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侠五义-5

正在审问之间,忽见县里详文呈报马强家中被劫,乃北侠带领差役明火执杖,抢去各物,现有原递失单呈阅。太守看了,心中纳闷:“我看义士欧阳春,决不至于如此。其中或有别项情弊。”吩咐暂将马强收监,翟九成回家听传,原案朱焕章留在荷中,叫倪忠传唤王恺张雄问话。不多时,二人来到书房。太守问道:“你等如何拿的马强?”他二人便从头至尾,述说一遍。太守又问道:“他那屋内物件,你等可曾混动?”王凯张雄道:“小人们当差多年,是知规矩的。他那里一草一木,小人们是断不敢动的。”太守道:“你等固然不能,惟恐跟去之人有些不妥。”王张二人道:“大老爷听管放心。就是跟随小人们当差之人,俱是小人们训练出来的。但凡有点毛手毛脚的,小人决不用他。”太守点头道:“只因马强家内失盗,如今县内呈报前来。你二人暗暗访查,回来禀我知道。”王张领命去了。  太守又叫倪忠请朱先生。不多时,朱焕章来到书房,太守以宾客相待,先谢了朱绛贞救命之恩,然后把那枚玉莲花拿出。朱焕章见了,不由的泪流满面。太守将朱绛贞誓以贞洁自守的话说了,朱焕章更觉伤心。太守又将朱绛贞脱离了仇家,现在王凤山家中居住的话说了一回,朱焕章反悲为喜。  太守便慢慢问那玉莲花的来由。朱焕章道:“此事已有二十多年。当初在仪征居住之时,舍间后门便临着扬子江的江岔。一日见漂来一男子死尸,约有三旬年纪,是我心中不忍,惟恐暴露,因此备了棺木,打捞上来。临殡葬时,学生给他整理衣服,见他胸前有玉莲花一枝。心中一想,何不将此物留下,以为将来认尸之证。因此解下交付贱荆收藏。后来小女见了爱惜不已,随身佩带,如同至宝。太尊何故问此?”倪太守听了,已然落下泪来。朱焕章不解其意。只见倪忠上前道:“老爷何不将那枝对对,看是如何?”太守一边哭,一边将里衣解开,把那枝玉莲花拿出。两枝合来,恰恰成为一朵,而且精润光华,一丝也是不差。太守再也忍耐不住,手捧莲花,放声大哭。朱焕章到底不解是何缘故。倪忠将玉莲花的原委,略说梗概。朱先生方才明白,连忙劝慰太守道:“此乃珠还壁返,大喜之兆。且无心中又得了先大人的归结下落,虽则可悲,其实可喜。”太守闻言,才止悲痛,复又深深谢了,就留下朱先生在衙内居住。  倪忠暗暗一力撺掇,说:“朱小姐有救命之恩,而且又有玉莲花为媒,真是干里婚姻一线牵走。”太守亦甚愿意。因此倪忠就托王凤山为冰人,向朱先生说了。朱公乐从,慨然允许。王凤山又托了倪忠,向翟九成说合锦娘与儿子联姻,亲上作亲。翟九成亦欣然应允,霎时间都成了亲眷,更觉亲热。  太守又打点行装,派倪忠接取家眷,把玉莲花一对交老仆好好收藏,到白衣庵见了娘亲,就言二事已齐备,专等母亲到任所,即便迁葬父亲灵枢,拿获仇家报仇雪恨。候诸事已毕,再与绛贞完姻。  未知后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倪太守解任赴京师 白护卫乔妆逢侠客  且说倪忠接取家眷去后,又生出无限风波,险些儿叫太守含冤。  你道如何?只因由京发下一套文书,言有马强家人姚成进京上告太守倪继祖私行出游,诈害良民,结连大盗,明火执仗。今奉旨:“马强提解来京,交大理寺严讯。太守倪继祖暂行解任,一同来京,归案备质。”倪太守遵奉来文,将印信事件交代委署官员,即派差役押解马强赴京。倪太守将众人递的状子案卷俱备带好,止于派长班二人跟随来京。  一日来到京中,也不到开封府,因包公有师生之谊,理应回避,就在大理寺报到。文老大人见此案人证到齐,便带马强过了一堂。马强已得马朝贤之信,上堂时一味口刁,说太守不理民情,残害百姓,又结连大盗夤夜打抢,现有失单报县尚未七获。文大人将马强带在一边,又问倪太守此案的端倪原委。倪太守一一将前事说明:如何接状;如何私访被拿两次,多亏难女朱绛贞、义士欧阳春搭救;又如何捉拿马强恶贼,他家有招贤馆窝藏众寇,至五更将马强拿获立刻解到;如何升堂审讯,恶贼狡赖不应。“如今他暗暗使家人赴京呈控,望乞大人明鉴详查,卑府不胜感幸。”文彦博听了,说:“请太守且自歇息。”倪太守退下堂来。老大人又将众人冤呈看了一番,立刻又叫带马强。逐件问去,皆有强辞较赖。文大人暗暗道:“这厮明仗着总管马朝贤与他作主,才横了心不肯招承。惟有北侠打劫一事,真假难辨。须叫此人到案作个硬证,这厮方能服输。”吩咐将马强带去收禁,又叫人请太守,细细问道:“这北侠又是何人?”太守道:“北侠欧阳春,因他行侠尚义,人皆称他为北侠,就犹如展护卫有南侠之称一样。”文彦博道:“如此说来,这北侠决非打劫大盗可比。此案若结,须此人到案方妥。他现在那里?”倪继祖道:“大约还在杭州。”文彦博道:“既如此,我明日先将大概情形复奏,看圣意如何。”就叫人将太守带到狱神庙好好看待。  次日,文大人递折之后,圣旨即下,钦派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访拿欧阳春,解京归案审讯。锦毛鼠参见包公,包公吩咐了许多言语,白玉堂一一领命。辞别出来,到了公所,大家与玉堂饯行。饮酒之间,四爷蒋平道:“五弟此一去见了北侠,意欲如何?”白玉堂道:“小弟奉旨拿人,见了北侠,自然是秉公办理,焉敢徇情。”蒋平道:“遵奉钦命,理之当然。但北侠乃尚义之人,五弟若见了他,公然以钦命自居,惟恐欧阳春不受欺侮,反倒费了周折。”白玉堂听了,有些不耐烦,没奈何问道:“依四哥怎么样呢?”蒋爷道:“依劣兄的主意,五弟到了杭州,见署事的太守,将奉旨拿人的情节与他说了,即叫他出张告示,将此事前后叙明;后面就提五弟,虽则是奉旨,然因道义相通,不肯拿解,特来访请。北侠若果在杭州,见了告示,他必自己投到。五弟见了他,以情理相感,他必安安稳稳随你来京,决不费事。若非如此,惟恐北侠不肯来京,倒费事了。”五爷听了,暗笑蒋爷软弱,嘴里却说道:“承四哥指教,小弟遵命。”饮酒已毕,叫伴当白福备了马匹,拴好行李,告别众人。卢方又谆谆嘱咐:“路上小心。到了杭州,就按你四哥主意办理。”五爷只得答应。展爷与王马张赵等俱各送出府门,白五爷执手道:“请。”慢慢步履而行。出了城门,主仆二人扳鞍上马,竟奔杭州而来。在路行程,无非“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八个大字。沿途无事可记。  这一日来到杭州,租了寓所,也不投文,也不见官,止于报到:一来奉旨;二来相谕要访拿钦犯,不准声张。每日叫伴当出去暗暗访查,一连三四日不见消息。只得自己乔妆改扮了一位斯文秀才模样,头戴方巾,身穿花氅,足下登一双厚底大红朱履,手中轻摇泥金折扇,摇摇摆摆,出了店门。  时值残春,刚交初夏,但见农人耕于绿野,游客步于红桥,又见往来之人不断。仔细打听,原来离此二三里之遥,新开一座茶社,各曰玉兰坊,此坊乃是官宦的花园,亭榭桥梁,花草树木,颇可玩赏。白五爷听了,暗随众人前往。到了那里,果然景致可观。有个亭子,上面设着座位,四面点缀些巉岩怪石,又有新篁围绕。白玉堂到此,心旷神恰,便在亭子上泡了一壶茶,慢慢消饮。意欲喝点茶再沽酒,忽听竹丛中浙沥有声。出了亭子一看,霎时天阴,淋淋下起雨来。因有绿树撑空,阴晴难辨。白五爷以为在上面亭子内对此景致,颇可赏雨。谁知越下越大,游人俱已散尽,天色已晚。自己一想离店尚有二三里,又无雨具,倘然再大起来,地下泥泞,未免难行,莫若冒雨回去为是。急急会钞下亭,过了板桥,用大袖将头巾一遮,顺着柳树行子冒雨急行。猛见红墙一段,却是整齐的庙宇。忙到山门下避雨,见匾额上题着慧海妙莲庵。低头一看,朱履已然踏的泥污,只得脱下。才要收拾,只见有个小童手内托着笔砚,只呼“相公相公”,往东去了。忽然见庙的角门开放,有一年少的尼姑悄悄答道:“你家相公在这里。”白五爷一见心中纳闷。谁知小童往东,只顾呼唤相公,并没听见。这幼尼见他去了,就关上角门进去。  五爷见此光景,暗暗忖道:“他家相公在他庙内,又何必悄悄唤那小童呢?其中必有暗昧。待我来。”站起身来,将朱展后跟一倒,他拉脚儿穿上,来到东角门,敲户道:“里面有人么?我乃行路之人,因遇雨天晚,道路难行,欲借宝庵避雨,务乞方便。”只听里面答道:“我们这庙乃尼庵,天晚不便容留男客,请往别处去吧。”说完,也不言语,连门也不开放。白玉堂听了,暗道:“好呀!他庙内现有相公,难道不是男客么?既可容得他,如何不容我呢?这其中必有缘故了。我倒要进去看看。”转身来到山门,索性把一双未履脱下,光着袜底,用手一搂衣襟,飞身上墙,轻轻跳将下去。在黑影中细细留神,见有个道姑,一手托定方盘,里面热腾腾的菜蔬,一手提定酒壶,进了角门。有一段粉油的板墙也是随墙的板门,轻轻进去。白玉堂也就暗暗随来,挨身而入。见屋内灯光闪闪,影射幽窗。五爷却暗暗立于窗外。  只听屋内女音道:“天已不早,相公多少用些酒饭,少时也好安歇。”又听男子道:“甚的酒饭!甚的安歇!你们到底是何居心?将我拉进庙来,又不放我出去,成个什么规矩,象个什么体统9还不与我站远些。”又听女音说道:“相公不要固执。难得今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上天尚有云行雨施,难道相公倒忘了云情雨意么?”男子道:“你既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为何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呢?我对你说,‘读书人持躬如圭壁’,又道‘心正而后身修’。似这无行之事,我是‘大旱之云霓’,想降时雨是不能的。”白五爷窗外听了,暗笑:“此公也是书痴,遇见这等人还合他讲什么书,论什么文呢个’又听一个女尼道:“云霓也罢,时雨也罢,且请吃这杯酒。”男子道:“唔呀!你要怎么样?”只听当啷一声,酒杯落地,砸了。尼姑嗔道:“我好意敬你酒,你为何不识抬举?你休要咬文嚼字的。实告诉你说,想走不能!不信,给你个对证看。现在我们后面,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那不是榜样么?”男子听了,着急道:“如此说来,你们这里是要害人的。吾要嚷了呢!”尼姑道:“你要嚷,只要有人听的见。”男子便喊道:“了不得了!他们这里要害人呢。救人呀,救人!”  白玉堂趁着喊叫,连忙闯入,一掀软帘,道:“兄台为何如此喉急?想是他们奇货自居,物抬高价了。”把两个女尼吓了一跳。那人道:“兄台请坐。他们这里不正经,了……了不得的。”白五爷道:“这有何妨。人生及时行乐,也是快事。他二人如此多情,兄台何如此之拘泥?请问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汤名梦兰,乃扬州青叶村人氏,只因探亲来到这里,就在前村居住。可巧今日无事,要到玉兰坊闲步阐步。恐有题咏,一时忘记了笔砚,因此叫小童回庄去取。不想落下雨来,正在踌躇,承他一番好意,让我庙中避雨。我还不肯。他们便再三拉我到这里,不放我动身,甚的云咧雨咧,说了许多的混话。”白玉堂道:“这就是吾兄之过了。”汤生道:“如何是我之过?”白玉堂道:“你我读书人,待人接物,理宜从权达变,不过随遇而安,行云流水。过犹不及,其病一也。兄台岂不失于中道乎?”汤生摇头道:“否,否。吾宁失于中道。似这样随遇而安,我是断断乎不能为也!请问足下安乎?”白玉堂道:“安。”汤生嗔怒道:“汝安,则为之。我虽死不能相从。”白玉堂暗暗赞道:“我再三以言试探,看他颇颇正气,须当搭救此人。”  谁知尼姑见玉堂比汤生强多了,又见责备汤生,以为玉堂是个惯家,顿时就把柔情都移在玉堂身上。他也不想想玉堂从何处进来的,可见邪念迷心,竟忘其所以。白玉堂再看那两个尼姑,一个有三旬,一个不过二旬上下,皆有几分姿色。只见那三旬的连忙执壶,满斟了一杯,笑容可掬,捧至白五爷跟前,道:“多情的相公,请吃这杯合欢酒。”玉堂并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却哈哈大笑。那二旬的见了,也斟一杯近前,道:“相公喝了我师兄的,也得喝我的。”白玉堂也便在他手中喝了。汤生一旁看了,道:“岂有此理呀,岂有此理!”  二尼一边一个伺候玉堂。玉堂问他二人,却叫何名。三旬的说:“我叫明心。”二旬的说:“我叫慧性。”玉堂道:“明心明心,心不明则迷;慧性慧性,性不慧则昏。你二人迷迷昏昏,何时是了?”说着话,将二尼每人握住一手,却问汤生道:“汤兄,我批的是与不是?”汤生见白五爷合二尼拉手,已气的低了头,正在烦恼。如今听玉堂一问,便道:“谁呀?呀!你还来问我。我看你也是心迷智昏了。这还了得。放肆!岂有呀,岂有此……”话未说完,只见两个尼姑口吐悲声,道:“嗳哟!哟!疼死我也。放手,放手!禁不起了。”只听白玉堂一声断喝道:“我把你这两个淫尼!无端引诱人家子弟,残害好人,该当何罪?你等害了几条性命?还有几个淫尼?快快进来。”二尼跪倒,央告道:“庵中就是我师兄弟两个,还有两个道婆,一个小徒。小尼等实实不敢害人性命。就是后面的周生,也是他自己不好,以致得了弱症。若都似汤相公这等正直,又焉敢相犯,望乞老爷饶恕。”  汤生先前以为玉堂是那风流尴尬之人,毫不介意;如今见他如此,方知他也是个正人君子,连忙敛容起敬。又见二尼哀声不止,疼的两泪交流,汤生一见,心中不忍,却又替他讨饶。白玉堂道:“似这等的贼尼,理应治死。”汤生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请放手吧。”玉堂暗道:“此公孟子真熟,开口不离书。”便道:“明日务要问明周生家住那里,现有何人,急急给他家中送信,叫他速速回去,我便饶你。”二尼道:“情愿,情愿。再也不敢阻留了。老爷快些放手,小尼的骨节都碎了。”五爷道:“便宜了你等。后日俺再来打听,如不送回,俺必将你等送官究办。”说罢,一松手,两个尼姑扎煞两只手,犹如卸了拶子的一般,踉踉跄跄,跑到后面藏躲去了。汤生又从新给玉堂作揖,二人复又坐下攀话。  “忽见较帘一动,进来一条大汉,后面跟着一个小童,小童手内托着一双朱履。大汉对小童道:“那个是你家相公?’小童对着汤生道:“相公为何来至此处?叫我好找。若非遇见这位老爷,我如何进得来呢。”大汉道:“既认着了,你主仆快些回去吧。”小童道:“相公穿上鞋走吧。”汤生一抬腿道:“我这里穿着鞋呢。”小童道:“这双鞋是那里来的呢?怎么合相公脚上穿着的那双一样呢?”白玉堂道:“不用犹疑,那双鞋是我的。不信,你看。”说毕,将脚一抬,果然光着袜底儿呢。小童只得将鞋放下,汤生告别,主仆去了。  未知大汉是谁,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紫髯伯艺高服五鼠 白玉堂气短拜双侠  且说白玉堂见汤生主仆已然出庙去了,对那大汉执手道:“尊兄请了。”大汉道:“请了。请问尊兄贵姓?”白玉堂道:“不敢。小弟姓白,名玉堂。”大汉道:“暧哟!莫非是大闹东京的锦毛鼠白五弟么?”玉堂道:“小弟绰号锦毛鼠。不知兄台尊姓。”大汉道:“劣兄复姓欧阳名春。”白玉堂顿时双睛一瞪,看了多时,方问道:“如此说来,人称北侠号为紫髯伯的就是足下了。请问到此何事?”北侠道:“只因路过此庙,见那小童啼哭,问明,方知他相公不见了,因此我悄悄进来一看,原来五弟在这里窃听,我也听了多时。后来五弟进了屋子,劣兄就在五弟站的那里,又听五弟发落两个贼尼。劣兄方回身,开了庙门,将小童领进,使他主仆相认。”玉堂听了,暗道:“他也听了多时,我如何不知道呢?再者我原为访他而来,如今既见了他,焉肯放过。须要离了此庙,再行拿他不迟。”想罢,答言:“原来如此。此处也不便说话,何不到我下处一叙?”北侠道:“很好。正要领教。”  二人出了板墙院,来到角门。白玉堂暗使促狭,假作逊让,托着北侠的肘后,口内道:“请了。”用力往上一托,以为能将北侠搡出。谁知犹如蜻蜒撼石柱一般,再也不动分毫。北侠却未介意,转一回手,也托着玉堂肘后,道:“五弟请。”白玉堂不觉不由,就随着手儿出来了,暗暗道:“果然力量不小。”  二人离了慧海妙莲庵。此时雨过天晴,月明如洗,星光朗朗,时有初鼓之半。北侠问道:“五弟到杭州何事?”玉堂道:“特为足下而来。”北侠便住步问道:“为劣兄何事?”白玉堂就将倪太守与马强在大理寺审讯、供出北侠之事说了一遍,说:“是我奉旨前来,访拿足下。”北侠听玉堂这样口气,心中好生不乐,道:“如此说来,白五老爷是钦命了。欧阳春妄自高攀,多多有罪。请问钦命老爷,欧阳春当如何进京?望乞明白指示。”北侠这一问,原是试探白爷懂交情不懂交情。白玉堂若从此拉回来,说些交情话,两下里合而为一,商量商量,也就完事了。不想白玉堂心高气傲,又是奉旨,又是相谕,多大的威风,多大的胆量;本来又仗着自己的武艺。他便目中无人,答道:“此乃奉旨之事,既然今日邂逅相逢,只好屈尊足下,随着白某赴京便了。何用多言。”欧阳春微微冷笑道:“紫髯伯乃堂堂男子,就是这等随你去,未免贻笑于人。尊驾还要三思。”北侠这个话虽是有气,还是耐着性儿,提拨白玉堂的意思。谁知五爷不辨轻重,反倒气往上冲,说道:“大约合你好说,你决不肯随俺前去,必须较量个上下,那时被擒获,休怪俺不留情分了。”北侠听毕,也就按捺不住,连连说道:“好,好,好!正要领教,领教。”  白玉堂急将花氅脱却,摘了儒巾,脱下朱履,仍然光着袜底儿,抢到上首,拉开架式。北侠从容不迫,也不赶步,也不退步,却将四肢略为腾挪,只是招架而已。白五爷抖擞精神,左一拳,右一脚,一步紧如一步。北侠暗道:“我尽力让他,他尽力的逼勒,说不得叫他知道知道。”只见玉堂拉了个回马势,北侠故意的跟了一步。白爷见北侠来的切近,回身劈面就是一掌。北侠将身一侧,只用二指看准胁下轻轻的一点。白玉堂倒抽了一口气,顿时经络闭塞,呼吸不通,手儿扬着落不下来,腿儿迈着抽不回去,腰儿哈着挺不起身躯,嘴儿张着说不出话语,犹如木雕泥塑一般,眼前金星乱滚,耳内蝉鸣,不由的心中一阵恶心迷乱,实实难受得很。那二尼禁不住白玉堂两手,白玉堂禁不住欧阳春两指。这比的虽是贬玉堂,然而玉堂与北侠的本领究有上下之分。  北侠惟恐工夫大了,必要受伤,就在后心陡然击了一掌。白玉堂经此一震,方转过这口气来。北侠道:“恕劣兄莽撞,五弟休要见怪。”白玉堂一语不发,光着袜底,呱咭呱咭,竟自扬长而去。  白玉堂来到寓所,他却不走前门,悄悄越墙而入,来到屋中。白福见此光景,不知为着何事,连忙递过一杯茶来。五爷道:“你去给我烹一碗新茶来。”他将白福支开,把软帘放下,进了里间,暗暗道:“罢了,罢了!俺白玉堂有何面目回转东京?悔不听我四哥之言!”说罢,从腰间解下丝综,登着椅子,就在横楣之上,拴了个套儿。刚要脖项一伸,见结的扣儿已开,丝绦落下;复又结好,依然又开,如是者三次。暗道:“哼!这是何故?莫非我白玉堂不当死于此地?”话尚未完,只觉后面一人手拍肩头,道:“五弟,你太想不开了。”只这一句,倒把白爷吓了一跳,忙回身一看,见是北侠,手中托定花氅,却是平平正正,上面放着一双朱履,惟恐泥污沾了衣服,又是底儿朝上。玉堂见了,羞的面红过耳,又自忖道:“他何时进来,我竟不知不觉。可见此人艺业比我高了。”也不言语,便存身坐在椅凳之上。  原来北侠算计玉堂少年气傲,回来必行短见,他就在后跟下来了。及至玉堂进了屋子,他却在窗外消立。后听玉堂将白福支出去烹茶,北侠就进了屋内。见玉堂要行短见,正在他仰面拴套之时,北侠就从椅旁挨人,却在玉堂身后隐住。就是丝绦连开三次,也是北侠解的。连白玉堂久惯飞檐走壁的人,竟未知觉,于此可见北侠的本领。  当下北侠放下衣服,道:“五弟,你要怎么样?难道为此事就要寻死,岂不是要劣兄的命么?如果你要上吊,咱们俩就搭连搭吧。”白玉堂道:“我死我的,与你何干?此话我不明白。”北侠道:“老弟,你可真糊涂了。你想想,你若死了,欧阳春如何对的起你四位兄长?又如何去见南侠与开封府的众朋友?也只好随着你死了吧。岂不是你要了劣兄的命了么?”玉堂听了,低头不语。北侠急将丝绦拉下,就在玉堂旁边坐下,低低说道:“五弟,你我今日之事,不过游戏而已,有谁见来?何至于轻生?就是叫劣兄随你去,也该商量商量。你只顾你脸上有了光彩,也不想想把劣兄置于何地。五弟,岂不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道:‘我不欲人之加诸我者,吾也欲无加诸人’。五弟不愿意的,别人他就愿意么?”玉堂道:“依兄台怎么样呢?”北侠道:“劣兄倒有两全其美的主意。五弟明日何不到茉花村,叫丁氏昆仲山头,算是给咱二人说合的。五弟也不落无能之名,劣兄也免了被获之丑,彼此有益。五弟以为如何?”白玉堂本是聪明特达之人,听了此言,顿时豁然,连忙深深一揖,道:“多承吾兄指教。实是小弟年幼无知,望乞吾兄海涵。”北侠道:“话已言明,劣兄不便久留,也要回去了。”说罢,出了里间,来到堂屋。白五爷道:“仁兄请了,茉花村再见。”北侠点了点头,又悄悄道:“那顶头巾合泥金折扇,俱在衣服内夹着呢。”玉堂也点了点头。刚一转眼,已不见北侠的踪影。五爷暗暗夸奖:“此人本领胜我十倍,我真不如也。”  谁知二人说话之间,白福烹了一杯茶来,听见屋内悄悄有人说话,打帘缝一看,见一人与白五爷悄语低言,白福以为是家主途中遇见的夜行朋友,恐一杯茶难递,只得回身又添一盏。用茶盘托着两杯茶,来到里间,抬头看时,却仍是玉堂一人。白福端着茶,纳闷道:“这是什么朋友呢?给他端了茶来,他又走了。我这是什么差使呢?”白玉堂已会其意,便道:“将茶放下,取个灯笼来。”白福放下茶托,回身取了灯笼。白玉堂接过,又把衣服朱履夹起,出了屋门,纵身上房,仍从后面出去。  不多时,只听前边打的店门山响。白福迎了出去,叫道:“店家快开门。我们家主回来了。”小二连忙取了钥匙,开了店门。只见玉堂仍是斯文打扮,摇摇摆摆进来。小二道:“相公怎么这会才回来?”玉堂道:“因在相好处避雨,又承他待酒,所以来迟。”白福早已上前接过灯笼,引到屋内。茶尚未寒,玉堂喝了一杯。又吃了点饮食。吩咐白福于五鼓备马起身,上松江茉花村去。自己歇息,暗想:“北侠的本领,那一番和蔼气度,实然别人不能的。而且方才说的这个主意,更觉周到,比四哥说的出告示访请又高一筹。那出告示众目所睹,既有‘访请’二字,已然自馁,那如何对人呢?如今欧阳兄出的这个主意,方是万全之策。怨的展大哥与我大哥背地里常说他好,我还不信,谁知果然真好。仔细想来,全是我自作聪明的不是了。”他翻来覆去,如何睡的着。到了五鼓,白福起来,收拾行李马匹,到了柜上,算清了店帐,主仆二人上茉花村而来。  话休烦絮。到了茉花村,先叫白福去回禀,自己乘马随后。高庄门不远,见多少庄丁伴当分为左右,丁氏弟兄在台阶上面立等。玉堂连忙下马,伴当接过。丁大爷已迎接上来。玉堂抢步,口称:“大哥,久违了,久违了。”兆兰道:“贤弟一向可好?”彼此执手。兆蕙却在那边垂手,恭敬侍立,也不执手,口称:“白五老爷到了,恕我等未能远迎虎驾,多多有罪。请老爷到寒舍待茶。”玉堂笑道:“二哥真是好玩,小弟如何担的起。”连忙也执了手。三人携手来到待客厅上,玉堂先与丁母请了安,然后归座。献茶已毕。丁大爷问了开封府众朋友好,又谢在京师叨扰盛情。丁二爷却道:“今日那阵香风儿,将护卫老爷吹来,真是蓬筚生辉,柴门有庆。然而老爷此来,还是专专的探望我们来了,还是有别的事呢?”一席话说的玉堂脸红。  丁大爷恐玉堂脸上下不来,连忙瞅了二爷一眼,道:“老二,弟兄们许久不见,先不说说正经的,只是说这些作什么?”玉堂道:“大哥不要替二哥遮饰。本是小弟理短,无怪二哥恼我。自从去岁被擒,连衣服都穿的是二哥的。后来到京受职,就要告假前来。谁知我大哥因小弟新受职衔,再也不准动身。”丁二爷道:“到底是作了官的人,真长了见识了。惟恐我们说,老爷先自说了。我问五弟,你纵然不能来,也该写封信差个人来,我们听见也喜欢喜欢。为什么连一纸书也没有呢?”玉堂笑道:“这又有一说。小弟原要写信来着。后来因接了大哥之信,说大哥与伯母送妹子上京与展大哥完烟。我想迟不多日,就可见面,又写什么信呢。彼时若真写了信来,管保二哥又说白老五尽闹虚文假套了。左右都是不是。无论二哥怎么怪小弟,小弟惟有伏首认罪而已。”丁二爷听了,暗道:“白老五,他竟长了学问,比先前乖滑多了。且看他目下这宗事怎么说法。”回头吩咐摆酒,玉堂也不推辞,也不谦让,就在上面坐了。丁氏昆仲左右相陪。  饮酒中间,问玉堂道:“五弟此次是官差还是私事呢?”玉堂道:“不瞒二位仁兄,实是官差。然而其中有许多原委,此事非仁兄贤昆玉相助不可。”丁大爷便道:“如何用我二人之处?请道其详。”玉堂便将倪太守马强一案供出北侠、小弟奉旨特为此事而来说了一遍。丁二爷问道:“可见过北侠没有?”玉堂道:“见过了。”兆蕙道:“既见过,便好说了。谅北侠有多大本领,如何是五弟对手。”玉堂道:“二哥差矣!小弟在先原也是如此想;谁知事到头来不自由,方知人家之末技俱是自己之绝技。惭愧的很,小弟输与他了。”丁二爷故意诧异道:“岂有此理!五弟焉能输与他呢!这话愚兄不信。”玉堂便将与北侠比试,直言无隐,俱备说了。“如今求二位兄台将欧阳兄请来,那怕小弟央求他呢,只要随小弟赴京,便叨爱多多矣。”丁兆蕙道:“如此说来,五弟竟不是北侠对手了。”玉堂道:“诚然。”丁二爷道:“你可佩服呢?”玉堂道:“不但佩服,而且感激。就是小弟此来,也是欧阳兄教导的。”丁二爷听了,连声赞扬叫好,道:“好兄弟!丁兆蕙今日也佩服你了。”便高声叫道:“欧阳兄,你也不必藏着了,请过来相见。”  只见从屏后转出三人来。玉堂一看,前面走的就是北侠,后面一个三旬之人,一个年幼小儿。连忙出座,道:“欧阳兄几时来到?”北侠道:“昨晚方到。”玉堂暗道:“幸亏我实说了,不然这才丢人呢。”又问:“此二位是谁?”丁二爷说:“此位智化,绰号黑妖狐,与劣兄世交通家相好。”(原来智爷之父,与丁总镇是同僚,最相契的。)智爷道:“此是小徒艾虎。过来,见过白五叔。”艾虎上前见礼。玉堂拉了他的手,细看一番,连声夸奖。彼此叙座。北侠坐了首座,其次是智爷白爷,又其次是丁氏弟兄,下首是艾虎。大家欢饮。  玉堂又提请北侠到京,北侠慨然应允。丁大爷丁二爷又嘱咐白玉堂照应北侠。大家畅谈,彼此以义气相关,真是披肝沥胆,各明心志。惟有小爷艾虎与北侠有父子之情,更觉关切。酒饭已毕,谈至更深,各自安寝。到了天明,北侠与白爷一同赴京去了。  未知后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智公子定计盗珠冠 裴老仆改妆扮难叟  且说智化兆兰兆蕙与小爷艾虎送了北侠玉堂回来,在厅下闲坐,彼此闷闷不乐。艾虎一旁短叹长吁。只听智化道:“我想此事关系非浅。倪太守乃是为国为民,如今反遭诬害;欧阳兄又是济困扶危,遇了贼扳。似这样的忠臣义士负屈含冤,仔细想来,全是马强叔侄过恶。除非设法先将马朝贤害倒,剩了马强,也就不难除了。”丁二爷道:“与其费两番事,何不一网打尽呢?”智化道:“若要一网打尽,说不得却要作一件欺心的事,生生的讹在他叔侄身上,使他赃证俱明,有口难分。所谓‘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虽想定计策,只是题目太大,有些难作。”丁大爷道:“大哥何不说出,大家计较计较呢?”