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费钱,没人理她。到了傍晚,旧墙和旧门楼已全部拆平,众人在清理废砖烂瓦。严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枣树下的太师椅上,还板着脸不高兴呢。费墨坐在她旁边劝她: “费不了多少钱,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捣着地: “他这那是砌墙啊,他这是淘气!” 突然想起什么,换了笑脸,对费墨说: “俺石头老说,他在电视里说的话,都是你写的。他从小淘气,我不在身边,你替我多说说他。” 费墨: “老想来看您,守一老不带我来。守一老跟我说,他从小没了娘,是您带大的。他上学的时候,还是您卖了一对手镯,给他交了学费。” 老太太笑了: “让他上错了,如今飞得远,看不着了。” 费墨: “电视上能看到。” 老太太将脸别到一边: “他在上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孩变了。” 突然又指费墨的脸: “孩儿,你脸上气色不好。” 费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这里有时候有些发闷。” 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但起锅的时候,将灶上一大盆肉汤撞洒到地上。严守一走过来喝斥道: “我靠,越帮越乱,去干点正经的!” 陆国庆叫来的两个镇上的厨子一个胖,一个瘦。那个胖子拦住严守一: “哥,让她在这儿吧,香。”“ 沈雪有些洋洋自得: “看,大师傅都说我炒菜香。” 那个瘦子说: “不是说你炒菜香,是说你身上香,搽什么了?” 众人笑了。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 “费老,开饭了。” 又挣着脖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 “洗脸吧——热水!” 这是前天傍晚,严守一、费墨和沈雪从长治车站下火车,一出站台,台阶上摆着一溜脸盆,每个脸盆沿上搭着一条油渍麻花的毛巾,一个脸盆前站着一个山西妇女在扯着脖子喊: “洗脸吧——热水!” 洗一次脸五毛钱。现在沈雪在院子里拖着腔喊,大家都能听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准备洗手吃饭。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 “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 “马屁拍的不着调。” 吃过饭,出了一件事,杜铁环的大儿子也来帮忙,临散场时,他想把拆下的门楼的废木料扛回家搭猪圈,一不小心,被铁钩撞着了脸,差一点就撞着了眼睛,脸上被刮了一个大血口子。沈雪赶忙跑屋里翻包找出“创可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往脸上粘贴。一下没贴准,又揭下重贴。杜铁环的大儿子刚才脸上流血没说什么,现在被沈雪拉到怀里,可能闻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动。严守一看到杜铁环的大儿子激动出一头汗,想到自己小时候,脸被芦苇刺出血道子,吕桂花将他拉到怀里的情形,不由笑了。 清理过废砖烂瓦,第二天开始挖根脚,洒水,和泥,和灰,和沙,动工砌新墙。木工开始做头门。院里的一切,由黑砖头指挥,严守一倒插不上手。闲来无事,便陪费墨到院后山坡上去转。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村里人正在浇麦子。河北的麦子已经收割,这里还在灌浆,庄稼差一个节气。看他们过来,浇麦的人便仰身与他们打招呼。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尺把高。从庄稼地又转到一座废砖窑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村落,能看到严守一家的院子里,砌墙盖门楼的人影在走来走去忙活。草棵子里蚊子多,费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这时严守一又 接到伍月一个电话。因在火车上已经装过傻,这时不好再装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电话里又急了。严守一只好跟她嬉皮笑脸: “没人装傻……对,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这种情况,你还骚扰我……哎,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改邪归正……” 虽然电话打得断断续续,但等严守一挂上电话,费墨拍打着蚊子: “是伍月吧?” 严守一点点头。费墨: “原来我以为你只伤了于文娟,看来你也伤了伍月。” 严守一没说话。这时费墨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已经连着伤了两个人了,你就不要再伤另外一个人了。” 严守一一愣: “老费,我又伤谁了?” 费墨指了指村落中严守一家。隐约能看到严守一家院落里,沈雪穿着短袖红衬衫,正在给砌了半人高的墙上的村民递水。严守一低下头,想了想说: “老费,这人真不错。除了有些傻,别的没毛病。” 费墨: “守一,我不是说你,你的毛病我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 严守一看着费墨,真心地说: “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费墨: “就怕事到临头,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严守一看着费墨,不再说话。 三天之后,院墙砌好了,新门楼也盖起来了。严守一让两个厨子做了两桌酒席,在新院子摆开,招待大家。黑砖头买了一挂鞭炮,挂在新门楼上,“噼里啪啦”崩了一阵。十几个人抽着烟,散坐在两张桌子上。费墨是客,被让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两个厨子推坐在费墨旁边。费墨起身让严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枣树下,摇着头笑了。