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牌。那块小木牌是一串怪胎中唯一使人心醉的婴儿,你赶紧抱着它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现在你已经忘却了你是怎样见到她的。你问了别的医生没有?你向病人打听了没有?无数次回忆中只是你见着了她。见着她之前你干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全成了一片空白。她的脸遮住了你对以前的一切记忆。如果你要想象的话你可想象成这样:你呆呆地坐在长凳上,你什么也没有想是因为你既饥饿又疲倦,你不但走了很长一段路还因为你正坐在人生两个阶段的交接处。你无聊地剥着过长的手指甲,剜出藏在里面的污垢。你剜出那么多污垢暗暗欣喜是你的收获,指甲里藏着九百里路的尘土。在人生两个阶段的交接处你茫然回顾,你总搞不明白你是从哪里来要向何处去,搞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坐在这里。后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惊醒了你什么也没有想的思索。你看到了一个男婴。那男婴的鼻子特别大,额头上沾着不知是他还是他母亲的血污。但是紧接着你就明白你想象错了。你把二十年后你在产房外等你儿子降生和那时你在“B市第四人民医院”里等她出门混到了一起。你在牢房里曾想象你们会有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在你们的二重唱中受孕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那时你们两人的眼睛都颤抖了一下。二十年后你果然有了孩子,可是那孩子却不是她生的。你把脸贴在孩子脸上的血污上,一团模糊,最后你分不清那是血污还是你晚到的眼泪。不是现实粉碎了一切想象使你不敢再想象,而是希望得太多以致使你不敢再希望。临到中午时光她果然出现了。多少年以后你仍然奇怪你是怎样找到她的。她准时来到你面前如同赴一次约会。你看到她从插着小木牌的房间出来,那绝对是她不可能是别人。但你真正是从童话回到了冷酷的世界。你看见她的脸再也不娇嫩,灰蒙蒙的犹如是这座灰砖楼房的一个角落里长出的霉菌,太阳照在上面也不会反光。你要看她那双手,那双曾多少次被你紧紧握过的手,分明已经被药水浸脱了皮。和你接触过的皮已不知撂到了哪个垃圾箱里。她的鼻子周围有一层黑斑,任何人一伸手都能揭下来而她却不去揭。那洁白的大褂脏得让你心疼。你心疼你的梦也被污染。从此你不相信生活不相信回忆不相信梦想不相信自己。你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被毁灭的正如被子弹击毙的人不会听到枪声。当然,还有她那使你永远伤心的大肚子。身体的这一部分兀傲地凸起比一部长篇小说更能说明她离开你以后的故事。你看见她的肚里伸出两只瘦弱的小手向外面乱摇,拒绝外界的一切干扰。她没有看见你。你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压根儿不愿意看任何东西。她显得比你颠簸了九百里路还要疲倦。她的棉鞋上有点点污斑;她的棉裤腿一直拖到地面。不管是大褂是棉裤是棉鞋都过长过大。一个白色大破纸箱的旮旯里装着她身上散落的零件。你坐在那里。你被她的冷漠震悚了。你知道如果你迎面走上去叫住她她也会被你的热情震悚。而把过去召唤回来对她简直无比残酷。你们俩已经是有裂隙的瓷器,不管是被冷漠震动还是被热情震动都会破碎。你们俩会摊成一堆碎片,然后被风所埋葬。她从你面前拖了过去拖了过去。这一段走廊下最好埋有地雷。突然地爆炸会使你们突然找到归宿。在歌声中你们会回到那最美好的时光。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多少次幻想过地球会在你脚下爆炸,在被批斗时被审查时在写检讨书时在上杀场陪绑时一直到你现在写小说时。