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银的娘梦见了她的儿子以后,夜间就打算给他黏几件衣裳,但是想来想去,在那里弄钱买纸呢?最后,便想到李家二表嫂的儿子李发,他人还实在,总可借一点,等到秋来新棉花下世,可以纺线卖钱还他。 鸡叫一遍的时候,老人便起床了,这时东方是鱼白色。 她是静等着天亮,好到李发那里去。老人悽惨地坐在小房里想着。钱借到手时,除了买二斤钱纸外,要买半刀金银箔,给他叠些金锭银锭;再给他黏一套蓝衣,一套白衣。但他生前也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穿过大褂,当他十二三岁在过新年的时候,总是羡慕人家穿长衣,那时总是敷衍着说,大了再穿罢,现在他是终于没有穿过长衫死了。在他死后,应该给他黏一件大褂,一件马褂。 天是亮了,太阳在东方放了红彩,老人于是带了希望的心往李发那里去了。但是不久,老人便颓唐地从那里回来了,她的一切的希望现在都破碎了!不经不由地,老人又默想到了她的一生。 当得银的父亲断气的时候,双眼是可怕地睁着,她跪在他的面前说,“放心啊,孩子有我!”于是不多时双眼便闭了,这时得银才三岁。二十年来,为了这孤苦零丁的孩子,人们所不能受的欺负,她竟忍受了;人们所不堪的,她竟挣扎的度过了;终没想到,竟得了这样的报应!一切都不说,将来有什么话可以对他的父亲呢?老人的心愈纷乱,于是又想着他的得银。 那一天到河沙滩去买劈柴,回来很迟,劈柴并没买着。 问他为什么,他说遇见了三千七,此时她还骂他:生就不是好东西,同这一流人交接。但他只是匆匆地将饺担子挑走了,她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当晚得银没有将饺担子挑回,他说是放在张三的更蓬里,平常有时也是这样,所以她也没有理会。但是在吃饭时,他已不似平日般的活泼了,只吃了一碗饭,轻微地叹了两口气走了。她这时才觉着他的神情奇怪,但也没想到有什么意外。当晚打二更后,他才回来,开口便说,“娘还没睡呢?”她说,“等着你呢,今天为什么回来这样迟?”他当时勉强地说:“乘凉去了。”油灯昏昏地照着,好像房中隐伏着阴魂般的惨淡。她是怀了疑虑,究竟不知儿子为了什么,因而一夜也未睡觉。更使她不安的,是半夜里听到得银在梦中叹气。有时还在梦中说: “主意定了,去罢!”她几次想叫醒他,终于不敢,怕的是加重了他的烦恼。 第二天清晨,他的颜色惨白,比他平常赌了牌熬了夜还难看。她故意从容地问他:“昨夜梦里说的是什么呢?”他不自然的微笑着:“娘还不知我是爱说梦话么?”于是他要了白小褂换了,慢慢地扣了,又慢慢地捲了袖子。他的目光从全屋轻轻地移到她的身上,于是出门走了,走到柳树下又回过头来,似乎要说什么而不及说了。她想到这里,更是茫然了,万没料到他从此一去不回了。 她悔恨,她是这样的蠢笨。那时候,她应该追随去,用她全生命的力量;要是果然这样做了,那这一只鸟——她的一生中惟一的一只鸟,决不会飞去的。 “老东西,他用我的钱都不是钱?哼,还要挑子!” 她偶然想到得银的饺挑子存在张三更蓬里,打算将它要回,变卖出去,黏纸衣的钱是有了,还可以请道士给他超渡。他找了张三,张三居然说得银欠他的钱,他已经将挑子变卖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平常不大向别人借钱的,即或为着天阴没有生意借了钱,必定告诉她的,并且张三这人弄点钱就喝了酒,哪有闲钱放账呢?