院墙和门楼已经砌好,她就不再说什么。沈雪也来让,黑砖头: “奶不会喝酒,不让她坐,吃饭时,给她盛碗菜就成了。” 严守一虽然是主人,但有黑砖头在,他就没有往桌前坐,系着围裙,在帮着厨子往桌上端菜。宴席开始之前,黑砖头煞有介事地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以主人身份说: “砌墙盖屋,是件大事,村里是来帮忙的,都因为说得着。靠娘忙了几天,不说别的了,喝!” 然后并没有让大家喝,而是拎着酒瓶,绕开众人,绕到费墨跟前,把酒往费墨面前的菜碟里倒。边倒边说: “费先生,你是北京来的客,来到俺这穷乡僻壤,俺是大老粗,几天来穷忙,对你照顾不周,所谓不周,是言语不周,饭菜也不周,请费先生海涵。” 用的还是文词。众人笑了。费墨忙站起来: “砖头,我发现你比守一会说。应该让守一在家种地,你去电视台主持节目。” 黑砖头高兴了: “还是费先生了解我,无非我小时候少念几年书,不然我脑瓜子比他强。” 接着把酒倒得溜边溜沿,将这碟酒举到费墨脸前: “在这儿,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了!” 费墨本来能喝点酒,但被这阵势吓住了,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兄弟,心意领了,但我从不沾酒,让我以茶代酒。” 黑砖头执意举着酒: “你要这么说,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严守一这时将一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费墨解围: “哥,费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黑砖头轴上了脾气,上去踢了严守一一脚: “去,你算个球!” 局面尴在那里。没想到这时沈雪站了起来,学着山西话说: “哥,俺替他喝成不?” 黑砖头转怒为喜: “这成。妹子一喝,俺这脸就算拾起来了。” 沈雪接过那碟溜边溜沿的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众村民都叼着烟拍手。黑砖头又将碟子倒满,举到沈雪脸前。这时沈雪急了: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黑砖头: “敬你三下,俺再喝。这是规矩。” 沈雪向坐在枣树下的老太太喊: “奶,俺哥欺负俺!” 老太太站起来,欲用拐棍打黑砖头: “驴日的,妮儿不能喝,就别逼她!” 黑砖头向老太太喊: “奶,你别管,她能喝!”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声,又喝了下去。 黑砖头又斟第三碟酒。这时费墨对沈雪说: “雪儿呀,不能喝,就别逞能。” 没想到沈雪来了劲,梗着脖子说: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脸就拾起来了。” 说着,又将第三碟酒“咕咚”喝了下去。沈雪一开喝酒的头,就一发而不可收,黑砖头敬完,陆国庆来敬;陆国庆敬完,蒋长根来敬。酒刚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了。不等人敬,自己从桌前站起,拿着酒瓶,踉跄着去灶前敬两个厨子。但刚到灶前,人就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地上。这时老太太急了,站起来用拐棍捣地: “人家是客,怎么把人家灌醉了?你们也来灌我!” 抡起拐棍打到黑砖头身上。费墨站起来劝老太太: “奶,高兴。” 严守一背起沈雪,将她背到了黑砖头家。黑砖头的老婆赶忙跟过来给沈雪铺床。严守一把沈雪放到床上,黑砖头老婆烫了一碗红糖水,递给严守一。严守一把水送到沈雪嘴边,沈雪一伸手,把水碗打翻了,被子全让她打湿了。沈雪醉得与平时变了形,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严守一: “你谁呀,倒酒,喝!” 黑砖头老婆又将一碗糖水递过来,严守一将水递到沈雪嘴边: “倒了,你先喝!” 沈雪“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突然不喝了,将头转着四处看: “这哪儿呀?” 严守一: “睡吧,这是家。” 黑砖头老婆开了一句玩笑: “睡吧,睡醒了给你说个婆家!” 没想到沈雪哭了: “不成,不跟我商量,就给我找婆家。找谁呀,没人!” 黑砖头老婆给沈雪换了一床被子,又安慰她: “跟你商量。你要不想出嫁,就永远跟嫂子在一起。” 沈雪又指着黑砖头老婆: “那也不成,得嫁!你都嫁了,不让我嫁!” 说完又傻笑起来,倒在床上睡着了。看着沈雪醉酒的脸,一切都浑然不知,严守一倒在床前愣了半天,像突然在陌路上遇到了亲人。 在家呆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电视台已经打电话催了。酒席散后,院子里打扫干净,新院墙,新门楼,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枣树的叶子,一片片映到院墙上。风一吹,影子乱晃。人全部散后,严守一扶着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时奶奶说了心里话: “好,盖得好。” 用拐棍指指墙,指指门楼: “结实。” 又指一指: “严实。” 严守一将奶奶扶到屋里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严守一坐在她的对面。这时严守掏出两千块钱,搁在老太太枕头旁。老太太刚要说什么,严守一: “不是我给的,是沈雪,让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但也没将钱收起,而是从炕头一个旧梳妆匣子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在电灯泡下看。照片上是严守一、于文娟过去和老太太的合影。院子的枣树下,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严守一和于文娟分站在她两边。于文娟笑眯眯的。看来老太太和于文娟还是挺有感情的。