你把写小说也当做写检讨。因为内容同样是半真半假。你被真所折磨被假所苦恼。你的这种自我毁灭的欲望就是从那时开始。你坐在长凳上不但没有吱声你连动也没有动。你失去了把你们的故事再演下去的欲望和力量。你眼看着她身体的各个部分装在一个大破纸箱里被走廊尽头的一线光拖走,从此你们彻底地分手。她被拖出走廊以后要生孩子,你离开这里又去干什么呢?歌声已经粉碎,风扬起它如同扬散一撮骨灰,你茫然的目光怎么把它收拢?我把小说写到这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写下去,我犹豫在真实和虚构之间。倘若照真实来写那只不过是你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医院,像狗丢下了一根没有肉的骨头。而这样写读者绝不会满足,照他们看来你应该抱头嚎啕大哭。读者总喜欢刺激,以为书中的人物在一次强烈刺激以后会有激烈的反应。可是我想来想去你当时并没有丝毫异乎寻常的举动。你这种没有异乎寻常的举动就异乎寻常,因而让我莫名其妙。你坐了一会儿。你没有哭也没有叫。你一直等到医生全部下班后才走到阳光下面。地球没有爆炸,街道依然平直而单调。看太阳已是正午,凛冽的风在黄色的屋顶上停息下来。你感到幸运的是你还揣着一张伍元的钞票。你好不容易发现街角有一家卖荞面饸饹的摊子,于是你迈开步子向那里走去。世界和人生原是不可正面看的,你却非要执拗地去看正面。尔后你每当良心发现你便看到了她的脸。她说,她觉得她是那样小,你一子就把她爱完了。是的,你是把她爱完了,然而你竟在她小小的身上付出了全部的爱。你以为你忘却了她而其实她已经成了你心中的古诗。她虽然失去了青春却也不会再衰老。你在不同的境遇和情绪中对她有不同的理解。特别是那一夜你从按摩院告别了那姑娘出来钻进纽约的地铁,你分明在污秽的窗子上看见了她。她的眼睛在流泪。于是你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结果你觉得手指冰凉而手指前面不过是一幅旅行社做的去巴黎的广告。在巴黎,你惊异于三月的巴黎总也不见阳光而草坪依然碧绿。习惯死亡四你想我经过了这些事情我哪里还有感情支付给你,你本来应该把我当作一张作废的信用卡扔掉。当你说我很好时我忽然对你非常怜悯;当你在我面前褪下睡袍时我就暗暗地喊“完了!”海浪折断了我的双桨而风却不容许我迟疑。我的一切都是因环境所逼。我记得那天先是中午开冷餐会。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有一群群来自世界各国的人竟在谈论文学。文学有什么可谈这事本身就透着奇怪。你是个文学家你写就是了还要谈什么?可是人们仍要作古正经像煞有介事地谈。外面的天空虽有乌云但仍然有太阳,而这里面的人们追求夜晚所以到处亮着橙黄色的灯光。人们在徐徐的灯光中把香槟酒徐徐地灌进嘴里,脸上却逐渐涌上了入不敷出的惶恐。一张张红彤彤的面孔确实证明了人人都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思想,万千种形式在香槟酒和小点心中寻找自己的内容。我看见你也端着酒杯穿梭在人群中间。你那身东方式的旗袍正如你所说的“别具一格”。在袒胸露背的西方女士里你包裹得如同一辆轻型坦克,因而对男士们你具有更大的实力和更大的威胁。后来你停在一幅巨大的美国先贤的画像之下。我嚼着小点心远远地看你谈笑风生。你的一抬手一举指都有一种淡淡的风韵,正像你用的香水在似有若无之间。一时我更厌烦周遭不知所云的谈话,只想挽着你的手投入黑暗。但这时一位白发的英国教授向我走来。我从他的领结上看到了严肃于是我必须严肃地对待他。他彬彬有礼地询问我在中国大陆是否有文学创作的自由。这种问题我听了千百遍我早已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因为你问任何一个作家是否有创作自由他肯定会回答“有”,不然他等于承认自己发表的作品简直是放屁。