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26

祖。这个微笑使蒋少祖幸福。那种休憩的安宁是来到了他底心里。他觉得很意外。他愉快地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是真的明白了她底价值!”他想。但当发现有几个年青的男女向他走来时,他重新露出了忧愁的、疑问的表情。这几个年青的男女,是属于喜欢保留名人底签字的一类的,他们要求蒋少祖签字。男学生们是直率而恭敬,但女孩们却露出那种热情的羞怯来,互相笑着,犹豫不前。陈景惠提着上衣站着,向她们笑着了解的、赞可的、优美的微笑,如在交际场中应做的,但她心里是愤恨和轻蔑。“蒋先生,请你……”女学生说,笑着伸舌头。“啊,啊,好的!”蒋少祖匆促地说,接过她底美丽而精巧的签名簿来。“你们学校里,有各种活动吗?”突然地,陈景惠走上前来,笑着高声问。“我们学校里很不满意……”女学生严肃地回答。还想说什么,但止住了。“啊!”陈景惠笑着点头。“这些学生多么单纯可爱!”学生们走开后,她快乐地向蒋少祖说。陈景惠,对这个世界,首先是希望,其次是恼恨。但因为随后一个小小的机缘,她感到她底姿影是依然在这个世界上辉耀着,对这个世界底色彩和价值得到了结论。在学生们走开后,望着空旷了的会场,她脸上有严肃的、兴奋的笑容,好像她极想跳跃起来攫住那摆在空旷里的,别人所不能看见的一切。当他们走过廊道,经过会客室门口时,一个朋友从会客室出来,拦住了他们。一个盛妆的、满面笑容的年青的女子站在门内。朋友向这位女子介绍了蒋少祖夫妇。蒋少祖露出一种踌躇来。陈景惠注意到这种踌躇,笑着走近这位女子。在那种不安的、仇恨的情绪露出了征兆时,由于新的经验,陈景惠就兴高采烈地笑着,表现出贤淑的风韵来,走向这位女子。“她怀疑我!可恶!”蒋少祖想,皱着眉头走进来。他们拉开椅子在圆桌旁边坐下来。那位朋友,尽着上海的骑士的职责,替这位美丽的女性拉开了椅子。蒋少祖在桌上搓着手,皱着眉头听着陈景惠和这位女子底谈话。陈景惠底寒暄,问话,和答话几乎占领了全部的时间。这位女子,就是给蒋少祖写信来的那一位,她希望结识蒋少祖。她是那种在革命底潮流里流浪过的、糊涂的、但美丽而敏锐的女性里面的一个。她底女性的才能使人原谅她底一切愚顽。她底美丽浪漫使人们把她底小聪明当做无上的革命的智慧。人们可以看出来,在她底身世里,是有着无数的痛苦的,但由于反省能力底缺乏,她轻易地便忘记了这些。她托着腮,笑着,不时看着蒋少祖,回答着陈景惠底问话。陈景惠底热情使她脸上有沉思的、严肃的表情。她不时用手巾擦嘴唇。她极注意嘴唇;对于一个修饰过的嘴唇能够表达什么和启发什么,她是有着极高的领悟的。她在笑的时候便垂下眼睛。她底整个的身体,是好像粘在什么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上。而在这一切里面,在这种胶粘里面。是显露出一个拘束着的、经常的、严肃的冲动。这种东西感动了蒋少祖。“这个女子有一种深沉……这种女子,适于做一个最好的听话者,适于那些艺术的、宗教的、哲学的谈话!她听着,一面注意着自己,微笑是含蓄的,并且她常常舐嘴唇!”蒋少祖想。愁闷地看着陈景惠。“她到底有什么价值?”他苦恼地想。“蒋先生什么时候在日本?”这位女子笑着问。“我们……”陈景惠说,但沉默了。“那是四年以前。你去过日本吗?”蒋少祖问,快乐地笑着。“没有。我很想去。”她轻轻地笑,舐着嘴唇。“多么好的风度!完全看不出写那封信的热情,但是可以感到!