智化道:“当初劣兄上霸王庄者,原为看马强的举动;因他结交襄阳王,常怀不轨之心。如今既为此事闹到这步田地,何不借题发挥,一来与国家除害,二来剪却襄阳王的羽翼。——话虽如此,然而其中有四件难事。”  丁二爷道:“那四件?”智化道:“第一要皇家紧要之物。——这也不必推倭,全在我的身上。第二,要一个有年纪之人,一个或童男或童女随我前去,诓取紧要之物回来。要有胆量,又要有机变,又要受得苦。第三件,我等盗来紧要之物,还得将此物送到马强家,藏在佛楼之内,以为将来的真赃实犯。……”丁二爷听了,不由的插言道:“此事小弟却能够。只要有了东西,小弟便能送去。这第三件算是小弟的了。第四件又是什么呢?”智化道:“惟有第四件最难,必须知根知底之人前去出首,不但出首,还要单上开封府出首去。别的事情俱好说,惟独这第四件是最要紧的,成败全在此一举。此一著若是错了,满盘俱空。这个人竟难得的很呢。”口里说着,眼睛却瞟着艾虎。艾虎道:“这第四件莫若徒弟去吧。”智化将眼一瞪,道:“你小孩家,懂得什么,如何干得这样大事!”艾虎道:“据徒弟想来,此事非徒弟不可。徒弟去了有三益。”  丁二爷先前听艾虎要去,以为小孩子不知轻重。此时又见他说出三益,颇有意思,连忙说道:“智大哥不要拦他。”便问艾虎道:“你把三益说给我听听。”艾虎道:“第一,小侄自幼在霸王庄,所有马强之事小侄尽知。而且三年前马朝贤告假回家一次,那时我师父尚未到霸王庄呢。如今盗了紧要东西来,就说三年前马朝贤带来的,于事更觉有益。这是第一益。第二,别人出首,不如小侄出首。什么缘故呢?俗语说的好,‘小孩嘴里讨实话’。小怪要到开封府举发出来,叫别人再想不到这样一宗大事,却是个小孩子作个硬证。此事方是千真万真,的确无疑。这是第二益。第三益却没有什么,一来为小侄的义父,二来也不枉师父教训一场。小侄儿要借着这件事,也出场出场,大小留个名儿,岂不是三益么?”丁大爷丁二爷听了,拍手大笑道:“好!想不到他竟有如此的志向。”  智化道:“二位贤弟且慢夸他。他因不知开封府的利害。他此时只管说。到了身临其境,见了那样的威风,又搭着问事如神的包丞相,(他小孩子家有多大胆量,有多大智略,——何况又有御赐铜铡,)倘若说不投机,白白的送了性命,那时岂不耽误了大事?”艾虎听了,不由的双眉倒竖,二日圆翻,道:“师父忒把弟子看轻了!难道开封府是森罗殿不成?他纵然是森罗殿,徒弟就是上剑树,登刀山,再也不能改口,是必把忠臣义士搭救出来。又焉肯怕那个御赐的铜铡呢。”兆兰兆蕙听了,点头咂嘴,啧啧称羡。智化道:“且别说你到开封府。就是此时我问你一句,你如果答应的出来,此事便听你去,如若答应不来,你只好隐姓埋名,从此再别想出头了。”艾虎嘻嘻笑道:“待徒弟跪下,你老就审,看是如何。”说罢,他就直挺挺的跪在当地。  兆兰兆蕙见他这般光景,又是好笑,又是爱惜。只听智爷道:“你员外家中犯禁之物,可是你太老爷亲身带来的么?”艾虎道:“回老爷:只因三年前小的太老爷告假还乡,亲手将此物交给小人的主人,小人的主人叫小人托着,收在佛楼之上。是小人亲眼见的。”智爷道:“如此说来,此物在你员外家中三年了。”艾虎道:“是三年多了。”智爷用手在桌上一拍,道:“既是三年,你如何今日才来出首?讲!”丁家弟兄听了这一问,顿时发怔,暗想道:“这当如何对答呢?”只听艾虎从从容容道:“回老爷:小人今年才十五岁。三年前小人十二岁,毫无知觉,并不知道知情不举的罪名。皆因我们员外犯罪在案,别人向小人说:‘你提防着吧,多半要究出三年前的事来。你就是隐匿不报的罪,要加等的。若出首了,罪还轻些。’因此小人害怕,急急赶来出首在老爷台下。”兆蕙听了,只乐得跳起来,道:“好对答!好对答!贤侄你起来吧。第四件是要你去定了。”丁大爷也夸道:“果然对答的好。智大哥,你也可以放心。”智爷道:“言虽如此,且到临期再写两封信,给他也安置安置,方保无虞。如今算起来,就只第二件事不齐备。贤弟且开出个单儿来。”  丁二爷拿过笔砚,铺纸提笔。智爷念道:“木车子一辆,席篓子两个,旧布被褥大小两分,铁锅勺黄瓷大碗粗碟家具俱全,老头儿一名,或幼男幼女俱可——一名,外有随身旧布衣服行头三分。”丁大爷在旁看了,问道:“智大哥,要这些东西何用?”智爷道:“实对二位贤弟说。劣兄要到东京盗取圣上的九龙珍珠冠呢。只因马朝贤他乃四值库的总管,此冠正是他管理;再者此冠乃皇家世代相传之物,轻易动不着的。为什么又要老头儿幼孩儿合这些东西呢?我们要扮作逃荒的模样,到东京安准了所在。劣兄探明白了四值库。盗此冠,须连冠并包袱等全行盗来。似此黄澄澄的东西,如何满路上背着走呢?这就用着席篓子了:一边装上此物,上用被褥遮盖,一边叫幼女坐着。人不知不觉,就回来了。故此必要有胆量能受苦的老头儿,合那幼女。二位贤弟想想,这二人可能有么?”丁大爷已然听得呆了。  丁二爷道:“却有个老头儿名叫裴福。他随着先父在镇时,多亏了他有胆量,又能受苦。只因他为人直性正气,而且当初出过力,到如今给弟等管理家务。如有不周不备,连弟等都要让他三分。此人颇可去得。”智化道:“伺候过老人家的,理应容让他几分。如此说来,这老管家却使得。”丁二爷道:“但有一件,若见了他切不可提出盗冠。须将马强过恶述说一番,然后再说倪太守欧阳兄被害,他必愤恨。那时再说出此计来,他方没有什么说的,也就乐从了。”智化听了,满心欢喜,即吩咐伴当将裴福叫来。  不多时,见裴福来到,虽则六旬年纪,却是精神百倍。先见了智爷,后又见了大官人,又见二官人。智爷叫伴当在下首预备个座儿,务必叫他坐了。裴福谢坐,便问:“呼唤老奴,有何见谕?”智爷说起马强作恶多端,欺压良善,如何霸占田地,如何抢掠妇女。裴福听了,气的他摩拳擦掌。智爷又说出倪太守私访遭害,欧阳春因搭救太守,如今被马强京控,打了挂误官司,不定性命如何。  裴福听到此,便按捺不住,立起身来对丁氏弟兄道:“二位官人终朝行侠尚义,难道侠义竟是嘴里空说的么?似这样的恶贼,何不早早除却?”丁二爷道:“老人家不要着急。如今智大爷定了一计,要烦老人家上东京走一遭,不知可肯去否?”裴福道:“老奴也是闲在这里。何况为救忠臣义士,老奴更当效劳了。”智爷道:“必须扮作逃荒的样子,咱二人权作父子,还得要个小女孩儿,咱们父子祖孙三辈儿逃荒。你道如何?”裴福道:“此计虽好,只是大爷受屈,老奴不敢当。”智爷道:“这有什么,逢场作戏罢咧。”裴福道:“这个小女儿却也现成,就是老奴的孙女儿,名叫英姐,今年九岁,极其伶俐,久已磨着老奴要上东京逛了。莫苦就带了他去。”智爷道:“很好,就是如此吧。”  商议已定,定日起身。丁大爷已按着单子,预备停当,俱备放在船上。待客厅备了饯行酒席,连裴福英姐不分主仆,同桌而食。吃毕,智爷起身,丁氏弟兄送出庄外,瞧着上了船,方同艾虎回来。  智爷不辞劳苦,由松江奔到镇江,再往江宁,到了安徽,过了长江,到河南境界弃舟登岸,找了个幽僻去处,换了行头。英姐伶俐非常,一教便会,坐在席篓之中,那边篓装着站行李卧具,挨着靶的横小筐内装着家伙,额外又将铁锅扣在席篓旁边,用绳子拴好。裴福跨绊推车,智爷背绳拉纤。一路行来,到了热闹丛中镇店集场,便将小车儿放下。智爷赶着人要钱,口内还说:“老的老,小的小,年景儿不济,实在的没有营生。你老帮帮吧!”裴福却在车子旁边一蹲,也就道:“众位爷们可怜吧!俺们不是久惯要钱的。那不是行好呢。”英姐在车上也不闲着,故意揉着眼儿,道:“怪饿的,俺两天没吃么儿呢。”口里虽然说着,他却偷着眼儿瞧热闹儿。真正三个人装了个活脱儿。  在路也不敢耽搁。一日,到了东京,白昼间仍然乞讨。到了日落西山,便有地面上官人对裴福道:“老头子,你这车子这里搁不住呀,趁早儿推开。”裴福道:“请问太爷,俺往那里推呀?”官人道:“我管你呀,你爱往那里推,就往那里推。”旁边一人道:“何苦呀,那不是行好呢。叫他推到黄亭上去吧。那里也僻静,也不碍事。”便对裴福道:“老头子你瞧,那不是鼓楼么?过了鼓楼,有个琉璃瓦的黄亭子,那里去好。”裴福谢了。智爷此时还赶着要钱。裴福叫道:“俺的儿呀,你不用跑,咱走吧。”智爷止步问道:“爹爹呀,咱往那去?”裴福道:“没有听见那位太爷说呀,咱上黄亭子那行行儿去。”智爷听了,将纤绳背在肩头拉着,往北而来。走不多时,到了鼓楼,果见那边有个黄亭子,便将车子放下。将英姐抱下来,也叫他跑跑,活动活动。  此时天已昏黑,又将被褥拿下来,就在黄亭子台阶上铺下。英姐困了,叫他先睡。智爷与裴福那里睡得着,一个是心中有事,一个是有了年纪。到了夜静更深,裴福悄悄问道:“大爷,今已来到此地,可有什么主意?”智爷道:“今日且过一夜。明日看个机会,晚间俺就探听一番。”正说着,只听那边当当锣声响亮,原来是巡更的二人。智爷与裴福便不言语。只听巡更的道:“那边是什么?那里来的小车子?”又听有人说道:“你忘了,这就是昨日那个逃荒的,地面上张头儿叫他们在这里。”说着话,打着锣,往那边去了。智爷见他们去了,又在席篓里面揭开底屉,拿出些细软饮食,与裴福二人吃了,方和衣而卧。  到了次日,红日尚未东升,见一群人肩头担着铁锨镢头,又有抬着大筐绳杠,说说笑笑,顺着黄亭子而来。他便迎了上去,道:“行个好吧,太爷们舍个钱吧。”其中就有人发话道:“大清早起,也不睁开眼瞧瞧。我们是有钱的么?我们还不知合谁要钱呢?”又有人说:“这样一个小伙子,什么干不得,却手背朝下合人要钱,也是个没出息的。”又听有人说道:“倒不是没出息儿,只因他叫老的老,小的小累赘了。你瞧他这个身量儿,管保有一膀子好话。等我合他商量商量。”  你道这个说话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假作工御河挖泥土 认方向高树捉猴猕  话说智爷正向众人讨钱,有人向他说话,乃是个工头,此人姓王行大。因前日他曾见过有逃难的小车,恰好作活的人不够用,抓一个是一个,便对智爷道:“伙计,你姓什么?”智爷道:“俺姓王行二,你老贵姓?”王大道:“好。我也姓王。有一句话对你说:如今紫禁城内挖御河,我瞧你这个样儿怪可怜的,何不跟了我去作活呢?一天三顿饭,额外还有六十钱,有一天算一天。你愿意不愿意?”智爷心中暗喜,尚未答言。只见裴福过来道:“敢则好。什么钱不钱的,只要叫俺的儿吃饱了就完了。”王大把裴福瞧了瞧,问智爷道:“这是谁?”智爷道:“俺爹。”王大道:“算了吧,算了吧!你不用说了。”对着裴福道:“告诉你,皇上家不使白头工,这六十钱必是有的,你若愿意,叫你儿子去。”智爷道:“爹呀,你老怎么样呢?”裴福道:“你只管干你的去。身去口去,俺与小孙女哀求哀求,也就够吃的了。”王大道:“你只管放心。大约你吃饱了,把那六十钱拿回来买点子饽饽饼子,也就够他们爷儿俩吃的了。”智爷道:“就是这末着。咱就走。”王大便带了他,奔紫禁城而来。  一路上这些作工的人欺负他。这个叫:“王第二的!”智爷道:“怎样?”这个说:“你替我扛着这六把锨。”智爷道:“使得。”接过来扛在肩头。那个叫:“王第二的!”智爷道:“怎么?”那个说:“你替我扛着这五把镢头。”智爷道:“使得。”接过来也扛在肩头。大家提呆子,你也叫扛,我也叫扛。不多时,智爷的两肩头犹如铁锨镢头山一般。王大猛然回头一看,发话道:“你们这是怎么说呢?我好容易找了个人来,你们就欺负。赶到明儿,你们挤跑了他,这图什么呢?也没见王第二的你这么傻!这堆的把脑袋都夹起来了。这是什么样儿呢?”智爷道:“扛扛罢咧!怕怎的!”说的众人都笑了,才各自把各自的家伙拿去。  一时来到紫禁门,王头儿递了腰牌,注了人数,按名点进。到了御河,大家按档儿做活。智爷拿了一把铁锹,撮的比人多,掷的比人远,而且又快。旁边作活的道:“王第二的!”智爷道:“什么?”旁边人道:“你这活计不是这么做。”智爷道:“怎么?挖的浅咧?做的慢咧?”旁边人道:“这还浅!你一锹,我两锹也不能那样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这一点儿。俗语说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儿的蹭。’你要这末做,还能吃的长么?”智爷道:“做的慢了,他们给饭吃吗?”旁边人道:“都是一样慢了,他能不给谁吃呢?”智爷道:“既是这样,俺就慢慢的。”旁边人道:“是了。——来吧,你先帮着我撮撮啵。”智爷道:“俺就替你撮撮。”哈下腰正替那人撮时,只见王头儿叫道:“王第二的!”智爷道:“怎么?”王大道:“上来吧,吃饭了。你难道没听见梆子响么?”智爷道:“没大理会。怎么刚作活就吃饭咧?”王大道:“我告诉你,每逢梆子响是吃饭,若吃完了一筛箩,就该做活了。天天如此,顿顿如此。”智爷道:“是了,俺知道了。”王大带他到吃饭的所在,叫他拿碗盛饭。智爷果然盛了碗饭,大口小口的吃了个喷鼻儿香。  王大在旁见他尽吃空饭,便告诉他道:“王第二的,你怎么不吃咸菜呢。”智爷道:“怎么还吃那行行儿,不创工钱呀?”王头道:“你只管吃,那不是买的。”智爷道:“俺不知道呢。敢则也是白吃的。哼!有咸菜,吃的更香。”一日三顿,皆是如此。  到晚散工时,王头儿在紫禁门按名点数出来,一人给钱一分。智化随着众人,回到黄亭子,拿着六十钱,见了裴福,道:“爹呀,俺回来了。给你这个。”裴福道:“吃了三顿饭还得钱,真是造化咧。”工头道:“明早我还从此过,你仍跟了我去。”智爷道:“是咧。”裴福道:“叫你老分心,你老行好得好吧。”工头道:“好说,好说。”回身去了。智爷又问道:“今日如何乞讨?”裴福告诉他:“今日比昨日容易多了。见你不在跟前,都可怜我们,施舍的多。”彼此欢喜。到了无人之时,又悄悄计议,说这一做工倒合了机会,只要探明了四值库便可动手了。  一宿晚景已过。到了次日,又随着进内做活。到了吃晌饭时,吃完了,略略歇息。只听人声一阵一阵的喧哗。智化不知为着何事,左右留神。只见那边有一群人都仰面往上观看,智爷也凑了过去。仰面一看,原来树上有个小猴儿,项带锁链,在树上跳跃。又见有两个内相公公,急的只是搓手,道:“可怎么好?算了吧,不用只是笑了。你们只顾大声小气的嚷,嚷的里头听见了,叫咱家担不是,叫主子瞧见了,那才是个大乱儿呢。这可怎么好呢?”智爷瞧着,不由的顺口儿说道:“那值吗呢,上去就拿下来了。”内相听了,刚要说话。只见王头儿道:“王第二的,你别呀。你就只作你的活就完了,多管什么闲事呢。你上去万一拿跑了呢,再者倘或摔了那里呢,全不是玩的。”刚说至此,只听内相道:“王头儿,你也别呀。咱家待你洒好儿的。这个伙计,他既说能上去拿下来,这有什么呢,难道咱家还难为他不成?你要是这么着,你这头儿也就提防着吧。”王头儿道:“老爷别怪我。我惟恐他不能拿下来,那时拿跑了,倒耽误事。”内相道:“跑了就跑了,也不与你相干。”王头儿道:“是了,老爷。你老只管支使他吧,我不管了。”内相对智化道:“伙计,托付你上树给咱家拿下来吧。”智爷道:“俺不会上树呀。”内相回头对王头儿道:“如何?全是你闹的!他立刻不会上树咧。今晚上散工时,你这些家伙别想拿出去咧。”王头儿听了着急,连忙对智爷道:“王第二的,你能上树,你上去给他老拿拿吧;不然,晚上我的铁锹镢头不定去多少,我怎么交的下去呢?”智爷道:“俺先说下,上去不定拿的住拿不住,你老不要见怪。”内相说:“你只管上去,跑了也不怪你。”  智爷原因挖河,光着脚儿。双手一拨树木,把两腿一拳,“赤”“赤”“赤”犹如上面的猴子一般。谁知树上的猴子见有人上来,他连窜带跳已到树梢之上。智爷且不管他,找了个大杈桠坐下,明是歇息,却暗暗的四下里看了方向。众人不知用意,却说道:“这可难拿了。那猴儿蹲的树枝儿多细儿,如何禁得住人呢?”王头儿捏着两把汗,又怕拿不住猴儿,又怕王第二的有失闪,连忙拦说:“众位瞧就是了,莫乱说,越说,他在上头越不得劲儿。”拦之再三,众人方压静了。智爷在上面见猴子蹲在树梢。他却端详,见有个斜杈桠,他便奔到斜枝上面。那树枝儿连身子乱晃。众人下面瞧着,个个耽惊。只见智爷喘息了喘息,等树枝儿稳住,他将脚丫儿慢慢的一抬,够着搭拉的锁链儿,将指头一扎煞,拢住锁链。又把头上的毡帽摘下来作个兜儿,脚指一拳,往下一沉。猴子在上面蹲不住,咭溜咭溜一阵乱叫,掉将下来。他把毡帽一接,猴儿正排在毡帽里面。连忙将毡帽沿儿一折,就用铁链捆好,衔在口内,两手倒爬顺流而下,毫不费力。众人无不喝彩。  智爷将猴儿交与内相。内相眉开眼笑道:“叫你受乏了。你贵姓呀?”智爷道:“俺姓王行二。”内相回手在兜肚内掏出两个一两重的小元宝儿,递与智爷道:“给你这个,你别嫌轻,喝碗茶吧。”智爷接过来一看,道:“这是吗行行儿?”王头道:“这是银锞儿。”智爷道:“要他干吗呀?”王头儿道:“这个换得出钱来。”智爷道:“怎么这铅块块儿也换的出钱来?”内相听了,笑道:“那不是铅,是银子,那值好几吊钱呢。”又对王头儿道:“咱家看他真诚实。明日头儿给他找个轻松档儿,咱家还要单敬你一杯呢。”王头儿道:“老爷吩咐,小人焉敢不遵,何用赏酒呢。”内相道:“说给你喝酒,咱家再不撒谎。你可不许分他的。”王头道:“小人不至于那么下作。他登高爬梯,耽惊受怕的得的赏,小人也忍得分他的。”内相点了点头,抱着猴子去了。这里众人仍然作活。  到了散工,王头同他到了黄亭子,把得银之事对裴福说了。裴福欢天喜地,千恩万谢。智化又装傻道:“爹呀,咱有了银子咧,治他二亩地,盖地几间房,再买他两只牛咧。”王头儿忙拦住道:“够了,够了。算了吧!你这二两来的银子,干不了这些事怎么好呢?没见过世面。治二亩地,几间房子,还要买牛咧买驴的,统共拢儿够买个草驴旦子的。尽搅么!明日我还是一早来找你。”智爷道:“是了。俺在这里恭候。”三头道:“是不是,刚吃了两天饱饭,有了二两银子的家当儿,立刻就掀起京腔来了。你又恭候咧!”说笑着,就去了。  到了次日,一同进城。智爷仍然拿了铁锹,要作活去,王头道:“王第二的,你且搁下那个。”智爷道:“怎么你不叫俺奏咧?”工头道:“这是什么话!谁不叫你奏了!连前几个,我吃了你两三个乌涂的了。你这里来看堆儿吧。”智爷道:“俺看着这个不做活,也给饭吃呀?”王头道:“照旧吃饭,仍然给钱。”智爷道:“这倒好了。任么儿不干。吃饱了,竟墩膘,还给钱儿。这倒是钟鼓上雀儿成了鸽子咧。”王头道:“是不是,又说傻话了。我告诉你说,这是轻松档儿,省得内相老爷来了……”  刚说至此,只见他又悄悄的道:“来了,来了。”早见那边来的,恰是昨日的小内相,捧着一个金丝累就、上面嵌着宝石蟠桃式的小盒子,笑嘻嘻的道:“王老二,你来了吗?”智爷道:“早就来咧。”内相道:“今日什么档儿?”智爷道:“叫俺看着堆儿。”内相道:“这就是了。我们老爷怕你还作活,一来叫我来瞧瞧,二来给你送点心,你自尝尝。”智爷接过盒子道:“这挺硬的怎么吃呀?”内相哈哈笑道:“你真呕人!你到底打开呀。谁叫你吃盒子呢?”智爷方打开盒子,见里面皆是细巧炸食,拿起来掂了掂,又闻了闻,仍然放在盒内,动也不动,将盒盖儿盖上。内相道:“你为什么不吃呢?”智爷道:“咱有爹。这样好东西,俺拿回去给咱爹吃去。”内相此时听了,笑着点头儿,道:“咱爹不咱爹的倒不挑你。你是好的,倒有孝心。既是这样,连盒子先搁着,少时咱家再来取。”  到了午间,只见昨日丢猴儿的内相,带着送吃食的小内相,二人一同前来。王头看见,连忙迎上来。内相道:“王头儿,难为你。咱家听说叫王第二的看堆儿,很好。来,给你这个。”王头儿接来一看,也是两个小元宝儿。王头儿道:“这有什么呢,又叫老爷费心。”连忙谢了。内相道:“什么话呢。说给你喝,焉有空口说白话的呢。王第二的呢?”王头儿道:“他在那里看堆儿呢。”连忙叫道:“王第二的!”智爷道:“做吗呀?俺这里看堆儿呢。”王头儿道:“你这里来吧。那些东西不用看着,丢不了。”智爷过来。内相道:“听说你很有孝心。早起那个盒子呢?”智爷道:“在那里放着没动呢。”内相道:“你拿来,跟了我去。”  智爷到那里拿了盒子,随着内相,到了金水桥上,只听内相道:“咱家姓张,见你酒好的。咱家给你装了一匣子小炸食,你拿回去给你爹吃。你把盒子里的先吃了吧。”小内相打开盘子,叫他拿衣襟兜着吃。智爷一壁吃,一壁说道:“好个大庙!盖的虽好,就只门口儿短个戏台。”内相听了,笑的前仰后合,道:“你呀,难道你在乡下就没听见说过皇宫内院么?竟会拿着这个当大庙!要是大庙,岂止短戏台,难道门口就不立旗杆么?”智爷道:“那边不是旗杆吗?”内相笑道:“那是忠烈祠合双义祠的旗杆。”智爷道:“这个大殿呢?”内相道:“那是修文殿。”智爷道:“那后稿阁呢?”内相道:“什么后槁阁呢,那是耀武楼。”智爷道:“那边又是吗去处呢?”内相道:“我告诉你,那边是宝藏库,这是四值库。”智爷道:“这是四值库。”内相道:“哦。”智爷道:“俺瞧着这房子全是盖的四直呀,并无有歪的呀。怎么单说他四值呢?”内相笑道:“那是库的名儿,不是盖的四直,你瞧那边是缎匹库,这边是筹备库。”智爷暗暗将方向记明,又故意的说道:“这些房子盖的虽好,就只短了一样儿。”内相道:“短什么?”智爷道:“各房上全没有烟筒,是不是?”内相听了,笑个不了,道:“你真呕死人,笑的我肚肠子都断了。你快拿了匣子去吧,咱家也要进宫去了。”  智爷见内相去后,他细细的端详了一番,方携了匣子回来。到了晚间散工,来到黄亭子,见了裴福,又是欢喜,又是担惊。及至天交二鼓,智爷扎缚停当,带了百宝囊,别了裴福,一直竞奔内苑而来。  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盗御冠交托丁兆蕙 拦相轿出首马朝贤  且说黑妖狐来到皇城,用如意绦越过皇墙,已到内围,他便施展生平武艺,走壁飞檐。此非寻常房舍墙垣可比:墙呢是高的,房子是大的,到处一层层皆是殿阁琉璃瓦盖成,脚下是滑的,并且各所在皆有上值之人,要略有响动,那是玩的吗?  好智化!轻移健步,跃脊窜房,所过处皆留暗记,以便归路熟识。“嗖”“嗖”“嗖”一直来到四值库的后坡,数了数瓦垅,便将瓦揭开,按次序排好,把灰土扒在一边。到了锡被四周,用利刃划开望板,也是照旧排好,早已露出了椽子来。又在百宝囊中取出连环锯,斜岔儿锯了两根,将锯收起。用如意综上的如意钩搭住,手握丝绦,刚倒了两三把,到了天花板,揭起一块,顺流而下,脚踏实地,用脚尖滑步而行,惟恐看出脚印儿来。  刚要动手,只见墙那边墙头露出灯光,跳下人来道:“在这里。有了。”智爷暗说:“不好!”急奔前面坎墙,贴伏身体,留神细听。外边却又说道:“有了三个了。”智化暗道:“这是找什么呢?”忽又听说道:“六个都有了。”复又上了墙头,越墙去了。原来是隔壁值宿之人,大家掷骰子,耍急了,隔墙儿把骰子扔过来了。后来说合了,大家圆场儿,故此打了灯笼,跳过墙来找。“有了三个”又“六个都有了”,说的是骰子。  且言智爷见那人上墙过去了,方引着火扇一照,见一溜朱红格子上面有门儿,俱各粘贴封皮,锁着镀金锁头。每门上俱有号头,写着“天字一号”,就是九龙冠。即伸手掏出一个小皮壶儿,里面盛着烧酒,将封皮印湿了,慢慢揭下。又摸锁头儿,锁门是个工字儿的,即从囊中掏出皮钥匙,将锁轻轻开开,轻启朱门,见有黄包袱包定冠盒,上面还有象牙牌子,写着“天字第一号九龙冠一顶”,并有“臣某跪进”,也不细看。智爷兢兢业业请出,将包袱挽手打开,把盒子顶在头上,两边挽手往自己下巴底下一勒,系了个结实。然后将朱门闭好,上了锁。恐有手印,又用袖子擦擦。回手百宝囊中掏出个油纸包儿,里面是浆糊,仍把封皮粘妥。用手按按,复用火扇照了一照,再无形迹。脚下却又滑了几步,弥缝脚踪,方拢了如意绦,倒爬而上。到了天花板上,单手拢绦,脚下绊住,探身将天花板放下安稳。翻身上了后坡,立住脚步,将如意绦收起。安放斜岔儿椽子,抹了油腻子,丝毫不错。搭了望板,盖上锡被,将灰土俱各按拢堆好,挨次儿稳了瓦。又从怀中掏出小笤帚扫了一扫灰土,纹丝儿也是不露。收拾已毕,离了四值库,按旧路归来,到处取了暗记儿。此时已五鼓天了。  他只顾在这里盗冠,把个裴福急的坐立不安,心内胡思乱想。由三更盼到四更,四更盼到五更,盼的老眼欲穿。好容易,见那边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忽听锣声震耳,偏偏的巡更的来了。裴福吓的胆裂魂飞。只见那边黑影一蹲,却不动了。巡更的问道:“那是什么人?”裴福忙插口道:“那是俺的儿子出恭呢。你老歇歇去吧。”更夫道:“巡逻要紧,不得工夫。”“当”“当”“当”打着五更,往北去了。裴福赶上一步,智爷过来道:“巧极了。巡更的又来了,险些儿误了大事。”说罢,急急解下冠盒。裴福将席篓子底屉儿揭开,智化安放妥当,盖好了屉子。自己脱了夜行衣,包裹好了,收藏起来,上面用棉被褥盖严。此时英姐尚在睡熟未醒。裴福悄悄问道:“如何盗冠?”智化一一说了。把个裴福吓的半天做声不得。智爷道:“功已成了,你老人家该装病了。”  到了天明,王头儿来时,智化假意悲啼,说:“俺爹昨晚偶然得病,闹了一夜,不省人事。俺只得急急回去。”王头儿无奈,只得由他。英姐不知就里,只当他祖父是真病呢,他却当真哭起来了。智爷推着车子,英姐跟步而行,哭哭啼啼。一路上有知道他们是逃荒的,无不嗟叹。出了城门,到了无人之处,智化将裴福唤起,把英姐抱上车去,背起绳绊,急急赶路。离了河南,到了长江,乘上船,一帆风顺。  一日来到镇江口,正要换船之时,只见那边有一只大船出来了三人,却是兆兰兆蕙艾虎,彼此见了。俱备欢喜。连忙将小车搭跳上船,智爷等也上了大船。到了舱中,换了衣服,大家就座。双侠便问:“事体如何?”智爷说明原委,甚是畅快。  趁着顺风,一日到了本府,在停泊之处下船,自有庄丁伴当接待,推小车。一同进庄,来至待客厅,将席篓搭下来,安放妥当。自然是饮酒接风。智化又问丁二爷如何将冠送去。兆蕙道:“小弟已备下钱粮筐了,一头是冠,一头是香烛钱粮,又洁净,又灵便。就说奉母命天竺进香,兄长以为何如?”智爷道:“好!但不知在何处居住?”二爷道:“现有周老几名叫周增,他就在天竺开设茶楼,小弟素来与他熟识,且待他有好处。他那里楼上极其幽雅,颇可安身。”智爷听了,甚为放心。  饮酒吃饭之后,到了夜静更深,左右无人,方将九龙珍珠冠请出供上。大家打开,瞻仰了瞻仰。此冠乃赤金累龙,明珠镶嵌。上面有九条金龙,前后卧龙,左右行龙,顶上有四条搅尾龙,捧着一个团龙。周围珍珠不记其数,单有九颗大珠,晶莹焕发,光芒四射。再衬着赤金明亮,闪闪灼灼,令人不能注目。大家无不赞扬,真乃稀奇之宝。好好包裹,放在钱粮筐内,遮盖严密。到了五鼓,丁二爷带了伴当,离了茉花村,竟奔中天竺而去。  迟不几时回来,大家迎到厅上,细问其详。丁二爷道:“到了中天竺,就在周老茶楼居住。白日进了香,到了晚间,托言身体困乏,早早上楼安歇。周老惟恐惊醒于我,再也不敢上楼。因此趁空儿到了马强家中佛楼之上,果有极大的佛龛三坐。我将宝冠放在中间佛龛左边格扇的后面,仍然放下黄缎佛帘,人人不能理会。安放妥当,回到周家楼上,已交五鼓,我便假装起病来,叫伴当收拾起身。周老那里肯放,务必赶作羹汤暖酒。他又拿出四百两银子来要归还原银,我也没要,急急的赶回来了。”大家听了,欢喜非常。惟有智爷瞅着艾虎一语不发。  但见小爷从从容容道:“丁二叔既将宝冠放妥,侄儿就该起身了。”兆兰兆蕙听了此言,倒替艾虎为难,也就一语不发。只听智化道:“艾虎呀,我的儿,此事全为忠臣义士起见,我与你丁二叔方涉深行险,好容易将此事作成。你若到了东京,口齿中稍有含糊,不但前功尽弃,只怕忠臣义士的性命也就难保了。”