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_作者:步微澜-2

他家是二三十年楼龄的老房子,楼道幽深,上了三楼转角,楼梯突然大亮,有人先他一步开了灯。他家的门开着,姚雁岚半个身子探出来,笑靥如花,“哥,你在楼下我就看见了,快点上来,姥姥饭都煮好了就等你呢。”  他一步并几步跃上四楼,他姥姥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问:“尧尧回来啦?”  屋子不大,五十方的样子,也因此四处暖融融的。他进门答应了姥姥一句边脱大衣,姚雁岚顺手接过去想挂起来,被他一手抓住。他偷窥一眼小厨房里姥姥的背影,接着在姚雁岚腮上轻琢了一下,问:“想我了?守在窗口等我?”  姚雁岚微红了脸,白他一眼,又心虚地看看他姥姥,这才嗔说:“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想你做什么?正经点,姥姥在呢。”  他姥姥从厨房出来,装作看不见这小两口的眼神官司,说:“你妈打电话来说帮人顶班,晚点回来。你吴阿姨上晚班,吃了两口刚走,程程那孩子不知道去哪玩了。你快点洗澡去,洗好了程程还没回就我们先吃。”  洗手间紧挨着小客厅,哗啦啦的水声里能听见姚雁岚和姥姥的说话。  他家和姚家住对门,小时候雁岚和景程经常托他姥姥照应。后来雁岚爸爸停薪留职说是去南方做生意,在铁路文化宫上班的吴阿姨更没时间照顾雁岚姐弟。从那时起,他们三个小孩便一个锅里吃饭,一张桌子做作业,甚至一张床上睡觉。整个铁路大院都知道他们两家几乎并一家过似的,很久以前就有人拿他和雁岚打趣说是天生的小夫妻。他大概是被人打趣得多了,再大了点便下意识地开始避开和雁岚独处的任何可能,但又老是管不住自己眼睛,偷偷打量她笑眯眼的样子和开始抽高的身材,直到有一晚春梦里的对象竟然是雁岚,他才老实向自己承认,他喜欢她。  “哥你晚上去不去吉他班教人?”雁岚在厅里问。  他关了热水器,说:“去。”  厅里雁岚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他大想到是在抱怨他有时间不陪她,笑一笑大声说:“前头的房子开春就能起好了,我不多赚点钱你将来住哪?”  这一说姚雁岚即刻不敢再多话,倒是他姥姥开口埋怨说:“尧尧,岚岚脸皮薄,你就别堵她了。说起来,我天天出门买菜经过就看一眼前头的房子,怎么就起那么慢呢?”  铁路大院在建的那几幢房子据说会以底价卖给内部职工,风闻是福利分房最后一班车,大院里的人无不屏住呼吸暗地里使劲,连姜尚尧她妈也给领导送过几回礼。他家住的姥姥的公房有点历史了,不仅小,而且供暖设施残旧。他妈和他姥姥一直操心他和雁岚的婚房问题,只盼着房子能早点起好,能分一套比现在略大点的,多一间房便足够。  可他自己算了算,按一千二的内部价也要将近十万,他家存款远远不够。  晚饭时电话响起,乐器店的老板说下大雪,整条大兴路不见几个人影,晚上的吉他课暂停。姚雁岚脸上笑开花,从火锅里夹了一块羊肉在他碗里,说:“我小叔拎来的羊胯子,就知道你喜欢,姥姥炖了一个下午。你安心慢慢吃吧,大雪天的,还记着要赚钱。”  他跑贵昆线,上起班几天几夜在外面,陪她的时间极少。难得有个雪夜静静陪她看书做功课,只是想想已极幸福。他停了筷子,一时冲动想捏捏她被炉火烘得宛有一层霞光的脸蛋,抬头便看见姥姥一脸的满足快慰看着他们。  “姥姥还要等几年才能看见你们这对办喜事?”姥姥老迈的声音微有憾意。  “姥姥,您不是一直说要活到九十九四代同堂吗?等雁岚大学毕业我们就扯证,也就几年,很快。”  姚雁岚闻言大窘,埋下头猛拨米饭。姜尚尧偏还紧迫不放地望住她,问:“雁岚,你说是不是?”  她红着脸对上姜尚尧专注且隐含期待的眼睛,低低应了个是。  姥姥老怀大慰,微抿着嘴连连点头。“你们两口合计好了就行。”  听见两口这两个字,姚雁岚更是涨热了脸,放下碗,跳起来说:“像是景程上楼的声音,我去看看。”  姚景程卷着一阵冷风冲进来,拨着头上的雪嚷嚷,“哥,你可回来了。德叔这两天问了我几回你啥时候休息,说让你去他那里坐坐。刚才逮着我又问。”  姜尚尧一丝丝敛去脸上的笑意,停了手上的筷子思忖数秒说:“没说什么事?”  姚雁岚关上门,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对弟弟说:“姥姥在呢。”  姚景程做个鬼脸,也小声说:“姥姥哪懂我们这些事?”说着跺跺脚上的雪,喊了声姥姥,抓起姐姐的筷子夹了块肉喂进自己嘴里,含含糊糊说:“没说啥事,再说了,我在德叔面前就一”他比比自己的尾指指尖,“有话会对我说?”  姜尚尧缓缓点了点头,“你也别和他们乱说话,我自己的事忙不过来,他们那些更没功夫搭理。”  晚饭后,他陪姥姥看完新闻联播,然后帮姥姥调到地方台,自己拿了证劵报在一边坐下。姥姥是小燕子的忠实粉丝,每逢赵薇出场便把老藤椅往前移几分,直到挡住电视屏幕。姚景程哇哇大叫:“姥姥,你也给我看几眼吧。”  姥姥跟小孩似的满脸不乐意,“做你的作业去,连姥姥也欺负上了。”  “我就只看一眼,就十分钟。”姚景程申述:“就许你喜欢小燕子,不许我喜欢了?”  姚雁岚在厨房洗碗,探出半个脑袋取笑弟弟:“你不是喜欢单眼皮女生吗?怎么又变了?”  六只眼瞩目之下,姚景程拿一只手撑住半边额头故作从容,“看电视,大家看电视。”  姥姥按捺不住好奇,问:“程程——”  姚景程捂住半边脸哀嚎:“姥姥,你就别问了。不是我姐撺掇我去表白,我能丢那么大的人?”  姥姥不迭询问:“喜欢上谁家姑娘了?怎么说一半藏一半的?和姥姥老实说,喜欢……”  姚景程倏地跳起来冲向房门:“我回我屋写作业去。”  大门砰一声关上,姜尚尧和雁岚相视而笑,他问:“洗好了?我进去看报纸,你功课做好了没有?”  雁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见姥姥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视前,抿嘴一笑,无声回他说:“等等就来。”  姜尚尧回到自己阳台封闭而成的小房间,扭亮了床头的灯摊开报纸。  他涉足股票是从去年开始,不过是因为同事的狂热才激发起他的好奇心,参与的时机又适当,恰逢九七回归,小赚了一笔,自此一发不可收。他工作时间短积蓄并不多,再加上天性沉稳,那次小赚后不敢再投入,也因此避开了九七至今的熊市。可这一年多来,他也没闲着,床头摆的一排证劵财经书籍,从入门到专业类,被他翻阅无数遍。  他读书时成绩仅为中流,唯一的天分表现在音乐课上。中学时的声乐老师是在大城市工作过的,曾经在他做出高中毕业便工作的选择后不无惋惜地痛说“一把好嗓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他何尝不想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有所建树?只不过早熟的他明白艺术类学府高昂的学费不是他能企及的而已。  以他中学时堪堪及格的数学成绩,今天能着迷于财经书籍,是因为他隐隐了悟这条路能少许缓和家里的经济环境,如果明年真能如他所料整个市走出盘整期,那么兴许他能买到迎娶雁岚的婚房也不定。  可是今晚对着证劵报上整版的曲线图,如何也无法贯注精神。  德叔是他从小打到大,打出感情的黑子的亲叔。同时,也是半爿闻山鼎鼎有名的人物。  姜尚尧十多岁起便经常听黑子神往地吹嘘他小叔的光辉历史。德叔还是少年时也做过偷鸡摸狗的勾当,那时物质匮乏,德叔还是德哥的年纪,占着同为铁路职工子弟的便利,带着一帮兄弟扒火车皮偷东西,纵横在铁路沿线上。德叔是老派人,那个时代的流氓混混的典型,为人仗义,扒车皮偷来的东西,无论贵贱,常被他施与有需要的邻里。他又护短,铁路大院被人欺负的孩子找他出头,他总二话不说,扯旗带手下去打架群殴为自己人找场子。