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之书》作者:约翰?康诺利 第一部分所有找到的和所有失去的 从前----故事都这么开头------有一个孩子,他失去了妈妈。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失去她了。夺去她生命的疾病,那个偷偷摸摸的坏东西,在身体里面逐渐侵蚀她,慢慢耗掉她体内的光,所以在弥留的每一天里,她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皮肤越来越苍白了。 当她这么一丁点一丁点被偷走的时候,男孩渐渐害怕了,怕最终失去整个的她。他想要她留下。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他爱爸爸,但说实在的,他更爱妈妈。一想到生活里没有妈妈,他就觉得难受极了。 这个叫戴维的男孩,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好让他的妈妈活下来。他祈祷。他尽量表现好一点,那样她就不用为他犯的错而受到惩罚。他在家里走动的时候,尽量静悄悄的,跟玩具兵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也把嗓门压到最低。他发明了一套程序,因为他相信,妈妈的命运和他的行为联系在一起。起床的时候,他总会让左脚先落地,然后才是右脚。刷牙的时候,他总是数到二十,数完马上停止。浴室里的龙头和门上的把手,他都是接触一定的次数:单数糟,双数好,二,四,八特别棒,不过他对六不感兴趣,因为六是三的两倍,三是十三的个位数,而十三实在很差劲。 要是他脑袋撞在什么东西上,他就再撞一下好保持双数,有时他的脑袋瓜儿像是在墙上弹了几下,闹得他数不清了,有时因为头发违背他的意愿,掠了下儿墙,他就不得不撞了一下又一下,撞到脑壳发疼、头晕恶心为止。整整一年,也就是在妈妈病情最严重的日子里,从早上在卧室或厨房的第一件事,到晚上的最后一件事,他都遵守着不变的程序:一小本格林童话选,一本折了角的漫画杂志《磁铁》(TheMagnet),书漂漂亮亮放在杂志正中间,晚上就一块儿整齐放在他卧室地毯的一角,早上就放在他最喜欢的厨房板凳上。就这样,戴维为使妈妈活下来贡献着他的力量。 每天放学回家,他就站在她身旁,如果她感觉有劲儿,就跟她说说话,其余时候,只是看着她睡,数着她每一次吃力的、艰难的呼吸,希望她活下来,和他在一起。他常常会带一本书来,如果妈妈醒着,头还不算很难受,她会叫他大声念给她听。她有自己的书--浪漫传奇,神秘故事,还有那种厚厚的黑皮的里面全是小字的小说--但她喜欢听他念些更加古老的故事:神话,传说,童话,里面有城堡、寻宝和危险而会说话的动物。戴维不反对。虽然他已经十二岁,不算是小孩子了,但他仍喜爱这些故事,而妈妈听他讲这些故事会很高兴,这又让他更加喜爱它们。 妈妈生病以前常常告诉他,故事是活的。它们和人,和猫、狗活着的方式不一样。人活着,不论你在意还是不在意;而狗会使劲儿引起你的注意,如果你没有对它十分注意的话。猫呢,如果跟人在一起习惯了,它们会很善于假装人根本不存在。不过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可故事就不同:它们活在讲述中。假如没有被人类的声音大声朗读过,没有被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毯子下面随着手电筒的光追寻过,它们在我们这个世界就不算真正地活过。它们像鸟嘴里的种子,只等掉落土中,或是写在纸上的歌谱,渴望乐器将它们变为音乐。它们静悄悄的,希望有机会露面。一旦有人开始读它们,它们就能带来变化。它们能在想像中生根,能改变读它们的人。故事想要被阅读,戴维的妈妈轻轻地说。它们需要被阅读,这就是它们拼命从它们的世界来到我们的世界的原因。它们希望我们赋予它们生命。 这就是戴维的妈妈被疾病带走以前告诉他的事情。她说话的时候手里常常拿着一本书,手指在封面上深情地划过,就像有的时候戴维和爸爸说了什么话或做了什么事,让她想到自己多么在意他们时,她用手指抚摸他们的脸颊那样。妈妈的声音对戴维来说像是一首歌,一首不断展现出即兴的灵感和闻所未闻的精妙技巧的歌。当他渐渐长大,音乐对他来说越来越重要(尽管从来没有书那么重要),他觉得妈妈的声音不只是一首歌,更像是一种交响乐,能够在那些熟悉的主题和旋律中,随着她心情的不同或忽起的念头而产生无穷的变化。 年复一年,对戴维来说,读一本书越发成了一种单独的体验,直到妈妈的病将读书和体验二者都带回到他的幼年时期--只是角色发生了转变。尽管如此,在妈妈生病以前,他会常常轻轻走进妈妈读书的房间,微笑着跟她打个招呼(妈妈总是微笑回应),然后在旁边坐下,沉浸在他自己的书中,如此,尽管他们各自沉溺于单独的世界里,却分享着同样的时间和空间。看着妈妈阅读时的表情,戴维能够分辨出这本书里的故事是不是在她的心里,而她是不是走进了故事之中,而且他能再次记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切:故事,童话,以及它们支配我们、我们同样控制它们的那种力量。 戴维永远记得妈妈死的那一天。当时他在上学,正在学习--其实也没好好学--怎样细读一首诗,他脑子里尽是长短格、五步格,这些名词跟生活在早已消失的史前时代的怪异恐龙的名字没什么两样。校长推开教室的门,走到英语老师本雅明(学生们也叫他"大笨钟",因为他总是习惯从马甲衣兜里拿出怀表,用深沉的语调,向不守规矩的学生宣布那慢悠悠过去的时间)身边。校长跟本雅明老师悄声说了些什么,本雅明老师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回过头面对全班,目光搜寻到戴维的眼睛,同时声音也变得比平常说话温和。他点了戴维的名字,告诉他可以准假,并让他收拾书包跟校长走。这时戴维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在校长将他带到校医室以前,在校医给他端茶来以前,在校长矗立在他面前,看起来仍很严厉,可显然是想对他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温柔一点,在他一边把茶送到唇边一边想要说话,结果烫了嘴唇,使他顿时想起自己仍活着,可是没有妈妈了……在此以前,他已经明白了。 即使那些不停不休重复着的程序,也不能够使她活下来。他后来一直在想,是不是哪个程序出错了,或者那天早上他数错了什么,或者他应该加上一个什么动作,兴许能够使状况有所改变。现在都没用了。她走了。他应该呆在家里的。上学去的时候,他总是很担心,因为如果他离开妈妈,就无法掌握她是不是能活着。那些程序在学校不管用,因为很难执行,学校有学校的纪律和程序。戴维尝试过用学校的程序来代替,可是它们究竟不同。现在,妈妈为此付出了代价。 直到这会儿,戴维才哭了起来。他为自己的失误感到羞愧。 后来的那些天里,都是些模糊的记忆:邻居,亲戚,摸摸他的头发给他一先令的高大奇怪的男人们,哭泣的时候将戴维搂在胸前,弄得他一鼻子香水和樟脑丸味儿的穿黑衣的胖女人们。他一直待到深夜,然后挤进客厅里的一个角落,那里,大人们正在轮流讲他妈妈的故事,可这个妈妈他不认识,他们讲的是个奇怪的人,她的过去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一个小孩,在姐姐死的时候不哭,因为她不相信,一个对她如此重要的人会永远消失不再回来;一位少女,曾离家出走一天,因为父亲对她犯的一个小小的错很不耐心,对她说要把她送给吉普赛人;一位美丽的红衣女子,被戴维的爸爸从另一个男人的鼻子底下偷了去;一位白衣仙子,在自己的婚礼上,众目睽睽之下,用玫瑰的刺戳破拇指,将血滴在婚纱上。 当戴维终于睡着的时候,他梦见自己成为那些故事的一部分,参与了妈妈每个阶段的生活。听着那些属于另一时代的故事,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这些故事的见证人。 棺材合上之前,在丧事承办人的屋子里,戴维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她看起来既有点不同,又跟以前一样。她更像是成年的那个她,疾病到来之前的那个妈妈。她盛装打扮,像她以前礼拜天去教堂的时候,还有她和戴维的爸爸一同外出晚餐或看电影的时候那样。她躺在那里,身上是她最喜爱的蓝色长裙,两手交叉握在胸前,指间缠绕着玫瑰花环,而戒指已经被取掉。嘴唇红红的。戴维站在她身旁,用手指触摸妈妈的手,感觉凉凉的,湿湿的。 爸爸站在他的旁边。屋子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俩,其他人都已经退到外面。