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蒋少祖想,同时,由于一种自觉,瞥了陈景惠一眼,露出了深重的忧愁。“这个时代太令人苦闷了。”这位女子说。“因此便要追求,我从你每一部分都看出来!”蒋少祖想,看着她感到锐利的愉快。“也没有什么。”他严肃地说。“现在几点钟了?”他问陈景惠。“十一点。”陈景惠看着表,冷淡地回答。“好,再见。”蒋少祖说,有了彻底思索一切的要求,站了起来。“好,再见。”这位女子笑着站起来,柔和地说,低下了眼睛。在她底身体各部分,蒋少祖看出来一种拘束着的冲动。这种冲动,在一切条件具备的时候,就会冲破任何法律,而燃烧成狂炽的火焰。这位女子身上的一切都启示着这种火焰。蒋少祖有着快感、恐惧、和迷惑,从她身边走开。“请您时常指教。”这位女子说。“蒋先生当然要指教。”朋友愉快地说。“哪里,太客气了。”陈景惠妩媚地笑着,说。蒋少祖疑问地向陈景惠看了一眼,然后恭敬地向这位女子鞠躬,走了出来。“我要思索这一切,这一切!”走到街上,他想。“这位密斯杨很坦白,啊!”陈景惠说,挽住了他底手臂。“是的!”“今天我很高兴!”“你不觉得疲倦吗?”蒋少祖突然用虚伪的、忧郁的声音说。“啊,你不疲倦,这样很好……我觉得,我们两个人,是孤独地在这个世界里斗争着,斗争着,现在又回来了!”他用那种特别忧郁的声音说。上一回 返回目录 下一回|文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 1.11财主底儿女们 1.11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一陆牧生失业了。依靠着岳母底积蓄和妻子底首饰,在他失业的时候,这个家庭度着苦恼的生活。孤孀的岳母便在这上面建筑了她底权威。她用她底积蓄放债、典房子、上会——做南京底老人们所能做的一切。这些老人们,他们必须做这些才能维持生活。这些老人们,在南京社会里,是有着看不见的、可惊的势力,堂皇的、政治的南京就是在这些老人们底幽暗的生活经管里建筑起来的。但老人们自己对这个毫无知觉;他们都是前代的遗民。他们之中的煊赫者是金小川的一类,他们多半是可怜的、孤零的老人。蒋家底姑母,从二十三岁起,便度着孤孀的生活,她底一切是极艰苦地建立起来的——特别因为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几十年来,在她心中的最强的渴望,便是老年的统治权。最近几年,她和女儿女婿不停地争吵,争取这个统治权。不时的,在这个家庭里,两种观念所燃起的火焰,扑击着。陆牧生夫妇认为老人应该退隐,但老人感到,在他们底生活里,她是真实的基础。在陆牧生赋闲的第二个月里,夏天,大家的心情都坏,陆牧生和老人之间又起了一次激烈的争吵。陆牧生打碎房里一切磁器,出去了,三天没有回来。老人准备下乡看侄女,但沈丽英底哭泣和恳求留住了她。和解了以后,又过了半个月。老人不愿因女婿底失业而放弃她底生活节目。她依然上会、收帐、打牌……下乡以前,老人领孙儿陆明栋到夫子庙去找一个船户要债。三年前,她借给了这个多少有点亲戚瓜葛的船户五百块钱。这个船户以前做生意,但被秦淮河底繁荣蛊惑,把生意丢掉,凑了足够建造一只大花船的钱,到河畔来碰运气了。但当他照着别人底样子,节衣缩食地,狼狈地过活着,把第一只花船放到河里去的时候,恰好在这个时候,市政府颁布了国难时期取缔娱乐的命令。接着河水发臭了。于是,这个可怜的冒险家,便陷到人们常常看到的那种不幸里面去了。花船,原是寄托了一切好梦的,是空虚地泊在河畔,泊在这个船夫底棚屋后面;当风雨摧毁了他底棚屋时,他便不得不把他底可怜的家迁到船里去,支起锅炉来。