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1岁的山山和13岁的哥哥来目不同的家庭,但相同的遭遇——被父母抛弃,使他们成了铁打不散的兄弟。他们白天在街上结伙乞讨,晚上到酒馆里给客人擦皮鞋,山山手下有6个年龄比他还小的孩子,他们已成为四川成都的一道风景。 ——11岁的孩子头与他的擦皮鞋的伙计冬天的成都其实一点儿都不冷,在这个四川省最繁华的大都市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有人说成都是四川最开放的城市,我却认为即使把成都放在全国的开放城市中去比较它开放程度都会毫不逊色。在西部成都是个各方面都挺够味的大城市。因为交通发达,经济繁荣,商业兴旺,成都也成了许多淘金者的天堂。听说我在写《中国乞丐调查》一书,我的一位在《华西报》做记者的朋友力邀我到成都做一次调查,他说,要写乞丐成都不能被排除在视线之外。于是,晚餐的时候我盯上了那个在火锅店里忙来忙去擦皮鞋的小男孩。几天的观察下来,我发现他不仅自己做,还指挥着一批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在火锅店里的客人脚下忙碌着。好多客人同这个俨然是头的男孩打招呼,我知道了他叫“山山”,只是成都人的叫法不同,听上去好象是“三三”。到底他是叫“山山”还是叫“三三”,我想到用这个问题来接触他。没想到这男孩真是机灵,他拖着长腔回答我:“都可以啦,只要小姐你喜欢”。要不是脸上的鞋油和灰垢,这个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的男孩子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机灵鬼。我同食客们交谈着,知道这个山山索性叫他山山,白天在桥洞下乞讨,晚上便到火锅店里来擦皮鞋,是个老资格的小乞丐,搞不好还是个小丐帮头。我的好奇心被煽动起来,可怎么让他肯对我说点实话呢?我想起自己脚下的那双高帮黑牛皮靴,招呼山山,他却看了我一眼,指挥另一个小男孩过来,我笑着摇了摇头,“我喜欢你来帮我擦,山山”。“那你得等一会儿,小姐等我这边做完了才可以的呵”。我耐心的等着,与山山交谈的欲望使我对美味的麻辣火锅失去了食欲。“小姐,你的普通话讲得好标准呵,你是啥子地方人呢”?山山果然专业,他一边把我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抱在胸前开始工作,一边同我拉开闲聊的架式。要不是别人对我说他只有11岁,我是绝对不相信11岁的孩子会有这种本事的。“他们告诉我你只有11岁,是真的吗?山山”。“你看我不象11岁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倒底有几岁,我只知道他们都听我的”。山山指了指在火锅店里忙碌的几个孩子。从这一点来看,山山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懂得掩饰,我明白了并不需要对他藏起我的目的。“山山,我很想听听你的故事,你知道我是作家,正在写一本书,一本有很多故事的书,其实,你不应该叫我小姐,你应该叫我阿姨,我的儿子现在都比你大,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好不好”?也许并不真正明白作家与书的含意,山山一边在我的皮靴上用力,一边仰起头来对我说:“你是不是想象华西报的记者那样采访我,这个没问题,只是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光说话要少赚钱的”。“那我们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谈谈呢”?“白天我在桥上晒太阳的时候,我挺喜欢跟别人讲话的,你到那儿去找我吧,我哥哥也在的”。山山给我擦完了皮靴,把我给他的6元钱往裤兜里一塞,头也不回的奔向下一个客人,他的生意的确是不错。第二天有点飘雨丝,天上没有太阳只有阴云,我不知道能不能在桥上找到山山,但我还是去了成都那座很有名的大桥。桥上因为下雨没什么人,我转到了下面的桥洞边往里张望,我看到山山懒洋洋的躺在一堆看不出颜色的被褥里,这个11岁的男孩依然脏兮兮,但完全没有了晚上在火锅店里时的精神,也许,他干了个通宵。他也看到了我,马上招呼旁边另一个看上去大一点的男孩子,我猜那可能就是山山说的哥哥。奇怪的是他的哥哥一开口是地道的东北话。