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也是偷猎来的?” 扎西呵呵地笑起来:“你不是,狼都相信你。”我也笑了。 我和扎西一见如故,越聊越投缘,他索性牵来一匹马让我骑,指着前方河边升起袅袅炊烟的帐篷邀请我到他家去做客,我欣然答应。 我坐在毡房外,抚摸着跟我走了一天的格林,喝着老阿妈捧上的暖暖的酥油茶。扎西递给我一块风干肉,然后坐在旁边草地上。扎西自己手里也拿了一块风干肉,用牙撕下一条递给格林。饿了一天的格林乍闻肉味猛一口就咬上来,扎西急忙缩手,险些被獠牙刺伤。硬邦邦的风干肉条格林嚼也不嚼就下了肚。扎西瞪大了眼睛还没回过神,格林已经朝他迎面扑了过来,接近一米八的壮汉被三个多月大的小狼掀得仰面朝天。格林狂叫着撕扯藏袍宽大的袖子,抢夺他手里剩下的肉块。 扎西急得向我大叫起来。我连忙伸手抓住了格林的耳朵和后脖子的毛皮硬生生拖他下来,格林痛得惊叫却丝毫没有放弃抢夺的意思,宁愿被撕掉耳朵也要抢肉。他尖利的爪子又踢又蹬,使劲扭头咬我抓他脖子的手,野性毕露,走了一天他当然饿了。我连忙放开他的耳朵拿起自己的那块风干肉在他眼前晃了晃丢在三四米远的地方,刚一放手格林就箭一般射出去。 “你坐下,别过去。他以为你要抢他的肉。”我提醒扎西。 “我不抢,你叫他也别抢我的。”扎西把自己那份肉抓得紧紧的。我尽量忍住不笑。扎西拍拍肉上的泥土送到嘴里咬了一口,马上又吐了出来,呸呸地连吐几口唾沫。“他踩到我嘴里了,全是泥。”他使劲用袖筒擦着嘴巴,滑稽地笑着,“还有吗?” 我笑答:“没了。”其实我觉得脸上带点泥更有康巴汉子的味道,“把袖子咬破了,等会儿找阿妈借点针线我给你补上吧。” “好。”扎西的笑洋溢在夕阳的柔光里,也只有在没有太多物质和拜金主义冲刷的原生态地区才更容易找到人最淳朴善良的一面。友善互助和包容,这在城市里何其稀缺的品德在这里却是再平常不过的。越往没有旅游开发的草原深处走,这种体验就越深刻。“在藏区是饿不死的,随便走进一家帐篷都会有东西吃。”十多年以前听驴友们说的这句话,想来是真的。 落日像赤狐悄悄爬过山头,天边的云影敛尽了最后一抹红晕,光与影逐渐交织在一起。晚风轻抚河湾,弄碎薄云与莎草在水中摇曳的身姿。月升日落,风止云收,花香草味中空气静到了极致,无边的牧草在月光下变成了淡蓝色,饱蘸月色的河流在荒原上银钩铁画蜿蜒挥洒,写不尽这亿万年地质更迭的篇篇史诗。 我还不习惯长时间待在帐篷里,加之出远门的莫名兴奋,我坐在刮着夜风的草原上惬意地仰望星空,那份清明与澄澈在城市难得一见。扎西拿个火盆撮了一盆炭火出来放在我前方,又用火钳加了几块干牛粪,温暖的火苗便蹿了上来。“草原的夜很冷,烤着火就不怕了。”扎西笑着说,火光映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很有油画感。他端过两个花盆似的大碗:“喝点酒吧,暖和!”我爽快地笑笑也不推托,来草原早就想尝尝正宗青稞酒的味儿了。 自从把火盆端了出来,冷风中的小格林立刻就注意到那温暖的感觉了,在黑暗中那份光亮是如此醒目。小格林对火一无所知,记忆中只有太阳才能给他这种温暖光亮的感觉,就像每个动物都对太阳充满着神秘感和好奇心一样,那闪动的光芒巫术般令他神魂颠倒。他一门心思地注视着那篝火,随着篝火迎风摇曳,他的眼睛也跟着一张一合。太阳可望不可即,而眼前的这个就像太阳碎片般的光亮似乎可以触摸到,在这寒夜里靠近那温暖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格林再也按捺不住了,梦游般朝那光芒闪烁的迷人东西走去。 “格林,不许去,那是火!”我看格林神色不对赶紧提醒。 “火,火……”格林脑子里梦呓般回响着我的声音,火是啥子喃?他犹豫着停脚,歪着脑袋痴迷地看着那个叫“火”的东西。天啊,他觉得那是生命中最迷人的东西,他像一只趋光的小昆虫般继续前进。我一把抓住格林的细脖子:“你不要命啦?!”眼看离火堆只有不到三米远了,格林的光明之旅却突然被我阻断,他火冒三丈,挣扎着偏要去。我很生气,死死地抓住他:“不准!烧死你这小笨蛋!” “不准”是格林最早明白的词语之一,但这个词对毫无狗性的狼来说只是个建议,照不照做完全得看他的心情。可“烧”是什么意思?格林不明白,不明白就一定要弄明白!狼是相当好奇的动物。那像鲜红舌头一样蹿动的活物魔咒般召唤着格林,令他神思恍惚。格林更加玩命地反抗我的阻止,一遍一遍“飞狼扑火”!我几乎按不住他。 野兽不是天生怕火的吗?但从格林这么痴迷的状态看来,似乎某些惧怕也并非生来就有的,没有认识就没有恐惧。如同格林第一次对水面没有认识就大胆“走”上去一样。自然界中的野兽或许见识过夺取无数生命的森林大火,因此畏之甚深,并且通过他们的语言和教育把这种畏惧感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让那些没有经历过火的野兽也对火敬而远之。 然而格林的身世特殊,没有人能言传于他,那就只能身教了。想起格林第一天来草原就纵身往滚烫的肉锅里跳的情景,我狠下心让扎西夹一块炭火出来,让格林体会一下,他只有真真切切被烫到过一次才能明白我为什么阻止他。 扎西小心地从火堆中钩出一块小炭火,夹起来看看还是觉得太大了,翻来找去终于刨出一个烟头大小的小炭渣,夹起来小心地放到格林跟前半米处。格林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眼前从“太阳碎片”中找出来的晶亮的小光点对他而言就像星星般璀璨夺目。格林挣脱我,一扑而上!“哧”,一瞬间格林被烧麻了,这一直诱惑着他的光亮凶狠地抓住了他的舌头。格林惊叫着甩出嘴里的炭渣却甩不掉那揪心的疼痛,这是在他最敏感的部位遭遇最特殊的痛。格林受惊的心狂跳不已,巨大的惊恐令他的好奇心彻底消失了。 水,格林本能地找水!他一头扎进我身后的大碗里,那水有种酸甜的异味,但管他呢,狼从不讲究品味,只要那冰凉的水能减轻舌头的灼热感,他就用炙烫的舌头一遍一遍卷起水来狂吞猛咽!几十秒不到两个大碗里的水都被他舔光了。然而这是他今天犯下的第二个错误——那是我们的青稞酒。 我和扎西面面相觑,静待下文…… 两个酒味十足的饱嗝之后,格林的眼神渐渐对不住焦了。本来就大得不协调的脑袋此刻更变得异常沉重,几乎要把小身体坠翻。狼眼睛里开始现出几条血丝,如果不是一脸的狼毛掩盖,他此刻一定已经满脸通红了。格林的舌头一直挂到胸口,清淋淋的口水牵着细线往下滴,胸毛湿了一大片。格林咧开嘴憨痴痴地笑着,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这家伙的行踪更加飘忽不定,左边横着走三步,又倒向右边横着走两步,猫步和螃蟹步交替,他似乎也努力想站正走直线,可四条腿就像水母的触须一样软绵绵的不听使唤。终于,他一个趔趄倒进我怀里,醉眼迷离地望着我一个劲儿地傻笑,然后就没什么大动静了。 “醉了好,不知道疼了。”扎西乐坏了,“我们恐怕是第一个看见狼喝醉酒的人。” 傻狼,I服了U!我托起格林挂在胸口的麻木舌头,抖了些消炎药粉在舌尖烫伤的地方。 第二天酒醒过后格林又是一条好汉,自己用门齿把舌头上烫起的泡泡刮破,舔了几天工夫就好了,只是他从此再不敢接近那鬼惑的火光。吃一堑长一智,所有的动物包括人都是在好奇中成长并探寻这个世界的。格林从小没少吃过好奇的亏:被画室的马蜂蜇,掉进小区的池塘,咬家里的电线,蹦楼顶的女儿墙,招惹藏獒,追撵狐狸,戏耍渡鸦,引来金雕,到这次玩火自伤又灌酒止烫……这小家伙还要经历多少的第一次才能长大呀?纪录片里说野外一半以上的小狼崽活不到来年。唉,好奇害死狼! 我在扎西的牧场扎下自己的野营帐篷住了下来,这和住在獒场的板房相比又是另一种感觉。扎西把看家狗严格管理起来,格林则和我形影不离,晚上也蜷缩在我脚边睡觉。格林到了开阔的草原,山风一吹体味顿时淡了,有时我枕着他睡觉都闻不到什么味道。他除了自己舔毛洗澡,还喜欢迎风站立抖擞狼毛做一番风浴。 这天清晨,我拉开自己小帐篷的拉链门,格林率先钻了出去,激动得在草地上蹦跳着,小狼天性见面熟,他围着扎西和他正在上鞍子的马转圈,俨然和扎西已成了老熟人。