同意般笑着抱怨。‘是啊!那个人都不像中国人,就只爱吃西餐。不过,做牛排餐作晚饭的时候,他最爱吃的也不过是伴碟的薯条,做菜给他吃,简直是白费心机!’宝姨微眯起眼,露出怀念的表情微笑着。两人在轻轻松松地谈着的人,是已去世的爸爸。她们曾张牙舞爪地互相争夺过的男人。果真是前尘已了。十多年后的今天,两个女人一边优雅地小口喝着啤酒,一边轻描淡写地笑谈着和爸爸共度的往事。‘吕泽爱,你让吕上爱啦!’阿保也加入战团,用筷子戳着我的筷子。同一时间,牧朗也戳着上爱的筷子。‘你们姐妹俩是不是脑筋有问题啊!二十多岁人争一块帆立贝!’座上年纪最小的牧朗以成熟男人的腔调说。康明天和慕儿只是在一旁微笑。晚餐桌上的阵营实在有够奇怪的。妈妈和宝姨、上爱和牧朗、我和阿保、康明天和慕儿分成四对各坐餐桌一端。火锅晚宴是为九个月已过去,上爱好像奇迹地捡回了小命,一直还没有要魂归天国的迹象而举办的。妈妈说要请宝姨和康明天一起来,还叫我唤‘我的男友’阿保一起来弄热气氛。我和阿保分手已超过一年,妈妈好像从没有发现。我懒得跟妈妈解释,便找阿保来当救兵。阿保和慕儿现在一直像双生儿那样,便把慕儿一起叫来了。宝姨看见慕儿来了,又以为康明天与慕儿已经复合。两个妈妈,一脸欣慰高兴的表情,看着晚餐桌上的三对‘小情人’。我们呢!一直在餐桌上交换着眼神微笑。像是一群小孩玩着狡猾的游戏欺骗大人们般沾沾自喜。阿保和慕儿一直静静在桌下牵着手,实在令人恶心。我和康明天自拯救毛公仔事件后,关系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