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把这个世界埋了算了。在我们那里过年不能办丧事,否则村里人都会嫌晦气,婆姨的尸体在家里放了五天,一直到送年以后才入土。我在土窑前搭起了棚子,请来厨子和做法事的和尚,吹吹打打,叮叮咣咣,我要让婆姨风风光光的走。村里的人以为我在北京发了财,携儿带女的把我杀的四口猪吃了个精光,丧事办完了,我又折腾得只剩下了回北京的火车票钱。正月刚出就有人上门为我家里的小女娃提亲,我爽快的答应了,嫁出小女娃去,我在山里彻底没有了牵挂,我要无忧无虑地闯荡世界。小女娃结婚的那天晚上,我跟她说结婚后就甭回门了,家里的这孔土窑我会用砖坯封死,我要远走高飞,再也不想回到这个穷地方。小女娃哭了,她说:“大,你咋就这么狠心,扔下我跟姐两个人,自己远走高飞。”我说:“不是大狠心,谁叫你们是女娃娃、终归要成为人家的人,大想带你们走也不成呵。”第二天,接亲的人刚把新媳妇接走,我便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东西准备重返北京。村里的一个后生找上门来,他刨根问底的打听我在北京做啥发了财,一定要跟我上北京去寻寻看,我说什么也不答应。我倒不是怕他知道我在北京要饭丢面子,只是看他这样的壮后上在北京除了打工卖苦力没有旁的挣钱的活儿。我推说自己还不打算走,让他回去听我的信儿,他前脚出去,八后脚便奔了汽车站。回到北京重操旧业,我觉着浑身舒服,这乞讨的事儿干长了,不于还真的觉着没劲儿。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别的地段多了很多残废人在乞讨,一打听敢情这些残废竟是有人专门到乡下收购来的,我突然觉得这是条不错的赚钱的道儿。我想如果我手下有这么十几个残废乞丐的话很可能我就发财了,还没等我有所行动,就有人给我递过话来,想在我的地面上弄几个残废人,条件自然是对我很有诱惑力。开始我还怕他们抢了我的饭碗,可一个月下来我拿到的人头费足够我的吃喝开销的。我觉得这是老天给我送来的饭碗,我得好好琢磨着怎么把它弄的越来越大。为了手里亲自掌握一部分人,我特意回了趟山里老家,听说我要领着在家干吃饭不能出力气的残废上北京挣大钱,这些恨不能马上甩掉包袱的爷娘们个个都千恩万谢。我许诺到年底过年时给他们寄1000块钱,孩子我领上走管他们的吃喝,但是生死是命里注定。为了预防意外我特意这样同他们讲定。就这样第一次我手里有了三个瘫子和一个瞎女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把他们折腾到北京,第二天就瞅好了地点让他们上了街。结果一天下来,瞎女娃的“业绩”最好,挣了102块钱,我特意给她买了一盒稍好点的饭,并让她听了一会儿电视才让她去睡觉。而别的人为了第二天早点出来都要天一黑就睡觉。实际上弄这些残废人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每天要用自行车把他们带到那个“蹲点”的地方,这往往要在大街上还有没人时悄悄的干,然后,中午要给他们送饭,晚上要用自行车一个一个把他们弄回来。好在我这里人手多,慢慢地谁靠谁我都有了安排,事情也就好办多了。不过北京这形势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时候风声紧,街上清理的厉害,他们便都得窝在家里,这样一来租给我房子的那家人不干了,因为那么多人都挤在一间屋子里,又都奇形怪状的挺吓人,房东那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再把房子租给我,我只好跑到更远的地儿租了两间平房,一间他们住,一间我住。自从瘫子们上了街,我便洗手不干了。一方面我要时刻观察风声,一方面我也在张罗怎么扩大“经营”。我发现乞丐是可以职业化、组织化、规范化的。只要组织好了,这个行当来钱也挺快挺容易,而且,还把把这残废“变废为宝”。你想想谁家要是有这号残废人,光白吃白喝就是个不小的负担,但现在他们不但能自己挣到吃喝,还每年给家里邮回一笔钱,这合适的帐儿算算也划得来。我又陆续的从河南和河北弄了几个残废来,正经八百地开始了我的乞丐经营业务。既然是经营,也是有好的时候,有不好的时候,一般地来说过年过节的时候,也是我们这个行当收入高的时候。那时候人们心里高兴,手头就大方,而且,对他们来讲。在年节里积善,功德要比平时大的多。要说我手下的这些人也真是挺惨,冬天冻得手脚都又红又肿的,夏天让蚊子叮得浑身是包。