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K 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一下海。K 没再说什么便跟在我后头。K 家有一条小白狗,狗也尾随着我们。‘哪怕有一点小风吹来,也要马上回家的哟!’听我这么说,K 默默点头。“从家门走出两百来米就是海。有一道像当时的我那么高的防波堤,我们爬上堤阶来到海岸。每天我们都一起来海岸玩耍,这一带海的情况我们无所不晓。但在这台风眼当中,一切看上去都跟平时有所不同。天的颜色、海的色调、浪的声响、潮的气味、景的铺展——大凡关于海的一切都不一样。我们在防波堤上坐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观望眼前景象。尽管处于台风正中,浪却安静得出奇。波浪拍打的边际线比往常退后了好多,白色的沙滩在我们眼前平坦坦地舒展开去。即使落潮时潮水也退不到那个程度。沙滩看上去是那样空旷,俨然搬光家具的大房间。岸边有形形色色的漂流物冲上来,如一条带子排成一列。“我走下防波堤,一边留神四下的变化一边在露出的沙滩上走动,仔细察看散落在那里的东西:塑料玩具、拖鞋、大约原是家具一部分的木条、衣服、少见的瓶子、写有外语字样的木箱,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像粗糕点铺的货床,料想是台风下的巨浪把它们从极远的地方运来这里的。每发现什么希罕物,我们便拿在手上细瞧细看。K的狗摇着尾巴凑到我们身旁,‘呼哧呼哧’一个个闻我们手上东西的气味。“在那里大约待了五分钟——我想也就那样。不料蓦然意识到时,浪已经赶到了我们眼前的沙滩。浪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光滑的舌尖轻轻伸到距我们脚前极近的地方。我们根本没有料到浪竟转眼之间偷袭到了跟前。我生在长在海边,虽是小孩子也晓得海的厉害,晓得海有时会露出何等不可预测的凶相。所以,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待在远离海浪扑打的估计安全的地带。然而浪已不觉之间来到距我们站立位置十来厘米的地方,之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再也没有返回。赶来的浪本身决非不安稳的那种。浪四平八稳,轻轻冲洗着沙滩,然而其中潜伏的某种凶多吉少的东西就好像爬到身上的虫子,刹那间让我脊背发冷变僵。那是无端的恐怖,却又是真正的恐怖。我凭直觉看出那东西是活的。不错,那波浪确实是有生命的!浪准确无误地捕捉我的身姿,即将把我收入掌中,一如庞大的肉食兽紧紧盯住我,正在草原的什么地方屏息敛气地做着以其尖牙利齿把我撕烂咬碎的美梦。我只有一个念头:逃!“我朝K 喊一声‘走啦!’他在距我十米远的地方背对着我弯腰看什么。我想我喊的声音很大,但看情形K 没有听到,或者正看自己发现的东西看得出神,以致我的喊声未能入耳。K 是有这个特点的,很容易一下子迷上什么,对周围情况不管不顾。也可能我的喊声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大,我清楚地记得那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语声,更像别的什么人的声音。“就在那时,我听得吼声响起,天摇地动的怒吼。不,在吼声之前我听到了别的声响,仿佛很多水从洞口涌出的那种咕嘟咕嘟的不可思议的动静。咕嘟咕嘟声持续片刻刚一收敛,这回传来了类似轰隆隆轰鸣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然而K 还是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弯腰看着脚下的什么,全神贯注。K 应该没有听见那吼叫声。我不知道那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为什么就没传入他的耳朵,或者听见那声音的仅我自己亦未可知。说来也怪,那大概是只能我一个人听到的特殊轰鸣。因为。我旁边的狗也像是无动于衷似的。本来狗这东西——众所周知——是对声音格外敏感的动物。“我想快步跑过去拉起K 跑开,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浪即将来临,K 不知道。不料等我回过神时,我的腿却背离我的意愿,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我一个人朝防波堤奔逃!促使我这样做的,我想恐怕是实在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恐怖剥夺了我的声音,让我的腿擅自行动。我连滚带爬穿过柔软的沙滩,跑上防波堤,从那里朝K 大喊:‘危险,浪来了!’“喊声这回是从我口中发出的。注意到时,轰鸣声已不知何时消失了。