我钻出帐篷一看,草地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所有的草茎和灌木上都凝结了一指粗的霜花,像一夜之间绽放了漫山遍野的白珊瑚,毛茸茸的霜花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我索性抓了一大把霜擦手、洗脸。霜露冰凉,沁人心脾。扎西隔着老远喊:“帐篷里有热水!”我拿出毛巾牙刷,这才发现我的小野营帐篷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一层毛毡,还牵了绳子固定在地钉上。 扎西抱着格林走了过来:“阿妈昨天晚上给你搭的,这几天晚上下霜了冷得很,你的帐篷太薄,霜一下就冻僵了。” 我心里暖暖的:“阿妈真好。”我洗漱完,喝了早上现挤的牦牛奶。阿妈倚在帐篷前一脸慈祥地瞅着我,又拽起我的藏袍看了看,笑着说:“城里买的藏袍好看是好看,但是在牧区不管用,太薄!天要冷了,阿妈给你一件厚的吧。”我又惊又喜连声感激阿妈。扎西的妻子是个勤劳的女人,每天起早贪黑地挤奶,放牧,打酥油茶。辛苦的传统生活让她的腰背微驼,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总是羞涩地不说话,大约是语言不通吧。 在扎西牧场的日子里除了陪格林四处游走之外,我总是乐于参与和体验扎西一家的家务劳动:挤牛奶、打酥油、做酸奶、炒青稞、磨青稞面……最喜欢忙完一切后,喝着酥油茶和扎西一家聊天,把我对草原人好奇的问题一股脑问个够:“扎西,牛耳上穿红绳是啥意思?” “那是放生的标记,就是把本来要杀的牛羊放生,这是藏族的习俗,每年有很多人都会到郎木寺转经朝佛之后放生动物。经济条件不好的人家放一两只牛羊,条件好的能放一群呢。红绳就是被放生的标志,凡系着红绳的放生动物任何人不准宰杀,直到老死。藏族人都知道。” 原来如此,我点头喝了口茶。扎西八岁的小儿子次仁趴在我身边逗着格林。格林最容易和孩子们玩到一块儿去。扎西的妻子坐在一旁搅拌着碗里的酥油茶,笑吟吟地听我们聊天。不知道我们的汉语她是否能听懂。 听着扎西的话,我心里忽而冒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感:“扎西,你教我说这句藏语‘他是寺院放生的’。” 扎西教了几遍,我反复念记着,扎西好奇道:“你学这句做什么?”我抚摸着格林,心事重重地笑了笑没回答,转而追问道:“扎西,你们不讨厌狼吗?狼毕竟会吃羊的啊。”其实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牧民和狼之间水火不容,而今,我居然能带着一只小狼住进一个牧民的家里,而且还有羊群相伴,这感觉不真实得让我现在都像在做梦一样。他们为什么就能接受狼呢? 扎西还没回答,次仁一面给格林挠痒痒一面咯咯笑着说:“这只是一只小狼嘛,怕啥?而且羊倌是管羊的,狼是管羊倌的,只要你做好分内的事,狼就不会来找你麻烦。” 我心一颤,八岁的孩子竟说出这富有草原哲理的话,让我这个城里人大为吃惊。 扎西抱出一罐青稞酒笑着说:“你别奇怪,那是他爷爷教他的,其实从前草原牧民对狼多少都有点敬畏,只是现在已经很难看到狼了,小孩儿家没领教过狼,所以也怕不起来。” “那你领教过狼吗?” “当然,我小的时候这里的狼还多得很呢。”扎西打开酒罐,看我立刻竖起耳朵向他跟前凑过来的样子,笑着讲道,“听我阿爸讲,我家从前有只母狗,特别聪明健壮,远近的牧民们都想要她下的狗崽儿。有一年,那母狗终于生了头窝小狗崽,但是头窝崽子下得少,还没等断奶,牧民们就争着把狗崽给抱走了。这母狗胀着奶头跑出家去到处找她的狗崽,叫得凄凄惨惨。阿爸没管她,心想过几天就好了。没几天,我阿爸突然发现这只母狗在领地狗群里分吃的,身边还跟着一匹大公狼,不停地绕着母狗转圈。阿爸赶跑了公狼,母狗竟也跟着狼跑了。第二天母狗回家,奶头瘪了,肚子上面全是抓痕和牙印。阿爸恨这母狗跟狼混在一起,把母狗打了一顿,拿链子拴在羊圈外面。当天晚上,阿爸发现那公狼偷跑进牧场咬母狗的铁链子,阿爸抄家伙把狼吓跑,把母狗也关进了屋子。事情还不算完,第二天傍晚,那公狼硬是带了一群狼来抢母狗,一些狼跟看家狗死掐,一些狼在墙根儿下面可着劲儿地刨洞。早些年的土房子禁不起狼刨,狼在外面吼,母狗在屋里叫,人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狼啊,谁都不敢出去,在屋里敲盆子吆喝也吓不走狼群,亏得那时家里还有一杆老猎枪,阿爸开枪打死了一匹狼,狼群才散了。想不到刚入夜,狼群又摸进牧场里咬羊,刨墙根儿。开枪也吓不走了!一家人又恨又怕不得安宁。那时通讯落后,没法求救,阿爸看那只母狗也在屋里上蹿下跳撞窗户,心想这母狗肯定养不家养不家:在家里养不下去,怎么养都不贴家了的动物。了,既然狼群是冲着这只母狗来的,一只母狗换一张狼皮也值了。就开窗放了母狗,狼群得到母狗以后二话不说就撤退了。” 我托着下巴,听得有点迷糊:“狼群为啥拼命抢一只狗呢?”随即眼珠一转,笑得甜蜜又陶醉,“难道公狼爱上这母狗了吗?” “女人啊,尽想浪漫的!”扎西嘿嘿一笑指着我面前的酒碗说,“尝尝我自己酿的青稞酒。” “我的天啊,”我急道,“你倒是快点讲啊!” 我越急,扎西笑得越得意,吊足了我的胃口才终于揭秘:“听我阿爸说,那阵子山那边打狼灭狼,有人打死了一匹吊着奶子的母狼,等他们搜到狼窝时,一窝狼崽子已经被狼群叼走了,算算日子正是那些狼来抢母狗的时候,那狗日的公狼居然把我家的母狗劫去当奶妈了!”扎西讲完,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那……那后来没人找狼群报仇吗?” “有什么仇啊,狼不也是被逼到那份儿上了吗?阿爸本来就不赞成对狼赶尽杀绝。正好那年我出生了,阿爸抱着我心肠就特别软,说那公狼肯为崽子拼命,也不愧是一个好狼爸。而且从那以后,狼群再也没来叼过我家的羊,给了一个狗奶妈,狼没有忘恩负义。所以我阿爸老念叨着狼不犯我,我不犯狼……凡事都给草原上的动物留条活路。”扎西瞅瞅跟格林玩得正起劲的小次仁,轻轻摇了摇头,“可惜啊,到我儿子这一辈已经看不见野狼了。”扎西干笑了两声,捧起酒碗和我碰了碰:“干!” 我一饮而尽,微酸的美酒散发着一股属于青涩植物的香味,刹那间向我舒展了整个草原夏季的芬芳。厚重、浓烈、微苦、回甘……仿佛是草原传统生活的真实写照。扎西的狼故事和他的青稞酒一样令人畅快而又心生酸楚。 几天后,我骑马跟着小次仁一起去放牧,格林边溜达边和鼠兔兜圈子。 次仁有我陪他放牧很是高兴,呱呱不停地说着话:“我爷爷说,以前这里是没有栅栏的,现在人多了,牛羊也多了,大家的牧场都连在一起,只能围起来了。”次仁勒马慢慢走着,手里的乌朵乌朵:藏族牧民驱赶牛羊所用的投石绳。用羊毛线编制,分为三段,中间为枣核形,一端顶部有套环,另一端末为鞭梢。使用时,将石子放在中间枣核形织物中,右手中指抠住套环,抓住鞭梢,逆时针方向抡甩几圈,瞄准领头羊的角后放松鞭梢,抛出石子可达百米以上,以管理羊群。扬得呜儿呜儿直响。牧民的孩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生来一种不需掩饰的洒脱气质,懂事很早,七八岁就能帮家人骑马放牧,和城里骑着摇摇马扔着玩具还娇滴滴跟父母使横的孩子完全不同。 “这里的栅栏坏了哦?”我注意到围栏的一处豁口。 “不是坏的,爷爷让弄开的,四边都留着洞的。”次仁说,“这是给那些过路的野生动物一条生路。”看来爷爷的话对次仁影响颇深,当听说次仁的爷爷去年已经去世,我心里有些淡淡的伤感。 次仁一路讲着很多牧场上的故事。只是当我问起牧场上的一条沟槽的由来时,次仁笑着不好意思说。我更好奇了,仔细琢磨那条长长的沟槽,宽度不到三尺,深两尺有余,笔直地横穿过牧场,有二三十米长,显然是人挖的。但让我奇怪的是这条单独的沟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不是修房子的地基,也不是用来引水的,费这么大工夫挖这条沟槽干什么用呢?我一个劲儿追问次仁:“这条沟也是爷爷让挖的吗?” “不是,那是阿爸的点子。”小次仁雪白的牙齿笑起来特别明显,这才边笑边给我讲了这个沟槽的由来——那是扎西三年前挖的,为了锻炼牧场上的羊。