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去。那个白磁的蹲坑那个玲珑的洗手盆那个小小的空间比他的宿舍还要安全。因为他就是从宿舍中被逮捕走的。他想着在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温馨的地方便是厕所。这样想着他撒开步子走出车站。然而当他经过候车室门口放的盛开水的大木桶时竟发现水面上飘着几点油腥,诱人馋涎地放射出孔雀蓝的幽幽光泽。这既使他懊丧又使他颇费思量:哪里来的油腥?哪里来的牡蛎?哪里来的威士忌?……虽然Y市医院的门房,那个一直穿旧衣裤褂的老头眨巴着烂眼圈告诉你她可能已经结了婚,但你还是要跑去看她。这和多少年后你在美国西海岸非要挂那次长途电话一样。烂眼圈的看门人已经不认识你。可是你以为他不停地眨巴眼是给你某种暗示:他嘴里说她已经结了婚其实她并没有结婚?你想起几年前“反右”的时候你去找她,她明明在里面而这老头却说她出去了。老头曾跟你谈过Y市在“老社会”有一道城墙,谈过他怎样在军阀的枪械所熬火药最后弄坏了眼。而那时你怜悯地想为什么这样一所医院却医不好自己的门房。你来到这所医院使你更加想去看她,不管她结了婚没有。台阶上走廊里候诊室中甚至院里的那几株白杨树下到处弥散着她身上的药香。那几株白杨已脱尽了秋叶,但其他的景色依旧。晾衣裳的绳子上同样晾着医生的白大褂。它们一件件冻成了冰咯咯作响,仿佛一段往事正在破裂。在劳改队,你曾进过那里的医院。刚从死亡中苏醒你便以为是扑进了她的怀抱。一切都是因为消毒剂所引起。任何消毒剂都会像大麻一样在你眼前透出一片白色的幻影。你的激动足以损坏你的神经和心脏。于是你想你不能没有她正如你不能没有自己。三年来在你的思念中你只能见到她的背影。她黑油油的发辫黑得炫目她白衣裳的腰褶白得耀眼。她那两条匀称的小腿曾使你愿意变成一条狗。在拿着镰刀在水稻田里“夜战”时你以为她正往月亮上走,这样你便被自己的镰刀砍伤了脚背。专给劳改犯治病的医生说你应该再往上砍,最好是把自己的腿砍断。但你丝毫不悔是因为当时你正想把她扳过身来再看看她那对大眼睛。但最终她还是穿着她的白衣裳化进了皑皑的早霜。你想过是不是我让人写信告诉她我已经死亡所以才切断了最后的一点心灵上的感应。她始终用背对着你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可是你想象如果我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转过脸来并让我用嘴唇去接她簌簌的眼泪。你轻飘飘地走到大马路上。黄风像一条忠实的狗,浑身沾满砂土一直追随你的脚步。你嗅到草原的气味。那猎猎的黄风原来是被秋草所染黄。你嗅到西伯利亚的气味。你听见风中还回荡着贝加尔湖旁流放者深沉的歌。贝加尔湖,我们的母亲!为争取自由和平等,我们来到你身旁……你和她曾一同唱过这首歌。但那时你们是发泄你们的欢乐。那时任何一首歌曲哪怕是殇歌都能传递你们爱情的倾诉,你们在歌声中交流彼此的情欲。一同唱歌就是在同一张床上做爱。除了同唱一首歌曲借此交换灼灼的眼神你们便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表示亲爱。“贝加尔湖,我们的母亲……”而后来你果真到了比贝加尔湖还要严酷的地方。那里比西伯利亚更像西伯利亚!街上没有卖食物的摊子,倒有不少给自行车打气的小铺,好似人们完全可以靠气体生活。全民饥饿的好处就是不但你饿别人也饿并且到处都没有食物的诱惑。你轻飘飘不但因为你已经获得了自由并且因为你肚子里是空的。刚刚在厕所你没有拉屎是明智的。大肠和食物的残渣在彼此提供热量。并且,这种交换是在你体内进行的,因而使你好像有双倍的热量走完从B城车站到B城医院的这一段路。后来你曾想过食物并不能使人长大,饥饿却会催人成熟;如果饥饿还不能使人怀疑政治,那么这个人便是天生的奴隶。但接下来你却看见亿万人狂热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因而你对人的成熟几乎丧失了信心。