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名酒已经统一了全人类的嗜好;香水使不同肤色的人种散发出同样的气味。这边陌生的世界是这么熟悉,而那边熟悉的世界却又变得那么陌生。在东西两半球的重叠中他觉得被压挤了出来。这时他才蓦然有一种飘零感。当然没有她的面孔和眼睛,只有数不尽的长头发的男人和短头发的女人。走到出口尽头他方知预感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他一厢情愿设想的场景从来没有实现过。他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花白头发的黑人,殷勤地帮他把一只手提箱放到行李舱。在钻进车前他对机场恋恋不舍地瞥了最后一眼,仿佛她的影子被留在了那里。然而灰色的天空是那么遥远。近处点缀着两架悬在半空不动的飞机。空间隔断了所有人所有的缠绵的期望。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国际机场的门檐像一片片覆瓦。而雨并没有下下来。空气里弥散着汽油和金属的味道。习惯死亡六开门迎接他的是静慧,亲热地将他带到客厅里。上次路过旧金山他也曾在她家暂住。静慧,这种名字和这种女人都不是大陆所出产的。接触的人多了,他几乎凭嗅觉就能分辨出同是中国人的不同产地。她还不能说是漂亮,但从草坪到客厅的步态,就可以看出她从来没有在游行队伍里走过哪怕一步路,更别说上山下乡插队拉练等等了。她用细长的手指娇慵地逗弄着懒在她怀里的一只小得出奇的老狗。保养得很好的指甲在保养得很好的狗毛上摩挲着。你还记得这位先生吗?她问。他只好朝狗做了一个微笑:“我还记得它叫弗雷顿。”她即刻真诚地高兴起来,称赞他的记性和称赞他对朋友的一切关心。你错了,我的好太太!他暗自惭愧:主要是因为你们给狗起的这个名字。弗雷顿——自由!这个字眼在我们那里曾经在多少年中令人心惊胆战,直到今天还不能大声地喊。前年他第一次抚弄这条狗,曾想到世界上所有的动物只有人才具有同一性。这条狗,已经不能称作狗了。如果把它放到我呆过的农村,全村的狗都会把它当做猫轰到墙头上去。于是他想到,“下放”,这种人事制度的运作,的确有它的必要性。静慧,这位从上海出走的小囡,台湾来的太太,诉说着去年回大陆的见闻,用从来没有被喊口号所败坏的嗓子轻言细语。他慢慢地抿着咖啡,好像在听一曲怀旧的歌曲。这时,落地玻璃窗外果然有了雨的声音。雨细细地滴在庭院中间一株高大的榆树叶上。弗雷顿微微昂起小脑袋,小眼里饱含一股向往绿草地的忧伤。雨气漫进屋里,有一种催眠的凄凉。他忍住哈欠,努力回忆那一年来美国这位太太是什么模样。他恍惚记得后来她在梦中出现过。一副性感的腰肢;她的脚也异常纤巧。那只脚被紫藤萝缠绕着,白得发亮,像飞鸟似的从眼前掠过。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记不得了。但她为什么竟然会在梦中出现,这就颇费思量。他又想到今天本应该见到的是另一个女人却见到了她,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阴错阳差?这样想着他听见她在说她去了她上过的小学和过去的住宅。那所住宅在环龙路,复兴公园旁边,“难得保存得那么好,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人多得“吓死人”!他小心地放下咖啡杯,向她表示同感地一笑。这间客厅的布置完全是照家庭杂志上最精美的图片拓下来的。于是即使打火机烟灰碟等等小物件都俨然表示自己并不是被使用的东西;他在劳改农场常见的芦苇经过干燥处理,这时插在瓶中也显得无比娇贵。世界的进步大概就在于把一切自然物都脱去水分。客厅里可以有一条诸如弗雷顿这样的狗作为装饰,但只要进来一个人便立即破坏了它在艺术上的平庸。他忽然想到人也不具有同一性。这位太太所欣赏的古旧的市容,正是千百万上海市民痛心疾首的。记得那一年夏天到上海,下榻在南京路旁边的一所大饭店。夜幕降临,附近马路上几乎有一半人家在人行道上搭起了铺。家庭在居室中像水一样地泛滥到大街上。姑娘们在街灯下公开地做着她们秘而不宣的梦。一个老太婆抱着她的小孙子在饭店的转门旁贪婪地享受每一次旋转所带出来的那一丝人造的冷气……他终于忍不住捂着嘴打出了哈欠。哈欠提醒了女主人。静慧急忙放下弗雷顿,领他在客房里安顿下来。