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娣心中忐忑。伫立在街头等姜尚尧来接时,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今天,她无法妥协的坚决与姜阿姨的执念再起冲突,那么她只需要看姜大哥如何决定。他愿意维护她,她会加倍地爱他,因为值得;如果他放弃,那她势必会选择抽身而去,谁也不须影响谁的人生。但是,归根究底,她实在不愿面对这种抉择。“阿姨……”“庆娣,你先听我说。……那年在监狱门口,我请你答应的事,你没有答应。现在,……我很庆幸你那时候的坚持。尧尧的转变我看得到,是因为什么我这当妈的再明白不过。我脾气太固执,有时候明知道是错的,也会固执地不愿意睁开眼去看清楚事实。庆娣,……阿姨错了。”上车后,庆娣挥手和姜妈妈说再见。出了铁路小区大门,姜尚尧才开口问:“你们两个,背着我商量什么了?”比较来时的心神不定,此刻她眼里的奕奕神采实在让他好奇。“不告诉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手机响,你的。”庆娣接了电话聆听许久,中间只问了一句“你考虑清楚了?”按掉接听键之后,她眼中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这罕见的无助牵动他的心,扯得有些酸痛。姜尚尧脸色渐趋沉重,“家里有事?”她摇头,又点头,接着强作笑颜,“爱娣说,刚才晚饭时向雷和她求婚,她答应了。”显然,庆娣的反应昭示这件喜事对她来说殊无可喜之处。姜尚尧沉思片刻,说:“向雷是那天你们家楼梯遇见的那个?你不喜欢他?”“也不是不喜欢,爱娣说向雷对她很好,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俩都还太小,扛不住事。特别向雷,才22呢,还是半大小子。”“不赞成可以劝劝,晚两年也没事。”庆娣良久不做声,最后叹口气,怅然说:“我问她想好了没有,她说想好了。那我就不劝了,她的路,总要她自己走。”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星期三晚9点前第 52 章 ... 爱娣的婚期定在十一,短短十来天时间,完全筹备不及。 她倒是无所谓,大咧咧说:“早上去民政局拿证,中午请亲戚吃顿便饭就行了。他家是附近镇上的,本来闻山亲戚就不多。我们就更不提了,老混……那谁,我根本就没打算告诉他,姑父姑妈我也不稀罕,看我嫁成这样,估计他们背地里笑死了。至于舅舅姨妈,不知道他们有没时间。算了,反正我俩钱也不多,就在向雷叔叔开的饭店请几桌,其他的将来慢慢请。” 爱娣说完看姐姐瞪着她,不发一言,悄悄问妈妈:“我姐怎么了?” 她妈一直不停流眼泪,哪顾得上回话。 庆娣冷着脸,“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和向雷、那个了?” 爱娣顿时红云罩面,嗫嚅着说:“那个,也正常啊。” 庆娣呼一声站起来,“你真怀孕了?!” 这话唬得她妈即时止了泪,看看大闺女又转向小闺女,“老二,不是吧?和妈说说,几个月了?天唉,你小心着,这么大的事……” 爱娣气得跺脚,“我说姐,你就这么想我怀孕啊?不怀孕还不能结婚是不是?我没有没有没有!” 见她姐舒口长气,软了似的坐回床脚,爱娣难忍心中姐妹深情,也放软了语声央求:“姐,蕾蕾真挺好的,我也是真想嫁。他天没亮去拿菜,凌晨那么冷,骑摩托回来手冻得冰冰的,揣怀里捂热乎了才敢摸摸我的脸,喊我起床。下午没生意的时候,他坐摊子后面点头打瞌睡,也情愿我在家多睡一小会。姐,你不是说,只要人品好就行了吗?” 庆娣回忆几次见面向雷的举止,思忖许久,犹自有些不甘心:“人品还好,就是耳朵软,老是他妈妈说什么、他姐姐说什么的,没一点主心骨。” 爱娣立刻就笑了,“我不也老是说我姐怎么的,他没主心骨最好,以后我拿主意。” 妈妈也是喜逐颜开,连连点头说:“这样也好,老二在家里能拿住事就行。” 见两人铁了心,庆娣惆怅满怀,“以前是谁在桌子上贴了张白婚纱画片,说将来也要那样的?” 