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月月,朝朝暮暮,他寻找的就是这种平凡、安定和庸俗。平庸的诱惑远远胜于高尚和雅致。他靠在餐桌的高背椅上把腿伸在另一把椅子上。他弹弹烟灰告诉她不要忘记放盐。他指手划脚地说大陆有一句俗话说“鲜不鲜,一把盐”,做菜的技巧就在于盐的运用。她立即温顺地回眸一笑。他看到了不论是在什么环境中生长的女人全一样妩媚而感到满足。女人目光一扫会卷起习习的微风。熏风吹暖面颊。是的,多么简单、安定和平庸。生活就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纸袋之间展开,还有纸盒和罐头。这就是现代家庭幸福的内容。他想到肯定有人终生在追求平凡而最后却极不情愿地成了不平凡的人,譬如他自己。卓越和不平凡全是被环境所逼,完全跟盗窃和杀人相同。“来吧,祝你旅途顺利!”他看见这个女人手中的葡萄酒像一杯刚刚从血管里放出的血。习惯死亡十三你喜欢单独坐在飞机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你希望美国的航空业永远这样萧条。一个金发碧眼的空姐和一个南亚血统的空姐在你旁边的空座上低声地讨论着一次失败的婚姻,而你散漫的目光正掠过秋天的新大陆。你只在内华达的上空才找到一片你所熟悉的景象。你将手掌贴在舷窗上因为你想抚摸那起伏的黄土。你的眼睛梳理那一条条皱褶宛如你在用脚步丈量它。你知道你每一次抬脚都会有一□黄沙腾空而起,遗憾的是眼睛不能像脚一样地留下痕迹。而那曾印有你脚迹的黄土此时正躺在地球另一面的病床上,你知道在那里你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地下传来先人无泪的哭声和咒骂。这里的黄土在呼唤开发那边的土地在呼吁人们不要再去蹂躏它。你看见这边年轻的土地你被一阵妒忌所煎熬,你看到那边古老的土地的裂纹仿佛看到了你年轻的心所受的伤。一时你不禁热泪盈眶。“哦,她自己都不知她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两个空姐在吃吃地笑。你饱受了折磨以后你有时竟会故意折磨自己和故意折磨别人;你从来不对生活抱着过高的期望因为你害怕失望。但是尽管如此你仍然不断地对未来所发生的事要展开想象。想象的习惯对于你就像嗅觉对于狗一样。昨夜其实你并没有离开旧金山,你真的跑到渔人码头去彷徨。在和静慧分别时你发觉她突然对你异常生疏和冷淡,于是你预测到了你继续留在她家的危险。四处都是陷阱而你也在有意无意地给别人设置陷阱。可是反过来说陷阱不也是天堂?你俩在陷阱边缘或说是在天堂的门前客客气气地互道了“再见”。这一丝声音在透明的空气中颤抖也许真能在以后将你们联系起来?你明明知道你转身一走那座大房子立刻会被古井青苔的冷风所占有;挥手间一尊古瓷将碎成一堆陶土的粉末,优雅的风姿化为乌有。但你尽管堕落过一千次你也不愿失去童年的友谊。未来尚须奋斗而且渺茫,能把握得住的只有对过去的回忆了。你珍惜过去就像别人珍惜未来的岁月一样。当出租车路过那一片绿草茵茵的高尔夫球场,你既感到兴奋又有一丝忧伤。他叫车开到领事馆。经验早告诉他他会一下子掉进北京那些数不清的机关的窟窿里。他很难相信的是它和他刚刚离开的那所大房子竟在同一片土地上,坐车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填表登记看护照。他傲然地说他不是非来不可而是你们领馆工作人员在北京的亲属托他给你们带来了土产。不行!虽然他在北京宾馆里住着的时候那些女人们唯恐他不答应替她们效劳,可是真到了这边马上反过来了,他必须低声下气地求告。门房里没有人认为对他应该特殊一些。他不过是一件公文所不同的是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盖满公章。他一面弯着腰履行各种手续一面惊诧国家机关的威力。机关的繁文缛节和对繁文缛节的尊重是在血液里活动的遗传病。中国人进了中国人自己的机关即刻会冷得发抖。那会客室里摆设的假古董炫耀着中华文化,他战栗地感到虚假比真实更持久、更伟大。