K 也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喊声,抬起脸来。然而为时已晚。那当儿,一道巨浪如蛇一般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朝着海岸扑下来。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来势凶猛的海浪。足有三层楼高,几乎不声不响地(至少我没有声响的记忆。在我的记忆中,浪是在无声中袭来的)在K 的身后凌空卷起。K 以不明所以的神情往我这边注视片刻,之后突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去。他想逃。但已根本逃不成了,下一瞬间浪便将他一口吞没,他就好像迎面撞上了全速奔来的毫不留情的火车头。“浪怒吼着崩塌下来,气势汹汹地击打沙滩,爆炸一般四下溅开,又从天而降,朝我所在的防波堤劈头压下。好在我藏在防波堤背后,躲了过去,只不过被越过防波堤飞来的水沫打湿了衣服。随后我赶紧爬上防波堤往海岸望去。只见浪掉过头来,一路狂叫着急速往海湾退去,俨然有人在大地尽头拼命拉一张巨大的地毯。我凝目细看,但哪里也不见K 的身影。狗也不见了。浪一口气退得很远很远,几乎让人觉得海水即将干涸、海底即将整个露出。我独自站在防波堤上一动不动。“寂静重新返回。近乎绝望的寂静,仿佛声音统统被强行拧掉了。浪把K 吞进肚里,远远地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想下到沙滩,说不定K 被埋在了沙子里……但我当即改变了主意,就那样留在防波堤没动——经验告诉我,依着巨浪的习性,它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我想不起过去了多长时间。估计时间不很长,至多十秒二十秒。总之,在令人心怵的空白过后,海浪不出所料再次返回海岸。轰鸣声一如刚才,震得地面发颤。声音消失不久,巨浪便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汹涌扑来,同第一次一模一样。它遮天蔽日,如一面坚不可摧的岩壁横在我面前。但这次我哪里也没逃。我如醉如痴地伫立在防波堤上盯视巨浪袭来,恍惚觉得在K 被卷走的现在,逃也无济于事了,或者莫如说我可能在雷霆万钧的恐怖面前吓得动弹不得了。究竟如何,我已记不清楚了。“第二次海浪之大不亚于第一次。不,第二次更大。它简直就像砖砌的城墙倒塌一般慢慢扭曲变形,朝我头顶倾压过来。由于实在太大了,看上去已不是现实的海浪,而像是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东西,像是来自远方另一世界的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什么。我下定决心等待着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间,连眼睛也没闭。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边。不料浪头来到我跟前时竟像力气耗尽了似的突然失去威风,一下子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确仅仅是转瞬之间,浪头就那么以摇摇欲坠的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而我在浪尖中、在透明而残忍的浪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了K 。“诸位或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这样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即使现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现那么一幕,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了。但那既非幻觉又非错觉,的的确确实有其事。K 的身体活像被封在透明胶囊里似的整个横浮在浪尖上。不仅如此,他还从那里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看到了刚才被巨浪吞没的好朋友的面孔。千真万确,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 的嘴张得很大,险些咧到耳根,一对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对着我。他把右手向我这边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那边世界里去。