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春的化雪天。那水想必是方化的雪水。透湿的衣裳裹在身上。不过喝口茶的时间。便逼得我打出一个又响亮又刁钻的喷嚏。捧着茶碗坐在一把乌木椅上的女子。确然也便只喝了一口茶水。便将手中物搁下了。只漫不经心地凉凉看着我。她两旁各排了两个侍女。头上都梳的是南瓜模样的发髻。在我将将拜入师门的那日。便得了大师兄一个嘱咐。叫我千万不能招惹梳着南瓜发髻的女子。即便是对方无牙在先。身为昆仑虚的弟子。也须得礼让三分。因这些梳着南瓜发髻的。又常常来昆仑虚游逛的。十有□皆是瑶光上神的仙婢。这位瑶光上神是个闲时温婉战时刚猛的女神。一直思慕着我们的师父墨渊上神。近些年单相思得特别厉害。便干脆将仙邸搬来了临近昆仑虚的山头。隔个几日就着婢女来昆仑虚挑衅滋事。想将墨渊激得同她战一场。看看她的本事。便好折服于她的石榴裙下。与她永为仙侣。她这个算盘打得很不错。但墨渊却仿佛并不大当一回事。只嘱咐了门下弟子来者是客。能担待便多担待些。面前这几个侍女的南瓜发髻提点了我。令我弹指一挥间便看透他们的身份。坐在乌木椅子上喝茶的这个。保不住正是单相思墨渊的瑶光上神。她趁着我醉酒将我绑来这里。大约是想一尝夙愿。激得墨渊同她打一场。好在这一场打斗里与墨渊惺惺相惜。继而暗生情愫。继而你猜我我猜你。继而真相大白郎有情妾有意。继而琴瑟和谐双宿双飞。却连累我成这一颗垫背的石头子。我觉得无辜得很。委屈得很。右旁的一个侍女很有派头地咳了一咳。领受了她主子的一个眼神。立时调整出训人的姿态来。中气十足喝一声道:“昆仑虚是四海八荒一等一的清洁神圣地。你这一身媚气的公狐狸。却是怎么混进去勾引墨渊上神的?”我懵了一懵。升调啊了一声。她瞪我一眼续道:“你瞧你的眼长得。眉长得。嘴巴长得。烟火气重得。自收了你做徒弟。墨渊上神便镇日里悉心呵护。”瑶光上神脸色有些不善。那侍女立时改口道:“便有些荒废仙道。我家上神念着同是仙僚一场。不忍生见着墨渊上神误入歧途。不得不施以援手。”缓了一缓又道:“虽则你犯下如此大错。我家上神却自来慈悲。你便随着我家上神做一个座前童子。悉心修行。也消一消你的顽兴尘心。还不快快跪谢我家上神的恩情。”我呆呆将他们望着。完全不能明白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想了半天。却觉着自己自来昆仑虚。除了背地里暗暗偷了壶酒以外。一直活得中规又中矩。若还要寻我犯了什么错。便只有开初走了关系才拜得这个师门。我理直气壮得很。分外热血道:“我没对师父怎么。师父待我好些是因为得了故人嘱咐。怜悯我身世凄惨。你把我抓来这里。还泼我的水。师父一根指头都比你好百倍千倍。我才不当你座前的童子。”瑶光上神猛拍了一回桌子。气得哆嗦道:“如此冥顽不灵。将他拉去水牢先关三日。”如今想来。那时瑶光正被妒火烧红了眼。虽是个误会。我一个小孩子却年轻气盛地忒不会说话。生生将一个尚且可以扭转的误会打上一个死结。后来两日吃的苦头。也着实活该。瑶光上神府上的水牢。比一般的水牢得趣许多。起初只是齐腰深的水。将一个活人投下去。那水便慢慢由腰而上。渐至没顶。虽则没顶。却也淹不死人。只叫你时时领受窒息的痛苦。若一直这么窒息。兴许窒着窒着也就习惯了。但窒个半时辰。水却又慢慢退去。叫你喘一口气。再从头来。我因游手好闲了很多年。使出吃奶的气力来。也全敌不过一位上神。反抗不能。只有挨宰的份。墨渊找来时。我已被折腾得生生去了半条命。即便去了半条命。到底是生机蓬勃的少年人。迷糊里也还记得墨渊沉着脸一掌震开牢门上的玄铁锁链。火光四溅中将我从水里捞出来。外袍一裹抱在怀里。冷嗖嗖与脸色苍白的瑶光道:“二月十七。苍梧之巅。这笔帐我们好好清算。”瑶光凄然道:“我的确想与你较量一场。却不是这样的情景。也不是……”我尚且没将她那句话听完整。便被墨渊抱着大步离开了。门口碰着大师兄。要伸手来接我。师父没给。就这么一同走了。那时。我第一次觉得。墨渊即使没长一张阔口。说话的声儿也洪亮沉稳。即便手臂并不如石柱粗壮。也很强健有力。墨渊并不是个小白脸。方回到昆仑虚。我便睡死过去。醒来听大师兄说。墨渊已前去苍梧之巅同瑶光上神决斗。因这情景千万年难得一见。从二师兄到十六师兄。便都悄悄跟着看热闹去了。大师兄甚遗憾看着我:“你说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就钦点了我来照看你?”不能去看墨渊和瑶光的这场打斗。我也很遗憾。但为了使大师兄觉得不那么遗憾。只好承情地嘿嘿傻笑两声。大师兄是个关不住话的。听他絮叨了几日。我才晓得瑶光虏我这个事。其实虏得很严密。我那夜到了灭灯时刻也未归房。众师兄们十分着急。