因为扎西一直觉得这么多年来,羊的体质越来越弱,冻死的病死的一年比一年多,羊肉也不好吃了。于是扎西就在这两个草场之间挖了一条沟槽,羊想吃对面的草就得“跳槽”,跳过槽的是好羊,跳不过的是差羊,这对羊是个锻炼也是个筛选,好羊就能吃到更多的牧草。这看起来是个好主意,可气的是那些羊并不合作,宁愿只吃这边的赖草也懒得去跳槽,因为对羊来说那条沟槽说宽不宽说窄不窄,跳过去必须费点力气,如果跳不过去掉在沟中间还得费半天劲儿爬上来,羊可不乐意。扎西只好每次赶羊跳槽,开始几次羊被驱赶着还去奋力跳一跳,后来干脆也不跳了,反正被人赶上了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有些羊看见人追上来,索性往地上一趴,赶就赶呗,反正我不跳,难道你还能把我扛过去?扎西没办法,又重新在羊圈门口挖了一条沟槽,心想着羊总得出圈吧,出圈就必须跳过去。哪知道仍旧有很多的羊懒得跳出去,待在羊圈里饿得直叫唤。扎西的妻子怕羊饿坏了,抱来饲料和干草喂羊。羊也是很聪明的动物,这么一来二去很快就明白了即使待在羊圈里不出去也饿不死,越来越多的羊学“聪明”了,坚决不出圈,吃喝拉撒都在圈里,甚至有些羊因为长期卧圈,得了腐蹄病。羊圈门口的那道深沟反而给人制造了麻烦,于是扎西就把圈门口那道沟给填平了,而牧场上的这道沟太长,填起来太费事儿,也就任它摆在那儿了。 原来这条沟是羊群的健身设施啊。听了次仁的解释,我联想到了另一个东西——曾经在朋友家里看见过的“狗跑步机”,那是给城市里养尊处优的狗狗们锻炼身体的工具。狗跑步机已经有了,羊跑步机还会远吗? 我当笑话似的给次仁讲起狗跑步机这东西,孩子新奇地喊:“我一定要告诉阿爸!” 晚饭时候,阿妈做了手把羊肉,一家人围在炉边啃着肉,还给了格林一大份生肉,扎西家的两只藏狗有主人的命令在先,不去追咬格林,这些日子混熟了对格林也就视而不见了。次仁兴高采烈地跟扎西说起“狗跑步机”的事情,扎西一家都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我有点尴尬,本来是开玩笑的话,没想到会让这一家人这么认真。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详细描绘了一番。扎西听完哈哈大笑,知道次仁肯定把他挖沟的事儿跟我说了,笑道:“不行啊,羊懒了,就算有跑步机也不会跑的。而且动得多吃得多,我只分了3000亩的草场,不够这些健美羊吃。” “3000亩,那很大了呀!”在我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人眼里,这已经是一块非常广阔的天地了。 “草已经不行了……”扎西割下一块血肠,放进嘴里嚼着,“我给你算算,从前一只羊一年要20亩地的好草才能养得肥,我这里300只羊就得6000亩的好草,3000亩的草连羊都不够吃,我还有200多头牦牛靠边儿站着呢!”他说着有些郁闷起来,“过去我家的草场是最好的,密密麻麻全是草,小时候阿妈带我出去还要给我拴根绳子,怕我淹没在高草里找不着了。可现在……”扎西指着帐篷外不足一巴掌高的草皮说:“草场一年比一年差,光啃这些贴地草,60亩也不见得能养肥一只羊,我现在养的牛羊如果放在当年我阿爸眼里,就全是不合格的处理牛羊!等明年开春,羊羔牛犊一下,又是一大堆,越生越愁,我只有去租草场放牧,可没人的牧场难找啊。明年的牧草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为什么不卖掉呢?” “牛羊质量差,谁买?”扎西苦笑一声,“若尔盖湿地退化得很厉害……如果禁牧五年,肯定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可现实的逻辑是——载畜量过重,草场沙化,牛羊质量差销不出去,病死、饿死、冻死!死掉的越多,这里的牧民就越多地增加牲畜弥补自己的损失,于是草场更退化!我已经不想多养了,可我的牛羊还在以每年七八十只的速度增长……” 听着扎西的诉说,我的心情沉甸甸的。没想到表面美丽辉煌的大草原实际上却早已病入膏肓。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恶性循环,或许我也很难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 过了两天,我又和次仁去放牧,扎西闲来无事也陪着我们一起转转草场。格林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这小家伙对这牧场熟悉了以后,胆子又开始大起来。 到了傍晚,吃了一天牧草的羊群显得懒散而悠闲,黄昏的光线把羊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草原上一片安宁。我和扎西、次仁坐在草地上闲聊。 正聊着,地面一阵抖动,前方乱作一团,羊炸群了!一百多只羊陡然狂奔乱跑起来,羊蹄子跺得地面噔噔乱响。我们急忙站起来一看,格林不知何时冲入了羊群,张牙舞爪地冲着羊群一阵猛追。羊咩咩大叫着向我们奔来。一边的牛群则迅速围成了一圈,牛角向外,严阵以待地观望。 次仁扬起了乌朵大声吆喝,扎西迅速跨上马背跑过去拢羊群,我一边呼喊着格林,一边也想跨上马跑过去,却手忙脚乱地怎么也踩不到马镫子上。正在这时,突听扎西大喊了几声,我抬头一看,羊群已经跑到牧场中间那道沟槽前面,飞身一跃就跳过沟来!嘿,羊集体跳槽还挺壮观的。有些羊跑到沟槽前还犹豫着想绕道,回头一看狼牙都快咬到腿上了,哪容多想,跳槽!凡是跳过槽的羊,脚步顿时悠闲下来,能不跑则不跑了。 扎西停止了吆喝,勒马在沟边看着狼追羊逃,笑逐颜开。跳过沟来的羊越来越多,格林也越逼越近。突然,格林也跑到了沟边,突然出现的沟槽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连忙腾身一跃!哎呀,差一点,前爪子过了,后爪子没爬上沟,“噗”的一声掉进了沟槽里。格林使劲扒抓了几下沟沿,爬不上来。羊群停了,喘着粗气轮番到沟前瞅了一眼,幸灾乐祸地跺跺蹄子,继续吃草。 小格林在正面上不来,望了望长长的沟槽,突然横向跑了起来,沿着沟槽助跑,看准合适的地方一冲就跳出沟来! 这边,我已经骑上马赶到了扎西旁边,他连忙冲我摆手,让我不要打扰这场游戏:“我平时怎么赶羊都赶不过去,狼一追羊就跳了!”我看扎西饶有兴致的样子,想想格林还小没什么杀伤力,追羊也只是好奇而已,于是勒马观望。 羊群一看狼跳出来了,又是一阵炸群乱跑。羊群绕来绕去摆脱不了格林,最后又跑到沟槽边再往回跳。羊也许看出了沟槽能阻止格林,只要自己跳过去就能暂时安全。如此来回跳了几次,终于有一只老羊实在跳不过去掉进沟里了,老羊哆嗦着与跳进沟来的格林对峙,咩咩叫着高声求救。老羊的求救声一传出,羊群突然就不跑了,两边的羊迅速向沟槽聚拢。 “他们要来救同伴了!”我想,心里有点感动,也担心格林会不会吃亏。 然而走到沟边的羊只是探头张望,没有一只羊表现出亮角或者跺蹄子的愤怒状,只是沿着沟边排成两行看热闹。有的羊还顺带着啃起了沟边的草,边吃边看。有的羊在后面看不到沟里的动静,就不住地往前挤,把前排的两只羊差点挤到沟里去。两只前羊愤怒回身,猛跳起来用尽浑身力气向后羊顶撞过去!三羊开打,拥挤的羊群顿时骚乱起来,有些羊瞅准空当挤到前排去,有些被顶撞到的羊干脆加入了战斗,你顶我我顶你,乱战一气!草皮横飞烟尘四起,羊角撞击的“咔咔”声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这羊角要是顶在小格林身上,恐怕不需三两下就被顶死了。 再看看沟里的格林,他总算追到了一只老羊,兴奋地站在沟里,好奇地张望着老羊,但下一步该干什么,他也不知道。小格林伸鼻子想凑近闻闻,老羊惊悚地咩叫着退后。格林再凑上去……老羊一直退到沟槽的尽头,围观的羊也缓步跟进,继续占领最佳观众席…… 我突然明白了这些羊在狼的追逐下不反抗、不绕道,反而选择不断跳沟的含意——让牺牲者尽快产生。而且,很多羊在逃跑的时候也并不跑太快,似乎所有羊抱定的一个观念就是:我不需要冲第一,只需要比最后一个倒霉蛋快一点就行了;我不需要用抵抗证明自己强大,只需要在关键时候跳过沟就轮不到我死了。