就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继而,K 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我大概就是在那时失去知觉的,醒过来时已躺在父亲医院的床上了。我一睁开眼睛,护士就去叫父亲,父亲立即跑来。父亲拉着我的手摸脉搏,看瞳孔,手放在额头上试体温。我想抬一下手,但怎么都抬不起来。身体火烧一样发烫,脑袋神志不清,什么都思考不成。看来我已高烧了很久。父亲说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从稍离开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一个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晕倒的我,送到家里。父亲说K 被海浪卷走后还没有下落。我想对父亲说什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然而舌头胀鼓鼓地发麻,说不出话来,感觉上就像有什么别的生物赖在我口腔里不走。父亲问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没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觉,沉入昏暗之中。“结果,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吃了一星期流质,吐子好几次,魇住了好几次。听说那时间里父亲真的担心起来,担心我的意识因严重休克和高烧而永远无法恢复,事实上我也处于即使那样也无足为奇的非常状态。但肉体上我好歹恢复过来了,几星期过后,我回到往日的生活当中,正常吃饭,也能上学了。当然并不是说一切都已恢复原状。“K 的遗体最后也未能找到,同时被卷走的狗的尸体也无处可寻。在那一带海里淹死的人,大多被海潮冲往东面一个小海湾,没几天便被打上岸来,惟独K 的尸体不知去向。大概当时台风中的海浪实在太大了,一直冲到海湾里边,无法接近海岸。有可能深深沉入海底,葬身鱼腹。K 遗体的搜索由于得到附近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关键的遗体没有找见,葬礼直到最后也没举行。自那以来K 的父母几乎神经错乱了,天天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转来转去,不然就闷在家里念经。“尽管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但K 的父母一次也没有为正刮台风时我把K 领去海岸的事埋怨过我,因为他们完全晓得那以前我是把K 当作亲弟弟来疼爱和关怀的。我的父母在我面前也不提及那件事。可我心里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出K 的,有可能跑到K 那里拉起他逃往浪打不到的地点。在时间上或许十分勉强,但依我记忆中的时间来算,那一点儿余地我想恐怕还是有的。然而——前面我也说了——我在惊心动魄的恐怖面前竟扔下K 只管独自逃命。K 的父母不责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脓包一样避而不谈,而这反而让我痛苦。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从那种精神打击中振作起来,我一不上学二不好好吃饭,每天只是躺着定定地注视天花板。“K 那张横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那只仿佛引诱我似地朝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无法从脑海里消除。刚一入睡,那张脸那只手便迫不及待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K 从浪尖胶囊中轻盈地一跃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顺势把我拖进浪中。“那以来我还常做这样的梦——梦中我在海里游泳,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悠然自得地在海湾里蛙泳。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拢我的肢体。不料那时有谁在水里抓住我的右脚,脚腕感觉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没办法挣脱,我就那样被拖入水中。在水中我看见了K 的脸。