我想正好趁此机会把你拉来当翻译,你却告别了那位美国先贤不知又投入了哪位俄国哲学家的怀抱。我的眼睛四处寻觅你,嘴里结结巴巴地回答问题。万幸的是那位英国教授竟很满意地离开了我还连声道谢,但我却以为你糟踏了我的智慧。几年以后我在巴黎郊外一个农村旅舍二楼的窗口,在写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看见一对白鹅蹒跚地步入蔷薇篱笆。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白鹅轻盈地驮着阳光,绰约的云影投在蔷薇花上。我听见老旧的楼梯吱吱地响。我知道那是纳塔丽去买东西回来,我却想起了我俩那晚发生了事不论从哪个角度说全是那次会议促成的。于是我一面喝着纳塔丽煮的咖啡一面这样写……冷餐会结束以后就开始讨论。教授、学者、作家纷纷走进一间大会议厅,使我联想起我放过的一群羊。这时我看见你有点张皇的眼睛在四处张望。我知道你是在找我,我想最好拖延一下以此来惩罚你,谁叫你要为我负责呢?我放下杯子走出大厅。我看见暮色降临在秋天的草坪上,大理石捐款人有一种惆怅的表情,仿佛看到他的钱花在这些反资产阶级的作家身上很不高兴。一株古老的枫树用它的红叶支撑着年轻的天空,有无数的鸟儿在叫。我点燃一根烟又让风把烟吹跑。隔着玻璃门你进到我一只眼睛里来。你的脸也是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不满。你说你到处找遍了我想不到我却跑到这里来消闲。我说我不知道你在找我,我想出来抽支烟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而我心想我到处找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说现在没工夫跟我斗嘴今天我必须上台演讲。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讲话,同时突然对你说的“斗嘴”感到兴趣非要和你“斗嘴”不可。你的“斗嘴”和“好怕”对我同样有新鲜感,因为这些都是大陆少用的词汇,尤其它们出自女人的口更有性的诱惑力。于是我说大会不事先通知我就将我的节目提前是不尊重我的表现,可是请别忘了我身后有一个世界上作家数量最多的国家。你的嘴马上滑稽地撇了撇,似乎不屑于如此之多的数量。可是你毕竟是女人又有教养,你用你刚你撇过的嘴请求说十分对不起,因为有一个国家的发言人忽然病了,而大会主持人早就想要排我在第一天讲演,正好趁此机会把我提到今天。你的意思好像说在第一天讲演是个荣誉。你巧妙地撩拨起我的虚荣心。后来有一天我们两人不知为了什么又“斗嘴”起来。你用你一嘴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大陆出来的人都很计较先后次序,幸亏“中国”的第一个字母是C,如果第一个字母是Z中国甚至会破坏国际惯例。而那时我的争辩已经无力,因为你在床上的叫声铺天盖地。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事情仿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看似散漫的进程但一步一步又是那样合乎事物发展的逻辑,一步一步地把我们引到了床上去。回国以后我接到你的信,看完了我将目光移向窗外。我发现中国西北部的这一块天空完全和美国东部的天空相同。究竟有谁在天的上面?我记得那天我接着也说了声对不起,我没有带我的讲演稿来。你立即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卷纸。我都不知道你把它是装在什么地方的。我有点吃惊地看看你一身剪裁合体的旗袍,但我只看见一对晃眼的红罂粟。我只好跟着红罂粟走。红罂粟被风卷走我就欣赏你的腰。