丁氏弟兄极口答道:“智大哥此话是极,贤侄你要斟酌。”艾虎道:“师父与二位叔父但请放心。小侄此去,此头可断,此志不能回!此事再无不成之理。”智爷道:“但愿你如此。这有书信一封你拿去,找着你白五叔,自有安置照应。”小侠接了书信,揣在里衣之内,提了包囊,拜别智爷与丁大爷丁二爷。他三人见他小小孩童干此关系重大之事,又是耽心,又是爱惜,不由的送出庄处。艾虎道:“师父与二位叔父不必远送,艾虎就此拜别了。”智化又嘱咐道:“金冠在佛龛中间左边格扇的后面,要记明了!”艾虎答应,背上包裹,头也不回,扬长去了。请看艾虎如此的光景,岂是十五岁的小儿,差不多有年纪的也就甘拜下风。他人儿虽小,胆子极大,而且机变谋略俱有。这正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  这艾虎在路行程,不过是饥餐渴饮。一日来到开封府,进了城门,且不去找白玉堂,他却先奔开封府署,要瞧瞧是什么样儿。不想刚到街儿前,只见那边喝道之声,撵逐闲人,说:“太师来了。”艾虎暗道:“巧咧!我何不迎将上去呢?”趁着忙乱之际,见头踏已过,大轿看看切近。他却从人丛中钻出来,迎轿跪倒,日呼:“冤枉呀!相爷,冤枉!”包公在轿内见一个小孩子,拦轿鸣冤,吩咐带进衙门。左右答应一声,上来了四名差役,将艾虎拢住,道:“你这小孩子淘气的很,开封府也是你戏耍的么?”艾虎道:“众位别说这个话。我不是玩来了,我真要告状。”张龙上前道:“不要惊吓于他。”问艾虎道:“你姓什么?今年多大了?”艾虎—一说了。张龙道:“你状告何人?为着何事?”艾虎道:“大叔,你老不必深问。只求你老带我见了相爷,我自有话回禀。”张龙听了此言,暗道:“这小孩子竟有些意思。”  忽听里面传出话来:“带那小孩子。”张龙道:“快些走吧。相爷升了堂了。”艾虎随着张龙,到了角门,报了门,将他带至丹墀上,当堂跪倒。艾虎偷偷在上观瞧,见包公端然正坐,不怒自威,两旁罗列行役甚是严肃,真如森罗殿一般。只听包公问道:“那小孩子姓甚名谁?状告何人?诉上来。”艾虎道:“小人名叫艾虎,今年十五岁,乃马员外马强的家奴。”包公听说马强的家奴,便问道:“你到此何事?”艾虎道:“小人特为出首一件事。小人却不知道什么叫出首。只因这宗事,小人知情。听见人说:‘知情不举,罪加一等’。故此小人前来在相爷跟前言语一声儿,就完了小人的事了。”包公道:“慢慢讲来。”艾虎道:“只因三年前,我们太老爷告假还乡……”包公道:“你家太老爷是谁?”艾虎伸出四指道:“就是四指库的马朝贤。他是我们员外的叔叔。”包公听了,暗想道:“必是四值库总管马朝贤了。小孩子不懂得四值,拿着当了四指了。”又问道:“告假还乡,怎么样了?”艾虎道:“小人的太老爷坐着轿到了家中,抬到大厅之上,下了轿,就叫左右回避了。那时小人跟着员外,以为是个小孩子,却不忌讳。只见我们太老爷从轿内捧出一个黄龙包袱来,对着小人的员外悄悄说道:‘这是圣上的九龙冠,咱家顺便带来。你好好的供在佛楼之上。将来襄阳王爷举事,就把此冠呈献,千万不可泄露。’我家员外就接过来了,叫小人托着。小人端着沉甸甸的,跟着员外,上了佛楼。我们员外就放在中间龛的左边格扇后面了。”包公听了暗暗吃惊,连两旁的衙役无不骇然。  只听包公问道:“后来便怎么样?”艾虎道:“后来也不怎么样。到一来二去,我也大些了,常听见人说:‘知情不举,罪加一等。’小人也不理会。后来又有人知道了,却向小人打听,小人也就告诉他们。他们都说:‘没事便罢,若有了事,你就是知情不举。’到了新近,小人的员外拿进京来,就有人合小人说:‘你提防着吧!员外这一到京,若把三年前的事儿说出来,你就是隐匿不报的罪名。’小人听了害怕。比不得三年前,人事不知天日不懂的,如今也觉明白些了,越想越不是玩的。因此小人赶到京中,小人却不是出首,只是把此事说明了,就与小人不相干了。”  包公听毕,忖度了一番,猛然将惊堂木一拍,道:“我骂你这狗才!你受了何人主使,竟敢在本阁跟前陷害朝中总管与你家主人?是何道理?还不与我从实招上来!”左右齐声吆喝道:“快说,快说!”  未知艾虎如何答对,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试御刑小侠经初审 遵钦命内宦会五堂  且说艾虎听包公问他是何人主使,心中暗道:“好利害!怪道人人说包相爷断事如神,果然不差。”他却故意惊慌道:“没有什么说的。这倒为了难了。不报吧,又怕罪加一等;报了吧,又说被人主使。要不,就算没有这宗事,等着我们员外说了,我再呈报如何?”说罢,站起身来,就要下堂。两边衙役见他小孩子不懂官事,连忙喝道:“转来,转来。跪下,跪下。”艾虎复又跪倒。包公冷笑道:“我看你虽是年幼顽童,眼光却甚诡诈。你可晓得本阁的规矩么?”艾虎听了暗暗打个冷战,道:“小人不知什么规矩。”包公道:“本阁有条例,每逢以小犯上者,俱要将四肢铡去。如今你既出首你家主人,犯了本阁的规矩,理宜铡去四肢。来呵!请御刑。”只听两旁发一声喊,王马张赵将狗头铡抬来,撂在当堂,抖去龙袱,只见黄澄澄冷森森一口铜铡,放在艾虎面前。  小侠看了虽则心惊,暗暗自己叫着自己:“艾虎呀,艾虎!你为救忠臣义士而来,慢说铡去四肢,纵然腰断两截,只要成了名,千万不可露出马脚来。”忽听包公问道:“你还不说实话么?”艾虎故意颤巍巍的道:“小人实实害怕,惟恐罪加一等,不得已呈诉呀。相爷呀!”包公命去鞋袜。张龙赵虎上前,左右一声呐喊,将艾虎丢翻在地,脱去鞋袜。张赵将艾虎托起双足,入了铡口。王马掌住铡刀,手拢鬼头把,面对包公。只等相爷一摆手,刀往下落,不过“(口克)嚓”一声,艾虎的脚丫儿就结了。张龙赵虎一边一个架着艾虎,马汉提了艾虎的头发,面向包公。包公问道:“艾虎,你受何人主使?还不快招么?”艾虎故意哀哀的道:“小人就知害怕,实实没有什么主使的。相爷不信,差人去取珠冠;如若没有,小人情甘认罪。”包公点头道:“且将他放下来。”马汉松了头发,张赵二人连忙将他往前一搭,双足离了铡口。王朝马汉将御刑抬过一边。此时慢说艾虎心内落实,就是四义士等无不替艾虎侥幸的。  包公又问道:“艾虎,现今这顶御冠还在你家主佛楼之上么?”艾虎道:“现在佛楼之上。回相爷,不是玉冠,小人的太老爷说是珍珠九龙冠。”包公问实了,便吩咐将艾虎带下去。该值的听了,即将艾虎带下堂来。早有禁子郝头儿接下差使,领艾虎到了监中单间屋里,道:“少爷,你就这里坐吧。待我取茶去。”少时取了新泡的盖碗茶来。艾虎暗道:“他们这等光景,别是要想钱吧?怎么打着官司的称呼少爷,还喝这样的好茶,这是什么意思呢?”只见郝头儿悄悄与伙计说了几句话,顿时摆上菜蔬,又是酒,又是点心,并且亲自殷勤斟酒,闹的艾虎反倒不得主意了。  忽听外面有人“嗤嗤”的声音,郝头儿连忙迎了出来,请安道:“小人已安置了少爷,又孝敬了一桌酒饭。”又听那位官长说道:“好,难为你了。赏你十两银子,明日到我下处去取。”郝头儿叩头谢了赏。只听那位官长吩咐道:“你在外面照看,我合你少爷有句话说。呼唤时方许进来。”郝禁子连连答应,转身在监口拦人。凡有来的,他将五指一伸,努努嘴,摆摆手,那人见了急急退去。  你道此位官长是谁?就是玉堂白五爷。只因听说有个小孩子告状,他便连忙跑到公堂之上细细一看,认得是艾虎,暗道:“他到此何事?”后来听他说出原因,惊骇非常。又暗暗揣度了一番,竟是为倪太守欧阳兄而来,不由的心中踌躇道:“这样一宗大事,如何搁在小孩子身上呢?”忽听公座上包公发怒,说请御刑。白五爷只急的搓手,暗道:“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好?’咱己又不敢上前,惟有两眼直勾勾瞅着艾虎。及至艾虎一口咬定,毫无更改,白五爷又暗暗夸奖道:“好孩子!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要是从铡口里爬出来,方是男儿。”后来见包公放下艾虎,准了词状,只乐得心花俱开,便从堂上溜了下来,见了郝禁子,嘱咐道:“堂上鸣冤的是我的侄儿。少时下来,你要好好照应。”郝禁子那敢怠慢,故此以少爷称呼,伺候茶水酒饭,知道白五爷必来探监。为的是当好差使,又可于中取利。果然,白五爷来了,就赏了十两银子,叫他在外瞭望。  五爷便进了单屋。艾虎抬头见是白玉堂,连忙上前参见。五爷悄悄道:“贤侄,你好大胆量!竟敢在开封府弄玄虚。这还了得!我且问你,这是何人主意?因何贤侄不先来见我呢?”艾虎见问,将始末情由述了一遍,道:“侄儿临来时,我师父原给了一封信,叫侄儿找白五叔。侄儿一想,一来恐事不密,露了形迹;二来可巧遇见相爷下朝,因此侄儿就喊了冤了。”说着话,将书信从里衣内取出,递与玉堂。  玉堂接来拆看,无非托他暗中调停,不叫艾虎吃亏之意。将书看毕,暗自忖道:“这明是艾虎自逞胆量,不肯先投书信。可见高傲,将来竟自不可限量呢。”便对艾虎道:“如今紧要关隘已过,也就可以放心了。方才我听说你的口供,打了折底,相爷明早就要启奏了。且看旨意如何,再做道理。你吃了饭不曾?”艾虎道:“饭倒不消,就只酒……”说至此,便不言语。白五爷问道:“怎么没有酒?”艾虎道:“有酒。那点点儿刚喝了五六碗就没了。”白玉堂听了,暗道:“这孩子敢则爱喝。其实五六碗也不为少。”便唤道:“郝头儿呢?”只听外面答应,连忙进来。五爷道:“再取一瓶酒来。”郝禁子答应去了。白五爷又嘱咐道:“少时酒来,搏节而饮,不可过于贪杯。知道明日是什么旨意呢,你也要留神提防着。”艾虎道:“五叔说的是。侄儿再喝这一瓶,就不喝了。”白玉堂也笑了。郝头儿取了酒来,白五爷又嘱咐了一番,方才去了。  果然,次日包公将此事递了奏折。仁宗看了,将折留中,细细揣度,偶然想起:“兵部尚书金辉曾具折二次,说朕的皇叔有谋反之意,是朕一时之怒,将他滴贬。如何今日包卿折内又有此说呢?事有可疑。”即宣都堂陈林密旨派往稽查四值库。老伴伴领旨,带领手下人等,传了马朝贤,宣了圣旨。马朝贤不知为着何事,见是都堂奉钦命而来,敢不懔遵,只得随往一同上库,验了封,开了库门。就从朱格天字一号查起,揭开封皮,开了锁,拉开朱门一看。罢咧!却是空的。陈公公问道:“这九龙珍珠冠那里去了?”谁知马朝贤见没了此冠,已然吓的面目焦黄。如今见都堂一问,那里还答应的上来。张着嘴,瞪着眼,半晌说了一句:“不……不……不知道。”陈公公见他神色惊慌,便道:“本堂奉旨查库者,就是为查此冠。如今此冠既不见,本堂只好回奏,且听旨意便了。”回头吩咐道:“孩儿们把马总管好好看起来。”陈公公即时复奏。圣上大怒,即将总管马朝贤拿问,就派都堂审讯。陈公公奏道:“现有马朝贤之侄马强在大理寺审讯。马朝贤既然监守自盗,他侄儿马强必然知情,理应归大理寺质对。”天子准奏,将原折并马朝贤俱交大理寺。天子传旨之后,恐其中另有情弊,又特派刑部尚书杜文辉、都察院总宪范仲禹、枢密院掌院颜查散,会同大理寺文彦博隔别严加审讯。  此旨一下,各部院堂官俱赴大理寺。谁有枢密院颜查散颜大人刚要上轿,只见虞候手内拿一字柬,回道:“白五老爷派人送来,请大人即升。”颜查散接过拆阅,原来是白玉堂托付照应艾虎。颜大人道:“是了。我知道了,叫来人回去吧。”虞候传出话去。颜大人暗暗想道:“此系奉旨交审的案件,难以询情,只好临期看机会便了。”上轿来到大理寺。  众位堂官会了齐,大家俱看了原折,方知马朝贤监守自盗,其中有襄阳王谋为不轨的话头,个个骇目惊心,彼此计议。范仲禹道:“少时都堂到来,固然先问这小孩子,真伪莫辨。莫若如此如此,先试探他一番如何?”大家深以为然。又都向文大人问了问马强一案,审的如何。文大人道:“这马强强梁霸道,俱已招承。惟独一只咬定倪太守结连大盗,抢掠他的家私一节,已将北侠欧阳春拿到。原来是个侠客义士,倪太守多亏他救出。至于抢掠之事,概不知情,坚不承认。下官问过几堂,见他为人正直,言语豪爽,决非劫掠大盗。下官已派人暗暗访查去了。如今既有艾虎,他是马强家奴,他家被劫,他自然知道的。此事也可以问他。”大家称“是”。  忽见禀道:“都堂到了。”众大人迎至丹墀。只见陈公公下轿,抢行几步,与众位大人见了,说道:“众位大人早到了,恕咱家来迟。只因圣上为此震怒,懒进饮食,还是我宛转进谏,圣上方才进膳。咱家伺候膳毕,急急赶到,所以来迟。”彼此到了公堂之上,见设着五堂公位,大家挨次而坐。陈公公道:“众位大人还没有问问么?”众人道:“等都堂大人。我等已计议了一番。”便将方才商酌的话说了。陈公公道:“众位大人高见不差。很好。就是如此吧。”吩咐先带艾虎。左右一声喊,接连不断:“带艾虎!带艾虎!”  小爷在开封府经过那样风波,如今到了大理寺,虽则是五堂会审,他却毫不介意,上得堂来,双膝跪倒,两只眼睛,滴溜嘟噜东瞧西看。陈公公先就说道:“哎哟!咱家只道什么艾虎呢,原来是个小孩子。看他浑浑实实,却倒伶伶俐俐的。——你今年多大了?”艾虎道:“小人十五岁了。”陈公公道:“你小小年纪有甚冤屈,竟敢告状呢?大着点声儿,说给众位大人听。”艾虎将昨日在开封府的口供说了一遍。又说道:“包相爷要将小人四肢铡去,小人实在是畏罪之故,并不敢陷害主人,因此蒙相爷施恩,方准了小人的状于。”说罢,向上叩头。  陈公公听了,对着众人说道:“众位大人俱备听明了。有什么问的只管问。咱家虽是奉旨钦派,然而咱家只知进御当差,这案子上头甚不明白。”只听杜大人问道:“艾虎,你在马强家几年了?”艾虎道:“小人自幼就在那里。”杜大人道:“三年前你家太老爷交给你主人的九龙冠,是你亲眼见的么?”艾虎道:“亲眼见的。小人的太老爷先给小人的主人,小人的主人就叫小人捧着,一同到了佛楼,放在中间龛的左边格扇后面。”杜大人道:“既是三年前之事,你为何今日才来出首?讲!”陈公公道:“是呀,三年前马总管告假,咱家还依稀记得,大约是为修理墓莹,告了三个月的假。我们这里还有底帐可考。既是那时候的事情,为何这时候才说出来呢?你说。”艾虎道:“小人三年前方交十二岁,天日不懂,人事不知。小人今年十五岁,到底明白点了。又因小人主人目下道了官事,惟恐说出这件事情来,小人如何担的起知情不举、隐匿不报的罪名呢。”范大人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当初你太老爷交付你主人九龙冠时,说些什么?”艾虎道:“小人就听见我太老爷说:‘此冠好好收藏,等着襄阳王举事时,就把此冠献上,必得大大的爵位。’小人也不知举什么事。”范大人道:“如此说来,你家太老爷你自然是认得的了。”一句话,问的艾虎张口结舌。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矢口不移心灵性巧 真赃实犯理短情屈  且说艾虎听范大人问他可认得他家太老爷这一句话,艾虎暗暗道:“这可罢了我咧!当初虽见过马朝贤,我并未曾留心。何况又别了三年呢。然而又说不得我不认得。但这位大人如何单问我认得不认得,必有什么缘故吧?”想罢,答道:“小人的太老爷,小人是认得的。”范大人听了,便吩咐:“带马朝贤。”左右答应一声,朝外就走。  此时颜大人旁观者清,见艾虎沉吟后方才答应“认得”,就知艾虎有些恍惚,暗暗着急担惊,惟恐年幼一时认错了,那还了得。急中生智,便将手一指,大袍袖一遮,道:“艾虎,少时马朝贤来时,你要当面对明,体得袒护。”嘴里说着话,眼睛却递眼色,虽不肯摇头,然而纱帽翅儿也略动了一动。艾虎本因范大人问他认得不认得,心中有些疑心,如今见颜大人这番光景,心内更觉明白。只听外面锁镣之声,他却跪着偷偷往外观看,见有个年老的太监,虽然项带刑具,到了丹墀之上,面上尚微有笑容,及至到了公堂,他才敛容息气。而且见了大人们,也不下跪报名,直挺挺站在那里,一语不发,小爷更觉省悟。  只听范大人问道:“艾虎,你与马朝贤当面对来。”艾虎故意的抬头望了一望那人道:“他不是我家太老爷。我家太老爷小人是认得的。”陈公公在堂上笑道:“好个孩子,真好眼力!”又望着范大人道:“似这等光景,这孩子真认得马总管无疑了。来呀!你们把他带下去,就把马朝贤带上来吧。”左右将假马朝贤带下。不多时,只见带上了个欺心背反、蓄意谋奸、三角眼含痛泪、一片心术不端的总管马朝贤来。左右当堂打去刑具,朝上跪倒。陈公公见这番光景,未免心生侧隐,无奈说道:“马朝贤,今有人告你三年前告假回乡时,你把圣上九龙珍珠冠擅敢私携至家。你要从实招上来。”马朝贤吓得胆裂魂飞,道:“此冠实是库内遗失,犯人概不知情呀!”只听文大人道:“艾虎,你与他当面对来。”艾虎便将口供述了一回,道:“太老爷,事已如此,也就不用推倭了。”马朝贤道:“你这小厮,着实可恶!咱家何尝认得你来。”艾虎:“太老爷如何不认得小人呢?小人那时才十二岁,伺候了你老人家多少日子,太老爷还时常夸我很伶俐,将来必有出息。难道太老爷就忘了么?可见是‘贵人多忘事’。”马朝贤道:“我纵然认得你,我几时将御冠交给马强了呢?”文大人道:“马总管,你不必抵赖。事已如此,你好好招了,免得皮肉受苦。倘若不招,此乃奉旨案件,我们就要动大刑了。”马朝贤道:“犯人实无此事。大人如若赏刑,或夹或打,任凭吩咐。”颜大人道:“大约束手问他,决不肯招。左右,请大刑来。”  两旁发一声喊,刚要请刑,只见艾虎哭着道:“小人不告了!小人不告了!”陈公公便问道:“你为何不告了。”艾虎道:“小人只为害怕,怕担罪名,方来出首,不想如今害得我太老爷偌大年纪,受如此苦楚,还要用大刑审问。这不是小人活活把太老爷害了么?小人实实不忍,小人情愿不告了。”陈公公听了,点了点头,道:“傻孩子!此事已经奉旨,如何由的你呢。”只见杜大人道:“暂且不必用刑,左右将马总管带下去,艾虎也下去。不可叫他们对面交谈。”左右分别带下。  颜大人道:“下官方才说请刑者,不过威吓而已。他有了年纪之人,如何禁得起大刑呢?”杜大人道:“方才见马总管不认得艾虎,下官有些疑心,焉知艾虎不是被人主使出来的呢?”颜大人听了暗道:“此言利害。但是白五弟托我照应艾虎,我岂可坐视呢?”连忙说道:“大人虑的虽是。但艾虎是个小孩子,如何担的起这样大事呢?且包太师已然测到此处,因此要用御刑铡他的四肢。他若果真被人主使,焉有舍去性命,不肯实说的道理呢?”杜大人道:“言虽如此,下官又有一个计较,莫若将马强带上堂来,如此如此追问一番,如何?”众人齐声说“是”。吩咐:“带马强,不许与马朝贤对面。”左右答应。  不多时,将马强带到。杜大人道:“马强,如今有人替你鸣冤,你认得他么?”马强道:“但不知是何人。”杜大人道:“带那鸣冤的当面认来。”只见艾虎上前跪倒。马强一看,暗道:“原来是艾虎这孩子,倒有为主之心,真是好!”连忙禀道:“他是小人的家奴,名叫艾虎。”杜大人道:“他有多大岁数了?”马强道:“他十五岁了。”杜大人道:“他是你家世仆么?”马强道:“他自幼就在小人家里。”恶贼只顾说出此话,堂上众位大人无不点头,疑心尽释。杜大人道:“既是你家世仆,你且听他替你呜的冤。艾虎快将口供诉上来。”艾虎便将口供诉完,道:“员外休怪,小人实实担不起罪名。”马强喝道:“我骂你这狗才!满嘴里胡说!太老爷何尝交给我什么冠来!”陈公公喝道:“此乃公堂之上,岂是你喝呼家奴的所在,好不懂好歹。就该掌嘴。”马强跪爬了半步,道:“回大人,三年前小人的叔父回家,并未交付小人九龙冠。这都是艾虎的谎言。”颜大人道:“你说你叔父并未交付于你,如今艾虎说你把此冠供在佛楼之上。倘若搜出来时,你还抵赖么?”马强道:“如果从小人家中搜出此冠,小人情甘认罪,再也不敢抵赖。”颜大人道:“既如此,具结上来。马强以为断无此事,欣然具结。众位大人传递看了,叫把马强仍然带下去。又把马朝贤带上堂来,将结念与他听,问道:“如今你侄儿已然供明,你还不实说么?”马朝贤道:“犯人实无此事。如果从犯人侄儿家中搜出此冠,犯人情甘认罪,再无抵赖。”也具了一张结。将他带下去,分别寄监。  文大人又问艾虎道:“你家主人被劫一事,你可知道么?”艾虎道:“小人在招贤馆服侍我们主人的朋友。”文大人道:“什么招贤馆?”艾虎道:“小人的员外家大厅就叫招贤馆,有好些人在那里住着,每日里耍枪弄棒,对刀比武,都是好本事。那日因我们员外诓了个儒流秀士带着一个老仆人,后来说是新太守,就把他主仆锁在空房之内。不知什么工夫,他们主仆跑了。小人的员外知道了,立刻骑马赶去,又把那秀士一人拿回来,就下在地牢里了。”文大人道:“什么地牢?”艾虎道:“是个地窖子,凡有紧要事情,都在地牢。回大人,这个地牢之中,不知害了多少人命。”陈公公冷笑道:“他家竟敢有地牢,这还了得么!这秀士必被你家员外害了。”艾虎道:“原要害来着。不知什么工夫,那秀士又被人救了去了。小人的员外就害起怕来。那些人劝我们员外说没事,如有事时,大伙儿一同上襄阳去。就是那天晚上有二更多天,忽然来了个大汉,带领官兵,把我们员外合安人在卧室内就捆了。招贤馆众人听见,一齐赶到仪门前救小人的主人。谁知那些人全不是大汉的对手,俱各跑回招贤馆藏了。小人害怕,也就躲避了。不知如何被劫。”文大人道:“你可知道什么时候,将你家员外起解到府?”艾虎道:“小人听姚成说有五更多天。”文大人听了,对众人道:“如此看来,这打劫之事与欧阳春不相干了。”众大人问道:“何以见得?”文大人道:“他原失单上报的是黎明被劫。五更天大汉随着官役押解马强赴府,如何黎明又打劫了呢?”众位大人道:“大人高见不差。”陈公公道:“大人且别问此事,先将马朝贤之事复旨要紧。”文大人道:“此案与御冠相连,必须问明一并复旨,明日方好搜查提人。”说罢,吩咐带原告姚成。谁知姚成听见有九龙冠之事,知道此案大了,他却逃之夭夭了。差役去了多时,回来禀道:“姚成惧罪,业已脱逃,不知去向。”文大人道:“原告脱逃,显有情弊。这九龙冠之事益发真了。只好将大概情形复奏圣上便了。”大家共同拟了折底,交付陈公公,先行陈奏。  到了次日,奉旨立刻行文到杭州捉拿招贤馆的众寇,并搜查九龙冠,即刻赴京归案备质。过了数日,署事太守用黄亭子抬走龙冠,派役护送进京,连郭氏一并解到。你道郭氏如何解来?只因文书到了杭州,立刻知会巡检守备带领兵牟,以为捉拿招贤馆的众寇必要厮杀,谁知到了那里,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了,只得追问郭氏。郭氏道:“就于那夜俱各逃走了。”署事官先查了招贤馆,搜出许多书信,俱是与襄阳王谋为不轨的话头。又叫郭氏随同来到佛楼之上,果在中间龛的左边格扇后面,搜出御冠帽盒来。署事官连忙打开验明,依然封好妥当,立刻备了黄亭子请了御冠,因郭氏是个要犯硬证,故此将他一同解京。  众位大人来到大理寺,先将御冠请出,大家验明,供在上面。把郭氏带上堂来,问他:“御冠因何在你家中?”郭氏道:“小妇人实在不知。”范大人道:“此冠从何处搜出来的?”郭氏道:“从佛楼中间龛内搜出。”杜大人道:“是你亲眼见的么?”郭氏道:“是小妇人亲眼见的。”杜大人叫他画招画供。吩咐带马强。  马强刚至堂上,一眼瞧见郭氏,吃了一惊,暗说:“不好!他如何来到这里?”只得向上跪倒。范大人道:“马强,你妻子已然供出九龙冠来,你还敢抵赖么?快与郭氏当面对来。”马强听了,战战兢兢问郭氏道:“此冠从何处搜出?”郭氏道:“佛楼之上中间龛内。”马强道:“果是那里搜出来的?”郭氏道:“你如何反来问我?你不放在那里,他们就能从那里搜出来么?”文大人不容他再辩,大喝一声道:“好过贼!连你妻子都如此说,你还不快招么?”马强只吓的目瞪痴呆,叩头碰地,道:“冤孽罢了!小人情愿画招。”左右叫他画了招。颜大人吩咐将马强夫妻带在一旁,立刻带马朝贤上堂,叫他认明此冠并郭氏口供,连马强画的招俱备与他看了,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又当面问了郭氏一番,说道:“罢了,罢了!事已如此,叫我有口难分。犯人画招就是了。”左右叫他画了招。众位大人相传看了,把他叔侄分别带下去。文大人又问郭氏被劫一事。  忽听外面嘈杂,有人喊冤,只见街役跪倒禀道:“外面有一老头子手持冤状,前来申诉。众人将他拦住,他那里喊声不止,小人不敢不回。”颜大人道:“我们是奉旨审问要犯,何人胆大,擅敢在此喊冤?”差役禀道:“那老头子口口声声说是替倪太守呜冤的。”陈公公道:“巧极了。既是替倪太守鸣冤的,何妨将老头儿带上来,众位大人问问呢。”吩咐:“带老头儿。”不多时,见一老者上堂跪倒,手举呈同,泪流满面,日呼“冤枉”。颇大人吩咐将呈子接上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道:“原来果是为倪太守一案。”将此呈传递众位大人看了,齐道:“此状正是奉旨应讯案件。如今虽将马朝贤监守自盗讯明,尚有倪太守与马强一案未能质讯。今既有倪忠补呈申诉,理应将全案人证提到当堂审问明白。明日一并复旨。”陈公公道:“正当如此。”便往下问道:“你就叫倪忠么?”倪忠道:“是。小人叫倪忠,特为小人主人倪继祖前来伸冤。”陈公公道:“你不必啼哭,慢慢的诉上来。”  未知说些什么,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复原职倪继祖成亲 观水灾白玉堂捉怪  且说倪忠在公堂之上,便说起奉旨上杭州接太守之任,如何暗暗私访,如何被马强拿去两次。“头一次多亏了一个难女,名叫朱绛贞,乃朱举人之女,被恶霸抢了去的,是他将我主仆放走。慌忙之际,一时失散,小人遇见个义士欧阳春,将此事说明。义士即到马强家中,打听小人的主人下落。谁知小人的主人又被马强拿去下在地牢,多亏义士欧阳春搭救出来。就定于次日,义士帮助捉拿马强,护送到府。我家主人审了马强几次,无奈恶霸总不招承。不想恶霸家中被劫,他就一口咬定,说小人的主人结连大盗明火执杖,差遣恶奴进京呈控。可怜小人的主人堂堂太守,因此解任,遭这不明不白的冤枉。望乞众位大人明镜高悬,细细详查是幸。”范大人道:“你主人既有此冤枉,你如何此时方来申诉呢?”倪忠道:“只因小人奉家主之命,前往扬州接取家眷。及至到了任所,方知此事,因此急急赶赴京师,替主呜冤。”说罢,痛哭不止。陈公公点头道:“难为这老头儿,众位大人当怎么办呢?”文大人道:“倪忠的呈词正与太守倪继祖、义士欧阳春、小童艾虎所供俱各相符。惟有被劫一案,尚不知何人,须问倪继祖欧阳春,便见明白。”吩咐带倪太守与欧阳春。  不多时,二人上堂。文大人问太守道:“你与欧阳春定于何时捉拿马强?又于何时解到本府?”倪继祖道:“定于二更带领差役捉拿马强,于次日黎明方才到府。”文大人又问欧阳春道:“既是二更捉拿马强,为何于次日黎明到府呢?”欧阳春道:“原是二更就把马强拿住,只因他家招募了许多勇士与小人对垒,小人好容易将他等杀退,于五更时方将马强驮在马上。因霸王庄离府街二十五六里之遥,小人护送到府时,天已黎明。”  文大人又叫带郭氏上来,问道:“你丈夫被何人拿住?你可知道么?”郭氏道:“被个紫髯大汉拿住,连小妇人一同捆缚的。”文大人道:“你丈夫几时离家的?”郭氏道:“天已五鼓。”文大人道:“你家被劫是什么时候?”郭氏道:“天尚未亮。”文大人道:“我看失单内劫去许多物件,非止一人,你可曾看见么?”郭氏道:“来的人不少,小妇人吓的以被蒙头,那里还敢瞧呢。后来就听贼人说:‘我们乃北侠欧阳春带领官役前来抢掠’,因此小妇人失单上有北侠的名字。”文大人道:“你丈夫结交招贤馆的朋友,如何不见?”