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怎么了吗?』 「你都没拍手。」 『抱歉、抱歉。』 「干嘛对我说抱歉。」她笑了。 『说的也是。』我也笑了。 「还在为我的裙子烦恼吗?」 『嗯。』我点点头,『我真的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真的……」她瞥见林依琦正看着她,便用手指着台上,改口说:「这首歌唱的真好听。」 『是吗?』我转头看着台上,『嗯,这个歌星确实很会唱歌。』 「她是演员。」 『喔,没错。』我立刻改口,『没想到她戏演的好,歌也唱的不错。』 「骗你的。」她说,「她是歌星。」 『这……』 「专心听歌吧。」她微微一笑。 晚会还没结束,但我们得赶在11点半之前送她们回宿舍。 原本是六个人一团,走着走着渐渐分成三个小组。 阿忠和林依琦走在最前面,小伟和李君慧在中间,我和杨玉萱最后。 一路上林依琦喋喋不休抱怨宿舍的门禁没有因为今晚要跨年而取消。 阿忠连声附和,语气和神情都很愤慨。 小伟和李君慧谈论刚刚某位女明星在这种天气穿短裙真是很够意思。 我和杨玉萱则只是走着,几乎不交谈。 「你真的不必介意那件裙子。」快到宿舍时,杨玉萱终于先开口,「那件裙子还在呀。你干嘛要赔?」 『可是破了洞就不能穿了,即使可以补,也会不好看吧。』 「换个角度想。如果裙子没破,就只是一件可以继续穿的裙子而已。 但现在却可以代表我第一次参加舞会时的美好回忆呀。」 『美好……吗?』 「嗯。」她点头,「毕竟不是每个女孩都有荣幸在舞会上被车撞倒。」 虽然她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但我的脸颊还是微微发烫。 『你膝盖的伤好了吗?』我问。 「早就好了。」她说,「可惜没留下疤痕。」 『可惜?』 「是呀。如果留下疤痕,疤痕便可以代表美好的回忆,我就不必留下裙子,那么你就得赔我一件裙子。既然没留下疤痕,我就只能留下裙子,于是你就不用赔我裙子了呀。」 我愈听愈奇,不禁停下脚步。 她见我没跟上,也停下脚步,回头说:「走吧。」 终于到了女生宿舍门口,离11点半还剩十分钟。 阿忠把握这最后十分钟跟林依琦说话,杨玉萱只好站在原地等着。 小伟和李君慧已先离开,而我则用脑子消化刚刚她所说的那一串话。 「你在想什么?」杨玉萱走进我。 『嗯……』我迟疑一会,『那个明星到底是 歌星还是演员?』 她笑了起来,笑声停止后,她向我招招手,说:「耳朵借一下。」 我走到她身旁,微低下身,将右耳靠近她脸庞。 「嘿,蔡修齐。接下来我所讲的话都是真心话,请你一定要仔细听。 咳、咳,开始了哦。请你不要介意那件裙子,也不要再为了撞倒我而愧疚。我从没有生气、讨厌、难过、不舍等负面情绪,相反的,我很开心。真的。我真的很开心。所以我很高兴认识你,很谢谢你带给我一个难忘的耶诞夜。请你要记得我,就像我会记得你一样。 谢谢。先祝你新年快乐。晚安。OVER。」 她说完后立刻转身,拉着林依琦走进宿舍。 林依琦似乎措手不及,急忙边走边跟阿忠挥手告别。 在这么冷的天,她口中呼出的热气,透过我的耳朵流经全身。 我心跳加速,耳根和脸颊同时发热,然后感到遍体酥麻。 在那瞬间,我又莫名其妙想起栀子花女孩。 这是我第二次因为杨玉萱而想起她。 原本我很纳闷,后来看到阿忠的神情,我便恍然大悟。 阿忠和林依琦应该正处于恋爱初期的暧昧状态,在这阶段中,对方任何细微的言语和动作,都容易让人有微妙或异样的感觉。 也就是说,我并不是因为杨玉萱而想起她, 而是因为跟杨玉萱在一起时的感觉而想起她。 跨年的瞬间,我待在寝室里,窗外的烟火声此起彼落,非常热闹。 栀子花女孩啊,我一定不会忘了你,我也很渴望再见到你;但我应该把你的一切收藏起,锁进记忆仓库中的某个柜子里。 就像旧的一年再怎么不舍,终究得离去,才能迎接新的一年。 期末考前一周的礼拜五晚上,是心理社本学期最后一次团体活动时间。 「学弟。」社长指着我,「今晚由你先讲吧。」 『我没什么好讲的。』我吃了一惊,『我19岁的人生像白开水一样,虽然平淡,但很健康。』 「即使是白开水,也有沸腾的时候。你就讲一些不寻常的经历吧。」 『一次我在福利社买了两个馒头,但店员不小心只算一个馒头的钱。 后来我到教室时发现了,又跑回福利社补了一个馒头的钱。』 「我说的是不寻常的经历。」社长说。 『这很不寻常啊。我竟然没装死,还很老实的去给钱。』 「谁要听这个!我要知道的是你跟女孩子的关系。」 『我跟女孩子的关系——尚未发生。』 「你到底要不要讲你以前跟女孩子之间所发生的事。」 『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我摇摇头。 「喂,学弟。你不讲我们怎么知道为什么你有憎恨异性的倾向?」 『我没有憎恨异性的倾向!』 「那为什么你在耶诞舞会中无缘无故扑倒你的舞伴?」 『社长你怎么知道?』我吓了一跳。 「你以为在舞会上扑倒女孩子是很常见的事吗?」 『应该很罕见吧。』 「所以这件事已经传开了。」社长说,「总之,就是因为你的潜意识里憎恨异性,才会扑倒她。」 『那只是意外而已。』