晚餐是静慧烧的。她照她丈夫的口味来推测所有的男人。几样菜质地都很好却不放一点盐。吃饭间,静慧不无沮丧地说起她的儿子已经完全美国化了,只是在每年的圣诞节才寄张贺年卡来,平时和在东海岸的父亲与在西海岸的母亲都没有来往。他夹起一块白嫩的鲜贝,脑海里冒出一个白嫩的朝鲜女人。金妮,好像她就叫这个名字。乔,静慧的丈夫,他在美国东海岸的亲戚,在一次喝咖啡的时候喟叹现在的台湾女人已不如过去那么温驯可爱。他说他现在身边又换了一个来自朝鲜的女人,原来是个流落到纽约的按摩女郎。“是南朝鲜还是北朝鲜?”那时他还傻里傻气地问,实在是北朝鲜给大陆人的印象太深。“当然是南朝鲜!北朝鲜个个是间谍。”乔断然声称。果然后来乔就带了金妮来吃饭。在餐桌上,金妮时时都像一个漂亮的女仆,而手上的每一处关节都有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肉涡。“如何?要不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领略一下韩国妹的风情?让金妮给你介绍,是绝对保险的。”看见他笑着摇摇头,于是这位在美国长大的进出口商说了以下的话:“这几年,因为生意上的来往,我和你们大陆来的人接触很多。大陆来的所有的人表现出的好笑的道德全在Sex(性)上面,其实其他方面和台湾来的人完全一样!”一样好还是一样不好?或是一样的好又不好?被淡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他削着水果心虚地偷觑了静慧一眼。她显然还不知道金妮的存在,仍喋喋地说着她的丈夫。人不在的时候,名字也是一种安慰吧。他突然被她所打动,感觉到了在这幢现代的住宅里飘拂着阵阵青苔的冷风。由于面对着一个寂寞的女人,他心底涌起双倍的寂寞。他不由得微微耸起双肩。呵,古往今来,在世界任何角落都在演出同样的故事。男欢女爱悲欢离合,早已经被固定在为数不多的几种模式里。父亲做过的儿子做,儿子做了孙子还做,子子孙孙没有穷尽。世界在改变中显示了它的不可改变。习惯死亡七只有一个人在房间里,疲倦不但消失了,更有一种无由的兴奋在寂寞中蠢蠢欲动。曾几何时?几个星期前,几天前,几个小时前……你盼望着这一夜。你在出口处看到她。在全世界的各种肤色的人当中,你会想到旧小说中常见的那句话,她朝着你“分花拂柳而来”。因为确定不疑的约会,使见面的喜悦显得极为平静。你们默默地相互吻了吻冰凉的面颊,握着的手紧了又松开。你一直向往的那种略带伤感色调的欢快情绪,会把浓烈的现实化为淡淡的梦境。你们脚不履地地双双飘出奥克兰机场,比任何一架从这里起飞的飞机都轻盈。美国西海岸晴彻的暮色,把你们的肉体融化于其中。你们是两只透明的蝴蝶,蹁跹在所有钢铁和水泥焊接堆砌的建筑物之上。你们无色的翅膀因千百只闪烁的霓虹灯光而带着越剧服饰上的那种古典的彩斑。当橙汁色的太阳深深地埋入你们祖国的那片土地之后,你们却在这边渔人码头的一家烛火缠绵的餐馆中吃着牡蛎。窗外的黑暗无边。整个太平洋不过是一个无名的静静的湖泊。细浪舐岸,汩汩地在向你们传递着家乡的童话。你们相对而坐,缠绵的烛光使你们的爱情显得既古老而又有新鲜的异国情调。你们不需要做作,不需要互相卖弄最后的一点风情。你们是两艘飘洋过海的船,没有洗去风尘就亲密地靠在一起。荡漾的波涛给你们的血液赋予了同样的节律。你们一面啜饮着加了冰块的威士忌,一面在玻璃窗外的黑暗中寻觅光明。彼岸的烦恼和困惑无力穿越海洋的浩瀚,于是,到了这边,那些沉甸甸的包袱只剩下一条柔曼的轻纱,给你们的是无所感觉的缅怀。你们在适意中回忆焦灼,过去的焦灼会变得毫无必要,变得极为可笑。你们从哪里来?你们曾经怎样生活过?你们现在在哪里?……这一切在杰恩?克拉德?波里莱一忽儿悠扬、一忽儿懒洋洋的小号声中全化为乌有。重要的是这一刻,重要的是这一刹那,重要的是你们俩在一起。这里没有如针尖的目光,没有会诱发荨麻疹的窃窃私语。杯觥交错,耳热酒酣。那个金发的女侍者肌肤如雪,闪着玉米和奶酪的光泽,怪不得人人爱看玛丽莲?梦露的《绅士喜欢金发女郎》。那个老白人熟练地剖着牡蛎。他有一部契诃夫的胡子,然而你却会想起莫泊桑的一篇小说。谢天谢地!你们没有像小说中那位叔叔一样潦倒。坐在这里,你们可以相互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模糊的思念和炽热的情欲。柔和的烛光中只有她的眼睛和美丽的脸庞。此刻她的眼睛充满着向往。