上上下下找遍了也找不到人。便怀疑我招惹了瑶光上神座下的仙婢。被缠住了。虽然做出了这个推测。却也没什么真凭实据。众师兄都很忧虑。不得已。才去惊动了师父。正欲安歇的师父听了这个事。只披起一件外袍。便领着大师兄杀去瑶光上神府邸。瑶光上神本抵死不认。师父亮出轩辕剑。也没顾什么礼仪。一路闯进去。才寻到的我。大师兄啧啧感叹:“若不是师父的这个魄力。十七你大约便没命重见生天了。”继而笑道:“你一回昆仑虚便甚没用得晕过去了。睡梦里还直抱着师父的手嚷难受。怎么也扒拉不下来。师父听得不是滋味。只好边拍你的背边安慰‘不怕了。不怕了。有师父护着你’。呵呵。你那副模样。真跟个小娃娃没区别。”我脸红了一红。他又疑惑道:“话说你到底怎么得罪了瑶光上神。她戾气虽重些。以往也并不见这样心狠手辣的。”我一番调养。将这事前后思量一遍。心里已有一个本子。本想告诉他。因那位上神此次喝了些莫名的飞醋。但又觉得背地说他人是非的行径不大好。便讷讷地随便应付了两句。我此番梦到墨渊。便正是梦到这一桩事。梦中的场景。至此都与现实毫无二致。原本苍梧之战后。那日下午墨渊便回了昆仑虚。瑶光输得很惨烈。这一战后。彻底对墨渊死了心。府邸都迁得远远的。但在我的这个梦里。二月十七苍梧之战后。墨渊却再没回来。□日抓着大师兄问。师父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大师兄皆答的是。快了。快了。即便在梦中。我总算将这问题问出来了。这个问题。却也问得忒迟了些。但我信任大师兄。他说的快了。快了。我便觉得真的快了。快了。我在梦里也等了七万年。即便等了七万年。在那个梦里。我却一直傻乎乎地信任着大师兄。信任着快了。快了。那份天真而坦荡的心境。与现下委实没法比。这位帅哥就是师父大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正文 第十五章章节字数:9001 更新时间:09-01-19 14:33第十五章(1)梦里一番沧海桑田。恍惚睁眼一看。日影西斜。却不过三四个时辰。这一场梦下来。仿佛多捡了七八万年的活头。平白令人又苍老些。夜华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怅然望了会儿头顶的帐子。着力避着胸口处的重伤。小心从床上翻下来。这一翻一落的姿态虽潇洒不足。但四脚着地时丝毫未牵着伤处。忒实用。忒稳便。炎华洞中迷雾缭绕。墨渊的身影沉在这一派浓雾里若隐若现。我捏个诀化出人形来。朝他所在处一步一步挪过去。果然是□多了心。迷谷将墨渊伺弄得甚妥帖。连散在枕上的一头长发也一缕缕仔细打理过了。便是我这等独到细致的眼光。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是清寒了些。我怔怔地在他身边坐了会儿。那一双逾七万年也未曾睁开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那紧抿的嘴唇。可笑七万年前初见他时我年幼无知。竟能将这样一副英挺容颜看做一张小白脸。可即便是那等倾国倾城的容颜。却在一瞬间。将一个沉静的面容定格成了永远。七万年未曾见过他的笑模样。回望处。只记得昆仑虚的后山。他站在桃花林里。夭夭桃花漫天。洞里静得很。坐久了便也有些冷。我将他双手抱在怀中捂了会儿。打了个哆嗦。又出洞去采了些应时的野花。变个瓶子出来。盛上溪水养着。摆在他的身边。如此。这洞里便终于也有一丝活气了。又枯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栀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积下的细柳条将它们串起来。做成一副花帘挂在炎华洞口。彼时一洞冷香。墨渊躺着也更舒适些。于是便渐渐高兴起来。眼见着天色幽暗。我跪下来拜了两拜。又从头到尾将整个炎华洞细细打量一番。匆匆下山。天上正捧出一轮圆月。半山的老树影影绰绰。我埋头行了一半的路。猛然省起下山也无甚紧要事。便将脚步放慢了。此前我因一直昏着。便不太晓得是哪个帮我包扎的伤口。想来也不过夜华、迷谷、毕方三个。不管是他们三个里头的哪一个。终介怀我是个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身。却也只是将我满身的血迹擦了擦。并没扔进木桶里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且在炎华洞里里外外忙一阵。如今闲下来。山风一拂。便觉身上腻得很。枫夷山半山有一个小湖泊。