遇上心不好的人不光讨不着钱,有时还要挨打,每当这时候,我便要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手段去摆平它,而且,要让那些人知道这是我的地盘。这时的我不光是坏,还要心狠手辣,否则我就会被他们清扫出门。在社会上混我渐渐有了经验也有了胆量,我们陕西人是老土一些,但是性子也很野,虽说我一开始是因为会讲道理笼络了这帮人,但最后替我撑腰的还是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几个回合下来,没有人再叫我李老师,“警督”这个绰号便是那会儿传起来的。自从我那婆姨死了我也再无牵无挂,在北京这个热闹的地方有我的一块地儿,我觉得自己没白出来一趟。你别问我这些年挣了多少钱,我也不会告诉你。但是,我只能这样跟你说,我在通县和昌平都买下了房子,三房两厅的楼房,挺宽敞,但是,我不爱去住,隔着北京城太远。而且,我不喜欢坐汽车,总觉着那玩意儿不安全。我现在一直在宾馆里包房间住,一切都还方便,想找个女人也是打个电话的事儿。而且,朋友们玩起牌来也有个地儿。现在我这帮朋友儿全是用钱攻下来的,刚开始他们不喜欢跟我玩儿.老觉得我这人低他们一等。其实,他们有什么了不起呢,这不过是分工不同而已。不跟我交朋友,我就设牌桌,我输钱还不行吗?我输的一塌糊涂的时候,他们都成了我的铁杆朋友,有事没事儿往我这儿凑。我这大方一出了名马上朋友就遍天下了,你说这有意思不?我现在地面上的事儿基本上不怎么管,去年我那个小女娃跟她丈夫打听着寻到北京,我索性把这生意交给了他们。反正钱还是要到我这里,随他们怎么去弄。我那个小女娃开始直说我干这个营生不太光明,可光明的营生是一个陕西的土包子能干的吗?她挺倔的,自己问我借钱顶下一个水果摊,干得挺欢势。我那个女婿听话,现在他就在我手下弄着几十号子人,我现在里里外外全仗他了。不过这事儿我也吃不准还会火多久,因为,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在琢磨这种事,而且,这内幕一曝光,肯定有很多人不会再那么大方,不过我知道你是自己人,不会把这样的事儿捅出去,所以,我这好说的毛病实在是不可救药,你说是吧?但是,无论怎么说我觉着自己绝对不是个坏人,有时候只是没办法而已。这个世界其实是天无绝人之路的,你就说那些残废人不这么干他们不个个都是累赘吗?这么多人都在活着在奔波着,你能说哪个是应该的哪个是不应该的?所以,我有今天也是正常的,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状元,做乞丐做好了也有发财的,这样的社会才公平,我是这样认为的。现在想想过去我拼命地干就是为了吃上公家粮,我恨不能猛扇自己两个耳光,我傻了大半辈子。所以,对那些傻子乞丐我感觉特别亲近,我知道自己以前并不比他们好多少,这样说来还是他们让我变聪明了。于是,我便有钱了。采访者思绪:“警督”果然是个能言善辨的高手,洋洋洒洒的谈吐使我这个当记者多年的人自愧不如。我没有到过陕西,但我能够从这个陕北汉子眼神中感受那份黄土高原的贫瘠。还有野性与欲望。这个有着畸形的发家史的男人从事的又是一份多么畸形的职业,他还美其名曰为“经营”。可以想象这其中的残忍与冷酷,当那些被收编了的残废人坐在冰冷的大街上的时候,他们被浓缩只剩下了数字的概念。他们的生与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不再是家人的包袱与拖累,眼前的钞票堆得起高,他们便似乎越可以“变废为宝”。这交易已经不带丝毫的感情味道,尽管他们或残忍或恐怖或令人可怜地展示往往会赢得人们的同情。在这里“同情”两个字的背后就是他们的业绩如何,就是他们为之打工的老板收入如何。这就是我采访到的内幕,不知是否值得曝光,打工的乞丐与经营乞丐的老板使这一行当真的出现了职业化的队伍,而且,正在日益壮大。我不想劝人们从此收起自己的同情心,因为毕竟那些可怜的乞讨者还是值得同情。但是,面对大街小巷越来越多起来的这些缺胳膊少腿或者是呆呆傻傻的乞讨者,我们的社会保障系统应该做些什么?也许真到了该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了,这一道丑陋的风景改变了城市的颜色,再这样下去,有些人的腰包鼓了,可我们却无法再正常呼吸因为这空气大污浊!------------------第四章他们的女儿读了外语学校,儿子也将要辔文学,所以,那台老机器还要陪他们唱下去,从“金瓶一样的小山”到“悠悠桃花水”他们都能够唱得来,可就是盼望天不要下雨,巡警不要来赶他们,儿子的学费什么时侯能有个眉目。 ——一台老机器,两个相依为命的中年人,他们已经在街上唱了六年最初我注意上这对卖唱的盲人夫妇还是在安定门地铁站的地下通道里。那个灰蒙蒙的冬天,来来往往的人群抑郁而沉闷,这对盲人夫妻的歌声和他们身边那台录音机放出来的旋律总算有点明快,我放慢了脚步,在男人手上的铁筒里放下了五角钱,他没有感觉,仍呆呆的站着,女人仍在唱“悠悠桃花水”。声音有些甜也有些酸。也许是缘份,我每天上班的路线并不特别规律,但总是会与他们遭遇。在我对待乞丐的逻辑里,卖唱的乞丐总比那些总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乞丐值得同情,因为,无论做什么他们总在为使自己的得到与付出成一定的比例而努力。一次,两次,三次。我慢慢地接近他们。因为是北京人,因此,他们的戒心也格外的大。我知道要触摸到他们的心灵已经不能仅仅靠同情。从他们很敬业的每天站在那里唱的神态上、我已经感受到他们想要自强自立的心情。尽管卖唱已经是一份过于古老的职业,可我还是期待有不同的故事和不同的结局。在我刻意的接触中,他们似乎有些认可同我的聊天。但是。我知道要想取得他们的信任是一件并非容易的事儿。终于有一天,那个言谈话语中处处有着当家人的口气的女人悄悄地问我,“现在孩子考嘟家大学收费最少”?我知道他们已经对我有所信任。在帮他们咨询了一番后,女人答应问我聊聊。都说盲人的耳朵最尖,我的录音机刚开始沙沙走带,女人便敏感的问:“你是记者呵”?我不希望她对我产生别的想法,只得忙把录音机关掉说:“没事,没事,你别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女人迟疑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我已经帮了他们不少忙,不好意思再拒绝我的请求,她叹息一声,说话不再那么一副主事儿的样子,这使她看上去一下子矮小了许多。“其实,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些人感兴趣,我跟我爱人已经在街上唱了六年,一直平安无事的,我可不想多说什么惹麻烦。我们俩眼瞅着岁数也不小了,他51岁,我46岁,两孩子,大女儿去年考上了外语职高,小儿子今年考大学,还好他们都是正常人,这让我们俩的压力还小一些。这年头腿脚健全的人日子都不好过,更何况我们这些残疾人。要说工作国家倒确实是给安排过。我一开始在街道的小工厂绕无线电线圈,绕一个二分线,一个月能挣个几十块钱。我爱人跟我是一个单位的,但他人太老实,大家伙都说他反应慢,不愿意跟他一个班做流水,他便被调到仓库,说是做发料员,实际上也是闲呆着,因为,人家那真正的发料员是个健康人。这样我们一个月有八百块钱的收入,孩子也还小,家里再帮衬着,日子还过得去。我这眼睛实际上不是全盲,多少还能看见点光亮,可是国家对我们还是很照顾,一直养了我们这些人那么多年。1990年,我们单位效益不好,又被取消了优惠政策,因此,几个月周转不动,工人的工资都拖了几个月。这时我爱人被发现生了糖尿病,又是检查又是治疗,折腾了大半年,为了照顾他,我工作也干不下去了,只好离开了单位。开始靠亲戚朋友的接济,我一门心思给爱人治病,可等他病情稳定下来,我发现我们是一点着落也没有,两个孩子读中学,花钱简直象流水,我们省吃俭用多少年的一点积蓄早已都扔在了医院。我愁的直掉眼泪,想想这人活着也太难了,要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我真的都想自己找个地儿消失了算了。我爱人是个乐天派,为了让我高兴,他每天都把家里那台唯一值钱的东西——录音机摆弄来摆弄去,一会儿让我听”邓丽君”一会又让我听“李谷一”,时间一长我也喜欢哼两句。有一次,女儿过生日,我对女儿说,妈妈没有钱买礼物给她,就唱一首歌送给她做生日礼物吧。没想到我那歌唱得还真不错,这一下我爱人高兴了,他说,“我们干吗不上街上去唱去,反正是凭劳动赚钱,这也算是正当的”。我当时连想都不想就冲他发了火,我知道过去瞎子想要挣钱最容易干的就是沿街乞讨卖唱,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愿意这样做。虽说是没什么辙,可我宁愿借钱做个小生意也不想当伸手要钱的乞丐。不为别的,还得为两个孩子的面子着想吧。这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我们两口子可真没少折腾,卖报纸,订牛奶,给人家糊纸盒,力气出了不少,钱却没挣到多少,借来的钱还不上,人家三天两头的到我们家里来坐着聊大,实际上是在催我们还钱。