K 与当时一样,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开来的大幅度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恨不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惟有呛水而已。水灌满了我的肺腑。“我一声大叫,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中醒来。”“那年年底,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争分夺秒离开此镇搬去别的地方。我说自己无法在眼睁睁看着K 被浪头卷走的海岸继续生活下去,‘况且你们也知道,我每晚每夜做恶梦,想多少远离这里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发疯的。’听我这么说,父亲为我办了转学手续。一月,我迁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小诸附近有父亲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里。我在那里升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时前来看我。“现在我也在长野生活。从长野市一所理工科大学毕业出来,进入当地一家精密机械公司工作,直到现在。我作为极为普通平常的人工作着生活着。诸位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与人交往绝对算不上擅长,但喜欢登山,由于这个关系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离开那个镇子以后,恶梦做得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倒不是说它已退出我的生活,有时会像收款员敲门一样找到我头上,快要忘掉时肯定找来。梦总是一模一样,细节都毫无二致。每次我都大叫着睁眼醒来,汗出得被褥湿漉漉的。“没有结婚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愿意半夜两三点大叫把身旁的人吵醒。这以前也有几个自己喜欢的女性,但跟谁都没一起度过一晚。恐怖已经沁入我的骨髓,根本不可能同别人分担。“结果,我四十多年没回故乡,没靠近那个海岸。不但海岸,大凡与海有关的我都没接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发生梦里的事。不仅如此,自那以来就连游泳池——我本来特喜欢游泳——也不去了,深水河也好湖也好都半步不去,乘船也免了,坐飞机出国也不曾有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把自己即将在哪里淹死的场景从脑际抹除。那种黯然神伤的预感,仿佛梦中K 的手一样抓着我的意识不放。“我第一次重回K 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此前一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处理财产卖了老房子,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纸板箱装有我小时候的东西,就寄了过来。大部分是无用的零碎东西,但其中有一束K 给我的画,而又碰巧让我看见了。想必是父母作为纪念物为我保存下来的。我惊恐得几乎透不过气,觉得K 的灵魂从画中活了过来。我打算马上处理掉,重新按原样用薄纸包好,放回箱内。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K 的画扔掉。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最后再次剥开薄纸,一咬牙把K 画的水彩画拿在手上。“几乎全是风景画,似曾相识的海、沙滩、松林、街道,以K 特有的明快色调描绘出来。不可思议的是,颜色没有褪,往日见时的印象原原本本鲜明地保留下来。拿在手上半看不看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十分怀旧。那些画甚至比记忆中的还好得多,艺术上也够出色。从画中,我可以痛切地感受到仿佛K 那个少年的内心世界的东西。我得以确确实实地——可谓感同身受——理解他是以怎样的眼神观察周围世界的。我看着画,自己和K 一起做过的事、一起去过的场所历历在目。是的,那也是少年时代的我自身的眼神,那时的我和K肩并肩以同样生机勃勃没有一丝阴翳的眼睛观察世界来着。“每天从公司回来.我就坐在桌前拿起一张K 的画看,没完没了地看。那上面有被我长期断然赶出脑海的少年时代撩人情思的风景。每次看K 的画,我都觉得有一种什么静静地渗入自己的身心。“一天——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我这样想道:说不定自己这以前的想法是天大的误解,那浪尖上横躺着的K 恐怕不是怨我恨我或企图把我带去哪里。