虽然同灵宝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寻常沐个浴倒也绰绰有余。这个念头一起。我默默回忆了会儿去那小湖泊的路径。在心中想踏实了。兴冲冲调转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脱下外袍。将伤处用仙气护着。一头扎进水里。这湖里的水因是积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过来也是拨凉拨凉。我冷得牙齿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浇些水将身上打湿。待适应了。再渐渐沉下去。沉到胸口时。打湿的衬裙紧贴在身上。不大舒爽。青碧的湖水间染出一两丝别样的殷红。映着衬裙倒出的白色影子。红红绿绿的。倒很得几分趣致。我寻思着这个当口怕也没什么人会来湖边溜达。便犹豫着是不是将衬裙也除了。将除未除之际。耳边却猛闻一声怒喝:“白浅。”连名带姓喝得我一个哆嗦。这声音熟悉得很。被他连名带姓地唤。却还是头一遭。我哆嗦一回又惊讶一回。原本借着巧力稳稳当当站在湖里。一个不小心便岔了心神没控制住力道。身子一歪。差点直楞楞整个儿扑进水中。受一回没顶之灾。终归我没受成那没顶之灾。全仰仗夜华在那声怒喝之后。赶忙掠过大半湖面到得湖中心来。将我紧紧抱住了。虽则扰我心神的那声怒喝也是他喝的。他本就生得高大。双手一锁。十分容易就将我压进怀中。我胸口处原本就是重伤。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着。痛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因他未用仙气护体。连累一身衣衫里外湿透。滴水的长发就贴在我耳根上。我同他实在贴得近。整个人被他锁着。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只紧贴着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声。令我听得十分真切。我只来得及将自己未除衬裙这英明的作为佩服一番。身子一松。唇便被封住。我一惊。没留神松开齿关。正方便他将舌头送进来。我大睁眼将他望着。因贴得太近。只见着他眼眸里一派汹涌翻腾的黑色。虽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态。他却仍没忘了嘴上的功夫。或咬或吮。十分猛烈用力。我双唇连着舌头都麻痹得厉害。隐约觉得口里溢出几丝血腥味来。喉咙处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泪意。恍惚觉得这滋味似曾相识。牵连得心底里一阵一阵恍惚。他轻轻咬了咬我下唇。模糊道:“浅浅。闭上眼。”这模糊的一声却瞬时砸上天灵盖。砸得我灵台一片清明。我一把将他推开。水上不比平地。确然不是我这等走兽处得惯的。加之身上的七分伤并心中的三分乱。将将离开夜华的扶持便又有些东倒西歪。他便又将我抱住。此番却晓得避开胸口的伤处了。我尚未来得及说两句面子话。他已将头深深埋进我肩窝处。声音低沉喑哑:“我以为。你要投湖。”我一愣。不晓得该答什么话。却也觉得他这推测可笑。便当真笑了两声。道:“我不过来洗个澡。”他将我又搂紧一些。嘴唇紧贴着我脖颈处。气息沉重。缓缓道:“我再也不能让你……”一句话却没个头也没个尾。我心中略有异样。觉得再这么静下去怕有些不妙。叫了两声夜华。他没应声。虽有些尴尬。也只能再接再厉。尽量将那话题带得安全些。道:“你不是在书房里阅公文么。怎么跑到这处来了?”脖颈处那气息终于渐渐稳下来。他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迷谷送饭给你。发现你不在。便来禀了我。我就随便出来找找。”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该吃饭了。那我们回去罢。”他没言语。只在水中将我松松搂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过来人的经验。陷进情爱里的人向来有些神神叨叨。我便也不好惊动他。只任他搂着。半盏茶过后。却打出一个喷嚏来。这雪中送炭的一个喷嚏正提醒了夜华见今我还伤着。不宜在冷水里泡得太久。他便赶忙将我半搂半抱地带上岸。又用术法把两身湿透的衣裳弄干。捡来外袍帮我披了。一同下山。在湖水中夜华的那一个吻。叫我有些懵懂。犹自记得身体深处像有些东西突然涌上来了。那东西激烈翻滚。