圆的烛光将她的圆化在其中,你会想起有一次做爱时她问你如果男人发现他身下女人的脸十分丑陋会有什么样的心理。于是你悟到她今天特别美是因为你的到来而非常感激。不久,你们的内分泌和威士忌的气味一齐溢漫到异国的空气里了。随着子夜降临,某种期待顽强地要上升为现实。隔着桌子,你都能感觉到她的小腹在急剧地膨胀和收缩,于是你迫不及待地招来侍者。唯一使你记起你们现在在另一片国土上的是你必须付小费,并且帐单上附加了税款。你们携手离去,在皮座上留下你们灼热的体温。接着,你们来到一处廉价而干净的小旅馆。下车的时候你听到海的声音。可是门前幽暗的灯光照不到海而使得气氛更加神秘。你想象那门前的一对灯是十九世纪的。不用问,这家旅馆定是她用在北京生活多年的那种斤斤计较的经验筛选的。和她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会觉得生活中任何一件事全很复杂,全需要算计,而她又有能力把复杂的生活变得极为简单。取了钥匙,你们向预订的房间徐徐升去。在电梯中,当着给你提箱子的旅馆仆役,你们就偎在一起。在嵌进墙壁的镜子中,你看见你的手搂着她丰满的腰肢。进到房间,所有的物件都仿佛善解人意,那张Kingsize大床和她一样地在等待着你。紫红的窗幔把陌生的世界隔绝在外面。这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你丝毫不会感到那颜色的喧闹。两朵红玫瑰插在床头的白色细颈瓶里,一下子使房间的重心全落在它的上面。抽屉和斗柜都是空的,反而使你有一种占有感。在祖国或在异国都无所谓,只要有她在,脚下就是你们的土地。你们平静地脱了衣服。一切要说的话都已说过。你还仔细地把裤缝抻齐挂进壁柜里。你们平静地冲了澡。她在浴室的时候,在撩动人心的咝咝的水声中,你平静得甚至重温了一遍日程的安排和翻出了几个明早必须通话的电话号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其中一个电话号码还是静慧的。然后,你们仿佛是厮守了多年的夫妻,在纵情前的一刻还保持着一定距离地安稳地躺在床上,只是用手指缠绕着手指。你们故意地要将对方的情欲折磨得无以复加。情欲和酒一样,存在的时间越长越浓烈。直到你们都感觉到生命在躯体里急不可耐地要迸裂开来,借着美国人盖起的一片屋顶,你才翻过身去吻她激动不已的胸脯。当你发现她的眼神又充满恐惧,用全身心迎接即将到的高潮,而你也感觉到枪口正对着你的脑袋因此更加奋进的时候,也许你会想到尽管有枪口对着你而命运毕竟对你不薄。习惯死亡八他从浴室出来,点燃一支烟踱到窗前。乔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半个旧金山。旧金山之夜璀璨得完全是脱离了现实的谎言,连月亮也涂上了非自然的色彩。但他已把小树林上面那轮圆月忘却了,他的眼睛在半个旧金山上遨游,只看见无数的车灯像流萤般乱飞。窗外的灯火全都有音乐伴奏,即使他听不见他也能够想象。闪光的急骤的鼓点使他的心肌颤抖。带着中国人经常怀着的惶恐,他不由得想起如果来场革命,来次地震,来场战争,西方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他看见自己的脸在玻璃窗上。他的脸上有几十幢灯光通明的楼厦。数以万计的人在他的脸上疯狂:跳舞喝酒和做爱。如果他把他的脸移开,所有的楼厦和癫狂的人们都会在一刹那间崩溃。他知道秋天正在降临。但大洋这边的榆叶尚未泛黄。近处,明亮的街灯照着坡下一丛舞台布景般的绿树。枝叶凝然不动,而翠绿的生命正在灯光中无声地消融。一个穿花格衬衫的老头牵着一条其大无比的狗向这边走来。他看见那闪着银光的头发,像在绿树丛中的一朵小白花。大狗张开嘴蹲下后腿,接着咂咂大嘴享受着拉屎的舒服。老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狗,狗和老人在安详中交流亲热的目光。在喧嚣的城市中居然有这样宁静的一角。这一小小的舞台场景弥散出的凄凉的幸福,宛如茸毛一般抚平了他莫名的烦恼。他蓦然悟到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再不可能是其他模样。你不能对世界估计过低,也不能对世界有所期望。但是你还是不甘心。你发现自己不论是在家里在案头在路上在天空,都无时无刻不在谛听她的沉默。