爱娣扯扯嘴角,眼中银光忽闪,无奈地回望姐姐,“那时,我不还小吗?”说着又兴奋起来,“婚纱租用也便宜,我租一套过过瘾就是了。我不管,姐,你答应送我婚纱的。我现在要求没那么高,就送我一套红裙子吧。” 十一那天,爱娣穿着姐姐送的红套裙去拿证,回来后循惯例走了一套接亲仪式。她妈拿出偷偷攒的私房买了一套金饰,加上大姑子送的,更兼她貌美如花、眼里全然的幸福喜气,稍作打扮,爱娣看起来毫不逊色其他赶在十一结婚的新娘。 姜尚尧事先通知了光耀和黑子来帮忙,八台进口车的车队接送,十多二十个来回奔走的青壮汉子,一个简陋的婚礼居然操办得颇有气氛。 庆娣妈头一次见姜尚尧是在自己家里,这个爱娣常挂在嘴边的老大男朋友,那一脚飞踹,把她男人踢开数尺的气势着实吓着了她。这一次,庆娣妈又有些疑惑,斯斯文文坐在酒席旁,见谁都笑容可掬的姜尚尧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若说个头长相,那是远胜二女婿了,庆娣妈对此暗地里非常的满意。有心坐下来好好询问一下对方家里情况,可又忙着招呼客人,加上上一回的惊吓,再四顾喜宴一周,他手下那满场打转帮忙的五大三粗、江湖气十足的小年轻们,庆娣妈既喜且惊,一颗心七上八落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敢时不时偷眼瞄瞄,看看那孩子对老大是个什么态度。 “阿姨又在偷瞧我了,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丈母娘看女婿?”姜尚尧端重自持的外表和眼中窃喜完全是两个对比。 庆娣刚帮妹妹换完衣服,并立于门口延客的妹妹妹夫俨然一对璧人,她看得捂着半边面孔,热泪盈眶中突然听见他这一说,满胸臆复杂的感触立刻化为乌有,顺手就拿手肘往后一撞。 姜尚尧反应神速,稍一弯腰化了来势,手腕一翻就拖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哄说:“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另一只大掌鱼际抹上她的眼角,“这还只是爱娣的婚礼,要是我们的,你得哭成什么样?” 庆娣破涕而笑,羞恼之下就想捶他,又想起是公众场所,只能瞪他一眼放下手。 他拖她往宴席边走,“好在事先招呼过多留几桌,没错吧?不然哪够坐?” “我怎么知道你会喊这么多朋友来捧场?”事实上,这些“朋友”庆娣大多数不认识。这些人,有的如大磊一般带着些痞气和油滑,有的又像光耀哥那样标准生意人的面孔,有的又似黑子哥,眉目含威,一看就是吃官家饭的。上午接亲的队伍来时,庆娣还在默默惊疑,既怕搞砸了妹妹的婚礼,又纳闷姜尚尧出狱仅仅一年,如何认识的这些三山五岳、背景各自不同的人物。好在到目前为止,一切井井有条中规中矩。 坐下来时,姜尚尧和席上众人打了一圈招呼,接着就微微皱眉,“怎么现在就喝上了。” 庆娣认识的那个梁队脸上略现窘态,“区队说,先润润喉咙。” 黑子扬扬眉,“先把气氛搞起来。来来来,服务员,上大杯子!” 庆娣扯扯姜尚尧袖子,想他帮忙劝劝,姜尚尧扭头过来悄声对着她耳边说:“没事,他就是嗓门大,从来喝不过我。” 闻山人彪悍好酒,邻席向雷家的亲戚听见黑子气概云天的话,一堆叔叔阿姨望过来,隔着桌子赞说:“到底是年轻人,好样的!”接着就有人开始历数自己当年酒桌上一人干倒了几个。 庆娣无奈不已。哪知开席后,黑子还真是杯至酒干,等到新郎新娘来敬酒时,他已经涨红脸膛,含着舌头,话都说不圆乎了。一会儿拍着向雷肩膀交代后事般说:“我就这一个妹妹,你可要照应好了,不然我可不依。”一会儿冲爱娣吆喝,“小丫头片子,当人老婆了,以后可不能随便寒碜人,要叫哥知道不?” 爱娣嘴里应着,拧头拼命对姐姐眨眼。庆娣明白她的意思:和他不熟啊。可庆娣也莫名其妙只能摇头。 宴至中场,黑子已经酩酊大醉,一路嘴上嘟囔不明所以的话,姜尚尧和老梁搀他上车后相顾苦笑。 散席后,庆娣帮妹妹收拾东西。爱娣隐隐不满,“不知道是不是存心闹席来着,明知道蕾蕾酒量不高还要连灌他三杯,现在还在里头躺着呢。