郭氏道:“就是那一夜的早起,小妇人因查点东西,不但招贤馆内无人,连那里的东西也短了许多。回大人,我丈夫交的这些朋友,全不是好朋友。”文大人听了,笑对众人道:“列位听见了。这明是众寇打劫,声言北侠与官役、移害于人之意无疑了。众人道:“大人高见不差。欧阳春五鼓护送马强,焉有黎明从新带领人役打劫之理?此是众寇打劫无疑了。”又把马强带上来,与倪忠当面质对。马强到了此时再无折辩,就一一招了。  文大人吩咐将太守主仆北侠艾虎另在一处候旨,其余案内之人分别收监。共同将复奏折子拟定,连招供并往来书信,预备明早谨呈御览。天于看了大怒,却将折子留中。你道为何?皆因仁宗为君,以孝治天下。其中关碍着皇叔赵爵不肯深究,止于发上谕,说:“马朝贤监守自盗,理应处斩。马强抢掠妇女,私害太守,也定了斩立决。郭氏着勿庸议。”所有襄阳王之事一概不提。“倪继祖官复原职。欧阳春义举无事。艾虎虽以小犯上,薄有罪名,因为御冠出首,着宽免。”  倪继祖具折谢恩,旨意问朱绛贞释放一节,倪继祖一一陈奏;又随了一个夹片,是叙说倪仁被害,李氏含冤,贼首陶宗贺豹,义仆杨芳即倪忠,并有祖传并梗玉莲花,如何失而复得的情由,细细陈奏。天子看了,圣心大悦,道:“卿家有许多的原委,可称一段佳话。”即追封倪仁五品官衔,李氏封诰随之。倪太公倪老儿也赏了六品职衔,随任养老。义仆倪忠赏了六品承议郎,仍随任服役。朱绛贞有玉莲花联姻之谊,奉旨毕姻。朱焕章恩赐进士。陶宗贺豹严缉拿获,即行正法。倪继祖磕头谢恩,复又请训,定日回任。又到开封府拜见包公。此时北侠父子却被南侠请去,众英雄俱备欢聚一处。倪太守又到展爷寓所,一来拜望,二来敦请北侠小侠务必随同到任。北侠难以推辞,只得同艾虎到了杭州。倪太守从新接了任后,即拜见了李氏夫人,与太公夫妇。李氏夫人依然持斋,另在静室居住。倪太守又派倪忠随了朱焕章同去,迁了倪仁之柩,立刻提出贺豹正法祭灵后,安葬立茔。白事已完,又办红事。即与朱老先生定了吉日,方与朱绛贞完姻。自然是热闹繁华,也不必细述。北侠父子在任,太守敬如上宾,待诸事已毕,他父子便上茉花村去了。  且说仁宗天子自从将马朝贤正法之后,每每想起襄阳王来,圣心忧虑。偏偏的洪泽湖水灾连年为患,屡接奏折,不是这里淹了百姓,就是那里伤了禾苗,尽为河工消耗国课无数,枉自劳而无功。这日单单召见包相,商酌此事,包相便保举颜查散,才识诸练,有守有为,堪胜此任。圣上即升颜查散为巡按,稽查水灾,兼理河工民情。颜大人谢恩后,即到开封府,一来叩辞,二来讨教治水之法。包公说了些治水之法,虽有成章,务必随地势之高低,总要堵泄合宜,方能成功。颜查散又向包公要公孙策白玉堂,同往帮办一切,包公应允。次日早朝,包公奏明了,主簿公孙策护卫白玉堂随颜查散前去治水,圣上久已知道公孙策颇有才能,即封六品职衔;白玉堂的本领更是圣上素所深知之人,准其二人随往。颜巡按谢恩请训,即刻起程。  一日来到泗水城,早有知府邹喜迎接大人。颜大人问了问水势的光景,忽听行外百姓喧哗,原来是赤堤墩的百姓控告水怪。颜大人吩咐把难民中有年纪的唤几个来问话。不多时带进四名乡老,但见他等形容憔悴,衣衫褴褛,若不可言,向上叩头,道:“救命呀!大人。”颜大人问道:“你们到此何事?”乡老道:“小民连年遭了水灾,已是不幸,不想近来水中生了水怪,时常出来现形伤人。如遇腿快的跑了,他便将窝棚拆毁,东西掠尽,害得小民等时刻不能聊生。望乞大人捉拿水怪要紧。”颜大人道:“你等且去,本院自有道理。”众多老叩头出街去了。知会了众人,大家散去。颜大人与知府谈了多时,定于明月登西虚山观水。知府退后,颜大人又与公孙先生白五爷计议了一番。  到了次日,乘轿到西虚山下,知府早已伺候,换了马匹,上到半山,连马也不能骑了,只得下马步行,好容易到了山头,但见一片白茫茫沸腾澎湃,由赤堤湾浩浩荡荡漫到赤墩,顺流而下,过了横塘,归于杨家庙。一路冲浸之处,不可胜数。慢说房屋四分五落,连树木也是七歪八扭。又见赤堤墩的百姓,全在水浸之处,搭了窝棚栖身,自命名曰“舍命村”。他等本应移在横塘,因路途遥远,难以就食,故此舍命在此居住。那一番惨淡形景,令人不堪注目。  旁边的白五爷早动了恻隐之心,暗想道:“黎民遭此苦楚,连个准窝棚没有,还有水怪侵扰,可见是祸不单行。但只一件,他既不伤人,如何拆毁窝棚,抢掠东西呢?事有可疑。俺今日夜间倒要看个动静。”他却悄悄的知会了颜巡按,带领四名差役,暗暗来到赤堤墩,假作奉命查验的光景。众百姓俱备上前叩头诉苦。白玉堂叫他们腾出一个窝棚,进去坐下。又叫几个老农,大家席地而坐。又细细问了水怪的来踪去迹。“可有什么声息没有?”众百姓道:“也没有什么声息,不过呕呕乱叫。”白玉堂道:“你们仍在各窝棚内隐藏。我就在这窝棚内存身,夜间好与你们捉拿水怪。你们切不可声张,惟恐水怪通灵,你们嚷嚷的他要知道了,他就不肯出来了。”众百姓听了,登时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出,立刻悄语低言,努嘴,打手势。白玉堂看了,又要笑又可怜,想来被水怪吓的胆都破了。白玉堂回手在兜肚内摸出两个镍子,道:“你们将此银拿去,备些酒来。余下的你们籴米买柴。大家吃饱了,夜间务必警醒。倘若水怪来时,你们千万不可乱跑。只要高声一嚷,就在窝棚内稳坐,不要动身。我自有道理。”众百姓听了,欢天喜地,选腿快的寻找酒食去,腿慢的整理现成的鱼虾。七手八脚,登时的你拿这个,我拿那个,白五爷看了也觉有趣。仍叫这几个有年纪的同自己吃酒,并问他水势凶猛的情形。问他如何埽坝,再也打叠不起。众乡老道:“惟有山根之下水势逆,到了那里是个旋涡,那点儿地方不知伤害了多少性命。虽有行舟来往,到了那里,没有不小心留神的。”白五爷道:“旋涡那边是什么地方?”众乡老道:“过了旋涡,那边二三里之遥,便是三皇庙了。”白五爷暗记在心。  吃毕酒饭,早见一轮明月涌出,清光皎洁,衬着这满湖荡漾,碧浪茫茫,清波浩浩,真是月光如水水如天。大家闭气息声。锦毛鼠五爷踱来踱去,细细在水内留神。约有二鼓之半,只听水面唿喇喇一声响。白玉堂将身躯一伏,回手将石子掏出。见一物跳上岸来,是披头散发,面目不分,见他竟奔窝棚而去。白五爷好大胆,也不管妖怪不妖怪,有何本领,会什么法术,他便悄悄尾在后面。忽听窝棚内嚷了一声道:“妖怪来了!”白玉堂在那物的后面吼了一声,道:“妖怪往那里走!”嗖的一声,就是一石子,正打在那物后心之上。只听噗麻一声,那物往前一栽。猛见那物一回头,白五爷又是一石子飞来,不偏不歪,又打在那物面门之上。只听拍的一声响,那怪哎哟了一声,咕咚栽倒在地。白五爷急赶上前,将那妖怪按住。早有差役从窝棚出来,一齐涌上,将妖怪拿住,抬在窝棚一看,见他哼哼不止,原来是个人,外穿皮套。急将皮套扯去,见他血流满面,口吐悲声,道:“求爷爷饶命呀!”刚说至此,只听那边窝棚嚷道:“水怪来了!”白玉堂连忙出来,嚷道:“在那里?一并拿来审问。”又听那边喊道:“跑了,跑了!”白五爷这里叱咤道:“速速追上拿来,莫要叫他跑了。”早已听见水面上“扑通”‘寸十通”,跳下水去了。  众乡老聚在一处,来看水怪,方知是人假扮水怪抢掠。一个个摩拳擦掌,全要打水怪以消忿恨。白五爷拦道:“你等不要如此,俺还要将他带到衙门,按院大人要亲审呢。你等既知是假水怪,以后见了务必齐心努力捉拿,押解到按院衙门,自有赏赉。”众乡民道:“什么赏不赏的。只要大人与民除害,难民等就感恩不浅了。今日若非老爷前来识破,我等焉知他是假的呢。如今既知他是假的,还怕他什么。倒要盼他上来,拿他几个。”说到高兴,一个个精神百倍。就有沿岸搜寻水怪的,那里有个影儿呢,安安静静过了一夜。  到了天明,众乡民又与白五爷叩头:“多亏老爷前来除害,众百姓难忘大恩。”白五爷又安慰了众人一番,方带领差役,押解水贼,竟奔巡按衙门而来。  未知后文审办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公孙策探水遇毛生 蒋泽长沿湖逢邬寇  且说白玉堂到了巡按衙门,请见大人。颜大人自西虚山回来,甚是耽心,一夜未能好生安寝,如今听说白五爷回来,心中大喜,连忙请进相见。白玉堂将水怪说明。颜大人立刻升堂审问了一番,原来是十三名水寇,聚集在三皇庙内,白日以劫掠客船为生,夜间假装水怪要将赤堤墩的众民赶散,他等方好施为作事。偏偏这些难民惟恐赤墩的堤岸有失,故此虽无房屋,情愿在窝棚居住,死守此堤,再也不肯远离。  白玉堂又将乡老说的旋涡说了。公孙策听了,暗想道:“这必是别处有壅塞之处,发泄不通,将水攻激于此,洋溢泛滥,埽坝不能叠成。必须详查根源,疏3睿开了,水势流通,自无灾害。”想罢,回明按院,他要明日亲去探水。颜大人应允。玉堂道:“既有水寇,我想水内本领,非我四哥前来不可。必须急速具折写信,一面启奏,一面禀知包相,方保无虞。”颜大人连忙称是,即叫公孙策先生写了奏折,具了禀帖,立刻拜发起身。  到了次日,颜大人派了两名干总,一名黄开,一名清平,带了八名水手,两只快船,随了公孙先生前去探水。知府又来禀见,颜大人请到书房相见,商议河工之事。忽见清平惊慌失色,回来禀道:“卑职跟随公孙先生前去探水,刚至旋涡,卑职拦阻,不可前进。不想船头一低,顺水一转,将公孙先生与千总黄开具各落水不见了。卑职难以救援,特来在大人跟前请罪。”颜大人听了,心里着忙,便问道:“这旋涡可有往来船只么?”清平道:“先前本有船只往来,如今此处成了汇水之所,船只再也不从此处走了。”颜大人道:“难道黄开他不知此处么?为何不极力的拦阻先生呢?”清平道:“黄开也曾拦阻至再,无奈先生执意不听,卑职等也是无法的。”颜大人无奈,叱退了清平,吩咐知府多派水手前去打捞尸首。知府回去派人去了半天,再也不见踪影,回来禀知按院。颜大人只急得唉声叹气。白玉堂道:“此必是水寇所为,只可等蒋四哥来了,再做道理。”颜大人无法,只好静听消息罢了。  过了几天,果然蒋平到了,见了按院。颜大人便将公孙策先生与千总黄开溺水之事,说了一遍。白玉堂将捉拿水怪一名,供出还有十二名水寇在旋涡那边三皇庙内聚集,作了窝巢的话,也一一说了。蒋平道:“据我看来,公孙先生断不至死。此事须要访查个水落石出,得了实迹,方好具折启奏。”即吩咐预备快船一只,仍叫清平带到旋涡。  蒋爷上了船,清平见他身躯瘦小,形如病夫,心中暗道:“这样人从京中特特调了来,有何用处?他也敢去探水?若遇见水寇,白白送了性命。”正在胡思,只见蒋爷穿了水靠,手提鹅眉钢刺,对清平道:“千总,将我送到旋涡。我若落水,你等只管在平坦之处,远远等候。纵然工夫大了,不要慌张。”清平不敢多言,惟有喏喏而已。  水手摇橹摆桨,不多时,看看到了旋涡,清平道:“前面就是旋涡了。”蒋爷立起身来,站在船头上,道:“千总站稳了。”他将身体往前一扑,双脚把船往后一蹬。看他身虽弱小,力气却大。又见蒋爷侧身入水,仿佛将水穿刺了一个窟窿一般,连个大声气儿也没有,更觉罕然。  且说蒋平到了水中,运动精神,睁开二日。忽见那边来了一人,穿着皮套,一手提着铁锥,一手乱摸而来。蒋爷便知他在水中不能睁目,急将钢刺对准那人的胸前哧的一下,可怜那人在水中,连个“哎哟”也不能嚷、便就哑叭呜呼了。蒋爷把钢刺往回里一抽,一缕鲜血,顺着钢刺流出,咕嘟一股水泡翻出水面,尸首也就随波浪去了。  话不重叙,蒋爷一连杀了三个,顺着他等来路,搜寻下去,约有二三里之遥,便是堤岸。蒋平上得堤岸来,脱了水靠,拣了一棵大树,放在权桠之上。迈步向前,果见一座庙宇,匾上题着“三皇庙”。蒋爷悄悄进来一看,连个人影儿也是没有。左寻右寻,又找到了厨下,只听里面呻吟之声。蒋爷向前一看,是个年老有病僧人。那僧人一见蒋爷,连忙说道:“不干我事。这都是我徒弟将那先生与千总放走,他却也逃走了,移害于我。望乞老爷可怜。”蒋爷听了,话内有因,连忙问道:“俺正为搭救先生而来。他等端的如何?你要细细说来。”老和尚道:“既是为搭救先生与千总的,想来是位官长了。恕老憎不能为礼了。——只因数日前有二人在旋涡落水,众水寇捞来,将他二人控水救活。其中有个千总黄大老爷,不但僧人认得,连水寇俱各认得。追问那人,方知是公孙策老爷,是帮助按院奉旨查验水灾修理河工的。水寇听了着忙,大家商量,私拿官长不是当要的,便将二位老爷交与我徒弟看守,留下三人仍然劫掠行船,其余的俱各上襄阳王那里报信,或将二位官长杀害,或将二位官长解到军山,交给飞叉太保钟雄。自他等去后,老僧与徒弟商议,莫若将二位老爷放了。叫徒弟也逃走了,拚着僧家这条老命,又是疾病的身体不能脱逃,该杀该剐,任凭他等,虽死无怨。”蒋平连连点头,难得这僧人一片好心,连忙问道:“这头目叫什么名字?”老僧道:“他自称镇海蛟邬泽。”蒋爷又问道:“你可知那先生合千总往那里去了?”老僧道:“我们这里极荒凉幽僻,一边临水,一边靠山,单有一条路崎岖难行,约有数里之遥,地名螺蛳湾。到了那里,便有人家。”蒋爷道:“若从水路到螺蛳湾,可能去得么?”老僧道:“不但去得,而且极近,不过二三里之遥。”蒋爷道:“你可晓得,水寇几时回来?”老僧道:“大约一二日间就回来了。”蒋平问明来历,道:“和尚你只管放心,包管你无事。明日即有官兵到来捉拿水寇,你却不要害怕。俺就去也。”说罢,回身出庙,来到大树之下,穿了水靠,窜入水中。  不多时,过了旋涡,挺身出水,见清平在那边船上等候,连忙上了船,悄悄对清平道:“千总急速回去禀见大人。你明日带领官兵五十名,乘舟到三皇庙,暗暗埋伏。如有水寇进庙,你等将庙团团围住,声声呐喊,不要进庙。等他们从庙内出来,你们从后杀进。倘若他等入水,你等只管换班巡查。俺在水中自有道理。”清平道:“只恐旋涡难过,如何能到得三皇庙呢?”蒋爷道:“不妨事。先前难以过去,只因水内有贼,用铁锥凿船。目下我将赋人杀了三名,平安无事了。”清平听了,暗暗称奇,又问道:“蒋老爷此时往何方去呢?”蒋平道:“我已打听明白,公孙先生与黄千总俱有下落,趁此时我去探访一番。”清平听说公孙先生与黄子总有了下落,心中大喜。只见蒋爷复又窜入水内,将头一扎,水面上瞧,只一溜风,波水纹分左右,直奔西北去了。清平这才心服口服,再也不敢瞧不起蒋爷了。吩咐水手拨转船头,连忙回转按院衙门,不表。  再说蒋爷在水内,欲奔螺蛳庄,连换了几口气,正行之间,觉得水面上刷的一声,连忙挺身一望。见一人站在筏子上,撒网捕鱼。那人只顾留神在网上面,反把那人吓了一跳。回头见蒋爷穿着水靠,身体瘦小,就如猴子一般,不由的笑道:“你这个样儿,也敢在水内为贼作寇,岂不见笑于人?我对你说,似你这些毛贼,俺是不怕的。何况你这点点儿东西,俺不肯加害于你,还不与我快滚么?倘再延捱,恼了我性儿,只怕你性命难保。”蒋爷道:“俺看你不象在水面上作生涯的,俺也不是那在水内为贼作寇的。请问贵姓。俺是特来问路的。”那人又道:“你既不是贼定,为何穿着这样东西?”蒋爷道:“俺素来深识水性,因要到螺蛳湾访查一人,故此穿了水靠,走这捷径路儿,为的是近而且快。”那人道:“你姓其名谁?要访何人?细细讲来。”蒋爷道:“俺姓蒋名平。”那人道:“你莫非是翻江鼠蒋泽长么?”蒋爷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贱号呢?”那人哈哈大笑,道:“怪道,怪道。失敬,失敬。”连忙将网拢起,从新见礼,道:“恕小人无知,休要见怪。小人姓毛名秀,就在螺蛳庄居住。只因有二位官长现在舍下居住,曾提尊号,说不日就到,命我铺鱼时留心访问。不想今日巧遇,易胜幸甚。请到寒舍领教。”蒋爷道:“正要拜访,惟命是从。”毛秀撑篙,将筏子拢岸拴好,肩担鱼网,手提鱼篮。蒋爷将水靠脱下,用钢刺也挑在肩头,随着毛秀来到螺蛳庄中。举目看时,村子不大,人家不多,一概是草舍篱墙,柴扉竹牖,家家晾着鱼网,很觉幽雅。  毛秀到门前,高声喊道:“爹爹开门,孩儿回来了。有贵客在此。”只见从里面出来一位老者,须发半白,不足六旬光景,开了柴扉,问道:“贵客那里?”蒋爷连忙放下挑的水靠,双手躬身道:“蒋平特来拜望老丈,恕我造次不恭。”老者道:‘小老儿不知大驾降临,有失远迎,多多有罪。请到寒舍待茶。”  他二人在此谦逊说话,里面早已听见。公孙策与黄开就迎出来,大家彼此相见,甚是观喜,一同来到茅屋,毛秀后面已将蒋爷的钢刺水靠带来,大家彼此叙坐,各诉前后情由。蒋平又谢老丈收留之德。公孙先生代为叙明老丈名九锡,是位高明隐士,而且颇晓治水之法。蒋平听了,心中甚觉畅快。不多时,摆上酒席,虽非珍馐,却也整理的精美,团团围坐,聚饮谈心。毛家父于高雅非常,令人欣羡。蒋平也在此住了一宿。  次日,蒋平惦记着捉拿水寇,提了钢刺,仍然挑着水靠,别了众人,言明剿除水寇之后,再来迎接先生与干总,并请毛家父子。说毕,出了庄门,仍是毛秀引到湖边,要用筏子渡过蒋爷去。蒋爷拦阻道:“那边水势汹涌,就是大船尚且难行,何况筏子。”说罢,跳上筏子,穿好水靠,提着钢刺,一执手道:“请了。”身体一侧,将水面刺开,登时不见了。毛秀暗暗称奇道:“怪不得人称翻江鼠,果然水势精通,名不虚传!”赞羡了一番,也就回庄中去了。  再说这里蒋四爷水中行走,直奔旋涡而来。约着离旋涡将近,要往三皇庙中去打听打听清平,水寇来否,再作道理。心中正然思想主意,只见迎面来了二人,看他身上并未穿着皮套,手中也未拿那铁锥,却各人手中俱拿着钢刀。再看他两个穿的衣服,知是水寇,心中暗道:“我要寻找他们,他们赶着前来送命。”手把钢刺,照着前一人心窝刺来。说时迟,那时快,这一个已经是倾生丧命。抽出钢刺,又将后来的那人一下,那一个也就“呜呼哀哉”了。这两个水寇,连个手儿也没动,糊里糊涂的都被蒋爷刺死,尸首顺流去了。蒋爷一连杀了二贼之后,刚要往前行走,猛然一枪顺水刺来。蒋爷看见也不磕迎拨挑,却把身体往斜刺里一闪,便躲过了这一枪。  原来水内交战,不比船上交战,就是兵刃来往,也无声息,而且水内俱是短兵刃来往,再没有长枪的。这也有个缘故。  原来迎面之人就是镇海蛟邬泽,只因带了水寇八名仍回三皇庙,奉命把公孙先生与黄千总送到军山。进得庙来,坐来暖席,忽听外面声声呐喊:“拿水寇呀,拿水寇呀!好歹别放走一个呀!务要大家齐心努力。”众贼听了,那里还有魂咧,也没个商量计较,各持利刃,一拥的往外奔逃。清平原命兵弁不许把住山门,容他们跑出来,大家追杀。清平却在树林等候,见众人出来,迎头接住。倒是邬泽还有些本领,就与清平交起手来。众兵一拥上前,先擒了四个,杀却两个。那两个瞧着不好,便持了利刃,奔到湖边,跳下水去。蒋爷才杀的就是这两个。后来邬泽见帮手全无,单单的自己一人,恐有失闪,虚点一枪,抽身就跑到湖边,也就跳下水去,故此提着长枪,竟奔旋涡。  他虽能够水中开目视物,却是偶然。见蒋爷从那边而来,顺手就是一枪。蒋爷侧身躲过,仔细看时,他的服色不比别个,而且身体雄壮,暗道:“看他这样光景,别是邬泽吧,倒要留神,休叫他逃走了。”邬泽一枪刺空,心内着忙,手中不能磨转长枪,立起从新端平方能再刺。只这点工夫,蒋爷已贴立身后,扬起左手,拢住网巾,右手将钢刺往邬泽腕上一点。邬泽水中不能哎哟,觉得手腕上疼痛难忍,端不住长枪,将手一撒,枪沉水底,蒋爷水势精通,深知诀窍,原在他身后拢住网巾,却用磕膝盖猛在他腰眼上一拱,他的气往上一凑,不由的口儿一张。水流线道,何况他张着一个大乖乖呢,焉有不进去点水儿的呢?只听咕嘟儿的一声,蒋爷知道他呛了水了。连连的“咕嘟儿”“咕嘟儿”几声,登时把个邬泽呛的迷了,两手扎撒,乱抓乱挠,不知所以。蒋爷索性一翻手,身于一闪,把他的头往水内连浸了几口。这邬泽每日里淹人当事,今日遇见硬对头儿,也合他玩笑玩笑。谁知他不禁玩儿,不大的工夫,小子也就灌成水车一般。蒋爷知他没了能为,要留活口,不肯再让他喝了,将网巾一提,两足踏水,出了水面。邬泽嘴里还吸溜滑拉往外流水,忽听岸上嚷道:“在这里呢。”蒋爷见清平带领兵弁,果是沿岸排开。蒋爷道:“船在那里?”清平道:“那边两只大船就是。”蒋爷道:“且到船上接人。”清平带领兵弁数人,将邬泽用挠钩搭在船上,即刻控水。  蒋爷便问擒拿的贼人如何。清平道:“已然擒了四名,杀了二名,往水内跑了二名。”蒋爷道:“水内二名俺已了却,但不知拿获这人,是邬泽不是?”便叫被擒之人前来识认,果是头目邬泽。蒋爷满心欢喜,道:“不肯叫千总在庙内动手者,一来恐污佛地,二来惟恐玉石俱焚。若都杀死,那是对证呢?再者他既是头目,必然他与众不同,故留一条活路,叫他等脱逃。除了水路,就近无路可去,俺在水内等个正着。俺们水旱皆兵,令他等难测。”清平深为佩服,夸赞不已,吩咐兵弁,押解贼寇一同上船,俱回按院衙门而来。  要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按图治水父子 加封好酒贪杯叔侄会面  且说蒋四爷与千总清平押解水定上船,直奔按院衙门而来。此刻颜大人与白五爷俱各知道蒋四爷如此调度,必然成功,早已派了差人在湖边等候瞭望。见他等船只过了旋涡,荡荡漾漾回来,连忙跑回衙门禀报。白五爷迎了出来,与蒋爷清千总见了,方知水寇已平,不胜大喜。同到书房,早见颜大人阶前立候。蒋爷上前见了,同到屋中坐下,将拿获水寇之事叙明;并提螺蛳庄毛家父子极其高雅,颇晓治水之道,公孙先生叫回禀大人,务必备礼聘请出来,帮同治水。颜大人听见了,甚喜,即备上等礼物,就派千总清平带领兵弁二十名押解礼物,前到螺蜘庄,一来接取公孙先生,即请毛家父子同来。清平领命,带领兵弁二十名,押解礼物,只用一只大船,竟奔螺蛳湾而去。  这里颜大人立刻升堂,将镇海蛟邬泽带上堂来审问。邬泽不敢隐瞒,据实说了。原来是襄阳王因他会水,就派他在洪泽湖搅扰,所有拆埽毁坝,俱是有意为之,一来残害百姓,二来消耗国帑,复又假装水怪,用铁锥凿漏船只,为的是乡民不敢在此居住,行旅不敢从此经过,那时再派人来占住了洪泽湖,也算是一个咽喉要地。可笑襄阳王无人,既有此意,岂是邬泽一人带领几个水寇就能成功,可见将来不能成其大事。  且说颜大人立时取了邬泽的口供,又问了水寇众人。水寇四名虽然不知详细,大约所言相同,也取了口供,将邬泽等交县寄监严押,候河工竣时一同解送京中,归部审讯。  刚将邬泽等带下,只见清平回来禀说:“公孙先生已然聘请得毛家父子,少刻就到。”颜大人吩咐备马,同定蒋四爷白五爷迎到湖边。不多时,船已拢岸,公孙先生上前参见,未免有才不胜任的话头。颜大人一概不提,反倒慰劳了数语。公孙策又说毛九锡因大人备送厚礼,心甚不安。早有备用马数匹,大家乘骑,一同来到衙署。进了书房,颜大人又要以宾客礼相待。毛九锡逊让至再至三,仍是钦命大人上面坐了,其次是九锡,以下是公孙先生蒋爷白爷,末座方是毛秀。千总黄开又进来请安请罪。颜大人不但不罪,并勉励了许多言语。“待河工报竣,连你等俱要叙功的。”黄开闻听,叩谢了,仍在外面听差。颜大人便问毛九锡治水之道,毛九锡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幅地理图来,双手呈献。颜大人接来一看,见上面山势参差,水光荡漾,一处处崎岖周折,一行行字迹分明,地址阔隘远近不同,水面宽窄深浅各异,何方可用埽坝,那里应当发泄,界面极清,宛然在目。颜大人看了,心中大喜,不胜夸赞。又递与公孙先生看了,更觉心清目朗,如获珍宝一般。就将毛家父子留在衙署,帮同治水,等候纶音。公孙先生与黄千总又到了三皇庙与老和尚道谢,布施了百金,令人将他徒弟找回,酬报他释放之恩。  不多几日,圣旨已下,即刻动工,按着图样,当泄当坝,果无差谬。不但国帑不致妄消,就是工程也觉省事。算来不过四个月光景,水平土平,告厥成功。颜大人工完回京,将镇海蛟邬泽并四名水寇俱交刑部审问,颜大人递折请安,额外随了夹片,声明毛九锡毛秀并黄开清平功绩,圣上召见,颜大人面奏叙功。仁宗甚喜,赏了毛九锡五品顶戴,毛秀六品职衔,黄开清平俟有守备缺出,尽先补用。刑部尚书欧阳修审明邬泽果系襄阳王主使,启奏当今。原来颜查散升了巡按之后,枢密院的掌院就补放刑部尚书杜文辉;所遗刑部尚书之缺,就着欧阳修补授。  天子见了欧阳修的奏章,立刻召见包相计议,襄阳王已露形迹,须要早为剿除。包相又密奏道:“若要发兵,彰明较著,惟恐将他激起,反为不美。莫若派人暗暗访查,须剪了他的羽翼,然后一鼓擒之,方保无虞。”天于准奏,即加封颜查散为文渊阁大学士,特旨巡按襄阳。仍着公孙策白玉堂随往。加封公孙策为主事,白玉堂实授四品护卫之职,所遗四品护卫之衔,即着蒋平补授,立即驰驿前往。  谁知襄阳王此时已然暗里防备,左有黑狼山金面神蓝骁督率旱路,右有飞叉太保钟雄督率水寨,与襄阳成了鼎足之势,以为羽翼,严密守汛。  且说圣上因见欧阳修的本章,由欧阳二字猛然想起北侠欧阳春,便召见包相,问及北侠。包相将北侠为人,正直豪爽,行侠尚义,一一奏明。天子甚为称羡。包公见此光景,下朝回衙,来到书房,叫包兴请展护卫来,告诉此事。南侠回到公所,对众英雄述了一番。只见四爷蒋平说道:“要访北侠,还是小弟走一趟,庶不负此差。什么缘故呢?现今开封府内王马张赵四位是再不能离了左右的,公孙兄与白五弟上了襄阳了。这开封府必须展大哥在此料理一切事务。如有不到之处,还有俺大哥可以帮同协办。至于小弟原是清闲无事之人,与其闲着,何不讨了此差,一来访查欧阳兄,二来小弟也可以疏散疏散,岂不是两便么?”大家计议停当,一同回了相爷。包公心中甚喜,即时吩咐起了开封府的龙边信票,交付蒋爷,用油纸包妥,贴身带好。别了众人,意欲到松江府茉花村。行了几日,不过是饥餐渴饮。  一日,天色将晚,到了来峰镇悦来店,住了西耳房单间。歇息片时,饮酒吃饭毕,又泡了一壶茶,觉得味香水甜,未免多喝了几碗。到了半夜,不由的要小解起来。刚刚的来到院内,只见那边有人以指弹门,却不声唤。蒋爷将身一隐,暗里偷瞧。见开门处那人挨身而入,仍将门儿掩闭,蒋爷暗道:“事有可疑,倒要看看。”也不顾小解,飞身上墙,轻轻跃下,原来是店东居住之所。  只听有人说道:“小弟求大哥帮助帮助。方才在东耳房我已认明,正是我们员外的对头,如何放得他过!”又听一人答道:“言虽如此,怎么替你报仇呢?”那人道:“小弟已见他喝了个大醉,英若趁醉将他勒死,撇在荒郊,岂不省事?”又听答道:“索性等他睡熟了,再动不迟。”蒋爷听到此,抽身越墙出来,悄悄奔到东耳房,见挂着软布帘儿,屋内尚有灯光。从帘缝儿往里一看,见灯花结蕊,有一人头向里面而卧,身量却不甚大。蒋爷侧身来到屋内,剪了灯花,仔细看时,吓了一跳,原来是小侠艾虎。见他烂醉如泥,呼声震耳,暗道:“这样小小年纪,贪杯误事。若非我今日下在此店,险些儿把小命儿丧了。但不知那要害他的是何人?不要管他,俺且在这里等他便了。”“扑”,将灯吹灭,屏息而坐。偏偏急着要小解,再也忍不住,无可如何,将单扇门儿一掩,就在门后小解起来。因工夫等的大了,他就小解了个不少,流了一地,刚然解完,只听外面有些个声息。他却站在门后,只见进来一人,脚下一跳,往前一扑。后面那人紧步跟到,正撞在前面身上。蒋爷将门一掩,从后转出,也就压在二人身上,却高声先嚷道:“别打我!我是蒋平。底下的他俩才是贼呢。”  艾虎此时已醒,听是蒋爷,连忙起身。蒋爷抬身叫艾虎按住了二人。此时店小二听见有人嚷贼,连忙打着灯笼前来。蒋爷就叫他将灯点上一照,一个是店东,一个是店东朋友。蒋爷就把他拿的绳了捆了他二人。底下的那人衣服湿了好些,却是蒋爷撒的溺。  蒋爷坐下,便问店东道:“你为何听信奸人的言语,要害我侄儿?是何道理?讲!”店东道:“老爷不要生气,小人名叫曹标,我这个朋友名叫陶宗,因他家员外被人害却,事不随心,投奔我来。