所以至今铁路小区的人提起德叔,有摇头的,也有竖起拇指的,口碑不一。  后来跟随他的兄弟日益增加,他又做起了投机倒把的生意,很是风光了些年头。  不过这些年,德叔大不如前。  闻山不知何时开始,地下势力除了一些没名头的小鱼小虾外,只有铁路大院和机床厂两派南北对峙。一边是外来户,一边是本地人,谁也不服谁,一有小争闹便能急剧演变成大斗殴。这十年来,流氓也都顾着赚钱,所以相较以往而言,消停了许多。特别是在机床厂破产,整个地块拆迁后,原本比较弱势的聂家兄弟连开几家洗浴城夜总会,手头有钱自然跟随的兄弟也多了起来,这两派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德叔和聂家兄弟间的龃龉远非一朝一夕,姜尚尧能理解德叔急切的心情。  可他不理解,为什么德叔独独对他青眼有加。  就因为小时候被黑子“野种野种”地叫到他再捺不住野性,把黑子堵到厕所里狂揍,差些把黑子的脑袋按进粪坑里?还是因为黑子逃回家唤了自己叔叔之后,他以十来岁的年纪面对一干二十几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们时毫不怯惧的牛犊子神情?  他记得那会德叔摸了一把他的裤裆,笑咪咪说:“小子,行,没尿裤裆,是个有种的。”他怒目骂了句,德叔身后那堆人嬉笑着,有人大声呵斥,他置若罔闻。他妈和他说过,草原上最好的博克手如果能拿眼神先威慑住对方,那就赢了一半。他钉牢德叔的眼睛,象是要用足力看进他心里去。  那时德叔缓缓收了笑,与他对视数秒突然嗤一声又笑起来,重复说:“是个有种的。”接着回去那堆人中间,狠狠拍了黑子脑袋一记,骂说:“小孩子打架打输了再来,有你这样回家喊爹的?没骨气。”  那件事之后,他与黑子再见,只是冷冷互望一眼同时扭开头。直至半年后,黑子扯住雁岚辫子一定要她喊哥哥,雁岚吓得一路哭着回家找他,他和黑子在小区门前的马路边又干了一架。也就是因为这一架,两人莫名其妙地打上瘾,闲来无事黑子便会在他楼下喊“要不要下来练练?”他一闻召唤,全身劲力顿起,有什么事也当即搁下,冲下楼抡拳头。  这种习惯保持到黑子高中毕业离家入伍。  至于德叔,在他和黑子结成兄弟后,他便常见面。有时是在黑子家,也有暑假和黑子去附近的河里炸鱼,顺带在近郊德叔的那个农家四合院吃午饭时。  少年时看多了德叔家穿梭不绝的那些个“人物”,姜尚尧确实对他们的世界有几分好奇几分向往。可是在他妈的擀面棍下长大的他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那个世界,他决计不能涉足,哪怕只是半步。  第 8 章  “我总是看见你的脸,三年前的那张脸。在聆听老师授课的顿息,在作业时的一停笔,在淹没于清晨的车龙等待红灯的转瞬……也偶尔只是因为风穿过干枯的枝桠,发出细微的沙沙的摩挲声,我又固执地追溯起那晚的一轮皎月和寂寂虫鸣。还有你时而悠远时而低沉、宛如天籁的长调。  每一个看见你的瞬间,我总会有一秒的疑惑:我在哪里?你懂得那种感觉吗?像是无形中有人抽走了一部分的‘我’,丝丝缕缕的,牵系于你。  我束手无策,又每每在清醒的刹那警觉地四顾,彷徨与慌乱,无法自抑。渐渐地,我开始学会享受这种快愉,享受这个秘密的约会,和你,在我隐匿的心里。  ……”  最近庆娣养成了日记的习惯。  妹妹晚自习时常逃课去吉他班,指法已经很熟练,五线谱也略微能看懂一些。她每次回家都不迭地抱怨指尖很疼、肩膀很酸、课程很枯燥,接着象健忘症发作似第二天继续。庆娣微笑地倾听妹妹的一切抱怨,心里几欲发狂地想抓住妹妹摇晃,渴望她能重复一遍姜尚尧在那两个小时里说的话,做的事,种种细节。可妹妹每次心疼两份学费埋怨她是书呆子不懂生活情趣时,她又总会愣怔数秒,干巴巴地答一句“要考试了。”  她无措于自己瞬息间浮升又急剧沉堕的情绪,只得疯狂地写字倾诉,满纸狂躁的笔迹。写完又潜进洗手间,将满纸心事付之一炬。  凝视那几张纸化为一堆灰烬后,庆娣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没料到还是被妹妹发现了。“姐?还不睡?”爱娣揉着眼睛问。  她支支吾吾答了一句就睡。  火车站的偶遇后,她其实又见过他一次。  他在学校对面的马路等姚雁岚放学,桦树下双手插袋而立的他高瘦、简朴,有种磊落的味道。在发现姜尚尧的那刹,庆娣眼中的光突然灿烂,又随着姚雁岚的出现黯淡下去。  他没看见她,他眼里只有姚雁岚。  这个月庆娣反常地比妹妹还爱照镜子。她象父亲,个子比同龄人高一头,从初中开始就只有坐最后一排的命。头不合身体比例的偏小,双眼眼距也太宽,嘴唇太过丰厚。揽镜自顾,她回想姚雁岚细致匀净的脸庞,拧起眉头看着镜中另一个自己生闷气:相貌出众,和外星人一般出众。气完又安慰自己:你输的不过是相貌。  可那一刻,庆娣恍然而悟。姜大哥和姚雁岚之间平静安好的氛围是时间孵育的,无人能撼动。她输的不是相貌,是时间。  “姐,还不睡?”爱娣迷迷糊糊地又问一遍。“明天考试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睡。”她将被子拉上肩头,怅然重复:“睡了。”  期中考试的最后一科,庆娣目光定格在试卷的空白处,许久后叹了口气,将试卷交了上去。不须出成绩,她已经知道非惨不忍睹不能形容。  到车棚时意外发现早早交了卷子的姚景程坐在她自行车后座上,显然是在等她。姚景程见她在车棚前停住脚,尴尬地把脸扭过一边站起来,又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重新坐下。  “让开。”庆娣走过去和他说。  “不让。”他声音嗡嗡的。  庆娣好气又好笑,这家伙跟仇人一样大半个多月拒绝和她说话,谭圆圆骂他小肚鸡肠他也坚决不开口,这会又一幅无赖到底的样子。“你想和我说什么?”  姚景程再次扭开脸,好一会才问:“寒假怎么说?”  庆娣心底挣扎不已。她和妹妹推说没时间上吉他班的课,可寒假了再无借口。她到底要不要去?能不能去?  “你倒是说话啊?寒假能不能出来?”姚景程有点着急。  她沉吟。“应该可以。”  姚景程噌一声从车座跳下,满脸的笑,说:“那把电话号码给我。”又问:“上回我把传呼机号码给了你妹,让她转给你。你怎么一直不呼我?”  庆娣有几分疑惑,“小爱?大概她忘了。”想想又不忿,问:“你不是打算和我绝交的吗?要我呼你做什么?没人好欺负是不是?”  姚景程挠挠头发,嘀咕说:“谁说绝交了?谁敢欺负你?”说着由书包里翻了支笔出来,“把手给我。”言罢就想抓庆娣的手。  庆娣甩开他爪子,赧颜四顾。姚景程也知道唐突了,窘着脸解释说:“我留号码给你。”  互相在本子上留了号码,庆娣俯身开锁。眼角余光扫见姚景程定定站在咫尺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心下一动,小声问:“姚景程,你上次说喜欢我是不是?”  姚景程脸上忽地一红,不敢迎接她的目光,装作找车钥匙的样子低头说:“当然是了。难不成这也能骗人?”  “你喜欢我什么?”她好奇。  这个问题似乎把姚景程难住了,他抬头望住她,怔怔地竭力思索答案。  “你自己都闹不明白?”庆娣无话好说,径自推了车出来。  “等等。”姚景程一下卡住她的后轮,急匆匆说:“怎么不明白?因为你像我姐,又斯文又好学习,成绩好,对妹妹也好。”  庆娣咬住下唇,瞪视姚景程。“你……”  姚景程莫名其妙,“我说错什么了?喂,沈庆娣,你别跑啊!”  “姚景程那个大笨蛋,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晚饭过后庆娣回到房间,便看见妹妹伫立在书桌边,目光投在手中的本子上,嘴里犹自骂着“大笨蛋。”  庆娣敲敲门,爱娣这才发现姐姐进来,随即旋身面对房门,也迅速将手上的东西藏在了身后。  下一秒,她心虚地垂下眼帘,因为摊开的庆娣的书包和包里的课本零零散散地铺了大半个桌面。  “姐,我在找那两张磁卡呢,上次怀源哥朋友给我们的。就是迅腾网吧的那次。”解释就是掩饰,爱娣的声线缓缓弱下来,“到处找不着。”  庆娣走过去,自妹妹手中抽出作业本,正是姚景程留了呼机号的那本。又打开桌下的抽屉,那两张磁卡赫然就在最上层,触目可及。  爱娣讪讪地,小声说:“怎么我就没看见呢?”  庆娣默不作声,只是将桌上的课本笔记一本本归回书包里。爱娣扯扯嘴角坐下,单手扶颊端详她,见姐姐眼眉也不抬一下,不由气闷地跺脚:“你怎么脾气越来越怪了呢?有话就问,有脾气就发,冷处理我做什么?明知道我藏不住事!”  “你这么聪明还要问我生什么气?”抢白完妹妹,庆娣自觉语气太过尖刻,放缓了声调继续说:“姚景程让你转告我他的呼机号,你没和我说,这又乱翻我的东西。他留了号码给我怎么样?你不喜欢他我知道,可爱娣你也管太宽了吧?他是我同学,人也不是很坏,我们不论如何将来也是朋友,我该交什么样的朋友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不也是生气吗?考完试出来就见到他,上来就问我存什么心?为什么不把号码给你?”爱娣拨弄自己手指,嘴里振振有词:“上次我已经和他说了,我说‘我姐不喜欢你。’偏他还纠缠着不放,问我为什么?我能怎么样?直接就和他说我姐要考大学将来要出人头地的,和他一个混混有什么好混的,家里环境又不好书又读不进,能有什么出息?他当时就变了脸,说我瞧不起他,还说他也是能赚大钱的。哼,就他那点斤两?!拿了一个破呼机也在我面前炫耀,谁知道他是偷的还是抢的?还让我告诉你他的号码,我吃多了?”  “你和人说那些做什么?人家家里环境好不好关你什么事?”庆娣不自觉地抬高声音,“沈爱娣,你知不知道你越来越讨人厌?刻薄刁钻市侩,一副大妈嘴脸,半点家教也没有……”  “我们家有什么家教?”爱娣摹地立起,正想说话听得客厅里爸爸大声呼喝“耐球,吵吵吵吵个卵!”  小房间里顿时静肃下来,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依稀可辨。  爱娣嘴角扬起挂着一抹讥刺的笑,压低了嗓子说:“家教真好。你看不惯我我还看不惯你呢。”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网吧充值卡,半扬起小脸忍泪说:“吉他班我也不爱去了,又辛苦又没意思,每次看见姚景程就来气。我上网去!你呆家里演你讨人喜欢的闺女角色,想怎么演怎么演。”  庆娣满胸臆无奈与气郁,憋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眼见妹妹穿好了外衣准备走,不由迸一句:“你少和怀源哥认识的那些人一起,都不是好人。”  爱娣整整领子,“我本来也不是好人。”说完便夺门而出。  第 9 章  渐夜。冷冽的风在街头呼啸,庆娣心底那种挫败感挥之不去。  长久以来,她虽然和妹妹偶有争执吵闹,可从不曾影响过她们之间的感情。她们既是姐妹,也是战友,互相给对方扶持、给对方慰藉。无数个日子里,被爸爸罚站被爸爸抽耳光时,她们两只汗津津的小手总会在袖底悄悄牵在一起。  可现在,五指紧扣的两只小手像是松开了两根手指头。庆娣有些恐慌,她怕妹妹与她渐行渐远,到最后终成陌路。  她打了个喷嚏,双手环起来将自己裹紧了些,继续颓丧地慢慢晃向大兴路。  作为新兴产业,闻山的网吧屈指可数,而舍得投钱的只有迅腾一家。适逢寒假伊始春节将至,网吧里人头攒动,空气混浊。庆娣沿过道一排排寻找妹妹的身影,转了两圈,仍然不获。  她出了网吧,站街角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去吉他班看看。  从乐器店旁边的冷巷穿进去,才走到后门的位置,便隐约听见二楼飘下的圆润的吉他乐音中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声。庆娣心思微动,本能地躲进铁质楼梯下的阴影里。  果然是妹妹。爱娣嗓子嘶哑,声音干涩,“我不管你和我姐说了什么,她现在是不待见我到底了,今天又为了你骂我。姚景程,你别太过分了!”  庆娣听见姚景程的名字,不由为之愕然。  楼梯上开口说话的正是姚景程,“我和你姐说了你什么?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小姨子我恨不得把你当菩萨拜。姑奶奶,你行行好饶了我。哭哭啼啼跑来,里面人都以为我怎么你了。”他声调急促,庆娣能想象他抓耳挠腮的样子。  楼梯上一阵沉默,接着爱娣的声音响起,尖利而不忿:“谁是你小姨子,我姐和你还没成呢!”  姚景程无奈地说:“好好,是我嘴巴坏,我又说错话。爱娣,你别老参合我和你姐中间行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姐行吗?你说我没资格找你姐,那我和你保证将来赚钱,赚很多钱再去找你姐行吗?”  “不行。”爱娣不假思索地答。  “你怎么这么胡搅蛮缠呢?”姚景程有些怒。  前一秒庆娣还有些气郁,这一刻忍笑忍得好辛苦。这两人都是胡搅蛮缠的,谁也不比谁清白,此时象极了小孩子闹脾气。她藏在楼梯下,知道自己该站出来,可隐隐感觉会破坏什么。  只听见爱娣又开始吸鼻子,哽咽着说:“我不和你计较,我大人大量,我只求我姐还能和以前一样的对我好。你算什么?你什么也不算!在我心里,我姐的分量比你重得多的多。你……姚景程,别指望我以后会对你好,我不会的。就算你老是帮我的忙我也不会的。”  妹妹对她的感情还是与以往一般无二。庆娣紧紧抿住嘴,有几分感动有几分欣慰。  姚景程似乎一脚踢上了栏杆,哐哐作响,“谁稀罕!”  爱娣止了抽泣,接着是蹬蹬下楼的声音。庆娣急忙往里移了一步贴墙而立。只听见姚景程跃下几级台阶追下来,象是扯住了爱娣。  二楼断续的吉他蜂鸣停止,四周一片寂静。  庆娣屏息,听妹妹压低了声音委委屈屈地说:“姚景程,你、我、我要是说过什么不好听的话……对不起。”  姚景程仿佛与庆娣一般惊愕,良久没有出声。  爱娣发急,“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  “我、我以后不会为你和我姐闹脾气了,你也别在我姐面前说我什么好吗?我今晚上难过死了。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啊?”顿了顿,爱娣语气里含着几许失望又说:“不想上课,我先回去了。”  下楼的跫音传来,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不闻。庆娣万般心情化作嘴角一丝温柔的笑,想离开去追妹妹,这才惊觉楼上尚有第四个人,只听得姚雁岚悄声询问:“景程,怎么不去送送人家?”  姚景程“哦”了一声,恍然悟过来,接着又是一阵蹬蹬的下楼声。  直到他出了冷巷,庆娣仍旧不敢放肆呼吸,楼上姚雁岚似乎并未离开。她不知为什么特别害怕这一刻被发现,甚至比刚才还要紧张。  二楼的塑胶帘子被掀起,然后又被重重放下,记忆里那个低沉温和的嗓子又复在梦里出现般。  “雁岚,景程走了?我们也快下课了。”姜尚尧说:“进来,外头冷。”  姚雁岚应了声,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慢说:“刚才那小姑娘,好像有点喜欢我们景程呢。可为什么每次看见我象很讨厌我似的?”  庆娣一直以为小爱对姜大哥如同她一般,怀着少女的憧憬和欣赏,可刚才偷听到的对话里分明对姚景程有些道不明的情绪。被姚雁岚一语点破,她几乎惊呼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都是一群小孩子,毛还没长齐,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姜尚尧的话里带着笑意。  “说得像小老头,不就比我大四岁吗?