清冷的马路,灰扑扑的土屋,没有一片叶子的树,瘦骨嶙嶙的毛驴和骡子凝定得一如墓前的雕塑……只有天边疾驰的云充满奇异的活力。朝霞居然如此灿烂,天空绚丽得近于荒谬。当第一线金色的阳光照到你身上你心中立刻像着了火。你忍着喉头发干,你捏紧手中的汗。你知道这种现象在中医书上叫“虚火上升”,可是虚弱强大得无法克服。夜里的梦再一次执拗地在你眼前浮动,你一边走一边想那个梦。但越往深里想便在几个梦境中陷得越深,最终把几个梦混成一团:你究竟现在是在巴黎的香舍里榭旧金山的日落大道还是中国北方B市的一条黄尘飞扬的街上?回忆想象现实搅在一起便会起剧烈的化学反应。你头痛是因为你的颅骨被炸开了裂缝。饥饿造成的幻觉如眼前飞舞的金星又如一缕缕七色的阳光你什么也抓不住。只有她的影子使你有希望继续往前走。这时,风停了。灰黄色的世界一下子在你面前降落。你从来没有来过B市,但你自信不用问路也能找到她待的地方。宛如在黑暗的旷野中只要你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那颗星辰。在逃亡的路上你多少次跪在那颗星辰下祈祷上苍。你不相信上帝却需要上帝。这使你多少年后在斯德哥尔摩的大教堂里能顿悟到人类必定要有宗教情绪。但这时你耳边只有歌声。一首首俄罗斯民歌的旋律中有她细声细气的嗓音。亲爱的手风琴你轻轻地唱,让我们来回忆少年的时光……她颤抖的嗓音像颤抖的手指胆怯地领着你。你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如两人同过一截独木桥。她把你领到一片繁花似锦的地方,于是你又听到了:春天里的花园花儿开放,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你们第一次见面也正是在春天。那不仅是自然界的春天也是全中国的知识分子傻里傻气地欢呼的“早春天气”。她一身洁白的衣裳和一副洁白的口罩,那宇宙间的白色仿佛专为她一人所造。只有那一对大眼睛黑得发亮。看到那一对眼睛你就预感到你这一辈子完了。她在诊桌后面坐着,你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她温柔的手指解开你的衬衫宛如撕裂了一个创口。你的胸脯烫得她的手指微微哆嗦,从此你对她的手指永志不忘。你看见她的眼睛在你的名字上瞥了一下便像星星突然爆发出亮光。你知道她肯定在哪首诗的后面见过这三个后来注定要倒霉的字。但你不知道是应该惭愧应该自豪还是应该若无其事。她捏着听诊器很久都找不到你的心脏。后来你曾向她说你和她第一次见面便无所隐讳地袒露了自己的心胸,她腼腆地一笑。她的笑总像燕子低低地掠过池塘,一闪即逝以后你便会嗅到雨前的湿润。她的大眼睛经常含着幽怨。你逐渐发现她黑而亮的瞳仁是两口清凉的深井,除了在古代的仕女图上,你再也不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间找到相同的一对了。她曾轻言细语地向你诉说她是个孤儿,怎样被母亲的朋友抚养大。你隐约地猜到她母亲和那人之间有隐约的爱情。但待她刚从医科学校毕业,“组织上”就发现她的监护人原来是个“历史反革命”,还没等她报恩他便上了吊。也就是因为她有这一层关系“组织上”才把她从上海分配到没人愿意来的偏远的大西北。她说“组织上”这三字时充满着恐惧感,这种恐惧毁了她的一生。她又说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不是他的脸而是他伸在门板外的一双直挺挺的脚。她喃喃的细语好像发自一个白色的幽灵。当时你绝然想不到几年后你会看到无数双这样的脚直挺挺地伸在装纳不下尸体的木制的或席编的容器之外,仿佛每一位死者都不愿意走出这个使他饱受折磨的世界。那时你只是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想把同情和力量输入她纤弱窈窕的胴体。夕照在郊外的杂草地上闪耀,繁密肥大的蒲苇在湖塘里低吟着夏日的诗章。在你们手挽手趟过一片幽静的墓地时她低声说出她的希望:要你以后“永远不要欺负”她。