她同他理论,反遭了他在十字街跳着辱骂。 “不讲理的老畜生,好,同你见营长去,你儿子的赃还要拿出来……” 她哭着走着回去,这辱骂时时在她的耳里。 她虽是绝望了,犹幸这是七月半的鬼节的前几日,市上有的为了慈善,有的为了在神前早已许下的心愿,在夜间,请道士为鬼灵超渡。于是有了这种机缘,她在这几天的夜间。总是扶了竹杖,偷偷地踱到那道士们所设的亡魂的寒林之下,恐怕被人发觉,轻轻地呼唤着:银儿到这里领钱罢。 南山阴雨,河水暴涨,沙滩已深深湮没。市上有人提议,趁这鬼节的七月十五,应该备些河灯,免得今年被营长示众的雄鬼们,老是在这旷野中徬徨着。 她得了这种消息,也想糊一个小小的灯,虽然她的儿子并非死在此处,但她总是相信得银的魂是能够回到本乡本土的。但是钱是一文没有,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眼前就要讨饭去,用什么买纸呢?偶然她抬头看见荻柴的破墙上,夹有小小的红块,她将它拿下来,正是一张红纸。她忽然心头一热,眼泪落下,因为这纸是得银去年过新年时买了未用完的。她又很快地将眼泪拭干,恐怕滴湿了这红纸。 为了要竹篾作灯骨,于是她往杨太太的园里去求一棵竹子。她刚到杨家的篱笆前,猛然扑来了一条黄狗,此时她便昏跌在地下,同是屋里出来了人,斥走了狗,将她扶起。犹幸狗还未咬着,可是她那衰老的容颜,已惨白得没有人色。 她将一枝新竹拿到家,辛勤地将竹破成四片,再破时,竹片一软,刀竟落在她左手的食指上。鲜血迅急地流出;她不觉着痛,用了她颤栗的右手抓了一些香灰敷在创口上,用布裹好。她又继续地破下去,只是两手仍旧颤栗不止。 黄昏时,她将这灯糊好了。她看来这是美丽的小小的红灯。她欢欣的痛楚的心好像惊异她竟完成了这种至大的工作。 当天晚上,便是阴灵的盛节。市上为了将放河灯,都是异常哄动,与市邻近的乡人都赶到了,恰似春灯时节的光景。大家都聚集在河的两岸,人声嘈杂,一些流氓和长工们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已经将这鬼灵的享受当作人间游戏的事了。 “瞎了你的眼,踩了你姑奶奶的脚!”吴二姑娘站在一棵椿树下口里放沫地骂。 “踩一下又怎的,摸一摸呢?” 这调笑声传遍了,于是都汹汹地狂笑起来。 “砍头的!” “哦!哦!看那灯!”乱杂的人声,顿时停止了,都转移到河灯上面去了。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红灯引导呢。” 大灯沉重走得迟慢。这小红灯早顺着水势,漂到大众的前面了,它好像负了崇高的神秘的力量笼罩了大众,他们顿时都静默,庄严,对着这小红灯。直待大灯来到的时候,小红灯已孤独地渐渐地远了。 这时候,得银的娘在她昏花的眼中,看见了得银是得了超渡,穿了大褂,很美丽的,被红灯引着,慢慢地随着红灯远了!弃 婴■台 静 农 著 稻子收获了以后,天气是渐渐的清爽起来,严威的阳光,也变成了静恬;尤其在这“秋半天”的时光,太阳隐藏在云端里,微风吹着竹叶的响声,黄金色的万寿菊开放在篱旁,这时候,却令人显然地感到大自然秋色的美。一天的下午,我便在这样的秋色里去访我多年没见面的朋友孟毅君。他是我旧日的同学,我有四年未回故乡,这次看见故乡一切都有些改变了,不自觉地接受了故乡给我以怀旧的凄楚,因此想到孟毅君,便要急于一见。我向家人问明了路,我便穿好衣服,拿了手杖,开了后门走了。当时母亲叫我同一个仆人一阵,我说,“不必,这十来里路,还怕摸没见了吗?”