你经常在自己的眼皮上在喷嚏里在任何一处肌肉的跳动中寻找她对你思念的神秘的反馈。她有时冰凉有时温暖的皮肤总粘在你的手指尖上,不管你在触摸着什么。有一次在梦中你看见她血淋淋地站在你面前,背景是一片深井中的黑暗,以致使你怀疑几天以后接到她的信中所报的平安。几年以后虽然你又为另一个她,然后又为纳塔丽担心,而这时你的担心于她也的确出自真诚。每一次恋爱你都全心地投入进去,这恰恰是你不断叛变的原因。你想起她说要学开车,要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你曾笑她把前景想得太美好,叫她别忘了美国是世界上车祸最多的国家,十年间死于车祸的人不少于十年“文化大革命”中的牺牲品。你盯着床头柜上象牙色的电话机。你想起有一次她说女人最漂亮的肤色是所谓的象牙白。当时你微微一笑:她的确非常善于夸耀自己。你收起笑容后就吻了她象牙白的脖项。而这时你感到了象牙白的诱惑。那塑胶话筒就是她象牙白的手腕,你抓起它就能细细地诉说。她的声音,那长久地回旋在你四周的无声的声音就会被你一下子捕捉到并在你手掌中颤动。一只早来的秋虫撞在玻璃窗上。你听见秋虫噼啪落地便耐不住寂寞。其实是你不忍心使自己彻底失望。几次死亡之后你对你自己越来越宽容。你想不管这世界是多么正常你这一晚也不应该这样正常地度过,这个国家的自由对你来说还更有一层自由的含义。在这个国家的第一夜你居然毫无所为地枯坐在床沿上不但是对你的讽刺也是对这个国家的讽刺。你断然拿起话筒。你充分意识到你是自由的。话筒如她一般光滑而细腻。在拨号之间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剥剥地敲了门之后忐忑地站在门外。接着你就静听着电流嗡嗡地搏击。太平洋的风钻进了电线里。你既盼着有人来接电话又希望没人来接电话。也许她正在来旧金山的路上,一辆老旧的别克车在南加州的夜路上奔驰。而你正在犹豫不知希望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好时你却从话筒里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哈罗。”不知怎么你有足够的镇静听出这并不是一个中国男人。你更镇静地用英语说出她的名字。要求和她通话。不用去躲藏这就是一个现成的迷藏。对方马上像是惊疑又像是畏惧地连声说“OK”。但你立刻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却说明了她本来就在这个男人的身旁。她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在你的掌中。“我从中文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为什么是从报纸上?这种谎言如同旧金山的夜景。难道她旁边的那个外国男人还懂中文?当时你觉得有股怒气上升。但在几年以后你和懂中文的纳塔丽漫步在巴黎街头时碰到了同样的场景,你才觉得这个世界日益变得浑然一体而又日益变得乱七八糟终于释然。但不管怎样你即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虽然只是一具普通的电话你却像是在传真机前似的看到了她的处境。你还从她的语音中听出一道指令,一个哀求,使你不得不顺从她的客气而客客气气地问好。她的语气把那个男人也拉了进来,虽然有百里之遥却如同你们三人面对面地坐在一间房里。你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而觉察到自己的尴尬。在别别扭扭地做作中你瞄了一眼手表。已经校正过时差的表告诉你现在已过午夜。于是你明白了更尴尬的是他们两人正躺在床上而你道道地地的是个闯入者。你急急忙忙地挂断电话就像你在门口踉跄了一下。不同的是你并没有磕疼你的踝骨你仍然安全地坐在床上。习惯死亡九你立刻闻到了一股黄豆粉的气味,就是那每次做爱的床上弥散出来的腥辣。你明白了你本来应该明白的事情。为你所熟悉的她的姿势,是她做爱时的习惯,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和另一个男人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接完电话以后也许她正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期待另一次高潮的来临,如今真正是一辆外国卡车辗过她的身上。