你一时还没有明白这是她要将终生托付给你的许诺。你以为她是警告你除了可以握她的手之外,便不能碰她身上任何别的地方。是谁,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教会了你堕落?习惯死亡后来你无数次地想过为什么你们总是在墓地相会。当然,Y市小得容不下一处公园是事实,但为什么她却不选择别的地方?尽管盛夏的墓地也显得异常美丽,野草闲花在腐肉上开得格外浓艳茂密。夕阳,墓地,断裂的石碑,烧成灰的纸钱和远村的炊烟齐飞……你被打成“右派”之后,你才明白你们一开始就注定要演出一场悲剧。你别想改变你的命运!这个声音伴随了你的一生。然而还是一首一首俄罗斯民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你慢慢向一条坡路走去。如此灿烂的阳光也不能使饥饿的世界和肮脏的B市生色。纵横的市街像垂死的老人脸上的皱纹。但你看见那块路牌就像看见了她在指引你。她给你的信你早已在病号房里烧毁。看着炕洞里无力的火苗,你痛切地感到了你们的无力。可是一切都为时过晚,只能用那纸灰来祭奠你们已经死亡的幸福。尽管爱情可以在一生中多次重复,但那墓地中的幸福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离开她,你才发现她的血灼灼如火。你一直以为她的声音如江南瓦檐下的滴雨,进了劳改队,你惊异于她倾诉她爱你如澎湃的涛声。她写道:“我觉得我是这样小,你一下子就把我爱完了,你又是那么大,我爱你总也爱不完。”可是你已经没有大量的眼泪来回报她。自天而降的河流进了浩瀚的沙漠。你知道你正在向她一步步靠近,每前进一步便向她靠近一步,但你仍然茫然你这是去干什么。你的一切,理想事业知识,当然包括爱心在内都随着你死去了一年,为什么你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第一个便去吓唬她?可是你管不住自己的脚,那一首首俄罗斯歌曲不断地在召唤你的灵魂。九百里路程你在火车上爬上爬下颠簸了三天,然而虚弱的只是你的肉体。你想着肉体可以让人撕成碎片而那纷飞的血肉也一定会乘着劲风往她那里飞。在火车上你曾想过你最大的财富便是死亡,你能够一次一次地支付死亡就像签支票一样。在这方面你比任何人都强。原来,在你接到她最后一封信说Y市的医院因为她和你还藕断丝连而调她到B市以后,你就无时无刻不在这里,在B市。她还说“组织上”调动她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支援钢铁基地”。她写“组织上”这三个字你也看出她的手在发抖。但她接着又说B市毕竟要比Y市大些,还有一处公园。是的,有一处公园,她这样写道。难道这是她在暗示从此以后你们不用再去墓地?难道这预示着你们的爱情从此开始会有转机?但是你没有看到公园。坡地越来越陡你以为你是在向天上爬。你还忙里偷闲地想起好像有个皇帝在这个鬼地方射着一头白鹿。白鹿就倒在山坡顶上。可是这个浪漫的历史传说只加强了你的食欲。你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想象烤鹿的滋味。当然最现实的还是她一见到你就做出一顿丰盛的午餐你大口大口地吃她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为什么要写那封信?你请那个睡在你旁边的劳改犯写信给她说你死了,还半真半假地说你是饿死的,好像在责备她寄的邮包不够大不够勤似的。尔后她果真再没有寄邮包也没有写信来尔后你果真死了。那个替你写信的劳改犯——中国第一流研究马铃薯退化病的专家,因为偷吃发了芽的马铃薯种子而中毒死在你之后。他是真正死了你还为此感到内疚:他报的不是你的死讯而是他本人的死讯!你记得他一边写信一边这样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希望了,也别让外面的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完了!