皆因这位小客人下在我店内,左一壶,有一壶,喝了许多的酒。是陶宗心内犯疑,一个小客官为何喝了许多的酒呢?况且又在年幼之间呢。他就悄悄的前来偷看,不想被他认出,说是他家员外的仇人,因此央烦小人陪了他来,作个帮手。”蒋爷道:“作帮手是叫你帮着来勒人,你就应他?”曹标道:“并无此事,不过叫小人帮着拿住他。”蒋爷道:“你们的事,如何瞒的过我呢?你二人商议明白,将他勒死,撇在荒郊。你还说:‘等他睡了,再动不迟。’你岂是尽为做帮手呢?”一席话说的曹标,再也不敢言语,惟有心中纳闷而已。蒋爷道:“我看你决非良善之辈,包管也害的人命不少。”说着话,叫:‘艾虎把那个拉过来,我也问问。”艾虎上前,将那人提起一看。“哎呀!原来是你么?”便对蒋爷道:“四叔,他不叫陶宗,他就是马强告状脱了案的姚成。”蒋爷听了,连忙问道:“你既是姚成,如何又叫陶宗呢?”陶宗道:“我起初名叫陶宗,只因投在马员外家,就改名叫姚成。后来知道员外的事情闹大,惟恐连累于我,因此脱逃,又复了本名,仍叫陶宗。”蒋爷道:“可见你反复不定,连自己姓名都没有准主意。既是如此,我也不必问了。”回头对店小二道:“你快去把地方保甲叫了来。我告诉你,此乃是脱了案的要犯。你家店东却没有什么要紧。你就说我是开封府差来拿人,叫他们快些来见,我这里急等。”店小二听了,那敢怠慢。  不多时,进来了二人,朝上打了个千儿道:“小人不知上差老爷到来,实在眼瞎,望乞老爷怒罪。”蒋爷道:“你们俩谁是地方?”只听一人道:‘小人王大是地方。他是保甲,叫李二。”蒋爷道:“你们这里属那里管?”王大道:“此处地面皆属唐县管。”蒋爷道:“你们官姓什么?”王大道:“我们太爷姓何,官名至贤。请问老爷贵姓。”蒋爷道:“我姓蒋,奉开封府包太师的钧谕,访查要犯,可巧就在这店内擒获,我已捆缚好了在这里。说不得你们辛苦看守,明早我与你们一同送县。见了你们官儿,是要即刻起解的。”二人同声说道:“蒋老爷只管放心,请歇息去吧。就交给小人们,是再不敢错的。别说是脱案要犯,无论什么事情,小人们断不敢徇私。”蒋爷道:“很好。”说罢,立起身,携着艾虎的手,就上西耳房去了。  要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为知己三雄访沙龙 因救人四义撇艾虎  且说蒋爷吩咐地方保甲好好看守,二人连声答应,说了许多的小心话。蒋爷立起身来,携着艾虎的手,一步步就上西耳房而来。爷儿俩个坐下。蒋爷方问道:“贤侄,你如何来到这里?你师傅往那里去了?”艾虎道:“说起来话长。只因我同着我义父在杭州倪太守那里住了许久,后来义父屡次要走,倪太守断不肯放。好容易等他完了婚之后,方才离了杭州,到茉花村给丁家二位叔父并我师傅道乏道谢,就在那里住下了。不想丁家叔父那里早已派人上襄阳打听事情去了。不多几日回来,说道:襄阳王已知朝廷有些知觉,惟恐派兵征剿,他那里预为防备。左有黑狼山安排下金面神蓝骁把守旱路,右有军山安排下飞叉太保钟雄把守水路。这水旱两路皆是咽喉紧要之地。倘若朝廷有什么动静,即刻传檄飞报。因此我师傅与我义父听见此信,甚是惊骇。什么缘故呢?因有个至好的朋友姓沙名龙,绰号铁面金刚,在卧虎沟居住。这卧虎沟离黑狼山不远,一来恐沙伯父被贼人侵害,二来又怕沙伯父被贼人诓去入伙。大家商量。我师父与义父还有丁二叔,他们三位俱各上卧虎沟去了。就把我交与丁大叔了。侄儿一想,这样的热闹不叫侄儿开开眼,反倒关在家里,我如何受得来呢!一连闯了好几日。偏偏的丁大叔时刻不离左右,急的侄儿没有法儿。无奈何,悄悄的偷了丁大叔五两银子,做了盘费,我要上卧虎沟看个热闹去。不想今日住在此店,又遇见了对头。”  蒋爷听了,暗暗点头,道:“好小于!拿着厮杀对垒当热闹儿。真好胆量,好心胸!但只一件,欧阳见智贤弟既将他交给丁贤弟,想来是他去不得。若去得时,为什么不把他带了去呢?其中必有个缘故。如今我既遇见他,岂可使他单人独往呢!”正在思索,只听艾虎问道:“蒋叔父今日此来,是为拿要犯,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呢?”蒋爷道:“我岂为要犯而来,原是为奉相谕,派我找寻你义父。只因圣上想起,相爷惟恐一时要人没个着落,如何回奏呢,因此派我前来。不想在此先得了姚成。”艾虎道:“蒋叔父如今意欲何往呢?”蒋爷道:‘哦原要上茉花村来着。如今既知你义父上了卧虎沟,明日只好将姚成送县起解之后,我也上卧虎沟走走。”艾虎听了欢喜道:“好叔叔!千万把侄儿带了去!若见了我师父与义父,就说叔父把侄儿带了去的,也省得他二位老人家嗔怪。”蒋爷听了,笑道:“你倒会推干净儿。难道久后你丁大叔也不告诉他们二人么?”艾虎道:“赶到日子多了,谁还记得这些事呢?即使丁大叔告诉了,事已如此,我师父与义父也就没有什么怪的了。”  蒋爷暗想道:“我看艾虎年幼贪酒,而且又是私逃出来的,莫若我带了他去,一来尽了人情,二来又可找欧阳兄。只是他这酒,必须如此如此。”想罢,对艾虎道:“我带虽把你带去,你只是要依我一件事。”艾虎听说带了他去,好生欢喜,便问道:“四叔,你老只管说是什么事,侄儿无有不应的。”蒋爷道:“就是你的酒。每顿只准你吃三角,多喝一角都是不能的。你可愿意么?”艾虎听了,半晌方说道:“三角就是三角,吃荤强如吃素。到底有三角可以解解馋,也就是了。”叔侄两个整整的谈了半夜。  不一时到东耳房照看,惟听见曹标抱怨姚成不了,姚成到了此时一言不发,不过垂头叹气而已。  到了天色将晓,蒋爷与艾虎梳洗已毕,打了包裹。艾虎不用蒋爷吩咐,他就背起行李,叫地方保甲押着曹标姚成,竟奔唐县而来。到了县衙,蒋爷投了龙边信票。不多时,请到书房相见。蒋爷面见何县令,将始末说明。因还要访查北侠,就着县内派差役押解赴京。县官即刻办了文书,并将护卫蒋爷上卧虎沟带了一笔。蒋爷辞了县官,将龙票仍用油纸包好,带在贴身,与艾虎竟自起身。  这里文书办妥起解到京,来至开封,投了文书。包公升堂,用刑具威吓的姚成一一供招:原是水贼,曾害过倪仁夫妇。又追问马强交通襄阳之事。姚成供出马强之兄马刚曾在襄阳交通信息。取了招供,即将姚成毙于铡下。曹标定罪充军。此案完结不表。  再说蒋平艾虎自离了唐县,往湖广进发。果然艾虎每顿三角酒。一日来至濡口雇船,船家富三,水手二名。蒋爷在船上赏玩风景,心旷神恰,颇觉有趣。只见艾虎两眼蒙俄,不似坐船,仿佛小孩子上了摇车儿,睡魔就来了。先前还前仰后合,挣扎着坐着打吨,到后来放倒头便睡。惟独到喝酒之时,精神百倍,又是说,又是笑。只要三角酒一完,咯噎的就打起哈气来了,饭也不能好生吃。蒋爷看了这番光景,又怕他生出病来。想了想在船上无妨,也只好见一半不见一半,由他去便了。  这日刚交申时光景,正行之间,忽见富三说道:“快些撑船,找个避风的所在。风暴来了。”水手不敢怠慢,连忙将船撑在鹅头矾下。此处却是珍五口,极其幽僻,将船湾住,下了铁锚。整顿饭食吃毕,已有掌灯之时,却是风平浪静,毫无动静。蒋爷暗道:“并无风暴,为何船家他说有风呢?哦,是了,想是他心怀不善,别是有什么意思吧?倒要留神。”只听呼噜噜呼声振耳,原来是艾虎饮后食困,他又睡着了。蒋爷暗道:“他这样贪杯好睡,焉有不误事的呢。”正在犯想,又听忽喇喇一阵乱响,连船都摆起来,万籁皆呜。果然大风骤起,波涛汹涌,浪打船头。蒋爷方信富三之言,不为虚谬。幸喜乱刮了一阵,不大工夫,天开月霁,衬着清平波浪荡漾,夜色益发皎洁。不肯就睡,独坐船头,赏玩多时。约有二鼓,刚要歇息,觉得耳畔有人声唤:“救人呀,救人!”顺着声音,细着眼往西北一观,隐隐有个灯光闪闪灼灼。蒋爷暗道:“此必有人暗算。我何不救他一救呢。”忙迫之中也不顾自己衣眼,将鞋脱在船头,跳在水内,踏水面而行。忽见一人忽上忽下,从西北顺流漂来。蒋爷奔到跟前让他过去,从后将发揪住往上一提。那人两手乱抓乱挠,蒋爷却不叫他揪住。这就是水中救人的绝妙好法于。  但凡人落了水,慢说道是无心落水,就是自己情愿淹死,到了临危之际,再无有不望人救之理。他两手扎煞,见物就抓,若被抓住,却是死劲,再也不得开的。往往从水中救人,反被溺水的带累倾生,皆是救的不得门道之故。再者几溺水的两手必抓两把淤泥,那就是挣命之时乱抓的。  如今蒋爷提住那人,容他乱抓之后,方一手提住头发,一手把住腰带,慢慢踏水奔到崖岸之上。幸喜工夫不大,略略控水,即便苏醒,哼哼出来。蒋爷方问他名姓。原来此人是个五旬以外的老者,姓雷名震。蒋爷听了,便问道:“现今襄阳王殿前站堂官雷英可是本家么?”雷震道:‘哪就是小老儿的儿子。恩公如何知道?”蒋爷道:“我是闻名。有人常提,却未见过。请问老文家住那里?意欲何往?”雷震道:“小老儿就在襄阳王的府行后面,有二里半之遥,在八宝村居住。因女儿家内贫寒,是我备了衣服簪珥,前往陵县探望,因此雇了船只。谁知水手是弟兄二人,一个米三,一个米七。他二人不怀好意,见我有这衣服箱笼,他说有风暴船不可行,便藏在此处。他先把我跟的人杀了,小老儿喊叫‘救人’,他却又来杀我。是我一急将船窗撞开,跳在水中,自己也就不觉了。多亏恩公搭救。”蒋爷道:“大约船尚未开。老丈在此略等,我给你瞧瞧箱笼去。”雷震听了,焉有不愿意的呢,连忙说道:“敢则是好,只是又要劳动恩公。”蒋爷道:“不打紧。你在此略等,俺去去就来。”说罢,跳在水内,一个猛子,来到有灯光的船边。只听二贼说道:“把开箱笼看看,包管兴头的。”蒋爷把住船边,身体一跃,道:“好贼!只顾你们兴头,却不管别人晦气了。”说着话,到船上。米七猛听见一人答言,提了刀钻出舱来,尚未立稳,蒋爷抬腿就是一脚。虽然未穿鞋,这一脚儿踢了个正着,恰恰踢在米七的腮颊之上,如何禁得起,身体一歪,栽在船上,手松刀落。蒋爷跟步,抢刀在手,照着米七一搠,登时了帐。米三在船上看的明白,说产‘不好!”就从雷老者破窗之处,窜入水内去了。蒋爷如何肯放,纵身下水,捉住贼的双脚往上一提,出了水面,犹如捣碓一般,立刻将米三提到船上,进舱找着绳子,捆缚好了,将他脸面向下控起水来。蒋爷复又跳在水内,来到崖岸,背了雷震送上船去,告诉他道:“此贼如若醒来,老丈只管持刀威吓他,不要害怕,已然捆缚好好的了。等天亮时,另雇船只便了。”说罢,翻身入水,来到自己湾船之处一看。罢了!踪影全无,敢则是富三见得了顺风,早已开船去了。  蒋爷无奈,只得仍然踏水面到雷震那里船上。正听雷老者颤巍巍的声音道:“你动~动,我就是一刀。”蒋爷知道他是害怕,远远就答言道:“雷老丈,俺又回来了。”雷震听了,一抬头见蒋爷已然上船,心中好生欢喜,道:“恩公为何去而复返?”蒋爷道:“只因我的船只不见,想是开船走了。莫若我送了老丈去如何?”雷震道:“有劳恩公,何以答报?”蒋爷道:“老支有衣服,借一件换换。”雷震应道:“有,有,有。却是四垂八卦的。”蒋爷用丝绦束腰,将衣襟拽起。等到天明,用篙撑开,一脚将米三踢入水中。倒把老者吓了一跳,道:“人命关天,这还了得!”蒋爷笑道:“这厮在水中做生涯,不知劫了多少客商,害了多少性命。如今遇见蒋某,理应除却。还心疼他怎的?”雷震嗟叹不已。  且不言蒋爷送雷震上陵县。再说小爷艾虎整整的睡了一夜,猛然惊醒,不见了蒋平,连忙出舱问道:“我叔叔往那里去了?”富三道:“你二人同舱居住,如何问我?”艾虎听了,慌忙出舱看视,见船头有鞋一双,不觉失声道:“哎哟!四叔掉在水内了。别是你等有意将他害了吧?”富三道:“你这小客官,说话好不晓事。昨晚风暴将船湾住,我们俱是在后艄安歇的。前舱就是你二人。想是那位客官夜间出来小解,失足落水,或者有的。如何是我们害了他呢?”水手也说道:“我们既有心谋害,何不将小客官一同谋害?为何单单害那客官一人呢?”又一水手道:“别是你这小客官见那客官行李沉重,把他害了,反倒诬赖我们吧?”小爷听了将眼一瞪,道:“岂有此理!满口胡说!那是我叔父,俺如何肯害他?”水手道:“那可难说。现在包裹行李都在你手内,你还赖谁呢?”小爷听了,揎拳掠袖,就要打他们水手。富三忙拦道:“不要如此。据我看来,那位客官也不是被人谋害的,也不是失脚落水的,竟是自投在水内的。大家想想,若是被人谋害,或者失足落水,焉有两只鞋好好放在一边之理呢?”一句话说的众人省悟,水手也不言语了。艾虎也不生气,连忙回转舱内,见包裹未动,打开时衣服依然如故,连龙票也在其内;又把兜肚内看了一看,尚有不足百金,只得仍然包好,心中纳闷道:“蒋四叔往何处去了呢?——难道夤夜之间摸鱼去了?”正在思索,只听富三道:“小客官,已到停泊之处了。”艾虎无奈,束兜肚,背了包裹,搭跳上岸,迈步向前去了。船价是开船付给了,所谓“船家不打过河钱”。  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抢鱼夺酒少弟拜兄 谈文论诗老翁择婿  且说艾虎下船之后,一路上想起:“蒋爷在悦来店救了自己,蒙他一番好意,带我上卧虎沟,不想竟自落水,如今弄得我一人踽踽凉凉。”不由的凄惨落泪。正在哭啼,猛然想起蒋爷颇识水性,绰号翻江鼠,焉有淹死的呢。想到此,又不禁大乐起来。走着,走着,又转想道:“不好,不好!俗语说的好,‘惯骑马的惯跌跤,河里淹死是会水的’。焉知他不是艺高人胆大,阴沟里会翻船,也是有的。可怜一世英名,却在此处倾生。”想到此,不由的又痛哭起来。哭了多时,忽又想起那双鞋来,别是真个的下水摸鱼去了呢?若果如此,还有相逢之日。想到此,不禁又狂笑起来。他哭一阵,笑一阵。旁人看着皆以为他有疯魔之症,远远的躲开,谁敢招惹于他。  艾虎此时千端万绪,萦绕于心,竟自忘饥,因此过了宿头。看看天色已晚,方觉饥饿,欲觅饭食,无处可求。忽见灯光一闪,急忙奔到临近一看,原来是个窝铺,见有二人对面而坐,并听有豁拳之声。他却赶到跟前。一人刚叫了个“八马”,艾虎也把手一伸道:“三元。”谁知豁拳的却是两个渔人,猛见艾虎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硬要豁拳,便发话道:“你这后生,好生无理!我们在此饮酒作乐,你如何前来混搅?”艾虎道:“实不相瞒:俺是行路的,只因过了宿头,一时肚中饥饿,没奈何将就将就,留下相与吧。”说着话,他就要端酒碗。那渔人忙拦道:“你要吃食,也等我们吃剩下了,方好周济于你。”艾虎道:“俺又不是乞儿化子,如何要你周济。俺有银两,买你几碗酒。你可肯卖么?”渔人道:“俺这里又不是酒市。你要买,前途买去,我这里是不卖的。”说罢,二人又脑袋摘巾儿豁起拳来。一人刚叫了个“对手”,艾虎又伸一拳道:“元宝。”二渔人大怒道:“你这小厮好生惫懒!说过不卖,你却歪厮缠则甚?”艾虎道:“不卖,俺就要抢了。”渔人冷笑道:“你说别的罢了。你说要抢,只怕我们此处不容你放抢。”说罢,站起身来,出了窝棚,揎拳掠袖道:“小厮,你抢个样儿我看!”艾虎将包袱放下,笑哈哈的道:“你不要忙,俺先与你说明。俺要输了,任凭你等;俺若赢了,不消说了,不但酒要够,还要管俺一饱。”那渔人也不答应,扬手就是一拳。艾虎也不躲闪,将手接住,往旁边一领,那渔人不知不觉爬伏在地。这渔人一见,气忿忿的道:“好小厮竟敢动手!”抽后就是一脚。艾虎回身将脚后跟往上一托,那渔人仰巴叉栽倒在地。二人爬起来,一拥齐上。小侠只用两手左右一分,二人复又跌倒。一连三次,渔人知道不是对手,抱头鼠窜而去。  艾虎见他等去了,进了窝棚,先端起一碗酒饮干。又要端那碗酒时,方看见中间大盘内是一尾鲜串鲤鱼,刚吃了不多,满心欢喜。又饮了这碗酒,也不用筷著,抓了一块鱼放在口内。又拿起酒瓶来斟酒。一碗酒,一块鱼,霎时间杯盘狼藉。正吃的高兴,酒却没了。他便端起大盘来,囫囵吞的连汤都喝了。虽未尽兴,也可搪饥。回首见有现成的鱼网将手擦抹了擦抹。站起身来刚要走时,觉有一物将头碰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来是个大酒葫芦,不由的满心欢喜,摘将下来。复又回身就灯一看,却是个锡盖。艾虎不知是转螺蛳的,左打不开,右打不开,一时性起,用力一掰,将葫芦嘴撅下来。他就嘴对嘴匀了四五气饮干,一松手拍叉的一声,葫芦正落在大盘子上,砸了个粉碎。艾虎也不管他,提了包裹,出了窝铺,也不管东西南北,信步行去。谁知冷酒后犯,一来是吃的空心酒,二来吃的太急,又着风儿一吹,不觉的酒涌上来。晃里晃荡,才走了二三里的路,再也挣扎不来。见路旁有个破亭子,也不顾尘垢,将包袱放下,做了枕头,放倒身躯,呼噜噜酣睡如雷,真是“一觉放开心地稳,不知日出已多时”。  正在睡浓之际,觉得身上一阵乱响,似乎有些疼痛。慢闪二目,天已大亮,见五六个人各持木棒,将自己围绕,猛然省悟,暗道:“这是那两个渔人调了兵来了。”再一回想:“原是自己的不是,莫若叫他们打几下子出出气也就完了事了。”谁知这些人俱是鱼行生理,因那两个渔人被艾虎打跑,他俩便知会了众渔人各各擎木棍奔了窝棚而来。大家看时,不独鱼酒皆无,而且葫芦掰了,盘子碎了,一个个气冲两胁,分头去赶。只顾奔了大路,那知小侠醉后混走,倒岔在小路去了。众人追了多时不见踪影,俱说:“便宜他!”只得大家分散了。  谁知有从小路回家的,走到破亭子,忽听呼声振耳。此时天已黎明,看不真切,似乎是个年幼之人,急忙令人看守,复又知会就近的,凑了五六个人。其中便有窝棚中的渔人,看了道:“就是他。”众人就要动手。有个年老的道:“众位不要混打,惟恐伤了他的致命之处,不大稳便。须要将他肉厚处打,只是戒他下次就是了。”因此一阵乱响,又是打艾虎,又是棒磕棒。打了几下,见艾虎不动。大家犹疑,恐怕伤了性命。  那知艾虎故意的不语,叫他打几下子出气呢。迟了半天,见他们不打了,方睁开眼道:“你们为什么不打了?”一翻身爬起,提了包裹,掸了掸尘垢,拱了拱手,道:“请了,请了。”众人围绕着,那里肯放。艾虎道:“你们为何拦我?”众人道:“你抢了我们的鱼酒,难道就罢了不成?”艾虎道:“你们不打我吗?打几下子出了气,也就是了。还要怎么?”渔人道:“你掰了我的葫芦,砸了我的大盘,好好的还我。不然,想走不能。”艾虎道:“原来坏了你的葫芦盘子。不要紧,俺给你银另买一分吧。”渔人道:“只要我的原旧东西,要银子作什么?”艾虎道:“这就难了。人有生死,物有毁坏。业已破了,还能整的上么?你不要银子,莫若再打几下,与你那东西报报仇,也就完了事了。”说罢,放下包裹,复又躺在地下,闹顽皮子,闹的众人生气不是,要笑不是,再打也不是。年老的道:“真这后生实在呕人。他倒闹起顽皮来了。”渔人道:“他竟敢闹顽皮。我把他打死,给他抵命。”年老的道:“休出此言。难道我们众人瞅着你在此害人不成?”  正说间,只见那边来了个少年的书生,向着众人道:“列位请了。不知此人犯了何罪,你等俱要打他?望乞看小生薄面饶了他吧。”说罢,就是一揖。众人见是个斯文相公,连忙还礼,道:“叵耐这厮饶抢了嘴吃,还把我们的家伙毁坏,实实可恶。既是相公给他讨情,我们认个晦气罢了。”说罢,大家散去。  年少后生见众人散去,再看时,见他用袖子遮了面,仍然躺着不肯起来,向前将袖子一拉。艾虎此时臊的满面通红,无可搭讪,噗哧的一声,大笑不止。书生道:“不要发笑。端的为何?有话起来讲。”艾虎无奈站起,掸去尘垢,向前一揖,道:“惭愧,惭愧。实在是俺的不是。”便将抢酒吃鱼,以及毁坏家伙的话,毫无粉饰,和盘托出,说罢,又大笑不止。书生听了,暗暗道:“听他之言,倒是个率直豪爽之人。”又看了看他的相貌,满面英风,气度不凡,不由的倾心羡慕,问道:“请问尊兄贵姓?”艾虎道:“小弟姓艾名虎。尊兄贵姓?”那书生道:“小弟施俊。”艾虎道:“原来是施相公。俺这不堪的形景,休要见笑。”施俊道:“岂敢,岂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焉有见笑之理。”艾虎听了“皆兄弟也”,以“皆”字当作“结”字,答道:“俺乃粗鄙之人,焉敢与斯文贵客结为兄弟。既蒙不弃,俺就拜你为兄。”施俊听了甚喜,知他是错会意了,以为他梗直可交,便问:“尊兄青春几何?”艾虎道:“小弟今年十六岁了。哥哥,你今年多大了?”施俊道:“比你长一岁,今年十七岁了。”艾虎道:“俺说是兄长,果然不差。如此,哥哥请上,受小弟一拜。”说罢,爬在地下就磕头。施俊连忙还礼。二人彼此搀扶。  小侠提了包裹,施俊一伸手携了艾虎,离了破亭,竟奔树林而来。早见一小童拉定两匹马在那里了望。施俊来到小童跟前,唤道:“锦笺过来,见过你二爷。”小童锦笺先前见二人说话,后来又见二人对磕头,心中早就纳闷。如今听见相公如此说,不敢怠慢,上前跪倒,道:“小人锦笺与二爷叩头。”艾虎从来没受过人的头,没听见人称呼过二爷,今见锦笺如此,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说道:“起来,起来!”回身在兜肚内掏出两个锞子,递与锦笺道:“拿去买果子吃。”锦笺却不敢受,两眼瞅着施俊。施俊道:“二爷既赏你,你收了就是。”锦笺接过,复又叩头谢赏。艾虎心中暗道:“为何他又叩头?哦,是了。想是不够用的,还合我再讨些回手。”又向兜肚内要掏。(艾虎当初也是馆童,皆因在霸王庄上并没受过这些排场礼节,所以不懂,并非前后文不对。)施俊道:“二弟赏他一锭足矣,何必赏他许多呢。请问二弟,意欲何往?”一句话方把艾虎岔开,答道:“小道要上卧虎沟,寻我师父与义父。请问兄长意欲何往呢?”施俊道:“愚兄要上襄阴县金伯父那里,一来看文章,二来就在那里用功。你我二人不能盘桓畅叙,如何是好?”艾虎道:“既然彼此有事,莫若各奔前程。后会有期。兄长请乘骑,待小弟送你一程。”施俊道:“贤弟不要远进。我是骑马,你是步下,如何赶的上?不如就此拜别了吧。”说罢,二人彼此又对拜了。锦笺拉过马来,施俊谦让多时,扳鞍上马。锦笺因艾虎在步下,他不肯骑马,拉着步行。艾虎不依,务必叫他骑上马,跟了前去。目送他主仆已远,自己方扛起包裹,迈开大步,竟奔大路去了。  且说施俊父名施乔,字必昌,曾作过一任知县,因害目疾失明,告假还乡。生平有两个结义的朋友:头一个便是兵部尚书金辉,因参襄阳王遭贬在家。第二个便是新调长沙大守邵邦杰。三个人虽是结义的朋友,却是情同骨肉。施老爷知道金老爷有一位千金小姐,自幼儿见过好几次,虽有联姻之说,却未纳聘。如今施俊年已长成,莫若叫施俊去到那里,明是托金公看文章,暗暗却是为结婚姻。  这日施俊来到襄阴县九云山下九仙桥边,问着金老爷的家,投递书信。金老爷即刻请至书房,见施俊品貌轩昂,学问渊博,那一派谦让和蔼,令人羡慕。金公好生欢喜,而且看了来书,已知施乔之意,便问施俊道:“令尊目力可觉好些?不然,如何能写书信呢?”施俊鞠躬答道:“家严止于通彻三光,别样皆不能视。此言乃家严谆嘱小侄代笔,望伯父海涵勿晒。”金辉道:“如此看来,贤侄的书法是极妙的了。这上面还要叫老拙改正文章,如何当得。学业久已荒疏,拈笔犹如马囗,还讲什么改正。只好贤侄在此用功,闲时谈谈讲讲,彼此教正,大家有益罢了。”  说到此处,早见家人禀告:“饭已齐备,请示在那里摆?”金公道:“在此摆。我同施相公一处用,也好说话。”饮酒之间,金公盘问了多少书籍,施俊一一对答如流,把个金辉乐的了不得。吃毕饭,就把施俊安置在书房下榻,自己洋洋得意往后面而来。  不知见了夫人有何话讲,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憨锦笺暗藏白玉钗 痴佳蕙遗失紫金坠  且说金辉见了夫人何氏,盛夸施俊的人品学问。夫人听了,也觉欢喜。原来何氏夫人就是唐县何至贤之妹,膝下生得两个儿女:女名牡丹,今年十六岁;儿名金章,年方七岁。老爷还有一妾,名唤巧娘。  且说夫人见老爷夸施俊不绝口,知有许婚之意,便问:“施贤侄到此何事?”金老爷道:“施公双目失明,如今写信前来,叫施俊在此读书,从我看文章。虽是如此,书中却有求婚之意。”何氏道:“老爷意下如何呢?”金公道:“当初施贤弟也曾提过,因女儿尚幼,并未聘定。不想如今施贤侄年纪长成,不但品貌端好,而且学问渊博,堪与我女儿匹配。”何氏道:“既如此,老爷何不就许了这头亲事呢?”金公道:“且不要忙。他既在此居住,我还要细细看看他的行止如何,如果真好,慢慢再提亲不迟。”  老爷夫人只顾讲论此事,谁知有跟小姐的亲信丫头名唤佳蕙,是自幼儿服侍小姐的,(因他聪明伶俐,而且模样儿生的俏丽,又跟着小姐读书习字,文理颇通,故此起名用个“蕙”字,上面又加上个“佳”字,言他是香而且美。佳蕙既然如此,小姐的容颜学问可想而知了。)这日他正到夫人卧室,忽听见老夫妻讲论施俊才貌双全,有许婚之意。他便回转绣户,嘻嘻笑笑道:“小姐大喜了!”牡丹小姐道:“你道的什么喜?”佳蕙道:“方才我从太太那里来,老爷正在讲究。原来施老爷打发小官人来在我们这里读书,从着老爷看文章。老爷说他不但学问好,而且品貌极美。老爷太太乐得了不得,有意将小姐许配与他。难道小姐不是大喜么?”牡丹正看书,听说至此,把书一放,嗔道:“你这丫头,益发愚顽了!这些事也是大惊小怪,对我说的么?越大越没出息了。还不与我退下!”  佳蕙一团高兴,被小姐申饬了一顿,脸上觉的讪讪的,羞答答回转自己屋内,细细思索道:“我与小姐虽是主仆,却是情同骨肉。为何今日听了此话,不但不喜,反倒嗔怪呢?哦,是了。往往有才的必不能有貌,有貌的必不能有才,如何能够才貌兼全呢?小姐想来不能深信。仔细想来,倒是我莽撞了。理应替他探个水落石出,方不负小姐待我的深情。”想到此,局促不安,他便悄悄偷到书房,把施俊看了个十分仔细,回来暗道:“怨得老爷夸他,果然生的不错。据我看来,他既有如此的容貌,必有出奇的才情。小姐不知,若要固执起来,岂不把这样的好事耽搁了么?暧!我何不如此如此,替他们成全成全,岂不是好?”想罢,连忙回到自己屋内,拿出一方芙蓉手帕,暗道:“这也是小姐给我的,我就拿他作了引线。”立刻提笔,在手帕上写了“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二句,折叠了折叠,藏在一边。  到了次日,午间无事,抽空儿袖了手帕,来到书房。可巧施俊手倦抛书,午梦正长,锦笺也不在跟前。桂蕙悄悄的临近桌边,把手帕一丢,转身时又将桌子一靠。施俊惊醒,蒙眬二日,翻身又复睡了。谁知锦笺从外面回来,见相公在外面瞌睡,腕下却露着手帕,慢慢抽出,抖开一看,异香扑鼻,上面还有字迹,却是两句诗经,心中纳闷道:“这是什么意思?此帕从何来呢?不要管他,我且藏起来。相公如问我时,我再问相公,便知分晓。”及至施俊睡醒,也不找手帕,也不问锦笺。锦笺心中暗道:“看此光景,这手帕必不是我们相公的。若是我们相公的,焉有不找不问之理呢?但只一件,既不是我们相公的,这手帕从何而来呢?倒要留神查看。”  到了次日,锦笺不时的出入来往,暗里窥探。果然佳蕙从后面出来,到了书房,见相公正在那里开箱找书,不便惊动,抽身回来。刚要入后,只见一人迎面拦住道:“好呀!你跑到书房作什么来了?快说!不然,我就嚷了。”佳蕙见是个小童,问道:“你是谁?”小童道:“我乃自幼服侍相公、时刻不离左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言听计从的锦笺。你是谁?”佳蕙笑道:“原来是锦兄弟么。你问我,我便是自幼服侍小姐、时刻不离左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言听计从的佳蕙。”