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票-8

果然,第二天,一个差官就来到了春官丞相府。萧长天跪在地上,差官正在宣读诏书:“天王诏曰,查春官丞相萧长天违反天条,吸食洋烟,按律当斩,念其追随天王多年,忠心耿耿,厥有奇功,自即日起降职为春官副丞相,以后再犯,定斩不留。钦此。”不几日,正是义成信南京分号选好的黄道吉日。这天,票号前锣鼓喧天,熙熙攘攘,还请来了踩高跷的,舞狮子的,引来了无数围观的群众。南京分号的铺面房扩大了许多,原先两边的店铺都成了分号的一部分。前来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票号正厅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贺礼。祁子俊在内屋里收拾着东西。他将一些散碎银两装进包袱里,系好包袱,正准备出门,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没等祁子俊答应,席慕筠推门进来了。祁子俊手忙脚乱地想要把包袱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席慕筠问:“你要出门?”祁子俊忙掩饰道:“没有,就是收拾收拾东西。”席慕筠走到桌边。两人离得很近,以至于祁子俊都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席慕筠说:“今天天王下旨,处死了北王和他的全家。”祁子俊惊讶地说:“前两天我看见北王的仪仗,还是耀武扬威的,真是世事难料啊。”mpanel(1);席慕筠说:“事到如今,大家纷纷请求让翼王回来主政。翼王才干非凡,深受爱戴,有他来辅佐天王,天朝或许会有中兴的希望。”祁子俊叹道:“好,这也是百姓之福啊。”祁子俊风尘仆仆,终于赶回了山西祁县。他沿着台阶走进大院,又走过一处小院的垂花牌楼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祁子俊不禁有些纳闷。通往上海的路上,骄阳似火。祁子俊坐在囚车里,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他望着前方,神色凄惶。几个刑部解差耀武扬威地随车前进。世祺一身孝服,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玩,抬头看见祁子俊,又惊又喜。几个月不见,世祺又长高了许多。世祺喊道:“爹!”祁子俊喊道:“娘,我回来了!”祁老太太用模糊不清的目光看着祁子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颤抖着朝儿子伸出手。祁子俊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祁老太太突然向后一仰,倒在炕上,但仍然挣扎着不肯合眼。祁子俊哽咽地问:“娘,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祁老太太吃力地说:“你记住,我死以后,一定要善待素梅……”祁老太太含笑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祁家家祠里灵幡高挂,一片缟素。仍旧是原先灵堂的样子,只是桌子上换成了祁老太太的灵牌,上面写着:“皇清诰授祁门刘氏恭人之灵位”。这天,祁子俊和关素梅俩人都在卧室。关素梅正在帮助祁子俊换上家常衣服,祁子俊将随身携带的荷包塞到枕头下边。祁子俊突然想起关家骥,问道:“家骥呢?”关素梅说:“你回来那天,他就慌慌张张地回上海去了。”祁子俊说:“我知道了。胆子倒是不小,那边刚丢了税银,这边又打起祁家产业的主意来了。这是什么人啊,你越对他好,他反倒变着法儿的算计你。你爹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来?”祁家大院里,乔管家“扑通”一声跪在祁子俊面前,磕头如捣蒜,脸上一副胆战心惊的神情。仆人们肃穆地排列在祁子俊对面,一个个垂首低眉,大气儿也不敢出。乔管家说:“少东家,看在我为祁家辛苦半辈子的份上,您就饶了我吧。”祁子俊用厌恶的目光打量着他,怒不可遏地说:“祁家两代人对你都不薄,想不到你却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勾当,实在是太不懂得好歹了。”乔管家吓得脸色大变,忙说:“我是鬼迷心窍,都是舅老爷指使的我,要不,借我一万个胆儿,我也不敢啊。”