一辆车正等着送他们父子去教堂,那车很大,黑色的,开车的人戴着一定尖顶帽,不苟言笑。 "可以跟妈妈吻别了,儿子。"爸爸说。戴维抬头看看他。爸爸的眼睛潮湿,眼眶红红的。第一天的时候爸爸哭过,当时戴维从学校回到家里,爸爸拥住他,答应他一切都会没事,然后就再没哭过,直到现在。看着看着,一滴大大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慢慢滑落在脸颊上,他别过头去面朝妈妈,倚着棺材,俯下身,吻了妈妈的脸。她闻起来有股药味或别的什么气味,戴维不愿去想,他能在她的嘴唇上尝到那味儿。 "再见,妈妈。"他低声说。他眼睛刺痛。他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做。 爸爸将一只手搭在戴维肩上,然后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妈妈的唇,将脸颊跟妈妈的贴在一起,低声说了些什么,戴维听不到。他们离开了她。等到棺材被丧事承办人和他的助手们抬着再次出现的时候,它紧紧地关闭着,惟一表示那里面是戴维妈妈的,是盖子上的一块小金属牌,上面标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那天夜里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教堂。如果可以,戴维会呆在那儿陪她。他想知道妈妈有没有感到孤单,她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是已经去了天堂,还是要等牧师念完最后的那些话、棺材被置入地下以后她才会去。他不喜欢去想她一个人呆在那里面,被木头、黄铜和钉子封起来的事,可这些又不能跟爸爸说。爸爸不会理解,而且这想法说出来总会影响到什么。他无法一个人呆在教堂,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尽力去想像妈妈此刻的情形。他将窗帘放下,关上房门,这样屋子够黑,他就可以在里面尽情想像了。然后他爬到床下边。 床很低,下面的空间很窄。床在屋子的一角,于是戴维挤一挤,直到感到左手摸到墙,才轻轻闭上眼,静静地趴下。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抬头,结果重重地撞在托着床垫的板子上。他用手去推,可是床板钉得很牢。他抬手向上,想把床举起来,可是它太重了。灰味儿和尿壶的气味使他开始咳嗽,咳得两眼流泪。他决定从床底下爬出去,可是要把自己弄出去比刚才挤进来要难得多。他打个喷嚏,头"梆"地撞在床底,撞疼了,顿时一阵慌乱,光脚在木地板上乱扑腾,想要找个抓手。终于抓到了,他利用床板将自己往外拽,直到够到床边,这才又挤了出来。他爬起来,身体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死亡就是这样的:你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永远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压迫。 妈妈在一月的某个早晨下葬。地面冷硬,悼丧的人们都穿大衣,戴手套。棺材被置入墓中的时候显得那么短小。他的妈妈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么高挑,是死亡将她变小了。 后来的几个星期里,戴维尽量使自己沉浸在书里,因为他对妈妈的记忆和书、和读书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她的书,一些被视为"合适"的,都留给了戴维,他发现自己正尝试读一些读不懂的小说和不押韵的诗。有时他会向爸爸讨教,可是爸爸似乎对书没什么兴趣。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埋头于报纸,烟斗里细细的烟缕从报纸上冒出来,像印第安人发出的信号。他着迷于当下世界发生的变化,尤其是最近,因为希特勒的军队正横跨欧洲,他们国家受到的战争威胁越来越切近了。戴维妈妈曾经说过,爸爸以前读过很多书,可是渐渐丢掉了让自己进入故事的习惯。现在他爱读报纸上印刷的长长的专栏,每个字母都用手精心写出,创造一些东西--几乎是一出现在报亭就失去意义的东西,而上面的新闻在被阅读之前就已经旧了、死了,很快地被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件所湮没。 书里的故事憎恶报纸里的故事,戴维的妈妈会说。报纸上的故事就像新捕到的鱼,只要注意保持新鲜就行,这根本不是长久之事。它们像沿街叫卖晚报的报童,大声吆喝不罢休,而故事--真正的故事,正规创作的故事--则像装备完全的图书馆里古板却对你有帮助的图书管理员。报纸上的故事虚幻如烟,其生命短暂如蜉蝣过隙。它们从不生根,却像野草般在地面蔓延,从真正该得到注目的故事那里偷走阳光。戴维爸爸的心里装满了尖厉的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仔细倾听哪一个声音,它就会听不到,是被另一种喧闹代替了。这就是妈妈笑着跟他低声耳语的内容,而爸爸,咬着烟斗皱眉头,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他,却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被他们惹生气了。 于是,剩下戴维来保护妈妈的书了,他还把当初打算买给他的那些也算在一起。都是些有关骑士、战士、龙、海兽的,有民间故事,有神话传说,因为这些都是戴维妈妈当姑娘时喜欢的故事,而他后来也读给她听过--那时疾病正渐渐掠走她,使她的声音变成低语,呼吸变得如砂纸在枯木上打磨般粗砺,直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多余,她停止了呼吸。妈妈死后,戴维试着避开那些老故事,因为它们和妈妈以前的兴趣联系太紧,可是那些故事不容易摆脱,它们总是呼唤戴维。他们好像在他身上认出了什么东西,连他也开始相信,是一些新奇的、丰富的东西。他听见他们在说话:先是轻声,后来大声,越来越引人注意。 这些故事非常古老,跟人类一样古老,而它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真的非常有力量。这是一些被束之高阁很久之后仍会在你脑中回响的书,它们既是对现实的逃避,又是一种可供选择的现实。如此古老又如此奇特的是,它们得到一种独立于由它们占据的书页之外的存在。古老的传说与我们平行并存,妈妈曾经这样告诉戴维,可是有时候,隔绝两个世界的那堵墙变得薄而脆,于是两个世界开始相互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麻烦开始了。 就在这时,坏事来了。 就在这时,"扭曲人"出现在戴维面前。 第二部分罗斯,莫伯雷医生,细节的重要性 奇怪的是,戴维记得,妈妈死后不久,他竟有一种近乎放松的感觉。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感觉,这让戴维觉得自己很差劲。妈妈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牧师的训诫不管用,说什么妈妈现在生活在一个更好、更快乐的地方,她的痛苦从此结束了。牧师还告诉戴维,尽管他看不见妈妈,可妈妈将永远与他相伴。这么说也没有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妈妈,不可能在夏天的傍晚陪你散步,从她那似乎无穷无尽的自然知识里掏出各种树和花的名字;不可能辅导你做作业,当她倾着身体纠正一个错字或者揣摩一首没读过的诗的时候,她熟悉的气味钻进你的鼻孔;也不可能在寒冷的周日下午和你一起读书,炉火闪亮,雨水敲打着窗和屋顶,屋子里充满木炭和小圆饼的味道。 然而此刻,戴维又想起,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妈妈并没有做这些事情。医生给她服的药使她软弱无力,病殃殃,不能集中精力做哪怕最简单的事情,别提出门散步了。最后那段时间里,有时候连她还认不认识他,戴维都没有把握。她开始有种古怪的味道,不是难闻,而是奇怪,像很久没有穿过的衣服。半夜里她会痛得哭喊起来,爸爸就抱着她,尽量安抚她。如果她很不舒服,就会打电话请医生来。