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冷笑,大概只是某种偶然性造成的,那时的他岂非早已人事不省了?或者是在向我微笑着做最后告别也未可知。我从K 表情中看出的深恶痛绝,恐怕不过是那一瞬间俘虏我控制我的深层恐怖的投影而己……细看K 过去画的水彩画时间里,我的这种念头愈发强烈起来。无论怎么看,我看到的都只是一颗没有杂质的安详平和的心灵。“我在那里静静坐了很久很久。站都站不起来了。太阳落了,淡淡的暮色缓缓笼罩房间。不久,深深沉默的夜降临了。夜无尽无休地持续着,及至其重量积攒到夜之砝码无法忍耐的时候,黎明终于到来。新的太阳微微染红天空,鸟们睁眼醒来开始呜叫。“那时我拿定主意:要回到镇子上去,立即动身!“我把东西塞进旅行包,给公司打电话请了急假,乘列车往故乡赶去。“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中安静的海边小镇了。六十年代经济起飞期间近郊出现的工业城市,使得那一带的景致大为改观。原本只有礼品店的站前如今商铺栉比鳞次,镇上惟一的电影院成了很有规模的超市。我家的房子也不见了。房子几个月前已被人拆毁,只剩下裸露的空地,院里的树被统统砍倒,黑色地面到处长着杂草。K 住的老房子也同样没了踪影,成了按月付租的混凝土停车场,排列着小轿车和货车。但我心中全然没有一丝感伤,因为很久以前它就不是我的故乡了。“我走到海岸,爬上防波堤的石阶。防波堤对面同以前没什么两样,大海无遮无挡地漫延开去。无边的海。远方可以望见一条水平线。沙滩风景也一如往昔,同样铺展着细沙,同样浪花拍岸,同样有人在水边散步。午后四时已过,薄暮时分柔和的阳光包拢四周。太阳仿佛在思考什么,慢慢悠悠地向西边倾斜。我在沙滩上坐下,旅行包放在身旁,只管默然注视着那番景致。从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里曾袭来那么大的台风、巨浪曾把我独一无二的好友席卷而去。依然记得四十几年前那场事故的人,如今想必也所剩无几了。恍惚间,一切都似乎是我脑袋里捏造出来的精致幻景。“蓦然回神,我心中深沉的黑暗已然消失,一如其到来之时一般忽然间了无踪影。我缓慢地从沙滩上立起,走到波浪拍打的边际,裤腿也没挽就静静地迈入海中。鞋也穿着,任由赶来的浪花拍打。和小时扑来这里相同的波浪就像要表示和解,亲切地拍打我的脚,弄湿我的裤子和鞋。几道徐缓的波浪间歇性地赶来,又撤身离去。从旁边走过的人们以费解的眼神一闪一闪地打量我的这副样子,但我全然不以为意。是的,我是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才到达这里的。“我抬头望天。几片残棉断絮般细小的灰云浮在空中。没有像样的风,云看上去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处。倒是表达不好——那几片云就好像是为我一人浮在那里的。我想起小时候自己为寻找台风的大眼睛而同样仰面望天的情景。其时,时间的轮轴在我心中发出大大的吱呀声,四十余载时光在我心中犹如朽屋土崩瓦解,旧时间和新时间融合在同一漩涡中。四周声响尽皆消遁,光在颤颤摇曳。随即,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在涌上前来的波浪中。心脏在我喉头下面大声跳动,四肢感觉变得虚无缥缈。好半天我就以那样的姿势伏在那里,无法立起。但我已不再怕了。是的,已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它已远远离去。“自那以来,我就再也没做恶梦,没有半夜惊叫醒来。现在,我准备改变人生,从头做起。或许从头做起为时已晚,可纵使为时已晚,我也还是要感谢自己终于如此得救,如此重振旗鼓。因为,我在无救的情况下、在恐怖的黑暗中惊叫着终了此生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第七位男士沉默良久,环视在座众人。谁都一言不发,呼吸声甚至都可听到,改换姿势的人也没有。大家在等待第七位男士继续下文。风似乎已彻底止息,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男士再次手摸衣领,仿佛在搜寻话语。“我在想,我们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说道,“恐怖的确在那里……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时将我们压倒。但比什么都恐怖的,则是在恐怖面前背过身去、闭上眼睛。这样,我们势必把自己心中最为贵重的东西转让给什么。就我来说,那就是浪。”列克星敦的幽灵盲柳,及睡女盲柳,及睡女<关于盲柳的说明>差不多时隔八年,我对发表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号《文学界》上的《盲柳与睡女》进行了修改,于是有了这篇作品。