祁子俊骂道:“你滚吧,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张脸。”乔管家站起身,连滚带爬地跑了。一个仆人问:“少东家,就这么让他去了?”祁子俊说:“让他去吧,再多跟他说一句话,我就得吐出来。”第二十四章世桢跑进自己的卧室。他的屋子窗上挂着竹帘子,显得有些幽暗。正是午睡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世祯伏在桌子上写着字条。这是一个只属于世祯自己的天地。墙上、桌子上摆放了许许多多小物件。世祯每写好一张字条,便贴在一个物件上。他给每件东西都另外起了一个名字。一只旧手镯,上面写着:“乾坤圈”;一条红兜肚,上面写着:“浑天绫”;还有一个出殡时用的纸元宝,世祯已经给它写好名字,贴了上去。它现在的名字是:番天印。炕头摆着一只陶制的扑满,比现在孩子们通常用的存钱罐要大上四五倍。世祺手里拿着弹弓,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对他说:“给我十文钱。”世祯说:“一文都不给。”世祺爬上炕,伸手去抓扑满,世祯一把推开他。世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关素梅闻声赶了过来,正在午休的祁子俊也被哭声惊动了,走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世祺哭着说:“爹,娘,他抢我的钱,还打我。”祁子俊看了世祯一眼,说:“世祯,弟弟年纪小,让着他点。”世祯一声不响,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关素梅责怪世祯说:“你怎么打弟弟?”世祯辩驳说:“我没打他。”祁子俊不高兴地说:“你没打他,他好端端地哭什么?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先学会撒谎了。”他又对关素梅说:“你也不能太宠着他了。现在不好好管管,长大了非得犯上作乱不可。”关素梅卧室里,世祯说:“娘,我想姥爷了。”关素梅说:“过几天娘带你去。”世祯说:“我想现在就去。”关素梅看着儿子,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劝道:“你爹挣钱养家不容易,你别怪他。”世祯说:“他凭什么说我撒谎?我亲爹从来没骂过我一句。”关素梅病倒了。关素梅回到祁家,无力地躺在床上。她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额头上敷着毛巾,牙齿打着冷战,不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大夫把手指搭在关素梅的脉搏上。祁子俊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大夫站起身,朝外走去。祁子俊跟在后面,说道:“她一直发高烧。”大夫说:“少奶奶病得不轻。”半夜,祁子俊和衣躺在炕上。他身旁的关素梅昏昏沉沉地睡着,在梦中轻轻地呼唤着:“子彦,子彦……”祁子俊侧身抱住她的身体,问道:“你要什么?”关素梅说:“我觉得冷,你再抱紧一点。”关素梅听着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她抱住祁子俊的一只胳膊。渐渐地,关素梅睡着了。……祁子俊洗漱完毕,从外面走回屋里,一边换着外出穿的衣服,一边想着什么。关素梅面容枯槁,眉宇间透露出深深的忧郁。她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步子轻得像一个幽灵。她问:“你相信不相信前世?”祁子俊不得不避开她的目光:“你这是什么意思?”关素梅哀怨地说:“我把什么都想透了。”mpanel(1);一阵难堪的沉默。关素梅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瞥了一眼祁子俊,似乎担心自己咳嗽得太重了。她说:“我知道,我是你的累赘。”祁子俊看见,他的荷包被放在了枕头上边。荷包里是那颗戏珠,珠子上刻有“润玉”二字。祁子俊又从山西来到了北京,来到恭亲王府。祁子俊沉默有顷,似乎在想一件为难的事情,然后说:“我来京城已经有些日子了,但一直没敢来见您。汇兑京饷的事,出了些麻烦。”恭亲王沉下脸来:“南京分号陷在长毛手里了,你还有别的分号。”