到后来她病情严重到不能再呆在家里,一辆救护车来把她带到了医院,那其实算不上是个医院,因为从来没有谁在那里病愈,从来没有人从那里再回到自己的家,相反,他们只是越来越安静,到最后,只剩下完全的寂静和空空的病床--他们曾经躺过的。 那家不算医院的医院离戴维家很远,但每隔一天的傍晚,爸爸都要在下班回家陪戴维吃过晚饭之后去那儿。戴维每周至少两次,坐着他们那辆老"福特8"同去,尽管往返的路程占去他不少的时间,因为他得先做完作业,吃过晚餐。爸爸也很累,戴维不懂爸爸哪来的那么多能量,每天早晨早起,为他做早餐,目送他上学然后自己上班,回家,泡茶,辅导戴维解决所有难题,看望妈妈,再回到家,和他吻安,最后在上床之前还要看一个小时报纸。 有一次戴维半夜醒来,他喉咙很干,下楼来拿一杯水上去喝。他听见客厅里有打鼾声,一看是爸爸,在躺椅上睡着了,报纸散落一地,脑袋耷在椅子边上。当时凌晨三点,戴维不太确定该怎么做,但最后他还是叫醒了爸爸,因为他想起自己有一次在长途火车上睡得稀里糊涂,结果后来好长时间都脖子疼。爸爸看起来有点吃惊,还有一点烦,因为被吵醒了,不过他还是从躺椅上起来,上楼去睡了。戴维还确信,爸爸不是第一次这么和衣不上床地睡着。 所以,戴维妈妈的死,意味着不再痛苦了,同时也意味着不再有那长长的旅程了--往来那幢大大的黄色建筑,人们从那里消失无踪,不再在椅子里睡着,不再争抢饭食。剩下的只有一种死寂,就像有人把闹钟拿走去修,过一段时间,因为它轻轻的、不断重复的"滴答"声消失了,你想念那声响,这才开始意识到缺少了它。 而放松的感觉过了几天便不在了,接下来的感觉是愧疚,因为他为不用再做妈妈的病要求他们做的所有事情而感到高兴。这愧疚感持续了好几个月也没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戴维开始希望妈妈仍在医院。假如她还在那儿的话,他就每天去看望她,即使每天早起赶作业也不怕,因为现在他根本不忍去想像没有妈妈的生活。 上学对他成了件难事。他跟朋友们疏离了,在夏天到来之前,暖暖的微风就把他们吹得如蒲公英的种子般四散了。有传言说,到九月开学的时候,所有的男孩子都将从伦敦疏散到乡下,不过戴维爸爸答应过他,不会把他和别人一样送走。爸爸说,别忘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们俩得在一起不分离。 爸爸雇了一位霍华德太太,负责打扫房屋、做做饭、烫烫衣服。戴维每天回家,霍华德太太都在,可她太忙,不跟他讲话。她要和空袭预防队一同训练,还要照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所以没空和戴维聊聊、问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霍华德太太四点以后就离开,而戴维爸爸在大学工作,起初是不到六点不回家,有些时候还会更晚。就是说,戴维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家里,做伴的只有电线和他的书。有时他坐在爸妈以前的卧室,妈妈的衣服仍旧放在其中一个衣厨里,衣裤和裙子优雅地排成一排,如果你眯缝着眼睛看去,它们就跟人的样子似的。戴维用手指拨动它们,弄出嗖嗖摆动的声音,这么做的时候他发现衣服摆动的样子跟妈妈穿着它们走路的姿态一样。然后他往后一躺,枕在左边的枕头上,那是妈妈常睡的一边,他尽量枕在妈妈曾经枕过的位置上,那一块的枕套上有点胀,颜色稍暗,很容易分辨。 要驾驭这个新的世界实在太痛苦了。他是那么努力。他保留了那些程序。他数得那样仔细。他忍受着各种规矩,可生活欺骗了他。这个世界不像他读的故事中的那样,在那个世界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你沿着路途坚持走出森林,你就会获救。假如有人生病,就像某个故事里那个老国王,那么他的儿子们就会被派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救命药,生命之水,只要其中一个儿子够勇敢、够忠诚,国王的性命就有救了。戴维一直很勇敢,妈妈更勇敢,可到底,还是不够。这是一个没有善恶报应的世界。戴维越想到这些,就越不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仍坚持执行他那些程序,尽管不像以前那般严格。他只愿意接触门把手和水龙头两下,先左手,再右手,只为保持双数。早起下床或上楼梯时,还是尽量先落左脚,不过这个不难。他不确定加入现在不再遵守一定的程序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他想可能会对爸爸产生影响。或许,坚持执行这些程序可以保全爸爸的性命,尽管他并没有能够保住妈妈。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了,重要的是不要错过机会。 就在这时,罗斯进入了他的生活。突发性晕厥也开始发作了。 第一次是在鸽子广场。那是星期天的中午,他和爸爸在皮卡地里的大众餐厅吃完中饭之后,走进广场喂鸽子。爸爸告诉他,"大众"很快就要关门了,这令戴维很难过,因为他觉得那是家非常豪华的餐厅。 戴维妈妈过世已经五个月过三周零四天了。那天一起在"大众"吃午饭的还有一位女士。爸爸介绍说她叫罗斯。罗斯很瘦,有着黑色的长发和红艳的嘴唇。她穿的衣服看起来价值不菲,金钻首饰在她的耳朵和颈上闪闪发光。她点的很少,不过还是把她那盘鸡肉吃掉了大半,还为之后的布丁留了肚子。戴维看她觉得眼熟,后来知道她就是妈妈过世的那家算不上医院的医院的负责人。爸爸跟戴维说,罗斯把妈妈看护得非常非常好,只是没有,戴维心想,没有好到把妈妈救活。 罗斯想着法儿地跟戴维讲话,问他的学校和朋友,问他一般放学后傍晚喜欢做什么,可戴维很少搭腔。他不喜欢罗斯看爸爸的样子,不喜欢她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欢自己说了什么聪明有趣的话的时候被她摸手,甚至不喜欢爸爸在她面前努力表现出聪明有趣的样子。总之不对劲儿。 从餐厅溜达出来的时候,罗斯挽着爸爸的手臂,戴维走在他们前边一点儿,而他们看起来很乐意他一个人走。他不知道这怎么一回事,也可以说是他告诉自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到了鸽子广场,他一声不吭地从爸爸那儿接过一袋鸽食,把鸽子吸引到自己这边来。鸽子们顺从地奔着新的食物发放者而来,它们的羽毛被这个城市的垃圾和煤烟染得乌黑,眼神空洞而愚蠢。爸爸跟罗斯站在旁边安静地聊天,戴维看见他们以为他没注意的时候快速地吻了对方。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突然间戴维两臂展开,鸽食随之成一线抛向空中,两只颇沉的鸽子跑来他袖子上啄食,接下来他已经躺在地上了,爸爸的外套在他脑袋下面,而好奇的旁观者--还有受惊的鸽子们--盯着他看,厚厚的云的剪影映在他们脑后,像浅薄的气球。爸爸说他晕过去了,如果不是他脑袋里有以前未曾听过的声响和耳语,还隐约记得一片森林和狼嚎,戴维会觉得爸爸说得没错。他听见罗斯问需不需要她帮忙,爸爸回答不用,他会带戴维回家让他睡下。爸爸叫了辆出租车把他们送到自己的车那里。开车前他告诉罗斯,稍后他会打电话给她。 那天夜里,戴维躺在房里的时候,脑袋里的低声细语里加入了书的声音。他不得不用枕头蒙住耳朵,赶走那些不停不休的谈话声--最古老的故事从沉睡中醒来了,他们要寻找一个生长的地方。 莫伯雷医生的办公室在一幢有着大露台的房子里,位于伦敦市中心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非常安静。办公室地板上铺着昂贵的地毯,墙壁上挂着大海航船的画。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年秘书坐在候诊室里一张桌子后面翻整文件,打字以及接电话。戴维坐在旁边的一张大沙发上,爸爸在他身旁。一座祖父钟在角落里"滴答"走着。戴维和爸爸都不说话,大半原因是因为屋里太安静,他们说点什么都会被桌子后面那位女士旁听,可是戴维却还感到,爸爸在生他的气。 鸽子广场那次之后,戴维又有两次突发性晕厥,一次比一次昏迷的时间长,一次比一次在他脑子里留下更多奇怪的印象:一座城堡,城墙上旗帜飘扬;一座森林,长满了树皮会流血的树;还有一个没看清楚的身影,弯腰驼背,肮脏可怜,在那个怪异世界的阴影里四处游荡,等待着什么。戴维爸爸带他去看过家庭医生本森先生,可本森先生没发现戴维有什么毛病,他把戴维送到一家大医院看专家门诊。专家用光照他的眼睛,做了脑部检查,问了他一些问题,又问了爸爸更多的问题,有些是关于戴维妈妈和她的死。医生跟爸爸谈话时让戴维等在外面,爸爸出来的时候一脸怒容。这就是他们最终来到莫伯雷医生办公室的原因。 