这或许就是羊性法则。一旦牺牲者产生就意味着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剩下的则是吃草看好戏。我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这只老羊在羊群中一定有很多的子女兄弟,然而…… 老羊的屁股已经抵到了沟槽的尽头,退无可退了。“吐噜噜!”老羊突然大喷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迸出火星!他猛地低头亮起了羊角,对着眼前这个小天敌。格林一愣,站住不动了,本能告诉他:“危险!别招惹了!”老羊开始跺蹄子,摆出拼老命的架势。在这狭窄的沟槽里,老羊如果横角一冲,格林哪里有躲藏的地方啊?小次仁赶紧抡起乌朵,“啪!”一块飞石打在老羊的鼻子上;扎西骑马过去轰开羊群,甩起绳子套老羊;我连忙跳下沟去,抱回了格林。 次仁赶羊回圈。我抱着格林牵着马,和扎西一起往回走。扎西这时才想起什么来,恼火地说:“牧羊狗哪儿去了?”扎西扯着嗓子喊了好一阵,才远远地看到两只狗溜达着回来了。牧羊狗的作用无非是驱狼拢羊,而现在狼越来越少,羊又有铁丝网围着,牧羊犬也是“狗浮于事”,估计就“喝茶遛弯儿泡母狗”去了吧。 格林的出现,在羊群中掀起了一阵“跳槽运动”。虽然是小狼,但是对羊群来说,他们久违的天敌来了,他们有紧迫感了。我隐隐感觉到了狼在生物链中的作用。 扎西说:“以后隔几天就让小狼去赶一次羊。” 我犹豫着:“要是格林真下口咬了怎么办?” 扎西回答:“被狼咬过的羊伤好以后免疫力会增强,很少生病。” 这话我是第一次听说,但扎西说这是祖辈们流传下来的说法,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道理。不过在狼追羊跳的角逐中,格林的确在有些羊的屁股上抓咬出了血口子。我看见有一只羊的伤口一直流血,害怕感染,忙把伤羊牵回圈里擦药。扎西似乎对羊的小伤小碰毫不在乎,但他对我手里拇指般大的小药瓶却很感兴趣:“你这是啥?” “云南白药,止血的。”我拽下一点羊绒毛充当药棉蘸着药粉往羊的伤口上擦。 扎西看了一会儿,笑道:“这点小伤根本不用管的,再说,你这点药擦一个伤口都不够,你等着。”他翻身上马就向牧场跑去,边跑边沿路看地,俯身捡起一样东西,很快就跑了回来扔给我,是个苹果大小的“蘑菇”。扎西自豪地抬抬下巴:“用我们草原人的东西吧。” 扎西教我掰开“蘑菇”,里面迸出一些烟尘状的黄褐色粉末,他把这些粉末涂抹在羊的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我惊叹一声:“这是什么呀?” “马蹄包马蹄包:医用名为马勃,一种腐生真菌,现成的止血药,草原上多的是。草原狼有时候伤得重了也会找到这种马蹄包,把它的粉末蹭在伤口上,很快就好了。”扎西解释道。 我长见识了,又问:“扎西,你不是很少见到狼吗?你怎么观察到的?” 扎西呵呵一笑:“我阿爸教的。” 看来,狼对草原人的影响还真够深的,不仅在智慧、生存、军事、环境,甚至医学上都有贡献。扎西自信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原生态的草原智慧,让我对草原先民的训导发自心底地信服起来,不知祖辈们还有多少令我们望尘莫及的生存之道。以狼为师,以草原生灵为师的草原人,他们的传统、信仰和文化,他们的勤劳与睿智,他们的艺术气息都根植于这片草原中,他们才是草原真正的一分子。 然而,狼快没了,其他野生生灵也快没了。最令人痛惜的是一种动物的消失还是一种草原传统的终结?第18章 第一次捕猎的代价 我穿着阿妈给我的藏袍,告别了打扰一个月的扎西一家,收拾帐篷带着格林回獒场。我刚说出“皇帝、森格”,格林立刻明白要去哪儿了,兴冲冲地跑在我前面,他又可以见到他的獒朋狗友了。 皇帝是第一个迎接格林的,看着格林又长大了许多,皇帝乐呵呵地嗅着他的鼻子,伏下身来享受格林的攀爬与舔吻,母獒们纷纷围了上来,亲切地摇着尾巴,毕竟是一段时间以来打闹着成长的玩伴。黑虎默默地过来嗅着格林身上来自外界的气息,破例主动和格林碰了碰鼻子,嬉闹中,森格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游戏的行列。 离别一个月后,玩伴们亲切地摇着尾巴迎接格林归来。 这时的格林已经快四个月大了,该学习从自然界中获取食物了,单靠投食活物和野外盲目的追逐游戏是不够的,母狼也会带回一些没杀死的猎物让幼狼们练习捕猎技艺。有没有自己猎食的能力直接决定着格林今后能不能放归。然而,我也只是从资料上看过狼捕猎的记录,一鳞半爪,缺乏实践经验,能否教会格林猎食,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在草原上能生存下来的生物必定都是精品,例如高原鼠兔。这种鼠兔恍眼看像老鼠,却没有尾巴,仔细看像灰兔子,但耳朵又是圆的。大的鼠兔有八九两重,小的一二两。很多人把鼠兔一概称为耗子或老鼠,其实他们跟兔类更为接近。鼠兔是草原狼钟爱的主食之一,这些年来,鼠兔缺少天敌,更是繁衍旺盛,个个肥美多肉,据说今年已有两次泛滥成灾。然而鼠兔生性机敏狡猾,灵活警惕,一般出没都离洞口不远,一有动静扭头就回洞,靠近点观察都不能,要捉到鼠兔谈何容易。 我为抓到鼠兔煞费脑筋,骑着老肖给我找的马巡视了好几天,草场上平均一两米就有一个鼠兔洞,探头的鼠兔此起彼伏,像公园里“来吧,来吧,来吧打老鼠”的游戏一样,我一接近他就缩头,我一走开,他照旧出来啃草。鼠兔吃饱以后还把咬下的草茎、草根和草籽都晾晒好,搬进窝里,以备对抗严酷的冬天。放哨的鼠兔一发现周边有危险就发出尖细短促的叫声,互相通风报信。在这跑上几百步就头晕目眩的草原,没有小李飞刀的绝技和草上飞的功夫,要捉到他们很难,我打算回獒场找点适合的工具。 第二天清晨,我找老肖借了个铁錾子,和格林一起到草场上寻找猎物。很快我就瞄上一只露头出来的肥鼠兔,飞快跑过去。鼠兔经验老到,在我离他还有五六米的时候一扭头从容回洞。但我看准了这个鼠洞,抄起錾子用力挖掘起来。格林兴奋地跟过来,他也闻到了洞里的肉味,他学着我的样子,用爪子加劲儿地刨。我生怕錾子扎伤他,他刨我就歇会儿,他停我就换工。刨了好大一会儿才发现鼠洞又深又长,而且四通八达。这些家伙真是地道战高手。我颓然跌坐,不挖了。格林仍旧像个新教徒一样满怀敬仰地望着我,再探探洞口,等我教他下文。我有点内疚,真是“误狼子弟”啊。 太阳烘得草面冒烟,蚊子越来越多。我站起身来:“格林,回去吧,改天再想办法一定给你捉一只!”格林失望地哼哼唧唧起来,就是不肯走,还打滚耍赖,把身上都滚满洞口的鼠屎和泥巴。我眉头一皱不理他了,转身回獒场。格林撒泼怪叫着,死死抱定我一条腿就是不准走!还张嘴像老虎钳一样夹我的腿肚子,整个儿一混不吝。他倔我也倔,任他抱着我一条腿,硬是一脚浅一脚重,拖回了獒场,脚一蹬,把他甩落在草地上。格林翻身抖毛,满脸失落,转了个圈就到我窗下刨坑泄愤,像逛完游乐场却没有得到玩具的孩子! 我在纪录片里看过一些狼或者狐狸捉地下活动的鼠类,都是先踩点,然后竖起耳朵在洞口侧耳细听,听准位置猛扎下去,直没进半个身子,一口把大鼠叼个正着,然后拔出身子,几口嚼来吃掉。猎技好的草原狼一天能捉到一二十只。然而,我没有狼那么好的耳朵,能听到地下的声音,我也没有尖嘴利牙去扎土,这法子人学不了。如果用笼子或者老鼠夹倒是容易了,可这法子格林又学不了。 我在场子里正烦着呢,阿姐出了个主意:“你想带他抓耗子(鼠兔)啊?我们后场子多的是,打得满地都是耗子洞,藏獒踩到洞里就崴脚,可讨厌了,他要能抓到,我给他记一功!”我一听顿时眉开眼笑。 第三天,我就带格林来到了老阿姐獒场的后场,那里的鼠兔果然多!封闭起来的草场没有马匹和牦牛跟他们抢草吃,这里简直成了鼠兔的伊甸园,繁殖得一窝连一窝!真是个大显身手的好地方,在这里我一点不用担心河边的领地狗捣乱,前几天回来的时候,那些领地狗还冲格林汪汪呢。 今天我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坐在草地上安静观察,格林懒眉懒眼地趴着看我表演。