他坐在沙发上忐忑不宁不是因为他曾是一个劳改犯一个逃亡者一个被审查的对象,而是因为没有时差的缓冲就突然从一种生活方式闯入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在两种生活方式中急速地穿行,一般人的心理来不及调整,而他却能立即适应在压抑下的生活。他觉得这也是一种本领。那立在橱柜里的唐三彩好像正要飞奔下来将他踏在脚下如同立在它旁边的汉代的“马踏飞燕”。他惴惴地端详着“马踏飞燕”渐渐悟到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想把一切矫健飞腾之物压在自己下面以证明自己伟大。于是他终于心安理得匍匐着。但是出来接待他的领馆人员却很热情。他看那大领衬衫和疲软的领带马上联想到北京的出国人员服务部。这是自己人,但自己人既可无话不谈又必须十分小心。这个人还很年轻却没有刮净下巴上的胡茬,说明他还没有养成西方的生活习惯。他看见他没有刮净的下巴不知怎么突然产生一丝歉意,仿佛是他打扰了人家的正常生活。年轻人感谢他“给我们带来了亲人的温暖”。听到这种样板戏的语言他不禁一激灵。中国的新文化已经把一切人情纳入了政治运作的轨道,而他又似乎俨然成了某个官方慰问团的成员。于是他必须要咳嗽一声以表示庄重。他怎么也弄不清楚人情味是怎样在国家机器里碾磨成政治调味品的。他深感到多年的劳改生涯使他脱离了时代。这个年轻人不但知道他、读过他的书,并且了解他作品的英译本在美国出版销售的情况,年轻人开门见山问他拿了多少版税。他摊开手说因为中国没有加入国际版权公约所以给不给版税全看外国人。年轻人愤愤不平起来,替他计算如果中国加入了国际版权公约他能得到多少美元。看来年轻人一定是在领馆工作的经济专家。他一听数目的确可观,同时暗自惭愧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毕竟被改造好了,好得只会“算政治帐不算经济帐”。原来,只有曾经穷到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穷大方,因为他把现在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当作是外快,因为他过去所从事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从来没有按价值计算过所以他会以为现在从事的脑力劳动也不值钱。而不管是过去是现在,不管是体力劳动也好脑力劳动也罢,都从来不是他的谋生手段,不是他的享受,不是他的需要,而是他命中注定了的劳碌。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劳动永远无法体现为价值。他开始茫然这五十年来他究竟靠的是什么来维持生活。他木呆呆地望着墙壁上的丝织“万里长城”沮丧地这样审度自己,耳朵却听着年轻人的雄辩。年轻人扮演他的辩护人的角色,力主他应该去争取版税。他弄不清楚他带的一大包东西里有哪些是给这位年轻人的,当初真应该为他多带一些。年轻人的怂恿使他怦然心动:牡蛎、威士忌、缠绵的烛光、小旅馆等等虽然廉价也需付钱……他从那幢充满幻想的房子来到这幢充满理性的房子心思也不知不觉起了变化:是的,幻想的实现靠的是金钱;一尊古瓷上优美的线条,温馨的爱情全靠温馨的环境才能烘托出来,而这一切没有钱是办不到的。那么,我们国家为什么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呢?他听见年轻人这样问他。他解释说我们翻译了大量的西方著作也没付给西方作者版税。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翻译外国作品多而外国翻译我们的少,如果我们参加了国际版权公约,我们国家马上就会面临一个“文化上的贸易逆差”。年轻的经济学家恍然大悟。“哦”的一声以后立即坚持我们现在还是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为宜,以避免我们的外汇进一步短缺。年轻人现在又说服他必须暂时牺牲个人利益,“这是为了国家的需要”。他听了觉得和年轻人刚刚为他的不平而鸣同样有理甚至更有道理,心想我已经为国家的利益牺牲了大半辈子幸福我当然会索性牺牲到底,这点完全不用你来动员我。于是他不禁微微一笑。