严守一知道这一点,离婚两个月后,才把消息一点点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现在看着照片,叹了一口气: “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当初的事,一点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这时严守一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十年前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一块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给于文娟的。严守一: “分手的时候,文娟说,让把它还给你。我想了几天,没敢给你说。” 老太太瞪了严守一一眼: “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吵你呀!” 抓起拐棍,照严守一胸口杵了一下: “你呀,以后长点心吧!” 然后拿起那枚戒指,举到电灯泡下看: “我小的时候,娘家穷,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顿。但几个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卖了他的皮袄,给我打了这个。我十六岁到你们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伤寒,死了。”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俺爹是个大个子,长得瘦,一辈子不爱说话。记得我小时候,爹夜里到财主家推磨,老带着我。推着推着,就唱曲儿给我听。那声儿,我现在还记得。”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老太太: “一辈子,两个人死时,我最伤心。一个,十七岁那年,俺爹;一个,八十二岁了,你爹。一辈子,人最伤心的两档子事,都让我赶上了。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 严守一没有说话。 老太太又将戒指交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交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 “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又说: “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 两个月后,严守一老家有人到北京来,严守一他奶托人给严守一捎来一袋晒干的红枣,让他转交费墨。说这枣是家里院中那棵枣树上结的,她亲手晒干的。又说,上次看费墨脸色不好,枣能补心。费墨接到这枣,用手掂着:“咱们这奶,别看不识字,不是一般奶。” 又看着严守一:“我吃了这枣,责任重大。”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中)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同居了。 冬天到了。 《有一说一》开策划会的时候,费墨急了。过去费墨跟大家急有些半真半假,这次是真急了。费墨急了不是因为讨论的话题不符费墨的心思,或是什么人又伤了费墨的自尊心,而是针对开会的气氛和环境。 《有一说一》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摆着五部热线电话。《有一说一》雇了两个小姑娘,一天到晚接电话,将接到的电话记录下来。这两个女孩称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 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说一》节目火了之后,五部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有批评某一期节目的,有称道某一期节目的,有给节目挑错别字的,有提各种稀奇古怪问题的,如:居民区里能养狗,为什么不能养猪;张春生去北京打工,家里的老婆被村长睡了,应该怎么办;老梁拾了五千块钱,也还给了失主,但两人打起来了,原因是:应不应该给一千块钱回扣;我们是沧州粮油厂,上个月,我们已经注册了“有一说一”,开始加工大馅包子,你们节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权;还有一些女孩打来电话,想给主持人严守一寄照片,问严守一的手机号码…… 《有一说一》编导们的办公室在里间。里间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里拐弯摆了十几张桌子,桌子间打着工作隔断。办公室中间是个空地,开策划会就在这空地上,将椅子拉成一个圆圈。严守一一开始是主持人,后来又当了栏目负责人,在隔壁另有一个小办公室。费墨的办公桌,也摆在严守一的房间里。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不是说“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而是针对前些期的整个节目。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再不当头棒喝,再不开庐山会议,不知我们要滑到哪里去。说着说着,一脸恼意。看费墨真急了,严守一提起了心。但严守一弄不清费墨是真对节目不满意,还是又在迁怒,昨晚又跟老婆闹了矛盾。正因为弄不清,严守一只好顺着他的思路含糊。不满意总比满意要好嘛。不满意才能有提高。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墨的老婆跟费墨闹矛盾,也是无意中帮了《有一说一》。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 “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把距离帮我们缩缩。” 大家便静下来,听费墨发言。在办公室里,大家坐的都是皮椅子,惟独有一张湖南藤椅,是专门给费墨预备的。费墨落座到藤椅里,点着一支烟,开始发言: “这两个月的节目,用两个字可以概括:堕落。除了‘米脂女的新陪嫁’这一期做的还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点,没有耍小聪明,其他都一塌糊涂。