莫伯雷先生是位精神病医生。 秘书办公桌里一声传呼器,她朝爸爸和戴维点了点头。 "他可以进去了。"她说。 "去吧。"爸爸说。 "你不跟我一块儿吗?"戴维问。 爸爸摇了摇头,戴维明白他已经跟莫伯雷医生谈过了,大概是电话里说的。 "他想单独见你。别担心,我会等你结束。" 戴维跟随秘书走进另一间屋子。这间比候诊室还要大,还要豪华,有着柔软的靠椅和坐凳。墙上排列着书,但和戴维读的那些不一样。戴维觉得他一来就能听见书跟书之间在说话。它们说的大部分他听不懂,可是它们说得很--慢--很--慢,好像它们要说的话非常重要,或者听它们说话的人是笨蛋。有些书听起来是在争论什么,用那种乌拉--乌拉--乌拉的腔调,就是无线电里专家人士讲话的样子:他们一个轮一个地致词,周围聆听的是其他专家人士,演讲者就拼命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 戴维被书搅得心神不宁。 一个灰头发灰胡子的矮个男人坐在一张古董桌子后面,那桌子对他来说显得太大了点。他戴着一副矩形眼镜,有根金色的挂链防止它滑掉。颈上松松地打着个红黑相间的蝴蝶结领结,一身深色衣服松垮跨的。 "欢迎你,"他说,"我是莫伯雷医生,你是戴维吧。" 戴维点点头。莫伯雷医生请戴维坐下,然后开始翻阅桌上的一个笔记本,不管他看到哪儿,都用手在胡须上拽啊拽。看完,他抬起头,问戴维怎么样。戴维说他还好。莫伯雷医生问他肯定很好吗?戴维说他肯定。莫伯雷医生告诉戴维,爸爸很担心他,又问他想不想妈妈。戴维没有回答。莫伯雷医生说他很担心戴维的突发性晕厥,他们得一起试试找出其中的原因。 莫伯雷医生拿给戴维一盒铅笔,请他画一幢房子。戴维拿着笔,先认真地画上墙和烟囱,接着添上窗户和一扇门,然后,他开始聚精会神地为房顶添加一片一片小小的波浪形的石板瓦。这时莫伯雷医生对他说可以停下的时候,他还一心投入于添加瓦片的动作中。莫伯雷医生看看戴维,又看看画,他问戴维,有没有想过用彩色铅笔作画?戴维说,还没画完,等到把瓦都加到屋顶上以后,他打算把它们涂成红色。莫伯雷医生问戴维--很慢很慢地,就像他那些书说话时一样--为什么石板瓦那么重要。 戴维纳闷,莫伯雷先生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医生?医生应该很聪明啊,可莫伯雷先生看起来不是太聪明。很--慢--很慢地,戴维解释道,如果没有屋顶上的瓦片,雨会进来的,所以,它们跟墙同样重要。莫伯雷医生问他是不是害怕雨打进屋子。戴维回答说,他不喜欢被淋湿,如果外面下雨就没关系,特别是如果你穿好防雨的衣服的话,但大多数人不会在家里穿雨衣。 莫伯雷医生有点糊涂了。 接着他请戴维画一棵树。戴维又拿起笔,卖力地画起树枝,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为每根树枝添加树叶。刚画到第三根树枝,莫伯雷医生又叫他停下来。这时莫伯雷医生脸上出现了一种表情,就是戴维的爸爸有时绞尽脑汁想完成周日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时那样子:突然站起身,大叫"啊哈",手指朝空中一指,看起来对自己一点也不满意,就像动画片里疯狂的科学家。 然后,莫伯雷医生问了戴维很多问题,他们家,他妈妈,他爸爸。他又问起戴维晕倒的事。能不能记得一点什么?晕倒之前是什么感觉?失去知觉之前闻到什么味儿没有?之后脑袋受伤了吗?以前头受过伤没有?现在头疼不疼? 然而在戴维看来,莫伯雷医生没有问到最重要的问题,因为他太相信,晕厥使戴维完全失去了知觉,恢复意识之前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可那不对。戴维想告诉莫伯雷医生每次晕过去时他看见的奇怪场景,可医生已经又开始问关于妈妈的问题了,戴维不想再谈起妈妈,更别提是跟一个陌生人了。莫伯雷先生也问起过罗斯,问戴维对她什么感觉,戴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喜欢罗斯,不喜欢爸爸跟她在一起,但是不能告诉莫伯雷先生,万一他去告诉爸爸呢。 会见结束之前,戴维哭了起来,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是他哭得很厉害以至于鼻子开始流血,而他一看见血就被吓住了。他尖叫哭喊起来。他倒在地上,开始发抖,脑袋里有一盏白灯在发光。他用拳头砸地毯,听见书们啧啧着表示不赞成,这时莫伯雷医生打电话呼救,戴维的爸爸冲进来,然后一切变成了黑暗,看起来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实际上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戴维听到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想,这听起来好像妈妈。一个影子近了,但不是个女人。那是个男人,一个长脸扭曲人,终于从他那个世界的阴影里现身了。 他微笑着。 第三部分新房子,新生儿,新国王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罗斯怀孕了。戴维和爸爸在泰晤士河边吃薯片船只匆忙来往,空气中弥漫着油和海草得混合气味,爸爸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戴维。当时是1939年的11月,街上比往常多了一些警察,到处都是穿制服的人。沙袋抵窗堆起,长长的带刺铁丝四处盘绕,仿佛有毒的泉水四处流淌。安德森防空洞分布于各家花园,公园里修满了战壕。似乎每个空着的地方都贴上了白色海报:关于照明管制的提醒,英王发布的命令,还有这个国家所有的战时指令。 戴维认识的小孩大多数在此之前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他们群集在车站,外套上别着小小的棕色的行李标签,去往农场或是陌生的城镇。他们的离去使这个城市显得更加空虚,也增加了紧张期待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操纵着所有留下的人的性命。很快,轰炸机即将到来,城市将隐蔽在夜色之中,使他们的任务更加艰巨。暂时的停电令城市更加黑暗,你甚至可能找出月亮上的凹坑。天堂里挤满了星星。 去河边的路上,他们看见更多的拦河坝气球在海德公园里充气,一旦充足了气,它们就被高高放起,下面用绳索固定。那些绳索能够阻止德国人的轰炸机飞得过低,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比较高的高空投掷炸弹,这样一来,轰炸机就不一定能击中目标了。 气球的形状像巨大的炸弹。爸爸说这真是讽刺,戴维问他什么意思。爸爸说,就是很好笑,用来保护城市免受炸弹轰炸之灾的东西却做得跟炸弹一样。戴维点点头,他觉得很奇怪。他想到德国轰炸机里的人们,飞行员使劲儿躲避来自地面的防空扫射,一个男人蹲伏在投弹窗边,城市从他下面掠过,戴维想知道,他在投掷炸弹以前有没有想到过房屋和工厂里的人。从高空看,伦敦只是一个模型,里面有玩具似的房屋,细窄的街上有微型树木。也许只有这样你才能投下炸弹:假装城市不是真的,它在下面爆炸的时候,没有人会被炸到,没人会死。 戴维使劲儿想像自己在轰炸机里--一架英国轰炸机,也许是"威灵顿"中型或"惠特利"重型--飞过一个德国城市,炸弹准备就绪。他会把弹药投掷下来吗?毕竟是战争啊。德国人真坏,人人都知道,他们发动了战争。这跟操场上的"战争"一样:一旦你挑起,你就要受到责备,你就不要抱怨之后发生的事情。戴维想,他会把弹药投下来的,但他不会去考虑下面有人的可能。只有一些工厂和造船厂在黑夜里的身影,而在里面上班的人们远离他们工作的地方,当炸弹落下并爆炸的时候,他们安安稳稳呆在家里的床上。 一个念头一闪。 "爸爸,假如气球让德国人瞄不准目标的话,那他们的炸弹就会乱丢,是这样吗?我是说,他们是想击中工厂,对不对,但是他们瞄不准,所以他们会把炸弹扔下来,希望能击中。他们不会就因为气球而先回去,第二天晚上再来的。" 爸爸好一会儿没回答。 "我想他们并不在乎,"爸爸还是说话了,"他们要摧毁人们的精神和希望。假如他们能沿途炸毁飞机厂和造船厂,那最好不过。欺凌弱小的人就是这么干的,他在开始地面杀戮之前,先使你软下来。" 他叹一口气。"我们得谈点事情,戴维,一些重要的事。" 他们刚和莫伯雷医生会见回来。这次会见,医生又问戴维想不想妈妈。当然想。真是个愚蠢的问题。他想念妈妈,并因此而难过,这不用哪个医生来告诉他。不过很多时候,莫伯雷医生说的话他很难理解,一部分原因是他用的词戴维不懂,但主要原因是,他的声音现在几乎全被他书架上那些书发出的嗡嗡声给淹没了。 