照你这样说,我也还是小孩子。”  姚雁岚像是给了他一拳,姜尚尧低声连连呼痛,笑说:“是谁等你成年等到现在?”  塑胶帘子再度被掀起,掩住他们的尾音。庆娣松口气,缓缓放下手,咧嘴对着清冽的空气自嘲一笑。  原来他也会说俏皮话,也会逗弄人,原来私下里他们两人的相处如斯亲密。而她,竟然会象老鼠一样蹲在墙根壁角覬觑不属于她的甜蜜,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幸。庆娣不知道应该嘲弄这一切,抑或为自己那些不可捉摸的小心思心酸,只得再次无声地干笑两下,对自己的荒唐摇头。  不疾不徐地由大兴路步行回到小区楼下,她停住脚,仰望窗口的那盏昏黄,大概爱娣先她一步回家。聪明十足却又生涩稚嫩的妹妹,怀着一颗懵懵懂懂女儿心的妹妹,庆娣想及爱娣和姚景程之间的纠缠,不由莞尔,上楼时脚步顿时轻快了些。  既然三年多前的那次萍水相逢对姜大哥无任何影响,那么她也把它当做是惨绿青春里的一场绮梦好了。  第 10 章  积沙河是黄河的一条支流。无数年黄河水滚滚而来,奔至闻山前水势减缓,由上流带来的大量泥沙淤积成一片浅滩。  闻山市近郊的此处小镇,自久远时便叫做积沙围。  一九九九年的春节对姜尚尧来说和往年并无不同,年初五他必定要来积沙围的这座小院走一遭拜个年。只是今年他恭谨的表情中多了些真诚的笑意,因为服役两年的黑子终于请了十天长假回家了。  德叔捧着茶壶坐在厅中一张老旧的黄花梨太师椅上,斜斜倚着扶手,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对兄弟与众不同的招呼与寒暄。一拳一肘间黑子兴起,头往门口一摆,问姜尚尧:“怎么样,出去搞一盘?”说着便要脱上衣。  “算了,天寒地冻的。”姜尚尧后退一步,单手扬起做个投降的姿势。“我多久没练过了?比不得你部队出来的,一身腱子肉。”自己兄弟面前,无所谓示弱与否。  黑子挑挑眉毛,跃跃欲试地还想着拿姜尚尧练练两年来学到的手段,只听他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说:“黑子,这几天你干翻掉的人还少了?石头难得上家门一次,给我安静一会叙叙旧。”  姜尚尧久不闻自己小名,听德叔这一唤,似乎回到少年时暑假与黑子来积沙河炸鱼的记忆里去。心上一暖,想说话被黑子抢先一步:“行,晚点再和你比划。”  黑子握实拳头手臂扬起,他这两年间在部队里操练得更加壮硕,衣料下肌肉虬结。姜尚尧不受他恐吓,捏住拳头与黑子的在半空碰了一记,两人相视而笑。  “石头现在不逢年节就不来见你叔。说起来,不是你回家,今年还不知道他会不会上门。”德叔话是对黑子说的,脸却朝着姜尚尧的方向。话里带着打趣的意味,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一双眸子精光湛湛盯住姜尚尧,似乎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姜尚尧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德叔对他前几次呼之不来暗藏三分恼怒。他敛了笑,在德叔旁坐下来,恭敬说:“德叔,段上倒班不稳定您知道,家里又是一堆女人没个顶梁柱。我要是礼数上缺失了什么,德叔您体谅。”  德叔大拇指缓缓摩挲掌中的茶壶盖,保养得极好的面庞上因笑容绽开几缕细纹,边点头边说:“你这孩子心气高,打小我就知道。”  姜尚尧无奈,说:“我能有什么心气?德叔不瞒您说,我这辈子也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说着冲黑子笑笑:“这小子比我出息,部队里再混个几年,比我有前途。”  “黑子?”德叔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黑子对自己叔叔的藐视也不以为意,拿手肘顶顶姜尚尧后腰,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昨天去你家找你你不在,雁子招呼的我。她可是从你房里出来的,怎么,已经那个了?”  饶是姜尚尧自认老成,对上黑子促狭的眼光也不由得耳根发热。“你小子……想到哪去了。”  “两年不见,雁子可不一样啊,大姑娘了。抓紧点。”黑子嘿嘿笑,又说:“我怕我拐了你出来一天,她别等会又哭哭啼啼追上门问我要人。”  说笑时,就有人在门口咳了一声,跟随德叔多年的大徒弟光耀上前说:“德叔,安排好了。在山口会和,对方说马上出发。”  姜尚尧心中微微一动。昨天连续加班几天回家后,他才得知黑子早三天前已经到家,电话里约好了今天去闻山打猎。现在这一说,他才明白不仅只是他和黑子的叙旧,原来德叔也要去,而且德叔似乎还有“公务”在身。  “德叔,那我就不打扰了,我……”  话没说完就被黑子挤兑:“我说你现在怎么生分起来了。我叔忙他的,我们管自己玩。”  德叔边穿大衣边回头朝他们一笑。  “以前不都这样。”黑子不由分说将搭在沙发靠背上的羽绒服递给姜尚尧:“雁子那里我早打过招呼了,她男人我借一天还不成?”  闻山市因闻山而得名。山不高,但有黄河水千年滋养,山里物产丰富。春夏猎禽秋冬狩兽,是剽悍的闻山古辈的逸趣或添补家用的渠道。不过这几年因为枪支管制,有资格端着猎枪进山的人没几个。  没到山口姜尚尧已经发现薄薄一层积雪的路上有几道乌黑的车辙,待走近了果然已有两部越野车没熄火停在山路一侧。  看见他们两部车行至眼前,对方仍不见有人下车,一直在和姜尚尧闲聊着军旅生活的黑子有些不乐意,拖长了声音喊了声“叔——”  德叔脸上波澜不兴,微微昂着脖子说了句:“于胖子这几年做矿做得风生水起,也学着会端架子了。”  其他人听得德叔话里隐隐有些不满,一时间没人搭腔,只有黑子打破沉默发狠说:“就算他能把济西的矿都挖穿到美国去,那也要看咱家给不给他运。”这一说,前座两个兄弟顿时乐不可支,连姜尚尧也附和一笑。  德叔这些年停了一些小打小闹的生意,只专注于运输一项,倒也赚得盆满钵满。闻山的运输业早些年有些百花齐放的势头,后来被德叔明里暗里的手段整合到只有寥寥四五家。可这两年德叔突然停了手,似乎有点放任自流的意味。黑子和德叔一干手下本期待的一家独大通吃四方的想象扑了个空,或暗地里摩拳擦掌,或腹诽德叔是不是年纪大了,没有了当年的火性,但畏于德叔积威多年,没人敢撩起这个话题。就连黑子偶尔提起,便会被德叔拿眼神扫过,轻飘飘说一句“黄毛小子,看不清楚形式。”  这次也是一样。  德叔扫了黑子一眼,黑子立刻噤声。  双方僵持不过一分钟,对方车门打开,率先跳下一个胖子。  这边黑子和姜尚尧也相继下了车,让了德叔下来。  那胖子数九寒天里连大衣也没穿,脑门铮亮、圆头大肚的倒象是庙里的菩萨,笑起来五官挤成一团。  德叔和他握手寒暄,又指了指黑子介绍了一番,双方人马这才从后座拿齐了东西往山上而去。  闻山地势不高,只占个广字,连绵数十里都是国家林场,山里物产丰富。雪豹早已绝迹于闻山,可还有白麂子偶尔得一见,至于其他的孢子黄猄野兔老山鹰,数不胜数。  一行十多人拎着双筒猎枪和散弹枪踏着及脚踝的雪往林子里面走,姜尚尧看德叔和那个胖佛爷缓缓行走在队伍中间,不时脑袋凑一起低声说些什么,心里大概明白德叔志不在打猎,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避人耳目,所以才会选择在这个时节进山。他身为局外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行对他来说不过是玩而已。于是姜尚尧故意落在队伍的最尾端,和黑子闲聊起这两年跟车时的见闻趣事。  山里天寞地寂,偶有山鹰长长的鸣啼划过空旷廖远的天际。  挂在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在他们走过时落下肩头,德叔和于胖子的谈兴很浓,只是间中放了几发,等徒弟们去拾捡猎物时两人又收了枪继续话题。  