原作大约有八十页原稿纸(每页四百字),约略长了些,以前就想多少缩短一点儿。九五年夏天正好有个在神户和芦屋举办朗诵会的机会,当时无论如何都想朗诵这篇作品(因为这篇作品是想着那一地区写的),遂决定大加改动。为将其同原作《盲柳与睡女》区别开来,就随便换了个名字,姑且叫《盲柳,及睡女》。原稿页数减了四成,压缩到四十五页左右,内容也因之有部分改变,流势和意韵都和原作略有不同,遂作为另一版本、或者说作为另一形式的作品收入这个短篇集。短时间里新旧两个版本将同时存在。那篇作品和同样收在短篇集中的短篇《萤》乃是一对。《萤》后来纳入长篇《挪威的森林》,而那篇《盲柳与睡女》,情节上则同《挪威的森林》没有直接关联。闭上眼睛,就闻到了风的气味。带有硕果般膨胀感的五月的风。风里有粗粗拉拉的果皮,有果肉的粘汁,有果核的颗粒。果肉在空中炸裂,果核变成柔软的霰弹嵌入我裸露的手臂,留下轻微的疼痛。“嗳,现在几点?”表弟问我。我们身高相差近二十厘米,表弟说话总是扬头看我的脸。我觑了眼手表:“十点二十分。”“表可准?”表弟问。“我想是准的。”表弟拉起我的手腕看表。手指细细滑滑,却意外有力。“贵么,这个?”“不贵,便宜货。”我又看了一眼表盘说道。没有反应。我看看表弟,见他正不无困惑地往上看着我,唇间露出的白牙看上去就像退化的白骨。“便宜货。”我看着表弟的脸,一字一板地重复,“便宜是便宜,但相当准。”表弟默然点头。表弟右耳不好。上小学没几天耳朵就给棒球砸中了,那以来听力一直有障碍。话虽这么说,日常生活中基本没有什么不便,所以还是上普通学校,过普通生活。教室里总坐右侧第一排,以便左耳对着老师。成绩也不差。但他有能够较好地听清外部声音的时期和不能的时期,二者相互交替,如潮涨和潮退。此外,每半年偶尔还会有一两次两只耳朵几乎都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右耳沉默得太厉害,连左耳的声音都给闷死了。那一来,普通生活不用说过不成了,学校也不得不停去一段时间。至于什么缘故造成的,医生也解释不了,因为别无此例,治疗自然也无从谈起。“就是说表这东西,也不是贵就一定准喽。”表弟简直像在说给自己听,“我以前那块表倒是相当贵,可动不动就出问题。上初中时买的,一年就丢了,那以来一直没表。没让父母再买一个。”“没有表不方便吧?”我问。“哦?”表弟反问。“不方便吧,没有表?”我看着他的脸又说了一遍。“也不至于。”表弟摇摇头说,“又不是一个人在山里边生活,时间什么的总能问别人。”“倒也是。”往下我们沉默了一阵子。我应该对他更亲切些,应该这个那个多搭些话,这点我很清楚。应该在到医院之前多少缓解他感觉到的紧张。只是,从上一次见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五年时间里,表弟从九岁长到十四,我由二十变为二十五。这段时间空白在我们之间砌了一道障碍,仿佛无法穿透的半透明的隔墙,即使我有什么要向他搭话,也想不出合适词语。每当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时候,表弟总是以有点困惑的神情往上看我,左耳略略朝这边倾斜。“几分?”表弟问。“十点二十九分。”我回答。公共汽车开来是十时三十二分。同我上高中时相比,公共汽车的车型已经是新式的了,驾驶席的窗玻璃挺大,俨然拧掉翅膀的大型轰炸机。车内比预想的拥挤,站在通道上的乘客固然没有,但也没有足以让我们两个并排坐下的位置。所以我们也没坐,而是站在最后面车门那里。反正路不太远。只是,我没办法理解这个时间段何以有这么多人坐公共汽车。车是循环线,从私营地铁站始发,绕山脚住宅区转一圈,又回到同一车站。沿线又没有什么特殊的名胜和设施。学校倒是有几所,上学时间自是相当挤,而午休时间车上本该空荡荡的才是。我和表弟各自一手抓吊环一手扶立柱。汽车闪闪发光,看上去就像刚出厂就运来这里的,金属部位一尘不染,简直可以完整地照出脸来。座罩的绒毛也挺挺实实的,连每颗螺丝钉都漾出新机械特有的得意和乐天意味。车的换新和乘客人数比预想的多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或者沿线环境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摇身一变也未可知。我小心翼翼地环顾车厢,之后观望窗外景致,然而看到的仍是一如往日的幽静的郊外住宅区风光。“坐这车行吗?”表弟不安地问我,大概是见我上车后脸上一直显出困惑的缘故。“放心,”我半是说给自己听,“不会错的,来这里此外没别的车。”“过去可坐这公共汽车上高中来着?”“是的。”“喜欢学校?”“不大喜欢。”我实话实说,“不过去那里能见到同学,所以上学倒不怎么难受。”表弟就我的话思索了一番。“那些人,现在还见?”“哪里,好久没见了。”我斟酌着回答。“为什么?为什么不见呢?”“因为离得太远。”这自然是实情,不过此外也没办法解释。我旁边坐着一伙老人,一共有十五六人。车挤其实是这伙老人造成的。老人们都晒得相当可以,连脖颈后都晒得那么均匀,而且都瘦,无一例外。