既然你已经死了你还千里迢迢地历经查出无票的危险历经颠簸之苦跑来干什么?尽管你没有真死但你不过是个“漏网”的,正如现在时兴的所谓“漏网右派”、“漏网反革命”、“漏网坏分子”一样。你是一个“漏网的死人”!可是歌声不可抗拒。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她在你耳边说她要给你唱最后一次。但那天你却暗自盼望着她早一点走,好让你早一点享受她带来的鸡蛋和面包。多少年后你才能回味出那个场景是多么富有浪漫情调。夏日的柳荫覆盖了淙淙作响的渠水,蚱蜢在你们身边跳跃。一只绿色的蜻蜓坚定地立在一株摇曳不停的芦草尖上,阳光穿过它透明的长尾巴。贴着水面而来的微风吹拂着她白色的长裙,仿佛是岸边的一只白天鹅跃跃欲试地扇动着翅膀。那时她主动地将她纤小的手伸进你已经被劳动磨砺的掌中。虽然你多少次握过它,但这会儿你却奇怪人类有这样的手:如此冰凉、柔润、光滑。你握着这双手没有消除距离反而感到她离你越来越远。她说她冒充了是你的未婚妻劳改队长才允许你来接见她的。她的语气陡然一变,有了从未有过的胆量。同时她的大眼睛果敢地在你的脸上寻找她的希望。而你却盯着她带来的提包估量那里面装了多少干粮。二十五年后当评论家说你是“现实主义作家”时你不禁黯然。有一夜在香港和合中心顶楼的旋转餐厅一群文友用一种日本方式来测试你的心理素质后,断定你对生活“抱着现实的态度”竟使你神伤。你望着下面无数的灯光泪水顿时涌上了你的眼眶。只有你知道你的“现实主义”糟踏了多少美好的东西;你从来掂量不出没有重量的感情的重量。醉醒香消,所有过去的事情都不可挽回了!但是,以后每次出工收工经过那条渠道下面你都要仰望你们曾经并肩坐过的那一小块土地。在整个地球上只有那两个屁股大的地方才是你最钟爱的一角。除它之外即使地球全部爆炸你也在所不惜。每次你都想向那渠坡上爬,而你耳边每次都能听见“政府”厉声地喊“站住!”和“组织上”拉动枪栓的声音。不久之后,秋草枯黄,蜻蜓死去,除了期待云的变幻你别无他望。第二个冬天一场大雪终于抹平了那里的最后一点轮廓,你便在那时决定仅仅带这一段记忆逃亡。然而你记住的只剩下了她离你而去的背影。她推着那辆为你所熟悉的女式自行车孤独地走在旷野间一条坎坷的小路上。那是彼得堡与西伯利亚之间流放者常走的符拉基米尔大道。在她前面五十里外的失去了城墙的Y市隐在夏日迷蒙的氤氲之中。她的身后只有歌声和水又如一条颤动的飘带。你一时看到了她的纤小无助曾想扑过去将她拥进怀抱,但最后残余的羞涩又拉住你的脚步。你向空中弹了两滴清泪便急急忙忙解开她带来的提包。你一面嚼着面包一面看着她逐渐小了下去。你充实了你的胃却失去了她对你凝眸的目光。这样,她永远只将背对着你了。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你一定要沿着这条小路去寻找。如果失去对她眼睛的记忆你便如同一块从天外偶然掉落在这个地球上的无生命的陨石。她是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正如你在奥克兰机场把她的眼睛当作东西两半球的联系一样。天啊!)这个世界尽管肮脏但有了她的眼睛就有了光彩,使你还有生活下去的兴趣。你裹着一身风沙投入她的药香,你要向她诉说你后来洞悉了她的眼睛。习惯死亡十二他不能再在旧金山待上哪怕一天,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便做了这样的决定。随后他呆呆地坐在床上。阳光偷偷地从窗帘的缝隙中潜入,黄色的地毯上一片秋草的枯黄。他忘记了昨天那一场雨究竟是下了没有下,模糊地记得他曾见到一轮变了色的月亮。可是在夜半分明又有淅沥的雨声渗入他梦与非梦之间的空隙。他觉得满嘴苦涩,和昨天的联系唯有未醒的宿酲,其余的一切都退到神智之后去了。记忆蒙上了一层纱幕,往事恍恍惚惚。酒瓶已经空了,世界消退了透明的琥珀色变得如许苍白。