我想这个故事肯定在山山的叙述里面。“小姐,噢,不,你说我应该叫你阿姨,我已经打听过了,作家是比记者还厉害的人,我可不想你给我曝什么光,让我爸妈看了他们会生气的,虽然他们早已经不要我了,但走到哪儿他们也还是我的亲生父母”。如果你只是想跟我说说话,这没问题、今天下雨桥上没什么人,我也不打算上去了,正好说话打发时间。你昨天问我倒底几岁,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5岁的时候,我爸爸娶的新老婆生了一个女儿,我便被送到东北的妈妈家,可东北的妈妈也同新爸爸生了一个儿子,好象还不到1岁。妈妈给了我50块钱又给我买了张火车票把我送上回爸爸家的火车,可到爸爸家没两个星期,我又坐上了火车,爸爸让我再回到妈妈家去。这一次我哪里也没去,我到了成都,在街上自由自在地呆着。妈妈给我的50块钱很快就花光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再回爸爸家,我走到了这座大桥上,想从这上面跳下去游泳,又一想万一淹死了怎么办,我正趴在栏杆上出神,看到我身边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一下子抱住了一个过路人的腿在说些什么,那个过路人很厌恶又很无奈的样子拿出了1块钱,那个男孩子马上松了手。那会儿:块钱能买一串油炸糕呢,我羡慕极了,跑过去管那个男孩叫哥,那个男孩说,你认错人了,谁是你哥?你们家大人呢?我说,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弟弟。我们家没有大人。要说我认的这个哥哥真值,当天晚上他就请我吃麻辣烫和油炸糕,直吃得我拉肚子。吃完饭他带我到桥洞下过夜,我从来不知道这个白天看上去黑乎乎的地方还会有这么多人在住。那天许多人对我都很亲热,他们喊我小三子,我说我知道我叫什么,我叫“山山”。晚上我知道哥哥也是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他一个人从东北蹭火车过来到成都,发现成都是个好地方,便不再往南走。哥哥比我大两岁,但他很懂事,他不允许桥洞下的那些人拿我开玩笑,谁要是扒下我的裤子看我的小鸡鸡他便要与谁厮打在一起,有时候被打的头破血流也还往上冲。我知道他这样硬和那些大人拼是要吃亏的,便专门去拉拢那些小孩子。一来二去,才一年多我和哥哥身边便有了七八个小孩子。他们有的是南方人,有的是北方人,还有新疆乌鲁牧齐的,好多都是父母各有了新家,他们却从此没有了家的。我们在一起,白天在大街小巷各用自己的本事讨钱,晚上回到桥洞里睡觉,有时候结伙去吃麻辣烫,日子过得到挺开心。我是不想自己的爸妈的,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想我,有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当中会有被父母领回家去的,我和哥哥都挺羡幕的,不过想到回到家里要到学校去读书,要听父母的话,要洗澡,我们俩又一致认为还是现在比较好。你别小看我们这个桥洞下的人,这里面有钱有能耐的多啦,不过他们都不露出来而已。我们在这里其实也不安生,警察经常过来清理,好几次把我和几个小孩子送到了收容所,问我们家在哪儿,父母在哪儿,我想我哪里知道呵,我只知道爸、妈的家都要坐火车才能去,可我真的不知道具体的在什么地方。他们从我的口音听出我可能是四川哪个县的,便把我送上了火车,要我到那个县的收容所去。我最拿手的便是在火车上逃跑了。他们前脚把我送上去,我后脚就溜了下来,我哥哥也是这样的高手,所以,没几天又在桥洞下出现了,他们都佩服得不得了。要说我讨钱的本事那也算是一流的,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的个头特别小,眼睛又特别大,所以,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我知道人跟人不同,我总要从人的穿戴和眼睛的大小上来看人。一般来说穿着比较体面的人不愿意被脏兮兮的小孩子碰上来,所以,你尽可以问这种人要钱,特别是他身边有女朋友的时候,但不能靠近他的衣服,否则,他会骂人,但弄好了5元钱是没问题的。再就是我不愿意与眼睛太大的人打交道,这种人一般脾气全都不好,小眼睛的人比较容易接近,他们一般笑眯眯的,即使不想给你钱,也不会吼人。年龄大的人一般比较小气,但他们有时也会可怜小孩子,所以,他们也是我经常进攻的对象。