之后,她又说,“天气不好,莫等下了雨。”我便笑着说,“秋天就是这样的。”独自在乡间大路上缓缓地走着,很有一种特殊的意趣。一阵风来,玉蜀宽大的叶子便哗哗地响了,秋虫隐在黄豆丛中,时时不急促地鸣着。我将呢帽拿在手中,任秋风吹散我的短发。我走到沙河的渡口。河水暴涨,河面较往日几乎宽阔了一半,舟子在河的对岸,笨拙地移动他的竹篙。这边岸上,等船的有三四个。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油黑的乡人,面前放一副摇篮,摇篮内躺着一个小孩,大概还没有一周岁;摇篮旁站了一个年轻的妇人,中秋节快到了,伊们想是回娘家的。站在我前面是一个从市上卖柴回家的,盘了辫子,肩上的扁担挂了一个小小的香油壶。我于是坐在河岸的草上,默默地回想到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学做文了,孟毅还开始读《上论》,圆圆的脸,穿了雪青色的洋纱裤。他天姿还高,却很顽皮,一次先生夜间用便壶,里面忽然跳出来一个泥鳅,吓得先生将便壶掷得粉碎,便是他的好身手。我偶然想到这里,独自笑了。过了河,走有一里路,我知道大约是快到了,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家,问了路旁割草的小孩,他告诉我一枝树上有三个喜鹊巢的便是。多年未见面的老友,骤然欢晤,自然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没有什么大的改变,面孔依旧是圆圆的,只是有些老相,而且留了稀疏的胡须;最令我奇怪的,是他年龄不能比我大,不知为什么顶却秃了。回想到以前的历史,已成了另一个世界了。这意外的来客,使他特别的高兴。“近年来在外边生活还好罢?”“为什么不谈别的,开始就问我的生活呢?”我笑了故意这样说。“阿阿,我并不是打听你做官了没有,不过我觉生活很重要,你看我,就是为生活所累。”他苦笑他说了,便匆忙地跑出。听着他在后院告诉他的夫人预备菜款待我。我趁他走进来时,我说:“晚上可千万不要费事,我不大能吃。”“不是的,招呼预备点酒,阿,酒还能喝罢?”我们谈了些过去的生活,彼此都有些感喟;他没想到:我在外边飘流了这多年,竟与他同一样地受了恶命运的拨弄。我们的谈话渐渐有些冷静了,尤其是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虽然在未见面前我以为有千言万语要说。他于是找了新的材料谈起来。“今天上午我从张四爷那里回来,听有胎儿在路前呱呱地哭,我走到跟前看时,原来是一个很胖的胎儿在那里躺着,头上的胎毛黑黑的,可是那紫红的嫩脸,有些被风吹焦了。当时我就想抱回来,又怕妻不愿。……”“到底抱了没了呢?”“妻倒想抱,不过没有奶,她还在踌躇呢。”“要是雇一个奶妈,倒可以。”“雇奶妈么?很不容易有,而且雇不起。”“那么,我想还是不抱好,因为胎儿没有奶是不行的;万一抱了以后,又折磨死了,也不好。”“这倒不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又用决定的口吻说“对啦,还是不抱好。”晚餐时,他劝了我很多的酒。他那长河的鱼和笋鸡,使我更亲切地感到一种田园的美味,我却不觉地喝醉了。为了醉的缘故,晚餐后谈了不久,他便照应我睡了。沉醉的我,一觉醒来,已是夜半。天落了雨,滴在庭树叶上的雨点,和屋檐下的淅沥,已不似六月间的暴雨雷电交加的样子了;同时风很大,从窗棂吹到床上,轻寒是阵阵地袭来,正是秋夜凄清的景况。