却无形无影。抓也抓不住。只一瞬。就过了。便也不太继续深思。只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回气。夜华在前。我在后。一路上只听得山风飒飒。偶尔夹带几声虫鸣。我因走神得厉害。并未察觉夜华顿住了脚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身上。他只往左移出一步来。容我探个头出去。我皱了皱鼻子。顺他的意。探头往前一看。枫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见着折颜懒洋洋的笑脸。他手里一把破折扇。六月的天。却并不摊开扇面。只紧紧合着。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翘着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半眯着眼。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见着我。略将眼皮一抬:“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张脸怎的红成这样?!”我作不动声色状。待寻个因由将这话推回去。却正碰着夜华轻咳一声。折颜一双眼珠子将我两个从上到下扫一遍。轻敲着折扇了然道:“今夜月凉如水。阶柳庭花的。正适宜幽会么。”我呵呵干笑了两声。眼风里无可奈何扫了夜华一眼。他勾起一侧唇角来。几绺润湿的黑发后面。一双眼睛闪了闪。第十五章(2)折颜挑着这个时辰同四哥赶回青丘来。自然并不只为了同我谈今夜的天色。说是毕方半下午给报的信。信中描述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他们以为这样的事真是千载难逢。想来看看我半死不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巴巴地跑来了。我咬着牙齿往外蹦字道:“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时候。确然有些失礼。没等着你老人家过来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对不住得很。这回虽伤得重些。却并不至于半死不活。倒又要叫你老人家失望了。”折颜漫不经心笑一阵。将手上的折扇递给我。呵呵道:“既惹得你动了怒。不损些宝贝怕也平不了这么大一滩怒气。罢了。这柄扇子还是请西海大皇子画的扇面。便宜你了。”我喜滋滋接过。面上还是哼了一声。回狐狸洞时。折颜同四哥走在最前头。我同夜华垫后。夜华压低了声音若有所思:“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语间被逗得生气。折颜上神很有本事。”我捂着嘴打了个呵欠:“这同本事不本事却没什么干系。他年纪大我许多。同他生生气也没怎的。若是小辈的神仙们言谈上得罪我一两句。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我总不见得还要同他们计较。”夜华默了一默。道:“我却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计较些。”我张嘴正要打第二个呵欠。生生哽住了。迷谷端端站在狐狸洞跟前等候。戌时已过。本是万家灭灯的时刻。却连累他一直挂心。我微有汗颜。尚未走近。他已三两步迎了上来。拜在我跟前。脸色青黑道:“鬼族那位离镜鬼君呈了名帖。想见姑姑。已在谷口等了半日了。”夜华脚步一顿。皱眉道:“他还想做什么?”折颜拉住方要进洞的四哥的后领。哈哈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运气真不错。正赶上一场热闹。”我脚不停歇往洞里迈。淡淡吩咐迷谷:“把他给老娘撵出去。”迷谷颤了一颤。道:“姑姑。他只在谷口等着。尚未进谷。”我了然点头:“哦。那便由着他罢。”折颜一腔瞧热闹的沸腾热血被我生生浇灭。灭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挣扎:“什么恩怨情仇都要有个了结。似你这般拖着只是徒增烦恼。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夜就去将他了结了罢?”夜华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抚额沉思了会儿。