到了午后,德叔看看猎物颇丰,满脸笑容说:“下山,到林场吃饭。”又拍拍于胖子后背,两人亲热如多年兄弟,“我徒弟的亲戚在林场干活,叫他们拾掇拾掇,焖上一锅香的,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落在后面的黑子嘿嘿一笑,低声说:“这事成了。”  姜尚尧平静而沉默。  只听身边的黑子边走边咬牙:“你说我叔当初干嘛踢我进部队?我跟着他又不是没活路。”  姜尚尧想了想,“德叔不一直说你太粗了吗?磨磨你、磨精细点。”  黑子早知是这个答案,他不过是抱怨一下而已。走了两步自言自语:“你说将来这两年闻山腥风血雨的,我错过了不是太憋屈了?”  姜尚尧一怔,打趣说:“你武侠小说看多了。还以为跟德叔那辈一样?拿把三棱刮刀碓掉两个就能扬名立万?”  黑子不满地说:“别以为就你和我叔是靠脑子吃饭。我啥不懂?这年头还能看拳头是谁家硬?那是傻逼!靠的是啥你知道不?钱!前天两个兄弟就打个架,花了这么多才保出来,论人头,五千一个!”他做个手势,说着吐了一口吐沫到旁边顶着满冠积雪的荆棘丛里,骂说:“娘的,打架都打不起了。”  姜尚尧微愕,五千是他一年半工资!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俊不禁,“知道就好。德叔是望你走条好路。”  黑子想是走热了,解了外衣前襟迎风而立,敞了好一会汗才压低了声音对姜尚尧说:“我叔说了,不把聂家老大老二搞死,他退休也不安乐。”  第 11 章  曾有“矿、赌场、聂家……”等字眼被风送入耳中,再对应黑子惊爆的□,姜尚尧大晓得是怎么回事。他在闻山黑白之界游走了十年,虽然自工作后听从老娘的教诲逐步把自己抽离出来,可对以前的传闻还是记忆深刻。  十多年前闻山的地下势力就分为了两派,德叔代表着铁路大院,而聂家是机床厂子弟的中坚。当年的一场大械斗,聂家老大手中一把铁锹象拍西瓜一般拍烂了几个脑袋,多亏有兄弟顶罪才摆脱了吃枪子的命运,不过最终还是被送进了监狱大门。  那一役,机床厂一派元气大伤,只剩聂家老二苦苦支撑。聂老二不同他哥的莽撞,很有些毒辣手段,所以不多久聂家借机床厂地块拆迁的机会就此咸鱼翻生,聂家老二自然成为了新一代的人物。  而那次械斗中德叔老婆难产,赶去医院已经迟了一步,一尸两命。就此逃离了牢狱之灾的德叔是聂家兄弟恨之入骨的对象,而聂家兄弟又是德叔迁怒的目标。  聂老大劳改期间也是个不安分的货色,别人坐监是安守本分努力减刑,偏偏他是越坐越长。但亏得有弟弟在外打点,聂老大终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而那一天来时,德叔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这是个问题。  姜尚尧脑子里盘旋着这些事,不觉间已经进了人民文化宫,侧面残旧的小楼是市图书馆,到了楼下他一边锁自行车一边暗自好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关他什么事呢?他该操心的是去哪儿搞点钱,给领导送份重礼,早些把新房子定下来。筑巢引凤是男人的本分,他不稀罕什么凤,他有雁子。  想到家里那个因感冒发烧鼻涕嗒嗒眼红红的小可怜儿,他嘴角带着笑意,上楼的脚步轻快。  天太冷,没开几叶窗子,一股陈年的霉味弥漫在空气里。阴沉沉的日头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光线黯淡。守在门口大书桌后的阿姨垂着眼皮,象是在打瞌睡,双手却翻飞不停地织着毛衣。  他找好书才想起借书证忘带了,不甘心地掏了左边裤袋又去掏右边的。  后面有细碎的声音响起,几不可闻:“姜……姜大哥?”  他回头,一排书架的阴影里站着个人,高挑瘦削的个子,看不清面庞。  似乎看见了他的疑惑表情,那人从阴影里踏前一步。满脸的迟疑和忐忑,象只才出窝的小兔子,只要一有异常的动静瞬即会缩回去一般。  姜尚尧不由微笑,“沈庆娣?”  对方明显舒了口气,嘴角立刻弯起来不知为什么随后又紧紧抿住。  “新年好。”他先说。  她缓步走上来,也回了一句:“新年好。”把怀里的一捧书置于桌面,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问:“你也来借书?”  姜尚尧点点头,伸手进大衣内侧口袋边找借书证边问:“寒假没去哪儿玩?这么多书能看完吗?”  “还好,我看的快,特别是看小说。”瞥见他面前的书她眼里都是惊诧:“你还炒股?”  “呵呵,就是学学。”  说完静默下来,桌子后的阿姨早停下手中的毛线针,懒洋洋地问:“借书呢?证。”  看他没动静,沈庆娣先拿了书证出来递给阿姨,又回头望向一排排书架间的甬道,以为他在等姚雁岚。于是问:“还没找齐吗?景程姐姐没和你一起?”  “她感冒在家呢,吵着无聊说想看书我才出来的。”姜尚尧有些尴尬,“出来的时候想着别的事,把借书证落下了。”  庆娣哦了一声,眼睛扫过那本《趋势技术分析》,底下那本是什么看不清,应该是帮雁岚借的。  “用我的证吧,一个证能借五本呢。”她冲口而出。  正在抄录的阿姨停下笔,抬眼望住他们。  见姜尚尧有几分犹豫,沈庆娣一阵心乱,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多事呢?神思恍惚中又见他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她忽地松懈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在等他说个“好”字。  “好,那麻烦你了。”他抽出底下那本递给阿姨,说:“就帮雁岚借一本好了,不然回去埋怨我。”话是如此,他笑得明朗自在,似乎想到什么。  他想到的庆娣也能猜着,不外是情投意合中的撒娇作嗔。庆娣扯扯嘴角附和地笑了笑,说:“不麻烦,和雁岚说放完假回学校给我就行,我一起来还。”  出到楼下,天色灰暗暗的,她站在楼梯口细细地呼吸,担心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他开锁推车的身影。隔壁桌球室咚一下响起的撞球声,象是击中了她乳侧心房上的痣。带着闷痛惊醒过来,庆娣暗呼一口气,心里问自己:你究竟在做什么?  那人也在问她:“回家?要不要我送你?”他侧身推着自行车站在面前。  半是心花怒放的惊喜,半是心慌难耐不知所措,她一时愣怔。“我家住那边。”她指指方向,“好像不顺路。”  “那送你去车站,看样子又要下雪了。”他望望天。  两人隔着一辆自行车往车站去,庆娣把围巾拉高掩住自己弯成弧形的嘴巴,又怕眼里泄露了欣喜,只得一路低着头走着。虽然不说话,可她分明感觉到似乎有些什么从心里流淌入空气,神秘且无法解释,招引她注目于他的脚步,跟随他向前。  “寒假景程没约你出去玩?”  “没……”她把脸上的围巾往下拉拉,解释说:“是约了我没出去。”  他唔了一声没有继续,庆娣咬咬下唇继续说:“只是普通同学,出去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他诧异地望她一眼,突然笑起来:“那是我和他姐姐误会了。我们还以为……你知道的。”  姜尚尧语焉不详,庆娣却明白他的意思。说了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也停了口。  一路走到车站,他突然打破沉默,“以前你不是这样。”  她惊愕地抬起头,又被他的话震慑,庆娣有些口吃:“以……以前?”  姜尚尧也愕然,“你不会忘了吧?广场那次——”  她很久才合上嘴巴,讷讷说:“我以为不记得的是你,没听你提起过。”  “第一次是没想起来,总觉得眼熟。