祁子俊说:“眼下时局混乱,许多放出去的银子都收不回来了,义成信就是将所有分号的现银都凑起来,也不足税银的五分之一。”恭亲王喝道:“来人!”一个差官急急地走了进来。恭亲王说:“将祁子俊监押候斩!”祁子俊说:“子俊别无他法,只有请求王爷恩准,到上海分号走一趟,筹集现银。”恭亲王转身对差官说:“即刻传我的令下去,将祁子俊押赴上海,随时准备查封义成信所有分号,让太原府把祁子俊全家都看管起来,三个月后交不上税银,毋庸上报刑部,将祁子俊全家就地正法!”通往上海的路上,骄阳似火。祁子俊坐在囚车里,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他望着前方,神色凄惶。几个刑部解差耀武扬威地随车前进。临时监禁祁子俊的民居是一套二层楼上的三开间住宅,此时,祁子俊和苏文瑞站在阳台上悄声说着话。看守的清兵十分注意地监视着他们。苏文瑞把一枚崭新的制钱递给祁子俊。看上去,这是一枚普通的“咸丰重宝”。苏文瑞说:“子俊,照你的意思,我试着熔化了一些‘天国圣宝’,改铸成了这个。”祁子俊感动地说:“苏先生,您为我担着灭族的风险,让我怎么报答您才好。”苏文瑞忙说:“哪里的话,义成信要是垮了,我苏文瑞还不是连饭碗都砸了?”祁子俊说:“要想在两个多月之内凑齐税银,也只有冒险走这一条路了。”苏文瑞说:“大清铸钱用的是云南产的官铜,天朝用的是日本出产的洋铜。洋铜供民间制作器皿尚可,但用来铸钱,其中杂质太多,天朝仍然按照官铜来搭配铅、锡,所以,铸出来的钱轮廓不清,字迹模糊。我将‘天国圣宝’熔化之后,不加锡,只加铅,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第二十五章祁子俊关押着的上海石库门民居,傍晚。祁子俊正在院子里散步,见吴健彰匆匆走了进来。吴健彰说:“我有个东西,想请你看一下。”他把那枚私铸的“咸丰重宝”递给祁子俊。祁子俊故作惊讶:“这是民间私铸的钱啊,谁干的?”吴健彰笑笑说:“本道当然不会怀疑是你,只是由不得别人往你身上想,祁少东家可千万要小心呐。”祁子俊心领神会:“多谢吴大人提醒。”第二天清早,义成信正厅的大门刚刚打开,就涌进了一大批清军兵丁。兵丁们奔赴到各处的房子,翻箱倒柜地仔细搜查着。吴健彰胸有成竹地跟在兵丁们后面走进来,四下巡视着。清军把总气势汹汹地站在柜台前。苏文瑞来到祁子俊关押的上海石库门民居,两人站在阳台上商量事情。苏文瑞说:“这么多私钱存放在那里,也不是个办法,总要赶快用出去,才能换回银子来。”祁子俊焦虑地说:“满打满算,离恭王爷定下的最后期限只有一个半月了。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钱都打发出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苏文瑞眼睛一亮:“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能不能做到。”祁子俊忙说:“您讲。”苏文瑞说:“给市面上造成恐慌,大家一慌,就会争着去提钱,也就顾不上真伪了,咱们手里的那些钱才能趁着乱劲儿,顺顺当当地流出去。”祁子俊绞尽脑汁地想着,又拿起条幅来看,不留神打翻了润玉手中的蜡烛,两人赶忙抢救条幅,所幸没有烧着,但蜡油滴过的地方,却隐隐透出后面的字迹。祁子俊心有所悟,猛地一拍脑门,惊喜地叫道:“果然是藏头诗……”祁子俊沉吟不语。两人都在思索着。忽然,祁子俊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苏先生,我有办法了,调动长毛来攻打上海。”苏文瑞沉吟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怎么才能做到呢?”祁子俊说:“少不了我亲自去一趟南京。”祁子俊一路风险,潜入南京。果然,几天后,太平天国兵士就开始进攻上海近郊青浦县城。青浦县城被炸开了一个缺口。太平军从缺口冲了进去。清兵纷纷逃跑,来不及逃跑的就跪在地上求饶。上海县城城墙上,清军的旗帜在硝烟炮火中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守城的兵丁越来越少,一个个疲惫不堪。前面出现过的那个千总正在吩咐一个兵丁:“快去向道台大人禀报,请求火速派人增援。”兵丁说:“我都去过衙门好几回了,道台大人不知去向。”mpanel(1);忽然一群人上了城墙,用大筐小筐抬着酒肉,领头的正是苏文瑞。两个票号伙计展开一面横幅,上面写着:义成信票号劳军。千总趁机喊道:“弟兄们,全城的父老兄弟们都指望着咱们呐,就是豁出性命,也不能让长毛破城,百姓遭殃。咱们一定要死守上海,誓与城池共存亡!”