这时候,酒有些醒了,心里却被酒煎得难受。喉咙发干,要冒烟似的。起了床,擦火柴,点了灯,在桌上找了茶壶,没想到一滴茶都没有。这失望,心里更是焦灼,似乎这时候要有一滴茶在喉咙里,便得救了。我颓然地倒在床上。灯油将尽,放出昏昏的光守着我。那被遗弃在风霜下旷野上的胎儿,无端出现在我的心里。我自责,我同孟毅谈话时,不该破坏他们夫妇对于将要培护这新生命的心愿。现在,雨是这样地下,风是这样的狂啸,能保这新的生命不被这风这雨摧毁么?我打了个寒噤,全身都在战栗。灯已不再昏昏地照,已从它那最后的火焰而熄灭了。雨依旧是不停止地下。我看见:那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在旷野上,对了狂风暴雨狐狐地哭;虽然狂风暴雨能够塞着那哭声,但是那小小的身体充满了新生命的力,犹作强横的挣扎。我想睡下去,极力强制我这不安的心,终于不能够;而且许多恐怖都趁我这怯惧的心透入了。越是焦灼,酒力越是煎迫,更想要一杯或一滴水来救济我这喷火的喉咙。于是想到可以开开门,盛一杯屋檐的雨水。起坐在床上,伸手去摸索床头条桌上的茶杯,两眼望着这屋中所有的空虚,心又纷乱地入了魔幻的境界。那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已经不在旷野而在雨水泛滥的院中了,他对了狂风暴雨呱呱地哭,大的恐怖抓住了我。我仓皇地将被蒙着头,那呱呱的哭声依旧和了风声雨声窜入我的心。我深切地感到,一种新的生命将毁灭而反抗的伟大的力量了。第二天清晨,孟毅将我叫醒,他看见我是和衣睡的,很惊奇。“怎么?你是穿着衣服睡吗?”“昨晚喝醉了,夜间又起来的。”“真不该劝你喝,醉后颜色怎样的坏!”他懊悔了。“今天早晨酒全解了罢?”“全解了!没想到昨夜是那么大的雨!”“雨下了,秋庄稼倒不错,不过秋雨后,却有点凉!”“路上的胎儿,不知怎样了?”“阿,那胎儿么?妻也很担心,今早差人去看,说已不在了,许是有人抱去了。”他轻轻地将我心中的疑惧解答了,心便平和了下去。早餐后,我辞别了。阳光已遍了大地,泉水清清地流着,映出绿色的垂柳,一切都在这秋雨后,感觉到一种新的生意。大路是沙土,并不泥滑。我缓缓地走着,如同昨日来时一样的闲暇。走到一所义地旁,看见一群凶悍的狗在那里各自怒目狂叫,仿佛是为着面前一块黑的东西争执着。渐渐走近了,那黑的东西,已显然陈在我的眼前;许多破碎的布片,中间横卧了一个胎儿的尸身,正是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那尸身满了野狗的牙痕,那肥嫩的小腿,已经失去了,只剩了下胯的半截,现出紫红血色的肉。那美丽的面孔,还未被野狗啮咬,依旧是闭着眼,好像是酣卧在母亲怀里似的。这时候我的全身震栗了。狗见人来,便由两只强悍的将那小小的尸身衔起,一只狗好像咬住颈脖,胎毛黑黑的头瘫软地下垂;另一只狗大概是衔了那血肉模糊的下胯的半截。一群都哄然地跑到义地里坟与坟的深处了。剩余下的,只是几块破碎的布片。我是凄凉的自责,我已成了这罪过的主人了。我知道,这新的生命毁灭的时候,便在这风雨之后。我想,在渺茫中希求自赎,将这一群野狗赶走,再设法找人将这小小的断缺的尸体埋好,在我这负罪的心,或可作万一的慰解。于是我拿了手杖走进义地去。那一群野狗正在快意的时候,见我的手杖挥去,都蜂拥向着我,张了恶悍的嘴,狼一般的嗥叫;其中的一个嘴咬住我的手杖,我用力一拉,手中仅剩了杖柄。