我爱人没办法,自己揣着本盲文书到街上给人算命,刚开始还好,一天闹个三块五块的,可他人太老实,这街头上什么人都有,有时候不知怎么就挨顿打,我看他这钱挣得太辛苦,说什么也不让他再一个人上街了。眼看着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条活路可以走,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用家里仅剩的几十块钱买了两个话筒,我跟我爱人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瞎子也得有条路可以走,上街唱就上街唱,不管挣多少我们也不是白白的伸手”。就这样我把我们俩口子唯一的比较干净、体面的衣服找出来,又买了一些流行歌曲的盒带,我爱人主要唱些老歌,像什么“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骏马奔驰保边疆”等。而我主要唱流行歌曲什么“悠悠桃花水”“小城故事”等等。我们那台破录音机还挺争气,伴奏效果不错,所以,我们配合的挺好。他唱累了,我接着唱,我唱累了他就换上,这样我们两口子一天下来怎么也挣个五六十块的,把我们可高兴坏了。可是对俩孩子,我们不敢说实话,现在的孩子都要面子,我怕他们知道爸妈在街上卖唱会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对孩子们说,街道上照顾我们,又帮我们安排了工作,只是道远点,所以,每天要很早出门,很晚才回来,至于那台录音机,我爱人每天回家的时候,把它放在我们院子的窝棚里,对孩子说送去修了,这样很长时间里孩子们不清楚我们倒底在做什么赚钱。在地点的选择上,我们也是尽量离家远一些,离孩子们的学校远一些。我们去的最多的便是西单的地下通道和安定门地铁还有亚运村,有时候一天要跑几个地方。因为,老在一个地儿呆着不行,有时候巡警呵,综合治理呵都要撵我们走,还有收地面费的,这些都得小心应付。这样干得的时间长了,我也觉不出有什么难为情,与那些大大小小的乞丐混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比他们还强点。至少我没有跪在那儿白白的伸手,无论唱得好坏,我是在凭力气挣钱。要说这钱挣得也真不容易。冬天寒风刺骨,过路的行人都匆匆忙忙,可我们要站在那里唱呵唱,一直到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才收拾起东西往家走,回到家里身上早冻透了,我爱人和我的手脚全部是冻疮,一动就疼得钻心。我那女儿特别懂事,一看我们回来了,马上就去烧热水,给我们烫脚,所以,好多次我想想为了儿女,这苦再吃也不嫌多。夏天还好过一点,但是北京天热的时候象个蒸笼,尤其是地下通道每天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很多次我都支撑不住要晕倒,我爱人赶紧让我靠墙角坐着歇会儿,他继续跟着录音机的伴奏带唱。要说我们唱得是不好,可用现在人的话讲我们很敬业。无论再怎么累,我们从来没有放过录音,全都是跟着伴奏带用真声唱,我想咱这钱要一分一厘都是凭力气挣来的。这在街上卖唱可跟一般的乞讨不同,现在许多乞丐都是什么伤了,残了,靠这个来挣钱,只要呆在那儿能成,可我们这唱的就不同。无论心情好坏,吃没吃饱饭你都得有心思去唱,而且,这轻松的歌你不能唱得不轻松,活泼的歌你不能表现的死气沉沉,人们有时候往你口袋里放钱的时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给他带来了快乐。这就是我们与别的乞丐不同的地方,其实,我们快乐不快乐我们自己最清楚,可是你走上街头,站在那儿拿起话筒,你就要给别人带来快乐,否则,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歌声,你的一切。只有当他们开始注意你的时候,你才有可能得到他们的关照。其实,我知道许多人心里对我们是同情的,包括你对我们这样的人的好奇,这都是因为在人的世界里,我们应该算做是被人可怜的对象,因为,我们缺乏人最起码的健全。可是,我跟你说,我讨厌别人的同情和可怜。与别人相比我是没有健全的身体,可是在心里我并不承认我就比别人差。