态度最不友好的是那些时髦的小姑娘,她们只要一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子过来,便要骂人,有时候还要尖叫惹得许多人看我们,我最讨厌她们。我们的收入也没什么数儿,反正钱多了就去吃一顿,没钱就饿两顿,有时候实在熬不住了也到饭店去找点剩菜剩饭吃,尤其是下雨天,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就没得饭吃,所以,我最喜欢出太阳,最不喜欢下雨。我还不喜欢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我们这帮小孩子有许多都要哭,我知道他们在想家,可是家在哪儿他们有的早已经忘记了。有一次过年的时候,我在大商场里闲逛,看到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抱着好多礼物同他父母走出来,我第一次有点想我爸爸,想我妈妈。我想如果我在他们身边的活,他们也许也会这样给我买很多礼物,我哭了,这是我在成都呆了这么长时间以后第一次掉眼泪。那一天我在桥洞里一直呆到晚上,我哥哥见我不高兴塞给我一支烟,虽然呛得难受,但我还是坚持把它吸完,果然,心里好受多了。那天晚上我们放了很多鞭炮,都是我哥给我买的,我虽然很高兴,但也暗暗希望这个年赶快过去,我不要再过年了。有一次我在桥上刚想往一个过路的男人身边蹭,突然被一个女人抱住了。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可怕,嘴里直喊“乖儿,乖儿,我可找到你了”。我吓坏了,拼命地叫想要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可她越抱越紧直让我喘不过气来。在桥的那一边的我哥哥,见这边围上很多人也凑过来看热闹,发现原来是我在叫。他冲上来把那个女人拉开,那个女人直说我是她儿子,可名子。年龄都不对,我也觉得我妈妈不是她这么可怕的样子,我们猜她是认错了人。可她就是哭着叫着不肯松开我。我本来想算了,就跟她走得了,反正谁给我饭吃谁就是我妈。可是又一想,我一走把哥哥一个人扔在成都,而且,他也没有妈妈来认他,他会很难过的,我不能光顾着自己。到底是我哥哥大一点,他比我懂事,他对那丢了儿子的女人说,晚上我们这个桥洞里会有七八个小孩子来睡觉,他让她到桥洞下面去认一认,看看有没有她的儿子。晚上我们这个桥洞里可热闹起来,那些小孩子个个都洗了把脸,有的还把平常舍不得穿的鞋子拿出来穿上。可认来认去所有的小孩子都对不上号,那个女人最终还是哭着走了,我发现我哥哥也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我知道那个女人的儿子肯定是被人拐跑了,也许他被有钱的人家给买去了,过得还不错,只是他妈妈真可怜。这件事刚过去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我们一起讨钱的一个男孩子被汽车给撞死了。因为他在大街上乱跑,所以,那辆撞他的汽车也没什么责任。警察到我们这个桥洞了解了好几次,想打听这个男孩子的家在哪儿,可我们只知道他是山东人,至于是哪儿的就不知道了。他大概有六、七岁,是个胆子蛮大的男孩子,说话有点不清楚,经常讨不到钱,我们只得给他买饭吃,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到成都来的。这件事也让我们害怕了好几天,我和哥哥商量要打听一下自己的家到底在哪儿,要不将来出了事儿父母都不知道,可怎么才能打听得到,我不知道。我到火锅店里帮客人擦皮鞋其实也是刚刚的事儿。冬天因为街上的人比较少,我们一天也讨不了个三块。两块的,晚上便挤到火锅店边上,想讨点剩菜吃。去的时间长了,我发现好多女孩子都在火锅店里给客人擦皮鞋,擦一只一块钱,一晚上能擦十几只呢,我有点眼红,心想这活儿我也能干,比白天讨钱的时候老让人骂强多了。我跟我哥哥一说,他也发现了这个赚钱的机会,我们马上去买了鞋油,刷子什么的,可是,因为我们是一帮小要饭的,火锅店的老板赚我们脏不准我们到店里面去。我和哥哥狠狠心花了几块钱洗了个澡,又买了套新衣服穿上,去火锅店老板那儿求了半天,总算,他让我们试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凭力气吃饭,我发现那些客人们对我很客气,再也不是我讨钱时所遇到的那些恶言恶语,我干得特别卖力。