这家伙有情绪,昨天没抓到猎物他就恨得在我窗下刨了一个大坑,害得我翻窗过去的时候差点被坑崴了脚。人不能让狼看扁了,今天说什么也要逮一只来。 徒手抓一只敏捷的鼠兔还真有点考手艺。思来想去,我有了猎捕方案。我观察一只鼠兔,看他从哪几个洞口进进出出,这几个洞口肯定是连通的。确定好了,我上前堵住看好的几个洞,只留一个出口,然后蹲在洞口上方,伸出一只手一动不动做好伏击准备,鼠兔很狡猾,出洞前先只露半个头探看几次,确定没动静才会完全出来。 出来了!我猛一手插下去,截断鼠兔退路,鼠兔蹦起来一尺多高,他一落地立刻闪向另一个洞口,哪知道那个洞口被我给堵了,没等鼠兔再逃,我已追到洞前,一脚踩下去,大喊:“格林!快来!”我伸手压住洞口,挪开脚来,拨开乱草,吓昏了的鼠兔就卡在草茎和封洞的泥巴之间,活的!我两个指头拈住鼠兔后脖子把他拎起来,从头到脚有一条鲫鱼那么大,虽然不是我看上的那只肥家伙,但还是把我乐坏了,这可是徒手抓的呀! 格林更兴奋,跑过来围着我崇拜地打转,飞身一口就把胜利果实抢了去!这下格林开胃了,还缠着要,搜身似的把我闻了个遍。我把他赶开,英雄般向遍地鼠洞一指:“自己去。” 格林是何其聪明的家伙,刚才观察了半天早领悟了其中奥妙,也学着我的样子探察起洞口来。他有着先天灵敏的鼻子,不需要像我那样观察半天来猜测确定,只需要闻闻就知道哪几个洞口是一家子的味儿。很快,格林刨土堵了五个洞,然后回到最大的一个洞口去,站在洞口斜上方蹲点。我撇撇嘴,暗想这家伙还是没学到家,我可是站在洞顶正上方的呀,这样鼠兔出洞才看不见背后的埋伏。得,练习而已,反正我是兑现了抓一只给他的承诺的。 我点上一支蚊烟,静观格林的表现,五分钟,十分钟……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守着。这时,我才偶然注意到蚊烟飘动的方向,这狡猾的家伙竟然是选择逆风埋伏,他站在洞口斜上方,气息恰恰飘在身后,看来竟是我幼稚了,我选择的位置看似隐蔽,我的气息却正好飘向洞口,难怪我捉到的只是个没经验的幼鼠兔,侥幸啊。 格林开始有动作了,他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只前爪,身子像定在那里一样,低垂着脑袋轻轻地偏来侧去,耳朵像雷达一样收集着来自地下的声音,我伸长脖子,地面上看不见什么动静,显然格林优先获取了地底的信息,捕猎中他的耳朵比我占绝对的优势。格林的动作更加轻微了,因为鼠兔也有着灵敏的听觉和嗅觉,格林全神贯注,这是一场耐心和计谋的PK。 鼠兔露头了,格林迅速一脚踩塌了鼠兔身后薄薄的洞顶土层,瞬间退无可退的鼠兔夺路往其他洞口冲,远远看见不能进洞,立刻急转左突右闪地逃命,灵敏至极。格林紧随其后,几个转弯都没扑到,眼看鼠兔就要逃进远处另外一个洞了,格林爪子一扫,向鼠兔逃窜的右方扫起一拨泥土和乱草,自己却往左边跑去,鼠兔被泥草一惊,也看不清是啥,本能地转向而逃,正好逃进格林的大嘴里。在鼠兔绝望的叽叽叫声中,战斗结束了。格林叼着兀自在他嘴底下晃荡的鼠兔,这是个大家伙,应该有七八两重,格林抬起头来看我,得意极了。 我兴奋得手舞足蹈,见人就夸:“我的格林抓到鼠兔了!”看着格林吃自己猎获的肉食,那种快慰就像自己的孩子考上了重点线!虽然我教的跟狼妈妈不一样,但只要行得通,吃到嘴才是硬道理!关键在于这胜利的滋味会更大地鼓舞格林的猎食欲望。青出于蓝的家伙,他是天生的猎手! 自从抓到第一只鼠兔,格林就上瘾了,有时候一天能抓五六只,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吃不完的就带回自家獒场刨个坑埋起来。老阿姐后场子里“四世同堂”的鼠兔们大祸临头,短短四天时间,被格林吃的吃,吓的吓,余党连夜搬家,第五天就再也寻不到鼠兔的踪迹了。老阿姐乐坏了,格林却“失业”了,他巡视着冷冷清清的草场东游西荡,搜查“漏网之鱼”。 没两天,老肖兴冲冲地跑来找我,想让格林上他那边的獒场去抓鼠兔,他场子里鼠兔刨出的洞经常让狂闹追逐的藏獒们崴着脚,那些藏獒们身形笨重,一跤跌下去折了腿是常有的事儿。老肖说只要格林替他除了这鼠害,下次宰牛的时候把牛骨头和心肝肺都给格林。心肝肺那可是狼的最爱,我替格林答应了。 老肖把自家场子里的藏獒关进了笼子,格林进场果然不负众望,抓了两只鼠兔饱餐了一顿,舔完爪子洗完脸,回我窗根底下消食睡觉去了。我心里美滋滋的,格林学会这捕鼠的本领,如果真有回归自然的一天,至少夏秋两季是不会挨饿了。 晚饭后,我遇见老肖。他一看见我就竖起大拇指:“这狼真是不赖,抓起耗子来比猫还能干,这下我可省心了。” 我有点担忧地说:“老肖,今天去你场子里,那些藏獒叫得可厉害了,特别是最外面那只金色的,看我的眼神特凶狠!” “哦,是他啊,他叫暴龙,你可别惹他,他六亲不认,瞧瞧仨月前给我咬的,我躺了一个月呢。”老肖撩起裤腿亮出小腿上那恐怖的咬痕。配着二十来针粗枝大叶的缝线像两条蜈蚣爬在腿骨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暴龙……”我重复着这个名字,“是不是我刚来獒场的时候冲出厨房咬卓玛的那个?” “对,就是他,那暴龙是我们这三个场子里的头号狂獒,公的,谁也惹不起,发起狂来连饲养员都不认。我是第二个饲养员了,头一个饲养员在成都那边,你见过,还记得那个老孙头吗?” “哪个老孙头?” “就是狼狗训育场那个烂脖子瘸腿的老头。” 我猛地记了起来,对,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成都的时候我和亦风曾经跟着老林去狼狗训育中心借小狼狗来冒充格林,当时是看到有一个看门的老头。那老头脖子上可怕的伤口一直延伸到左边肩胛,锁骨都是变形的,他的左边脸也在伤口的拉扯下怪异地扭曲着。我又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 “哈哈,老林说的,他说你看都不敢看那老头儿。” 我笑了笑:“出于礼貌嘛,谁乐意别人老盯着自己伤口看啊。” 老肖眉毛一挑,说:“那就是暴龙咬的,那个孙老头喂了暴龙两年。” 我背脊一阵寒意:“连自己的饲养员也咬?为什么呀?”在我心目中,藏獒可是最忠诚的象征啊。 “为了配种呗。”老肖撇了撇嘴,讲起了养獒人老孙头的那段故事。 几年前,老孙头牵了只母獒关进屋里跟暴龙配种,母獒是第一次配种的子狗,半天配不上,两只獒都不想成这门儿亲。老孙头驱赶了半天没用,就干脆进屋硬要上去帮忙。他埋头下去刚摸到暴龙的命根子,暴龙火冒三丈,一口就咬住老孙头的脖子和锁骨,把人掀翻,咬住就不放!老孙头大喊救命,可窗子外面看的人全都吓蒙了,没一个敢进屋救人,老孙头在暴龙嘴里杀猪一样号。暴龙一甩脑袋,咔嚓一声响,人就没音儿了。这时候外面的人才反应过来,有懂的人拿起事先就准备好的高压水龙头朝屋子里冲水!小母獒被水冲到一边不吭气儿,暴龙被冲得睁不开眼睛,丢开老孙头,凶神恶煞地扑咬高压水柱,那高压水柱就一股一股地往他肚子里灌。老孙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身上的血被水冲得到处都是,有人拿了一根竹竿子去捅老孙,喊他的名字。人们喊了十多声,老孙头才喘了口气儿,喊了声“妈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哆哆嗦嗦爬起来,筋斗扑爬地往窗口爬,浑身血水,两只眼睛在鲜血烂肉后面瞪得滚圆,没见过那么吓人的脸,身上的血跟着湿衣服往下淌,爬一路,背后就拖出一条血河,像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鬼魂一样…… 我听得后脊梁都快结冰了:“后来呢?” 老肖对那恐怖时刻仿佛记忆犹新:“后来老孙头爬到窗口,大家伸手进去硬拖他出来。暴龙一看,人又活过来了,扑上来又咬住老孙头一条腿,暴龙杀红了眼,高压水龙头都压不住他,他扯起老孙头的腿就往后拖,老孙头号了两声,人就绵了。外面的人又喷高压水又用木棒打,好不容易轰退暴龙抢出老孙头放在地上,气儿都快没了,两个人按住老孙脖子上一股股冒血的伤口,一松手血就往外喷。他胸口的烂肉翻得跟开花似的,暴龙就差没把他的心肝挖出来。