现在看,你不耍聪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说过,做节目就像坐火车,走走停停,但我说的停是在车站,现在我们车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着,突然就停了。火车跑起来,乘客不烦,是因为窗外有风光,现在我们把窗帘全拉上了……” 说着说着急了: “是晚上吗?明明是白天,拉上窗帘,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有铁轨,铁轨就是谈话的脉络,现在我们没有铁轨,任火车漫山遍野乱跑。再这么跑下去,是要翻车的!就象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追求,没有目标,整天漫无边际,想出一出是一出,你这是糟践生活你知道吗?你这样堕落下去,耽误的就不是别人,是你自己;耽误的也不只是你们,还有我!你坐过火车吗?……” 严守一听出话头来了,费墨家里,昨天晚上很不平静。费墨和他老婆争论的话题是:你为什么要糟践时间,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因为不平静,费墨怒气大,说不定倒对节目有些新思路。但这时编导大段的手机响了,打断了费墨的发火。看大段打开手机,费墨停止说话。如果这电话接的时间短也就罢了,谁知电话还很长,有三四分钟。大段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听,偶尔说一两个单词,语气也有些支吾: “……对……啊……行……噢……啊……嗨……听见了。” 由于手机接的莫名其妙,大家反倒支起了耳朵。大段挂上电话,仰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他。另一个编导胡可青有些兴奋,撇下费墨说: “肯定是一女的打的。” 见大段要狡辩,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 “我能翻译。” 接着学着男女两种语调: “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不敢吧?那我亲你一下。听见了吗?” 这时众人共同起哄: “听见了!” 大家哄堂大笑。严守一也笑了,也有些兴奋。但他突然看到,惟独费墨板着脸,脸上的恼意又在增加。严守一意识到什么,忙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又对费墨说: “费老,请。” 费墨瞪了大家一眼,继续往下说;发过个人脾气,这时开始往节目上聚拢: “那我就不说火车了,我说萝卜。萝卜是常见的,萝卜皮通常是被视为无用的,但萝卜皮拌好,同样能登大雅之堂。我们《有一说一》,就是以拌萝卜皮起家的,但我们现在开始拌人参了!问题是人参也是假的,是塑料的……” 这时负责会议记录的小马手机又响了。小马接受大段的教训,没敢在办公室接,而是跑向了阳台。谁知费墨又停下不说了。严守一忙把小马的记录本拿到自己面前: “费老,接着说,咱们不等她了。” 谁知费墨又点燃一支烟,看着天花板: “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说一遍。” 严守一忙向阳台喊: “小马,快点,开会呢!” 小马忙关上手机,跑回来记录。费墨又继续说: “那我就不说萝卜了,我说狗熊。狗熊掰棒子,还知道掰一个扔一个,我们期期节目都在重复。看似内容不同,其实掰的都是同一个棒子!怎么连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经忍了好长时间了……”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接受前两人的教训,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 “开会呢!” 欲关手机。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 “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一招呼呀?” 又说: “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 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再发火,只好说: “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 接着对门卫交待: “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忙关了手机。谁知大段有些幸灾乐祸: “你也玩现了吧?” 胡可青: “肯定也是一女的,我还能翻译。”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用手压住众人,已看到费墨脸色铁青,从湖南藤椅上站起来,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夹到腋下就往外走。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一边上前拦住费墨,一边对大家说: “开会都给我把手机关了,认认真真听费老讲,严肃一点!” 费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 “我刚才都讲什么了?” 小马忙翻笔记本: “费老,您讲了火车、萝卜,还有狗熊。” 接着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费墨: “费老,您到底要说什么?” 众人又想笑,但都压抑着。费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 “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 “但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 首先指着严守一: “‘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 又指众人: “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说着说着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始兴奋起来,用手拍着藤椅扶手: “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了,做手机!” 