他早就明白在这样的机关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这样的机关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会告诉你所失的说到底并不是你应该得到的,并且把你早晨应不应该刷牙你今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和国家利益联系在一起。他要告辞但又不忍心破坏了年轻人严肃的热情。他想起他所认识的一位欧洲著名的汉学家曾非常欣赏现代中国的一个新词叫“做工作”,两个动词重叠在一起意味无穷。这位年轻人就正在给他“做工作”,他只好唯唯地盯着他表示他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件“工作”让他“做”。旁边的空中小姐站了起来。那紧紧地裹在制服裙中的天蓝色的屁股才将他的眼睛从舷窗上掉开。刚刚那种对土地的忧虑和妒忌全是昨日去了领馆所致。每去一次政府机关都会引起一阵忧国忧民的痉挛,从那里出门的人都会倍加叹息。许多疾病并不是在大街上得到的,恰恰是这个人跑进医院里才被感染。这常常使他犹豫在躲避与参与之间。飞机在嗡嗡作响。内华达的荒漠已经过去。他要一杯桔子汁空中小姐却送给他一罐可口可乐。他冲着她的微笑和天蓝色的屁股原谅了她,也还给她一个微笑。在打哈欠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胸口冲撞。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又找不着冲撞的地方。每次出国旅行他都以为会将过去的阴影远远地丢在故土,然而所有的往事仍旧像皮肤一样附在他的身上和他同时腾空而起。他无数次地在飞机上凝眸云端。最好是没有什么飞机没有什么乘客没有什么空中小姐只有他一个游魂在浩渺的天宇飘荡。多少次他也真感觉到是这样。他的肉身会渗出舷窗之外。也许是肉身腾飞到空中时唤回了对自身之前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呱呱落地之前的情景:天风横吹,乱云如箭,他偶然落在一片名叫中国的土地。对于游魂来说只有天堂和地狱的区别如今却有了国籍以及肉身带来的种种烦扰。这种种烦扰便构成了所谓的经历。经历会永远存在,哪怕肉身已焚为灰烬。习惯死亡十四黑色的海,明亮的灯,像女人的男人和像男人的女人各自将身影投放到新大陆之外。昨夜,你站在渔人码头向西眺望。那边是你的故乡,但除了泛起白色泡沫的浪涛你什么也看不见。水泥堤岸上响彻咯咯的笑声和迪斯科的脚步。不用手鼓,这里也有非洲丛林中热烈的节奏。餐馆里的宴乐随着它门前不停变换色彩的霓虹灯光流溢到大街上,而你只凝视着一艘艘正在睡觉的船。那一片高耸的桅杆如深秋的树林一般。单个地看一根桅杆,你就品味到了一种雄浑的孤独。一根降下帆的桅杆比吃饱了风的帆能告诉你更多的险恶。每一根桅杆你都不忍心仔细推敲下去;船在睡觉比船在航行更令你惊心动魄。你没有去吃牡蛎。与其说是她没有来机场接你,还不如说是领事馆那位年轻人“做工作”打破了你的美梦。只要走出国门,你经常会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窘迫:中国人富有的是梦想拮据的是钱袋。你望着那一家家濒临海边的餐馆,那里灯火通明因而使黑色的海也燃烧起来。那里每一家餐馆都能容纳你的梦。不用多么大,一个小小的双人座就够你们缱绻一番。在那里咀嚼任何食物都毫不费劲,一切都是为了人的感官享受所设,连最艰深的古典音乐也被现代的轻音乐演奏家诠释过了,即使聋人听了也会手舞足蹈。你忽然想到,被众多学者所纷纷解析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其实并不能从理性活动中得出结果,那必须纯然用感觉方能洞悉其中的微妙。而瞬息即逝的感觉一旦僵化在纸上便毫无意义,所以世界上并没有学问可言。这时新大陆西岸湿润的夜风裹着一团团电子乐器中磨擦出来的火花炙热了你的面颊,你从这电子的节奏中听到了秋天金色的庄稼你以为土地又在召唤你去收割,这样的感觉你怎能用语言去表达?蓦地你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根落了帆的桅杆。让时光倒退到什么时候重新开始?