还好老孙头抢救及时,命是捡回来了,但是腿瘸了,锁骨也断了,整张脸看不出人样,从此不敢进獒场,只能在獒场外面的狼犬训育场看大门。” “他还敢在场外看门,也是有胆量了,为啥不回去休养啊?” “啥胆量啊,还不是为了生活,既然没死总得挣嚼谷啊,废人一个了,还能换工作不成?乡下人命贱,獒场主跟他私了算完事儿。” 我沉吟着不便多问,转而又说:“老肖,现在这暴龙你养着,场子里还有那么些个猛獒,你就不怕出事儿?” 老肖嘴角苦涩地一挑:“我无牵无挂,媳妇也跑了,挣点钱给我闺女儿读书呀。” 我心里沉甸甸的,平日里很少接触过养獒工人的生活,为了生存,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老肖是最疼他闺女的,看见我的电脑能够无线上网,经常央着我教他用QQ,每次在视频里看见他远在东北的女儿,四十多岁的男人又哭又笑像个孩子。每个人内心都有最柔软的一块儿。 第二天一早,老肖又来找我:“我把獒都喂完关起来了,你一会儿带狼进去吧。我这会儿进城去买牛!”他冲我眨眨眼睛,意思是牛心肝归格林他记得。我点点头。 少时,老肖打开了后场子,交代了几句就和大伙儿搭车进城采购去了。我带格林进了老肖的獒场。卓玛也跟我进场子看格林捉鼠。我们穿过关着十只藏獒的大笼子,藏獒顿时沸腾般狂叫起来,吵得我心烦意乱,捂着耳朵穿过獒笼走入后场子。 八月刚至,草已经枯萎很多,密集的鼠洞变得更加明显。但是我带格林一进场,老肖家的藏獒们就一直叫个不停,加上昨天晚上格林猎杀了两只鼠兔的经历,所有的鼠兔就像得到报信儿一样一只都不出来。卓玛有些失望,无聊地玩着干草陪我坐在犬舍外的阴凉处,两人轻声聊着天。 接近十点,太阳比较毒了,格林一无所获,我看看时间打算带他回去了。我和卓玛边说话边走在前面,格林尾随在后,穿过关藏獒的犬舍,我回头一看不见格林出来,叫了几声也不见答应,一种不祥的感觉猛然袭来。卓玛说:“会不会钻进獒笼里去了?”话未落音,格林的尖叫声就乍然响起,我俩叫声不好,直冲回獒场。 眼前的景象吓得我魂飞魄散,在两个獒笼之间,曾经咬伤过老肖的那只金色大獒暴龙,死死咬住格林的脑袋,往他的笼子里狠命拖,而格林身后的黑色大獒也隔着笼子伸出爪子和嘴来抓咬格林的后腿和尾巴,往自己笼子里撕扯,格林被两只大獒扯在中间凄声惨叫。 原来,格林早上抓鼠一无所获,肚子正饿得慌,经过獒笼的时候恰好看见暴龙的食盆子里还剩着小半盆狗粮,便习惯性地伸头进笼子里抢食。暴龙平素就狂猛暴戾,看见我带着一只狼进他的领地本来就恨得牙痒痒,现在格林居然还敢伸头吃他的盆中之食,来得正好!暴龙扑上前去一口就把格林的头咬在嘴里,活生生要把他拖进笼子里撕成碎片!格林剧痛惨叫,用前爪使劲抵住铁笼,后腿狂乱地扒地死撑着往后退,格林痛得尾巴也平举起来,哪知后面笼子里的黑色藏獒也趁机咬住他的尾巴,两只獒撕扯着格林拔起河来,简直是在两獒分尸。 我疯了似的急冲上前连吼带打,掰开了撕咬格林尾巴的黑獒。这边刚一松劲,暴龙顺势将格林往自己笼子里扯,我忙拖住格林不让他被拽进去,这一拽格林更痛了,脆弱的狼脖子几乎被扭断,他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像一个被卷入了搅拌机的孩子眼看将被吞噬!猛然间,格林拼尽全力一口咬住暴龙的颈侧,死死不放!我心急如焚,勇气暴涨,伸进一只手到笼子里,使劲地捶打着暴龙的头,狂叫:“放开!快放开!” 暴龙不为所动,喉咙里“呜噢呜噢”的恫吓声不断,嘴里丝毫不放松,这时候哪怕是主人都难以让他松口。卓玛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铁板,她拿铁板使劲敲打笼子想引开暴龙的注意,徒劳!身后那只黑獒的巨爪搭上了我的肩头,狂吼的气息就在颈后,若没有笼子隔着,我的脑袋估计已经被他咬牢了,寒意如冰凌般凝固着我的整个脊梁。犬舍里藏獒的叫声此起彼伏,而格林的尖叫越过狂野粗闷的犬吠,越发凄惨,声声如刀子扎在我心上! 豁出去了!我也不管暴龙的口有多快多狠,整个右臂伸进笼子抓住暴龙的耳后颈毛,用尽力气向自己面前抓过来。我的手就暴露在暴龙嘴前,暴龙随时可以一口把我的手臂咬断,但我不肯放手,死命地把暴龙的头抱住,用尽浑身力气往铁笼柱前拽!暴龙圆睁火炭般通红的眼睛瞪着我,我完全能感觉到那份令人窒息的杀气,但暴龙却死死不肯丢开格林来咬我,因为对狼的仇恨远远比对人的仇恨来得更深! 我用脚抵住笼子再使出爆发力,终于把暴龙咬住格林的大嘴巴牢牢卡在了两根铁笼柱中间,使他无法再把格林往笼子里拖拽。卓玛赶过来,用铁板挡开我身后的黑獒。我心里稍定,但是藏獒是打生死仗的,一旦咬住就是往死里咬,绝没有松口的可能,看着暴龙嗜血索命的眼神,我心胆俱裂,心下一横“儿子你忍着”,就狠抓住暴龙的头皮,掐住他耳朵把他的巨嘴往铁笼柱中间使劲卡,借助笼柱的刚性,减轻暴龙的咬合力,终于把獒嘴卡出一条缝隙,像虎口拔牙一样把格林硬生生地从暴龙口中拔了出来!肉筋断裂声、皮毛撕裂声、格林惨痛的嘶叫声,声声分明,声声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刚抢出格林,我猛然抽回右手,避开暴龙的回头一大口,他冰冷的鼻子擦过我的手腕,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獠牙,险!我的手还在!我紧紧抱着抢回怀里发抖哀嚎的格林,血柱从格林嘴里、脸上涌出。暴龙大喘着气,吐出一嘴狼毛,余恨未消地瞪着我们狂吼,我急急看了看格林,他牙关紧咬,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右眼已经被挡在一片血污之后,我连忙抱着格林快步跑回房里找药。 我和卓玛仔细检视格林的伤口,左边脸上三个深深的齿洞,其中一个咬穿了嘴,上药的时候,棉签一探直透到牙齿,虽然恐怖,但最幸运的是眼睛耳朵都没事。来草原短短一个多月就几次死里逃生,让人后怕再加后怕!我突然闻到一股臭味,走了一趟鬼门关的格林吓得大小便都失禁了。也难为他了,才不到四个月大就跟两个巨獒交手。 我一面哆嗦着给格林上药,一面强作镇定跟格林开着“劫后余生”的玩笑:“小臭狼,你真是命大,没咬着要害,没事,狼脸上带点疤才酷,幸亏你还没被咬成独眼狼或者一只耳……臭家伙,给你上药你要乖,不合作我就按你的脸了哈!”格林的狼脸渐渐肿了起来,他从没经历过这么痛的遭遇,上药时,棉签探进伤口他挣扎着,痛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再多的安慰也没法止痛。 为了方便上药,我和卓玛费半天劲才把格林捆起来,让他保持镇定。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后脸靠近脖子的地方还有一个更大的血洞,稍微一碰就呼噜呼噜直冒血泡,狼脸和狼脖子皮肉撕裂,肌腱爆开,要扒开狼侧脸浓密的毛才看得见。分开格林唇吻再看,他左边下面的犬牙也断了半截,剩下半截齿桩汩汩地往外冒血,染红了舌头,整个嘴里都是血泡泡,从每个牙缝里往外渗。我才放下的心又开始绞痛起来,赶忙用棉签蘸了药粉,边劝边掰格林的嘴,他反而咬得更紧,牙缝里血也流得更多了。 “格林乖,嘴张开,听话……”没用。我干脆跪在格林脑袋边,把狼头在双膝间夹紧,一手掰住上颚,一手抠紧下颚,使劲用力……终于分开一条缝,狼嘴里似乎有东西,我使劲再掰开一点狼嘴!再掰开一点!我叫卓玛赶紧塞了一块干棒骨横在狼牙间抵住,我的手臂已经完全酸软无力。定了定神才小心翼翼地揪住格林獠牙间一点像血丝毛团状的东西,慢慢往外拉扯……更多的毛团被拉出……金毛!皮!血肉! 我心里一惊,明白格林的牙齿断在哪里了。这家伙就是死也要撕下对方一块肉来!这是我可以亲手触摸到的狼性、血性和烈性! 给格林治疗后,下午放他在中场活动,他老实多了,在我窗外蜷成一团躺着,也不跟藏獒们狂闹了,很沉默。反而是这几只从小一起长大的藏獒一个个走到面前去嗅闻他的伤口,轻轻地碰他,风雪帮他舔伤口,皇帝更是跟前跟后地安抚他。 然而,身受重伤的格林一如既往地坚强,抢肉护食依旧狼性十足,大口大口的肉食和着自己的血往狼肚子里吞。 我看在眼里,纠结在心里:狼牙是狼的标志和骄傲,断牙会不会影响咀嚼和撕咬?会不会影响格林的心理?这样的狼獒之战还会不会发生?