但由于激动过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马忙给他端了一杯茶: “费老,您别激动。” 费墨推开茶杯,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 “你们怕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怕,也不敢说不怕。但这就是费墨要的结果,给他进一步发挥提供了余地,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 “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长。” 费墨瞪了他一眼: “正在开会,找他干什么?” 严守一: “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扇忽扇乎,如果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又看着众人: “大家都别怕,手机里的秘密,该公布就公布,咱们也做回人体炸弹,给社会消消毒!” 这谎撒得不够圆全,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果然不出严守一所料,严守一刚走到门口,费墨就把手机一下甩到了原始社会,开始从众人抬木头“吭唷吭唷”讲起,说那时大家不撒谎,因为那帮猴子还不会说话;现在你们爱撒谎,是因为你们学会了说话…… 屋里的人不敢笑,严守一在门外偷偷捂着嘴笑了。 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没见伍月时他有些发怵,见到伍月他反倒放松了。因为伍月今天找他,并不是要纠缠往事,或是与解渴和消毒有关系,而是另有别的事。而且这事跟费墨有关系。自和于文娟离婚,这是严守一第一次见到伍月。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几个月过去,伍月的外貌一点没变。装束、发型、脸上的皮肤、胸前的篮球,还和几个月前在河边树丛里一样。接着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面对面说话,她的口气已和电话里大有不同,电话里还有些斤斤计较,现在已由斤斤计较还原成大大咧咧,严守一便知道经过几个月的拖延战术,两人的关系再一次平安着陆。严守一再一次感到自己占了时间的便宜。见到严守一,伍月没顾上说别的,先嚷嚷去厕所。严守一领她到厕所门口。上过厕所,又去水房洗手。伍月洗着手说:“严守一,我觉得你特小家子气!” 严守一靠在水房门口,拿着伍月的外套和包:“没惹你呀。” 伍月:“几个月不敢接我电话,今天又故意说不在电视台,把我当成送上门的鸡了吧?” 严守一听这口气,心就放回到肚子里。他故意嘬了一下牙花子:“我哪敢呀,是我有些自惭形秽。” 又小声说:“开会呢。费墨发脾气了。” 伍月:“前年在庐山,也是开会,怎么夜里跑到我房间来了?”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嗨……” 伍月关上水笼头,走过来,三下两下,把一双湿手在严守一的毛衣上抹干。突然,头向严守一的脸前贴来。严守一以为她要吻自己,急忙用手撑住伍月的额头:“冷静。” 伍月耸着鼻子嗅着:“哎哟喂,严守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都堕落到洒香水的地步了?” 这是沈雪清早起来调皮,自己化妆,故意撒到严守一身上的。边撒边说,这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像狗一样,撒泡尿在严守一身上留个记号,就把别的狗拒之圈外了。严守一当时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就想用别的话岔开,但刚要开口,伍月突然意识到什么,板起脸来:“哎,你刚才推我干什么?以为我要亲你呀?我今天还非亲你不可!” 严守一看看四周,将脸伸过去:“好,好,让你亲一下吧。” 伍月反倒把他的脸推开:“别臭美了。看不出来,自打跟了那教台词的的女教师,还真要改邪归正了?什么时候结婚呀?我给她当伴娘去。” 严守一故作厚颜无耻:“好哇,到时候我通知你。” 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我今天找你是正事。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严守一有些吃惊,以为伍月在开玩笑:“给费墨写序?找错人了吧?我可是一没文化的人。你要写本书,我倒可以写序。” 伍月停住脚步:“行啊,我写,正愁没钱花呢,书名就叫‘有一说一’,彻底揭露你的丑恶嘴脸,封面上还得注明‘少儿不宜’。” 严守一看看楼梯上没人,搂了一下伍月的肩膀:“我觉得书名应该叫‘我把青春献给你’,或者叫‘一腔废话’!” 伍月挣开他:“费墨的书已经发排了,你的序什么时候写呀?” 严守一站在那里:“还真让我写呀?费墨知道吗?” 伍月:“他还不知道。等你写了,我再通知他。” 严守一想了想:“这事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斯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严守一想起办公室的费墨,现在还在原始社会呆着呢,便笑了:“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伍月:“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的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也不是让你提神,是想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然后掐了严守一胳膊一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把话儿捎到了,你爱写不写!” 严守一收回胳膊,挠着头:“我写没什么呀,费老的事,问题是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头。” 伍月瞪了他一眼:“你跟我的事,就对头了?” 