兵丁们精神大振,一起举起手中的武器,振臂高呼:“死守上海,誓与城池共存亡!”南京萧长天的春官丞相府,夜晚,一阵悠扬的箫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席慕筠穿过一道曲折的回廊,悄悄走到庭院深处,看见萧长天坐在石凳上,面对着一池秋水,正在全神贯注地吹箫。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从背后看起来,他的身体像是一尊巍然屹立的石雕。席慕筠不忍打扰他,就停下脚步细听。箫声时而低回婉转,如泣如诉,时而慷慨激昂,蕴蓄杀伐之声,接下去,又变得苍劲悲凉,突然,箫声猛地提高起来,有如大将跃马扬刀的气概,但在最高处却戛然而止。席慕筠望着萧长天,欲言又止,终于悲愤地说:“洪仁发和洪仁达联名向天王上奏,说您是北王的余党,罪该万死,连干王也无力阻止……”萧长天从容道:“我已经知道了。”席慕筠把一个包裹放在石桌上,说:“我给您准备了出城的关凭,还有一些银两。”萧长天摆摆手说:“不必了。我是行将就木之人,生死都无所谓了,你年纪尚轻,要好自为之。”不知过了多久,萧长天丞相府中突然一阵大乱,一群太平天国官兵高举着火把冲进来,为首的正是剃头师傅。剃头师傅喝道:“萧长天接旨。”剃头师傅宣道:“天王诏曰,查春官副丞相萧长天系韦昌辉余孽,久怀叛逆之心,私藏军械、银两,图谋造反,违犯天条,已成妖人,立即拿办,杀无赦。钦此。”萧长天正气凛然:“区区精忠报国,一片丹心,可以上对皇天,下质古人,可惜到头来只不过是愚忠而已。”笑声中,他从箫中拔出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自己的胸膛,缓缓地倒了下去。南京郊外的一个黄昏。一片深秋霜后愈加繁茂的红叶树林,傍着苍苔冷露遮覆下的山岩。这是南京城郊的栖霞山麓,千佛岩下。席慕筠说:“萧丞相自金田起义以来一直追随天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没想到最后死得这么惨,还落了个谋反的罪名。”一种无法排遣的苦闷占据了席慕筠的整个心灵。她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祁子俊叹道:“外面不管有多少强敌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同室操戈,这大概是天朝的劫数。”第二十六章祁子俊出生入死,在恭亲王规定的短短时间内筹齐了被太平天国军没收的税银,堪称奇迹。此刻,他从从容容,大摇大摆回到北京去面见恭亲王。祁子俊道:“叩见王爷。”恭亲王忙说:“请起。”说着手里托三品官员的顶戴、官服,笑盈盈地朝祁子俊走来。恭亲王说道:“曾国藩奏保你为从三品的光禄寺卿,我想,朝中公务繁杂,肯定会让你这个大商人不耐烦,未必要补那个实缺,所以,我就向皇上奏明,破格给你个正三品的职衔。”祁子俊穿上了崭新的官服,对着镜子。恭亲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中疑问重重。他问道:“子俊,长毛那边的情形究竟如何?”祁子俊答道:“你杀我,我杀你的,都乱成一锅粥了。”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玉麟格格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没等恭亲王开口,玉麟格格横在祁子俊面前,说:“不记得我啦?我的龙票呢?”祁子俊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就是数年前在琉璃厂古玩店争买玉碗的黄毛丫头。祁子俊结结巴巴地说:“是格格啊……龙票我放山西老家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不能总带在身上啊。”廊庑下,三宝托着一个上覆黄云缎的银盘,呈给祁子俊说:“少东家,这是王爷赏下来的。”三宝掀开黄云缎。祁子俊定睛观看,不禁愣住了。里面只摆放着一枚崭新的“咸丰重宝”,毫无疑问是义成信的产品。祁子俊感到全身从头到脚一阵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恭王府花园的“蝠厅”旁边,临近水池的一块空地上,恭亲王坐在太师椅上,玉麟格格站在对面。恭亲王说:“我看,倒是应该早点把你嫁出去。跟我说说,哪个贝勒、贝子中你的意。”玉麟格格一个劲地摇头:“都不中意。”恭亲王说:“可是,你只能在这里边选啊。”