那一天晚上我挣了十几块钱,我跟哥哥开心的在街上翻跟头,却不舍得再立即去把钱花掉。我那疼得举都举不起来的胳膊让我知道挣钱的辛苦。这样干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名声竟出去了,我在桥洞下网罗了一批男孩,让他们晚上到火锅店帮我做,赚的钱要交给我,我再给他们发工资,我知道大人们都是这么干。因为这个机会是我发现的,所以,现在连我哥哥都听我的主意,我成了他们的头儿。还不断有小乞丐找到我,想要干这个活儿,可目前我的人手已经不少了,我跟他们说以后再说。在街头上流浪了三四年,我已经学会了太多东西,他们都说我只有11岁,可我觉得我可能已经是13岁或者是16岁,我只是个子长得太小,我现在已经不太喜欢讨钱的生活,我喜欢拼命的干活然后从大人的手中挣到钱。我也碰上很多好心人,他们都说我应该去读书,这么小的年纪就干这个大可惜,我原来特别希望别人可怜我,可现在我不这样看,我希望别人夸我有力气,能干,手艺好。至于读书我想都没想过,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读书,也不知道读书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用,我爸爸后娶的老婆我听说就是个读过很多书的大学生,可她照样不愿意做我的后妈,非要我爸爸把我送走,我世界上最恨的就是她了。你写的书她要是看的话,她就知道我有多恨她了,我希望她知道。不过,阿姨,你这样把我写进去,我父母不就知道我在成都了吗?我现在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哪儿,我猜他们现在都过得不错,所以,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万一他们要领我回去那可怎么办?再说,他们肯定不会允许我带哥哥一起回去,所以,我宁愿他们早已经把我忘掉了。我现在这样就不错,有钱嫌,有活儿干,有哥哥疼我,对我好,而且,还有一帮小兄弟,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听我的。对了,我还在桥洞下面拜了个干妈,我干妈对我也不错,经常带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只是她每天到处跑,我也很少能看到她,她带在身边的小女孩是个哑巴,我听说是她花钱买来的,她每天就同这个女孩在大街上坐着,然后晚上回到这里来睡觉,她跟我说她的老家在大巴山里边,是个非常穷的地方。桥洞里住的人都知道,我干妈已经攒了不少钱,在银行里存着呢,去年,她女儿考上了大学,还到这里来看她呢,那一天干妈高兴极了,也干净极了,还请桥洞下的人到火锅店里去吃了一顿。可等女儿一走,干妈又一副脏脏的样子,带着她的哑巴“女儿”上街了。我们桥洞下面这样的事情多极了,只要能讨到钱,什么办法都有,大人们心眼儿多着呢。华西报的记者采访我以后,他们都挺服我的,说我做乞丐做成了状元,上了报纸,也有的人很讨厌,他们说这样名声出去了,恐怕要把警察惹来了。我们这些人最怕的就是警察,一清理便全给收容所弄去,几十个人呆在一个小屋子里难受的要命。地面上的老大倒没什么,他们只要有钱就能摆平,但也有打起来的,那都是为了争地盘,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他们最怕的也是警察。成都这个地方最好的一点就是人多地方大,随便在哪儿都能讨到钱,所以,有许多流浪的乞丐走到这里便不想再走了。这样,这里的乞丐便越来越多,这些他们说报纸上都说过。我现在不想人家还把我当成小乞丐,我擦皮鞋是凭力气和手艺赚钱。我今天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下雨,我没有事情可以做,要换成我哥哥,他就不会讲这么多,他不爱讲话,但是他能打架,真打,我挺崇拜他的。但是,我们很少惹事,主要是我胆小,我怕挨揍,也怕我哥哥吃亏,所以,我哥哥也整天对我说,跟我在一起,他身上的伤疤少多了。我现在挣到了不少钱,我也象我干妈一样在银行存着,其实我也不知道有钱干什么,但是他们说要把钱存到银行才保险。要是我父母知道我现在已经开始在凭手艺赚钱,你说,他们会高兴吗?也许将来我会用这笔钱做大生意,也许会去读点书,也许什么也不做,将来干什么我还要跟我哥哥再商量,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想不会错的。