严守一又不好意思地:“嗨……” 到了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严守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表:“哎哟,都十一点半了,我下午一点还得录像,该化妆去了。” 但他的阴谋马上被伍月看了出来。伍月站起身,照严守一脸上又“呸”了一口:“过去没看出来,原来处处耍小心眼。” 又说:“以为我想跟你吃午饭呢?我早约好男朋友了。” 严守一虽然知道她说的也是假话,但也只好嬉皮笑脸:“那好哇,哪天领来,让我看一看!” 伍月走了。她的夹克衫很短。大门口,她的身子往上一伸,露出一抹雪白的后腰。看着那后腰,严守一心里一动,接着又有些落寞。平安着陆之后,他又觉得过去的解渴和消毒并不可怕。世上的话,最黑暗的话,还数他跟伍月说得深。比较起来,于文娟和沈雪,倒成了泛泛之交。他走到窗前,看到伍月一个人从院子里穿过,向大门口走去,突然感到空气里飘起一丝失落和孤寂,这失落和孤寂不是飘向伍月,而是飘向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给伍月打一电话,把她再喊回来;但想了想,又忍住把电话装到了口袋里。 自和沈雪同居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一次,大白天,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看一个人把自己吊在槐树上,将自己的手臂割破,往树下一堆火里滴血。血一滴滴滴到火里,火里“滋滋”地一下一下冒烟。一次把严守一带到怀柔,看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涂了一层蜜,引来一队队蚂蚁在啄。蚂蚁在他身上滚成了球。还有一次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画家村,看一口大缸。大缸里是溜边溜沿的“可口可乐”。幕布后突然钻出一对男女,脱得一丝不挂,像鸭子一样扑到大缸里洗澡。别人看得津津有味,严守一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是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二是不明白他们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们是在先锋和后现代,但先锋和后现代之下,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较劲和拧巴吗?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来之前,严守一有些发怵,对沈雪说:“沈老师,行为和实验,我已经看了不少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看这‘八又二分之一’,咱们一分为二,你去看实验话剧,让我在家歇会儿。” 沈雪挽住严守一的胳膊:“就不。你看不看戏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 又做出在课堂上给严守一上课的架势:“小严呀,不学习怎么成呢?不学习怎么能提高呢?” 严守一苦笑,只好跟她来到了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锌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锌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锌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锌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锌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锌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五十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八百四十七块七毛五。”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我是这个戏的导演。我叫胡拉拉。”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反应。第一个被采访的观众像一个商人,大头,圆脑袋,脖子里挂着铁链似的金项链,不知他为什么也来看这个。但他对着话筒真实地说:“没看懂,我觉得没劲,瞎耽误工夫。” 手持话筒的人没说什么,马上把话筒移到了另一个戴着圆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青年人面前。沈雪用胳膊捣捣严守一:“张小五,著名的先锋评论家。” 但严守一不认识他。张小五一脸严肃发了言。他勾着头,一字一顿,对着话筒说:“有张力。非常有质感。这场演出,标志着,中国实验话剧,由,后现代,走向了新现实。同时,它又折射出,存在主义和新浪潮的光芒……” 但他说的话,严守一一句也没听懂。这时沈雪的同事,戏剧学院另一个女教师小苏从人群中挤过来。跟她一块挤过来的,是他的男朋友,一位二流足球队员,叫麦壮。看他们过来,严守一终于找着了伙伴,找着了话题。他故意没理麦壮,与小苏做亲热状:“苏老师,听说你明天要结婚了?我心里真难受!” 欲用手去揽她的腰,被小苏一把打下:“少来!” 又看沈雪:“要不咱们明天一块结吧?” 沈雪:“行啊,那就不用找伴娘了,你给我当伴娘,我给你当伴娘。” 又看严守一。这时严守一觉得自己的话头挑得不好。自和沈雪同居以来,两人还从来没有正面讨论过结婚的问题。严守一刚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暂时还不想结婚。沈雪刚和严守一同居时,像所有新潮女孩一样,只顾高兴,似乎对结不结婚并不在意;但半年之后,话缝里,眼神里,行为举止,似乎一点点在变,好像同居并不是目的,同居之后还有别的。也像正演的实验话剧一样,表面看先锋和试验,其实骨子里也有目的,这时试验和诗意便消解了。但话头已经挑起来了,严守一只好避重就轻,用开玩笑消解,他看着小苏,指着麦壮:“行啊,明天新娘是两个,但新郎只能有一个,是我,是他,由你挑。” 小苏笑着打了严守一一巴掌。麦壮也笑了,过来搂严守一的肩膀。小苏又对沈雪说:“咱们学校真操蛋,明天就要办事了,今天还让我查夜。