男的大多身穿登山用的厚衬衣,女的基本是素淡的半袖衫。每个人都把休闲登山用的小背囊样的东西放在膝头,长相都相似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把放着同一项目样品的抽屉抽出一个直接端到了这里。不过也真是奇怪,这条线路上根本没有登山路线,他们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手抓吊环想来想去,但想不出合适答案。“这次治疗会痛么?”表弟问我。“会不会呢?”我说,“具体的还什么都没问。”“你以前没找过看耳朵的医生?”我摇摇头。回想起来,生来至今还一次也没找过耳医。“过去的治疗相当痛来着?”我询问。“倒也不是。”表弟露出一丝苦相,“当然不是说完全不痛。有时候多少还是痛的。并不是痛得不得了。”“那么,这回怕也差不许多。听你母亲说,这回的做法大概同以前也没太大区别。”“问题是,如果同以前没有区别,那么不是同样治不好么?”“那不一定,偶然碰巧的时候也是有的。”“就像瓶塞一下子拔了出来?”我扫了一眼表弟的脸。看不出是在故意挖苦。我说:“医生换了,心情也会跟着换的,甚至顺序的一点点变动都有很大意义。不要轻易灰心丧气。”“也不是灰心丧气。”表弟说。“可厌倦是有的吧?”“算是吧。”说着,表弟叹了口气,“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害怕。想象可能到来的疼痛要比实际疼痛讨厌得多、害怕得多。这个你可明白?”“我想我明白。”我应道。那年春天发生了很多事。干了两年的东京一家小广告代理店的工作因故辞了;差不多同时,和大学时代就开始相处的女子也分手了。翌月祖母因肠癌去世,我拎着一个小旅行箱返回阔别五年的这个小镇参加葬礼。家里边我住过的房间还原样剩在那里——书架上摆着我看过的书,有我睡过的床,有我用过的桌子,我听过的旧唱片也在。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干巴巴的,早已失去了色彩和活气,惟独时间近乎完美地沉淀了下来。原定祖母的葬礼过后休息三天就返回东京,找新工作也不是完全没门路,打算试一试再说,另外还打算搬个家改变一下心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懒得动身了。说得准确些,就算我想动也已经动不得了。我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听旧唱片、重读往日读过的书,有时拔拔院子里的草。谁也不见,除了家人跟谁也不说话。如此时间里,一天姨母来了,说表弟这回要去一家新医院,问我能不能陪他去一趟,并说本来应该她自己去,但那天有要紧事要办。医院就在我就读过的高中附近,地点清楚,又闲着,没有理由拒绝。姨母还递过一个装钱的信封,叫两人用来吃饭。表弟所以转去新医院,是因为原先去的医院几乎没有什么医疗效果。不仅如此,耳聋周期还比以前缩短了很多。姨母抱怨了医生几句,结果对方说病因恐怕不在于外科,而在于你们家的家庭环境,于是吵了起来。当然说心里话,谁也没指望换一家医院表弟的听觉障碍就会马上消除。看样子,周围人对他的耳朵已基本不抱希望,尽管没说出口。我和表弟虽然家离得近,但由于年龄相差不止十岁,所以没有什么密切交往,不外乎亲戚相聚时把他领去哪里或一起玩玩那个程度。尽管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还是把我和这个表弟看成“一对”。就是说,大家认为表弟特别亲近我,而我也特别疼爱他。对此我很长时间里不明所以,但此时看见他这么歪起脖子把左耳一动不动对着我的样子,我奇异地为之心动了。他那不无稚拙的一举一动就像很久以前听到的雨声一样让我感到分外亲切,于是我多少明白了为什么亲戚们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的原故。车开过七八个站,表弟再次以不安的眼神往上看我的脸。“还往前?”“还往前。大医院,不可能看漏。”车窗吹进的风静静拂动着老人们的帽檐和脖子上的围巾,我似看非看地看着。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到底想去什么地方呢?“嗳,你要在我父亲的公司做工?”表弟问。我吃惊地看着表弟的脸。表弟的父亲即我的姨夫在神户开一家很大的印刷厂,但我从没考虑过那种可能性,别人也没暗示过。“没听说啊。”我说,“怎么?”表弟脸红了。“只是忽然觉得。”他说,“不过那不蛮好么?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大家都欢喜。”录音带报出站名,但按停车钮的人一个也没有。车站上也没见有人等车。“可我有事必须回东京的。”我说。表弟默然点头。必须回东京做的事一件也没有。但是我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公共汽车爬上斜坡,房舍随之变得稀疏,郁郁葱葱的树枝开始把浓重的阴影投向路面,洋人那围墙低矮的涂漆住宅也闪入眼帘。