在我的张皇中,竟出我意外的一只狗咬了我的腿,疼痛顿使我伏下身坐在地上。野狗们好像知道我已经失了力量,于是又很快地集到那毁碎的尸体的前面了。它们重行快意地啮起,一种咀嚼的声音,震动我的心。我更忿怒,我将那杖柄用力打去,好像打在一只狗的头上,只听了一种嘴中塞着肉块的嗥叫的回声,便寂静了,留下的还是咀嚼的声音。义地邻近的农人,有的认识我,很惊异我为什么坐在那里,而且白裤上染了血迹,他们于是将我扶着送回去。在全室的灯光下,我是默默地躺在床上。妻和母亲都在床沿守着,全室中的情调,是温欣,凄楚。“你是怎么的?”母亲慰藉地问。“呵!”我疑惑地答了,以为刚才所经过的是在梦境里。“问问他,是不是病狗?”叔父的声音在外边问。我脸转到床里,看见我的孩子在美满地睡着,我更疑惧了。刹那间,那血肉狼藉胎儿的尸体,胎毛黑黑的,放在我的眼前,随着便是一群野狗疯狂的咀嚼的声音。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原载1927年3用25日《莽原》2卷6期)———————————————————□m新 坟■台 静 农 著 在这六月里,市上并不像冬腊月那样的忙碌,除了几个乡下人,上市卖柴火和买零碎的什物,好像买芭蕉扇或蚊烟之类,其余大概什么生意都没有;所以掌柜的先生和徒弟们,都喜欢这个清闲月。午饭后,大热的长天,自然都要睡午觉的;这时市上比什么时候还静得有趣,可是乡下人在田间生活,却大大的相反,因为这六月正是乡下人不能偷懒的时期。太阳将偏西了,大家都午梦醒来。隆盛茶馆灶上的劈柴火,烟焰冒得二三尺高,开水壶扑扑地沸腾着。这时候一些人都慢慢地聚集起来,有张二爷,汪老光,萧二混子这些人。他们都在等吴二先生说“■蜡庙抢亲”。“怎样还没来,日头马上偏西了。”有的等得烦了这样地说。“想必是鸦片烟瘾没过足,你信不信?”萧二混子接了说。大家嚷嚷着,好像一窝马蜂。都不提防,从西巷口传出一种破竹般的女人的声音,“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恭喜,恭喜!”大家都听熟了,知道这是疯了的四太太的叫喊。“她又来了!”一个少年烟匠,带了讨厌的口吻说。她果然从西巷口走出来,手拿着一个细竹竿;穿了一件旧蓝布褂,满身是泥土和鼻涕,头发如银丝般的蓬乱在头上;满脸都是皱纹。她大声的叫喊着,嘴边流出白沫。“西厢屋开两桌海参席,东厢屋也开两桌;大厅屋鱼翅席,是送亲的。哈哈,真热闹!招呼作乐,阿,你听放炮了,劈拍,劈拍,劈拍——拍。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恭喜,恭喜。”“恭喜四太太,娶媳妇了!”有人故意地打趣。“同喜,同喜,多喝一怀,这喜酒!哈哈,真热闹,劈拍,劈劈拍——拍!”“四太太,你那手里拿的什么呢?”“哈哈,你不知道吗!小姐腊月腊八就出阁,这是她的衣裳料,你看,这是摹本缎,这是绫绸,这是官纱同杭纺。”她左手拿起那小竹竿,右手一节一节地指着对人说。“四太太真有福,娶媳妇又嫁囡!”“有什么福呢,哈哈,人在世上不都是为儿女吗?嘻嘻,我这一辈事算完了,儿女都安顿了。你看,要不是他们父亲死的早,我也不这样累!哈,招待不周,亲友们不要客气,多喝一杯,这喜酒!”她说了,白吐沫喷得满衣都是的。“那不是来了轿么?请你喝亲家酒呢。”拎茶壶的李大,故意这样说想叫她走,就是恐怕吴二先生来了,免得她在这里打扰。“对啦,对啦,有偏大家,亲家接我喝酒呢,哈哈。”