教务处的老韩,还说是对我好,说下个月就要评职称,让我表现表现。” 沈雪:“别理他,你回家就睡,偏不查!” 小苏:“不成,老有学生夜不归宿,老韩真急了!” 沈雪:“那我替你查吧。” 小苏笑了:“我就这意思。” 这时先锋评论家终于说完,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严守一躲着灯光:“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手持话筒的民工:“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严守一只好找词:“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咱们能走了吗?” 沈雪马上急了,也可能是对严守一刚才对婚礼的表态不满意,现在发了火:“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这时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严守一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一封短信。他打开短信,屏幕上显示着:我是韩国的金玉善,你还记得我吗?我又来中国了,想见你。 严守一一时想不起这金玉善是谁,但知道是个女的,沈雪正在身边,他忙把手机合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呆。想了半天,突然想了起来,还是三年前,有一个韩国女留学生,在语言大学留学,爱看严守一的节目。一天晚上,严守一录完节目,走出电视台,她在电视台门口等他。这个女孩像所有的韩国女孩一样身材有些短粗,但面容娇好,头发染得一半红一半黄。见严守一出来,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我从韩国来,喜欢你节目和你,你讨厌吗?” 严守一开玩笑:“漂亮的女孩,我都不讨厌,不管她从哪儿来。” 那个女孩淡淡地笑了。让严守一有些心动。那时严守一正处在胡闹状态,当夜与她一块吃了夜宵。吃过夜宵,又开车送她回语言大学。车停在留学生楼下的时候,严守一吻了她。看她回应很热烈,便跟她上了楼。之后的半年里,又见过几面。半年后她回了韩国。没想到三年后又从地里冒了出来。不想起是谁还没什么,一想起是谁严守一对这短信有些害怕。他看了身边沈雪一眼,发现她正踮着脚全神贯注看戏。这时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严守一低下头,重新打开手机,悄悄将那封短信删了。 看完实验话剧,已是夜里十点半。开车回到戏剧学院,已是夜里十一点半。严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戏剧学院宿舍。这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沈雪要代小苏查学生宿舍,让严守一一个人先回家。严守一边停车边问: “查女生宿舍吗?” 沈雪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答: “查呀。” 严守一: “那我陪你一块去。” 沈雪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对女生宿舍那么感兴趣?” 严守一: “看那破实验话剧,你带着我,查夜逮人,让我回去——什么叫实验话剧,这才叫实验话剧,演出刚刚开始!” 严守一的意思,陪她查夜,也是为了弥补刚才看实验话剧时对结婚的表态。看完实验话剧回来,在车上,严守一已经看出沈雪有些不高兴。现在沈雪果然“噗啼”笑了,点着严守一: “还把这当好事了?你心里真阴暗。” 严守一: “一听逮人我就激动,我就想起来小时候在村里偷瓜。” 沈雪从车后备箱拿下一个长把手电,严守一跟在她身后,一块去查学生宿舍。先查男生宿舍。男生这边倒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该熄灯不熄灯,还在一起打扑克,每人脸上贴了许多纸条;有一宿舍还摆上了麻将,稀里哗啦,桌上乱扔着一些毛票。见沈雪进来,学生都一阵慌乱,跳着去收拾残局。沈雪没理他们,直接去了配电室,让电工把这幢宿舍的电闸拉了,整栋楼一片漆黑,安静下来。接着又去女生宿舍,发现问题比男生宿舍还严重。这里不打牌,不打麻将,宿舍都熄了灯,但正如小苏所说,许多女生夜不归宿,一个宿舍六个人,哪个宿舍都有一两张空铺。其中三楼一个宿舍最严重,沈雪推开门,手电的光束从一张床移向另一张床,从下铺移到上铺,都是空的。最后,手电的光束停在上铺一张脸上,一个女生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沈雪拉开屋里的灯,冷冷地问: “都夜里十二点了,人呢?” 这个女生揉着眼: “不知道。” 沈雪: “你怎么还在?” 女生: “沈老师,我病了。” 因是女生宿舍,严守一在门外等着。沈雪走到门外: “你去,到外边饭馆,端回来一窝砂锅面。” 严守一竖起大拇指: “为人师表,体贴学生。” 沈雪看了屋里一眼,悄悄拧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少贫。” 严守一踏着碎雪,到戏剧学院门口的小饭馆去给女生买砂锅面。夜深了,小饭馆里一个顾客都没有。顶棚上的电灯泡,显得苍白而疲劳。一个厨师,一个女服务员,都趴在饭桌上睡着了。严守一叫醒厨师,递上钱,让他去后厨做砂锅面;那个女服务员仰起头,睁开半个眼白,翻了严守一一眼,又磕着头趴在饭桌上睡着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呗”地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打开手机,仍是那个韩国留学生金玉善。短信写道: 明天能见你吗?真的很想你。 严守一便怪这女孩不懂事,到底是外国人,不懂中国国情,都夜里十二点了,如果是在家里,沈雪又在身边,这短信多危险呀,便不想再招惹她,干脆了断完事,于是走到饭馆门口,看着路灯下飘着的雪花,将电话给金玉善回了过去。电话里金玉善一阵惊喜: “是你吗?我好喜欢。明天能见面吗?” 严守一便开始装傻: “真遗憾,你来北京,我在外地录节目。在西双版纳。云南。谈不能乱吃动物的事。是吗?北京都下雪了?你要在北京呆几天?” 金玉善: “半年,我呆半年。”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也故意作出惊喜状: “是吗?