后来在火车站遇见那次才记起来。”他眺望公车来的方向,眼神像穿透遥远的记忆,“以前你胆子很大,不认识也能唧唧呱呱和我聊一个多小时,三更半夜的也不怕我是坏人。现在……沉稳了很多。”  他目光投向她,有些好奇有些调侃,庆娣一时无地自容,涨红了脸辩解:“我哪里有?那时候我……而且你不是坏人,我知道。”她不知道的是该如何解释形容当初的感受,那时候积攒了太多受挫的情绪太多情知渺茫的梦想,正因为他是陌生人,又耽迷于他眼中的鼓励,所以才会一倾而泄。  “我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说了太多具体什么我都忘了。”她磕磕巴巴地说,脸上仍有未褪尽的尴尬。  那晚月朗星稀,银白月光下她紧紧捏着拳头,语声激昂,说到脑中种种故事时眼中光彩熠熠,平凡的面孔在那瞬间似乎焕发出一种夺人的力量。他记得她说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去实现梦想,她要当作家她要当编剧她要把心里所有的故事写出来给人看。当初同样年轻稚嫩的他恍惚意识到那应该是梦想的力量。  庆娣审视自己脚尖良久,抬起头来,迟疑问:“你现在还唱歌吗?”说着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句。  姜尚尧呆怔,没料到几年前的那首曲子她竟然还记得,而她低低的声音另有一种婉转柔美的味道。他想了想,除了吉他课之外他上一次唱歌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没有了。”他苦笑,“上班赚钱养家,压力大。”说着冲前方扬了扬下巴,问她:“22路?来了。”  她无声叹息,也看见不远处老公汽上红色的字体,只得在口袋里摸出零钱。  “那次我走的急,忘了说,你唱歌真好听。真的。”她踏上公汽台阶时又忽地转头过来告诉他。那晚他唱的是她不熟悉的音符,但歌声辽远苍凉,犹如天籁般纯净。他说那是蒙古民谣,他说他有一半的蒙古血统,他说他唱的是他从未去过的故乡。  姜尚尧平静的脸庞缓缓绽开笑容。  “我走了,谢谢你送我。”她边上车边对他招手。  透过雾水浸润的车窗看去,他离开的背影越发模糊。沈庆娣吸吸鼻子,匆匆由后门下车。差些忘了,她的自行车还孤零零地停在图书馆车棚里。  第 12 章  “摆在你面前的是道难题,伊丽莎白……要是你不嫁给科林斯先生,你妈就不要再见你;要是你嫁给他的话,我就不要再见你了。”  市图书馆几年也不添一次新货,以至于姚雁岚很多书几乎能背诵出其中的段落。可尽管如此,每回看到班纳特先生一板正经地说出以上的对话,她还是会忍不住噗嗤而笑。  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问她一句“笑什么”的,然后她会讲段子和他分享一下。  只是今天坐在床脚的姜尚尧分外沉默。  她放下书,欠过半个身子侧着脑袋望向他。  同样是双眼皮,却不同于她的,细而狭长,微皱着眉头思索问题时眼神专注且深邃。雁岚暗自猜想十年后他更成熟时的样子,窃喜之下脸上热了几分。  他转头来对上她的眼睛,眼里的凝重消失了,代之以满满的笑意,伸手过来扭她的脸蛋。  雁岚往后躲着,不满地哼哼:“欺负病人。”  姜尚尧得逞之后也不乘胜追击,手收回来放在自己腿侧轻轻打着拍子,然后像是自问自答般说:“我多久没唱过歌了?像是很久了。”  “谁说的?上次去吉他班找你还听你唱过。不过我不喜欢那歌。”她耸耸鼻子,表示对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很不感冒。  “那大小姐你随便点,点喜欢的,小的我去拿吉他。今天我来兴致了。”  说完就听见客厅开门的声音,姜尚尧本已经站起身了,这下更是快步往卧室门边走,边走边回头冲雁岚挤个苦瓜脸,雁岚则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端着碗站在姚家门厅里的果然是他妈,见了他就换了只手来拧他耳朵。姜尚尧不敢躲,人高马大的怕他妈够不着掂起脚辛苦,只得侧弯了半边身子,“妈你轻点,轻点……几点了你还过来?”  “你还知道问几点了?”他妈发狠地拧,“和你说了多少回?感情好也要注意分寸,你姨上夜班呢,你们两个躲屋里这么久,传出去雁岚个姑娘家怎么做人?”  姜尚尧连说了几句“知道了,是我不对。”他妈这才放开手,嘴上仍在教训:“年轻火气旺容易犯错,妈看着你们是为你们好。”说着抬起手上的碗给他看,“你姥姥煮的红糖姜汤,喝完发一场汗,睡一觉,明天就好了。明天雁岚好了随你们两个怎么玩。”  “我明天跟车。”  他妈气急,把他往门外推:“那还有后天大后天,日子长着呢。给我回去睡觉。”  姜尚尧无奈,只得怏怏看他妈进了雁岚房间,并把他关在门外。  姜凤英是整个铁路大院公认的泼辣人。也亏得她的脾性,当初插队内蒙的时候才能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活下来。说起当年往事,姜尚尧姥姥总是一把眼泪。那时见闺女同去的人都陆续回了城,唯独失去闺女消息的姥姥还以为闺女已经没了。谁知大半年后,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姜凤英出现在家门口,怀里花布包袱裹着个大胖小子。  也多亏他妈彪悍的性格,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下来,连姜尚尧舅妈也不敢说个不字。而整个铁路大院更是知道姜凤英的不好惹,谁家敢骂姜尚尧一句杂种,他妈能叉腰站对方楼下扯高了嗓门骂几个小时。从小到大姜尚尧吃了不少白眼却没受过太多的罪,挨他妈的打倒是不少,那也只是因为小时候不太懂事,总是问爸爸,问到他妈抓狂找烧火棍。  屋里他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时有雁岚小声的回应,姜尚尧不由无奈摇头。在他妈眼里,多数时候雁岚象亲生闺女多些,而他则是必须严加防范的馋肉的狼。  才关了姚家的门,就听见自己家电话响。姜尚尧怕吵着姥姥,连忙急步进去,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都九点多快十点了。  “哥!”  “几点了,还不回来?”  他话音刚断,那边姚景程就着急地先问起来:“哥,你身上有多少钱?我兄弟出了点事,现在在医院搁着呢。呼了谢小龙,没回我。这里又等着救急,愁死我了,哥……”  “你兄弟?谁?黄毛?小板儿?出什么事?你们又跟谁磕上了?”  “哥你能不能先别问了?”景程慌慌张张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继续:“就是打了一架,人给折了两个,现在都在医院呢。”  姜尚尧只关心一件事,“你没伤到哪?”  “我还好。”景程说完报了医院名。  “等我。”  据景程说,他们是在网吧玩,黄毛见一台机子面前没人就坐下了。哪知没一会功夫有人过来说是他的,之前有事出去了。本来错在己方,但黄毛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货,言语之下就发生了些推攘,对方见他们人多势众骂咧了几句就此作罢。谁知人离开后喊了几个兄弟在网吧附近伏着呢,就等他们哥几个出来。景程这边人是多点,可没加提防,结果可想而知。  说这话时姚景程一边抚着肿了的下眼角一边呲牙吸冷风一边心神不定地望着急症室,姜尚尧一边掏钱一边打量他一边寻思事情真相。  “对方是谁家的看见了吗?”  “马回回家的。”姚景程知道他哥对闻山道上的浑水万分了解,小细节上他是半点不敢打马虎眼。“哥你这事别管了,不行你先回去?”  姜尚尧回望长长的走廊,“黄毛打架不要命,我倒是怕你没说真话。对方比你们吃亏的话,说不准找医院来。”  