今天你的腰肢有别于那天在机场的腰肢。我觉得你还是穿旗袍好。我这样想着我这样走进会场。我这样想的时候相信别人同样并不把沉重的文学整天背在背上。你把我安排在后面的座位上。你临走时瞥了我一眼我后来才明白你的意思。我早就说过了对你这类的出版物我还需要去仔细读。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很计较前后的人可是谁叫我来晚了呢?我只能冷落地坐在这个角落!但我在后排却有了新的发现。我看见我前面是一片肉瘤,一个个全是光秃秃的脑袋,好像在我经常缅怀的那座荒山上望着山坡下累累的卵石一般。时光在一瞬间倒了回去又掉了过来。掉过来后我既叹服那是一团团智慧之光又想到有人曾告诉我说西方人多秃顶是长年放纵性欲的恶果。为此我暗暗地感谢我们的禁欲主义和把我多年置于无欲可纵的社会状态。我摸摸尚可称为蓬松的黑发我感到欣慰。我告诫自己纵欲会在头顶上受到惩罚。但这时一阵掌声和笑声使我收回逐渐走向下流的心思。我回想了一下刚才断断续续地听到那位走下台来的拉美作家并没有说出什么精妙的哲理,至少他没有说什么我不懂的英语专用词汇,好像还说了一句脏话。这句脏话经常可以在纽约的地铁站和全世界的厕所里看到。于是我又发现了不管是东方人西方人,我们都是一群老娃娃。我们写累了想累了在生活中受够了然后想宣泄一下卑鄙,因为一味地高尚会叫人受不了。我们要把卑劣和神圣的界线打破,使我们既体会到神圣又玩味到卑劣,既表现出高尚又得意于下流,这样就有人想出个主意召开这么一个国际性的会议。谁也别想从这次会议上得到什么可是谁都可以在这个会议上表演一下放纵一下如同放纵自己的性欲。接着上来的一位西欧女作家讲演女权主义。她的一段话引起哄堂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但她精彩得可笑的话却相当深奥。我不得不斜过身去问旁边的一位新加坡华裔作家。这位皮肤微黑的作家捂着嘴吃吃地笑着告诉我,她刚刚说男人全是弱者,她主张女人不要去找男人,如果性欲冲动了宁可自己手淫。原来我的语言障碍在这样一个词汇上。这个词汇触动了大会的乳房,大会顿时活跃起来。人人都从不知所云的状态进入了熟悉的领域,都跃跃欲试地想上台去说几句。接下去一个一个上台的人全被羡慕的眼光笼罩着,与其说人们想听他的妙论还不如说是人们想有他那样射精的机会。这时,我看见你从通道上走来宛如一艘彩色的船。你那飘浮般的步态使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当你朝我俯下身来时我对你说我要即席发言,那篇早已准备好的讲演稿去他妈的吧!你捏着被你译成英文的讲演稿那样看着我使我联想到被扔进水里的猫。你毫不掩饰你的不信任和惊讶,好像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某种暧昧的关系;你不礼貌的眼神仿佛你已经和我上过床。我一时心动了一时有了勇气。我心动的是我喜欢体验男人和女人处在这种将成未成的阶段。眼风比手的抚摸更能挑动起情欲,而你的一瞥正好恰如其分。于是我也命令起来。我说我不要你当翻译,我要找一位男士来。你当即白了我一眼说我放弃了这篇讲演稿多可惜,你认为那是够水准的。我说什么水准不水准,那不过是一篇学位答辩论文。这样的讲演稿会成为板着面孔的训斥,由于打断了大会汹涌的情欲我将会是一个最不受欢迎的人。读者凭作品认识作家而作家与作家之间的认识却凭着男人与女人的话题。你望了望会场,不得不同意我的话,却又嗔怪地说要找男士翻译我自己去找。我一面欣赏你在我眼前晃动的耳环,那一闪一闪的微光似在向我发射某种暗号,而我嘴里却说那有什么困难,请你给我带个条子好了。“好吧,但是请你讲话不要超过十分钟,”你这样说着你踅回身去。你踅回身去像鸟儿在疾风中转向。这中间我想我是不是太无赖了,但我的确想捕捉到那只鸟。你离开我向我朋友走去。他看完了条子回过头来向我会心地微笑:男人毕竟知道男人的需要。习惯死亡五今天我在这里回忆往事。纳塔丽走了你走了她走了……我在窗口看着那个小小的公共汽车站。