那太好了。我半个月后就回北京,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严守一将手机合上,又愣了一会神,才端起厨师做好的砂锅面回了学校。 宿舍的女生已经从上铺下来了。吃着砂锅条,她果然上了沈雪的当。吃着吃着,突然哽咽着说: “沈老师,我对不起您。” 沈雪脸上仍冷冷地,看着女生。女生: “我知道宿舍的同学干什么去了。” 沈雪: “干什么去了?” 女生: “跟人去歌厅了。” 沈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雪花不说话。女生吃着吃着面条,又哭了: “沈老师,我还对不起您来着。” 沈雪扭转身,又看女生。女生: “刚才在上铺,我背着您给她们发了一封短信,说您查夜来了。” 沈雪: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女生: “马上。” 沈雪: “从哪个门?” 女生: “一般都从西门,那里没有传达室。” 沈雪带着严守一,走出女生宿舍。在楼道里,严守一撵上沈雪: “沈老师,你真恶毒,五块钱一个砂锅面,让人招降纳叛。” 沈雪“噗啼”笑了: “看我呆会儿怎么收拾她们!”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 “对啦,我昨天归置你的包,里面怎么那么多靓女的照片呀?” 严守一: “我们栏目正选接班人呢。有一说一,天天说,我都说累了。” 沈雪看他: “有你看上的吗?” 严守一: “都不着调。” 突然正色地: “沈老师,我能给你提个意见吗?以后别老翻我的包,这个习惯不好。” 沈雪: “我的包也让你翻呀,你怎么不翻呀?”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找了半天,找了一个警察。” 楼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等沈雪和严守一来到戏剧学院西门,一辆奔驰600也开着灯缓缓停在门外的雪地上。车的前门被推开,下来一个女生,接着又下来一个女生;其中一个把后门拉开,从里边往外拽人。拽出一个,又拽出一个。一辆奔驰,竟从里边钻出九个人。从车和人的关系,就能看出她们干什么去了。奔驰调头回去,女生开始蜂拥攀越大门栏杆。等她们跳到大门里边,发现沈雪站在她们面前。 九个女生在大门的栅栏前站成一排,都耷拉着脑袋。 沈雪在她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停到一个女生脸前,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没少喝呀。” 严守一躲在树丛里偷偷捂着嘴笑。这比小时候偷瓜被老刘抓住有趣多了。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以为又是那个韩国女孩打来的,急着想关机,但一看姓名,是费墨,便打开接了。但他接到费墨这个电话,比接到韩国女孩的电话还让他感到震惊。费墨是从医院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于文娟正在妇产医院,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 “她怎么会……谁的呀?” 费墨在那边喝斥道: “还能是谁的,你的呀!” 这时沈雪带着一帮女生,像带着一群俘虏,从他身边走过。沈雪问: “谁的电话呀?” 严守一有些语无伦次: “费墨……明天开会的事。”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抓完学生回到家,沈雪已经忘记看实验话剧的不快,上了床,还在兴奋地讲抓学生的事,说小苏有一次抓到学生,看到她们花枝招展,便把这些女孩带到排练室,让她们半夜练俯卧撑,说既然夜里有精力,练吧。严守一虚声应付着。沈雪说着说着,抱着严守一的胳膊睡着了,严守一却大睁两眼睡不着,想着上帝给他的意外安排。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千方百计没生,离了婚倒生了下来。冷不丁的,就这么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就算是自己的,严守一的第一感觉也不是高兴,而是不解;不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份礼物,而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个麻烦。生活已经变了,因为这个孩子,过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现在的生活。上帝手里有时间,上帝可以让时间帮你解除烦恼,上帝也可以将时间拉长给你安排麻烦。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虚实和深浅。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脑子有些乱。” 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李燕与严守一开玩笑:“这下老严家有传人了。” 严守一没有笑出来。 医院病房外,碰到了于文娟的小表舅。他与费墨是大学同学,一开始搞电脑软件开发,赚了不少钱;后来爱玩马,在昌平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还在顺义开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严守一平时叫他“小老舅”,一次两人喝醉了,又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后,两人也断了来往。于文娟她哥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于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脸,不爱讲话,见到严守一,点了点头。于文娟的小表舅穿着大马靴,一见严守一就厉声说:“老严,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小表舅:“婚姻法规定,妇女怀孕期间,不准离婚!“严守一冤枉地抖着手:“不知道,确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