我带格林来獒场到底是对是错?为什么步步小心却仍步步凶险?狼的成长历程为什么不能像狗那样平平顺顺呢? 是了,狗可以不要自由,牺牲自由可以换来太多东西,而我们却不惜一切去换取自由。自食其力并承受危险是追求自由的必然代价!如果有一天这代价是格林的生命,我还舍得让他走这条路吗?第19章 狂獒血战 格林的左边脸虽然肿得跟蜡笔小新似的,但是第二天伤口就开始结痂,不到一个星期,格林的伤就痊愈了,狼的恢复能力的确厉害。暴龙的颈侧少了一块肉,溃烂得越来越重,老肖仔细检查以后从暴龙颈部的伤口里掏出半截断裂的狼牙,心疼地给暴龙又是打针又是清洗伤口又是喂药,精心伺候了很久才逐渐好转。大半个月以后老肖检查暴龙愈合的伤口,轻轻一按,暴龙仍旧痛得转头咬人。 “狼咬的伤口咋就那么难愈合啊?”老肖对此很郁闷。 “狼的唾液里有大量细菌和消化液。”我挽起袖口露出一道浅红色腐蚀状的特殊疤痕,“这是格林两个多月大的时候,我不小心被他的小狼牙给刮的,现在格林都四个月大了,这伤口的红痒还没完全消退呢。” 老肖看着伤口头皮发麻:“你可得打预防针哦。” “放心,我早打了,格林也是打完全套疫苗才带过来的。” 老肖给暴龙的狗粮里加了一点消炎药,搅拌着说:“狼跟狗是不一样,自己的伤转眼就好了,咬别人的伤口却老也好不了。” 我笑了。大自然赋予了狼很多特殊的本领,富含细菌和消化液的唾液也在猎食中发挥着特殊的作用,在猎捕大型猎物的过程中,独狼往往会在猎物腿部或者肩胛这些看似并不致命的地方狠咬一口,然后就展开长达几天几夜阴魂不散的跟踪,直到猎物的伤口腐烂化脓,被伤痛折磨得丧失反抗能力后才一举杀之。 四个月的格林体态逐渐匀称,身形的成长奋起直追,原本大得不协调的头和脚爪也渐渐与身材比例和谐统一起来。格林的尾巴长出了蓬松的长毛,像鸡毛掸子一般粗粗大大的。他开始换毛了,他喜欢在草地上磨来磨去蹭掉一身的胎毛,换上硬朗厚密的狼毛,他每次跟我亲近以后,我的衣服上总是沾满一片一片脱落的狼毛。而格林一直让我担心的半截断牙不知何时已经脱落了,上下四颗新的獠牙如春笋般冒了出来。新牙不再像乳牙那么尖利透亮,却粗壮有力,牙根部浑圆坚韧。其他的牙齿也羞羞赧赧地往外生长,这是狼一生唯一的一次换牙,这小子运气太好了,獠牙正好断在换牙之前。 格林对我还有着强烈的依赖。他每天都会守在那扇泛着微光的窗子前,一对狼眼兴趣不减地看我的一切动作,等我带着他一起去旷野奔跑撒欢,这份狂放的自由是那些名贵的藏獒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格林生于荒野,他没有人类价值观的肆意炒作,他不会想象自己某天会被身价上百万地卖掉,如同藏獒一样为了迎合人类的审美价值要像健美先生那样保养、健身、美体和补充激素营养,为了避免危险和免遭外来病毒的侵扰,一辈子不能走出獒场。格林宁可一钱不值地自由流浪也不愿意身价不菲地被高贵囚禁。 只要天气允许,黄昏时我常会带上笔记本到河边记录下格林的点点滴滴,并写上今天的心情和经历,这是我在草原上除开与格林相处外最大的享受。河边也是很多动物远道取水或者鸟儿捕鱼的地方,越冬的麻雀把自己填满草籽,吃得像个大绒球,偶尔能看见一种叫做戴胜的鸟儿在草丛中寻找虫子,鱼狗和大水鸟们常常掠过水面。格林每次见到鸟都会勃然大怒,他永远忘不了小时候被渡鸦啄鼻子的痛和被金雕追捕的惊恐。格林的报复心超强,他跟会飞的东西似乎结下了永远的梁子,只要见到个头儿比他小的鸟他就一定要凶猛地冲上前,再朝着四散飞窜的鸟儿龇牙咆哮。后来他慢慢观察鸟儿的习性,总结经验,学会埋伏起来,趁鸟儿不注意猛扑上去一爪子压住某只大意的傻鸟,然后很快咬进嘴里。于是他得出了更加准确的结论——鸟儿不光可恨还非常可口。有时候格林还会利用我的走动绕到我前方埋伏,迎面扑击那些被我惊飞起来的小鸟。而格林只要见到大鸟总会缩进灌木丛中,或者迅速地躲到我身后,把尖溜溜的脑袋往我两脚间一拱,像躲在母鸡翅膀下的小鸡崽,心有余悸地死盯着空中大鸟的黑影,直到鸟影完全消失格林才钻出来。鸟儿的收获是小鱼和草籽,格林的收获是鸟儿,而我的收获就在与格林相处的日日夜夜中。 在獒场的这些日子里,经常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那只叫做黑虎的藏獒。黑虎一向很沉默,但给我的直觉他其实是个内心世界非常丰富的藏獒,或许祖先狂野自由的血液在他的体内保存得最多。每次格林回到獒场躺在草地上休息时,黑虎都会装作毫不经意地走到格林附近不远的地方躺下眯着眼睛晒太阳,鼻子却深深嗅着从格林身上飘来的外面的气息,这些气息能给他无限的遐思和向往,河边湿润泥土的味道、兔子和野物的味道、新鲜嫩草汁液的味道……他能感受到格林都去过哪些地方,那些他梦里都想接触的味道。然后他的心脏就会在他沉默的胸腔里狂野跳动,尽管这是一份上帝才能触摸到的心跳。迎着风飘来的这些味道会幻化为黑虎梦境中最绚烂的场景,他的眼神会因此变得温柔而迷蒙。 什么时候悄然变化的也无从可考了,黑虎开始目送着格林每天拍开窗户欢跳着跃进我的怀里,然后和我一起消失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到傍晚的时候,格林心满意足地回来,带着一身他所迷恋的味道。然后他再孤傲地、漫不经心地走到格林身旁,躺在下风处蹭一丝自由之息。这是他内心的一个秘密。 格林和藏獒们相处久了,一天比一天亲近起来,很多习惯也承继了藏獒的特点,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叫声。没有了母语的引导,我发现他以往从电视里学来的那点狼语逐渐变调,从“欧呜……欧呜……”继而“欧!欧!”终于发出了“欧!黄!花!花!”似狗非狗的叫声。像从小漂流海外的孩子渐渐淡忘了自己的母语,而他还模仿得不亦乐乎。我心里焦急起来,可在这没有电视没有录音的草原我怎么才能教他拾回自己的语言呢?我后悔没带复读机之类的东西来。如果什么地方有狼语教材我铁定第一个买! “嗷欧——”我试探着冲他长嗥,格林凝神听了一会儿,啪嗒啪嗒地甩甩耳朵仍然固执地转回狗的音调:“黄!花!黄花!”格林专心致志地学着,听得我垂头丧气,格林啊,等你学会狗语,“黄花”菜都凉了。 每当藏獒兄弟们叫的时候,格林就跑来跑去观察他们的嘴型,然后就“欧呜——黄!花!”一派狼腔狗调地胡言乱语,听得黑虎和森格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最乐的就是北面隔壁老肖场子里的藏獒了。格林一叫,他们便也跟着阴阳怪气地学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仗着二十多只雄壮大藏獒的气势,声浪一波接一波,把格林的叫声淹没在下面,偶尔他们还夹杂着一些怪里怪气的狼嗥,极尽讽刺嘲笑之能。 面对这些挖苦,格林还在像个执著的小傻瓜一样不明就里地仔细揣测和学习着。风雪、小不点、森格、黑虎和皇帝终于压制不住怒火中烧,隔着铁板墙与老肖家的藏獒展开了叫骂战!此起彼伏的叫骂吼声沸腾了整个獒场,养獒的工人喝止不住干脆掩耳走避,关起门来躲个清净。 “黄花!黄花!” “汪汪!汪汪汪!”“吼吼!吼!”“嗷呜!……汪汪!”南面老阿姐的十多只藏獒也加入了起哄的行列,三个场子里的藏獒们一面叫嚣一面向铁皮墙上狂撞猛扑,撞墙的声声巨响如同战鼓擂动更壮声威。声战和撞击持续了半个小时,铁皮墙的几个焊接处终于禁不住几十只藏獒的强力冲撞,裂开一道大豁口。老林的藏獒们与这边的獒隔着豁口见面了。 仇獒相见分外眼红,平时就飞扬跋扈的老肖家的藏獒均是身强力壮的成年大獒,以头獒暴龙为首,群起而围住断墙。藏獒战斗从不知道惧怕,哪怕以命相搏也没有退缩的可能。仇敌近在咫尺,羞辱吠叫仍像潮水一样往耳朵里灌输。黑虎怒火更盛,咆哮着扑向铁墙豁口。然而坚实的铁墙毕竟只裂开了一个不大的豁口,一个比人还重的藏獒要穿过去很艰难,黑虎的上半身冲了过去,而胯骨部分却被卡在铁墙裂缝间。 暴龙等藏獒一见对方胆敢越境出击又被困在裂缝中,顿时落井下石地涌上前来。暴龙“趁狗之危”张开血口往黑虎咬去,森森白牙直取咽喉!黑虎头一偏避过咽喉要害,耳朵却被暴龙一口咬中,剧烈疼痛之下黑虎猛力挣扎下半身,不顾耳朵被咬反口回攻,暴龙死死咬住黑虎的耳朵不放。