那拿这街头卖唱来说,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挣的也是份力气钱,无非我们没有那么体面而已。现在的人与过去相比是有很多不同,可好人还是多,许多人是真心的想帮助我们,因而,我觉得如果说真的给他们带来了愉快,那我们这苦也就没白吃。去年夏天,我爱人的糖尿病犯得挺厉害,我就一个人上街,一个瞎子带着台大录音机,特别是下地铁那些长得吓人的台阶,好几次我差点摔了下去,碰上几个人都不错,帮我把东西拎下去,然后把我带到下面找个地儿站好,他们才走。我隐隐约约能看到个人影,但也认不清楚模样,但是,如果他们再走到我面前来,我想我会认出他们,因为,那味道是不一样的。我们瞎子时间长了,嗅觉特别敏感,这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凭感觉便能猜出几分。我爱人一病就是一年多,我自个一个人也走不了很远,有时候就在离家里近的地儿转转,那时候我特别提心吊胆的,就怕让我的孩子碰上。我女儿那会儿已经考上了外语职高,小姑娘也正是爱漂亮的年龄,冬天上学路远我同爱人商量着给她买了一辆新自行车。我虽然看不见,但知道女儿高兴得要命,她那辆旧自行车还是小姨读中学时用的,现在终于骑上新车了,我每天听见她回家以后在院子里擦呵擦。可是过了几天,女儿天天要天不亮就爬起来,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去上学,我觉得很奇怪,问她,她也不吭气。12月6日是我的生日,这一天我破例没有出门,一来是大有点下雪,二是我也想在家里包饺子让俩孩子吃顿好的,毕竟,妈妈45岁了,没有让他们同别的孩子一样过上太好的日子。下午,女儿放学回家,手里拿着一件抖抖索索的衣服往我手里一放说:“妈,你过生日,我给你买了一件羽绒服,你摸摸多软和,穿上可暖和了。”我当时一愣,整天站在外面风吹雨打的,我早就想买一个件羽绒服挡挡寒,可是一打听,一件好点的羽绒服要300多块钱,怎么着我也不舍得花这个钱。可冬天又实在冷,我就在出门时左一件右一件的往身上套衣服,把自己穿得象个麻袋,可因为不厚实风一吹就透,所以,我是最打怵冬天了。可女儿哪来的钱?我有些奇怪也有些害怕,我怕女儿别是做了什么坏事才得来的钱。看到我一脸的怀疑,女儿终于悄悄的说,“妈,你别担心这钱的来路,我把自行车卖给咱院里的小莉子了,她说她很喜欢那辆自行车的颜色,出的价钱我也不吃亏,我早就想给你买一件羽绒服了,因为……因为冬天太冷了,而你又穿得那么少……”女儿说着哭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女儿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每天出门是去做什么。可是我没有再去问女儿,我想无论她是否知道她已经大了,应该懂得如何去理解父母,尤其是象我们这样不具备正常生存条件的父母。“可是傻孩子你上学怎么办,你不是一直希望读职高时可以有辆新自行车吗”?我还是有些心疼女儿卖掉的自行车,可女儿说:“我可以每天提前一个小时出门,走着去学校,这样还可以在路上背单词,自行车等将来我工作了再买新的也不迟”。这个45岁的生日我过得既开心又伤心,开心的是日子终于有点熬出头,最起码女儿已经懂事,并知道如何去理解我们。伤心的却是我们不能为儿女做得更多更好。再出门我穿上了女儿为我买的羽绒服,女儿曾经拉着我的手让我摸摸那颜色,她说那是一种蓝色,象海水一样的蓝色,很醒目,让别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一下了看到我。那段时间我唱的最多的歌便是“妈妈的吻”。每一次唱我都几乎要流下泪来,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象我们这样的家庭,孩子也格外的早熟。我那儿子今年要考大学,可他一直没有报志愿,我催他快报,他却说不想考大学,想高中毕业赶快找个工作挣钱养家。我听他这样一说又气又伤心,这么多年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就是为了俩孩子都能够有出息,不再象我们这样。可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学校的老师也到家里来家访,问我儿子报志愿的事情。可是,一说到这上大学要交钱,我们俩口子也都没主意了,说实话凭我们的收入是很难供养起一个大学生的。可是老师说,现在的孩子只要努力,可以申请到奖学金,另外,也可以寒暑假勤工俭学,自己做事情赚钱交学费,只要肯吃苦就没有问题。