书们弄出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他明白,莫伯雷医生无法听到他听到的,否则他在办公室里工作一定会发疯的。有时候,当莫伯雷医生问了一个书们赞同的问题,它们就异口同声地"嗯嗯嗯……",像是男声合唱团在练习一个单音。如果他说了什么他们不同意的话,它们就会嘀嘀咕咕地骂他。 "牛屁!" "废话!" "这人是个白痴。" 一本封面烫金印着书名"让"的书简直是怒了,竟让自己倒下书架,掉在地毯上,气得直冒烟。莫伯雷医生见书掉下来,惊讶极了。戴维曾想告诉医生书们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让医生知道他听见书说话不是个好主意。听说有人因为"脑子有问题"而被送进精神病院去,戴维可不想被"送进去"。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并不是总听见书们说话了,只是难过和生气的时候听得到。戴维尽量保持镇静,尽可能地想一些美好的事情,不过有时很难,尤其是和莫伯雷医生或罗斯在一起的时候。 此刻坐在河边,他的整个世界将要发生改变。 "你快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爸爸说,"罗斯快要生宝宝了。" 戴维停止吃薯片。全不是味儿了。他感觉到脑子里开始发紧,一瞬间觉得自己会从凳子上滚下去再次晕厥,但他还是让自己坐得笔直。 "你要跟罗斯结婚吗?"他问。 "我希望是那样。"爸爸说。戴维已经听见罗斯和爸爸商量这事了,就是上星期罗斯来家里的时候,他们以为戴维睡了,其实他站在楼梯上,听了他们的谈话。他有时会那样,可是谈话一结束,听见接吻的声响或者罗斯低低的压着嗓子的笑声,他就上床睡觉。最近的一次他偷听的时候,罗斯说到"人们"以及这些"人们"说了些什么,还说她不喜欢他们说的那些话。就是那一次,他们说了结婚的事,但戴维没听到更多,因为爸爸正好离开房间去把壶放在炉子上,戴维只顾躲着,怕被看见他在楼梯上。他想爸爸已经有点怀疑了,因为过了一会儿他就上楼检查戴维是不是睡了。戴维闭着眼睛装睡,看来让爸爸很满意,不过他很紧张,不敢再去楼梯了。 "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些事,戴维,"爸爸正跟他说着,"我爱你,而且永远不会变,无论是跟谁一起共同生活。我也爱妈妈,永远爱她,但最近几个月来,跟罗斯在一起,对我帮助很大。她人很好,戴维。她喜欢你。给她一个机会,好吗? 戴维没有应声。他艰难地吞下薯片。他一直想有个弟弟或妹妹,但不是现在这样子。他想跟爸爸妈妈一起有个弟弟或妹妹。这不对劲。这不是真正的弟弟妹妹,是罗斯生的,没法一样。 爸爸将胳膊搭在戴维肩膀上。"好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问。 "我这会儿想回家。"戴维说。 爸爸又用胳膊搂了戴维一两下,然后放下来,很轻的样子,好像是放走了一团空气。 "好,"他很难过,"那我们回家。" 半年之后,罗斯生了一个小男孩,戴维跟爸爸离开他在这儿长大的房子,去和罗斯还有他新出生的弟弟乔治同住。罗斯住在伦敦西北边一幢大豪宅里,有三层搂高,房前屋后都有花园,四周树林环绕。据戴维爸爸说,这房子是他们家几代传下来的,至少有戴维家房子的三倍大。戴维一开始不想搬过去,可是爸爸慢慢跟他解释了原因:这儿离他新的工作地点近一些,因为战争的缘故,他在那儿的时间会越来越多。如果他们家离上班的地方近一点,他就有更多时间见到戴维,兴许有时候还能够回来吃午饭。爸爸还告诉戴维,伦敦城越来越危险了,这儿远离市区,比较安全一点。德国人的飞机就要来了,虽然爸爸相信希特勒最终将被打败,但在战事有所转机以前,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戴维不完全确定爸爸现在做什么养家,他知道爸爸数学很棒的,直到前一阵子,他都一直在一所很大的大学做老师。最近他离开了大学,开始去为政府工作,就在城外一座农舍里。那里有临时军营驻扎附近,有士兵看守大门、巡逻地面。通常当戴维问起爸爸的工作,爸爸只说是为政府作些数据核对工作。但是到他们终于搬去罗斯家的那天,爸爸似乎觉得还应该跟戴维多讲些事情。 "我知道你喜欢故事,喜欢书,"跟着搬家的货车出城的时候,爸爸说,"我想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不像你那样喜欢它们。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我喜欢故事,而且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知道吗?有时候一个故事看起来是跟一件事有关的,可实际上它完全是有关另一件事情的。故事里隐藏着意义,它需要被梳理出来。" "就像圣经故事一样。"戴维说。每逢礼拜天,牧师都会解说大家之前大声朗读过的故事。戴维常常不听,因为那牧师实在太无趣,可让人惊讶的是牧师从他觉得非常简单的故事中看出的那些东西。实际上,牧师似乎喜欢把故事弄得比它们本身复杂得多,大概因为那样显得他讲得时间长吧。戴维对教堂不怎么在乎,为了妈妈的事,为了罗斯和乔治进入他的生活,他还恼着上帝呢。 "但有些故事的意义并不能被所有人理解,"爸爸继续说道,"它们的意义只为某一类人而存在。因此,那个意义是精心隐藏起来的,可以用词语来隐藏,也可以用数字,有时候两者都用,但目的是一样的:为了阻止其他的人解释它,找出它。除非你知道密码,否则它没有意义。 "瞧,德国人运用密码传递消息,我们也是。有些密码非常复杂,而有些看起来非常简单,尽管它们通常才是最难解的。得有人设法解开密码,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努力去了解人们所写的故事中不想让我了解的意义。" 他转身面对戴维,把手放在他肩上。"我相信你,"他说,"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做的工作。" 他将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 "最高机密,小子。" 戴维模仿爸爸的动作。 "最高机密。"他重复一遍。 他们继续向前。 戴维的卧室在房子的顶层,一个矮小的房间,是罗斯替他选的,因为屋里满是书和书架。戴维自己的书和其他更古老更古怪的书共享书架。他尽可能地为自己的书安排最好的位置,最后决定按照书的尺寸和颜色摆放,那样显得好看很多。不过也意味着,他的书得跟老早就呆在那儿的书混在一起,于是一本童话书最后被一本讲共产主义历史的书和一本一站末次战役调查的书挤在了中间。戴维曾经想读一点共产主义方面的书,主要因为他完全不明白共产主义是什么(只知道一点,爸爸好像认为那是种极坏的东西)。他读进去三页,然后就没了兴趣,里面那些"生产方式归工人所有"、"资本主义剥削"都快让他睡着了。那本一战历史倒是好一点,至少有很多从图片杂志上挪用的坦克图,分布在不同的书页上。还有一本法语词汇课本,一本关于罗马帝国的书,罗马帝国这本有很多有很多有趣的图画,而且好像很乐于描述罗马人对其他民族的暴行以及其他民族对罗马帝国的报复。 在这些书里面,戴维的希腊神话跟邻近的一本诗集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颜色,有时候他想拿希腊神话,却抽出了诗集。只要他给它一个机会,他会发现有些诗不赖。其中有一首诗写骑士--在诗里,他被称为"少爷"--和他寻找一座黑暗的城堡并发现其中的秘密的故事。不过那首诗看起来结尾不怎么对劲,那骑士到达城堡,完了,就这些。戴维想知道城堡里有什么,既然他到了城堡,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可那首诗显然认为这不重要。这让戴维纳闷,写诗的是怎样一种人呢?随便谁都明白,只有当骑士到达城堡的时候,这诗才开始有趣起来,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诗人却一甩手,转而写别的去了。也许他原本是想再回来继续写的,只是后来忘记了,或者大概他根本写不出那样一个足够吸引人的城堡怪物吧。戴维对诗人有了一种看法,他四周都是小块的纸,上面写着许多关于人和动物的想法,都被划掉或者潦草带过了。 狼人 龙 巨龙 巫婆 大巫婆 小巫婆 戴维想在诗集当中为野兽画一幅像,可是发现画不出来,看似容易做来难,因为怎么画都看着不合适。于是他改成用魔法把蜷伏在他想像的陈旧角落里的半成形动物给召了出来,在那个想像的角落,他所恐惧的一切事物都在黑暗中卷曲着,一个在另一个上面滑动。 