如人们所常见的,这些简单的人,不冒险就要灭亡,而冒险,正直的冒险,仅仅才开始,就把一切全粉碎了。消耗了他们底最后的精力,他们便屈服了,于是被弃置在什么一个角落里,和这个喧骚闹动的世界除了债务以外没有别的联系,但给这个世界添了一个沉默的、静止的、骇人的洞窟。蒋家底姑母已经有半年未来索债。最后一次的痛苦的印象使她退避了;与其说是她宽恕了这个不幸的冒险家,宁是她惧怕痛苦。但金钱的损失使她更痛苦。她决定在下乡前把这件公案——用她自己底话说——弄清楚。她带陆明栋同来,显然的,她企图使孙儿认识这件公案,而在将来继承她底事业。但这个最后的审判对于秦淮河畔的沉默了的不幸者毫无影响。这个不幸者用骇人的沉默和麻木接待了她,像接待来自这个人间的任何事物一样。是南京底酷热的天气。老人在夜里腹算了帐目,想了对方底穷苦和自己应该采取的态度,清早便动身。她答应陆明栋在要到钱——即使是一块钱——以后便上奇芳阁吃包子。她是的确期待着这个小小的欢宴的,因为,要到钱,即使是少数的钱,缓和了她底良心底痛苦和金钱的痛苦,那种愉快,她是熟悉的,是值得庆祝的。她不愿惊扰别人,在巷口便下了车。内心底准备使她有着矜持的、刚愎的表情;但她底脚步是焦躁的。她敲门,轻轻地呼唤着。她明白这种痛苦,想到在门内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就发慌;她低下了眼睛,眼里有泪水。“我这个人真太不中用!”她想,重新露出了刚愎的表情。“天太热!太热!”她自语着。忽然她发觉,她在心里准备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啼哭的、悲哀的感情。邻家的麻脸妇人向她摇手,又摇头,然后指示旁边的发臭的小巷,好像所指示的东西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陆明栋扶着祖母走进了发臭的小巷。他们看见墙壁已经坍倒。老人伸头向墙内看,同时听见了巷口有嘘嘘的声音。刚才的那个妇人,因为一种难以说明的激动,走到巷口来,向老人神秘地做着手势指示着河边。姑妈点头,又向破墙里面看。“怎么弄成了这样?那些东西哪里去了?……这还了得!”她惊吓地说,看着破墙里面的可怕的不幸。“奶,臭得很!”陆明栋说,皱着眉。“这还了得!”姑妈想,忘记了向巷口的妇人致谢,走过了巷子,看见了在太阳下浮着肮脏的泡沫的绿色的河,同时闻到了更重浊的臭气。姑妈掏出手帕来掩着鼻子,在看见晒成黑色的花船和船内的东西时站住了。那个邻家的麻脸妇人,因为好奇,走出了自家底后门,站在门前的阴影里。酷烈的太阳蒸发着河上的臭气。从两岸的密集的房屋底腐蚀了的骨架下,经过垃圾堆,黑色的臭水向河里流着,在阳光下发亮。周围是深深的,夏日的寂静和困倦。河岸上奔跑着野狗。远处有剧场底锣鼓声;楣柱脱落的、旧朽的花船系在河边。姑妈最初看见的,是窗内的一个赤裸的、焦黑的身体,它底右肩暴露在阳光里。从这个肩上望进去,姑妈看见了垂着的灰色的、破烂的布幅。船头上有着几片烂了的木板。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姑妈踌躇地站着,觉得无力跨过面前的发臭的水塘。船上无动静,没有丝毫生命底表征。那个赤裸的、骨*'*'的、焦黑而弯曲的上身依然停在窗口,好像它是决不会再动一下的了。邻妇发出了一个喊声。接着又叫了两声——用那种非常单调的声音。最后,邻妇焦急起来,走到花船底踏板前,弯腰向着窗内。