不是看他那个大红包的份上,才不给他好脸。” 庆娣想起姜尚尧回席后欲言又止的表情,话到嘴边也吞了回去,说到其他,“去人家家住,可不比自己家。虽然结婚了,到底你是姓沈的,他们家姓向的。眼里有活,能多做点就多做点,别让人背地里数落。” 爱娣嘻嘻一笑,“姐,说得你跟嫁过人似的,跟我们妈一个腔调。” “一边去,才结婚呢,就像个小媳妇一样开始说嘴了。”庆娣白她一眼。“收拾好,我也该回了,顺便把舅舅舅妈送回去。” 回到冶南已经入夜。尚未到霜降,学校后面的那片槭树林子半黄半红,白天看流丹泄金似的,大片大片的重彩。庆娣可惜地叹:“明天来才好,晚上根本看不出林子的美。” 姜尚尧举手攀一枝摘下一片递给她,“这不就看到了。” 他粗厚的、布着老茧的手掌中摊着那一片红叶,大看不觉如何,仔细瞧瞧,粗砺中那朵华彩格外和谐,倒看出一种生命顽颉的美感来。庆娣笑着抬眼望向他,“很美。谢谢。” 见她珍而重之地收下小心揣衣兜里,姜尚尧莞尔。又见她掏出两颗喜糖,他一边摇头婉拒一边无奈说:“像你这么爱吃甜食的真不多,就不怕胖啊?” “姜阿姨说有肉好看,我怕长不胖。”庆娣两颗一气塞嘴里,看福头可怜巴巴地,又咬了一半喂给它。“经常吃点甜的,就不怕苦了。” 姜尚尧在前面走着,闻言转过身来,扬扬眉,问道:“现在苦吗?” 庆娣展颜露齿,走近两步,将手揣他口袋里,说:“现在很甜很甜。” 他这才满意了几分,伸手握住她的。 携手信步于林中,时不时私语喁喁。庆娣怀想去年落尽残叶至今,他开起了矿场、妹妹嫁了人,世事多变幻,她不由叹息。 “其实,我今天很伤心。”她顿一顿,见他如常的沉默,反而更增倾诉的勇气。“小时候有什么事,我和爱娣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手拖着手,暖和和的或者冰凉凉的,但总觉得手握着,好些东西就不那么害怕了。今天看她嫁了,我说不出的难受。以后爱娣就要拖着别人的手了。” 姜尚尧停下脚,温煦的目光驻留于她委屈的脸上,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掌,微笑问:“傻了吧,这是什么?” 庆娣有些不好意思,“我埋怨几句还不行吗?她还那么小,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以前总想着好好工作赚钱,一辈子护着她护着妈妈。谁知我还没做什么,她自己先嫁了。” 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家里的另一位成员,姜尚尧从来没有询问其中内因。那晚她们姐妹抱头大哭前传来的只言片语,和他的亲眼目睹,真相在他心中已经昭然。不管她愿意谈,还是不愿意,那无碍他心中日盛的怜惜。 “庆娣,就算你妹妹嫁了人,她也还是你妹妹。不会改变的。” 她怔怔想了想,“是了,是我太着相。我知道她多想有个温暖的家。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出去读书,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她的梦想是尽早结婚,快乐地生宝宝。她脾气急,嘴巴又厉害,经常得罪人自己不知道,又那么缺爱那么渴望有人对她好,要是向雷让她失望了怎么办?” “别胡思乱想,你自己也说,她的路由着她自己走。” “道理我懂的。可我昨天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向雷打她。她变得好小,像小时候的模样,辫子上扎着粉红的玻璃花。向雷像爸爸那样一巴掌把她扇到凳子腿旁边,头发散了,玻璃花摔碎了,又划破她肉乎乎的手臂。我心里好恨,想骂向雷,想冲过去扶起她,憋着骂不出,也动不了。” “庆娣……”他舒开手臂拥她入怀。瘦瘦的身体在他胸膛前微微战栗,强抑着泪的表情看起来脆弱无比。“有我,放心了,没人敢打爱娣。” “好恨!好恨!”庆娣如若未听见他那句劝慰,只是手指紧紧攥着他外套前襟,似乎这样才能发泄心中凛然恨意。 姜尚尧明白她恨意由来,手掌轻轻拍打她脊背,低声说:“我说个秘密给你听好不好?” 