和你做爱与和别的男人做爱,对于她来说有什么区别?你撇撇嘴恶毒地这样想。但你旋即又原谅了她,甚至想到你根本没有原谅她的资格,于是也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有一次,你们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被污染的阳光从她圆润的脖项泻进她两乳之间的峰谷。你突然领悟到所谓的象牙色不过是城市的苍白。而她却指着一座新建的公共厕所说,哪怕是领导给她分配一间这样的房子她也不会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拧得出水来的酸楚,以致你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你侧过头看着她的脸。这张美丽的脸是你在劳改队里就熟悉的。那幅挂在两根高大的柱子之间的银幕,暂时遮住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黑色标语。不一会儿,她的脸就会在“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前面的银幕上显现出来,给佝偻着腰而又伸长脖子的劳改犯们提供足够酝酿一个梦的原料。(你曾向她表演过劳改犯们坐在砖头土坯上看电影的姿势,她哈哈大笑,说没有一个演员能把这种姿势再现出来。)如今那位英气勃勃的女游击队长或阶级阵线异常分明的女医生的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梦也必须在时间中穿过。你轻吻过那布了鱼尾纹的眼睛。吻她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就可以找回她已经消失的晶莹;吻她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就会在两个梦中失去自己:究竟在十几个劳改犯同睡的号子里你独自在被窝里搂着女游击队长或女医生睡觉是真实的,还是就在这一张床上做爱是真实的?后来你在巴黎的一所大学的墙上看到了几行被覆盖的字迹,那字迹仍然在黄漆下顽强地显示自己:“要做爱不要战争!”“同意!在什么地方?”接下来的一行是,“沿着毛的革命路线前进!”可是你却分明又看到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而在“改恶从善前途光明”上更叠印出她的脸庞。你在银幕上盯着她脸庞看的时候你以为她高不可攀。你以为她一定不会像你一样十几个人挤住在一间发臭的房间,而是一个人住着几间溢漫着脂粉香的房间;你以为她真是那会把枪口对准你这个阶级敌人的女游击队长或是对你这样的人见死不救的女医生。你那时搂着她不仅仅是因为性的要求,不仅仅是她的形象给你提示了久已遗忘的女人的模样,(女人长得啥样子?就是电影里那些长头发的人!)你搂着她还因为有一种报复的阴森的快感。但后来在你看到她从银幕上飘然而下,并向你俯下身来,在你睁着眼睛感觉到她饱满的嘴唇柔软地贴在你的嘴角时,虽然那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你不是既想到命运毕竟待你不薄同时也感到自己变得善良了吗?你曾把那一吻当作真正的平反。你当时想过她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于是你明白了为什么当你在电话中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时是如此的镇静。她曾望着北京街头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宾馆、办公大楼喟然而叹,那里面竟然没有一间是她的栖息地,却又无时无刻不感到四面八方都是墙壁。于是她走了她走了。她始终没有回头使你想起“不要射击白天鹅”。习惯死亡十一群金发女郎在亢奋地跳着节奏强烈的现代舞,她们号召人人都去品尝新推出的炸薯条。外星人从飞碟里钻出来向凡人索取一种绝妙的软饮料……他把电视机开开又关上。幻想和梦想在这里都标上了价格,越大胆越新奇的价格越高。