锦笺道:“原来是佳姐姐么。”佳蕙道:“什么佳咧锦咧,叫着怪不好听的。莫若我叫你兄弟,你叫我姐姐,咱们把佳锦二字去了,好不好?我问兄弟,昨日有块手帕,你家相公可曾瞧见了没有?”锦笺想道:“原来手帕是他的,可见他人大心大。我何不嘲笑他几句。”想罢,说道:“姐姐不要性急,事宽则圆。姐姐终久总要有女婿的,何必这末忙呢。”佳蕙红了脸道:“兄弟体要胡说。只因我家小姐待我思深义重,又有老爷太太愿意联婚之言,故此我才拿了手帕来知会你家相公,叫他早早求婚,莫要耽误了大事。难道诗经二句诗在手帕上写的,你还不明白么?那明是韫玉待价之意。”锦笺道:“姐姐,原来为此,我倒错会了意了。姐姐还不知道呢,我们相公此来原是奉老爷之命到此求婚。惟恐这里老爷不愿意,故此恳恳切切写了一封信,叫我们相公在此读书,是叫这里老爷知道我们相公的人品学问。如今姐姐既要知恩报恩,那手帕是不中用的。何不弄了真实的表记来!我们相公那里有我一面承管。”佳蕙听了道:“兄弟放心。我们小姐那里有我一面承管,咱二人务必将此事作成,庶不负主仆的情意一场。”说罢,佳蕙往后面去了,锦笺也就回转书房。  且说佳蕙自与锦笺说明之后,处处留神,时刻在念。不料事有凑巧,牡丹小姐叫他收拾镜妆,他见有精巧玉钗一对,暗暗袖了一枝,悄悄递与锦笺。锦笺回转书房,得便开了书箱,瞧瞧无物可拿,见有一把扇子拴的个紫金鱼的扇坠,连忙解下来,就势儿将玉钗放在箱内。却把前次的芙蓉手帕打开,刚要包上紫金鱼,见帕上字迹分明。他又卖弄起才学来,急忙提笔写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句,然后将扇坠包裹。得意洋洋,来见佳蕙道:“我说事成在我,姐姐不信。你看如何?”说罢,打开给佳蕙看了。佳蕙等的工夫大了,已然着急,见有个回礼,急急忙忙接了过来。“兄弟,改日听信吧。”回手向衣襟一掖,转身就去了。  刚走了不多时,只见巧娘的杏花儿年方十二岁,极其聪明,见了佳蕙,问道:“姐姐那里去了?”佳蕙道:“我到花园掐花儿去来。”杏花几道:“掐的花在那里?给我几朵儿。”佳蕙道:“花尚未开,因此空手而回。”杏花儿道:“我不信。可巧一朵儿没有吗?我要搜搜。”说罢,拉住佳蕙不放。佳蕙藏藏躲躲道:“你这丫头,岂有此理!慢说没花儿,就是有花儿,也犯不上给你。难道你怕走大了脚,不会自己掐去么?拉拉扯扯什么意思!”说罢,将衣服一顿,扬长去了。杏花儿觉得不好意思,红涨了脸,发话道:“这有什么呢!明儿我们也掐去,单希罕你的咧。”说着话,往地下一看,见有一个包儿,连忙捡起,恰正是芙蓉手帕包着紫金鱼儿,急忙忙笼在抽内,气忿忿回转姨娘房内而来。巧娘问道:“你往那里去来?又合谁呕了气了?因为什么撅着嘴?”杏花儿道:“可恶佳蕙,他掐了花来,我向他要一两朵,饶不给,还摔打我。姨娘自想想,可气不可气?偏偏的他掉了一个包儿,我是再也不给他的了。”巧娘听了,忙问道:“你捡了什么了?拿来我看。”杏花儿将包儿递将过来。不想巧娘一看,便生出许多是非来了。  你道为何?只因金辉自从遭贬之后,将宦途看淡了,每日间以诗酒自娱。但凡有可以消遣处,不是十天,就是半月,乐而忘返。家中多亏了何氏夫人调度的井井有条。惟有巧娘水性扬花,终朝尽盼老爷回来。谁知金公是放浪形骸之外,又不在妇人身上用工夫的。他便急的犹如热地蚂蚁一般,如何忍耐得住,未免有些饥不择食,悄地里就与幕宾先生刮拉上了。俗语说:“色胆大来,难保机关不泄。”一日,正与幕宾在花园厅上,刚然入港,恰值小姐与佳蕙上花园烧香,将好事冲散。偏这幕宾是个胆小的,惟恐事要发觉,第二日收拾收拾,竟自逃走了。巧娘失了心上之人,他既不思己过,反把小姐与佳蕙恨入骨髓,每每要将他二人陷害,又是无隙可乘。  如今见了手帕,又有紫金鱼,正中心怀,便哄杏花儿:“这个包儿既是捡的,你给我吧。我不白要你的,我给你作件衫子如何?”杏花儿道:“罢哟!姨娘前次叫我给先生送礼送信,来回跑了多少次,应许给我作衫子,到如今何尝作了呢。还提衫子呢,没的尽叫我担个名儿罢了。”巧娘道:“往事休提。此次一定要与你作衫子的,并且两次合起来,我给你作件夹衫子如何?”杏花道:“果真那样,敢则是好。我这里先谢谢姨娘。”巧娘道:“不要谢。我还告诉你,此事也不可对别人说,只等老爷回来,你干万不要在跟前。我往后还要另眼看待于你。”杏花儿听了欢喜,满口应承。  一日,金公因与人会酒,回来过晚,何氏夫人业已安歇,老爷怜念夫人为家计操劳,不忍惊动,便来到巧娘屋内。巧娘迎接就座,殷勤献茶毕,他便双膝跪倒,道:“贱妾有一事禀老爷得知。”金公道:“你有何事?只管说来。”巧娘道:“只因贱妾捡了一宗东西,事关重大。虽然老爷知道,必须访查明白,切不可声张。”说着话,便把手帕拿出,双手呈上。金公接过来一看,见里面包着紫金鱼扇坠儿;又见手帕上字迹分明,写着诗经四句,笔迹却不相同,前二句写的轻巧妩媚,后二句写的雄健草率。金辉看毕,心中一动,便问:“此物从何处拾来?”巧娘道:“贱妾不敢说。”金辉道:“你只管说来,我自有道理。”巧娘道:“老爷千万不要生气。只因妾给太太请安回来,路过小姐那里,拾得此物。”金辉听了,登时苍颜改变,无名火起,暗道:“好贱人!竟敢作出这样事来。这还了得!”即将手帕金鱼包好,拢在抽内。巧娘又加言道:“老爷,此事与门楣有关,千万不要声张,必须访查明白。据妾看来,小姐决无此事,或者是佳蕙那丫头也未可知。”老爷听了,点了点头,一语不发,便向书安安歇去了。  不知后来金公如何办理,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避严亲牡丹投何令 充小姐佳蕙拜邵公  且说金辉听了巧娘的言语,明是开脱小姐,暗里却是葬送佳蕙。佳蕙既有污行,小姐焉能清白呢?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那知后来金公见了玉钗,便把佳蕙抛开,竟自追问小姐,生生的把个千金小姐险些儿丧了性命。可见他的计谋狠毒。言虽如此,巧娘说“焉知不是佳蕙那丫头”这句话,说的何尝不是呢?他却有个心思,以为要害小姐,必先剪除了佳蕙。佳蕙既除,然后再害小姐就容易了。偏偏的遇见个心急性拗的金辉,不容分说,又搭着个纯孝的小姐不敢强辩,因此这件事倒闭的蒙混了。  且说金辉到了内书房安歇,一夜不曾合眼。到了次日,悄悄到了外书房一看,可巧施俊今日又会文去了。金公便在书房搜查,就在书箱内搜出一枝玉钗,仔细留神,正是给女儿的东西。这一气非同小可,转身来到正室,见了何氏,问道:“我曾给过牡丹一对玉钦,现在那里?”何氏道:“既然给了女儿,必是女儿收着。”金辉道:“要来,我看。”何氏便叫丫环到小姐那里去取。去不多时,只见丫环拿了一枝玉钦回来,禀道:“奴婢方才到小姐那里取钗,小姐找了半天,在镜箱内找了一枝。问佳蕙时,佳蕙病的昏昏沉沉,也不知那一枝那里去了。小姐说:‘待找着那一枝,即刻送来。’”金辉听了,哼了一声,将丫环叱退,对夫人道:“你养的好女儿!岂有此理!”何氏道:“女儿丢了玉钦,容他慢慢找去。老爷何必生气?”金公冷笑道:“再要找时,除非到书房找这一枝去。”何氏听了诧异道:“老爷何出此言?”金公便将手帕扇坠掷与何氏,道:“这都是你养的好女儿作的!”便在抽内把那一枝玉钗取出,道:“现有对证,还有何言支吾?”何氏见了此物,问道:“此钗老爷从何得来?”金辉便将施生书箱内搜出来的事说了。又道:“我看父女之情,给他三日限期,叫他寻个自尽,体来见我!”说罢,气愤愤的上外面书房去了。  何氏见此光景,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忙忙来到小姐卧室。见了牡丹放声大哭。牡丹不知其详,问道:“母亲,这是为何?”夫人哭哭啼啼,将始末原由述了一遍。牡丹听毕,只吓的粉面焦黄,娇音软颤,也就哭将起来。哭了多时,道:“此事从何说起!女儿一概不知。叫乳母梁氏追问佳蕙去。”谁知佳蕙自那日遗失手帕扇坠,心中一急,登时病了。就在那日告假,躺在自己屋内将养。此时正在昏愦之际,如何答应得上来。梁氏无奈,回转绣房,道:“问了佳蕙,他也不知。”何氏夫人道:“这便如何是好!”复又痛哭起来。牡丹强止泪痕,说道:“爹爹既然吩咐孩儿自尽,孩儿也不敢违拗。只是母亲养了孩儿一场,未能答报,孩儿虽死也不瞑目。”夫人听到此,上前抱住牡丹,道:“我的儿呀!你既要死,莫若为娘的也同你死了吧。”牡丹哭道:“母亲休要顾惜女儿。现在我兄弟方交七岁,母亲若死了,叫兄弟倚靠何人?岂不绝了金门之后么?”说罢,也抱住夫人,痛哭不止。  旁边乳母梁氏,猛然想起一计,将母女劝住,道:“老奴倒有一事回禀。我家小姐自幼稳重,闺门不出,老奴敢保断无此事,未免是佳蕙那丫头干的,也未可知。偏偏他又病的人事不知。若是等他好了再问,惟恐老爷性急,是再不能等的。若依着老爷逼勒小姐,又恐日后事明,后悔也就迟了。”夫人道:“依你怎么样呢?”梁氏道:“莫若叫我男人悄悄雇上船一只,两口于同着小姐带佳蕙,投到唐县舅老爷那里,暂住几时。待佳蕙好了,求舅太太将此事访查,以明事之真假,一来暂避老爷的盛怒,二来也免得小姐倾生。只是太太担些干系,遇便再求老爷便了。”夫人道:“老爷跟前,我再慢慢说明。只是你等一路上,叫我好不放心。”梁氏道:“事已如此,无可如何了。”牡丹道:“乳娘此计虽妙,但只一件,我自幼儿从未离了母亲,一来抛头露面,我甚不惯;二来违背父命,我心不安,还是死了干净。”何氏夫人道:“儿呀,此计乃乳母从权之道。你果真死了,此事岂不是越发真了么?”牡丹哭道:“只是孩儿舍不得母亲奈何?”乳娘道:“此不过解燃眉之急。日久事明,依然团聚,有何不可?小姐如若怕出头露面,我更有一计在此。就将佳蕙穿了小姐的衣服,一路上说小姐卧病,往舅老爷那里就医养病。小姐却扮作丫环模样,谁又晓得呢?”何氏夫人听了,道:“如此很好。你们就急急的办理去吧。我且安置安置老爷去。”牡丹此时心绪如麻,纵有千言万语,一字却也道不出来,只是说道:“孩儿去了。母亲保重要紧!”说罢,大哭不止。夫人痛彻心怀,无奈何,狠着心去了。  这里梁氏将他男子汉找来,名叫吴能。既称男子汉,可又叫吴能,这明说是无能的男子汉。他但凡有点能为,如何会叫老婆作了奶子呢。可惜此事交给他,这才把事办坏了。(他不及他哥吴燕能有本事,打的很好的刀。)到了河边,不论好歹,雇了船只。然后又雇了小轿三乘,来到花园后门。奶娘梁氏带领小姐与佳蕙乘轿到河边上船,一篙撑开,飘然而去。  且说金辉气愤愤离了上房,来到了书房内。此时施生已回,见了金公,上前施礼。金辉洋洋不睬。施俊暗道:“他如何这等慢待于我?哦,是了。想是嗔我在这里搅他了。可见人情险恶,世道浇薄,我又非倚靠他的门楣觅生活,如何受他的厌气!”想罢,便道:“告禀大人得知,小生离家日久,惟恐父母悬望,我要回去了。”金辉道:“很好。你早就该回去。”施俊听了这样口气,登时羞的满面红涨,立刻唤锦笺备马。锦笺问道:“相公往那里去?”施俊道:“自有去处,你备马就是了。谁许你问!狗才,你仔细,休要讨打。”锦笺见相公动怒,一声儿也不敢言语,急忙备了马来。施生立起身来,将手一拱,也不拜揖,说声“请了”。金辉暗道:“这言生如此无礼,真正可恶!”又听施生发话道:“可恶呀,可恶!真正岂有此理!”金辉明明听见,索性不理他了,以为他少年无状。又想起施老爷来,他如何会生出这样子弟,未免叹息了一番,然后将书籍看了看,依然照旧。又将书籍打开看了看,除了诗文之外,只有一把扇儿,是施生落下的,别无他物。  可惜施生忙中有错,来时原是孤然一身,所有书籍曲章全是借用这里的。他只顾生气,却忘了扇儿,放在书籍之内。彼时若是想起,由扇子追问扇坠,锦笺如何隐瞒?何况当着金辉再加一质证,大约此冤立刻即明。偏偏的施生忘了此扇,竟遗落在书籍之内。扇儿虽小,事关重大。若是此时就明白此事,如何又生出下文多少的事来呢?  且说金辉见施俊赌气走了,便回到内室,见何氏夫人哭了个泪人一般,甚是凄惨。金辉一语不发,坐在椅上叹气。忽见何氏夫人双膝跪倒,口口声声:“妾身在老爷跟前请罪。”老爷连忙问道:“端的为何?”夫人将女儿上唐县情由述了一遍,又道:“老爷只当女儿已死,看妾身薄面,不必深究了。”说罢,哭瘫在地。金辉先前听了,急的跺脚,惟恐丑声播扬。后来见夫人匍匐不起,究竟是老夫老妻,情分上过意不去,只得将夫人搀起来道:“你也不必哭了。事已如此,我只好置之度外便了。”  金辉这里不究,那知小姐那里生出事来。只因吴能忙迫雇船,也不留神,却雇了一只贼船。船家弟兄二人,乃是翁大翁二,还有一个帮手王三。他等见仆妇男女二人带领着两个俊俏女子,而且又有细软包袱,便起了不良之意,暗暗打号儿。走不多时,翁大忽然说道:“不好了,风暴来了。”急急将船撑到幽僻之处。先对奶公道:“咱们须要祭赛祭赛,方好。”吴能道:“这里那讨香蜡纸马去?”翁二道:“无妨,我们船上皆有,保管预备的齐整,只要客官出钱就是了。”吴能道:“但不知用多少钱?”翁二道:“不多,不多,只要一千二百钱足够了。”吴能道:“用什么,要许多钱?”翁二道:“鸡鱼羊头三牲,再加香蜡纸锞,这还多吗?敬神佛的事儿,不要打算盘。”吴能无奈,给了一千二百钱。  不多时,翁大请上香。奶公出船一看,见船头上面放的三个盘子,中间是个少皮无脑的羊脑袋,左边是只折脖缺膀的鸡嫁妆,右边是一尾飞鳞四目的鲤鱼干;再搭上四零五落的一挂元宝,还配着滴溜搭拉的几片千张。更可笑的,是少颜无色的三张黄钱;最可怜的,七长八短的一束高香。还有一高一矮的一对瓦灯台上,插的不红不白的两个蜡头儿。吴能一见,不由的气往上冲,道:“这就是一干二百钱办的么?”翁二道:“诸事齐备,额外还得酒钱三百。”吴能听了发急道:“你们不是要讹呀!”翁大道:“你这人祭赛不虔,神灵见怪,理应赴水,以保平安。”说罢,将吴能一推,噗咚一声,落下水去。  乳母船内听着不是话头,刚要出来,正见他男子汉被翁大推下水去,心中一急,连嚷道:“救人呀,救人!”王三奔过来就是一拳,乳母站立不稳,摔倒船内,又嚷道:“救人呀,救人呀!”牡丹此时在船内知道不好,极力将竹窗撞下,随身跳入水中去了。翁大赶进舱来,见那女子跳入水内,一手将佳蕙拉住道:“美人不要害怕,俺合你有话商量。”佳蕙此时要死不能死,要脱不能脱,只急的通身是汗,觉的心内一阵清凉,病倒好了多一半。外面翁二合王三每人一枝篙将船撑开。佳蕙在船内被翁大拉着,急的他高声叫喊:“救人呀,救人!”  忽见那边飞也似的来了一只快船,上面站着许多人,道:“这船上害人呢,快上船进舱搜来。”翁二王三见不是势头,将篙往水内一拄,嗖的一声跳下水去。翁大在舱内见有人上船,说进舱搜来。他惟恐被人捉住,便从窗户窜出,赴水逃生去了。可恨他三人贪财好色,枉用心机,白白的害了奶公并小姐落水,也只得赤手空拳赴水而去。  且言众人上船,其中有个年老之人道:“你等莫忙。大约贼人赴水脱逃。且看船内是什么人。”说罢,进舱看时,谁知梁氏藏在床下,此时听见有人,方才从床下爬出。见有人进来,他便急中生智,道:“众位救我主仆一命。可怜我的男人被贼人陷害,推在水内淹死。丫环着急,窜出船窗投水也死了。小姐又是疾病在身,难以动转。望乞众位见怜。”说罢,泪流满面。这人听了,连说道:“不要啼哭,待我回老爷去。”转身去了。梁氏悄悄告诉佳蕙,就此假充小姐,不可露了马脚。佳蕙点头会意。  那人去不多时,只见来了仆妇丫环四五个搀扶假小姐,叫梁氏提了包裹,纷纷乱乱一阵,将祭赛的礼物踏了个稀烂。来到官船之上,只见有一位老爷坐在大圈椅上面,问道:‘哪女子家住那里?姓什么?慢慢讲来。”假小姐向前万福,道:“奴家金牡丹,乃金辉之女。”那老爷问道:“那个金辉?”假小姐道:“就是作过兵部尚书的。只因家父连参过襄阳王二次,圣上震怒,将我父亲休致在家。”只见那老爷立起身来,笑吟吟的道:“原来是侄女到了。幸哉,幸哉,何如此之巧呀!”假小姐连忙问道:“不知老大人为谁?”因何以侄女呼之?请道其详。”那老爷笑道:“老夫乃邵邦杰,与令尊有金兰之谊。因奉旨改调长沙太守,故此急急带了家眷前去赴任。今日恰好在此停泊,不想救了侄女,真是天缘凑巧。”假小姐听了,复又拜倒,口称叔父。邵老爷命丫环搀起,设座坐了。方问道:“侄女为何乘舟,意欲何往?”  不知假小姐说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死里生千金认张立 苦中乐小侠服史云  且说假小姐闻听邵公此问,便将身体多病、奉父母之命、前往唐县就医养病的话,说了一遍。邵老爷道:“这就是令尊的不是了。你一个闺中弱质,如何就叫奶公奶母带领去赴唐县呢?”假小姐连忙答道:“平素时常往来。不想此次船家不良,也是侄女命运不济。”邵老爷道:“理宜将侄女送回,奈因钦限紧急,难以迟缓。与其上唐县,何不随老夫到长沙,现有老荆同你几个姊妹,颇不寂寞。待你病体好时,我再写信与令尊,不知侄女意下如何?”假小姐道:“既承叔父怜爱,侄女敢不从命。但不知婶母在于何处?待侄女拜见。”邵老爷满心欢喜,连忙叫仆妇丫环搀着小姐,送到夫人船上。原来邵老爷有三个小姐,见了假小姐,无不欢喜。从此佳蕙就在邵老爷处将养身体。他原没有什么大病,不多几日,也就好了。夫人也曾背地里问过他,有了婆家没有。他便答道:“自幼与施生结亲。”夫人也悄悄告诉了老爷。自那日开船行到梅花湾的双岔口,此处却是两条路:一股往东南,却是上长沙;一股往东北,却是绿鸭滩。  且说绿鸭滩内有渔户十三家,内中有一人年纪四旬开外,姓张名立,是个极其本分的,有个老伴儿李氏,老两口儿无儿无女,每日捕鱼为生。这日张老儿夜间撒下网去,往上一拉,觉得沉重,以为得了大鱼,连唤:“妈妈,快来,快来!”李氏听了,出来问道:“大哥,唤我做什么?”(这老两口子素来就是这等称呼:男人管着女人叫妈妈,女人管着男人叫大哥。当初不知是怎么论的,如今惯了,习以为常。)张立道:“妈妈帮我一帮,这个行货子可不小。”李氏上前帮着拉上船来,将网打开,看时却是一个女尸,还有竹窗一扇托定。张立连连啤道:“晦气!晦气!快些掷下水去。”李氏忙拦道:“大哥不要性急,待我摸摸,还有气息没有。岂不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果然摸了摸,胸前兀的乱跳,说道:“还有气息,快些控水。”李氏又舒掌揉胸。不多时清水流出不少,方才渐渐苏醒,哼哼出来。婆子又扶他坐起,略定定神,方慢慢呼唤,细细问明来历。  原来此女就是牡丹小姐。自落水之后,亏了竹窗托定,顺水而下,不计里数,漂流至此。自己心内明白,不肯说出真情,答言:“是唐县宰的丫环,因要接金小姐去,手扶竹窗,贪看水面。不想竹窗掉落,自己随窗落水,不知不觉漂流至此。请问妈妈贵姓?”李氏一一告诉明白,又悄悄合张立商量道:“你我半生无儿无女。我今看见此女生的十分俏丽,言语聪明,咱们何不将他认为女儿,将来岂不有靠么?”张立道:“但凭妈妈区处。”李氏便对牡丹说了,牡丹连声应允。李氏见牡丹应了,欢喜非常。登时疼女儿的心盛,也不愿捕鱼,急急催大哥快快回庄,好与女儿换衣服。张立撑开船,来到庄内。李氏搀着牡丹进了茅屋,找了一身干净衣服,叫小姐换了。本是珠围翠绕,如今改了荆钗布裙。  李氏又寻找茶叶烧了开水,将茶叶放在锅内,然后用瓢和弄个不了,方拿过碗来,擦抹净了,吹开沫子,舀了半碗,擦了碗边,递与牡丹道:“我儿喝点热水,暖暖寒气。’啦丹见他殷勤,不忍违却,连忙接过来,喝了几口。又见他将叶掏出,从新刷了锅,舀上一瓢水,找出小米面,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白水小米面的疙瘩汤,端到小姐面前,放下一双黄油四棱竹著,一个白沙碟儿腌萝卜条儿。牡丹过意不去,端起碗来,喝了点儿,尝着有些甜津津的,倒没有别的味儿,于是就喝了半碗。咬了一点萝卜条儿,觉着扎口的咸,连忙放下了。他因喝了半碗热汤,登时将寒气散出,满面香汗如洗。婆子在旁看见,连忙掀起衣襟,轻轻给牡丹拂拭,更露出本来面目,鲜妍非常。婆子越瞧越爱,越爱越瞧,如获至宝一般。又见张立进来问道:“闺女这时好些了?”牡丹道:“请爹爹放心。”张立听小姐的声音改换,不象先前微弱,而且活了不足五十岁,从来没听见有人叫他“爹爹”二字,如今听了这一声,仿佛成仙了道,醍醐灌顶,从心窝里发出一股至性达天的乐来,哈哈大笑道:“妈妈,好一个闺女呀!”李氏道:“正是,正是。”说罢,二人大笑不止。  此时天已发晓。李氏便合张立商议,说:“女儿在县宰处,必是珍馐美味惯了,千万不要委屈了他。你卖鱼回来时,千万买些好吃食回来。”张立道:“既如此,我多秤些肥肉,再带些豆腐白菜。你道好不好?”李氏道:“很好。就是如此。”  乡下人不懂的珍馐,就知肥肉是好东西,若动了豆腐白菜便是开斋,这都是轻易不动的东西。其实所费几何?他却另有个算盘。他道有了好菜,必要多吃;既多吃,不但费菜,连饭也是费的。仔细算来,还是不吃好菜的好。如今他夫妻乍得了女儿,一来怕女儿受屈,二来又怕女儿笑话瞧不起,因此发着狠儿,才买肉买菜,调着样儿收拾出来。牡丹不过星星点点的吃些就完了。  一来二去,人人纳罕儿,说张老者老两口儿想开了,无儿无女,天天弄嘴吃,就有搭讪过来闻闻香味的意思,遇巧就要尝尝。谁知到了屋内一看,见床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犹如月殿嫦娥、瑶池仙女似的一位姑娘,这一惊不小。各各追问起来,方知老夫妻得了义女,谁不欢喜,谁敢怠慢,登时传扬开了。十二家渔户俱各要前来贺喜。  其中有一人姓史名云,会些武艺,且胆量过人,是个见义敢为的男子,因此这些渔人们皆器重他。凡遇大小事儿或是他出头,或是与他相商。他若定了主意,这些渔户们没有不依的。如今要与张老儿贺喜,这三一群,五一伙,陆陆续续俱备找了他去,告诉他张老儿得女儿的情由。  史云听了,拍手大乐道:“张大哥为人诚实,忠厚有余,如今得了女儿,将来必有好报。这是他老夫妻一片至诚所感。列位到此何事?”众人道:“因要与他贺喜,故此我等特来计较。”史云道:“很好。咱们庄中有了喜事,理应作贺。但只一件,你我俱是贫苦之人,家无隔宿之粮,谁是充足的呢。大家这一去,人也不少,岂不叫张大哥为难么?既要与他贺喜,总要大家真乐方好。依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原是鱼行生理,乃是本地风光。大家以三日为期,全要辛苦辛苦,奋勇捕了鱼来,俱备交在我这里出脱。该留下咱们吃的留下吃,该卖的卖了钱买调和沽酒,全有我呢。”又对一人道:“弟老的,这两天你要常来。你到底认得几个字,也拿的起笔来,有可以写的需要帮着我记记方好。”原来这人姓李,满口应承道:“我天天早来就是了。”史云道:“更有一宗要紧的。是日大家去时,务必连桌凳俱要携了去方好,不然,张大哥那里,如何有这些凳子家伙桌子呢?咱们到了那里,大家动手,索性不用张大哥张罗,叫他夫妻安安稳稳乐一天。只算大家凑在一处,热热闹闹的吃喝一天就完了。别的送礼送物,皆是虚文,一概不用。众位以为何如?”众人听罢,俱备欢喜道。“好极,好极!就是这样吧。但只一件,其中有人口多的,有少的,这怎么样呢?”史云道:“全有我呢,包管平允。谁也不能吃亏,谁也不能占便宜。其实乡里乡亲何在乎这上头呢,然而办事必得要公。大家就辛苦辛苦吧,我到张大哥那里给他送信去。”众人散了。  史云便到了张立的家中,将此事说明,又见了牡丹果真是如花似玉的女子,快乐非常。张立便要张罗起事来。史云道:“大哥不用操心,我已俱各办妥。老兄就张罗下烧柴就是了,别的一概不用。”张立道:“我的贤弟,这个是不容易,如何张罗下烧柴就是了呢?”史云道:“我都替老兄打算下了,样样俱全,就短柴火,别的全有了。我是再不撒谎的。”张立仍是半疑半信的,只得深深谢了。史云执手回家去了。  众渔人果然齐心努力,办事容易的很。真是争强赌胜,竟有出去二三十里地捕鱼去的,也有带了老婆孩儿去的,也有带了弟男子侄去的。刚到了第二天,交到史云处的鱼虾真就不少。史云裁夺着,各家平匀了,估量着够用的,便告诉他等道:“某人某人交的多,明日不必交了。某人某人交的少,明日再找补些来。”他立刻找着行头,公平交易,换了钱钞,沽酒买菜,全送到张立家中,张立见了这些东西,又是欢喜,又是着急。欢喜的是得了女儿,如此风光体面,着急的是这些东西,可怎么措置呢?”史云笑道:“这有何难。我只问你,烧柴预备下了没有?”张立道:“预备下了。你看,靠着篱笆那两垛,可够了么?”史云瞧了瞧道:“够了,够了。还用不了呢。烧柴既有,老兄你就不必管了。今夜五鼓咱们乡亲都来这里,全是自己动手。你不用张罗,尽等着喝喜酒吧。”张立听了,哈哈大笑道:“全仗贤弟分心,劣兄如何当得!”史云笑道:“有甚要紧,一来给老兄贺喜,二来大家凑个热闹,畅快畅快,也算是咱们渔家乐了。”  正说间,只见有许多人扛着桌凳的,挑着家伙的,背着大锅的,又有倒换挑着调和的,还有合伙挑着菜蔬的,纷纷攘攘送来,老儿接迎不暇,登时放满一院子。也就是绿鸭滩,若到别处,似这样行人情的也就少少儿的。全是史云张罗帮忙。却好李弟老的也来了,将东西点明记帐,一一收下。张老儿惟恐错了,还要自己记了暗记儿。来一个史云嘱付一个,道:“乡亲,明日早到,不要迟了。千万,千万!”到黄昏时,俱已收齐,史云方同李弟老的回去了。  次日四鼓时,史云与李弟老的就来了。果是五鼓时,众乡亲俱备来到。张老儿迎着道谢。史云便分开脚色,谁挖灶烧火,谁做菜蔬,谁调座位,谁抱柴挑水,俱不用张立操一点心,乐的个老头儿出来进去,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犹如跳圈猴儿一般。一会儿又进屋内问妈妈道:“闺女吃了什么没有?”李氏道:“大哥不用你张罗,我与女儿自会调停。”张立猛见李氏,笑道:“哎呀!妈妈今日也高兴了,竟自洗了脸,梳了头。”李氏笑道:“什么话呢。众乡亲贺喜,我若黑脸乌嘴的,如何见人呢?你看我这头还是女儿给我梳的呢。”张立道:“显见得你有了女儿,就支使我那孩子梳头。再过几时,你吃饭还得女儿喂你呢。”李氏听了,哼道:“呸!没的瞎说白道的了。”张立笑吟吟的出去了。  不多时,天已大亮,陆陆续续四妇村姑俱各来了。李氏连忙迎出,彼此拂袖道喜道谢,又见了牡丹,一个个咂嘴吐舌,无不惊讶。牡丹到了此时,也只好接待应酬,略为施展,便哄的这些人欢喜,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饭得之时,座儿业已调好。屋内是女眷,所有桌凳俱是齐全的,就是家伙也是挑秀气的。外面院子内是男客,也有高桌,也有矮座,大盘小碗,一概不拘。这全是史云的调度,真真也难为他。大家不论亲疏,以齿为序。我拿凳子,你拿家伙,彼此嘻嘻哈哈,团团围住,真是爽快。霎时杯盘狼藉。虽非佳肴美味,却是鲜鱼活虾,荤素俱有,左添右换,以多为盛。大家先前慢饮,后来有些酒意,便呼台喝六豁起拳来。  恰好史云与张立豁拳。张立叫了个“七巧”,史云叫了个“全来”。忽听外面接声道:“可巧俺也来了,可不是全来吗?”史云便仰面往外侧听。张立道:“听他则甚?咱们且豁拳。”史云道:“老兄且慢。你我十三家俱各在此,外面谁敢答言?待我出去看来。”说罢,立起身来,启柴扉一看,见是个年幼之人,背着包裹,正在那里张望。史云咄的一声,道:“你这后生,窥探怎的?