他稍作停顿,感觉怀中的她像是平静了些,接着继续说:“在监狱里的时候,还有个狱友,叫王老头,你没见过的,估计明年也能出来了。他以前倒卖古董文物,很懂得些天文地理。有人说我运气好,一个废矿都能变成聚宝盆,其实,运气有一点,还有绝大部分原因我没告诉人。” 见庆娣抬眼看他,带着些好奇,一滴珠泪悬在眼睫上,他顿时有些心猿意马,低头吻去那滴银色,又伴着她一声不满意的娇呼,滑下她的嘴唇。轻啄着她唇瓣,他问:“想听故事啊?”得到模糊的回应,他低笑,“吻我,庆娣,吻我我告诉你。”接着一声痛叫,她拧了他手臂一下。 “欺负人。”她大作娇嗔。 他欢慰于她止了泪,又着迷于她偶尔的小女儿态,一时倒忘记要说什么。 “然后呢?”她好奇,接着发恼,“明知道我最喜欢听故事的,你故意吊我胃口是不是?” 姜尚尧定一定神,“然后啊……王老头说过不少故事,有些记得有些忘了,以后慢慢讲给你听。不过他说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有煤的土地比平常的干一些,仔细闻稍微带点硫味。当然,这只是土经验,不能一概而论。但是我当时心想都这样了,怎么也要试试。所以跟周村签合同前,有个晚上自己一个人扛了把铁锹偷偷摸进了那个废矿,走到最里头,往底下又挖了大概有三四米深,挖出来的新土和王老头说得一样。” “可那是废矿,那里头设备都旧了,说不准……”庆娣满脸震骇。 姜尚尧点头,“那个矿估计以前也是私人开挖的,最简陋的巷道,全木头的,木头有些朽了。如果我挖的时候不小心,可能塌方。当时又只有我一个,结局很难说。” 那样的巷道里,入地近百米深,身边没有人声,周遭一米外便是黑暗,唯一的光线是安全帽上的一盏小灯。她能想象,每挖一锹下去,他的心就会跟着抖震一下,看一眼头顶的土方。庆娣咝咝地小声抽气,“你不要命了吗?” “当然要,所以往里头走的时候,每一步,我都用手使劲撑撑前方头顶,看落下的土多不多。走几步,就丢个烧着的布进去,怕有废气。庆娣,你看,哪怕是冒险,只要大着胆子尝试,提着警惕心防范,总有几分胜算。爱娣也一样,不管向雷将来是好是坏,她努力了,就代表有希望。” 庆娣凝视他平静坚定的眸子,然后扬起嘴角紧紧抱住他。“我喜欢你。” 姜尚尧无声而笑,回拥她,亲亲她额角,说:“我以为你要说‘我爱你’。” 伏在他肩上的庆娣欢颜尽展,轻声问:“你这是在向我表白吗?既然你说了那三个字,那我只好勉强接受了。” 十一假期匆匆而过,姜尚尧接着去了原州,没几天再联络时,他又去了邻省。 回来后,他送庆娣一个雕花匣子。老木色,泛着油润,喜登枝的花样很是精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庆娣望他一眼,他示意她打开看看。 里头是一方镇纸,羊脂般的白,沁出淡淡乳黄,上头雕了一只貔貅,模样灵动趣致。 他帮她拿出来转着打量一圈,说:“这只狗可比福头可爱多了。”说着见庆娣忍笑想捶他,先行笑起来,对门外吆喝一声:“福头,来看你兄弟。” 庆娣接着他的话尾也吆喝:“福头,石头出差回来了,快来叫爹。”福头激动地跑进门,眼巴巴地看两个人笑闹着搂一团,没一人理睬它,怏怏地走回门口蹲下。 闹了一会,庆娣理理头发,拿了镇纸放在手心细细摩挲把玩,若有所思地问:“很贵吧,你别说去那么多天就是为了买这个。” “别人介绍的中人,捣腾了两幅好字画,拿去鉴定了确实是真迹。”姜尚尧粗略解释,又转移话题,“你不是属狗的吗?看到那人有这个,当时就想起你了。平常摆案头好看,写字累了又能拿着玩。” 庆娣将东西收好,想了想拧头问他:“你说那王老头是倒卖文物进去的,就是他介绍的,对不对?还有,你买字画做什么?姜大哥,我以为你现在只是一门心思做好矿。” 姜尚尧拉了一张椅子并排坐下,打开盒子看了两眼又阖上,再望向她时脸上已经一片肃色,“年后要整改小煤窑小煤矿,周村那个确实过了整改线,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中途会不会有变故。一切都是上面说了算。” 庆娣咬着下唇思量片刻,忧心忡忡地问:“你是怕有人捣鬼?” 