那个汽车站小得让我心疼。我看着纳塔丽的背影酷似她的背影和她的背影,纳塔丽的背影像我能够回忆得起来的一切背影。但我拿着笔一定要寻找你的眼睛,不然我这小说便无法继续往下写。我想起前天我在蒙玛特的艺术市场看画家们给游客画像。我发现一位位画家都是先从对象的眼睛开始画起。在透明的阳光下我看到一双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于是,现在,我只有将那些眼睛的光芒全放在你的眼睛里。但我记不住这件事究竟发生在哪一天。我没有日历,却要去计算日期。我听到主席宣布我的名字我便招呼我的友人一同上台。我看见无数期待快乐的眼睛在台下幽幽的灯光中期待。于是我说我在上台讲话之前大会的工作人员再三叮嘱我讲话不得超过十分钟,我说我明白她的意思,大概她以为来自中国大陆的人都善于做长篇的政治报告,在任何场合都要首先宣传一通大陆的成就和政策。我说我偏偏不,我偏偏要讲一个古老的笑话。我说过去有一个秀才,三天三夜做一篇文章都做不出来,他妻子替他着急,问为什么你做文章比我生小孩还难。秀才答道,你生孩子容易是因为你肚子里有东西,我做文章难就难在我脑子里是空的。我说,中国作家经历了一系列苦难,我们的肚子里营养不良而脑袋里却相当充实。有人看我的小说写了一个个爱情故事,以为我在苦难中一定有不少爱情的温馨,而其实恰恰相反。我说我一直到三十九岁还纯洁得和圣徒一样。我希望在座的男士们不会遭遇到我那样性压抑的经历。我的小说,实际上全是幻想。在霜晨鸡鸣的荒村,在冷得似铁的破被中醒来,我可以幻想我身旁有这样那样的女人。我抚摸着她她也抚摸着我;在寂寞中她有许多温柔的话语安慰我的寂寞,寂寞孤独喧闹得五彩缤纷。这样,到了我有权利写作并且发表作品的时候我便把她们的形象一一落在纸上。所以,我现在明白了什么是文学。文学,表现的是人类的幻想,而幻想就是对现实的反抗!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批判斗争坦白交待反复检查大会小会游街示众即席答辩的中国知识分子,没有一个不擅长口才。中国不停的政治运动不断地成批成批造就出语言大师。不会说话的人全死了,谁叫他们不会说话呢!死得活该!活下来的人全是会说话会写检讨的人因而个个乖巧。所有活着的中国人都懂得如何投合听众的口味和掌握说话的分寸,我当然会说得恰到好处并且在听众还有要听的兴趣时戛然而止。我刚刚点出了主题便颔首下台。我的友人和我配合得很妙如一对相声演员。果然我听到了热烈的掌声。听众期待快乐,演讲者期待虚荣,这次两方面都得到了满足。散会以后满脸笑容的主席向我走来,他夸我的演讲既幽默又有深度,连连拍我的肩膀祝贺我今天获得了成功。对这样一个天真的老小孩我忽地感到惭愧:中国人比起西方人按经历来说个个都有一百岁。但不久以后我又知道,我们这个活了五千年的民族其实还没有成熟。大厅里人群逐渐稀落。夜色在明亮的门灯中显得更浓。不知是洒水车还是一阵秋雨淋湿了路面,一辆车一辆车的轮胎滚过我面前发出咝咝的声响。大会哄哄的议论和它的温暖都散得精光。我竖起风衣领子。我看见你独自一人站在那辆银灰色的福特车旁。你穿上了薄呢大衣。我记得那件大衣也是银灰色的。在黑色的墙壁前整个的你都透出丝丝凉意,仿佛需要谁来用手把你焐暖。你用星光般的眼光招呼我。那星光,那闪耀的耳环宛如信号灯。我默默地向你走去。你默默地打开车门,我默默地钻进车的另一边。我们都坐下后你却不开车,你一脸倦容地好像还在等待谁。几年以后在巴黎我也是这样从会场出来,我坐进纳塔丽的车纳塔丽也如你这般呆坐着。我不失时机地凑过去吻了她的嘴唇。那排档柄顶着我的肋骨,我一时以为是枪口顶着我的胸膛。是谁在警告我如此罪孽?因为在吻她的时候我想着你。你教会了我许多东西。那时你还没有教会我。那时我并没有凑过去吻你。我把车窗摇下一点缝隙点燃了一支烟。我让你怅惘了一次像你现在这样让我怅惘。过了一会儿车不知不觉滑进车道。我看到夜的曼哈顿。我已经记不清了是谁提议去喝杯咖啡吃些点心,也许是我,因为我一直担心胃酸过多。