我抗议,『跟潜意识无关。』 「人走在路上被车撞了,对人而言叫意外,但对车而言不是意外。」 社长指着我,「而你就是那辆撞人的车。」 这话竟然有点道理,我一时词穷,无法辩驳。 「我是社长,我很专业。」社长说,「你还是乖乖讲吧。」 「说说看嘛。」怡珊学姐说。 「对呀。」秀珊学姐附和,「我们都很想听。」 珊珊学姐刚到,没想到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凑热闹。 『珊珊学姐,我……』我开始结巴,『我真的……』 「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他应该有话可说只是不想讲。」怡珊学姐说。 「欲言又止、含混其词,他这不想讲的话应该很精彩。」秀珊学姐说。 「结论就是……」珊珊学姐异口同声:「我们一定要听!」 我想我能讲的,也是唯一可讲的,就是栀子花女孩。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等胸口平静后,将脑海的时钟向前快转,回到1991年四月份,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日子。 故事从我在公车上跳国标舞开始,从此她便帮我拿书包和袋子。 总是刚好站在她面前、问她是否混血儿时很糗、下车时间短两句交谈、被她说的下车小心制约、她上衣口袋的栀子花瓣、由栀子花联想到她、跟她讲冷笑话抒压、情人节的那张留言卡、升学压力下的简单问候…… 直到最后一次在公车上遇见她。 没想到过了半年多,脑海里关于她的记忆依然如此鲜明。 属于我和她的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我不需努力回想或是拼凑记忆,记忆自然会按照时间先后顺序规则排列。 我猜是因为跨年夜那晚,我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装箱并锁进仓库中时,就已经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完毕。 借由讲述的过程,我正好可以品尝跟她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而她的细微动作依旧历历在目,她的简单问候仍然使我觉得温暖。 「是栀子花哦。」她说。 我仿佛看见她总是放在上衣口袋的栀子花瓣,也仿佛闻到栀子花香。 甚至当我讲到的、她最后的离去时,我又有置身于太空中的错觉,坐直的身体像是快要失去重量,飘到无穷无尽的宇宙深处。 「为什么你没问她的名字?」企管二学姐问。 『没想过要问。』 「既然知道她念的高中,我帮你去找那所高中的毕业纪念册,你比对照片就可以知道她的名字了。」材料二学长很热心。 『即使知道了名字,好像也不能改变什么。』 「可以改变啊!」土木三学长很激动,「你只要再想办法知道她目前在哪里念书,也许就可以再续前缘了。」 『离开当初的时空背景,我和她的缘分,大概就已经告一段落了。』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也在本校呢。」建筑一的男同学说。 『啊?』我心头一惊,『我倒没想过会这么巧。』 「这很难说喔。」化工二学长说,「虽然她可能远在天边,但也可能近在眼前啊。」 『即使她凑巧也在本校,但上了大学后的我和她,应该各自会有新的美丽与哀愁。』我叹口气。 「可是……」 「够了,离题了。」社长打断企管二学姐的话,「我们现在是要分析学弟憎恨异性的原因,而不是帮他找到那个女孩。」 「学弟不会憎恨异性。」企管二学姐说,「他憎恨的是命运的捉弄。」 「不。他憎恨的应该是联考制度吧。」统计三学姐说。 「公车座位太少也应该憎恨一下。」电机一的男同学说。 「要憎恨司机。如果他等学弟告白后再开车就好了。」中文二学姐说。 「我是社长,我很专业。」社长清了清喉咙,「让我开始分析吧。」 全场安静了下了。 「总之,学弟你……」社长说,「缺乏勇气。」 『喔。』我简单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似乎觉得缺乏勇气没什么大不了?」 『大概吧。』 「好。」社长说,「那我举例给你听。」 『请。』 「吞自己的口水不会觉得恶心,但吞别人的会。」社长说。 『嗯?』我很纳闷。 「就像拉屎一样,自己拉很爽,但别人看了会恶心。」 『社长可以举正常人能够理解的例子吗?』 「简单说,缺点就像大便一样。看到自己的大便觉得还好,但看到别人的大便就难以忍受了。」 『社长的重点是?』 「你看到自己缺乏勇气的缺点会觉得没什么,但我看到你这种缺点就难以忍受了。」 『社长言下之意,是指你很有勇气?』 「当然。」社长说,「我举个例。」 『……』 「我高中也是念男校,学校附近有一所高中女校,我喜欢的女生就念那所女校。我每天放学都会先跑去女校门口,只为了见她一面。」 『看不出来社长是这么浪漫的人。』我说。 「嗯。」