她拿了竹竿向东走了,嘴里还咕噜着,“女儿嫁了,媳妇娶了。”大家目送了她走,吴二先生还未来,都不免有点烦躁,这时候有一个乡下人是顺便在这里喝茶的,他不知道她,于是就问他同位的萧二混子:“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大年纪的女人?”“她吗,她是一个疯子!”“他妈的,没有见过女人这样地出丑,女儿被大兵奸死了,儿子被大兵打死了,自己却疯了,也不知前世作的什么孽!”汪老光愤愤地接了萧二混子的话,睁着他朦胧的醉眼,喷着酒气说。这时候,吴二先生手里拿了一块被汗抹光的木令牌来到了隆盛的门口,向认识的打了招呼,顿时大家静默了。黑云布满了天宇的夜,老更夫昂三打了三更以后,回到更楼上,打梆子的老七正在香油的灯光下,烧酒煨得冒直汽地等着他,每夜他俩都要喝几杯的,因为夜间不能睡,必得弄点酒才好过。“怎么回来这样慢?”老七问。“天黑得很,怕出事,四个栅门都看了一看。”他俩随坐在更楼板上喝起来了。“哈哈,新郎看菜,……亲友们多喝一杯……好好地上轿到婆家去……在家是娇生惯养,在婆家可不行,……”从遥远处隐约地传到这小小的更楼里,老更夫昂三呷了一口酒,双眉蹙着说:“我真有些怕听,好像鬼叫,在这夜里。”“她这将来也不知怎样?”“到这样了,还问什么将来!唉,人世真不能说,没光复前赵四爷在衙门里,给人家说公了事,家里是出一屋进一屋,倒是何等的风光,现在是这样的结局!女儿被兵强奸,儿子被杀,四太太怎能够不发疯呢?四爷死后,四太太自然是眼巴巴地望着男婚女嫁,没想到儿女将长成人,遇了这样的凶事!”“五爷为什么也不问她的事?”“入他的,这不讲良心的!要是他问她的事,倒不致于这样了。那次兵变,他自己只晓得跑;要是着人招呼一声,她们母子不也跑掉了么?他妈的,有了这样的亲兄弟!”“四太太的家产不都归了他么?”“可不是?她家凶事出了以后,他便猫哭老鼠假慈悲地替她伤心,趁着四太太死去活来的时候将红契都哄去了,她是一个女人,自然没心,其实要钱也没用,根都绝了。”“要晓得倘若留点钱,也不致现在没饭吃!”老七忽然想着什么似地将楼门开开,伸头向外探望,见没有什么,于是又将楼门重行关起。“到婆家去可不行……新郎看菜……这喜酒……”那哑哑的声音依旧断续地传来。“遭这大凶险,想是坟地不好的缘故,但为什么五爷家还好好的呢?真难说!”“也许是坟地不好,四爷家是长门,自然是先遭凶险;反正他也不会好的,我活了五十岁了,看的多,恶有恶报,你将来是看得见的。”他俩谈着,喝着,酒已尽了;老七觉得是时候了,拿了木梆下楼走去。“……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先是独自哑哑地在这凄凉黑夜的空虚里叫喊,现在却同了木梆的声音混在一起了。秋节过后,市上渐渐是不大清闲了,四太太已不常在街上,但大家也并不感到寂寞,好像她已经从人们的心中遗忘了。四太太可是较以前更寒瑟了,她几乎成天都在她儿子浮厝边守着,要是从南乡往市上来,经过那大河旁的小义地,便可以看她在那里;她那颓丧的神情,与无力眼色的惨光,见了人来时,她总是要招呼的:“请进来,喝一杯喜酒罢……看看新郎……”“你怎么在这里呢?”有时候行人是这样问。“怎么?我家在这里,你不知道吗?”她因为人家不知道她住在此处,便有些愤愤,“你看,我的儿子,我的新媳妇,不都是住在这里么?”“小姐呢?”“女儿么?是人家人,已经出嫁了!”她于是高兴起来,发出一种直嗓音的“哈哈”笑声,“你晓得么?女儿嫁了,媳妇娶回了。”