我现在最希望自己快点长个儿,总是一副小孩子模样太讨厌了,我不喜欢人家老把我当成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来可怜,我不小了,我已经独立了这么多年,我也有家,那就是大桥下面的桥洞,那里虽然不象个家,可我在那里很开心,我感觉我是个不被嫌弃的乖孩子,他们都很疼我,我哥哥,我干妈还有桥洞里的其他人,这也是我要一直住在那里的原因。采访者思绪:同这个比我儿子还小的山山聊了一个下午,我感到很累。我明白这种累不是因为说话,而是因为用心,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心理的状态,同情,怜惜,愤怒,担心,想要斥责什么,这乱乱的思绪如同一堆乱麻塞在心头,人,能好受得了吗?面对这个11岁,个头小小的男孩,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他的惋惜。也许,根本就没有必要或者不应该表达什么。山山在他自己的生活中活得挺自在,可是,这种自在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从小在这种社会的最低层打滚,看过大多的社会黑暗,我很难想象山山的将来是个什么样子。也许他会很成功,因为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与锻炼,他会百炼成钢。也许他会走上弯路甚至斜道,步入泥潭不能自拨,过早的毁灭自己,这些都是很难预料的东西。那个被山山称做哥哥的男孩吐了一下午的烟圈,他阴郁的眼神已使我隐隐产生不祥的感觉,要是看本质,这个男孩已经有些无药可救,是属于已被黑暗吞噬的那种,我期望结果会与我的预期相反。我不想再说那些父母,“养不教,父之过”,我们的祖先早已说过,哪里还用得着再说,只是,他与她都有新的生活,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能去责怪谁,埋怨谁?至于孩子,不也就这样活下来了吗?尽管会活得有好有坏,可人有时候哪顾得了那么多,一对需要被不懂事的孩子来宽容的父母,真的只能让人发出遗憾的叹息。我的朋友说的对,要搞乞丐调查,讲述乞丐的故事,成都是不能不访的城市。我给山山拍了照,但他很认真的对我说,不能登他的照片,因为他怕自己的父母知道儿子在成都做乞儿会被人讥笑。我答应了山山,也差一点流下泪来,这个根本就不知道亲生父母在何方的孩子实际上又何曾忘记了他的家在哪儿。与山山告别,他告诉我山山也不是他原来的名字,真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又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什么也不说。第六章流浪的歌手为了自己的理想在流浪,他说他很愿意被人称做乞丐,那让他感觉很浪漫,而且很刺激,他渴望在流浪中结识一个志同道合的女乞丐,然后,结伴同行。——做乞丐是为了追求浪漫与自由的音乐学院落榜生。每次到出版社去总要经过东直门的地下通道,与北京许多地下通道相比,东直门的地下通道总是挺热闹。除了摆摊卖小玩艺的,有时候,拉胡琴的,吹笛子的,弹吉它的能碰上不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会被“他”吸引住。打扮是典型地翻版式的“酷”,破洞连缀的牛仔裤,齐肩的长发,不修边幅的胡须和一把暗哑的老吉它。歌唱得也不错,眼前倒扣的牛仔帽边,零星的散票,证明着他的魅力,我想如果到酒吧演唱,他的水准也够了,为什么选择这里席地而坐,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来释放他的音乐,我不断的接触陌生人,都是因为好奇,这次同样也不例外。他果然很乐意同我交谈,这使我知道了有那么多人渴望倾诉,而倾听者却太少太少。“我以为人们的神经都麻木了,因为我每天把吉它拨弄的山响,他们也懒得看我几眼,如果耳朵有关闭的功能,我想他们也会选择关闭。我不知道你是对我的音乐感兴趣,还是对我的这个人有什么想法,反正,你注意到我,这使我很高兴。你是不是觉得我象个乞丐的样子,我就喜欢人们叫我乞丐,我觉得当乞丐是一个既浪漫又刺激的职业,而且非常具有挑战性,当然,这种挑战最大的程度上还是来自心理上的,这我最明白了。你想不想知道我的过去,虽然很平淡,但也是一种背景资料,知道了对你的写作绝对有帮助。我是内蒙海拉尔人,牙克石师范艺术系毕业,在中学里做音乐教师,你看落差出来了吧,从为人师表到街头乞讨,我喜欢这种落差。