门上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原来是老的小狗弗雷顿蹲在门口,仍然用昨日那种忧伤的眼光凝视着他。他取下它颈圈上挂着的一张纸笺。女主人告诉他她去了市场,中午以前回来,早饭已经摆在餐桌上,并问他昨夜可睡得好。他记起昨日在晚餐时静慧告诉他,就是因为弗雷顿——这条老的小狗,她不能去纽约和乔住在一起,弗雷顿不适应美国东海岸的气候,一到纽约就气喘咳嗽。这样的“夫妻两地分居”的原因才使他真正觉得他现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在冲澡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逃跑。是不是趁女主人还没有回来干脆直接上机场?他不想再见任何熟人也无法向女主人解释为什么要把行期提前。他仔细地用浴液擦拭自己每一寸皮肤近于爱抚。既然已经被可爱的女人抛弃或者说既然已经抛弃了所爱的女人于是只剩他自己。他蓦地想起他的妻子,她此刻正在地球的另一面睡觉。不知她的梦会不会给她某种暗示:她的丈夫是如此荒唐。但他早已感受到婚姻的不幸是中国所有重大社会问题中的一个;不正常的社会进程造成了众多命运的不正常。他的不幸在于已丧失了对幸福的感觉;她的不幸在于她不理解曾几次濒临死亡的男人,不善于用女性的手把他灵魂的碎片一块块贴在家庭的墙壁上;他要的是一个母亲而她却只能充当一个“同志”,于是他只得四处乱飞去寻找。她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同志式的冷漠使他在婚外恋时没有内疚感。这样,他一面擦拭着浴液下的皮肤一面觉得他在这个荒唐的世界尚属正常。他无法拒绝外部世界向他伸过来的各种各样的刺激如同一个不善于潜泳的人在海底无法躲避章鱼触手的吸盘。既然命运如此摆布他他也只好索性将自己交给命运。他忠实仅仅是因为没有机会;他不忠实仅仅是拥有机会。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东西两半球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世界完全是一个统一的世界。从澡盆里爬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他似乎觉得自己又纯洁得有如婴儿。这时他感到他胸中有爱的冲动犹如恢复疲劳后阳具非要自行勃起一样。一时间他又以为世界绚丽得可爱他非要爱所有的人不可。当他拿起剃须刀时他才停止了哼唱。薄薄的刀片给了他某种警告。停止了哼唱后他方意识到他刚刚哼唱的仍然是俄罗斯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他随着弗雷顿走进餐厅。弗雷顿彬彬有礼地蹲在餐桌旁温柔地望着他。是的,弗雷顿,你和你的名字一样值得人爱。细心的女主人把煎鸡蛋和报纸一起摆在餐桌上,好似她本人赤条条地躺在那里。“我从中文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他一面嚼着土司一面用拇指和中指捏起一份报纸抖开。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如此相似。倘若换一个地名和人名你会以为这些不过是中国的“马路消息”被印成了铅字:谋杀抢劫偷盗车祸火灾卖淫……“马路消息”也好铅字也好都在传播爱滋病。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在寻找治病的药方。然而他把眼睛移开报纸却发现窗外加州的天气依然碧蓝透明。几个白人儿童和黑人儿童在马路边扔飞盘。白孩子白得耀眼黑孩子黑得发亮。飞盘在空中划了一个有弹性的弧形落在车库门前。他喝了一大口新鲜的橙汁。他感觉到了舒畅。悠闲的舒畅像阳光徐徐温暖了他的全身。他甚至感觉得到冰凉的橙汁从胃囊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渗进他所有的血管。