慎重道:“我同他确然再没什么可了结的了。该了结的已经了结完了。”折颜眼中尚且健在的一□火光。唰。熄得很是功德圆满。狐狸洞因不常有客。常用的客房便有且仅有一间。如今。这有且仅有一间的客房正被夜华占着。大哥二哥旧时住的厢房又日久蒙尘。折颜便喜滋滋赖了四哥与他同住。总算弥补了未瞧着热闹的遗憾。虽着了迷谷回屋安歇。他却强打精神要等外出寻我的毕方。我陪他守了会儿。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呵欠。便被夜华架着送回去睡了。迷谷甚贤惠。早早便预备了大锅热水。令我睡前尚能洗一个热水澡。我满意得很。第二日大早。夜华便来敲我的门。催我一同去天宫。我因头天下午睡得太过。到晚上虽呵欠连连。真正躺到床上。却睡得并不安稳。恍一听到夜华的脚步声。便清醒了。他已收拾得妥帖。我在房中左右转一圈。只随手拿了两件衣裳。顺便捎带上昨日新得的扇子。我长到这么大。四海八荒逛遍了。却从未到过九重天上。此番借着夜华的面子得了这个机缘。能痛快游一游九重天。令我沉寂的心微感兴奋。因青丘之国进出便只一条道。不管是腾云还是走路。正东那扇半月形的谷口都是必经之途。加之夜华每日清晨都有个散步的习惯。我便迁就他。没即刻招来祥云。乃是两条腿走到的谷口。这谷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交界处。一半腾腾瑞气。一半浊浊红尘。两相砥砺得久了。便终年一派朦胧。雾色森森。在森森的雾色中。我瞧见一个挺直的身影。银紫的长袍。姿容艳丽。眉目间千山万水。正是离镜。他见着我。一愣。缓缓道:“阿音。我以为。你永不会见我了。”我也一愣。确然没料到他居然还守在这儿。当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昆仑虚的山脚下守我。全因那时他不过一介闲散皇子。即便成日留在大紫明宫。也只是拈花惹草斗鸡走狗罢了。今时却不同往日。身为一族之君。我着实没料想他还能逍遥至此。夜华面无表情立在一旁。撇了我一眼。淡然道:“折颜上神说得不错。该了结的还须得及早了结才是。只你一方以为了结了并不算了结。须知这样的事。必得两处齐齐地一刀断了。才算干净。”我讶然一笑道:“这可委实是门大学问了。你倒很有经验么。”他怔了一怔。脸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谷口立着几张石凳。我矮身坐下。夜华知情知趣。道了一声:“我到前边等你。”便没影了。离镜两步过来。勉强笑道:“看到你这样。我便放心些。”顿了顿又道:“身上的伤势。已经没大碍了吧?”我拢了拢袖子。淡淡道:“劳鬼君挂心。老身身子骨向来强健。些许小伤罢了。并不妨事。”他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话毕。从袖袋中取出一物来。径直放到我的面前。抬眼觑了觑。那一汪莹莹的碧色。正是当年我求之不得的玉魂。折扇在掌中嗒地一敲。我抬头道:“鬼君这是做甚?”他涩然一笑:“阿音。当年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你将这玉魂拿去。置于墨渊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头血了。”我甚惊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仰头看了他半日。终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身心领了。但师父的仙体自五百多年前便不用老身再用生血将养。这枚圣物。鬼君还是带回鬼族好生供着罢。”五百多年前。将擎苍锁进东皇钟后。连累我睡了两百多年。这两百多年便不能为墨渊施血。待醒过来时。第一件事便是急着去看墨渊的仙体。手脚发凉地生怕他出什么岔子。阴差阳错却发现没了我的血。墨渊的仙体竟仍养得很好。折颜啧啧道:“怕墨渊是要醒了。”我且惊且喜地小心揣着这个念想。折颜却全是胡说。至今墨渊仍未醒来。离镜那托着玉魂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许久。默默收回去时。脸上一派颓然之色。只沙哑道:“阿音。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么?”四下全是雾色。衬得他那嗓音也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切。其实。