一九五六年?抑或是……尽管你不过是一个天外的游魂只偶然坠落在一块名叫中国的土地上,然而这个奇异的国度在你的肉身上盖上了它黄色的印记以后,你便怎么也刷剥不掉。在这个国度里奇异的经历不但使你遍体鳞伤,并且使你灵魂本身也裂开了一条条缝隙,待肉身被焚为灰烬灵魂甚至将被微风吹成碎片。所以你必须要在现世得到安慰以弥合你灵魂的创口。贝加尔湖,我们的母亲,为争取自由和平等,我们来到你身边……过去你把眼睛朝向现在而现在你把眼睛朝向过去。你害怕这是人已垂暮的表征。但你毕竟还有幻想,你不只一次地幻想过这个奇异的国家应该倒退到什么时光重新开始才能在现在和其他国家齐头并进。你等不及了,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让希望的目光注视未来了。只有时光回溯到过去的某一点从那一点起步直到今天你才算活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你的灵魂才会得到安宁,天风也不能将它吹散。如果倒退回去若干年,中国人便成了先知,先知当然是不会犯错误的。因为你亲自经历过这个国家的一段历史,你常为这个国家的人在最佳历史时机却畏缩不前,而热衷于自己摧残自己扼腕叹息。天空一如白天那么晴朗。你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星星在西方闪烁。越在天尽头的星星越明亮。今夜你在此凭栏远眺,不论宇宙是多么浩瀚,你在哪里站着哪里便是宇宙的中心。如果你不理会周遭的景物只仰望苍天,那么在这个地球上就没有不同的地方了。可是这时一个卖花姑娘捧着一抱红花试探地向你走来。你看见她分明是一张东方的面孔。她像谁,像她还是像她?……在白种人黑种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黄种女人都会使你产生错觉。但是你高兴将错就错。你不知她怀中是什么花朵,只看到她苍白的两颊一时以为那姑娘捧的是她的鲜血。你暗自下决心非要照顾卖花姑娘一次不可。纵令你囊箧羞涩也要请她去吃牡蛎还有威士忌。你续接上你的幻想她生出一个新的梦。你面向她掏出一支烟来点着。你期待她来到你面前恐怕比她期待将手中的花都卖出去还要强烈。你想起两根落了帆的桅杆靠在一起也会互相倾诉。然而她来到你面前向你瞥了一眼便踅身离去。你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你的伶仃和你的落寞。即使你走到世界尽头也找不到人能理解你。你懊悔把眼睛从天上转到人间。但毕竟有一点什么情景触动了你:那就是姑娘踅回身去以后的背影,黑色的长裙随着她臀部的旋转而摆动。裙褶上一闪即逝的曲线美妙无比,灿烂的黑色压住了姑娘的苍白。她怀里的红花伸在她胳膊之外,频频地向你留恋地点头。在这个喧闹的世界并没有人注意你,只有无言而又善解人意的花朵。你也无趣地转向海洋。这时你想说“我爱你”却不知向谁去说。风平浪静,涛声舒扬,你心中回响着凄婉的旋律。你莫名地要掉泪,为你也为同你一样不被理解的人。这一生你只能留住一个背影,你这样想。可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确也只能看它的背影,月亮亘古以来就向人告诫了这个道理并且还要告诫下去。幻灭不是世界欺骗了你而是你自己死命追求到手的东西,你将双手伸向栏外,立即怀抱了一团咸味有如女人的眼泪。你把寻欢作乐的人们撇在身后而人们依旧寻欢作乐;你不断地为你偶然坠落到的那个国度担心而那个国度依然不断地要你担心。今夕何夕,此时此刻,迎面吹来异国的海风,你蓦地体会到你在这个世界上纯然是多余。你将手伸进口袋摸到钱夹,不用再数你也知道那里有多少现钞。这和你多少年前在B市火车站里的情景相同。但你这时想的是不妨叫辆出租车去“中国城”,那里有足够的酒吧让你买醉。那时你只要得到一块馒头就心满意足,而这时你却要世界容纳你整个国家。人的贪婪达到如此地步!那时你只想去看一看她的眼睛,而这时你已经悟到了所有女人的眼睛和你的眼睛最终都会紧紧地关闭,于是你只想和女人做爱。只有做爱是真实的。成熟其实是人生最可怕的境界。你于是又想从酒吧出来以后选一家按摩院再选一个泰国或台湾的山地姑娘。要么跟你熟悉的女人做爱,要么和完全陌生的女人做爱。你已经没有兴趣和女人一同经过从陌生到熟悉的全过程。