戴维一开始将书放入书架空处时,就知道了房间里的一点变化:新来的书在以往那些旧书中间,看起来、听起来都极不舒服。他们露出吓人的样子,用含糊低沉的语调跟戴维讲话。那些老书用牛皮或革包装,其中一些书里的知识早就被遗忘了,或者因为科学和探索的进步发现了新的真理而使它们变成了错误的知识。装着这些旧知识的书从来也不认为它们已经贬值。它们现在不如故事书,因为一定程度上,故事是有意编造的、不真实的,而其他这些书生来就是为了更伟大的事的,是男人和女人们努力创造,用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和他们对世界所有的认识来填满这些书。他们被误导了,他们曾作过的假想现在一文不值,这几乎是那些老书无法承受的事实。 有一本宣称--在仔细研究了圣经的基础上--世界将于1783年走向末日的伟大的书,早就开始装疯卖傻了,它拒绝相信今天的时代是1782年以后的时代,因为那样一来就等于承认,它的内容是错的,它的存在仅仅是出于纯粹的好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本写当前火星社会的薄薄的小书--作者用一架特大望远镜,以及肉眼,在压根没有运河的地方看出了运河的河道--常常喋喋不休,说什么火星人已经撤到星球表面以下,现在正秘密修建巨大的发动机。它目前呆在一排盲文书中间,幸好它们听不见那家伙在说什么。 但是戴维还发现,有些书跟他的相似,是些厚厚的配有插图的大本头,童话故事和民间故事,里面的色彩也很丰富。刚搬过来的那段日子里,戴维把注意力转移到它们身上,他躺在床边的箱凳上,眼睛朝下--偶尔也朝上--盯着外面的森林,仿佛在等待故事里的狼、巫婆和怪物从下面突然现身,因为书里描述的森林和这房子周围的树林实在太像了,几乎不可能认为它们不是同一个,而书里遣词造句的特点又加强了它们给人的印象。有的故事是用笔添写上去的,里面的图画不知是那个毫无艺术天赋的人小心翼翼画出来的。戴维在书上找不到那位作者的名字,有些故事也很陌生,但能够和那些他几乎用心去懂的故事相互呼应。 在一则故事里,一位公主在巫士的诅咒之下,被迫夜晚跳舞白天沉睡,可是她没有得到王子或聪明的仆人的帮助而死去了,结果她的幽灵回来折磨那巫士,折磨得他自己跳进一个深渊,被里面的火烧死。一个小女孩,穿过森林的时候受到狼的威胁,当她逃离的时候,她遇到一个手持斧头的林中人。但在这个故事里,林中人不只是杀死了狼,也没有把女孩送回家,没有。他割下狼头,然后把女孩带回他的屋子--在树林最茂密、最阴暗的地方,他把女孩留在那儿,直到她长大嫁给他。尽管在被囚禁的这些年里,她从未停止过为父母而哭泣,但还是成了他的新娘,婚礼是由猫头鹰操办的。她还生了他的孩子,林中人把他们养大,教他们猎狼,和找寻在森林中迷路的人。他让他们杀掉男人,拿走他们口袋里值钱的东西,只留下女人交给他。 戴维不分昼夜地读这些故事书,身上裹着毯子以免着凉,罗斯的房子从来就不暖和。风从窗框上的裂缝,从合不上的门缝钻进来,弄得书页沙沙作响,仿佛是在书中翻找它自己急于知晓的知识。房前屋后大片覆盖着的常青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早就破墙而入,所以藤枝从戴维房间的天顶角上蔓延下来,或者跳上窗台。一开始,戴维试过用剪子剪断藤蔓,丢掉残枝,可过不了几天,常青藤又卷土重来,似乎比以前更密更长,更加顽强地攀附在木头和石灰上。虫子也开掘了洞穴。于是,自然世界与屋内世界之间的界限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戴维发现,甲克虫在他的壁橱里聚集,蜈蚣在他的袜子抽屉里探险。夜里,他听见老鼠在木板后面轻快跑动。仿佛自然世界把戴维的房间当成它自己的了。 更糟的是,当他睡着的时候,那个他称之为"扭曲人"的怪物经常来到他的梦中,从一座和他窗外的林子酷似的森林走过。那扭曲人会向前走到树林的边缘,凝视着远处一片宽阔的草坪,那儿矗立着一幢房子,跟罗斯家的一样。他会在梦中跟戴维说话。他的笑容带着嘲弄,他说的话戴维弄不懂。 "我们在等。"他说,"欢迎您,殿下。新王万福!" 第四部分住在铁轨边的人 戴维的房间结构很奇怪。屋顶很低,而且错落杂乱,在不该倾斜的地方倾斜,为蜘蛛们提供了充分的织网空间。不止一次,戴维急着去翻书架上比较暗的角落的时候,发现自己满脸满身都是蜘蛛网,这也惹得织网的小家伙急忙撤退到角落里,恶意潜伏下来,只顾想着为蛛网复仇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有一只玩具箱,另一个角落是个大衣厨,在它们之间立着的是个屉柜,顶上有一面镜子。房间里刷成了明亮的蓝色,所以天色好的时候,这房间看起来就像外面世界的一部分,尤其还有常青藤穿墙进来闲逛,偶尔有虫子成为蜘蛛的食物。 那扇单独的小窗俯瞰着草坪和树林。如果站在箱凳上,戴维能看见教堂的尖顶和附近村庄的房顶。伦敦城静卧在南方,不过也可以说它在南极洲,因为树和林将这房子完全掩映在世界之外了。窗边箱凳是戴维最喜爱的读书地儿。书们还是互相轻言细语,但现在,戴维如果心情好的话,会叫它们安静。不过,他读书的时候,它们还是愿意保持安静的,好像只要他在"消费"故事,它们就高兴。 又是夏天了,因此戴维有的是时间读书。爸爸曾想鼓励他和住在附近的孩子交朋友,它们中有些是从城里疏散到这儿的,可戴维不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而他们也一样,他们从戴维身上看见了忧伤和拒绝他们靠近的冷漠。于是,书代替了其他孩子的位置。特别是老的童话书,因为手写添加的故事和新画的插图而显得怪异、邪恶,这使戴维对那些故事更加着迷。它们也让他想起妈妈--因为书而想起妈妈,这很好--而不论使他想起妈妈的是什么,也会同样使罗斯和她的儿子乔治无法与他靠近。当他不读书的时候,这个位置给了他一个完美的角度,可以看到这个园子里另一处希罕物:树林边缘附近的草地中间嵌着的一方沉园。 这沉园看起来像是一个空着的游泳池,由四块石头阶梯引入一个绿色的长方形,边上是一条石板路。草地由园丁布里格斯先生定期清理,他每周四来为树木作一次护理,必要的时候会向大自然伸出他的援助之手。但是花园的石头部分已经年久失修,墙上都是裂缝,有个墙角的石雕已经全部碎掉,露出一个大大的洞,要是戴维想从那儿钻过去都没问题,不过他每次都是仅仅把头伸进去而已,从不多钻进去一点儿。花园上方又暗又霉,满是各种各样看不见的虫物跑来跑去。戴维的爸爸曾经提出,必要的话,这沉园倒很适合做成一个防空棚。不过目前为止,他也只是想办法在花园小屋里堆了一些沙袋和一些皱铁皮,这让布里格斯先生很恼火,现在他每次拿工具时都不得不绕过那些沙袋和铁皮。沉园成了戴维的私人户外空间,特别是他不想听书说话和避免罗斯善意却不受欢迎地干预他的生活时。 戴维跟罗斯的关系不好。虽然他总是尽量按爸爸交代的那样,表现得有礼貌,可他就是不喜欢她,对她现在成了他的世界的一部分充满怨恨。她已经取代,或者正试图取代妈妈的位置,这已经够烦人了,可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她在当时定量配给的窘迫情况下还尽量每餐做他爱吃的菜,这让戴维很生气。她想让戴维喜欢她,却弄得戴维更加讨厌她了。 戴维还认为,罗斯的存在,转移了爸爸的注意力,他不再记得妈妈了。他已经忘了她,已经跟罗斯以及他们刚出生的孩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小乔治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太爱哭,总好像是不舒服,所以当地的医生就成了家里的常客。爸爸和罗斯太宠他,甚至被他闹得几乎每夜都睡不得觉,两个人都脾气暴躁、疲惫不堪。结果就是,戴维越来越多时候自己待着,他既感激乔治为他提供了充分的自由,又为没人理会他的需要而烦闷。不过无论如何,他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这倒不是坏事。 随着戴维读旧书的热情提高,他想了解它们之前的主人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要知道它们以前一定属于一个像他这样的什么人。终于,一个名字让他给找到了,乔纳森?塔尔维,写在两本书的封面里面,他很好奇,想知道点儿关于他的事情。 于是有一天,戴维忍着对罗斯的厌烦,来到厨房。罗斯正在那儿干活,那天布里格斯先生的妻子,管家布里格斯太太去伊斯特本看女儿了,所以她得自己做家务。从外面就能听到鸡场里的母鸡在咯咯叫,早些时候戴维已经帮布里格斯先生喂过它们了。他还帮忙检查了被兔子破坏的菜园,和所有可能放狐狸进来的洞。上个星期,布里格斯先生还用陷阱在房子捕杀了一只狐狸。那狐狸几乎被陷阱弄掉了脑袋,戴维觉得难过,但什么也没说。