他将她纠结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里,缓缓说:“所以有些路子必须要走。别说便宜东西了,贵的人都瞧不上,只能找又贵又稀罕的。庆娣,理解我,嗯?”他微微欠身凝视她双眼,“你知道周村的矿对我有多重要。” 她轻轻点头,不解眉间忧色,“我知道。聂二势力那么大,总要小心防备着。我不想你去做坏事,可是,我也不愿意你被别人欺负。”关于周村矿场的流言太多,那年利润据舅舅的保守估计,数字已经庞大到庆娣难以想象的地步。木秀于林,难免会有人因羡生妒。庆娣虽则隐约意识到姜尚尧此时俨然已经建立起一个关系网,但聂二给她的阴影实在太大。有那么多人命在前,她万分恐惧自己的心爱成为下一个牺牲品。“所以,你在外面做事千万要当心,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庆娣不多过问他的事,姜尚尧也甚少谈起工作。周村煤矿每月的盈利数额只有姜尚尧和老凌清楚,旁人只能依靠他每月发出的车皮和来往的大卡粗略计算。饶是如此,乡政府已经多次要求年后提高管理费用。 以他此时财力,真要狠下心来,拿出部分买凶,应号的人不知凡几。但他不能这样做。 他不仅是忌惮会被追究刑事责任,也不能容忍自己这样轻易了结聂二性命。更重要的是,他的仇人不止聂二一人,还有聂二背后的势力。这种层面的斗争,已绝非莽汉之间的你死我活,甚至牵涉到上层,或者波延至原州也说不定。 他此时只算是薄有资财,体制内可依仗的资本太弱。一旦聂二背后的势力惊觉反噬,他毫无招架之力。魏杰于冶南起家,直至今日坐拥闻山,关系盘根错杂。魏周联姻后,自上而下,更加稳固。姜尚尧此时此际最担心的反而不是聂二,而是魏怀源。魏怀源如若有心想摧毁他辛苦建立的一切,那简直是摧枯拉朽,他不堪一击。 “庆娣。”他低低唤她一声,俯身亲吻在她指节上。 作者有话要说:6K大章,够肥了不?下次更新:星期六晚9点。第 53 章年底前,姜尚尧随同德叔上原州。在龙城国际的大堂前,德叔与原州铁路局局长平心静气地等待着,偶尔低头轻声交谈一二。稍退后半步的姜尚尧心中回味着之前德叔的那一番叮嘱:“铁道部自成一统,运输局孟局长这次从部里下原州视察工作,轻车简从,难得抽时间来会晤。他在原州局时我们已经是老相识了,这么多年交情,关系来之不易,等一会说话但求谨慎,不可冒进。”比约定时间稍晚五分钟,像掐准点似的,一部奥迪大黑壳不疾不徐滑进大堂车道。司机下车开了车门,德叔与袁局近前两步,迎了孟局下车,双方笑容如拂面春风,气氛和谐。孟时平和区德稍事寒暄,望向姜尚尧,问:“这就是你侄儿?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说着摸摸脑袋,“我们老了。”虽说两人交情匪浅,说话不需拐弯抹角,可这种应酬技巧德叔早已娴熟于心,不过是顺势溜两尾“松柏常青”之类的须而已,当下言谈甚欢地一起进了专用电梯。在原州盘桓数日,各处照会应酬不休。德叔一是为了来年的车皮调控指标,二是将姜尚尧以他接班人身份介绍给一应关系。这一次宴请邀约,则主要是联络感情,另外请孟时平不吝法眼,帮忙鉴定他新获的一幅萧照真迹。当然前两个目的不须宣诸于口,最后一个酒酣情切时,又无外人在场,三个醉翁自然心照。这等逢迎权贵的手段,姜尚尧几年前是想也不曾想过的,与他的生活殊无关联。此时敬陪于末座,他凝神细听、暗自揣摩,偶尔见缝插针应对一二句,很是恰到好处。孟时平装模作样地大叹“后生可畏吾衰矣”,而德叔的笑容更加愉悦快慰。“孟局,今年你是长风破浪,更上青云,看得我那叫一个眼馋艳羡,这第四杯更加要干了贺一贺。”孟时平掩住酒杯,似笑非笑望向区德,“老区,你这话我怎么听都不是那个味,话里话外都在敲打我。怎么,石原线,你也想分一杯羹?”这一个单刀直入,座上人都笑起来。区德也不遮掩,叹口气说:“我也知道自己斤两,没那个实力。但是石原线是第一条高铁,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我吃不动,吞吞口水总成吧?”孟时平指着区德连连摇头,一扫眼瞥见姜尚尧脸上笑意,有心考较,问说:“小姜,你叔眼馋什么,你肯定明白,说来听听。”