是谁曾经说过你是悲剧的性格而这种性格从来不拒绝现世的享乐?你的心头一紧,你以为你的一生都是被你的性格所害,这时你立即感觉到了南国姑娘肉体的弹性。那种感觉使你舔了舔嘴唇。是的,她在那里做爱你在这里做爱而苍天在上俯视着你们至多不过冷笑一声。醉死在异国的街头也可说是个潇洒的归宿,何况那片土地虽然只有巴掌大但也叫做“中国”那里家家门口都供着中国的土地神。想到死,你的面颊又贴在潮湿的土地上。整个肉身只剩下和土地黏在一起的半边脸。那种凉□□的舒泰曾使你想就此睡倒永远也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你曾经这样死过。“完了!”这个从心里发出的词敲击得你浑身发抖。你踅转身回去却不知道应该回到哪里。你随着你的脚穿过斑驳杂色的街道。右面有一串雪亮的车灯像傻子似的盯着你。在你跨过了斑马线时你听到身后猛地闹腾起来,你方知你的踟蹰耽误了别人的行程。街的拐角站着一个弹吉他的流浪汉。你掏出出租车司机找给你的硬币投进他面前的帽子。你听到“叮当”一响才忽地感到一种和流浪汉同样的快慰。你喜欢施舍一点小钱,从你住的城市施舍到北京再到纽约芝加哥哥本哈根巴黎直到今天在三藩市。你喜欢施舍绝不是出于你的善心,而是你想一次一次地证明你的命运已经转变。“为了艺术,先生……”流浪汉喃喃地向你叙述他的命运。是的。为了艺术!为了艺术我过去也曾沦落到你这般地步!绿色的灯光照着流浪汉半边长着胡子的脸。吉他的弦拨弄出悦耳的凄凉,大海泼出的飞沫弹在夜的玻璃上。但你过去连一把吉他都没有。所以,你听着琴音你又感到过去的一切并不可信。不!你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命运。当你走到山坡上你回首一望,才知渔人码头正在最热闹的时光。你想再去热闹一番却又想起你的箱子和护照还存在领事馆。你苦笑了一下因为你发现了现在不是行李护照追随人而是人一定要去追随行李和护照。身份证明比被证明的人更重要。第三部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以后会产生爱情,或者说是会做爱。我以为你是有夫之妇,你的眉宇间透出一派贤淑。你要帮我提箱子,你的热情和细心像一个有孩子的母亲。我暗暗地想,做你的丈夫和孩子是有福的。我还想在西海岸应该来接我的女人没有来而在美国东部这个城市我没想到来接我的是个女人却来了个女人。世界上到处都有女人。我推着行李车跟在你的后面。你捕捉到我仿佛捕捉到一个蜉蝣生物。我看着你在前面那种自信和穿梭自如的步态便浮想联翩。你捕捉到我我也愿意被你所捕捉,被你捕捉到了我便不会再有飘流的感觉。你的手心是我暂时的窝。我在后面欣赏着你扭动的腰肢和摆动的臀部。那曲线的旋律宛如水流,推动得机场大厅的一切都活动起来。这里的阳光特别明亮,濒临海边的阳光海的颜色当然更浓。当我在多雨的欧洲我每每想起这里的阳光。后来在我飘游于天空时我想我为什么要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中被处死,也许和记忆中那天的阳光有关系。那天,这里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你的背影上闪亮。我紧紧地跟着你当然是害怕迷路。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失去你那是以后的事。你的背影正如她的背影。那时我有一闪念想看看你赤裸的胴体。你不能责怪我是因为你的腰肢会使任何男人萌生异想。你走动时小小的臀部小小的摆动,仿佛发出一种号召,我听见它轻声地喊:“来和我做爱吧!”而后来你在我面前褪下睡袍,那洁白的睡袍落在你脚下犹如一尊雕像的底座。我以为我从此以后会满足了其实以后并没有满足。人对于满足总是健忘。那天我刚从飞机上下来。我想我会昏昏沉沉地一直到城里,我只想一个热水澡和一张床。昨夜,我在一间小房间里谛听着墙壁里有节奏地响着某种空洞的声音。我不能相信那是水管里的水在流,但望着天花板上发黄的水渍却觉得自己又无可动作地泡在水底。我想着我过去没有选择的自由却要选择,而现在有了选择的自由却不愿意选择;我的精力在过去等待选择和以后不断地选择中消耗殆尽。在领事馆给我临时找的这间小房里,我正享受着一丝悲哀和对静慧那间舒适房间的留恋,却有一架夜航机飞过房顶。