布里格斯先生已经责备过他,说要是狐狸进了养鸡场里,肯定会把所有的母鸡都咬死,可是戴维还是难受,他看见了那死掉的动物,舌头从小而尖锐的牙齿中间伸出来,一处毛皮撕裂,它本想咬断那里逃出陷阱的。 在桌子一头坐下并问候罗斯之前,戴维为自己架上一副博里克柠檬眼镜。罗斯放下正在洗刷的盘子,回过头来跟戴维讲话,因为高兴和惊讶而脸上放光。戴维原计划尽量表现好一点,希望能从她那儿多打听一点儿,可是罗斯,大概是对不习惯这种无关吃什么、什么时候上床睡觉而且不是板着面孔只说单音节词的谈话不习惯,立刻抓住机会建立他俩之间沟通的桥梁,于是乎,戴维的表现能力并没有施展开。她在抹布上把手擦干,在他身旁坐下。 "我很好,谢谢。"她说,"就是有点累,乔治,还有所有的事情,不过都会过去。拖了这么久是有点奇怪。我敢说你也有同感,我们四个突然间就一起被扔到一块儿了。不过我很高兴你能在这儿。这房子一个人住太大了点儿,可我的父母希望把它留下。它……对他们很重要。" "为什么?"戴维问。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很感兴趣。他不想让罗斯发现他来找她说话的惟一原因是了解这房子,尤其是他那个房间以及里面的书。 "嗯,"她说,"这房子很长时间以来都归我们家所有。我的爷爷奶奶盖了这房子,然后和孩子们住在这里。他们希望它留在这个家里,而且一直都有孩子们住在这儿。" "我房里的那些书是他们的吗?"戴维问。 "有些是,"罗斯说,"另一些属于他们的孩子:我爸爸,爸爸的妹妹,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 "乔纳森?"戴维提醒道。罗斯点了点头,她看起来很伤心。 "是的,乔纳森。你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 "有些书上写着呢。我正想知道他是谁。" "他是我的伯父,我爸爸的哥哥,可是我没见过他。你的房间以前是他的卧室,很多书都是他的。如果你不喜欢那些书,我很抱歉,我以为那房间对你来说很不错。我知道那儿有些暗,可里面有那么多书架,当然,还有书。我应该考虑得更周到些。" 戴维有些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我很喜欢那房间,也喜欢那些书。" 罗斯转过身。"哦,没什么,"她说,"没关系。" "不,"戴维说,"请你告诉我。" 罗斯变得温和起来。 "乔纳森消失了。他才十四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爷爷奶奶仍然把他的房间布置得跟原来一摸一样,因为他们希望他能回到他们身边。可他从没回来过。还有个孩子跟他一起消失了,一个小女孩。她得名字叫安娜,是我爷爷一位朋友的女儿。那位朋友和妻子一同丧生于火灾,于是我爷爷把安娜带回来跟他们住在一起。安娜七岁。我爷爷觉得让乔纳森有个小妹妹,而安娜有个大哥哥照顾她是件好事。他们一定是迷路了,我不清楚,总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从此消失不见了。这事非常非常让人难过。他们找了很久,搜寻了树林和河,沿着可能的足迹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城镇,甚至去伦敦张贴他们的画像,可是没有一个人说曾经见过他们。 "那时,他们还有另外两个孩子,我爸爸和一个妹妹,凯瑟琳,可是爷爷奶奶忘不了乔纳森,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乔纳森和安娜回家的期待。特别是我爷爷,再也没有从他们失踪的事情里回过神来,似乎对发生的事情非常自责。我想他壮年早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到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她交代我爸爸不要动那个房间,将那些书留在原处,说,万一乔纳森会回来呢。她从没放弃希望。她也关心着安娜,可是乔纳森是她的长子,我想,在她度过的每一天里,她都站在卧室的窗前往外看,希望看见他从花园的小路上走来--他长大了,可仍然是她的儿子--给她讲述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好玩的故事。 "我爸爸照她说的做了,将那些书保持原样。后来,我父母去世,就由我来做这事。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庭,我想我是觉得,乔纳森那么爱他的书,他一定愿意有一天另一个男孩或女孩住在他房里,欣赏那些书,而不是让它们烂掉,没有人读。现在,那是你的房间,但如果你想搬到其他房间的话,可以。还有很多地方。" "乔纳森长什么样?你的爷爷奶奶给你讲过他的事吗?" 罗斯想了想。"哦,我曾经像你一样好奇,而且问过爷爷奶奶关于他的事。我想,我对他作过不少研究。我爷爷奶奶说,他很安静,喜欢看书,你能猜到的,就跟你一样。有一件事很有趣:他最爱童话故事,可是也被它们吓着,而且让他最害怕的恰恰是他最喜欢的故事。他怕狼,我记得爷爷有一次是这么跟我说的。乔纳森会做噩梦,梦见狼追赶他,而且不是普通的狼--因为它们来自他那些故事,所以它们会说话。它们很聪明--他梦里的狼,也很危险。我爷爷试着把他那些书拿走,因为他的噩梦那么可怕,可是乔纳森不愿意离开他的书,于是爷爷最后总是会让步,把书还给他。有的书很旧,它们归乔纳森所有的时候就很旧了。我猜有一些还很值钱,如果不是很久以前有人在上面写了字的话--有些字和画并不是书里本来有的。我爷爷以为,那肯定是把书卖给他的那个人的杰作,他是伦敦的一个书商,一个古怪的人。他卖了很多童书,但我觉得他不是很喜欢孩子。我想他只是喜欢吓唬他们。" 此刻罗斯正盯着窗外,沉溺于对她爷爷和失踪的伯伯的回忆之中。 "我爷爷在乔纳森和安娜失踪之后回到那家书店。我猜他是觉得有孩子的人会去那儿买书,兴许他们或他们的孩子可能知道点关于两个失踪孩子的事。但是当他带着问题走到那条街上时,他发现那书店不见了。被裹得严严实实,没人住在里面,也没人在那儿工作,甚至没人能告诉他书店老板,那个小个儿男人发生了什么事。大概他是死了。我爷爷说,他非常老,非常、非常老。" 门铃响起,打断了戴维和罗斯之间这段融洽的时光。是邮差,罗斯去招呼他。再回来的时候,她问戴维想不想吃点什么,戴维说不。他已经在生自己的气了,就算他了解了一些情况,可怎么能减少对罗斯的反感呢?他不想让罗斯觉得他们之间一切豪壮了,因为根本没有。于是他把罗斯一个人丢在厨房,自己回到房间。 回房的途中,他顺道去看看了看乔治。那孩子在小床上很快地睡着了,大大的充气帽和充气用的泵歪在一边。他在这儿,这并不是他的错,戴维试着对自己说,他并没有要求来到这个世上。戴维仍然不能让自己用恶劣的态度对待他,而每一次看见爸爸抱着这个新来的家伙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撕裂了。他就像是一个符号,象征一切错误、一切改变的符号。妈妈死后,只剩下戴维和爸爸,于是他们更加亲近,因为他们俩只有对方可以依靠。而现在,爸爸还有罗斯,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而戴维,好啦,他再也没有其他亲人。只剩他自己了。 戴维离开乔治,回到他的顶楼,把下午的时间都用来翻阅乔纳森?塔尔维的书。他坐在窗边,想着很久以前乔纳森就坐在这个位置。他曾走过相同的走廊,在同一个厨房里吃饭,在同一个客厅里玩耍,甚至在戴维现在的床上睡觉。也许,在同一时间的某个地方,乔纳森正在做着所有的事情,戴维和乔纳森此刻正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占据着相同的空间位置,因此乔纳森像个无影的幽灵走过戴维的世界,却不知自己每夜在跟一个陌生人分享同一张床。这念头让戴维打颤,然而一想到两个如此相像的男孩可以这样分享和接触,他又觉得很开心。 他想知道,乔纳森和小女孩安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能他们是逃跑了--尽管戴维这个年龄已经明白,故事里的潜逃和现实中一个十四岁男孩拖着个七岁的女孩逃跑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他们出于什么原因逃跑了,那么用不了很长时间,他们就会又累又饿,后悔出逃。爸爸跟戴维说过的,假如他迷路了,就找警察,或者请哪个大人帮他找警察。但他不会找单独呆着的男人,一般求助于一位女士,或者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还可能找带孩子的男人和女人。