直取咽喉和死咬不放是藏獒扑咬的两大特点。其余藏獒趁势上前你一口我一口都是狠狠咬住坚决不松口,黑虎孤军深入九死一生。 森格、皇帝这些平时极为要好的兄弟被堵在铁墙这头,眼看着黑虎受难,跳不过去更助不了战心急如焚,怒吼着用庞大的身躯夯向铁墙,格林则拼命朝墙头上跳,想越墙而过! 哐当!在森格和皇帝等藏獒猛烈的撞击之下,铁墙粗如儿臂的钢管柱终于被撞弯,裂隙猛地增大,黑虎下半身一松立时被解救,他头一甩壮士断腕般任由暴龙生生撕掉自己的耳朵!黑虎虽然少有战斗经验但是他勇猛非常,而且在老林精心的饲养下体格健壮不比暴龙差,黑虎奋起扑向眼前的一大群藏獒!顷刻间混战爆发! 老阿姐听见獒群由最初司空见惯的骂阵到惊天动地的撕咬狂啸,惊觉动静不对,大声呼救,众人惊奔向老肖的獒场。可面对藏獒群的混战谁也不敢进场子。有的人趴在墙头大喊着各自藏獒的名字,有的人隔着窗子扔石头、大棒、扫把,甚至不知道谁的鞋子都丢了过去!老肖和尼玛急得直跺脚!狂獒之战谁敢应对? 黑虎的耳朵被撕成彩条,身上伤口无数,鲜血淋漓! “投食把他们引开吧!”卓玛吓得魂不守舍。 “开玩笑!抢起食来打得更凶!” “只有各人拉开各人的獒!”藏獒打起仗来主人都不一定招呼得了。老肖说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施的办法。但此刻两家的藏獒都有,谁家的人过去都是对方藏獒的攻击对象!况且几十只早已杀红了眼的藏獒开战,谁敢冲入獒阵恐怕连尸骨都抢不回来! 尼玛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豆大的汗珠挂了满脸,他不过是养獒拿工资的饲养员,虽说老板的藏獒价值不菲,但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更不敢赔上身家性命冲入獒群中拼抢。藏獒混战更猛,老阿姐的十余只藏獒也疯狂地撞击铁墙大有参战的意图!阿姐急忙回自己场子关獒,以免新的混战发生。 皇帝、森格已借着裂隙翻过铁墙加入了混战,只要是不认识的藏獒见面就是一通猛咬,白牙翻飞,杀声震天,鲜血四溅,狗毛乱舞,没有任何战法可言,没有任何道理可讲!除了金黄的暴龙和另外几只或金色或杂色的藏獒外,所有藏獒都是黑毛,混战中很难看清哪个是哪家的,一眼望去那简直是黑压压一片地狱屠戮的景象。獒血飞溅上四周的墙面和我们观望的玻璃窗户,视线立刻红彤彤一片,再不阻止势必血流成河。 尼玛这时才反应过来应该先堵住缺口。他急忙赶上去使劲拉住铁墙,挡开自己这边还想继续往隔壁冲的风雪和小不点,我们赶紧帮忙,一人抓住一只藏獒的颈毛,拼命往笼子里拖,一只只关起来。我一手扯住正从裂隙中翻腾越界已经挤过去一半身子的格林,强拖回来关在最近的铁笼子里,随他怎么反抗撞击笼壁,锁上铁栅栏匆匆返身赶回战场帮忙。 “嗷哦……呜……”关在铁笼里无望挣扎的格林眼睁睁地看着我要离开,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狼嗥,高亢悠远!拉长的声线里尽是愤恨、恼怒、绝望与甘愿赴死的悲壮,这长声狼嗥像利箭像钢针穿透鼓膜直刺入每个人的脑海,如同暗夜里凄厉鬼哭或战火之后飘过累累尸骨的漫漫号角。高亢嗥声极尽之处忽而低沉下来拖着颤音往下落,满含着无法掩饰的哀怨、彷徨、痛心疾首却无法化解的悔恨。这久违的狼嗥让我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心里猛烈震颤起来!难道他虽然缄默却一直没有忘记属于自己的声音?还是在这大战来临之际野性的萌动与投身群体作战的强烈愿望又激发出了他最古老的心声呢? 狂热战斗中的藏獒乍闻狼嗥也为之一怵。但这短暂的停留并未阻止战争的继续恶化,老肖的藏獒们出于对狼这宿敌的刻骨仇恨,转而毫不留情地朝着狼嗥声方向狂吠冲扑。声战再起!这也分散了一部分藏獒攻击皇帝和森格等藏獒的注意力。 我猛然回头,只见隔着铁笼的格林颈毛根根直立,耳朵一刻不停地向着战斗声音的方向转动,眼睛里透出杀戮之前的绿光和与此极不相称的痛苦、绝望、羞愤与凄然决绝!为我剥夺了一匹狼为群体与战友并肩战斗的权利和尊严而控诉愤恨!他逼视着我,狼牙咬得咯咯响,用他最擅长的眼神攻势等待着我给他最后的机会。 我拿着钥匙的手激烈颤抖起来,但我绝不能眼看着格林在这场混战当中白白送死。他毕竟只有四个月大,我怎么能放任他去犯死?我咬牙转身离开。 “当!当!当!”铁笼在身后被猛烈撞击着!坚硬的狼头在铁栏杆上的每一声碰撞都如同砸在我心里!格林,你要怪就怪吧!我绝不能放你!我掩上耳朵逃回獒群战场。 此时的黑虎早已被五个大公獒团团围住,满身血污,藏獒在鲜血的刺激下更加疯狂,“嗷呜”一声暴吼,黑虎的一条腿已落入了敌獒口中,撕咬之下白森森的腿骨被活活扯了出来,黑虎轰然倒地却仍旧勇猛异常,他咬住另一只金色大獒的腿死死不放。所有得口的藏獒都在拼命撕扯。森格、皇帝被敌獒团团围住不得脱身。也许对另一个群体的藏獒而言,狼可恨,亲狼之獒更可恨! “再不拉开就要咬死了!”卓玛猛喊着藏獒的名字哇哇大哭,除了哭她没有任何办法。 老肖奋力从窗户泼出几桶水,想让藏獒冷静下来。然而草原上没有高压水龙头,此刻区区几桶水哪里能够熄灭战火?反而让奋战的藏獒们裹在泥浆里像野兽一样翻滚,通红着两眼重拾野性般越战越惨烈。 “快拉开啊!”卓玛除了号哭啥也做不了。 老肖脸如死灰,看看对方的藏獒被团团围困顾不过来咬他,横下心来腾身一跃翻出窗户,一只一只揪住自己场子里的藏獒头皮往獒笼里奋力拖拽,被制止的藏獒杀红了眼哪里肯听主人的?有的拼命挣扎不回,有的干脆朝老肖扑咬。老肖躲闪着獒嘴,强行关押藏獒。外面一干人等捏了一把汗都无从帮忙,谁都知道那帮凶猛藏獒除了天天养他们的老肖有可能制伏外,其余任何人根本不可能取得他们獠牙的豁免权,陌生人进场只会火上浇油。 连关了十几只藏獒老肖已是累得快虚脱了,边拖着强力分开的藏獒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尼玛:“帮忙!” 老肖都豁出命打头阵了,身为这边的饲养员再不能坐视不管。尼玛硬着头皮躲避着暴龙黑虎等一干仍在死掐狠咬的藏獒,把森格和皇帝一一拉回自己场子,肃清战场! 最后也是最危险的就是分开黑虎和暴龙了。 黑虎的前腿被暴龙死死咬住,骨头裸露,暴龙的牙齿已深深凿进他粗壮的腿骨中,黑虎的一只耳朵已不知去向,鲜血和泥浆混杂在一起,腥味四散。暴龙被黑虎紧咬住了胸骨,面前血泥模糊,咽喉扑哧扑哧地冒着血泡。他们各自死咬着对方呼呼喝喝地狂吼着谁也不松口,此刻就是要他们松口也难。 老肖和尼玛小心翼翼地靠近,数着一二三,一起扑上前武松打虎般跨在两只藏獒身上,从藏獒嘴角抠住两个腮帮子向后抓紧头皮耳根,咧开藏獒的大嘴,各自控制住己方藏獒的头,避免藏獒盛怒之下反口咬人。一干人等这才敢上前来帮忙。抓头皮的、压身子的、绑铁链的……把两只獒扳倒在地绑了个结结实实,准备分开后合力往后拖,老肖和尼玛各自拿起手里的铁棍,一点点努力撬开藏獒的牙齿,直撬得满嘴血肉模糊才终于分开了这对几乎要同归于尽的仇敌。 直到将所有藏獒都关回笼子里以后才算平息了这场暴乱,大家都虚脱了。老肖翻窗子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一屁股坐在泥浆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伙人也瘫软在窗根下,满身血迹泥浆,身上淤青的、挂彩的伤口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浑身胡乱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直到夜幕降临我才把冷静后的格林放出来,他埋着头走出铁笼,在我腿边略作停留便擦肩而过,默默地向关着藏獒的犬舍走去。我留心到他的鼻子有擦破的血痕,额头正中一块醒目的伤口像二郎神的天眼,血线从“天眼”顺鼻侧淌下,把左边的狼眼浸染得如同獒眼一样血红,或许这只狼的心有一半是属于藏獒的。铁笼子里几根弯曲的笼柱上面沾着斑斑血迹,在初升的月光下泛着冷冷清清的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