于是那个可怕的上身运动了,有一颗头发稀落的、沉重的头探出窗子来,向河岸瞥了一眼。“周得福!”姑妈,鼓起了她底所有的勇气,叫。“您老人家下来。”邻妇说,由于奇怪的理由,露出了敬畏的神情,走到旁边去。周得福向姑妈凝望着。当他认出时,他底嘴——假若还能够叫做一张嘴的话——张开来,流下了涎水,而他底头颅,像木球在弹簧上一般,在他底细长的颈子上颤动着。长久地,这个周得福颤动着,流着涎水。他用那种可怕的、无表情的眼光注视着河岸,渐渐地有了激动,他底手开始在窗槛上抓扫。姑妈发慌,全身流汗了。“周得福——听说你,我来看你!”她喊。“老人家,进来坐。”周得福发出声音来,说,于是缩进头去。姑妈看见窗口的那个上身在哮喘。“他叫您老人家上去。”邻妇皱着眉,敬畏地说。“不,请您转告,说我走了!”姑妈说,流泪了。“也实在……”邻妇说,“周得福!周得福!”她喊。这次探出了一个女人底浮肿的脸来,脸上有做出来的笑容。“沈三太太,您要是不嫌脏……”她,周得福在这个人间的法定的同盟者,谄媚地笑着,说。当她移动时,姑妈看见她是同样的赤裸着,战栗了。“不,不。……我来看看!”姑妈说,摸出了钱袋。“请您交给她——真是造孽。”“请问您老太太是他们底什么人?”邻妇为难地,殷勤地笑着,问。姑妈脸发白,踩到泥沟里去,摇晃了一下,向上面走去。但陆明栋依然站着,满脸流汗,疑问地、苦闷地看花船,或者说,曾经是花船的这个骇人的洞窟。姑妈回头喊他。陆明栋是被周得福底女人底那种样子骇住了。周得福底女人,当姑妈把钞票递给邻妇的时候,便火热地望视着,而且伸出赤裸的上身来。陆明栋感到了强大的苦闷。“拿来,两块钱,我看见的!”这个赤裸着的女人叫。邻妇底脸上有了痛苦和嫌恶,把钱交给陆明栋,转身走开去。陆明栋,带着极大的虔敬,和极单纯的少年的谦逊,走上了踏板,把钱交给那只可怕地伸着的手。陆明栋看着这只手,觉得这只手有某种神圣,在心里怀着敬畏。交了钱,他站在踏板上,以闪灼的眼睛盼顾。他觉得这个世界是起了某种变化了。“谢谢你,大少爷!”这个女人突然用假的、温柔的声音说,笑着像少女。陆明栋咬着牙,勇毅地咬着牙,跳下了踏板。“明栋,我叫你,听见了没有?”在巷口,苍白的、眩晕的姑妈厉声说。“走,死囚!来要债反贴本!我是行善,人家晓得了又要说我不中用!不准告诉别人,知道不知道?”她愤怒地说,走出了巷子。“但是,也的确想不到!”姑妈变了声音,自语着。“可怜原是好好的生意人,偏是心里一动,看上了秦淮河!说起来倒是我害了他!当初要是不借给他,他也不会造什么船的!可怜秦淮河当初那般光景,哪一天不花天酒地。但是害了多少性命啊!”她烦恼地说。显然她心里有着苦闷。刚才的那一切是很可怕的,姑妈已经失去了那种准备哭泣的,悲哀的感情。她经历着那种苦闷,觉得在心里有什么东西没有弄清楚,并且不能忘掉,她恍惚地,烦恼地自语着。“这还了得!”她想。她没有把这个思想用任何一种方式说出来,因为怕陆明栋知道她底弱点。她暂时不能明白这个思想底意义,但觉得对于这个人间,对于她自己,她必须经常存着严厉的警惕。在来到那个河岸以前,姑妈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在离开河岸后,她装做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并自以为是真的——姑妈喜欢把一切都弄清楚——心里却有着渺茫的、不确定的苦闷。她不能让这种苦闷继续下去,像一切老人一样,她不能让任何一种陌生的东西进到她底固定了的,清楚明白的心里来。于是,代替那个计划好了的,庆祝金钱的、道德的、凯旋的欢宴,她走进了夫子庙一家菜馆,要了香肠和酒。