我是96年辞职到北京的。因为我当时特别迷恋音乐,一心想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可是连着考了两年都没考上,我有些灰心,要论钱我并不发愁,因为我们家里是做木材生意的,在这之前我一直是靠家里的资助在北京生存的。连续两年落榜,我觉着很没面子,跟家里断了音信,当然,经济上也没了来源,我开始要想办法赚钱养活自己。其实在北京要混口饭吃还是很容易的,我吉它弹得不错,歌唱的也还好,很快,我在几家酒吧找到了活儿干,我留起了长发,不再对音乐学院抱有奢望,朋友们说,真正的音乐不会在学院里产生,我相信了这话儿。我干得不错,很快在这个圈子里有了点名气,甚至有了崇拜我的女朋友,我发现人要是放弃了梦想,什么都会很快拥有,我有些庆幸自己终于放弃了考音乐学院的这个独木桥。那时的我完全为钱在活着,只要有钱,再差的地方我也去唱,白天蜷在床上睡觉,晚上跑好几个场子,整个一个昼夜颠倒。音乐在这种时候不再是理想,也不再是艺术,它成了工具,成了我的欲望的代名词。我的女朋友要钻石耳环,我自己要买汽车,我每天唱完歌走出酒吧,都骂自己是一个如此贪婪的小人,可每天傍晚再照例走进酒吧。日子过得很快,钱赚得快也花得快,我的女朋友戴着我送的钻石耳环又开始了她新的征服,我买上了吉普车却难得有机会去开,因为,我常去的酒吧里又有了新人。我不去同他们争是因为我懂得生存艰难,不把音乐当做工具,我又发现了人有梦想才可以真正的往前走。我尝试作曲,填词,做一切与音乐有关的事情,可无论怎么去做我都缺乏激情,我无法点燃自己,这使我很吃惊。你知道我们海拉尔是个多么浪漫的地方。那里的云彩很低,天空很蓝,深绿色的草地总是很忧郁。可是美丽的海拉尔太闭塞,也太保守,它容不下我追求自由的愿望。所以,我要离开它到北京来,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在北京找到那份浪漫与自由的感觉。我开始想到流浪,居无定所,到处飘泊,沿街乞讨,这些都使我心跳,使我感到新鲜,也许,换个活法对我来说是点燃灵感的契机。我真的想尝试一下这种生存方式的滋味,那对我来说肯定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经历。我退掉了租的房子,卖掉了全部的家当,正好女朋友也处于断档的空隙,我一无牵挂地走上了街头,正如你所见的总在地铁或地下通道里释放我的音乐。我唱所有我想唱的歌,包括我自己创作的那些我认为是中国的高原摇滚,投入的时候我总是忘记身边的嘈杂和现实的世俗。我找到了使自己真正放松的感觉。开始我的收入还不错,比起那些少胳膊少腿的乞丐来,可能多少使人们感到了鼓舞,他们对我挺慷慨的。尤其是那些中学生,放学的时间我的身边总围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我低着头唱我的歌弹我的吉它,我分明能感觉得到他们崇拜的眼神,甚至,有一次,我听到几个孩子在说,“要是考不上大学,我也背起吉它到处流浪去。”我当然不希望还在学习年龄的孩子们也象我这样流浪,但我知道是他们背负的压力太重了,他们才会有这样的反弹。我真的找到了自由,找到了音乐,找到了浪漫,在我成为乞丐之后。晚上我常睡的地方是墙角,屋檐下,冬天我会找个有暖气的地方,譬如火车站的候车室什么的。但是,在那里面往往睡不踏实,经常是半夜被工作人员叫醒,一问没有票便被赶出大厅,可我在外面遛跶一圈会再溜回去,时间一长,竟同他们混得很熟。因为我总象个学生的样子,所以,他们对我还是挺客气,没有用脚踢我,用烟头扔我,实际上对待那些衣衫褴楼的乞丐,他们还是很凶的。我说过我以前曾经做过音乐教师,那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但却缺乏激情,与之相比我还是觉着做个流浪的乞丐歌手比较过瘾。因为所处的社会环境的不同,使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只能这样形容。乞丐这个阶层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群体,这里面哥们义气很重,江湖味也特浓,而且,做乞丐的人都很乐观,这一点我感受最深。照正常的社会价值来看,一个人沦为沿街乞讨的位置应该是最不幸的事,可也许正是因为无所有,他们才更别无所求,每天食能裹腹便乐得逍遥。