姜尚尧心中一动。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下了个暗套。若说施工招标,这席面上的虽都不是外人,但行事直白是为官场大忌,摆明了车马,大家都不好看;若说高铁增加了外运能力,德叔做了这一行这么多年,还计算着这个未免给人格局太小的感觉,又落了下乘。他继而想起德叔之前的叮嘱,拿眼望过去,德叔眉目舒展,扬扬下巴说:“你孟叔存心为难你,放胆子说,咱输人不输阵。”孟局和袁局同时呵呵而笑,孟时平略带三分无奈摇头,“几十年了,还是这喜欢挤兑人的臭毛病。我还没说什么,大帽子先扣上了。”待笑声稍止,姜尚尧谦逊地欠一欠身,坦然地答说:“既然孟叔问到,那我大着胆子说两句看法。石原是第一条高铁线,意味着将来会有更多重要的干线兴建高铁。加快基础建设,能拖带很多关联行业的繁荣,像冶金、能源。具体到我们省,煤炭流通速度增强,等于未来天然气、电力、焦化、金属锻造这些行业都会更上一层楼。我叔说眼馋,其实也就是叹惋个人能力有限而已。”孟时平手中杯子转了两圈,注视姜尚尧良久,点头说了一个“好”字。接着转向区德,拍拍老友肩膀,“听见没有,你侄儿都说将来大有发展机会,急什么?难不成还一口给你吃成个胖子?”这句话俨如定心丸,区德与袁局相顾一视,两人喜形于色,区德咧嘴问:“那我们再干一个?”“你这酒葫芦!”姜尚尧暗自舒口长气,知道这是过关了。他给桌上人轮番斟满酒,再坐下不由突然想起庆娣在电脑前,搜索出页面给他看时那抬头的一笑。席上其实都不是好酒之人,谈完正事不过是聊些官场轶闻。姜尚尧深知分寸进退,偶露峥嵘之后即刻收敛了心神,谨言慎行。欢宴终散,大堂前司机等候已久,三人送孟时平上车。该说的早在酒桌上倾斟完毕,大庭广众之下,孟时平只作老友相聚一般与袁局和区德一一握手道别,到了姜尚尧,格外多说了句,“有机会到京里,别忘了孟叔,来家里坐坐。”“一定上门拜候孟叔。”姜尚尧恭敬说。孟时平正准备上车,身后突然有人喊了声:“孟叔叔?”回眼望去,喊他那人穿了套黑色及膝的毛呢裙,披着质感极好的格子围巾,手上搭了件大衣。端庄秀丽,不是老翟家的孩子是谁?“小智?怎么在这?”“今天平安夜啊,朋友约了在上面唱K。孟叔叔,我还要问你怎么会在这。好啊,你回原州我爸居然不知道!”“你爸那个顺风耳还会有他不知道的事?约好了明天见面。”孟时平呵呵一笑。“小智,你就不怕我又把你爸灌醉了,三天下不了地?”听两人说话私密,区德与袁局都后退了尺许,姜尚尧初时心中已是一悸,更加退多两步。“既然明天见那我不打扰你了,孟叔叔。”那女人嘴上带着笑,目光扫过孟时平的朋友,停在姜尚尧身上时,笑意微凝,“姜尚尧?”姜尚尧之前心神巨震,此时反而镇静如常。伸头缩颈都是一刀,他索性微笑着上前一步:“翟医生。”其他人颇有些诧异,孟时平问:“你们认识?”姜尚尧点头不语,翟智瞟他一眼,笑嘻嘻望向孟时平,“我的病人啊。孟叔叔,我先走了,明天你可不许失约。”她招手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正好撞上姜尚尧的视线,翟智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长,令姜尚尧刚平静的心绪又翻起巨浪来。送走袁局后,德叔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拍拍姜尚尧后背,“今年,算是告一段落了。”姜尚尧随同德叔一起回酒店房间,德叔说道:“不用陪我这个老头子了,想去哪儿玩自己只管去。”“德叔,我没哪儿想去的。年底了,酒店环境清静,正好静静心。”“大小伙子,和我这半百老头子差不多的心性。”德叔也不知是赞是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刚才袁局说,省纪委翟书记和孟局是党校同届好友,那翟医生的父亲……”姜尚尧闻言苦笑,“德叔,我真不知道。翟医生是冶家山监狱认识的,是狱医。说真的,我刚才被她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当着这么多人喊一声我的监狱号,或者说起冶家山监狱,那我真给您老丢大脸了。