陆明栋露出深沉的、勇毅的神情喝着酒。姑妈沉默地看着他,一点都不阻拦。像每年一样,姑妈到龙潭乡间去作消夏的小住,享受单纯的亲戚关系所给予的温暖,权力,和“我是存在着,生活着的”这个信念——这些于姑妈都是必需的。用她自己底话说,她是去看姨侄女。她用兴奋的声音说这句话,脸上带着骄矜的、欢乐的光彩,因为她在这句话里说明了别人用另一种方式说明的,强烈的东西。人们时常看见孤零的老太婆,精明而兴奋地在街上走着,提着为老年人所特有的,使年青人感到苦恼的行李——白布包袱之类,而用大声和所遇见的一切熟人说:她是去看姨侄女。人们觉得这是无谓的——看姨侄女。老太婆们不能用另一个字眼来说。但老太婆们是在这里说明了她为它活着的那个强烈的,主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沉默使人们距离,言语——人们只能使用自己底那一句话——也不能使人们互相交通。在南京底有名的苦热里,老太婆不知疲倦,到处跑着。姑妈到龙潭去,安排好了应该遗忘什么,和应该得到什么。于是姑妈果然就满足了。姑妈很有做客的嗜好。姑妈有着做客的全套的语言和风致,有时还有眼泪,但姑妈正是在这一切里面才经历到可惊的真实和感动。当她带着假的笑容向她底姨侄女高声地夸张并假造一切生活在苦恼时,她眼里就有泪水;并且由于她所感到的“看姨侄女”的欢乐,她在心里真的哭了。“这一年来,我老太婆是无时不在想你啊!秀英,我底儿子!你晓得老太爷是死了啊!”姨侄女属于蒋家底支系。每个人的生涯里总有一段辛辣的故事吧,于是,在这些辛辣之后,穷困的蒋秀英嫁到乡下来了。丈夫是很有趣的矮子,并且是勤劳的好人,叫做黄润福。五年前,龙潭底人们是不知道有叫做黄润福的这个竞争者的,但现在,由于命运底犒赏,黄润福夫妇就建立了他们底王国了。黄润福是想不到人们为什么会进城的。姑妈底姨侄女,和从前生活过、梦想过的地方隔绝了,心里有着深深的寂寞。但她也能够被安慰,因为她觉得她是能够服从黄润福的。黄润福在龙潭街上有一栋房子,旧了;在小坡下有一座新建的、宽敞的草房,就住在草房里。现代的人们是没有这种享受了,在你看到这种草房,这种大的、发油亮的竹椅子,这种好客的主人,和属于这主人的周围的一切土地,一切山坡,一切稻子和一切瓜果时,你便知道这种享受是什么了。黄润福和亲戚们没有来往,因为他们从前欺凌过他。他和什么人都不来往,但用一种可惊的礼节欢迎着拜访者。那种礼节底力量真是可惊的,因为,在你所没有注意的时间里,一切糖食、蜜饯、瓜果,都在污黑而发亮的大桌子上陈列出来了;就连那系在柳树下的驴子都动着蹄子和耳朵,并且温柔地嘶鸣着,表现出这种欢迎来了。但这些糖果和蜜饯,多半是黄润福自己吃掉的,他是非常好吃,有一个可惊的舌头和一个可惊的胃。姑妈很安慰地感到,在这个乡间,在黄润福夫妇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姑妈感到,这两年来,她底一切全变化了,惟有这里没有变化。在这片领土里,她是依然享有着从前的一切;一切殷勤,一切客气,一切感情底夸张,和一切深远的情怀——寂静的、忧郁的、古旧的情怀。姑妈领陆明栋和蒋纯祖同来。第一天,姑妈和侄女谈论苏州底事和自己底一切苦恼。第二天,黄润福把姑妈扶上驴子,大家到塘边去钓鱼。在茅亭里,侄女替姑妈捶弯鱼钩,而从这个想起沈丽英和蒋淑珍来:她们,在三年以前,曾在这个茅亭里钓鱼,曾在这里把针捶弯,当作鱼钩。姑妈把鱼钩投到水里,看着水面大声地说着话,侄女脸上有安静的、忧郁的表情。