玉麟格格任性地说:“只要我中意,我才不管他是谁,要饭的都成。”恭亲王打趣地问:“你该不会是看上祁子俊了吧?”玉麟格格不屑地说:“就凭他那老土?”恭亲王说:“你可别瞧不起他,连皇上都觉得他非同一般。”玉麟格格说:“他就是个小混混,不过比别的小混混阔气点罢了。”mpanel(1);祁子俊心里突然涌起对润玉的强烈思念。他来到了春草园。这时,天边燃烧着玫瑰色的晚霞。看戏的人早已散去,演员也都走了,戏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润玉还在后台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祁子俊一身轻松地出现在润玉面前。润玉惊喜万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着祁子俊走过来。她难以掩饰喜悦的心情,眼睛里闪着异彩,半天才说出话来:“我真怕见不到你了。”祁子俊笑道:“我的命大着呢,没那么容易丢。再说,要不见上你一面,我死都合不上眼。”祁子俊将润玉送回到润玉家老宅,在她家正堂里坐下。润玉端着一碗茶给祁子俊,又请他看她爹当年留下的黄玉昆题写的条幅。祁子俊翻来覆去,看不明白,说:“我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祁子俊念道:“惟有花径缘客扫,玉字青简数行书。务于东篱时把酒,识后方知是迷途。该不会是藏头诗吧?”润玉说:“也许。”祁子俊突然说:“我看出门道来了。四句诗的头一个字联起来是‘惟玉务识’,这是有事要告诉你啊。”祁子俊绞尽脑汁地想着,又拿起条幅来看,不留神打翻了润玉手中的蜡烛,两人赶忙抢拿条幅,所幸没有烧着,但蜡油滴过的地方,却隐隐透出后面的字迹。祁子俊心有所悟,猛地一拍脑门,惊喜地叫道:“果然是藏头诗,但范大人聪明绝顶,不是把意思藏在第一个字,而是藏在第二个字上。你看,把第二个字联起来,就是‘有字于后’。”祁子俊双手举着条幅,润玉小心地用蜡烛烤着。条幅背后渐渐显露出了一张名单。祁子俊念着:“存入山西义成信票号共计三百万两。瑞王爷一百万两,黄玉昆五十万两……”条幅从他手中落到桌子上。祁子俊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们俩在暗中捣鬼,出了事往别人身上一推,自己跟没事儿人似的,还假装不知情。”润玉心绪交集:“我爹只不过是他们的替罪羊。”祁子俊咬着牙说:“瑞王爷,黄大人,黄大人,瑞王爷,一群恶狼!”关家骥带着世祺在集市上闲逛,世祺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画眉鸟笼子。走了没多久,世祺就看见了路边插在草把子上的冰糖葫芦。世祺说:“舅舅,我要吃糖葫芦。”关家骥说:“好,舅舅给你买。”关家骥掏出钱来,给世祺买了一串。世祺高兴地吃着冰糖葫芦,但很快,又发现了新鲜东西:“舅舅,我要风筝!”他指着路边摊位上一个扎得十分漂亮的蜻蜓风筝。关家骥说:“好,再买个风筝。”不一会儿工夫,世祺手中的东西已经多到了抱不下的程度。关家骥替他拎着画眉鸟笼子。世祺说:“舅舅,你真好,我爹从来没给我买过这么多东西。”关家骥说:“不是你爹不愿意给你买,你爹要是给你买了,还得给世祯买,不是得多花一份钱吗?”世祺问:“为什么非得给他买?”关家骥说:“因为世祯他爹,是你爹的亲哥哥呀。”关素梅满腹心事,独自一人来到祁家坟地祁子彦坟前。她半跪在地上,用火点燃了一大堆纸做的“寒衣”和纸钱,神情郁悒地倾诉:“世祯和世祺,都是我的心头肉,可两个孩子谁都容不下谁。世祯住在姥爷家里的时候越来越长,虽说有姥爷照顾,饿不着,冻不着,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子彦,我心里别提多害怕了,我怕有一天世祯连家都不回了,我怕孩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要是天上有知,就给我托个梦,告诉告诉我吧。”恭亲王一行来到解州关帝庙。“忠义参天”的牌匾高悬在关帝庙的门楣上方。恭亲王在庙门外的牌楼前面走下轿子,身着祭祀时才穿的礼服,补褂是石青色,前后绣正龙,两肩行龙,戴着红宝石顶,仪态庄重。[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寒风萧瑟,“寒衣”和纸钱燃烧着,很快就成了灰烬。世桢又回到姥爷家。这天晚上,世祯正在和关近儒下棋,神色显得十分专注。关近儒一边下棋,一边看着恭亲王的“乐道堂古近体诗”。