她要是纪委书记的女公子,不可能跑去冶家山监狱工作吧。”德叔若有所思,默然点头。又聊了一会家常,服侍德叔睡下后,姜尚尧进了隔壁房间和随行的兄弟摸了两圈麻将。若说他多年前还有些少年人的傲气,这些年的监狱生活也早把棱角磨砺圆滑。无论在矿山,还是货运公司,和粗人在一起自然是浑话不绝于口;而权贵结交,那又另外一副面貌。游走两极,变色龙的伎俩已成本能。只有在家人和庆娣面前,才剥肉见骨,还复本质。回到自己房间后,他站窗口燃起烟,再次揣摩席宴中的细节和众多言外之音。他深知自己的短处,学问与见识太少,唯有靠勤勉与认真弥补。偶一得闲,也是与庆娣一起,看书与上网。想起庆娣,他拿起手机,一看已是接近十二点,又再放下。洗了澡出来,房间电话刚巧响起。姜尚尧尚在疑惑庆娣怎么不打他手机,接来一听,却是个陌生的女声。“喂?”他直接想说“不需要房间服务。”那边的女人已经先一步问:“姜尚尧?”姜尚尧顿时蹙紧眉头,记起来是翟医生。不知对方来意,他沉默稍倾,问道:“我是,你哪位?”那边像是被他打击到了,翟智微微吸了口气,许久不说话。姜尚尧再问:“您哪位?”“我是翟智。”“翟医生?对不起,电话声音有些不一样,一时没听出来。”“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先感谢我。刚才大堂里我也算反应敏捷,没落了大家面子。”姜尚尧嘴角浮起一丝笑,“这个当然是要感谢的。”“那就下来坐坐吧,二楼酒吧。我有点喝多了,正好想找人聊天。”姜尚尧未曾思考去与不去的问题,对方已经放下电话。他不由一叹,心想几年不见,翟医生还是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龙城国际二楼酒吧装修得美国乡村风格十足,翟智坐在橡木吧台前,正好迎着门口。看见他时,她淡淡一笑,哪有半分醉态。“喝什么?”眼前的人除却堂堂磊落气质,与冶家山穿着脏兮兮的狱服、剃出青色脑门的30352何来半分相似?他看一眼她手边彩虹似的鸡尾酒,对吧侍应说:“水。”又问她:“不是说和朋友一起?喝多了应该让朋友送回家,在这种地方坐久了可不好。”说着看看腕上的表,意有所指。“我等你说一句谢谢来着。”“谢谢。”姜尚尧很是诚恳。翟智本是极认真的表情,等着他的反应,闻言失笑,拿起搭在吧凳的大衣,说:“看来出狱之后,是人都会厌烦有个提醒他不光彩经历的人出现。本来我还有些好奇的。好吧,不讨你嫌了,帮我结了这杯的帐,感谢什么的,一笔勾销。看你现在的境况,应该也付得起。”姜尚尧毫不意外她说话的直白,无奈回她:“翟医生,你这是取笑我呢?我送你吧。不过原州我不熟,要你指路。”翟智上车后再次打趣他:“S600?有钱人啊,不过这车型会不会太老气了点?”“我叔的,我就一司机。”翟智边拉安全带边好奇问:“你叔?今天大堂那个?有个阔气叔叔你怎么会进监狱的?我记得你是……”她搜索脑中记忆,“黑社会组织罪、入室抢劫。”姜尚尧暗自苦笑,“翟医生,你对我印象未免太深刻了吧?名字、罪状,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翟智脸朝向前方,不答他的话,指指前面:“右拐。”接着才说:“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气质不同。当初你送30471来医务处时,其他人都鬼头鬼脑的,就你最镇定,眼神也最急切,看得出你是真心为30471担心。”30471是杜老撇的监号,矿下出事后,是姜尚尧背杜老撇出井,也是他陪车一路送回监狱。他闻言心头泛起一层不可言说的愧疚,因为出事那一瞬,杜老撇其实是离他最近的人。见他沉默,翟智转移话题,“现在在做什么?”“我回冶南,包了个矿。”“难怪,看样子就知道发起来了。”姜尚尧乐得讨论轻松话题,奇怪地看她一眼,问:“有样子看?”“当然。”翟智郑重点头,“以前虽然也看起来光明磊落的,不像其他犯人,但是,那时候有股郁气,好像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冤屈似的。