我听见它的吼声就看到了头上有一艘木船驶过,那黑色的船底宛如一片乌云。透过飘浮的水藻和萍类植物我看见一颗人头怎样晃晃悠悠地沉下来。鲜艳的人血向四周弥漫如同夕阳的光照。我知道这是我的祖先在湖面上行劫。古铜色的胳臂一晃,人头和身躯便分离。我祖先干这种行当和我写小说同样地麻利。血的颜色使我兴奋得喘了一口气,犹如读者读到小说中精彩的段落一样。但场景瞬息变换。我又看见我祖先身穿黄马褂,在缭绕的香烟中对我凝视。那个世界是方形的。我从他紧紧抿着的嘴唇上看出他要向我说的话。他无声地叙述着从强盗到官吏的路程。他的叙述总使我以为领悟了什么而醒来才发现我并没有领悟。每在我失意的时刻他的血就从几百年前流进我的血管,把野性灌满我全身。我想我几次将死未死大约就因为我是强盗的后代,这个国家有一段历史是不能容纳斯文的知识分子的。在飞机场我还谛听着墙壁里的声音,它的节奏变成了我的脉搏。原来那不是水在暖气管里流而是几百年前血在我血管里流。是你改变了我血液流动的节律,你压抑了我的野性。你抬起手招呼我。我看见太阳在你的手指上乱晃。你手上戴了好几个戒指所以我以为你结了婚。后来你对我说如果你身上没有首饰就感到自己是赤条条的一个。首饰和衣服对你来说同等重要。后来我们分别时我说我要送你一件首饰留作纪念。你马上说最好是回国去给你买一个戒指来。你搂着我说你只要一个北京制造的景泰蓝戒指。你说第一那是大陆出产的,第二你知道我买不起钻石或宝玉,第三你要它在你手上别具一格。可是听着你的三点想法我却想这大概就是你我的爱情在你所有的爱情中所占的品级。我暗自懊丧地想起了她,想起了她所说的“我们有时间就相爱有机会就相爱”的话。世界上到处都有女人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一样。把相爱仅仅等同于做爱,人类的爱情在我们这个时代得到了升华。在这方面男女都一样。不过你毕竟把你我的爱情在你所有的爱情中置于“别具一格”的地位。这样的“格”虽然价格低廉但滋味如何只有你知道。两年以后,你要的戒指随我到了巴黎。我在拉丁区一个咖啡馆付帐时它掉落在大理石桌面上。那“□”的声响竟然清脆得令人丧魂失魄。看见它我就看见了你。但我记得的只是第一天见到你时的模样:那高兴的脸庞是公事公办型的,犹如邀请函上的那一句话:“我非常荣幸地通知您……”你高兴的只是你的接待工作很顺利。我拾起那个戒指向卢森堡公园走去。我已经把它忘却了谁知它还躲在我西服夹衬的口袋里。可见得一切事情都不会成为过去。我一边走一边想随便给哪一个迎面走来的法国姑娘戴上。我惊起了一群鸽子。我摊开手掌但那戒指却不愿飞去。如今它还在我手里。习惯死亡二那天你开车带我驶向城里。你说这是从Helty租来的车,你是专门负责接待工作的;你纯粹出于兴趣才来做这个工作,你是名志愿的服务人员等等。我瞟了你一眼说,你这种人在我们大陆叫做“业余的文学爱好者”,而肚子里却以为你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又贴精神又贴钱,什么都不图仅仅为了满足兴趣,在我们大陆却少见。在我的一瞟中我看见你的长睫毛轻刷着路边的绿树。你的长睫毛使我想起另外一个女人。她的皮肤比你黑而且比你瘦。她不时地把我辗碎化进她的小说里,为了报复或是为了报答我也经常这样做。于是一时间我又以为是她坐在我旁边。然而一瞬间你便熟练地将车开到高速公路。你换档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关照我把安全带系好。你总是这样仔细和周到。你善于料理的细心使我回国以后当我妻子的面打开你为我整理的箱子时强烈地思念你。我们望着前方急速扑来的路面聊天。你当然是从台湾来美国的这我一眼便知道。你问为什么?“大陆的女孩子和台湾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说这就和大陆与台湾的出版物一样。它们的不同在于装帧设计的风格,还有简体字与繁体字的区别以及纸张的质量等等。你又笑着问它们的内容有什么明显的差异。我说大陆的出版物我一看就明白,包括它们最晦涩的典故最隐约的暗示最恍惚的眼风,而台湾的出版物我还需要细心地去读。当时你笑了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的,我还需要细心地读。