爸爸会说,你怎么小心都不为过。难道乔纳森和安娜遭遇了那种事吗?他们是不是跟不该搭腔的人说了话?是不是有人不想帮助他们,反而拐走了他们,然后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那个人为什么要那样做? 躺在床上,戴维觉得这些问题一定有答案。在妈妈最后一次离开家住进那家不算医院的医院之前,他听见她跟爸爸说起过一个叫比利?戈尔丁的当地男孩的死,那孩子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不见了。比利?戈尔丁跟戴维不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也不是戴维的朋友,但戴维知道他长什么样,因为比利是个很棒的足球运动员,礼拜天的上午总在公园踢球。人们说,有个阿森纳的人来找戈尔丁先生谈过,希望比利长大后加入他们俱乐部,但也有人说那是比利编出来的,根本没有那回事。之后比利就失踪了,警察连续两次在礼拜天上午来到公园,找任何可能知道比利情况的人谈话。他们也找戴维和爸爸谈过,可戴维帮不上忙,第二次之后,警察就再也没来给公园了。 然后,过了几天,戴维在学校听说比利?戈尔丁的尸体在铁路边被人发现了。 那天晚上他准备上床睡觉时,又听到爸爸妈妈在他们卧室里说话,他这才知道,原来比利被发现时全身赤裸,警察逮捕了一个男人,他和母亲一同住在离发现尸体处不远的一间干净的小屋里。戴维从爸爸妈妈说话的样子可以知道,比利死前遭遇了非常可怕的事,跟那间干净的小屋里的男人有关。 那天晚上,戴维的妈妈格外费力地从她的房间走过来,为了亲亲戴维。她轻轻抱着他,再次提醒他不要跟陌生人讲话。她对戴维说,放学必须直接回家,如果有陌生人接近他,给他糖果,或者答应会给他一只鸽子当宠物,只要他跟他走,那么戴维就要尽量快步往前走;如果那个人还想跟着他,戴维就立即走到能看见的第一家人家去,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怎样,他都不能,绝不能跟陌生人走,无论陌生人说些什么。戴维告诉妈妈,他不会的。他答应妈妈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不过他没问。她看起来够担心的了,戴维不想叫她过于担心,以至于都不让他出去参加聚会了。可一直到妈妈关了灯,留他一个人呆在黑暗的房间,那个问题还一直留在心里: 可是,如果他叫我跟他走怎么办呢? 现在,在另一个房间,他想起了乔纳森和安娜,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个住在干净小屋里的人,一个跟母亲住在一起、口袋里总有糖果的人,叫他们跟他一块儿去了铁轨边? 在那儿,在黑暗里,他以自己的方式,跟他们玩耍。 那天傍晚吃饭的时候,爸爸又谈起战争。戴维好像还是没觉得这战争跟他有什么关系,所有的战事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尽管他们去电影院时从新闻片中看到过一些。战争听起来那么令人兴奋,可现实中却很不一样,比戴维原先预想得无趣多了。没错,倒是有一队一队的喷火式战斗机和飓风式战斗机从房顶上飞过,海峡上空也总有飞机混战。德国轰炸机已经对南区的飞机场进行了反复的袭击,甚至在伦敦东区的克里波门圣吉尔斯教区丢了炸弹(用布里格斯先生的话说,就是"典型的纳粹行为",但按照爸爸比较理智的解释,这是一项弥补性举动,是为了破坏泰晤士港炼油厂)。尽管如此,戴维觉得自己从所有这些事上走神了。这些跟他的后花园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可不一样。在伦敦,虽然谁也不会靠近飞机残骸,但人们纷纷捡了炸毁的德国飞机碎片作为纪念品,而跳伞的纳粹飞行员则经常为市民提供刺激。而在这里,尽管离伦敦只有五十英里,却非常安静。 爸爸放把盘子旁的《每日快报》的折起来。报纸比以前薄了许多,只剩下六个版面了。爸爸说,因为他们已经实行纸张配给了。《磁铁》七月已经停刊,这使戴维失去了比利?邦特,不过每个月还有报纸《男孩天地》(Boy'sOwn),他总是把它们按期整理好,跟《战斗机》的书靠在一起。 "你要去打仗吗?"晚餐一结束,戴维就问爸爸。 "不,我不该那么想。"爸爸说,"我更习惯在现在的岗位上为战争做点事。" "一级机密。"戴维说。 爸爸冲他笑了。 "对,一级机密。"他说。 不过戴维想想还是发抖:爸爸有可能是间谍,或者至少对间谍很了解。如果这样,也算是战争中惟一有趣的事了。 那天晚上,戴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漫进来的月光。天空净朗,月亮明亮。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他梦见狼和小女孩,还有一座破旧城堡的国王,在他的宝座上很快入睡了。铁道顺着城堡延伸,所有的影子在旁边高高的草丛中移动。那里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还有那个扭曲人。他们从地球表面消失。戴维闻到了橡皮糖和薄荷糖球的味道,还听见了小女孩的哭声,接着那哭声被奔驰而来的火车的长鸣湮没了。 第五部分入侵者,一些变化 终于,进入九月的时候,扭曲人从梦中森林进入了戴维的世界。 这个夏天漫长而紧张。爸爸待在上班的地方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有时候连续两三个晚上都不能上床睡觉。天黑就回家,对他来说哪怕一次都很难。所有的路标都已经挪了位置,那样可以在德军入侵的时候起到阻碍作用,戴维爸爸白天开车回家时迷路的情况倒是没有,可如果他夜里开车不开车灯的话,谁知道他会开到哪儿去? 罗斯正在体会做母亲的难处。戴维想知道,如果当初他也像乔治这样任性,妈妈是不是也觉得不容易。形势的重迫使得罗斯对戴维非常容忍,这让他的情绪一低再低。他们现在跟对方说话了。戴维看得出,爸爸对他和罗斯的耐心几乎是压抑着的。前一天晚饭时候,当罗斯把戴维无伤大雅的评论当成冒犯于是两人开始斗嘴时,爸爸终于爆发了。 "你们两个就不能想个办法和平相处吗,就知道大吵大闹!"爸爸大声说。"我回家不是为了看到这些,我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在上班的时候享受压力和吵架比赛!" 坐在高高的童椅上的乔治哭了起来。 "好啊,看看你干的好事。"罗斯说着,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往乔治那边走去。 爸爸双手掩面。 "好,都是我的错。"他说。 "反正不是我的错。"罗斯回应。 两个人的眼睛同时朝戴维看过去。 "什么?"戴维说,"你们都怪我?好!" 他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餐桌,扔下吃了一半的饭菜。他还饿着呢,不过那炖菜全是素菜,只在上面铺了一层恶心的廉价香肠片作为点缀,他知道剩下的明天还归他吃,可他才不在乎,反正热过一遍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吃。往房间走的时候,他希望能到爸爸的声音,勒令他必须回去把饭吃完,可是没人叫他回去。他艰难地在床上坐下。实在等不了了,暑假快点结束吧!他已经在房子附近的学校发现了一个地方,呆在那儿总比每天和罗斯、乔治呆在一起要好。 戴维不经常去莫伯雷医生那儿了,主要是没人有空送他去伦敦。总之他的突发性晕厥没有再发作,大概那病已经去无踪了。他没再摔倒在地,也没再突然地失去知觉,可是,更奇怪,更令人不安的东西出现了,简直比书能说话还要奇怪,戴维对书几乎已经习惯了。 醒着做梦--戴维只会这样描述那怪事儿。感觉像是傍晚某些时候,你在看书、听收音机,有那么一会儿开始犯困,于是睡着了,开始做梦;有些时候很明显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于是世界突然间变得非常奇怪。戴维正在房间里玩着,正在读书,或者正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一切都会发出微弱的光。墙会消失,书会从手上掉落,花园会变换成山和高大灰色的属,他会发现自己在一片没来过的陆地上,一个阴影和冷风的昏暗模糊的所在,有的时候,还能闻到浓重的野兽气味。有时,他甚至能听到声音,它们呼唤他的时候,觉得有点熟悉,不过只要他想集中精力,那幻觉就立即结束,然后他会回到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