黄润福卷着裤管坐在木凳上,从布袋里掏出花生和酸梅来——这个布袋是挂在驴子身上的,上面有着动物底骚气——吃着,同时凝神地听着姑妈。驴子系在茅亭旁边。两位少年是投到远远的田地里去了。“钓鱼要有耐性。”姑妈大声说,看着水面,“这一年,秀英,我是多么想你啊!我梦见你驮着稻草,又梦见你生了小孩子了。你什么时候就要生呀?”侄女脸上有严肃的,特别严肃的笑容,看着水面。因为某种情绪,她底手动了一下。“丽英怎样?”她问。“她苦啊!她太软弱。为人不能太软弱。牧生这个人,把事情丢了——昨天我跟你说了的。秀英,在她们几个人里,到头来还是你好啊!”姑妈说,凄凉地笑着;而因为酷热的缘故,好久地保持着这个笑容。“鱼来了,看我这个老太婆!”她拉动鱼钩,又放下去。“姑妈,您要放远……您请尝尝梅子。”黄润福甜蜜地笑着说。“看,还叫姑妈,我知道你要吃光了!”蒋秀英向丈夫说,忧郁地笑着。黄润福有罪地笑着,藏起了梅子,然后拍了几下衣服,站了起来。“姑妈,看我来钓吧!”他说,甜蜜地笑着。接了钓杆,坐了下来,他就变得多话了。同时姑妈也多话;姑妈怜爱地笑着。于是,他们两个人就不停地、轮流地说着。蒋秀英忧愁地笑着,听着他们。“你想想啊,姑妈,从孙传芳过龙潭那年子起,我就只进过一次城!蒋秀英进过三次城,有一次,姑妈您过五十岁!……啊,鱼来吃了!”“你动得太快了!”姑妈精明地说。“孙传芳打南京的时候,我们母女带明栋到龙潭来避难,那才避得巧啊!山底下整夜地开火,……”姑妈说,看着辉煌的田野。“就是润福记性好!那时候阿龙逃掉了,去当警察,还带着王家的姑娘,是吧?”姑妈向秀英说。“革命军进南京城的时候,大炮对着鼓楼开,又对着洋鬼子底教会开!……老太爷在苏州就急死了,淑媛她们相信教会呀!”“提起你们苏州来*媸牵Γ被迫蟾K担笊鞠ⅲ耙晕蚁缦氯丝蠢矗寐瑁*不是说见外的话,我是不赞成那些小姐们的!”他说,但显然“苏州”使他感到荣耀。他看了蒋秀英一眼,显然,在这里,这个固执的好人和他底妻子有着斗争。“不过,老太爷一生一世,那样大的一个家,又那样有钱,唉,天不公道啊!……鱼简直不吃了!”“是啊,要是天公道,金素痕那样人家早就遭雷殛火烧了!你想蔚祖……”姑妈停住了,发现蒋秀英在流泪。蒋秀英向着水面,肩膀靠着亭柱,用衣角揩着眼泪,竭力压制着自己底激动。姑妈一静默,她就哭出声音来了。“儿啊!可怜,儿啊!”姑妈说。秀英突然转过身子来,跌到坐椅里去,蒙着脸,抽咽着。“我们底……老太爷啊!”她,这个“蒋家底女儿”,哭着,说。黄润福怜悯地看着她。显然这个好人一时不曾想到她底哭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唉,哭有什么用啊!”他难受地大声说。“……看,鱼来了!”他站起来,提起了钓杆:他钓到了一条鱼。姑妈,正在揩着眼泪,向着鱼怜爱地笑了。…………在暑热里面,田野里有着干枯的、灼烧的气息。蒋纯祖和陆明栋沿着稻田里面的弯屈的小路向茅亭走来。蒋纯祖是挟着两个很大的西瓜,陆明栋,手里拿着枝条,沿路鞭打着稻穗。他们两个人都兴奋、发赤、流着汗。“你哪里弄来的西瓜啊!”黄润福耽心地叫。“我们偷来的!”陆明栋回答,显然他觉得光荣。“唉,我们自己有西瓜啊!”黄润福说,甜蜜地笑着。“没有关系……”蒋纯祖说,但站住,而且脸红了。蒋秀英,他底陌生的、远房的姐姐,用泪湿的、悲凉的眼睛看着他,使他脸红了。他放下了西瓜,走到水边,有了眼泪。“纯祖,我们钓到了鱼!”姑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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