你将车兜来兜去。我们俩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些前后毫不连贯的话。我们的话像暗夜中的飞蛾在寻找火焰。最后你开到了一个有空车位的小铺前。我们进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中一个僻静的角落,这似乎已经意味着什么。你的大衣在我的手中自动滑下。一时间我几乎以为你大衣里面的胴体是完全赤裸的。在这一刹那我才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而在我听你说话时我更确信不疑。习惯死亡六你的事你当然知道。你不需要我在这里重复。但我相信那天你说过之后你也忘了我也忘了。是怎样开的头中间我怎样接上去又怎样结束,即使我这个受过多年审查的人也忘却了。你知道那种审查是非常严格的,一句话一句话必须像编了号的链条环节一般衔接上,不然就会送掉性命或挨顿毒打。这种训练造就了我现在写小说的才能。审查者要追究被审查者的历史而被审查者要不断地编造自己的历史和与某某人的对话,就和读小说与写小说一样。对白要求之严谨,培养了无数莎士比亚。但我现在不愿把你当作小说人物来写,我只想提一提你的什么话触动了我。你谈到你离了婚的丈夫。你说男人骨子里需要的是一个原始状态的女人但你是太文明化了。你已经被文明熏陶成了非人。你说到这里我想到西方的非狗和非猫,想到了弗雷顿,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和你相同的女人。你深感到自己必须回到野蛮状态中去,使自己恢复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你说男人聚在一起总喜欢讨厌地谈女人,然而男人们其实并不理解女人,真正理解女人的是女人自己。我辩解说不尽然,女人并不理解女人正如男人不理解男人,理解女人的恰恰是男人中真正懂事的那一少部分,与理解男人的恰恰是女人中真正懂事的那一少部分相同。你默默地从我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点着。我们现在都将我们说过的话忘却了是因为我们当时的语言并不重要。语言只是手仗,借着它我们一同携手走进一个黑洞。你捂着嘴轻咳起来。我从你的姿势中看到了你的优雅和对优雅的厌倦。你说了这些话我才发现你是和你的首饰你的入时的衣着同时出生的。你生下来便带着整套文明的装备。这些东西其实是你的胎膜。直到人已中年你才想起来突破它痛痛快快地接触世界。当我想着你是赤裸的时候你定然同时也想赤裸一番。你脸上吸引我的原来是文明过度的伤感。你说你从大陆来的人身上能嗅到一股原始的粗犷气味,大陆人都像刚从森林里跑出来的狐狸或狼。我当然知道你暗示的是我。我抿嘴一笑,我想我原来是强盗的子孙,那是最革命的阶级,尔后我的祖先摇身一变为贵族,我又成了革命的对象。但后来的革命又把我变成强盗。但革命接踵而至,使我变成了什么东西或许是一只狼或者狐狸吧!然而归根结底你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于是我只好怅怅然地听你说。你说那个西欧的女权主义作家根本不懂得女人。女人天生下来是强者不在于她不需要男人而在于她本来就是母亲。母亲孕育一切包括男人在内。男人在人世间肇事闹腾其实都是在母腹之中折来折去。母亲娴静地看着一切包容一切宽恕一切。我听着你说话我想起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同时也想起我的妻子。因此我不寒而栗。这时你的眼睛像加了过多牛奶的咖啡那样温柔,纯粹是一对女人的眼睛。我暗暗地希望你也能包容我宽恕我同时又怀疑你丈夫为什么离开你。你说我敢临时撇开早已准备好的演讲稿在如此重要的国际性会议上讲话就是只有刚从森林里跑出的狼才做得出来的举动。文明世界有文明世界的游戏规则。玩笑也好幽默也好不管是高尚是下流都是事先在家里炮制好的,如同端上宴席的一道道菜。