儿子实际上一直很用功,虽然,他的眼睛是高度近视(也许是因为遗传的原因),但平时他在学习上是从来不用我们操心的。唯一的遗憾是他曾经那么想报军校,因为军事院校不收学费,每个月还可以有生活津贴,这样可以给家里减轻很大负担,可他的眼睛不行,这也是我们感到最对不起他的地方。最近总算把志愿报上了,可最后的结果还不知道,我听广播的时候老听那些广告,说这个胶囊对记忆有好处,那个药丸对大脑有帮助,狠狠心给儿子买了几次,可儿子却说我们不懂科学,他说:“你们只要一日三餐给我弄好了,就足够了,我们本来就没有钱怎么能再去相信这些东西。”你知道这也是我们替儿子着急担心,论文化我们是一点都没有,论环境我们这间小屋13个平米住了四口人,儿子,女儿的床全用帘子挡了起来,上个厕所要走出整个胡同。我儿子要是真的考上了大学,那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为了儿子的学费,我爱人这病刚好一些,便一定要跟我一起上街,他说,咱们俩个人总比你一个人要挣得多点,无论如何拼了命,也要让儿子读得起大学。这样我们俩口子东跑西颠的在外面一站就是一天,辛苦点没什么,我们最怕那些地面上的小混混,他们敲起竹杠真是毫不客气,有时候,这人还没站好,他们就过来了,多则10块少则5块,不给便要打人,我们是惹不起这些地头蛇,只得掏钱买个平安。最可怕的是有一次,晚上八点多,我跟爱人刚要收拾东西回家,一个小伙子竟抢下我爱人手里盛钱的小铁桶便跑,我们根本追也追不上,一天累得的口干舌燥,结果一分钱也没留下。以后我长了心眼,让我爱人抽空就把稍大点的毛票卷起来放在身上,这样就是抢也抢不了多少去。你看我手里的这根棍了吗?它的头是铁尖的,这也是我们用来防身的,有的时候实在受不了欺负,我就拿这个跟他们拼,反正都活着不容易,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还是那句老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乞丐堆里有的是见不得人的破事儿,在这里面想做好人是不人可能。我们原先是本份、胆小的老实人,可在街上混了六七年,我发现老实有什么用,所以,你听我说话可能就能听出来,我这人现在特泼,没有人敢惹我,他们都知道我这个瞎女人的厉害。我爱人还是老实、胆小,遇上什么事总劝我,“忍了吧,忍了吧,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我觉得有些事也不能太让步,否则,就会一步一步被人挤兑的没地儿可去。都说现在竞争特激烈,其实干哪行都是这样,现在外地的乞丐都知道北京钱好挣,都可着劲儿的往这儿跑,因此,我就明显的感觉到现在这钱不如前几年好挣了。前两年我们在街上唱一天,怎么也挣个五六十块,好了还能过百,可现在有时候一天也就二三十块钱,抽去地头费也剩不下多少。没办法我们只好多跑路,有时候一天挪三地儿,可到那块儿地也有收你钱的,那些人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能耐,硬是能将整个地皮都论价儿卖,我们这些人只有掏钱的份儿。我们现在除了吃饭是一个大钱儿也不敢花,挣钱这么不容易,谁知道哪天管的严了,这街上全部清理,我们就得喝西北风去。还好我女儿今年就毕业了,好赖找个工作,我们家也算会有一点稳定的收入,这样就不至于我们一天不上街唱就一天没有饭吃。我也跟爱人打算,等儿子读了大学,便要让他靠自己,我们都老了,身体又不好,再这么折腾下去也不行。再者说了,这伸手要钱的事儿真的是挺让人难受的,我到现在还这样说,要是有一点办法我也不爱干这事儿。同样都是人,人家能享受的咱享受不到,这没什么,可人家能挺直的腰杆咱挺不直,这日子过得没劲头儿。尤其是碰上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在我们身边,“瞎子!瞎子”!叫个不停,我这心里就别提有多凄凉。我不知道该去埋怨谁,爹妈也不愿意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我爱人更可怜,他是个孤儿,打小在社会福利院长大,也许,他的父母就因为他是个瞎子,便把他给扔了。与他相比,我还幸运一点,因为我是后天性盲人,曾经还看见过天空是什么颜色,城市是什么样子,自己的父母姐妹对我也挺好,困难的时候,也多亏了亲人的帮衬。可是人倒底是要靠自己,这些年我们到处奔波,苦虽苦一点,但心里还是有一种满足感。无论挣多挣少,这是我们两个残废人自己挣来的。