关近儒和世祯都忘情在棋局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关素梅已经站在他们的身边,还是关近儒先看见了女儿。关素梅说:“世祯,跟娘回家吧。”世祯低头看着棋局,过一会才说:“我不想回去。”关素梅说:“那也不能总住姥爷家,花姥爷的钱吧?”世祯头一扬说:“我自己会挣。”关素梅说:“我倒要听听,你怎么挣?”世祯说:“我去大恒盛钱庄,干活儿挣钱。”关素梅说:“你什么都不会,能干什么?”世祯说:“我可以学,我可以当伙计,以后再当掌柜。”关近儒连连点头:“好,志气不小。”他对关素梅说:“我看,不如就让世祯到钱庄里去磨炼磨炼,对他以后无论干什么都有好处。”关近儒立马拍板:“明天一早你过去,跟霍掌柜说,让他收世祯做徒弟,一切照钱庄里的规矩办。”第二十七章将近年底,又到大恒盛钱庄年终结算的时候了。关近儒和霍运昌面前各放着一把算盘,两人正在对账。霍运昌边对边说:“世祯肯下功夫,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好孩子。”关近儒说:“也许是小孩子一时心血来潮,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看出来是不是那么回事。”很快就要过年了。祁家厨房里各种各样好吃的面点摆满了桌案,关素梅还在忙碌着。宝珠说:“今天早上我亲自去了一次。世祯说,他不回家过年了。”关素梅把手里做好的面点捏成了一团,说:“他不回来,这年还过个什么劲儿?”关素梅来到大恒盛钱庄,敲了敲学徒住处的房门,世祯出现在门口。他看见关素梅身上落满了雪花,好像已经在雪地里呆了好久。世祯心疼地喊道:“娘。”世祯轻轻地掩上房门,给站在门口的关素梅拍打着雪花。屋里不时传出学徒们的说笑声。娘儿俩面对面站在院子里。关素梅的脸冻得通红,世祯不停地搓着双手,以免冻僵。关素梅说:“世祯,回家过年吧。”世祯说:“不是说好了不回家吗?”世祯沉默片刻,终于说:“娘,我该进去了。”这天夜里,一个身着灰棉袍的中年人,衣衫破旧,满脸胡子,手里提着一盏防风的马灯走进了关近儒家。关近儒披上衣服,从容地走到堂屋。来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在桌子上铺平。来人问:“我想请教您,这张收货单还有用吗?”关近儒毫不犹豫地说:“有用。”关近儒缓缓说道:“四十年前,有一个福建商人,长年与我们关家联手做茶叶生意,他的名字叫顾顺成。”中年人忙说:“正是先祖。”关近儒边想边说:“有一年年终,快到结账的时候了,突然听说顾家不知因何获罪,顾顺成逃亡在外,下落不明。我父亲就把全部货物折合成银子,作为一笔特殊的本钱存入大恒盛钱庄,每年获得的利息转入本金续存。当初货款的价值是三十七万五千两,现在算下来,这笔钱连本带利,共计六十二万六千两。这是全部明细账,请您过目。”mpanel(1);中年人大喜过望:“不用看了,我想把银票兑成现银,全部提走。”关近儒思忖着说:“一个月之内,我一定给您筹足现银。请您先在客栈里住下,这期间所有的费用,都由我来出。”天色刚亮,关家骥就被睡眼惺忪地叫到关近儒面前。关近儒神色十分平静,说:“家骥,你还记得从前我给你讲过的那件事吗,你爷爷把一个茶商的货物折合成一份本钱,存到了咱们家的钱庄里。”关家骥说:“记得,那不就是个故事吗?”关近儒说:“不是故事。现在,那份本钱的主人来了,你去通知霍运昌,让他务必在一个月之内筹齐六十二万六千两现银。”关家骥不以为然:“爹,一笔陈年老账,何必那么认真,给他俩钱儿,把他打发走就得了。”关近儒断喝道:“去!”霍运昌站在大恒盛钱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忽然看见祁伯兴走进院子。祁伯兴说:“霍掌柜,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我想回大恒盛。有我,有您,咱们联手帮助关老爷,也许能让大恒盛渡过难关,重新振兴起来。”已经敲过了三更的梆子声,祁子俊仍然在掌柜房里等待着。苏文瑞沮丧地推门走了进来。苏文瑞道:“他说,要他回来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祁子俊急忙说:“您只管答应。”苏文瑞说:“我不敢答应,他想找义成信拆借四十万两现银,五年之内还清。”祁子俊大吃一惊:“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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