姚景程继续呲牙,“谢小龙去喊……”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他连忙闭上嘴往急诊室里走,“我去看看黄毛。”  他不知是不是腰上受了伤,走路姿势怪异。姜尚尧凝神细看,随即从后一把扯住他后背。大力之下姚景程停了脚,一个站不稳,旋了半个圈转向姜尚尧。面面相对,姚景程有些怯了。  “哥。”  姜尚尧也不搭理他,就势掀起他上衣。果然毛衣扎裤子里,腰侧一把长匕首一半插在裤腰里一半露在外。看刀鞘的花纹正是去年姚景程从他那里拿去的那把。  他二话不说,抽出那把匕首插自己后腰上,整好外套,只是拿眼睛望住姚景程。  “哥……”姚景程吞吞口水。  “从小到大,说谎总是眼角斜着看右边想到哪编到哪。”姜尚尧冲急诊室扬扬下巴,先一步走进去。“把钱给了他们,你跟我回家。”  正说着,背后噼噼啪啪一阵纷杂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喊医生的女声。姜尚尧扯住姚景程后退一步,让出半边走道。只见两个女的半搀半拖着一个人往急诊室冲,其中一个年老的还不停哭喊着“医生救人啊,我孩子快没命了。”三人转眼从面前过去,只留下走廊里一道迤逦的血渍。  姜尚尧心想这大过年的医院可真热闹,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又有一人推开他冲进去,用土话遥遥喊着:“庆娣你看好你妈和老二,我去挂号。”  姚景程听见庆娣名字,“啊”了一声冲进急诊室。姜尚尧心里一动,也随后跟了过去。  “沈庆娣!”  半躬着身子紧按住妹妹额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正是沈庆娣。她只回身望了姚景程一眼,惊怔之余冲姚景程胡乱点了点头又继续和护士说话。  “这是什么事?”姚景程抓抓头发,走过去问:“爱娣你又抢谁男朋友了?”  沈爱娣半昏半醒间从姐姐肩膀头辨清了姚景程的脸,才露出惊喜的笑瞬间因为那后半句话垮下嘴角,护士正帮她洗着伤口,她一时间忍耐不住,眼泪唰唰地滑下来,掺着脸上残余的血渍,看起来极是可怜。  一路过来,妹妹没喊过痛没流过泪,这一下庆娣心也跟着疼了几分,转头和姚景程说:“你少说两句行吗?”话没说完,便看见姚景程背后的姜尚尧。他表情平静如旧,可眼里的关切分明。这丢人的当口遇上他,沈庆娣连声音也不由抖起来。  这边厢早有一人扑过来,一把抱住姚景程后背:“拖这么久,姚……”  那人瞅见姜尚尧木无表情的脸,声量立时放弱,堆起笑喊了声“姜哥。”  闻山出来混的人知道铁路大院有个人姓姜,这个人是黑子的铁杆兄弟,而黑子是德叔的亲侄儿。但是见过姜尚尧的人没几个,只限于德叔的徒弟们和姚景程的玩伴而已。  姜尚尧微微阖了下首,那人见他没因为姚景程受伤的事发作,当下定了不少,一瘸一拐地扯着姚景程回到原来座位。  姚景程初见庆娣的惊诧过去,这才又想起腰上被抽走的那把刀,心神不宁地问:“黄毛呢?”  小板指指天花板,“楼上。等着交钱拍片呢。”  旁边的剩儿不耐地走到窗口,瞅瞅外面的动静,骂了句什么。  这几人不论从外表还是气场一眼能看出不是好东西,因此急诊室里很诡异的一半挤满了大人孩子,一半孤零零地坐着他们几个。连小护士也不时往这边望几眼,眼神不屑而疑惧。  姜尚尧慢慢踱步到姚景程面前,“你把钱给他们,跟我回去。”  “哥——”姚景程移开目光,刚好望向猫腰蹲下在妹妹脚边的沈庆娣,“我等沈庆娣那边料理好了再走。”  “给我滚回去!”姜尚尧不由吼了一声,感觉到周遭人循声投来的视线,这才放低音量说:“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先回去。你、小板、还有你。”说着目光随着点名扫过三个人。  “这个时候走不够义气,老小陪着黄毛在楼上拍片呢。”  “你不要命了?马回回你也好惹?说话功夫喊了人堵到医院来怎么办?”  小板小声嘀咕:“他们不敢。”对上姜尚尧目光立刻住嘴低了头。  姜尚尧沉默数秒冷笑,“我倒不知道你们这么本事了,连马回回都怕了你们?”开回民饭店的马回回可是闻山有名的宰牛人,一把剔骨刀使得出神入化,剥一整张牛皮下来不沾半丝筋肉。  姚景程扯扯小板,示意他别说了。站起来把钱递回给姜尚尧:“那哥,我们先回了。黄毛你认识?羊白头那个。”  姜尚尧面色稍稍和缓,点点头:“你姐睡了,回去小声点。”目送姚景程背影,他下意识地摸摸后背坚硬的那块。  这小子大了,快管不住了。  第 13 章  姚景程走前来和爱娣打招呼时,那丫头昏昏沉沉挤了个笑,目送他们一行三人的背影消失后,眼泪才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庆娣妈妈心疼地搂着爱娣,先哭出声。自己的掌心被妹妹的指甲抓得生疼,庆娣知道傲气倔强的爱娣又在故作坚强,她唯有哄她,低声抚慰道:“景程说过两天来家看你。”  她一心二用,既担心妹妹,又挂念随姚景程一起出去的那个人。趁着和舅舅一起去交钱,视线在走廊梭巡,没看见那人踪影,不免失望,失望过后又是释然:丢人的事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  小爱血是止住了,可还要拍片检查。上了二楼,庆娣意外发现姜尚尧竟然还在。医院惨白的灯光斜斜地投下来,地板上他人影颀长。送妹妹进了X光室,她不知是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还是该过去问候一下。犹豫间,姜尚尧已经缓缓走来她身旁。  “又见了。”  她干笑,“是啊,下午才说完再见。”指指X光室,“你朋友在里面?”  他边坐下边摇头,“景程朋友。小孩打架打过火了。”  见她只是表示了解地点头没再说话,他问:“爱娣是……?”  “撞到电视机柜,撞了头。没什么大事。”她抢着说,只是交错的两手绞得紧紧的,泄露了内心的不安和尴尬。  舅舅过年来闻山,说上次舅妈问妈妈借钱盖房子的事他不知情,坚持要还钱给妈妈。妈妈推拒的时候刚好赶着爸爸回家,吓得钞票散了一地。晚上爸爸追问妈妈钱是哪儿来的,是不是经常偷他的钱给舅舅。两人争执起来,当时庆娣在洗澡,赶不及出来,爱娣上去拦阻被爸爸一脚踹开。就这样撞上了电视柜。  住在她家的舅舅跳起来要揍混账妹夫,爸爸大怒之下吼说叫他们全部滚。那阵阵咆哮此刻仍在庆娣耳边嗡嗡萦绕不休,震得她耳膜隐隐作痛。她抬手捂住脸狠搓了几下,心想滚就滚,天大地大难不成还活不下去了?  再仰起脸时撞上他眼中的关切,庆娣象小爱一般,也有种万分委屈的时刻见着想见的人欲哭欲发泄的冲动。可猛吸了下鼻子,究竟是忍住了。  他沉默地把目光从她捏住的拳头上发白的关节处收回来,“没事就好。让爱娣先在家养着,吉他班过完年开课也暂时别去了,不会的到时候我给她补。”  她勉强一笑,“谢谢了。”  姜尚尧交齐了一应费用仍未离开医院并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够义气。他看多了闻山地面的人物听过太多传闻,这些混混们几乎都是出身于平常家庭,不乏贫苦人家,可他们好勇斗狠恃强凌弱并以此为乐以此为荣,浑忘记自己出身于哪里来自于同样的家庭。对于这些人,他吝于付出自己的同情心。  黄毛出来时姜尚尧一眼就看见他颈间一圈深紫红的印,心想这么细的脖子没被当场扭断也算是个奇迹。  黄毛皮肤枯白干涩,头发像打谷场里的干稻草,形容猥琐。白化病的他从小受得歧视多了,眯着眼看人的眼神格外阴郁。姜尚尧知道这小子除了景程之外看谁都是一副死了老娘的面孔,所以黄毛此时话也不说、人也不喊,只拿一双狼崽子般的眼睛盯着打了石膏的手臂,他毫不介怀。  倒是老小过意不去,说:“姜哥,大半夜的要你跑过来。”  姜尚尧拦住他,“别说这个,我可没本事帮你们什么忙,就这一次而已。医药费也不是个小数,以后遇事悠着点,别泼了命的打架斗气,不值。”