现在,淡定很多,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你说男人的自信能从哪来?不就是钱和权吗?是不是这个道理?”姜尚尧一阵默然,仿佛回到冶家山,一身白衣的翟医生横眉冷目、凛然有威,对着乱哄哄的他们冷静一喝:“都给我出去!”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强势的女人,几乎唯有苦笑。他问:“你怎么回原州了?还以为你很热爱那工作。”“谁叫我从小不走寻常路,专爱嘲讽世俗?我妈担心我在那里没人掣肘,一发神经带给她一个蹲过监狱的女婿,她会崩溃的。”翟智瞥他一眼,自得其乐地笑起来。“开玩笑,我是迫不得已,家里压力太大。”这玩笑并不好笑,姜尚尧扯扯嘴角聊以应付,“前面?”“嗯,进去一点放我下来就是了,我自己走。门口有警卫,出入要查验,麻烦。”望一眼窗外林木茂盛的沿湖路,不用问已经瞭解是什么地方,姜尚尧不多言,只是点头说:“那慢走不送,再见。”翟智本来打算推门下车,闻言又坐回来,“既然说再见,那把电话号码给我。”说着就打开手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姜尚尧沉吟一下,报出号码。她拨响他的手机,然后莞尔说:“这才有再见的诚意。我家住7号楼,过年有诚意看我拜年的话,和警卫说一声,找7号楼翟书记的女儿就行了。”直到她背影消失,姜尚尧才摇摇头,虽然翟智和他没多大关系,他也不仇视这等天之骄女,更不讨厌爽利直接的女人,可相处而下,还是令他深感吃不消。如此一想,刚萌发的念头又被他掐灭。他将车缓缓驶离大路,沿湖而靠,按下车窗。清冷的空气袭进车内,记忆也分外清晰。冶家山监狱里的一幕幕重归于心,脑海里的各副面孔浮现眼前。原州数日,德叔于省内的脉络基本已经掌握,可以说,事实确如德叔遗憾的,这些年他着重于运输,疏忽了其他方面。铁路系统自成一体,德叔的关系决定了他对闻山运输业的掌控力度;但也因为此,影响了对其他方面的渗透。姜尚尧对目前的境况不能说不满意,可再进一步似乎隔着九层天阙。他想及来年的行业整顿,想及魏怀源能轻易地利用他无法招架的种种手段,想及他在雁岚墓前许下的句句誓言,一种无从掌握局势的焦灼感在胸中燃烧。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翟同喜。姜尚尧品味着德叔的话语,拿出手机,将翟智拨来的号码存好。输入名字时,他犹豫了数秒,仍旧按下“翟智”保存。再往下拉,看见“福头娘亲”四个字,他不由低笑出声,心随意动,拨响对方电话,同时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听见对方清亮亮一声喂,他郁结的心顿时柔软舒展开。“福头他娘,还没睡呢?”“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着,躺下一个多小时了。你怎么也这么晚?又喝酒了是不是?”吸鼻子的声音传来,像是要隔着电话搜寻他身上的酒气。“只喝了一点。想我了?”“是啊,”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福头走开,和你爹说话呢,别打岔。”听见他的笑声,她懊恼地解释,“直起身子趴在床沿上要听你的声音。哎呦,走开,爪子脏死了。你怎么还不睡啊?”“一会就睡,我明天回去了,想要什么礼物我早上去买。”“无缘无故的买什么礼物?”“今天说是平安夜,明天圣诞节,听说都要送礼物的。”庆娣轻笑,问:“姜总也赶时髦啊?你也过起洋节了?”“那是。我打算以后大节小节一个不能落下,挨着庆祝。”“那我有福了,一年下来,我要收多少礼物。”隔着电话,他能想象此时她缩在被子里,长发铺满枕头,笑得满室温暖馨香的样子。福头总喜欢凑近嘴巴,闻一闻她肌肤的香味,估计她此刻一定是拉上了被子,掩住了半边面颊。心中柔情满溢,他不由就说出来:“过节也是因为有你,每一天都值得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