方才答言的,敢则是你么?”年幼的道:“不敢,就是在下。因见你们饮酒热闹,不觉口内流涎,俺也要沽饮几杯。”史云道:“此处又非酒肆饭铺,如何说‘沽饮’二字?你妄自答言,俺也不计较于你,快些去吧。”说罢,刚要转身,只见少年人一伸手将史云拉住,道:“你说不是酒肆,如何有这些人聚饮?敢是你欺负我外乡人么!”史云听了,登时喝道:“你这小厮好生无礼!俺饶放你去,你反拉我不放。说欺负你,俺就欺负你,待怎么!”说着,扬手就是一掌打来。年少之人微微一笑,将掌接住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揉。只听“咕咚”一声,史云仰面栽倒在地,心中暗道:“好大力量!倒要留神。”急忙起来,复又动手。只见张立出来劝道:“不要如此,有话慢说。”问了原由,便对年幼的道:“老弟休要错会了意。这真不是酒肆饭铺。这些乡亲俱是给老汉贺喜来的。老弟如要吃酒,何妨请进,待老汉奉敬三杯。”年幼的听见了酒,便喜笑颜开的道:“请问老丈贵姓。”张立答了姓名,他又问史云。史云答道:“俺史云。你待怎么?”年幼的道:“史云大哥恕小弟莽撞,休要见怪。”说罢,一揖到地。  未知如何,下回分晓。  第九十二回 小侠挥金贪杯大醉 老葛抢雉惹祸着伤  且说史云见年幼之人如此,闹的倒不好意思了,连忙问道:“足下贵姓?”年幼的道:“小弟艾虎。只因要上卧虎沟,从此经过,见众位在此饮酒作乐,不觉口渴。既蒙赐酒,感领厚情。请了。”说罢,迈步就进了柴门。  你道艾虎如何来到此处?只因他与施俊结拜之后,每日行程五里也是一天,十里也算一站。若遇见好酒,不定住三天五天,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左右是蒋平不心疼的银子,由着他的性儿花罢了。当下众渔户见张立史云同了个年幼之人进来,大家都不认得,只有一拱手而已。史云便将艾虎让在自己一处。张立拿起壶来,满满斟了一杯,递与艾虎。艾虎也不谦让,连忙接过来一饮而尽。史云接过来也斟上一杯,艾虎也就喝了。他又复与二人各斟一杯,自己也陪了一杯,然后慢慢问道:‘方才老文说府上贺喜,不知为着何事?”史云代为说明。艾虎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理当贺的。”说罢,回手向兜肚内掏出两锭银子来,递与张立道:“些须薄礼,望乞笑纳。”张立如何肯接。艾虎强扭强捏的,揣在他怀内。  张立无奈,谢了又谢。转身来到屋内,叫声:“妈妈,这是方才一位小客官给女儿的贺礼,好好收了。”李氏接来一看,见是两锭五两的锞子,不由吃惊道:“哎哟!如何有这样的重礼呢?”正说间,牡丹过来,问道:“母亲,什么事?”张立便将客官送贺礼的事说了。牡丹道:“此人可是爹爹素来认得的么?”张立道:“并不认得。”牡丹道:“既不认得,萍水相逢,就受他如此厚礼,此人就令人难测。焉知他不是恶人暴客呢?据孩儿想来,还是不受他的为是。”李氏道:“女儿说的是,大哥趁早儿还他去。”张立道:“真是闺女想的周到,我就还他去。”仍将银子接过,出外面去了。  张立当下拿回银子,见了艾虎,说道:“方才老汉与我老伴并女儿一同言明。他母女说客官远道而来,我等理宜尽地主之情,酒食是现成的,如何敢受如此厚礼。仍将原银奉还,客官休要见怪。”艾虎道:“这有甚要紧。难道今日此举,老丈就不耗费资财么?权当做薪水之资就是了。”张立道:“好叫客官得知。今日此举全是破费众乡亲的。不信,只管问我们史乡亲。”史云在旁答道:“此话千真万确,决不欺哄。”艾虎道:“俺的银子已经拿出,如何又收回呢?——也罢,俺就烦史大哥拿此银两,明日照旧预备。今日是俺扰了众乡亲,明日是俺作东回请众位乡亲。如若少了一位,俺是不依史大哥的。”史云见此光景,连忙说道:“我看文客官是个豪爽痛快人,莫若张大哥从实收了吧,省得叫客官为难。”张立只得又谢了。  史云便陪着艾虎,左一碗,有一碗,把个史云也喝的愣了,暗道:“这样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大量。”就是别人也往这边瞅着。喝来喝去,小侠渐渐醉了,前仰后合,身体乱晃,就靠着桌子垂眉闭眼。史云知他酒深,也不惊动他。不多时,只听呼声振耳,已入梦乡。艾虎既是如此,众渔人也就醺醺,独有张立史云喝的不多。张立是素来不能多饮的,史云酒量却豪,只因与张老儿张罗办事,也就不肯多喝了。张立仍是按座张罗。  忽听外面有人唤道:“张老儿在家么?”张立忙出来一看,不由的吃了一惊,道:“二位请了。到此何事?”二人道:“怎么你倒问我们?今D是谁的班儿了?”。’  你道此二人是谁?原来是黑狼山的喽罗。自从蓝骁占据了此山,知道绿鸭滩有十三家渔户,定了规矩,每日着一人值日。所有山上用的鱼虾,皆出在值日的身上。这日正是张立值日。他只顾贺喜,就把此事忘了。今日竣罗来了,方才想起,连忙告罪道:“是老汉一时忽略,望乞二位在头领跟前方便方便。明日我多备鱼虾补还上就是了。”二喽罗道:“你这话竟是胡说!明日补还,今日大王先空一顿吗?我们全不管你,今日只好跟了我们去见头领。有什么说的你自己去说吧。”  此时史云已然出来,连忙插言道:“二位不要如此。委是张伙计今日有事,务求包容包容。”就把他得女儿贺喜的话说了一遍。二喽罗听了道:“既是如此,我们瞧瞧你这闺女,回去见了头领,也好回话。”说罢,不容张立依不依,硬往里走。到了屋内见了牡丹,暗暗喝彩。转身出来,一眼瞧见了艾虎,在那里端坐不动。原来众人见喽罗进来,知有事故,胆大的站起来在一旁听着,胆小的怕有连累也就溜了。独有艾虎坐在那里。这喽罗如何知道他是沉醉酣睡呢,大声嗔喝道:“他是什么人?竟敢见了我做不为礼,这等可恶!快快与我绑了,解上山去。”张立忙上前分解道:“他不是本庄之人,而且吃醉了,求爷们宽恕。”史云在旁,也帮着说话。二喽罗方气愤愤的去了。  众人见喽罗去了,嘈嘈杂杂,议论不休。史云便合张立商议,莫若将这客官唤醒,叫他早些去吧,省得连累了他。张立听了,急急将艾虎唤醒,说明原由。艾虎不听则可,听了时一声怪叫道:“哎哟哟!好山贼野寇。俺艾虎正要寻他,他反来捋虎须。待他来时,俺自对付他。”张立着急,只好苦功。  忽听得人喊马嘶,早有渔户跑的张口结舌道:“不……不好了!葛头领带领人马入庄了。”张立听了,只吓得浑身乱抖,艾虎道:“老丈不要害怕,有俺在此。”说罢,将包袱递与张立,回头叫道:“史大哥,随俺来。”刚然出了柴扉,只见有二三十名喽罗簇拥着一个老头骑在马上,声声叫道:“张老儿,闻得你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正好与俺匹配。俺如今特来求亲。”艾虎听了一声叱咤道:“你这厮叫什么?快些说来!”马上的道:“谁不晓得俺葛瑶明,绰号蛤蜊蚌子吗?你是何人,竟敢前来多事?”艾虎道:“我只当是蓝骁那厮,原来是个无名的小辈。俺艾虎爷爷在此,你敢怎么?”葛瑶明听了,喝道:“好小厮,满口胡说!”吩咐喽罗将他绑了。唿的上来了四五个。艾虎不慌不忙,两只臂膀往左右一分,先打倒了两个,一转身抬腿又踢倒了一个。众唆罗见小爷勇猛,又上来了十数个,心想以多为胜。那知小侠指东打西,窜南跃北,犹如虎荡羊群,不大的工夫,打了个落花流水。  史云在旁,见小爷英勇非常,不由喝彩,自己早托定五股鱼叉,猛然喊了一声,一个健步,竟奔葛瑶明而来。原来这些喽罗以为渔户好欺负,并未防备,皆是赤手而来,独葛瑶明腰间系着一把顺刀,见众喽罗不是艾虎对手,刚然拔刀,要上前相助,史云鱼叉已到,连忙用刀一迎。史云把叉往回里一抽。谁知叉上有倒须钩儿,早把顺刀拢住。史云力猛,葛瑶明在马上一晃,手不吃动,当啷啷顺刀落地,说声“不好!”将马一带,哧留的往庄外就跑。众喽罗见头领已跑,大家也抱头鼠窜而去。  艾虎打的高兴,那里肯放,上前将葛瑶明的刀捡起就追,史云也便大喊“赶呀!”手内托定五股鱼叉,也追下去了。艾虎追出庄外,见贼人前面乱跑,他便撒脚紧紧追赶。俗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如今小侠真是初生的犊儿不怕虎,又仗着自己的本领,那把这一众山贼放在眼里,又搭着史云也是一勇之夫,随后紧赶。看看来到山环之内,只见艾虎平空的栽倒在地,两边跑出多少喽罗,将艾虎按住,捆绑起来。史云见了,说声“不好!”急转身往回里就跑,给庄中送信去了。  你道艾虎如何栽倒?只因葛贼骑马跑的快,先进了山环,便有把守的喽兵,他就吩咐暗暗埋伏绊脚绳。小侠那里理会。他是跑开了,冷不防,焉有不栽倒之理呢。众喽罗拿了艾虎。葛瑶明业已看见,忙将喽兵分为两路,着十五人押着艾虎同自己上山,着十五人回转庄中到张老儿家抢亲。葛贼洋洋得意,将马驮了艾虎,忙忙的入山。  正走之间,只见一只野鸡打空中落下。葛瑶明上前捡起一看,见鸡胸流血,知是有人打的。复往前面一看,早见有人嚷道:“快些将山鸡放下!那是我们打的。”葛贼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极丑的女子,约有十五六岁。葛瑶明道:“这鸡是你的么?”丑女子道:“是我的。”葛贼道:“你休要哄我。既是你的,你手无寸铁,如何会打下野鸡来?”丑女子道:“原是我姐姐打的。不信,你看那树下站的不是?”葛贼转脸一看,见一女子生的美貌非常,果然手握弹弓,在那里站着。葛贼暗暗欢喜道:“我老葛真是红鸾星照命。张老儿那里有了一个,如今又遇见一个,这才是双喜临门呢。”想罢,对丑女子道:“你说你姐姐打的,我不信。叫你姐姐跟了我去,我们山后头有鸡,叫他打一个我看看。”说罢,两只贼眼直勾勾的瞅着那边女子。丑女子大怒:“你若不还,只怕你姑娘不容你过去。”说毕,拉开架式,就要动手。只听葛瑶明哎哟一声,仰面栽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早见两眉攒中流下血来。丑女子已知是姐姐用铁丸打的,不容他站稳,嗖的一声,照后心嘡的就是一脚。葛瑶明他倒听教训,噗哧的一声,嘴吃屎又躺下了。众喽罗一拥齐上。丑女子微微冷笑,抬了抬手,一个个东倒西歪;动了动脚,一个个毗牙咧嘴。此时葛贼知道女子利害,不敢抵敌,爬起来就跑。众人见头领跑了,谁还敢怠慢,也就唧溜咕噜的一齐跑了。丑女子正在赶打喽卒,忽听有人高声喝彩叫好。  不知后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辞绿鸭渔猎同合伙 归卧虎姊妹共谈心  且说丑女子将众卒打散,单单剩下了捆绑的艾虎在马上驮着,又高阔,又得瞧。见那丑女子打这些人,犹如捕蝶捉蜂,轻巧至甚。看到痛快处,不由的高声叫好喝彩,扯开嗓子,哈哈大笑道:“打的好!打的妙!”正在快乐,忽听五女子问道:“你是什么人?”艾虎方住笑,说道:“俺叫艾虎,是被他们暗算拿住的。”丑女子道:“有个黑妖狐与北侠,你可认得么?”艾虎道:“智化是我师傅,欧阳春是我义父。”丑女子道:“如此说来,是艾虎哥哥到了。”连忙上前解了绳缚。艾虎下马,深深一揖,道:“请问姐姐贵姓?”丑女子道:“我名秋葵。沙龙是我义父。”艾虎道:“方才用弹弓打贼人的,那是何人?”秋葵道:“那就是我姐姐凤仙,乃我义父的亲女儿。”说话间,便招手道:“姐姐这里来。”凤仙在树下见秋葵给艾虎解缚,心甚不乐,暗暗怪说:“妹子好不晓事,一个女儿家不当近于男子。这是什么意思!”后来见秋葵招手,方慢慢过来道:“什么事?”秋葵道:“艾虎哥哥到了。”凤仙听了艾虎二字,不由的将艾虎看了一看,满心欢喜,连忙向前万福,艾虎还了一揖。  忽听半山中一声叱咤道:“好两个无耻的丫头,如何擅敢与男子见礼!”凤仙秋葵抬头一看,见山腰里有三人,正是铁面金刚沙龙,与两个义弟,一名孟杰,一名焦赤。秋葵便高声唤道:“爹爹与二位叔父这里来,艾虎哥哥在此。”右边的焦赤听了道:“嗳呀!艾虎侄儿到了。大哥快快下山呀。”说着话,他就“突、突、突、突”跑下山来,嚷道:“那个是艾虎侄儿?想煞俺也!”  你道焦赤为何说此言语?只因北侠与智公子丁二官人到了卧虎沟、叙话说到盗冠拿马朝贤一节,其中多亏了艾虎,如何年少英勇,如何胆量过人,如何开封首告,亲身试铡,五堂会审,救了忠臣义士,从此得了个小侠之名。说得个孟杰焦赤一壁听着,一壁乐了个手舞足蹈。惟有焦赤性急,恨不得立刻要见艾虎。自那日起,心里时刻在念。如今听说到了,他如何等得,立时要会,先跑下出来,乱喊乱叫,说:“想煞俺也。”艾虎听了也觉纳闷,道:“此人是谁呢?我从来未见过,他想我作什么?”  及至来到切近,焦赤扔了钢叉,双关子抱住艾虎,右瞧左看,左观右瞧。艾虎不知为何,挺着身躯,纹丝儿不动。只听焦赤哈哈大笑道:“好呀!果然不错。这亲事做定了。”说着话,沙龙孟杰俱备到了。焦赤便嚷道:“大哥,你看看相貌,好个人品,不要错了主意。这门亲事作定了。”沙龙忙拦道:“贤弟太莽撞了。此事也是乱嚷的么?”  原来北侠与智公子听见沙员外有个女儿名叫凤仙,一身的武艺,更有绝技是金背弹弓,打出铁丸百发百中;因此一个为义儿,一个为徒弟,转托丁二爷,在沙员外跟前求亲。沙龙想了一想,既是黑妖狐的徒弟,又是北侠的义儿,大约此子不错,也就有些愿意了。彼时对丁二爷说道:“既承欧阳兄与智贤弟愿结秦晋,劣兄无不允从。但我有个心愿:秋葵乃劣兄受了托孤重任,认为义女。我疼他比凤仙尤甚,一来怜念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二来爱惜他两膀有五六百斤的膂力——不过生的丑陋些。须将秋葵之事完结后,方能聘嫁凤仙。求贤弟与他二人说明方好。”丁二爷就将此事,暗暗告诉了北侠智爷。二人听了,深为器重沙龙,说:“你我做事,理应如此。”又道:“艾虎年纪尚小,再过几年,也不为晚。”便满口应承了。谁知后来孟焦二人听见有求亲之说,他俩便极力撺摄沙龙道:“有这样好事,为何不早早的应允?”沙龙因他二人粗卤,不便细说,随意答道:“愚兄从来没有见过艾虎,知他品貌如何,儿女大事,也有这样就应得的么?”孟焦二人无的可说,也就罢了。故此今日,焦赤见了艾虎,先端详了品貌,他就嚷“这亲事做定了”。他只顾如此说,旁边把个凤仙羞的满面通红,背转身去了。  秋葵方对艾虎道:“这是我爹爹。这是孟叔父与焦叔父。”艾虎一一见了。沙龙见艾虎年少英雄,满心欢喜,便问道:“贤侄为何来到此处?”艾虎一一说了,又道:“他等又派人仍去抢亲,小侄还得回去搭救张老者的女儿。”焦赤听了,舒出大指,道:“好的!正当如此。待俺同你走走。”从那边收起钢叉。沙龙见艾虎赤着双手,便把自己的齐眉棍递与小爷。他二人迈开大步,转身迎来。  方到山环,只见抢牡丹的喽罗抬定一个四方的东西,周围裹着布单,上面盖着一块似红非红的袱子,(敢则是个没有顶儿的轿于!)里面隐隐有哭泣之声。艾虎见了,轮开大棍,吼了一声,一路好打。焦赤托定钢叉,左右一晃,叉环乱响。喽罗等那里还有魂咧,赶着放下轿子,四散的逃命去了。  艾虎过来扯去红袱一看,原来是张桌子,腿儿朝上。再细看时,见里面绑着个女子,已然吓的人事不省,呼之不应。正在为难,只见山口外哭进一个婆于来,口中嚷道:“天杀的呀!好好的还我女儿。如若不然,我也不活着了。我这老命合你们拚了吧。”正是李氏。艾虎唤道:“妈妈不要啼哭。我已将你女儿截下了。”又见张立从那边踉里踉跄来了。彼此见了,好生欢喜。此时李氏将牡丹的绳绑松了,苏醒过来。恰好沙龙父女与孟杰不放心,大家迎了上来,见将女子截下,喽罗逃脱。艾虎又带了张立,见过沙龙,李氏带了牡丹,见过凤仙秋葵,彼此倾心爱慕。凤仙道:“姐姐何不随我们上卧虎沟呢?大料山贼决不死心。倘若再来,怎生是好?”牡丹听了,甚是害怕。秋葵心直口快,转身去见沙龙,将此事说了。沙龙道:“我也正为此事踌躇。”便问张立道:“闻得绿鸭滩有渔户十三家,约有多少人口?”张立道:“算来男妇老幼不足五六十口。”沙龙道:“既是如此,老丈你急急回去告诉众人,陈说利害,叫他等急急收拾,俱各上卧虎沟便了。”艾虎道:“小侄同张老丈回去。我还有个包袱要紧。”孟杰道:“俺也随了去。”焦赤也要去,被沙龙拦住道:“贤弟随我回庄,且商议安置众人之处。”便向秋葵道:“这母女二人就交给你姐儿两个。我们先回庄去了。”  谁知牡丹受了惊恐,又绑了一绳,如何转动得来。秋葵道:“无妨。我背着姐姐。”凤仙道:“妹子如何背的了这么远呢?”秋葵道:“姐姐忘了,前面树上还拴着驮姐夫的马呢。”说罢,噗哧的一声笑了。凤仙脸一红,一声儿也不言语了。秋葵背起牡丹去了。走不多时,见那马仍拴在那里。秋葵放下牡丹。牡丹却不会骑马。凤仙过去将马拉过来,认镜乘上,走了几步,却无毛病,说道:“姐姐只管骑上,我在旁边照拂着,包管无事。”还是秋葵将牡丹抱上马去。凤仙拢住嚼环,慢慢步行,牡丹心甚不安。只听秋葵道:“妈妈走不动,我背你几步儿。”李氏笑道:“婆子何敢当?告诉姑娘说:我那一天不走一二十里路呢,全是方才这些天杀的乱抢混夺,我又是急又是气,所以跑的两条腿软了。走了几步儿,溜开了就好了。姑娘放心,我是走的动的。”一路上说着话儿,竟奔卧虎沟而来。  你道卧虎沟的沙龙,为何不怕黑狼山的蓝骁呢?其中有个缘故。卧虎沟内原是十一家猎户,算来就是沙龙的年长,武艺超群,为人正直,因此这十家皆听他的调度。自蓝骁占据了黑狼山,他便将众猎户叫来,传受武艺,以防不测。后来又交结了孟杰焦赤,更有了帮手。暗暗打听,知道绿鸭滩众渔户已然轮流上山,供给鱼虾。“焉知那贼不来合我们要野兽呢?俺卧虎沟既有沙龙,断断不准此例,众位入山,大家留神。倘有信息,自有俺应候他,你等不要惊慌。”众人遵命,谁也不肯献兽于山贼。  不料蓝骁那里,已知卧虎沟有个铁面金刚沙龙。他却亲身来到卧虎沟,明是索取常例,暗里要会会沙龙。及至见面,蓝骁责备为何不上山纳兽。沙龙破口大骂,所有十一家猎户俱是他一人承当。蓝骁听了大怒,彼此翻脸,动起手来。一个步下,一个马上,走了几合,只听“(口克)哧”一声,沙龙一刀砍在蓝骁的马镫之上。沙龙道:“俺手下留情,山贼你要明白。”蓝骁回马,一执手道:“沙员外,你的本领蓝骁晓得了。”说毕,竟自回山去了。暗暗写信与襄阳王,说沙龙本领高强,将来可做先锋。他有意要结交沙龙,所有猎户入山,一提卧虎沟三字,唆罗再也不敢惹,因此沙龙英名远振。如今又把绿鸭滩十三家渔户也归卧虎沟来,从此黑狼山交鱼虾的例也就免了。  再说沙龙同焦赤先到庄中,将西院数间房屋腾出安顿男子,又将里间跨所安顿妇女,俱是暂且存身。即日鸠工,随庄修盖房屋。等告成时,再按各家分住。不多时,牡丹母女与凤仙姐妹一同来到,听说在里间跨所安顿妇女,姐儿两个大喜。秋葵道:“这等住法很好,咱们可热闹了。”凤仙道:“就是将来房屋盖成,别人俱各挪出,使得;惟独张家的姐姐不许搬出去,就同张老伯仍住跨所,一来他是个年老之人,二来咱们姊妹也不寂寞。你说好不好?”牡丹道:“只是搅扰府上,心甚不安。”凤仙道:“姐姐以后千万不要说这些客套话,只求姐姐诸事包涵就完了。”秋葵听了,一扭头道:“瞧你们这个俗气法,叫我听着怪牙碜的。——走吧,咱们先见见爹爹去。”说着话,俱各来到厅上,见了沙龙。沙龙正然吩咐杀猪宰羊,预备饭食。只见他姐妹前来,后边跟定李氏牡丹,上前从新见礼。沙龙还揖不迭。仔细瞧了牡丹,举止安详,礼数周到,而且与凤仙比起来,尤觉秀美,心中暗忖道:“看此女气度体态,决非渔家女子,必是大家的小姐。”笑盈盈说道:“侄女到此,千万莫要见外。如若有应用的,只管合小女说声,千万不必拘束。”秋葵将房屋盖好,不许张家姐姐搬出去的话也说了。沙龙一一应允。李氏也上前致谢。凤仙方将他母女领到后边去了。原来沙员外并无妻室,就只凤仙姐妹同居。如今同定牡丹,且不到跨所,就在正室闲谈叙话。  未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赤子居心寻师觅父 小人得志断义绝情  且说艾虎同了孟杰张立,回到庄中。史云正在那里与众商议,忽见艾虎等回来了,便问事体如何,张立一一说了。艾虎又将大家上卧虎沟避兵的话,说了一遍。众渔户听了,谁不愿躲了是非,一个个忙忙碌碌,俱备收拾衣服细软,所有粗重家伙都抛弃了。携男抱女,搀老扶少,全都在张立家会齐。此时张立已然收拾妥当。艾虎背上包裹,提了齐眉棍,在前开路。孟杰与史云做了合后,保护众渔户家口,竟奔卧虎沟而来。可怜热热闹闹的渔家乐,如今弄成冷冷清清的绿鸭滩!可是话又说回来,若不如此,后来如何有渔家兵呢?  一路上嘈嘈杂杂,纷纷乱乱,好容易才到了卧虎沟。沙员外迎至庄门,焦赤相陪。艾虎赶步上前相见,先交代了齐眉棍。沙员外叫庄丁收起,然后对着众渔户道:“只因房屋窄狭,不能按户居住,暂且屈尊众位乡亲。男客俱在西院居住,所有堂客俱在后面与小女同居。待房屋造完时,再为分住。”众人同声道谢。  沙龙让艾虎同张立史云孟焦等,俱各来到厅上。艾虎先就开言问道:“小侄师傅、义父、丁二叔在于何处?”沙员外道:“贤侄来晚了些,三日前他三人已上襄阳去了。”艾虎听了,不由的顿足道:“这是怎么说!”提了包裹,就要趱路。沙龙拦道:“贤侄不要如此。他三人已走了三日,你此时即便去了,追不上了。何必忙在一时呢?”艾虎无可如何,只得将包裹仍然放下。原是兴兴头头而来,如今垂头丧气。自己又一想,全是贪酒的不好,路上若不耽延工夫,岂不早到了这里,暗暗好生后悔。  大家就座献茶。不多时,调开座位,放了杯著,上首便是艾虎,其次是张立、史云、孟焦二人左右相陪,沙员外在主位打横儿。饮酒之间,叙起话来。焦赤便先问盗冠情由,艾虎述了一回,乐的个焦赤狂呼叫好。然后沙员外又问:“贤侄如何来到这里?”艾虎止于答言,特为寻找师傅义父。又将路上遇了蒋平,不意半路失散的话,说了一遍。只听史云道:“艾爷为何只顾说话,却不饮酒?”沙龙道:“可是呀,贤侄为何不饮酒呢?”艾虎道:“小侄酒量不佳,望伯父包容。”史云道:“昨日在庄上喝的何等痛快,今日为何吃不下呢?”艾虎道:“酒有一日之长。皆因昨日喝的多了,今日有些害酒,所以吃不下。”史云方不言语了。这便是艾虎的灵机巧辩,三五语就遮掩过去。你道艾虎为何的忽然不喝酒了呢?他皆因方才转想之时,全是贪酒误事,自己后悔不置,此其一也;其次他又有存心。皆因焦赤声言这亲事做定了,他惟恐新来乍到,若再贪杯喝醉了,岂不被人耻笑么?因此他忍心耐性,忍而又忍,暂且断他两天儿再做道理。  酒饭已毕,沙龙便叫庄丁将众猎户找来,吩咐道:“你等明日入山,要细细打听蓝骁有什么动静,急急回来禀我知道。”又叫庄丁将器械预备手下,惟恐山贼知道绿鸭滩渔户俱归在卧虎沟,必要前来厮闹。等了一日,不见动静。到了第二日,猎户回来,说道:“蓝骁那里并无动静。我等细细探听,原来抢亲一节皆是葛瑶明所为,蓝骁一概不知。现今葛瑶明禀报山中,说绿鸭滩渔户不知为何俱备逃匿了,蓝骁也不介意。”沙龙听了也就不防备了。  独有艾虎一连两日不曾吃酒,委实难受,决意要上襄阳。沙龙阻留不住,只得定于明日饯行起身。至次日,艾虎打开包裹,将龙票拿出交给沙龙,道:“小侄上襄阳不便带此,恐有遗失。此票乃蒋叔父的,奉的相谕,专为寻找义父而来。倘小怪去后,我那蒋叔父若来时,求伯父将此票交给蒋叔父便了。”沙龙接了,命人拿到后面,交凤仙好好收起。这里众人与艾虎饯行。艾虎今日却放大了胆,可要喝酒了。从沙龙起,每人各敬一杯,全是杯到酒干。把个焦赤乐的拍手大笑道:“怨得史乡亲说贤侄酒量颇豪,果然,果然。来,来,来。咱爷儿两个单喝三杯。”孟杰道:“我陪着。”执起壶来,俱备溜溜斟上酒。这酒到唇边,吱的一声,将杯一照,“干!”沙龙在旁,不好拦阻。三杯饮毕,艾虎却提了包裹,与众人执手拜别。大家一齐送出庄来。史云张立还要远送,艾虎不肯,阻之再三。彼此执手,目送艾虎去远了,大家方才回庄。  艾虎上襄阳,算是书中节目交代明白。然而仔细想来,其中落了一笔。是那一笔呢?焦赤刚见艾虎,就嚷这亲事做定了;为何到了庄中,艾虎一连住了三日,焦赤却又一字不提?列位不知书中有明点,有暗过,请看前文便知。艾虎同张立回庄取包裹,孟杰随去,沙龙独把焦赤拦住道:“贤弟随我回庄。”此便是沙龙的用意。知道焦赤性急,惟恐他再提此事,故此叫他一同回庄。在路上就合他说明,亲事是定了,只等北侠等回来,觐面一说就结了,所以焦赤他才一字不提了,非是编书的落笔忘事。  这也罢了。既说不忘事,为何蒋平总不提了?这又有一说。书中有缓急,有先后。叙事难,斗笋尤难。必须将通身理清,那里接着这里,是丝毫错不得的。稍一疏神,便说的驴唇不对马口,那还有什么趣味呢?编书的用心最苦,手里写着这边,眼光却注着下文。不但蒋平之事未提,就是颜大人巡按襄阳,何尝又提了一字呢。只好是按部就班,慢慢叙下去,自然有个归结。  如今既提蒋平,咱们就把蒋平叙说一番。蒋平自救了雷震,同他到了陵县。雷老丈心内感激不尽,给蒋平做了合体衣服,又赠了二十两银子盘费。蒋平致谢了,方告别起身。临别时又谆谆嘱问雷英好。彼此将手一拱,道:“后会有期,请了。”蒋平便奔了大路趱行。  这日天色已晚,忽然下起雨来,既无镇店,又无村庄,无奈何冒雨而行。好容易道旁有个破庙,便奔到跟前。天已昏黑,也看不出是何神圣,也顾不得至诚行礼,只要有个避雨之所。谁知殿宇颓圮,仰面可以见天,处处皆是渗漏。转到神圣背后,看了看尚可容身,他便席地而坐,屏气歇息。到了初鼓之后,雨也住了,天也晴了,一轮明月照如白昼。刚要动身,看看是何神圣。忽听脚步响,有二人说话。一个道:“此处可以避雨,咱们就在这里说话吧。”一个道:“我们亲弟兄有什么讲究呢,不过他那话说的太绝情了。”一个道:“老二,这就是你错了。俗语说的好,‘久赌无胜家’。大哥劝你的好话,你还不听说,拿话堵他;所以他才着急,说出那绝情的话来。你如何怨的他呢?”一人道:“丢了急的说快的,如今三哥是什么主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兄弟无不从命。”一人道:“皆因大哥应了个买卖颇有油水,叫我来找你来,请兄弟过去,前头勾了,后头抹了,任什么不用说,哈哈儿一笑就结了。张罗买卖要紧。”一人道:“什么买卖,这么要紧?”一人道:“只因东头儿玄月观的老道找了大哥来,说他庙内住着个先生,姓李,名唤平山,要上湘阴县九仙桥去,托付老道雇船;额外还要找个跟役,为的是路上服侍服侍。大哥听了,不但应了船,连跟役也应了。”一人道:“大哥这就胡闹!咱们张罗咱们的船就完了,那有那末大工夫替他雇人呢?”一人道:“老二,你到底不中用,没有大哥有算计。大哥早已想到了,明儿就将我算做跟役人,叫老道带了去。他若中了意,不消说了,咱们三人合了把儿更好;倘若不中意,难道老哥俩连个先生也服侍不住么?故此大哥叫我来找你去。打虎还得亲兄弟。老二,你别傻咧!”说罢,哈哈大笑的去了。  你道此二人是谁,就是害牡丹的翁二与王三。所提的大哥就是翁大。只因那日害了奶公,未能得手,俱各赴水逃脱,但逃在此处,恶心未改,仍要害人。那知被蒋四爷听了个不亦乐乎呢。  到了黎明,出了破庙,访到玄月观中,口呼:“平山兄在那里?平山兄在那里?”李先生听了道:“那个唤吾呀?”说着话,迎了出来,道:“那位?那位?”见是个身量矮小、骨瘦如柴、年纪不过四旬之人,连忙彼此一揖,道:“请问尊兄贵姓?有何见教?”蒋爷听了,是浙江口音。他也打着乡谈道:“小弟姓蒋,无事不敢造次,请借一步如何?”说话间,李先生便让到屋内对面坐了。