停顿了数秒,等黄毛投向他的目光收回去之后他才接着问:“还跟谢小龙他哥混呢?”  之前匆忙没来得及和姚景程对口供,旁边的黄毛又是一副爹死娘不管的样子,老小不确定姜尚尧是不是准备问他们老大要回垫付的医药费,迟迟疑疑说:“早没跟了,去年下半年河西丧狗哥开了个场子,我们跟着讨口饭吃。还是小龙他哥介绍的。”  所谓场子,无非是赌场浴室练歌房。黄毛这些混混的工作好听点叫保安,实际上就是打手。  姜尚尧顿时就明白了。  这时已经走到医院门口,他正打算说两句就分道扬镳,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一辆小面包转眼已经来到身后,想是之前就伏在人行道上医院围墙根许久了。  他心下一凛,手随心动探向后腰。只见车门打开,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上来。”车里的人喊。  身边两人紧张的姿势即刻松懈下来,车里的应该是他们同伴,人影憧憧,不下五个。姜尚尧心想丢了这几个小家伙在医院作饵,其他人悄无声息地守在门口围捕和放风,进可攻退可散,这一招也够狠的。  老小说了声“姜哥我们先回了”,黄毛更是连招呼也没打径直上了车。车门一开一阖不过眨眼功夫,就是这一眨眼间,医院昏黄的路灯下,姜尚尧还是看见了一张脸似曾相识。  直到那辆车一溜烟驶出视线之外,他仍未能在记忆里搜寻到那张脸的主人,只得忽略掉心底莫名而起的那抹紧张不安。  与此同时,景程在小客厅里数着挂钟的秒针等了许久,如坐针毡。明白他哥有话要问,可他万没想到的是姜尚尧回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赚了多少?”  惊慌失措之下,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几次拿到的票子,一时算不过来。只听他哥又问:“呼机也是丧狗给的?”  老大的名字都被叫出来了,姚景程心想完了。哭丧着脸问:“哥你都知道了?”  姜尚尧脱下的大衣还没挂好,用手挽着站门厅里也不知道想了一会什么,然后说:“出来。”  姚景程再次心想完了。  “别吵着杨阿姨和你姐。”随着他出门,姜尚尧边说话边小心阖上大门。  第三个完了还没晃过脑海,姚景程就觉得被什么东西兜头蒙住了,想躲开,头上那东西大力一扯,他整个人被扯了过去,跟着肚子被狠撞了几下,力道之大他招架不及险些呕出胆水来。意识到是膝盖,他慌忙吸了口气顶住,那口气还没来得及理顺,背上又被硬物接连磕在脊骨上,他痛得半边身子脱力,胡乱抓住了手边的走廊栏杆,象只蜷缩的虾米一样跪倒在地。  姚景程不敢出声求饶,见他哥停了手,这才掀开蒙住大半个身子的东西,果然是他哥之前拎在手上的大衣。他收回一只跪地的腿老实坐好,见姜尚尧眼眉也没抬一下,正拿着那把套了鞘的匕首往后腰放,不由冷汗直冒,如果不是他哥下手减了力道,刀把又避开他脊柱中央三分,他以后就只能坐轮椅数着少了的那几根脊椎骨玩了。  “衣服。”他哥冲他扬扬眉,姚景程连忙把手上抱着的大衣递过去。  姜尚尧穿好了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两条长腿。“我都忘了上回揍你是几年前了。”  姚景程想了想,也记不起来,七八年是有了的。妈妈糯性子,只会絮絮叨叨说半天也说不到正点上,姐姐又随妈,从小到大唯一管教过他的就是身旁这位。偏偏这位学了自己妈的教育方式,二话不说先抽一顿,打服了再慢慢细谈,所以姜尚尧喊他出来门口楼梯的时候,他就明白这回免不了一顿拳头。  姚景程知道他不应该和黄毛小板走太近,不应该跟丧狗混,可他同时又认为不应该做的事如果必须要做,那也不算太错。  楼道的窗户没关严实,漏风,他吸吸鼻子,今晚吃的拳头不少,感觉全身快散了。  “那些事哥没参与过,可听的不少看的不少。一拨拨人出来,一浪浪淘过去,跟在河里淘沙筛金似的,淘掉多少人?德叔那一辈,残废的、劳改的、死在街上连家里人都不愿去收尸的,还剩下几个?就连德叔——”姜尚尧谨慎地收了口,踌躇着,还是低声把下半句说完:“也不知道有几个晚上能踏踏实实睡一觉。”  “我没想过出去混。”姚景程闷声反驳。  见他不继续,姜尚尧平静的目光凝视他半晌,问:“那你脑子在想什么?好玩?”  姚景程想我只要钱。  “现在更是比不得当年,以前德叔那一辈还讲个江湖道义。现在出来混的,几张票子就能把媳妇兄弟卖了。你觉得你能好好混下去?”  姚景程听出话里的那丝轻蔑,不由倔强地咬紧牙迎视他哥。  姜尚尧岿然不动,“不是?”  “我只想赚钱。”姚景程移开脸,这句话说完,沉滞压抑的气氛里他盯着楼道口的眼神逐渐涣散,“都知道我爸在哪,都瞒着我们,都以为我们家的人好欺负。他过年还知道寄钱给小叔就不知道打个电话给我们?我小叔假惺惺拎几条香肠上来,我妈还忙前忙后地招呼,背地里被人笑话过多少回了?当我们家都是女的除了哭只会哭、当我不是男人是不是?”  姚景程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心里翻滚的浓郁恨意,以至于五官都有些变形。“就想让他们看看,没他我们一样过得好好的。等我姐大学毕业了,我再多赚点钱,让我妈住大房子,班也别上了,找几个人天天陪她坐家里打麻将!让以前笑话过我们家的再去笑去!”  沉默在空气里延展,姜尚尧第一次发现身边这个看着大的小子竟然还有这么重的心事,一时不知如何开解。  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丧狗是河西的?以前没听过。”看晚上的形势是连马回回都怕了他的,姜尚尧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闻山地面冒出个这样的人物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今晚——是去收账。丧狗在东门口弄了个馆子,那位置好,有个大地下室开赌局。马回回的舅子去过两回,来了劲这段时间见天往那跑。今晚丧狗哥说看马回回的面子这账年前拖到年后,可不能再拖了,我们几个就去了马回回舅子家。在他家话说到一半,刚巧他们的人来找他,就这样撞上了。平常真没什么事,丧狗又不是傻子,没钱的人他哪会随便赊账啊。一般吓唬两句谁不是爽快掏钱?这次遇见钉子了。再说,这笔数收不到的话丧狗也不可能不出面找马回回的是不是?那就轮不到我们管了。”  姜尚尧沉吟,“轮到你们管的时候就该出命了。”  “哥!”姚景程气馁,他哥怎么就不明白呢?  青春期的叛逆是秋风里的火种,禁不起半点撩拨。姜尚尧站起来,面庞惯常的平和与波澜不兴,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喙的坚决,“你给我把他们的联系都断了,好好上你的学去。过两年毕业了,脑子会想事了,爱走哪条道随你。”  “哥!”姚景程跳起来。  “就这么说了,呼机你自己明天还给人。还有,那把匕首是我爸的遗物,上回你说好看拿去玩就算了,以后别再和我提这事。”  “我说,哥,我还打算给我姐攒大学学费的!”情急之下,姚景程只想出这一个理由。  姜尚尧开门的手停滞了数秒,“你姐有我。”  第 14 章  “暗恋是乳侧腋下一粒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她隐秘的所在。”  庆娣咬住笔头想了想,在中间添了一句:“她与心房毗邻而居。”  写完,看着暗恋两个字,她有些失笑。  那晚妈妈坚持回家,舅舅无奈,在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回了冶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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