在很长的一段路上你没有说话。我们任银灰色的福特车随意奔跑。它跑得很好就像我放牧时常骑的那匹马。我一面看一株株喧哗的山毛榉一面闻你淡淡的香水味。在拐进市街的时候我瞥见了你耳朵后面有皱褶。我猜测着你的年龄。后来你在我面前已经没有顾忌,不用隐讳,你很自然地取下你的人工睫毛就像摘下耳环,我才知道你已到了中年。几天后的晚上你跟我说你在驾车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似乎知道了我们后来的可能和不可能。我听着你告诉我,唯唯诺诺地应承着,而心里想我也许是真的老了。老了的表现就是预感失灵。我曾经有过预感却没有想到是你,因为我始终觉得你离我太遥远。我喟叹挫折幻灭失恋已经磨去了我潜在的本能;这个女人那个女人所有的女人已经使我的味觉变得迟钝。我想象我的舌头大概已经成了一根金属棒。可是我又想,是不是你每遇见一个男人都会产生某种预感?老实说那时我坐在你旁边只发现了女人不在于漂亮不漂亮而在于她能不能激起男人的情欲。你看,我那时不是仍然冷静和客观的吗?习惯死亡三多少年以后你才知道毁灭你的不是什么“冤假错案”,不是什么饥饿和上杀场陪绑。那不过是政治家跟你开的玩笑。从有政治以来人们就爱开这样的玩笑并且还要继续开下去。只要有政党那个政党便会犯错误,因为政党实际上就是一伙人。伟大的政党就是不断犯伟大的错误和能够不断伟大地改正错误的政党。历史在这种循环中前进;人在这种循环中诞生和死亡。真正毁灭你的是你竟然要千里迢迢地跑去看她。后来在一个冬天你看到巴黎街头的悬铃木树你就想到B市街道两旁的榆树和槐树,它们光秃的枝丫向天发出愤怒,与地狱里撒旦头发相同。冬日的天空因为抖落了树叶而更加宽敞和明亮。你怀揣着一首首俄罗斯民歌,你想着你早就应该乘机归去,只因为歌曲才把你钉在地上。你上坡的时候哼着《伏尔加纤夫曲》:“走不尽人间的不平路”,你这样哼也这样想。实际上你并没有哼出声来,凛冽的空气和凛冽的血液把乐曲冻结在喉管上。你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只看着自己的破鞋帮怎样刮起尘土。太阳使你身上微微冒汗,饥饿使你胃里隐隐发酸。你一面走一面想象她乍见到你的面容和表情:惊喜?愕然?悲痛?伤感?懊悔?恐惧?谴责?……你担心她受不了强烈的刺激会晕厥。你盼望见到那张娇嫩的小脸就和盼望在路边捡到一个娇嫩的白面馒头一样。在汉堡,一个德国医生给你做了胃部检查后告诉你,你的胃溃疡完全是因为长期胃酸分泌过多的结果,你却说“不”!你捂着心而不是捧着胃说那完全是因为爱情。你知道你是在什么时候得的病。你的生命到了垂暮的时候方知一切遭遇都本该如此。它不可能不是这样更不可能是那样。如果那时你找到了她并且和她结了婚如你那时一厢情愿的想象,你今天便不会在布洛涅森林里震慑于命运的多变。你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你,你俯卧在地把一个吻深深地埋在这块异国的土地里。你悟到了你没有得到她实际上她给你的早已超出了你那时的奢望。你终于来到了这所医院门前。望着大门口挂的白漆牌子上的“B市第四人民医院”几个字你就感到“完了”!那几个黑漆刷的大字伟岸森严而她信封上地址的笔迹却清秀凄婉。你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大木牌上写的汉字和她信封上写的汉字表示的是同一个地点。她指给你的院落门前应该有一处花园,正如她所唱的“春天里的花园花儿开放……”你那时还有敏锐的预感。你觉得有一个声音告诉你今天你会从童话中跌落到冷酷的世界。你被灰色的砖楼吞了进去。这里面没有阳光也没有灯光。你还能看得见什么只是因为你的身上带进了外面的光线。阴暗的走廊在你面前摇晃。每一扇门上都乱七八糟地插着小牌子。顺着摇晃的走廊看去那仿佛是大木牌子生下的一串葡萄胎。你的鼻子即使习惯了臭味也不能够容忍这里的臭味。血腥搅着粪尿令人窒息。所有人脸上所有的表情压迫着你的胸口;每一个人都像游魂似的在互相传染痛苦和不幸。你以为这里不是由活人在医治死人而是由死人在医治活人。但是你仍然顽强地走,趁着九百里颠簸的余勇。你不是用眼睛而是靠直觉找到了那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