而他发现他的梦想和她的梦想中不可数的意境也被可数的金钱割得支离破碎,一如九级风撕裂了云霓。东西两半球都没有罗曼蒂克的立足之地;整个人类把罗曼蒂克还给了上帝,从它手中赎回了再一次堕落的权利。他打开一瓶飞机上出售的免税威士忌,希望整个世界都充溢着威士忌这种透明琥珀色。找点冰块容易,但哪里去找对饮的人?他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想起同样颜色的她的瞳仁。那对瞳仁曾对着他的眼睛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有时间就相爱,有机会就相爱。”这正在一次完全成功的做爱之后,他们都从亲狎中恢复了理智。于是他惊异地注视着那对中间一瓣瓣如菊花似的瞳仁。然而,除了真诚和热情他的确没有找到别的。这么说来,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也就没有了爱。原来终结并不是最后一次而是每一次的终结便是终结。但惊异过后他也便平静。他不得不叹服她深谙“偷情”的三昧,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也。大家都急急忙忙灰头土脑地寻找失落了长达十几二十年的机会,即使在接吻的时候两手还东捞西摸地乱抓哩!这时她大概正是既无时间也无机会。是的,既然整个人类都早已从洞穴中走出来,你怎能责备她去争取几十个平方米面积的居室?记得上一次在美国,他随一位爱尔兰血统的美国教授去看棒球比赛。他怎么也不能被一个棒球手打出的“全垒打”所激动,疯狂如那位白发苍苍的美国教授。正像那位直想往乡下搬家的美国人始终弄不明白“城市户口”对一个中国大陆人的重要性。如果你还不能理解她的算盘打得精又有谁能理解?既然全人类都有再一次堕落的权利。他可以想象如今她在南加州的居室。那里无时无刻不洋溢着天蓝色的温暖。思乡的酸梦会慢慢溶化在宽敞的空间而变得极为稀薄,最后如一杯水似的泼在门前绿得可爱的草坪上。每天都有新鲜事出现,会一点一点蚕食掉孤独。何况,厌烦了许许多多人长久在一口锅里搅勺子每天每天有如一笼刺猬似的挤来挤去,孤独本身竟蕴涵着梦寐以求的意境。从憋闷的火柴盒里飞出来的灵魂仅仅嗅出自己身上有了天空的气味就是一种安慰。她既然爱起来就爱不爱起来就不爱,她就能在任何地方活得很好。月亮虽然不是美国的特别圆,但确实到处都有碧月的澄照。于是她终究会和中国大陆出口的纺织品一样,在美国制造成各式各样的时装,再打上美国商店的商标,尽管棉花有时也会眷恋自己的土地。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太多。这么想他也就平静了。房里的空气寂静得仿佛房间里一无所有,幸亏有威士忌渗入房中长久无人居住的气味。当他意识到这一夜他必定要过得十分正常时也发觉一丝自嘲的苦笑牵动了嘴角。这时他听见子夜的风簌簌地往山坡上爬。风进不来,但风的精灵使他感觉到凄凉。可是黄豆粉仍然如大雾久久不散。他听见心头又响起那阕《爱情故事》,于是趁着微醺他躺倒在床上。他奇怪自己竟然对一切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都无所谓,但他更奇怪的是自己心中竟然还残留着对女人的爱。然而,如果他仍然对一切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都件件挂心,那便辜负了他彻底破灭的初恋。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其实他早有过这样的体验。这时,黄豆粉的气味随子夜的风飘散,空气纯静而清凉,他拉开毯子,一下子掉进了B城,一九六一年……习惯死亡十一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是在逃亡的路上?在车站?在医院的太平间还是在牢房?现在是第一次出劳改队还是第二次被释放?是不是压根儿就没得到准许而越过了围墙?……在长凳上醒来,一种逃亡者的本能使他立即警觉地抬起头。但还没有等他睡眼张开他已经感觉到了没有危险。他嗅到了一股煤烟的气味。他把煤烟和从各种人的各个部位散发出的臭气一股脑儿地吸进肺里,心胸顿时注入亲切的和畅。经验告诉他气味越杂乱越妙,只有牢房里的气味才臭得单调。他像嚼着糖块似的咂着嘴。