不瞒你说,以前有好几个记者要跟我聊聊,我都躲开了,因为我觉得没什么必要,聊能有什么用,说完了,人走了,我还得卖我的唱,做我的乞丐。而且,我这人性子特直,万一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惹了事呢?可现在我也觉得该收收手了,儿子马上是大学生了,这爹妈还在街上要饭总不是个太光彩的事儿,将来的儿媳妇知道了怎么肯进我们这个门呵。所以,等我女儿一找到工作,我们就不再出来了,在家里再找点别的活儿干也比在街上乞讨强。过去是没有办法,可现在我们想开了,养儿养女不就是指望将来有个依靠吗?我跟你聊了这么多,心里也痛快了很多,我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在家里怕影响儿子学习,我们一家人很少说话,天一黑我们上床休息,俩孩子各看各的书,这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来的。说实话我现在唯一的骄傲就是俩孩子,可是如果当初他们生下来都是瞎子或者是有缺陷,我会立马不要他们,我不愿意让他们长大后再面临这种不健全的痛苦。歧视,嘲笑,被抛弃还是另一种痛苦,关键的是你要活下去,可你怎么活下去?许多人都以为做乞丐们人没有自尊,实际上正因为他们处在最低层,因而他们更需要自尊,可是没有人会想到这些。你写写这些人也好,最起码让许多人能够了解这个阶层,这是又可怜又可恨又很无奈的阶层,你接触多了就会感觉得到。无论怎么说,人们的同情心对乞丐的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他们中有的人是好吃懒做,有的人却是真的很无助,我在这里边混的多了,我能够看得清楚。最坏的是莫过于那些地头蛇,靠乞丐发财的那些人,我想这些人都应该抓起来,关进监狱,因为,他们个个都是恶棍。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我也不知道,好了,好了,聊这么多我也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没用的话。这些年我们俩口子在街上卖唱,根本就没有人可以说说心里话,碰上你又帮了我的忙,我想有一天我会好好谢谢你,不过到那时你别碰上我们装作不认识,虽说两个要饭吃的瞎子,可我们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哪一天,会不会?采访者思绪:当这个儿子即将考大学的盲女人与她的盲人丈夫摇摇晃晃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清楚的听见自己心中的祈祷,愿上帝给她儿子一个机会,因为,那是他们生命中的唯一还可以闪亮的希望。六年的江湖行给了他们生存下去的可能,也摧毁了两个人心中曾经有的善良与本份。盲女人说话的口气已经有大多的霸道意味,虽然她这种强悍是以弱的表象来表现。可是,同她聊完我分明觉得有许多东西是不可侵犯的,尽管他们卑贱地只是街头卖唱为生的乞丐。最替他们欣慰的是两个有出息的孩子,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在她的女儿卖掉自行车,为天寒地冻中的母亲换取一件羽绒服的举动中我已经深深体会。我没有见过他们那有着高度近视的儿子,那个也许是侥幸没有同父母沦为同样命运的男孩子,已成为这个家庭风雨飘摇中的栋梁柱。也许他真的会很幸运,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因为他的双亲已经承受了大多的苦难。盲女人很直爽也很健谈,但谈及在街上卖唱的遭遇,我发现她很小心谨慎,许多事情一句话带过,这可能就是她所说的不想惹什么麻烦。她的丈夫老实。安静的近乎窝囊,所以,盲女人便泼辣厉害的象张开翅膀要保护什么的鸟。他们那种相护搀扶,相互支撑走过的身影久久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渴望再一次在街上听到他们的歌声,却期望能有机会再遇上他们,我畅想着也许那时他们已经是另一种命运,或者是另一种生活的主人。因为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所以,他们还有希望,我相信这也是他们坚持活下去的唯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