你看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简单,每天搞定一个角落我就与音乐为伴,人们理睬我也罢,对我视而不见也罢,我相信我的音乐是带着翅膀的。而且,因为我也在出力气,所以我心安理得,无论得到多少都是我该得的,我并不认为这样做就丢掉了自尊。许多人匆匆忙忙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也有些议论飘进我的耳朵,总结一下大概他们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人这么年轻,怎么会这样?”还有家长教育孩子,“瞧见了吧,不好好读书将来只有走这条路。”对此我感到很有意思,这说明我的选择早已因为其个性而使社会有所关注,这是我以前在酒吧里唱歌所得不到的。这实际上只是个生活方式的选择,值得高兴的是现在的人们已经宽容多了,心理的承受能力也强得多了,议论归议论,没有人强加指责,横加干涉这已经说明我们这个社会在往前走。但是我还是不能跟家里讲我在流浪,在乞讨,在卖唱,他们会受不了的,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相信我父母会发疯的,他们可能宁愿我体面的死了,也不愿意我如此不体面的活着,所以,我已经一年多没有给他们消息了。现在我已经远离了那些音乐学家院的朋友,是我主动疏远了他们,“道不同,不相与谋。”我知道他们也许会认为我有病,放着能赚钱的事情不做,跑到街上做什么乞丐,可人有时候用不着去寻求别人的理解,自己清楚活着应该干些什么就行了。我跟你聊天并不是要解释什么,因为我也不指望你的理解,人与人之间之所以觉得累,觉得没有信任,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渴望别人的理解,其实,人心隔肚皮,什么是真正的理解,谁也不知道,所以,索兴不去指望,反而会轻松一些。我现在有一帮乞丐朋友,我们白天各人忙各人的,晚上经常找个角落一起聊聊天,打打麻将,然后席地而躺一觉到天亮。过去没有接触过我不知道,现在我很清楚乞丐与乞丐之间也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打架,争地盘,争女人,常常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谁在这块地盘上呆的久谁就越有势力,实际上这也是很黑暗的,我也不想多说。他们当中很多人把我当做一时心血来潮,做乞丐玩玩儿,因此,他们对我没有戒心,不担心我会抢他们的地盘,与他们分享什么,我也乐得他们把我当做局外人,我没有兴趣参与他们的竞争。我只要按时孝敬孝敬那个地盘上的头儿,请他到小酒馆搓一顿,他就会拍着我肩膀粗声大气的说,“放心,只要靠上我,我保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甚至跟他拜了把兄弟,他现在是我干哥,他妈是我干妈,他的一家就住在大兴,我没事经常去看我干妈,他们家有好大的一个院子。我知道我干哥的爹原来是铁路上的,后来退休让我干哥顶替,可不知道怎么干哥做火车司机轧死了人还坐了两年牢,出来以后干哥就在北京城里当板儿爷,慢慢竟成了一方土地,这也算是个发迹的家伙吧。他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看上去很凶很蛮横,其实很讲义气,有点侠骨柔肠,我特别迷恋他们这种性格,可无论如何我学不来。后来我知道是文化的差别,正因为他们没有什么文化,因而人的那种天然本性还保留了不少,而我已经很难再摆脱所受过的教育。前两天,有个十几岁的小乞丐还找到我,一定要跟我学弹吉它,我瞅瞅他那乌黑的手指,觉得他很好笑,可他很认真的对我说,他有钱,他可以交学费,只要我开个价。可我不想收这个徒弟,因为那样生活又一次变得复杂,我已经简单惯了,不想再担负什么责任,我拒绝了他,看着他很失望的走了。我现在倒希望碰上一个女乞丐,不要大漂亮,只要聪明一点就成。做乞丐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太好受,那就是太孤独,象被人群抛弃了一样,如果不喜欢倾诉那到没什么所谓,可想要倾诉的时候,找不到人倾听是一件很让人受不了的事情。所以,我现在渴望遇上一个伴儿,但是这好象很难,女乞丐不是没有,但她们的目的都很单纯,那就是赚钱寄回家去,所以,我寻找了一段时间一无所获,现在已打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