气候既已交秋,正是多雨的时令。这一次连阴了六七天,市上的人更不注意四太太的行动。一天的下午,一些人都在南栅门外,有的在卖熟牛脯的桌旁喝酒,有的是在买饺子,南湾的地保周大发,和老更夫昂三都在这里。“你该晓得,四太太是不是死了?”昂三向地保周大发说。“你莫要提了。她老人家哪里死了?下大雨的那夜里,还闹了一件事,就是河那边刘二爷家里的小金过河来请医生,戴了斗笠,提了小灯笼,正走到南义地边,她老人家便在义地土地庙里叫起来:‘来罢,看看新娘。’小金抬头一看,正看见一个白头的黑影,在那里摇动着,小金以为是鬼,提起脚步就跑;她老人家却叫着赶来,那样的滑路,小金竟跌倒地下昏过去了。刘二爷家老是等小金不见回来,随着又叫两人过河来,倒看见小金的灯笼挂在土地庙前,她老人家还在叫:‘……哦,好意变成恶意,叫你看俺家新娘,你跑……’他们很奇怪,于是不多远就见了小金在地下哼。”“该小金倒霉,胆量也太小了!”昂三说。“以后刘二爷找我,说小金病倒了,叫我将四太太关起来,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其实我有鸟的力量关她?”“今天我走那里过,见她是睡在她儿子棺边,想是天晴了,她又搬到原处。听旁人说她是病了,但嘴里还是‘新郎’同‘女儿’地叫着。”王九插说。“哪弄吃的呢?”“她那邻近的庄子,倒不断有人送点饭,她既不大在街上讨饭,要是没有人送给她吃,不早已饿死了么?”“一个人到她这样,什么都算完了。”“真是,谁也没想到,她老人家是这样的结果!”重阳节的前一天,从隆兴茶馆里传出了四太太的消息,就是不知怎的,她将她儿子浮厝上草燃着了,她便被烧死了,据说她这事发生在夜间,人们都在梦中的时候。去看的人很多,在这一大堆浮厝的灰烬里藏有一个小小的黑团,这便是她的尸体,大家都为之叹息,有些妇女们为之流了眼泪。有的说,“幸而她女儿的棺不在这里,不然,她母子三个都要这样葬送了。”地保告诉了她家五爷,出了钱,将那灰烬埋在一起,筑了一个小的新坟。从此以后,每逢无星无月的黑夜,老更夫昂三总是同着老七一块在街上打更或敲梆子。但有时候,仿佛还能隐隐地听着一种凄惨的声音:“……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十二月十一日,晚(原载1927年2月10日《莽原》2卷3期)———————————————————烛 焰■台 静 农 著 晚春的一个早晨,市上人早餐以后,大家都期待着吴家的少爷出殡。妇女们盼望更切,在后街住的,却早到认识家的店铺里等着。这些人好像上元节看春灯似的,然而大家的心情却不是那样的愉快。有些人家将表示哀悼的门灯已经挂在门口了,虽然烛犹未燃。“说是辰时,现在应该发引了。”天宝号的东家王华亭向他对门糖号的管事江仲和说。“要真是辰时,就该到了,为什么现在还无消息呢?吴三爷家近几年命运实在坏,这样好的少爷居然不在了,没想到将媳妇娶到家冲喜也无用。”“依讲冲喜是见效的;不过新入一到家,病人即有起色才好;要不然,是不好的。吴家少爷当喜轿到时,还在床上发烧得人事不知呢。”王华亭有经验似地说。“唉,人的运气真不是玩的,什么事都有一定的安排啊!”“对啦,吴三爷他就是这样;娶了媳妇,死掉儿子,谁也没想到的。这年轻的寡妇……将来……”这时候开路铜锣的声音,镗镗地响起来,大家都知道吴家的灵柩是快到了,于是都伸了头向南望。不久,棺是到了,送棺的人很多,有老人,有少年,都是很凄楚的,在棺的后面,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穿着通身的白孝眼,拿着引幡,有认识的说是死者堂兄的儿子。