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安心地等待静慧犹如在等待上街的妻子回来。一时间他恍惚就是这所美国典型的中产阶级住宅的主人。乔,不过是他儿时的玩伴。四十年世界并没有多大的长进。人们一次一次地以为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划时代的是世界起着根本性变化的时代,但每一次估计都落空。世界根本就没有改变过。白孩子和黑孩子在玩飞盘。四十年前他和乔在他家坐落在上海法租界的花园里玩弹子。乔是个老流鼻涕的迟钝的孩子,在家庭教师的辅导下升级考试也很少及格。他对待乔就像白孩子对待黑孩子一样。小客厅传出哗哗的麻将声,他们在响着蝉鸣的大树下咂冰激凌。那时他们崇拜的是埃洛?弗林和加利?古柏,那时还没有什么史泰龙没有什么霍斯廷。那时乘自备轿车来打麻将的太太们把在上海街头等待公共汽车的小市民听到“八路来了”误传为“八路来了”而吓得飞跑当作趣闻笑得筹码撒了一地。那时他们在“林肯”“克勒斯莱”“奥斯汀”“雪铁龙”之间穿梭游戏还不明白“八路来了”和“八路来了”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可笑。那时他不吃沙利文的蛋糕而喜欢吃街上挑着担子叫卖的粉蒸糕。那装满米粉的木模中冲出一股白色的蒸气同时发出鸽哨似的啸吟。那团米粉浓郁的乡村气息岸然地藐视大上海西方化的繁华,每一次都能唤起他体内某种神秘的密码或是说预示了他未来的归宿。尔后果然“八路来了”尔后这样的童年整个如同一桌输赢已见分晓的麻将被稀里哗啦地推倒尔后他和乔不过是被码在不同的牌垛上。冰激凌的世界融化了然而麻将还在继续玩。许多年后当他在监狱里写“自我检查”时常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不过是一枚被输掉的筹码。赌徒跑掉了,筹码却被定罪。上一次来美国乔就说过:“如果当时伯父伯母带你全家来美国你会做得比我更好。”而他在微醺中斜睨着乔:“我在大陆也做得不错嘛!”他的酒意和傲气都一同涌上了彤红的面孔。是的。如果我们当时举家迁来美国我会比现在的你干得更好。在美国的白手起家打出天下的并不全是智商很高的中国人,可是在中国大陆被视为敌对阶级的子弟然而后来又成为“对四化有贡献的知识分子”却个个必须具备异常的秉赋。不然,你活都活不下来。这点你知道吗?然后他开车送他回旅馆,一路无话。小汽车在他们两边如流水般过去。被命运捉弄的感觉和迷惘都僵在脸上了,以致两人都不敢互相瞧一眼。几天后他便带了金妮来见他。两个男人中间必须有个女人才能活泼地对话,在性上面两个朋友才能证明彼此相同。这里的餐厅大客厅小客厅书房呈现出的是一种轻飘的豪华,远逊于四十年代那种极为厚重充实的气派。科技的发展不过是制造出了许多代用品,假心假肺假胃假肢假生殖器最后连人都能够做假,所有的摆设当然更能以假乱真,一直到古董和名画。他记得他母亲的旗袍一直是雇上海最高级的服装师到家里来剪裁缝制的,而现在的时装居然可以批量生产。整个现代世界给他的感觉是底气不足;西方的富裕使贵族化日益变得庸俗不堪。他在这所大房子里踱来踱去,将两手操在裤兜里。他寻找不到失去的儿时的感受。保存一段回忆的最好方法便是将它用历史的灰尘封闭起来。要感知它只能钻到自己的内心当中去。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的陈设和景物都会折磨人,你千万别去碰它。时代的进步实质上是一步步降格。住了三十多年的窑洞土坯房以后到了美国竟会感到失望。他发现灰尘外的世界远远没有在黄土埋藏下的记忆辉煌。现在活着的人没有一个真正懂得贝多芬,因为他们弹奏的是现代技术制造出来的钢琴。静慧回来了。她从底层的车库走上来,提着夹着大包和小包。她带来满身阳光和一缕皮革和香水的气味。她穿着一身棕色的连衣裙使他想起巧克力蛋糕。她又是一块夹心饼干因为她外面很甜里面却很苦。“早上好!你昨晚睡得好吗?”他听到她问他忽然觉得她还算漂亮。她把该放在冰箱里的放到冰箱里该放到橱柜里的放到橱柜里。她的两条小腿同样匀称修长。