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从嘴里津津的口水就知道已经有了体力。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他梦见时光倒退到从他进劳改队那天开始,而以后的一切却是另外一场经历。他梦见他已经是个作家,今天正在美国游历。他梦见自己不但结了婚,还正和一个著名的电影演员发生了爱情。他还梦见他和她在美国西海岸的一家小餐馆共进晚餐,然后去了一所干净的小旅馆……他坐起来。压在人们头顶上的灯光迟钝得令人窒息。候车室里挤满了人,马上就有一个穿老羊皮袄的蒙古人填补了他旁边空出的座位。受到羊皮板子的排挤,他懊悔不继续躺在这条长凳上。他本来可以睁着眼或闭着眼占据两个人的位置。他早已知道一块饼子一根草绳一片破布的价值。人类的一切学问都说最有价值的是人的内心生活,什么理想信仰希望,而现实的一切却告诉人最有价值的是你手头用得着的东西,譬如,在眼前就是那木制长凳上的一截。幸好天麻麻亮起来。他看见一个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眼睛里有一点曙光。他还看见那一点曙光中有一丝童稚的希望,仿佛只要天亮了就会吃饱似的。他看见风在候车室外奋力扬起灰尘并伺机往候车室里钻,好像整个车站是建在一座垃圾堆上。他还看见蜷缩在候车室里的人们也像是被命运从四面八方扫来的垃圾。这一大堆破烂的衣衫绝不同于劳改队那样破烂得整齐划一,宛如一群被晒干的蝴蝶突然被风吹散。“有开水□!”候车室门口兀地响起一声如歌的呼唤。他看见被尘土活埋了的人们这时才破土而出慢慢蠕动起来。他没有行囊也没有茶缸。望着被移动被传递的冉冉的水蒸气,听着唏唏的喝水声,他咽了一大口口水。在劳改队经过了大饥饿他充分认识到最宝贵的是人体自身的分泌物。口水和尿都能救急。倘若长久不拉屎,你就会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东西,在心理上会自以为你是个饱汉而避免在路途上倒毙。这完全符合“精神变物质”的伟大哲学原理。他将手伸进破棉袄,用钢琴演奏家一般敏感的手指分辨出哪一处是破洞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口袋。从怦怦跳动的胸口他掏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纸轻轻展开。当他再一次看清那确实是一张刑满释放证明书并且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大名他才确信他的存在。现在浮游在他周围的人现在逐渐明朗的天光现在在远方响着的汽笛全是真实的,而那美国西海岸的小餐馆小旅馆和电影演员等等才是真实的虚幻。多少年以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张刑满释放证明书的妙用:它是劳改队开具给你的可以走入社会的证明,而社会看见了它又可以仅仅凭着这张纸再一次将你关起来。而这时他只是小心地把它收起来再扣好纽扣束紧腰间的麻绳。为了这次相会,他特意将腰间的草绳换成了麻绳。他着实尽了最大的可把能自己打扮了一番。他首先到厕所去。横溢的尿水结成了冰,极像一幅标示世界地形的沙盘。他跨过喜玛拉雅山脉走向最里面的一个茅坑。这里一点也不臭是因为候车室里同样充斥着这种味道。他蹲下去但不脱裤子却脱掉一只鞋。他掀开鞋底的夹层用两根手指头搛出一张伍元的钞票。他确信旁边的茅坑没有人他能放心地用亲切的目光盯着钞票翻来覆去地看;他慢慢抚平它仿佛安慰着一个啼哭的婴儿。这时他心中对那位手执钢钎的炼钢工人感到歉然。然后他一边假装系裤带一边走出厕所。在此之前他当然已经将仅有的一张钞票装好。他曾经混过三次查票。最后一次被查着了但查票员搜遍了他全身甚至把释放证明书都搜了出来却搜不出他拥有的这张钞票。他知道如果搜出了钞票便要他补票还要外加罚款。他虽然被查票员臭骂了一顿赶下了车却保住了钱。他暗暗高呼“老劳改犯万岁”是因为老劳改犯教给他的诀窍多过五个教授孜孜不倦的指点。事实屡次证明劳改队的现实主义要比书斋里的古典浪漫主义高超。于是他又不由得有点留恋列车上的厕所。那是他的避风港,每当查票员过来他便钻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