在棺的最后,一群妇女们拥了一个白服啜泣的少妇,头下低着,走路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伊的哀伤不胜的样子,使大家更敛容地注视,大家虽平日不认识伊,然而知道伊就是死者的新妇。棺是渐渐地远了,伊也随了棺渐渐地离开了人们的注视,有些妇女们依旧含了眼泪向伊的背影怅望。“这姑娘真可怜啊!”“姑娘是这样的漂亮,婆家和妈家,又有钱又有势,偏偏命薄!”“吴家少爷并未听说有病,居然一病就去世。”“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可是吴家少爷生就无福,有这好的妻子反而不长寿。”“为什么冲喜也无用呢?”“是呀!去年张家二少爷不是冲喜冲好的么?”妇女们都是对于命运不可挽回的太息,纷纷地议论起来。伊是伊的父母唯一的女儿,伊没有姊妹,伊没有兄弟。伊既颖慧而且美丽,从幼小到长大,无日不在双亲珍爱的怀中。一天伊的一个远亲表叔来,——便是伊的媒人,他是受了吴家的托,来要求伊早日出嫁。他曾表示吴家少爷是在病,但病却不是如何厉害,据吴家双亲的意思,是希望伊能过去冲冲喜。当时伊的父亲听了,便有些踌躇,于是模糊地回答了他,就是说嫁妆恐预备不及,等想一想才决定;而且一再申说:一生只这一个女儿,总想事事妥帖,作父母的才能放心。当晚伊的父亲便同了伊的母亲商议。“吴家要翠儿去冲喜,到底要不要答应他呢?”“我想还是迟迟,现在什么也预备不及;吴家少爷病既不厉害,何妨跟他说,等一等,两家都从容些。”伊的母亲说。“究竟吴家孩子病得怎样并不清楚,也许病得厉害。”“啊!”伊母亲很惊异地表情,“既然是这样,那么,还是迟一迟再说。”“女儿毕究是人家人,你不答应也不成话。”“那么,”伊的母亲深深地叹了气,“或就答应吴家,我想,当不会有什么……”“那么就要预备。明天就可以回人家的话。”第二天伊的事便决定了。又过了几天,伊的母亲便告诉了伊,但没有说到冲喜。伊很羞涩而且茫然,好像感觉到将孤零地向另一个的世界走去。在伊的出嫁的前一晚,男女的宾客来得很多,伊家的远亲近邻,都来参加伊的盛礼。伊的父母也非常的欢慰,很忙碌地招待来宾。伊的亲近的姑母伯母舅母和姨母们都有很好的添箱礼。伊的姑母在大众的女客中,向她们夸耀她的侄婿:“俺的翠姑真是有福气的,女婿是那样的漂亮。听说他的学问一切都好。”“是啊,一个月以前,我还见着他呢。实在长得好!”舅母说。“姐姐的心也算安顿了,女儿嫁了这样的人家!”姨母接了说。“你看,她是这样的忙,都是为了女儿。”她们谈到这里,伊的母亲正从别的房中走来,向大家欢欣地笑,往伊的屋里找了东西,却又匆忙地走了。当女宾在正堂屋吃饭的时候,母亲都招呼了以后,便悄悄地到伊房中,见伊在床上独自倚卧着,在那里嘤嘤地啜泣。母亲知道,这正是少女将出阁的意态。问伊想吃点什么,伊拒绝了,什么都不愿吃。于是母亲坐在伊的床沿,低声地同伊说:“到了婆家去,一切事都要放好,千万不要像在家随便的脾气。吴家少爷在病着,我的意思本想迟迟,不过吴家一定要冲喜;父亲也无法,总觉女儿是人家人,只得应允了。不过日子很急,衣裳嫁妆都预备不来,父亲说,将来要什么再买罢。现在叫刘妈去待候你,顺着再侍候病人。事事要谨慎,因为婆家比不得家里。好者听说婆婆性情好,又没有妯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