风带有丝丝凉意。每当汽车拐弯,海都在眼下时隐时现。一路上我和表弟便以眼睛追逐这样的风景。表弟说诊疗要花不少时间,且一个人就行了,叫我在哪里等着。我对那位医生寒暄一番,便离开诊疗室走去餐厅。早上几乎什么也没吃,肚子已经饿了,可是食谱上的东西哪一样也引不起我的食欲,结果只要了杯咖啡。因为是个普通日子的上午,餐厅里除了我只有一家人家的成员。四十五六岁光景的父亲身穿深蓝色条纹睡衣,脚上一双塑料拖鞋。母亲和一对双胞胎小女孩是前来探望的,双胞胎一身白色连衣裙,表情都一本正经,像趴在桌上似的喝橙汁。父亲不知是受伤还是患病,反正看上去不太重,父母也好孩子也好无不显得有点儿百无聊赖。窗外舒展着一大片草坪。喷水龙头到处出声地旋转着,把银光闪闪的水花洒在绿色草坪上,两只叫声尖厉的长尾鸟笔直地掠过其上方,倏忽间从视野中消失了。草坪往前有几个网球场,网已拆掉,空无人影。网球场对面有一排榉树,从枝叶间可以望见海,微波细浪点点处处反射着初夏的阳光,闪闪耀眼。路过的风吹拂着榉树的新叶,吹得喷水龙头那有规律的水花多少乱了阵形。我觉得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光景。有宽阔的草坪院落,双胞胎女孩啜着橙汁,长尾鸟飞去哪里,没拉网的网球场对面闪出海面……不过那是错觉。虽然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但我完全知道那是错觉。毕竟来这医院是第一次。我把脚搭在对面椅子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黑暗中,白色块体出现了,就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无声地一伸一缩,或改变形状或四下扩散,旋即又聚成一个。去那家医院是八年前的事了。是一家靠近海边的小医院,从餐厅窗口只能看见夹竹桃。老医院,总有一股下雨味儿。朋友的女友在那里做胸腔手术,我和他一起去探望。那是高二的夏天。手术没什么大不了,天生有一根肋骨往内侧移位,要把它矫正过来。并非必须马上做,但既然迟早要做,还是早做为好,如此而已。手术本身转眼就完事了,只是术后静养很重要,便住了十天院。我俩一起坐一辆雅马哈125CC 摩托赶去医院。去时他开,回程我开。是他求我一同去的,“不乐意一个人去什么医院。”他说。朋友顺路在站前糕点铺买了盒巧克力。我一手抓他的皮带,一手紧攥巧克力盒。大热天,我们的衬衫被汗湿得一塌糊涂,又给风吹干,如此周而复始。他一边开摩托,一边以糟糕透顶的嗓音唱一首莫名其妙的歌。现在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汗味儿。那位同学其后不久就死了。她身穿蓝睡衣,披一件及膝长的薄薄的长袍样的东西。我们三人坐在餐厅桌旁,吸短支“希望”,喝可乐,吃雪糕。她甚是饥不可耐,吃了两个沾满砂糖的炸面圈,喝了一杯掺足奶油的可可,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出院时要成猪了。”朋友看得目瞪口呆。“没办法,康复期嘛。”她边说边用纸巾揩指尖上沾的炸面圈油花。他俩说话时间里,我眼望窗外的夹竹桃。好大的夹竹桃,俨然一小片树林。涛声也传来了。窗口护栏已被海风吹得锈迹斑斑。天花板上吊一台骨董般的电风扇,搅拌着满房间闷热的空气。餐厅里充满医院味儿,无论食物还是饮料都不约而同地散发着医院味儿。她睡衣上有两个胸袋,一个胸袋上别着一支金黄色的小小的圆珠笔。往前弯腰时,从V 形领的胸口闪出未被太阳晒着的平滑白皙的胸脯。我的思路至此陡然打住。这是为什么呢?我开始琢磨。喝可乐、望夹竹桃、看她的胸脯,接下去到底怎么了?我在塑料椅上换个姿势,手托下巴,挖开记忆的沉积层,如用细细的刀尖撬软木瓶塞。……我移开眼睛,想象医生们切开她的胸肌,往里面伸进用橡胶手套包裹的手指移动肋骨位置的场面。但那似乎非常不真实,像是打比方。对了,接下去我们讲到了性,是朋友讲的。讲什么来着?大概讲我做的什么。我想用甜言蜜语让女孩子就范,却未如愿——记得是这么回事。尽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件,但由于他添枝加叶说得妙趣横生,听得她放声大笑,我也忍俊不禁。他很善于表达。“别逗人家笑嘛。”她不无痛苦地说,“一笑胸口还痛的。”“哪里痛?”朋友问。她隔着睡衣把手指按在心脏的正上方、左乳房稍稍偏内那里。朋友又就此讲了句笑话。她又笑了。看表:十一时四十五分。表弟还没返回。快到午饭时间了,餐厅里开始拥挤起来。各种各样的声响和人们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烟一般笼罩着房间。我重新返回记忆王国,思索她胸袋那支小小的金黄色圆珠笔。……是的,她用那圆珠笔在纸巾背面画什么来着。她在画画。纸巾太软,圆珠笔尖给挂住了。但她还是画。画山。山上有座小房子。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