玩笑和幽默并不高明不是说的人缺乏知识而是他没有随机应变的智慧,正如不是菜做的不好而是上菜时把顺序搞错了。你说你欣赏我的举动并不欣赏我的讲话的内容。相反,你还非常讨厌。我通篇讲话说穿了不过是一则征求做爱的广告。你说“讨厌”这个词时好像很气愤,但我从你眼睛中看出你实际上在撒娇,并不“讨厌”。我刚刚登了一则征求做爱的广告而你就是第一个应征者。你正在力图使自己变成一个女人,像西方的狗和猫要跑进森林,要咬人要捉老鼠一样。作为一个女人你实在懂得太多因而活得更累。知识本来就是人的负担。我想帮你卸下负担于是我顺从你说。我说我也知道我刚刚不过是哗众取宠,但真正的学问是说不出口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人内心的体验只让它深深地埋藏于内心,千万别说出口。世界上的真理都无法证明,凡是能说得一清二楚的道理都掺着假。与其一本正经地说半真半假的话不如把一点内心体验嵌在玩笑里。你浅笑着称赞我的坦白。你说你以为我会为自己辩解,大陆出来的人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真理在握并且特别重视面子。我苦笑着赞同你的评语,但认为作家应该除外,作家其实是最无能的人,其他什么事都不会干整天只会幻想的人才选这种职业,倘若我会打烧饼的话我一定去卖烧饼。警车在外面呼啸,一道灯光掠过你发烫的面庞。我看见那束光穿过你的耳轮,有一团可爱的粉红色扑上我的嘴唇。但你却很平静,你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碟里,动作有条不紊。你说看我的小说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想不到我骨子里相当悲观。我说把世界看透了以后你就分不清是悲观好还是乐观好,我就是我!你却说在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之间你还是喜欢后者。这样你就认定了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并且还要我认同。你还说只有悲观主义者才有宽容的胸怀譬如菩萨,菩萨就把人生看作一个大苦痛。我说菩萨悲观和乐观得彻底就表现在他的沉默,他看见了听见了体验到了却什么都不说。全世界没有一个作家是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或乐观主义者,他们全是一群笨蛋一群饶舌一群胆小鬼一群出卖情感来赚钱的人!天啊!你的文明决定了你干什么事都有一定的程序。在巴黎,我经过桑特尼幽暗的小街,那妓女躲在门道里敞开她的大氅向你露出一身比基尼。“先生,我们玩一玩吧”,她热情地邀请我。这时我想起了你。她和你说的是同样的事,但你绝对永远不会这样招呼我,你却要把菩萨也扯进来。直到死我才知道在你们二者之间我还是喜欢前者。那既节省时间又节省脑子,和你谈恋爱实在谈得很累。最后你笑了笑说,我那句“我就是我”是典型的狼的语言,但我从你的笑容中看出你需要的正是一只狼。说了这些“男人”“女人”“喜欢”“不喜欢”的话后我们就此分手似乎太荒谬了。你抬起腕子看了看表说我们还可以在哪儿坐一会儿。我说要么去我的旅馆要么去你的家。你一边向侍者招呼一边说你家的咖啡比这儿的更好。我当然喜欢喝更好的咖啡。我帮你穿上大衣又将你光滑的长发捋好披在衣领外面。我的手指第一次触在你凝脂般的脖项我感到一阵欣喜的战栗,但你伸出手要我挽你跨出座椅时你的戒指又使我感到冰凉。在咖啡店门口你去开车。我在一个白得可爱的小女孩手上买了一束深红的石竹花递给你。你捧着花吃吃地笑,却又说这不是一只狼会做的事,你说我讨好女人倒挺在行,而这时我想起了我的母亲。警车还在呼啸。我们在呼啸声中驶向安全岛。我对军人警察这类动物特别敏感而那天我居然不怕。习惯死亡七我想你实际上并不爱我。如果说还有点性爱的话大约就产生在这一夜。