略略回想一番。记忆深处也还能寻出当初那个少年离镜来。虽因着他老子的缘故。眉目生得浓丽女气了些。做派却很风流潇洒。面上也总是明朗红润。全见不出什么闺阁里才有的伤春悲秋。懊丧颓然。时间这个东西。果然十分地磨人。第十五章(3)这一番惆怅感喟下来。初初见着他的不快倒也淡得多了。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尘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正如同那前世之事。心中四平八稳。再生不出一丝波澜。更遑论“回去”二字。我暗自望了回蒙蒙的天。无可奈何道:“鬼君不过一些心结未解而已。老身早说了。鬼君这样的性子。一生只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占有了。便绝不会再珍惜了。鬼君现下一心扑在老身身上。不过是因老身被鬼君弃了后。没找个好地方一头撞死。反而还活得好好的。便叫鬼君觉得老身从未将鬼君放在心上了。觉得从未得到过老身狐狸皮底下的这颗狐狸心了。如此才有这一番纠缠……”他一双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红。衬得容色越发艳丽。并不答话。只深深将我盯着。我稳了稳心神。将折扇摊开来。抚着扇面上的桃花。抚了一会儿。终柔声道:“像今日我们这样坐着平和说话。以后再不会有了。有一些事情。我便还是说清楚罢。七万年前。我因你而初尝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花丛老手。自然冷淡被动些。可心中对你的情意却是满满当当的。阿娘总担心我那般不像样的性子。不够惹人怜爱。不凭借白家的声威便嫁不出去。你并不晓得我的身世。甚至不晓得我原是个女儿身。却能真心地来喜欢我。还日复一日送上许多情诗来。甚而散了满殿的姬妾。我心中很欢喜。也很感激。我们白狐一族虽是走兽。却比不得一般走兽博爱多情。对认定的配偶从来都一心一意。那时候。我已确然将你看做了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若没有玄女这桩事。待学成之时拜出师门。我自然是要嫁给你的。你也知道。彼时我们两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一处以来。□日都在想着将来如何说服阿爹阿娘。能同意我们的婚事。因怕忘了。每想到一条好理由。便喜滋滋记在绢帛上。真是傻得很。”离镜嘴唇颤了几颤。我继续抚着扇面。淡淡道:“玄女能帮你的。我白浅袭青丘神女之位。便不能帮你么。可你却在我对你情浓正炽之时。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撞破你同玄女那桩事。心中痛不能抑。只叹我当初糊涂。对玄女掏小跷。到头来却让她挖了墙角。我不过要扇她一扇。你却那般护着。可知我心中多么难受。你那句‘先时是我荒唐’。真正叫我心灰意冷。你只道我放手放得潇洒。却不知这潇洒背后多少心酸苦楚。离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疼痛堂而皇之挂在脸上的。即便没挂在脸上。那痛却是一分也不少的。我总以为自己能做你的妻子。却不想到头来全是一个笑话。那些时日常做的一个噩梦便是你搂着玄女。将我一把推下昆仑虚去。噩梦连连之时。却只闻得你四匹麒麟兽将玄女娶进了大紫明宫。连贺了九日。说来可笑。嘴巴上虽说得潇洒。事已至此我却仍对你存着不该有的念想。此后鬼族之乱。玄女被擎苍抽了一顿抬上昆仑虚。我竟暗暗有些欢喜。私下里一得空闲。便止不住为你找些借口。让自己相信你并不是真心爱玄女。否则不会任玄女活活受那样的苦。心中竟渐渐快慰起来。此后才晓得那原来是你门使的一个苦肉记。离镜。你不会想知道那时我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后来师父仙逝。我强撑着一颗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宫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气。也不能明白那□让我多么失望。你说嫉妒师父。才不愿予我玉魂。可离镜。你伤我这样深。委实比不上师父对我的万分之一。当我在炎华洞中失血过多。伤重难治。命悬一线之时。眼前涌的竟不是你的脸。我便晓得。这场情伤终于到头了。彼时。我才算得了解脱。”离镜紧闭了一双眼。半晌才睁开来。眸色通红。哽咽道:“阿音。