她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使他蓦然预感到这次来美国一定会又有什么奇遇,他一面帮她整理东西一面急切地想要离去。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命运将让他和谁在哪一点相遇?昨夜她失约了,而经验和预感都告诉他将有另一出好戏开场。他四处乱飞的碎片像柳絮一样总会附着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他看到自己忙碌着却又漫无目的的手只觉得这件事已为期不远。然而静慧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她问他早晨起来打开电视没有。他说没有。她告诉他昨夜警察已把一个叫什么名字的杀人狂抓住。这个杀人狂杀人毫无所图,专门半夜袭击孤单的行人或闯入人家里去,杀人成了他的娱乐或者是聊以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她说警察抓了他很久,还绘出了他的模拟像到处张贴。“那些天我好怕哟!”她把修长的五指捂在胸前说。他听见她说“好怕”两个字觉得她的冷清里饱含着期待爱抚的热情。大陆人说“很可怕”“非常怕”而她说“好怕”,为了这个区别他想吻她一下。但是他却板着面孔告诉她他必须今天飞往纽约。“为什么?你不是说后天走吗?你看,我刚去买了这么多你们大陆很少吃到的菜。”是的,昨天说好的是后天动身但是今天再在这里待上一天便是浪费生命。他看见她惊讶地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闪现出了十九世纪的优雅,一种在古代花瓶上方能见到的线条。那种优雅已经被各式各样革命的飓风刮得无影无踪,只偶然会在这个或那个女人身上找到一星半点残迹。女人是天生的活化石。他喜欢那连衣裙下摆在无风时的自然飘动仿佛水流中的凤尾藻,那里面涌涨出女人独有的生命韵律。阳光在那韵律上波动;棕色的曲线散发出女性醉人的芳香。他觉得他又一次被打动了,然而他赶快编了个谎说他跟某某人通了电话,他们相约好今天一起走。他看见她面孔上的失望便想着乔在摧残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朵花,一种景致,一片云,常因被人冷落而失去它们存在的意义。他奇怪他刚刚还觉得是俗不可耐的陈设此刻竟无处不闪烁着灵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活力。即使从高昌故址的地下发掘出的千年尸蜡如果是女性也会引发人的遐想。他更奇怪的是在美国和台湾竟有这样恪守东方妇道的妇女。他喷出一口烟弄不清对大陆的“革命”究竟是应该高呼万岁还是应该惋惜,但随即他便释然了因为他反省到自己。从落地长窗望到白色的秋千架静静地伫立在绿茸茸的草坪上。游泳池已经仔细地篷上了淡蓝色的塑料薄膜,它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夏天?那塑料薄膜的最凹处卧着两片黄叶彼此偎依着望着苍天。而天依然蓝得透明并且在远处的高楼上闪耀。他没有看到海但能想象到涛声正在高楼的那一面。静慧在为他做午餐。他在她做出的父父的声音中又一下子坠入一种安适的居家气氛。他的眼睛穿过锃亮的电炉、精致的不锈钢炊具、洁白的壁橱看到了灶膛里微红的火光。那里散发出野山的清香,那里噼噼啪啪地爆裂出树与草的精灵。那些精灵在灶膛里欢快地飞舞一阵然后钻出烟囱回到天上。而在灶旁操作的那个女人并不是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用粗糙的手指绾上散乱在额前的黑发再用袖口擦掉鼻涕;那个女人在黝黑的案板上揉面团再把面团擀开抻长。随后大铁锅里冒出蒸气如大雾弥漫又如完全出人意料的梦幻。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