社长点点头,似乎很得意,「那所女校校长的观念很保守,她订了一条校规:学生跟男生说话记警告一次,牵手记小过一次,比牵手更亲密的话就记大过一次。」 『这么狠?』 「没错,确实狠。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社长指着我,「你听好喔,就是你缺乏的那种勇气。」 『是是是。』我频频点头,『社长教训的是。』 「当看见她走出校门口,我立刻冲上前,递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写:如果你今晚不跟我去看电影,我现在就要跟你说话。」 『啊?』 「她读完纸条,内心挣扎着。如果不跟我去看电影,我就会跟她说话,那么她会被记一次警告。」 『那她的反应是?』 「她挣扎了许久,突然放声大哭。」 『然后呢?』 「女校门口的警卫就把我抓住了。」 『结果呢?』 「我的学校记了我一次警告。」 『我明白了。』我说,『从此社长便开始憎恨异性?』 「对,从此我就……」社长说到一半惊觉不对,改口说:「我的重点是告诉你我有多大的勇气,而这就是你所缺乏的。」 『坦白说。』我说,『我很庆幸没有社长的勇气。』 「原来憎恨异性的人是学长。」企管二学姐说。 「我没有憎恨异性,我很爱异性!」社长大声说。 「社长当然很爱异性,只是不被异性所爱而已。」土木三学长笑了。 原本我是团体活动时间的主角,现在却换成社长。 「社长你为什么没先问那个放声大哭的女孩的名字?」企管二学姐说。 「社长。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放声大哭的女孩名字喔。」材料二学长说。 「只要知道放声大哭的女孩目前在哪念书,社长就可以再写纸条了。」 土木三学长说,「不过这次要写:同学,求求你不要再放声大哭了。」 所有社员把握这个机会拼命糗社长,社长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看来我憎恨异性的罪名应该是沉冤得雪了。 团体活动时间结束,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宿舍。 「学弟!等等!」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珊珊学姐朝我走过来。 「学弟。我有预感你一定会再见到她。」怡珊学姐说。 「我也有这种预感,」秀珊学姐说,「你们命中注定会再见面。」 『珊珊学姐。』我笑了笑,『我们是心理社,不是占卜社。』 「占卜社是告诉你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怡珊学姐说,「心理社则是告诉你过去所发生的不好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介意。」 「而过去所发生的美好的事,将来一定会再发生的。」秀珊学姐说。 『我知道了。』我笑了笑,『谢谢珊珊学姐。』 「下礼拜的期末考要加油哦。」怡珊学姐说。 「千万不要被当呀。」秀珊学姐说。 『我会加油的。』 我向珊珊学姐挥手告别,也算是挥别了这学期的心理社活动。 5. 萧文莹 期末考结束后就开始放寒假,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回老家。 寒假的日子很悠闲,除了找老同学聊聊天外,几乎没做别的事。 有时经过公车站牌,我会停下脚步,回想以前通车上学的日子。 老家在城市旁边的乡镇,依公车行驶路线来看,她或许住在隔壁乡镇。 如果她也念大学,这段时间应该也会回家吧。 我几乎有跳上反方向公车的冲动,想碰碰运气看是否会遇见她。 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让双脚留在地面。 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周就碰上西洋情人节,心理社办了传情活动。 这种传情活动不外乎就是帮人代送或代买礼物给指定的对象。 珊珊学姐也自制了一些精美卡片以供贩卖,帮社团赚点钱。 大一社员大概就是帮忙跑腿,负责代送或代买的服务。 需要这种服务的学生不少,毕竟缺乏勇气又想趁机告白的人很多。 光我一个人在情人节前两天内就跑了十趟代送、两趟代买并代送。 看来这学期心理社的经费应该不会太拮据。 情人节白天我跑了七趟、晚上跑了四趟,觉得差不多了便回寝室休息。 「这个拿去。」阿忠递给我一个包装好的东西,「帮我送给林依琦。」 『我们每天上课都会碰面,你不会自己拿给她吗?』 「这是情人节礼物,难道你要我在教室里交给她?」阿忠说,「万一被其他同学看到,我会被亏到死。」 『那你自己拿去女生宿舍给她啊。』 「你一定要我承认说我不敢吗?」 『好吧。校内30块、校外50块。』我收下礼物,『给我30块。』 收下阿忠给的30块,我立刻离开寝室跑到女生宿舍门口。 传统的作法是拜托正走进宿舍的女同学帮忙,请她上楼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