别说了。”我勉强将扇子收起来。怅然道:“离镜。你确是我白浅这十四万年来唯一倾心爱过的男子。可沧海桑田。我们回不去了。”他身子一颤。终于留下两行泪来。半晌。涩然道:“我明白得太迟。而你终究不会在原地等我了。”我点了点头。于鬼族再没什么牵挂。临走时叹了句:“日后即是路人。不用再见了。”遂告辞离去。拨开雾色。夜华正候在前方不远处。道:“明明是那么甜蜜的话。由你说出来。偏就那么令人心伤。”我勉强回他一笑。到得南天门。并不见守门的天将。只几头老虎挨着打盹。黄黑皮毛油光水滑的。一看就是修为不凡的灵物。我敲着扇子调笑道:“便是我那青丘的入口。好歹还有个迷谷坐阵。你们这三十六天大罗天界。却只让几头老虎守门么?”夜华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开坛讲道。想他们是去赴老君的法会了。”转而又淡笑与我道:“听说在凡界帮元贞渡劫时。浅浅你常同元贞论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这么多年讲遍天上无敌手。在高处不胜寒这个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单。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辩上一辩。”我吞了口口水。干干一笑:“好说。好说。”南天门外白云茫茫。一派素色。过了南天门。却全然的另一番景象。黄金为地。玉石为阶。翠竹修篁。瑞气千条。比之四海水晶宫的金光闪闪。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上来之前。为防万一。我忒英明地缚了白绫。不然这双眼睛保不准就废了。偶有几只仙鹤清啸一声。扑棱着翅膀从头上飞过。我慨然一叹。握住夜华一双手真诚道:“你们家真有钱。”夜华脸色白了青了一会儿。道:“天上并不是所有宫室都这样的。”我们一路徐徐而行。细细赏来。九重天上这一派富贵荣华同青丘的阡陌农舍十分不同。倒也别有一番趣味。难得的是偶尔碰见的几个宫娥都谨慎有礼。模样还生得不错。见着我这一番白绫缚面的怪模样。也并不一惊一诧。皆是并着夜华一道恭顺问安。令我十分欣慰。听说夜华三万岁上开府建牙时。天君赐建的一进府邸唤的是洗梧宫。名字酸且飘逸。如今我站在这洗梧宫跟前。却略感诧异。我诚然从未上过九重天。却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洗梧宫从前并不是见今这番昏暗模样。虽不至于黄金造的墙垣暖玉做的瓦。却到底要明亮些。生气些。我正自□。已被夜华牵了往后门走。他对着后门那道墙垣颇认真地左右比量了一会儿。指着一处道:“跳吧。”我茫然道:“什么?”他皱了皱眉。一把抱过我。沿着方才指的那处墙头。一个纵身便跳进院子。一纵一跳之间。我心中滋味难辨。原来这九重天上。进屋都不兴走大门。而全是跳墙的么?夜华捋了捋袖子。见着我的神色。尴尬一笑道:“若走正门定要将大大小小一院子全惊动了。呼呼喝喝的甚讨人厌。不如跳墙来得方便。”我脑中却忽地灵光一闪。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今日我们走得早。算算竟还没到伽昀小仙官送文书来的时辰。你该不会是没提醒伽昀今日不必将文书送去青丘。劳他白跑了一趟吧。倘若从正门进。惊动了伽昀小仙官。确是有些麻烦。呵呵。话说回来。昨夜我们回洞时已经很有些晚了。积了几日的文书。你阅得怎样了?”他僵了僵。脸面微红了一红。拢着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我一直担忧夜华有些少年老成。不过五万岁的年纪。恍惚一见竟比东华那等板正的神仙还要严肃沉稳。今日却能流露出这么一番少年人才有的神色来。我摇了摇扇子。觉得很愉悦。夜华住的是紫宸殿。紧邻着团子的庆云殿。我不过在这九重天上将养三两日。既然来时便是悄悄地来。没打出上神的名号。自然不能让夜华大张旗鼓特特为我劈出一处寝殿来。正预备谦逊地同他提一提。这两日只在团子的庆云殿里凑合凑合便罢了。他却已将我带到了一进专门的院落。抬头看。院门高挂的一副牌匾上。镂了四个篆体。一揽芳华。夜华眼中几番明灭。道:“这是你的院子。”我摇着扇子沉吟了一会儿。觉得天上的排场果然与地上的分外不同。想当初我下界帮元贞渡劫。因是长住。才勉强得了个院落。此番只是在天上住个两三日。却也能分个院落。一个仙帝一个人皇。同是王家。气度却真真云泥之别。我感叹一番。伸手推开院门。吱呀一声。朱红大门敞开处。一院的桃树。一院的桃花。从外边朝里望。满眼尽染花色。