这一夜你在我面前褪下睡袍。丝质的睡袍骤然轻飘地坠落在绿色的地毯上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你陡然从绿色的水面升上来。这一夜你褪下了你的睡袍我扒下了你的胎膜。我们都同时用原始的力量恢复到原始状态。我们都闻到了洞穴和森林中潮湿的气味。我们一起体验到野蛮人的快乐。从文明到野蛮和从野蛮到文明同样艰难,但我们竟一步就跨过了一万年。这时我只看见一团粉红色如你耳轮透过来的那种肉质的光。那团光包围了我我觉得我又回到了母腹之中。后来我听见你的叫声铺天盖地,你在我身下扭动如同一次十二级的地震,然后黄豆粉飞扬起来仿佛弥天的大雾。当我醒来我看见一团微光,那窗子不像窗子真像一口没有伪浆的洞穴。我既像是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又像是在深山,我从洞口伸出手去就能摘到果子。我搔搔痒思忖了好半天,才知道从洞口晃过去的是车灯而不是野兽的眼睛。我侧过头来看你你睡得和野人一样。浓密的毛发遮住你半边汗涔涔的脸,你的嘴唇还微张着仿佛叫声仍然不断。你的优雅你的伤感你受的教育统统丢得精光。你借助我达到了你的目的。我想如果你早就如此你也不会和你丈夫离异。但我并不在乎这一点。我发现我还有点爱你就因为你能恢复成野人。这时你是完全真实的真实得就像屠案上摆着的一堆肉。一旦你又用文明装备起来我便与你有了距离感。这时你可以咂嘴可以放屁可以如母兽般地哼哼。我们一同咂嘴一同放屁一同哼哼就能抱着生生不息的地球入睡,而不是悬浮在这会生锈的钢铁框架之上。以后我不只一次地回忆过那一夜。在回忆的时候我的脊背发痒。因为那一夜你的戒指在它上面狠狠地划来划去犹如宇宙疯狂了以后所有的星球都脱离了自己的轨道乱飞。那一夜其他的感觉我都淡忘了唯独脊背有它自己的记忆,因为这只是我和你做爱时才有的遭遇。我想我们两人大概是一人这时要从文明走向野蛮一人这时要从野蛮走向文明恰好在某一点上碰撞上了,提前一点和错后一点都不行。我们这样一撞我们爆出了火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但你这一撞把我撞懵在文明和野蛮的交叉口。我不知道是应该向文明走还是应该向野蛮走。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醒来后看到洞穴口的微光。那微光照在我送给你的石竹花上。不知怎么那束石竹花竟流开了鲜血,鲜红鲜红的一缕缕淌在绿色的地毯上。这时我闻到了血腥味并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摸摸我湿漉漉的脸不知是血还是汗。可能既有汗又有血因为脸上又冷又热,同时我的脑后觉得有一颗枪子儿向里钻。它不是直着朝里冲而是一点一点往我脑盖骨里拧,就像拧螺丝一般。我全身着了火,火苗一直从我的喉咙口窜出来。每一次成功地做爱之后我都会有这种感觉。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和被枪毙时的感觉一样。“难道会让我这么轻松地死吗?”我问自己。我先是被人押着推上卡车。在上卡车时我既怀着对宽大处理我的感激又有点恋恋不舍。但我并不知道我恋恋不舍的究竟是谁。我的母亲已经去世,所有的女人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背影。于是我回头看看捆我来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农场干部,越看他越觉得亲切。他穿一身没有佩带领章帽徽的绿军装,在一大群佩带领章帽徽的警察军人中间显得特别平和。他没有刮净下巴上的胡子,大概是因为押送我来城里参加如此盛大的枪毙反革命分子大会而太匆忙了。从此以后我只要一看到别人没有刮净胡子都有一种内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