我怔了怔。讷讷道:“原来你是诓我上来帮天后守蟠桃园。”夜华神色僵了僵。抽着嘴角道:“蟠桃园不知多大。你以为才这一院子。这里的桃花是我两百多年前自己种的。养到今年。才开的第一树花。”我心中突地一跳。却不知这一跳为的哪般原由。缓步踱进院中。用扇子信手挑起一枝桃树丫。这一枝桃花。开得十分清丽淡雅。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正文 第十六章章节字数:8072 更新时间:09-01-21 10:22第十六章(1)正要将扇子收回来。却闻得背后百转千回一声“娘……娘?”我转过头来。夜华站在院内的一侧台阶上。眼睛隐在几绺黑发后。看不真切。他身后门槛处。站了个宫娥打扮的女子。左手拿着个精致的花瓶。右手紧紧扶住朱红的大门。脉脉盯着我。眼睛一眨。竟泛出两行清泪来。我手一抖。用扇子挑下的那枚花枝猛地弹起来。颤了几颤。窸窸窣窣。几乎碰掉半捧花瓣。身上勉不了也沾上几瓣。那女子已跌跌撞撞奔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双腿。潸然道:“娘娘。果真是你。奈奈等了你三百年。你终于回来了……”又边哭边笑对夜华道:“那结魄灯果然是圣物。做得娘娘一丝都没差的。”看她这一番形容。我便晓得又是一个将我认错的。腿不便挣出来。好在一双手还能将她拉一拉。她泪眼迷蒙抬头看我。虽则是一双泪眼。那眼泪背后却满满当当俱是满足欢喜。我抚了抚眼上的白绫。不忍道:“仙子认错人了。老身青丘白浅。并非仙子口中的娘娘。”自称奈奈的小仙娥傻了一傻。却仍抱住我两条腿。我无可奈何朝默在一旁的夜华递了个眼色。他走过来。一把扶起奈奈。却并不看她。只望着眼前的桃林。淡淡道:“这位是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要在这院中暂住几日。便由你服侍了。如今你须改一改口。不能叫娘娘。便唤她的尊号。称她上神罢。”紧抱住我双腿的奈奈茫然看了看他。又茫然看了看我。我朝她安抚一笑。她也没什么反应。只用袖子擦了满脸的泪水。点头称是。我不过带了两身衣裳上来。便也没什么好安顿打点。夜华差奈奈备好一应洗浴的袍具。嘱咐我先躺一躺。他去庆云殿将团子抱过来。夜华近来十分地善解人意。既看出来我带伤行路不易。一通折腾下来已没什么精神头了。又看出来我心中思念团子。让我有点感动。显见得团子也十分地思念我。尚在他父君的怀中。一见了我。便嗖地探出半个身子。甜甜的一声“娘亲”。叫得我受用无比。“啪”。奈奈正捧着插桃花的花瓶却掉地上了。我心中觉得这小仙娥怕是同团子的亲娘有些渊源。如今团子的亲娘已香消玉殒。再享不了麟儿绕膝之乐。却让我这个做后娘的白白捡了便宜。必是看得这小仙娥心中不忍。唔。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小仙娥。夜华说团子只是受了些惊。并不碍事。我左右端详一番。看他依然白白胖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与往常一般的天真。才真正放心。他显然是想往我身上蹭。却被他父君抱得十分牢靠。挣了半日也没挣开。便有些着恼。委屈地扁着嘴将我望着。我甚慈爱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娘亲身上不太好。你先容你父君抱一抱。”他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竟扭捏了一下。小声道:“阿离知道了。娘亲是又有了小宝宝对不对?”我楞楞地:“啊?”他害羞状绞着衣角道:“书上就这么写的。说有一位夫人怀了小宝宝。她们一家人就都不许她再去抱别人家的小孩来逗。怕动了。动了……”想了半日。小拳头一敲。斩钉截铁道:“对。胎气。”我心尖上一颤。乖乖。才不过蒜苗高的一个小娃娃。已懂得什么叫胎气!夜华轻笑了两声:“你是哪里看的这个书?”团子天真道:“是成玉借给我的。”我眼见着夜华额角的青筋抖了两抖。啧啧啧。这位从凡界飞升上天的成玉元君果然奇妙。竟十分擅长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尾巴上拔毛。我佩服他。一旁的奈奈疑惑道:“即便是上神有了身孕。小殿下你脸红个什么劲啊?”团子伸出两条胳膊来。奋力捧住我的脸吧唧亲了一口道:“本天孙高兴嘛。娘亲有了小宝宝。本天孙就再不是天上最小的一个了。”夜华想了片刻。轻飘飘与我道:“不然我们大婚后立刻便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