蒋爷道:“同得尊兄要到九仙桥公干,兄弟是要到湘阴县找个相知,正好一路同行,特来附骥。望乞尊兄携带如何?”李先生道:“满好个。吾这里正愁一人寂寞,难得尊兄来到,你我同船是极妙的了。”  二人正议论之间,只见老道带了船户来见,说明船价,极其便宜。老道又说:“有一人颇能干老成,堪以服侍先生。”李平山道:“带来吾看。”蒋爷答道:“李兄,你我乘船,何必用人。到了湘阴县,那里还短了人么?”李平山道:“也罢,如今有了尊兄,咱二人路上相帮,可以行得。到了那里,再雇人也不为晚。”便告诉老道,股役之人不用了。蒋爷暗暗欢喜道:“少去了一个,我蒋某少费些气力。”言明于明日急速开船。蒋爷就在李先生处住了。李先生收拾行李,蒋爷帮着捆缚,甚是妥当。李先生大乐,以为这个伙计搭着了。  到了次日黎明,搬运行李下船,全亏蒋爷。李先生心内甚是不安,连连道乏称谢。诸事已毕,翁大兄弟撑起船来,往前进发。沿路上蒋爷说说笑笑,把个李先生乐的前仰后合,赞扬不绝,不住的摇头儿,咂嘴儿,拿脚画圈儿,酸不可耐。  忽听哗喇喇连声响亮。翁大道:“风来了!风来了!快找避风所在呀。”蒋爷立起身来,就往舱门一看,只当翁大等说谎,谁知果起大风。便急急的拢船,藏在山环的去处,甚是幽僻。李平山看了,惊疑不止,悄悄对蒋爷说道:“蒋兄,你看这个所在好不怕人呀!”蒋爷道:“遇此大风,也是无法,只好听天由命罢了。”  忽听外面“嘡”“嘡”“嘡”,锣声大响。李平山吓了一跳,同蒋爷出舱看时,见几只官船从此经过,因风大难行,也就停泊在此。蒋爷看了道:“好了,有官船在这里,咱们是无妨碍的了。”果然,二贼见有官船,不敢动手,自在船后安歇了。李平山同蒋爷在这边瞭望,猛见从那边官船内出来了一人,按船吩咐道:“老爷说了,叫你等将铁锚下的稳稳的,不可摇动。”众水手齐声答应。  李平山见了此人,不由的满心欢喜,高声呼道:“那边可是金大爷么?”那人抬头,往这里一看,道:“那边可是李先生么?”李平山急答道:“正是,正是。请大爷往这边些。请问这位老爷是那个?”那人道:“怎么先生不知道么?老爷奉旨升了襄阳太守了。”李平山听了,道:“哎呀!有这等事,好极,好极。奉求大爷在老爷跟前回禀一声,说吾求见。”那人道:“既如此……”回头吩咐水手搭跳板,把李平山接过大船去了。蒋爷看了心中纳闷,不知此官是李平山的何人。  原来此官非别个,却正是遭过贬的、正直无私的兵部尚书金辉。因包公奏明圣上,先剪去襄阳王的羽翼。这襄阳太守是极要紧的,必须用个赤胆忠心之人方好。包公因金辉连上过两次奏章,参劾襄阳王,在驾前极力的保奏。仁宗天子也念金辉正直,故此放了襄阳太守。那主管便是金福禄。  蒋爷正在纳闷,只见李平山从跳板过来,扬着脸儿,鼓着腮儿,摇着膀儿,扭着腰儿,见了蒋平也不理,竟进舱内去了。蒋爷暗道:“这小子是什么东西!怎么这等的酸!”只得随后也进舱,问道:“那边官船,李兄可认得么?”李平山半晌,将眼一翻,道:“怎么不认得!那是吾的好朋友。”蒋爷暗道:“这酸是当酸的。”又问道:“是那位呢?”李平山道:“当初做过兵部尚书,如今放了襄阳太守,金辉金大人,那个不晓得呢。吾如今要随他上任,也不上九仙桥了。明早就要搬行李到那边船上,你只好独自上湘阴去吧。”小人得志,立刻改样,就你我相称,把兄弟二字免了。  蒋爷道:“既如此,这船价怎么样呢?”李平山道:“你坐船,自然你给钱了,如何问吾呢?”蒋爷道:“原说是帮伙,彼此公摊。我一人如何拿得出来呢?”李平山道:“那白合吾说,吾是不管的。”蒋爷道:“也罢,无奈何,借给我几两银子就是了。”李平山将眼一翻,道:“萍水相逢,吾合你啥个交情,一借就是几两头。你不要瞎闹好不好?现有太守在这里,吾把你送官究治,那时休生后悔!”蒋爷听了,暗道:“好小子,翻脸无情,这等可恶!”  忽听走的跳板响,李平山迎了出来。蒋爷却隐在舱门格扇后面,侧耳细听。  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暗昧人偏遭暗昧害 豪侠客每动豪侠心  却说蒋爷在舱门侧耳细听,原来是小童(就是当初服侍李平山的),手中拿的个字简道:“奉姨奶奶之命,叫先生即刻拆看。”李平山接过,映着月光看了,悄悄道:“吾知道了。你回去上复姨奶奶,说夜阑人静,吾就过去。”原来巧娘与幕宾相好就是他。蒋爷听在耳内,暗道:“敢则这小子,还有这等行为呢。”又听见跳板响,知道是小童过去。他却回身歪在床上,假装睡着。李平山唤了两声不应。他却贼眉贼眼在灯下将字简又看了一番,乐的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无奈何也歪在床上装睡。那里睡得着,呼吸之气不知怎样才好。蒋爷听了,不由的暗笑,自己却呼吸出入,极其平匀,令人听着,直是真睡一般。  李平山耐了多时,悄悄的起来奔到舱门,又回头瞧了瞧蒋爷,犹疑了半晌,方才出了舱门。只听跳板咯噔咯噔乱响。蒋爷这里翻身起来,脱了长衣,出了舱门,只听跳板咯噎一响跳上去。到了大船之上,将跳板轻轻扶起,往水内一顺。他方到三船上窗板外细听,果然听见有男女淫欲之声,又听得女音悄悄说:“先生,你可想煞我也!”蒋爷却不性急,高高的嚷了两声:“三船上有了贼了!有了喊了!”他便刺开水面下水去了。  金福禄立刻带领多人,各船搜查。到了第三船,正见李平山在那边着急:因没了跳板,不能够过在小船之上。金福禄见他慌张形景,不容分说,将他带到头船,回禀老爷。金公即叫带进来。李平山战战哆嗦,哈着腰儿,进了舱门,见了金公,张口结舌,立刻形景难画难描。金公见他哈着腰儿,不住的将衣襟儿遮掩,仔细看时,原来他赤着双脚。  金公已然会意,忖度了半晌,主意已定,叫福禄等看着平山。自己出舱,提了灯笼,先到二船,见灯光已息。即往三船一看,却有灯光,忽然灭了。金公更觉明白,连忙来到三船,唤道:“巧娘睡了么?”唤了两声,里面答道:“敢则是老爷么?”仿佛是睡梦初醒之声。金公将舱门一推,进来用灯一照,见巧娘云鬓蓬松,桃腮带赤,问道:“老爷为何不睡?”金公道:“原要睡来,忽听有贼,只得查看。”随手把灯笼一放,却好床前有双来履。巧娘见了,只吓得心内乱跳,暗道:“不好!怎么会把他忘了呢!”原来巧娘一知将平山拿到船上,就怕有人搜查,他急急忙忙将平山的裤袜护膝等俱各收藏。真是忙中有错,他再也想不到平山是光着脚跑的,独独的把双鞋儿忘了。如今见金公照着鞋,好生害怕。谁知金公视而不见,置而不问,转说道:“你如何独自孤眠?杏花儿那里去了。”巧娘略定了定神,随机献媚,搭讪过来说道:“贱妾惟恐老爷回来不便,因此叫他后舱去了。”上面说着话,下面却用脚把鞋儿向床下一踢。金公明明知道,却也不问,反言一句道:“难为你细心,想的到。我同你到夫人那边。方才嚷有贼,你理应问问安。回来我也就在这里睡了。”说罢,携了巧娘的手,一同出舱,来到船头。金公猛然将巧娘往下一挤,噗咚的一声落在水内,然后咕嘟嘟冒了几个泡儿。金公容他沉底,方才嚷道:“不好了,姨娘落在水内了!”众人俱各前来叫水手,救已无及。  金公来到头船,见了平山道:“我这里人多,用你不着,你回去吧。”叫福禄:“带他去吧。”带到三船,谁知水手正为跳板遗失,在那里找寻。后来见水中漂浮,方从水中捞起,仍然搭好,叫平山过去,即将跳板撤了。  金公如何不处治平山,就这等放了平山呢?这才透出金公忖度半晌、主意拿定的八个字。他想平山夤夜过船,非奸即盗。若真是盗,却倒好办;看他光景,明露着是奸。因此独自提了灯笼,亲身查看。见三船灯明复灭,已然明白。不想又看见那一双朱履,又瞧见巧娘手足失措的形景。此事已真,巧娘如何留得?故诓出舱来溺于水中。转想平山倒难处治。惟恐他据实说出,丑声播扬,脸面何在?莫若含糊其词,说:“我这里人多,用你不着,你回去吧。”虽然便宜他,其中省却多少口舌,免得众人知觉。  且说李平山就如放放一般,回到本船之上。进舱一看,见蒋平床上只见衣服,却不见人,暗道:“姓蒋的那里去了?难道他也有什么外遇么?”忽听后面嚷道:“谁?谁?谁?怎么掉在水里头了?到底留点神呀!这是船上比不得下店,这是玩的么?——来吧,我搀你一把儿。这是怎么说呢!”然后方听战战哆嗦的声音,进了舱来。平山一看,见蒋平水淋淋的一个整战儿,问道:“蒋兄怎么样了?”蒋爷道:“我上后面去小解,不想失足落水。多亏把住了后舵,不然险些儿丧了性命。”平山见他哆嗦乱战,自己也觉发起噤来了。连忙站起拿过包袱来,找出裤袜等件,又拣出了一分旧的给蒋平,叫他:“换下湿的来晾干了,然后换了还吾。”他却拿出一双新鞋来。二人彼此穿的穿,换的换。蒋爷却将湿衣拧了,抖了抖,晾起来,只顾自己收拾衣服。猛回头见平山愣愣何何坐在那里,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拿起巾帕来拭泪。蒋平知他为那葫芦子药,也不理他。  蒋爷晾完了衣服,在床上坐下,见他这番光景,明知故问道:“先生为着何事伤心呢?”平山道:“吾有吾的心事,难以告诉别人。吾问蒋兄到湘阴县,是什么公干?”蒋爷道:“原先说过,吾到湘阴县找个相知的。先生为何忘了?”平山道:“吾此时精神恍惚,都记不得了。蒋兄既到湘阴县找相知,吾也到湘阴找个相知。”蒋爷道:“先生昨晚不是说跟了金太守上任么?为何又上湘阴呢?”平山道:“蒋兄为何先生先生称起来呢’你吾还是弟兄,不要见外。吾对你说,他那里人吾看着有些不相宜,所以昨晚上吾又见了金主管,叫他告诉太守,回复了他,吾不去了。”蒋爷暗笑道:“好小子,他还合我撇大腔儿呢。似他这样反复小人,真正可杀不可留的。”复又笑道:“如此说来,这船价怎么样呢?”平山道:“自然是公摊的了。”蒋爷道:“很好。吾这才放了心了。天已不早了,咱们歇息歇息吧。”平山道:“蒋兄只管睡,吾略略坐坐,也就睡了。”蒋爷说了一声:“有罪了。”放倒头,不多时竟自睡去。  平山坐了多时,躺在床上,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后来又听见官船上鸣锣开船,心里更觉难受。蒋爷也就惊醒,即唤船家收拾收拾,这里也就开船了。  这一日平山在船上唉声叹气,无精打采,也不吃,不喝,只是呆了的一般。到了日暮之际,翁大等将船藏在芦苇深处。蒋爷夸道:“好所在!这才避风呢。”翁大等不觉暗笑。平山道:“吾昨夜不曾合眼,今日有些困倦,吾要先睡了。”蒋爷道:“尊兄就请安置吧,包管今夜睡的安稳了。”平山也不答言,竟自放倒头睡了。  蒋平暗道:“按理应当救他。奈因他这样行为,无故的置巧娘于死地;我要救了他,叫巧娘也含冤于地下。莫若让翁家弟兄把他杀了与巧娘报仇,我再杀了翁家弟兄与他报仇,岂不两全其美么?”正在思索,只听翁大道:“弟兄,你了?我了?”翁二道:“有甚要紧。两个脓包,不管谁了都使得。”蒋平暗道:“好了,来咧!”他便悄地出来,爬伏在舱房之上。见有一物风吹摆动,原来是根竹竿,上面晾着件棉袄。蒋爷慢慢的抽下来,拢在怀内,往下偷瞧。见翁二持刀进舱,翁大也持刀把守舱门。忽听舱内竹床一阵乱响,蒋平已知平山了结了。他却一长身将棉袄一抖,照着翁大头上放下来。翁大出其不意,不知何物,连忙一路混撕。也是活该,偏偏的将头裹住。蒋爷挺身上来,夺刀在手。翁大刚然露出头来,已着了利刃。蒋爷复又一刀,翁大栽下水去。翁二尚在舱内找寻瘦人,听得舱门外有响动,连忙回身出来,说:“大哥,那瘦蛮干不见了。”话未说完,蒋爷道:“吾在这里!”“哧”就将刀一颤,正戳在翁二咽喉之上。翁二哎哟了一声,他就两手一扎煞,一半截在舱内,一半截在舱外。蒋爷哈腰将发绺一揪,拉到船头一看。谁知翁二不禁戳,一下儿就死了。蒋爷将手一松,放在船头,便进舱内将灯剔亮,见平山扎手舞脚于竹床之上。蒋平暗暗的叹息了一番,便将平山的箱笼拧开,仔细搜寻,却有白银一百六十两。蒋平道声“惭愧”,将银放在兜肚之内。算来蒋爷颇不折本,艾虎拿了他的一百两,他如今得了一百六十两,再加上雷震购了二十两,里外里倒多了八十两。这才算是好利息呢。  且说蒋爷从新将灯照了,通身并无血迹。他又将雷老儿给做的大衫招叠了,又把自己的湿衣(也早干了)招好,将平山的包袱拿过来,拣可用的打了包裹。收拾停当,出舱,用篙撑起船来。出了芦苇深处,奔到岸边,连忙提了包裹,套上大衫,一脚踏定泊岸,这一脚往后尽力一蹬。只见那船味的滴溜一声,离岸有数步多远,飘飘荡荡,顺着水面去了。  蒋爷迈开大步,竟奔大路而行。此时天光一亮,忽然刮起风来,扬土飞沙,难睁二目。又搭着蒋爷一夜不曾合眼,也觉得乏了,便要找个去处歇息。又无村庄,见前面有片树林。及至赶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座坟头,院墙有倒塌之处。蒋爷心内想着,进了围墙可以避风。刚刚转过来往里一望,只见有个小童面黄肌瘦,满脸泪痕,正在那小树上拴套儿呢。蒋平看了,嚷道:“你是谁家小厮,跑到我坟地里上吊来?这还了得吗?”那小童道:“我是小童,可怕什么呢?”蒋爷听了,不觉好笑,道:“你是小童原不怕,要是小童上吊,也就可怕了。”小童道:“若是这末说,我可上那树上死去才好呢?”说罢,将丝绦解下,转身要走。蒋平道:“那小童,你不要走。”小童道:“你这莹地不叫上吊,你又叫我做什么?”蒋爷道:“你转身来,我有话问你。你小小年纪,为何寻自尽?来,来,来,在这边墙根之下,说与我听。”小童道:“我皆因活不得了,我才寻死呀。你要问,我告诉你。若是当死,你把这棵树让给我,我好上吊。”蒋爷道:“就是这等,你且说来我听。”小童未语,先就落下泪来,把已往情由,滔滔不断述了一遍。说罢,大哭。  蒋爷听了,暗道:“看他小小年纪倒是个有志气的。”便道:“你原来如此,我如今赠你盘费,你还死不死呢?”小童道:“若有了盘费,我还死?——我就不死了。真个的我这小命儿是盐换来的吗?”蒋爷回手在兜肚内摸出两个锞子,道:“这些可以够了么?”小童道:“足已够了,只有使不了的。”连忙接过来,爬在地下磕头道:“多谢恩公搭救,望乞留下姓名。”蒋平道:“你不要多问,急早快赴长沙要紧。”小童去后,蒋爷竟奔卧虎沟去了。  不知小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连升店差役拿书生 翠芳塘县官验醉鬼  且说蒋爷救了小童,竟奔卧虎沟而来,这是什么原故?小童到底说的什么?蒋爷如何就给银子呢?列位不知,此回书是为交代蒋平。这回把蒋平交代完了,再说小童的正文,又省得后来再为叙写。  蒋爷到了卧虎沟,见了沙员外,彼此言明。蒋爷已知北侠等上了襄阳,自己一想:“颜巡按同了五弟前赴襄阳,我正愁五弟没有帮手。如今北侠等既上襄阳,焉有不帮五弟之理呢?莫若我且回转开封,将北侠现在襄阳的话回禀相爷,叫相爷再为打算。”沙龙又将艾虎留下的龙票当面交付明白。蒋爷便回转东京,见了包相,将一切说明。包公即行奏明圣上,说欧阳春已上襄阳,必有帮助巡按颜查散之意。圣上听了大喜,道:“他行侠尚义,实为可嘉。”又钦派南侠展昭同卢方等四人陆续前赴襄阳,俱在巡按衙门供职,等襄阳平定后,务必邀北侠等一同赴京,再为升赏。此是后话,慢慢再表。  蒋平既已交代明白,翻回头来再说小童之事。你道这小童是谁?原来就是锦笺。自施公子赌气离了金员外之门,乘在马上,越想越有气,一连三日,饮食不进,便病倒旅店之中。小童锦笺见相公病势沉重,即托店家请医生调治,诊了脉息,乃郁闷不舒,受了外感,意是夹气伤寒之症。开方用药。锦笺衣不解带,昼夜服侍,见相公昏昏沉沉,好生难受。又知相公没多余盘费,他又把艾虎赏的两锭银于换了,请医生,抓药。好容易把施俊调治的好些了,又要病后的将养。偏偏的马又倒了一匹,正是锦笺骑的。他小孩子家心疼那马,不肯售卖,就托店家雇人掩埋。谁知店家悄悄的将马出脱了,还要合锦笺要工饭钱。这明是欺负小孩子。再加这些店用房钱草料鼓子七折八扣,除了两锭银子之外,倒该下了五六两的帐。锦笺连急带气,他也病了。先前还挣扎着服侍相公。后来施俊见他那个形景,竟是中了大病,慢慢的问他,他不肯实说。问的急了,他就哭了。施俊心中好生不忍,自己便挣扎起来,诸事不用他服侍,得便倒要服侍服侍锦笺。一来二去,锦笺竟自伏头不起。施俊又托店家请医生。医生道:“他这虽是传染,却比相公沉重,而且症候耽误了,必须赶紧调治方好。”开了方子却不走,等着马钱。施俊向柜上借。店东道:“相公帐上欠了五六两,如何还借呢?很多了,我们垫不起。”施俊没奈何,将衣服典当了,开发了马钱并抓药。到了无事,自己到柜上从新算帐,方知锦笺已然给了两锭银子,就知是他的那两锭赏银,又是感激,又是着急。因瞧见马工饭银,便想起他自己骑的那匹马来了。就合店东商量要卖马还帐。店东乐得的赚几两银子呢,立刻会了主儿,将马卖了。除了还帐,刚刚的剩了一两头。施俊也不计较,且调治锦笺要紧。  这日自己拿了药方出来抓药,正要回店,却是集场之日,可巧遇见了卖粮之人,姓李名存,同着一人姓郑名申,正在那里吃酒。李存却认识施俊,连声唤道:“施公子那里去?为何形容消减了?”施使道:“一言难尽。”李存道:“请坐,请坐。这是我的伙计郑申,不是外人。请道其详。”施俊无奈,也就入了坐,将前后情由述了一番。李存听了,道:“原来公子主仆都病了。却在那个店里?”施俊道:“在西边连升店。”李存道:“公于初愈,不必着急。我这里现有十两银子,且先拿去,一来调治尊管,二来公子也须好生将养。如不够了,赶到下集,我再到店中送些银两去。”施生见李存一片志诚,赶忙站起,将银接过来,深深谢了一礼,也就提起药包要走。  谁知郑申贪酒有些醉了。李存道:“郑兄少喝些也好,这又醉了。别的罢了,你这银褡连怎么好呢?”郑申醉言醉语道:“怕什么!醉了人,醉不了心。就是这一头二百两银子,算了事了!我还拿的动。何况离家不远呢。”施生问道:“在那里住?”李存道:“远却不远,往西去不足二里之遥,地名翠芳塘就是。”施生道:“既然不远,我却也无事,我就选送他何妨。”李存道:“怎敢劳动公子。偏偏的我要到粮行算帐——莫若还是我送了他回去,再来算帐。”郑申道:“李贤弟你胡闹么!真个的我就醉了么?瞧瞧我能走不能走?”说着话,一溜歪斜往西去了。李存见他如此,便托咐施生道:“我就烦公子送送他吧。务必,务必!等下了集,我到店中再道乏去。”施生道:“有甚要紧,只管放心,俱在我的身上。”说罢,赶上郑申,搭扶着郑申一同去了。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干不合,万不合,施生不应当送郑申,只顾觐面应了李存,后来便脱不了干系。  且说郑申见施生赶来,说道:“相公你干你的去,我是不相于的。”施生道:“那如何使得,我既受李伙计之托,焉有不送去之理呢?”郑申道:“我告诉相公说,我虽醉了,心里却明白,还带着都记得。相公,你不是与人家抓药吗?请问病人等着吃药,要紧不要紧?你只顾送我,你想想那个病人受得受不得?这是一。再者我家又不远,常来常去是走惯了的。还有一说,我那一天不醉。天天要醉,天天得人送,那得用多少人呢。到咧!这不是连升店吗?相公请。你要不进店,我也不走了。”正说间,忽见小二说道:“相公,你家小主管找你呢?”郑申道:“巧咧,相公就请吧。”施生应允。郑申道:“结咧!我也走咧。”  施生进了店,问问锦笺,心内略觉好些,施生急忙煎了药,服侍锦笺吃了,果然夜间见了点汗。到了次日,清爽好些。施生忙又托咐店家请医生去。锦笺道:“业已好了,还请医生做什么?那有这些钱呢?”施生悄悄的告诉他道:“你放心,不用发愁,又有了银两了。”便将李存之赠说了一遍。锦笺方不言语。不多时,医生来看脉开方,道:“不妨事了。再眼两帖,也就好了。”施生方才放心,仍然按方抓药,给锦笺吃了,果然见好。  过了两日,忽见店家带了两个公人进来,道:“这位就是施相公。”两个公人道:“施相公,我们奉太爷之命,特来请相公说话。”施生道:“你们太爷请我做什么呢?”公人道:“我们知道吗?相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施生还要说话。只见公人哗啷一声,掏出索来,捆上了施生,拉着就走了。把个锦笺只吓的抖衣而战,细想相公为着何事,竟被官人拿去?说不得只好挣扎起来,到县打听打听。  原来郑申之妻王氏因丈夫两日并未回家,遣人去到李存家内探问。李存说:“自那日集上散了,郑申拿了二百两银子已然回去了。”王氏听了,不胜骇异,连忙亲自到了李存家,面问明白。现今人银皆无,事有可疑。他便写了一张状子,此处攸县所管,就在县内击鼓鸣冤,说:“李存图财害命,不知把我丈夫置于何地。”县官即把李存拿在街内,细细追问。李存方说出原是郑申喝醉了,他烦施相公送了去了。因此派役前来将施生拿去。  到了行内,县官方九成立刻升堂,把旋生带上来一看,却是个懦弱书生,不象害人的形景,便问道:“李存曾烦你送郑申么?”施生道:“是。因郑申醉了,李存不放心,烦我送他,我却没送。”方今道:“他既烦你送去,你为何又不送呢?”施生道:“皆因郑申拦阻再三。他说他醉也是常醉,路也是常走,断断不叫送,因此我就回了店了。”方令道:“郑申拿的是什么?”施生道:“有个大褡连肩头搭着,里面不知是什么。李存见他醉了,曾说道:‘你这银褡连要紧。’郑申还说:‘怕什么,就是这一头二百两银子算了事了。’其实并没有见褡连内是什么。”方今见施生说话诚实,问什么说什么,毫无狡赖推诿,不肯加刑,吩咐寄监,再行听审。  众衙役散去。锦笺上前问道:“拿我们相公为什么事?”衙役见他是个带病的小孩子,谁有工夫与他细讲,只是回答道:“为他图财害命。”锦笺吓了一跳,又问道:“如今怎么样呢?”衙役道:“好唠叨呀,怎么样呢,如今寄了监了。”锦笺听了寄监,以为断无生理,急急跑回店内,大哭了一场。仔细想来,“必是县官断事不明。前次我听见店东说,长沙新升来一位太守,甚是清廉,断事如神,我何不去到那里给他鸣冤呢。”想罢,看了看又无可典当的,只得空身出了店,一直竟奔长沙。不料自己病体初愈,无力行走,又兼缺少盘费,偏偏的又遇了大风,因此进退两难。一时越想越窄,要在坟茔上吊。可巧遇见了蒋平,赠他的银两锭。真是“钱为人之胆”,他有了银子,立刻精神百倍,好容易赶赴长沙,写了一张状子,便告到邵老爷台下。  邵老爷见呈子上面有施俊的姓名,而且叙事明白清顺,立刻升堂,将锦笺带上来细问,果是盟弟施乔之子。又问:“此状是何人所写?”锦笺回道:“是自己写的。”邵老爷命他背了一遍,一字不差,暗暗欢喜,便准了此状,即刻行文到攸县,将全案调来。就过了一堂,与原供相符,县宰方公随后乘马来到禀见。邵老爷面问:“贵县审的如何?”方九成道:“卑职因见施俊不是行凶之人,不肯加刑,暂且寄监。”邵太守道:“贵县此案当如何办理呢?”方公道:“卑职意欲到翠芳塘查看,回来再为禀复。”邵老爷点头,道:“如此甚好。”即派差役仵作跟随方公到攸县。来到翠芳塘,传唤地方。方今先看了一切地势,见南面是山,东面是道,西面有人家,便问:“有几家人家?”地方道:“八家。”方公道:“郑申住在那里?”地方道:“就是西头那一家。”方公指着芦苇,道:“这北面就是翠芳塘了?”地方道:“正是。”方公忽见芦苇深处乌鸦飞起,复落下去。方公沉吟良久,吩咐地方下芦苇去看来。地方拉了鞋袜,进了芦苇。不多时,出来,禀道:“芦苇塘之内有一尸首,小人一人弄他不动。”方公又派差役下去二名,一同拉上来,叫仵作相验。仵作回道:“尸首系死后入水,脖项有手扣的伤痕。”县宰即传郑王氏厮认,果是他丈夫郑申。方公暗道:“此事须当如此。”吩咐地方将那七家主人不准推诿,即刻同赴长沙候审。方公先就乘马到府,将郑申尸首禀相,并将七家邻居带来,俱备回了。邵太守道:“贵县五请歇息,候七家到齐,我自有道理。”邵老爷将此事揣度一番,忽然计上心来。  这一日七家到齐。邵老爷升堂入座。方公将七家人名单呈上。邵老爷叫:“带上来。不准乱跪。”一溜排开,按着名单跪下。邵老爷从头一个看起,挨次看完,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怨得他说,果然不差。”便对众人道:“你等就在翠芳塘居住么?”众人道:“是。”邵老爷道:“昨夜有冤魂告到本府案下,名姓已然说明。今既有单在此,本府只用朱笔一点,便是此人。”说罢,提起朱笔,将手高扬,往下一落,虚点一笔,道:“就是他,再无疑了。无罪的只管起去,有罪的仍然跪着。”众人俱备起去。独有西边一人,起来复又跪下,自己犯疑,神色仓皇。邵老爷将惊堂木一拍,道:“吴玉,你既害了郑申,还想逃脱么?本府纵然宽你,那冤魂断然不放你的。快些据实招上来!”左右齐声喝道:“快招,快招!”  不知吴玉招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长沙府施俊遇丫环 黑狼山金辉逢盗寇  说话邵老爷当堂叫吴玉据实招上来。吴玉道:“小……小……小人没有招……招的。”邵老爷吩咐:“拉下去打。”左右呐了一声喊,将吴玉拖翻在地,竹板高扬,打了十数极。吴玉嚷道:“我招呀,我招!”左右放他起来,道:“快说,快说!”  吴玉道:“小人原无生理,以赌为事。偏偏的时运不好,屡赌屡输。东干东不着,西干西不着,要帐堆了门,小人白日不敢出门来。那日天色将晚,小人刚然出来,就瞧见郑申晃里晃荡山东而来。我就追上前去,见他肩头扛着个褡连,里面鼓鼓囊囊的。小人就合他借贷,谁知郑申他不借,还骂小人。小人一时气忿,将他尽力一推,‘噗哧’‘咕咚’就栽倒了。一个人栽倒了怎么两声儿呢?敢则郑申喝成酒泡儿了,栽在地下,噗哧的一声。倒是那大褡连摔在地下,咕咚的一声。小人听的声音甚是沉重,知道里面必是财资。我就一屁股坐在郑申胸脯之上。郑申才待要嚷,我将两手向他咽喉一扣,使劲在地下一按。不大的工夫,郑申就不动了。小人把他拉入苇塘深处,以为此财是发定了,再也无人知晓。不想冤魂告到老爷台前。回老爷:“郑申说的全是醉话,听不的呢。小人冤枉呀!”邵老爷问道:“你将银褡连放在何处?”吴玉道:“那是二百两银子。小人将褡连理好,埋在缸后头了,分文没动。”  邵老爷命吴玉画了招,带下去,即请县宰方公将招供给他看了。叫方公派人将赃银起来,果然未动,即叫尸亲郑王氏收领。李存与翠芳塘住的众街坊释放回家。独有施生留在本府。吴玉定了秋后处决,派役押赴县内监收。方公一一领命,即刻禀辞,回本县去了。  邵老爷退堂,来到书房,将锦笺唤进来,问道:“锦笺,你在施宅是世仆呀?还是新去的呢?”锦笺道:“小人自幼就在施老爷家。我们相公念书,就是小人伴读。”邵老爷道:“既如此,你家老爷相知朋友有几位,你可知道么?”锦笺道:“小人老爷,有两位盟兄,是知己莫逆的朋友。”邵老爷道:“是那两位?”锦笺道:“一位是做过兵部尚书的金辉金老爷,一位是现任太守邵邦杰邵老爷。”旁边书童将锦笺衣襟一拉,悄悄道:“太老爷的官讳,你如何浑说?”锦笺连忙跪倒:“小人实实不知,求太老爷饶恕。”邵老爷哈哈笑道:“老夫便是新调长沙太守的邵邦杰。金老爷如今已升了襄阳太守。”锦笺复又磕头。邵老爷吩咐:“起来,本府原是问你,岂又怪你。”即叫书童拿了衣巾,同锦笺到外面与施俊更换。锦笺悄悄告诉施俊,说:“这位太守就是邵老爷。方才小人已听邵老爷说,金老爷也升任襄阳府太守了。相公如若见了邵老爷,不必提与金老爷呕气一事,省的彼此疑忌。”施生道:“我提那些做什么,你只管放心。”就随了书童,来至书房。锦笺跟随在后。  施生见了邵公,上前行礼参见。邵公站起相搀。施生又谢为案件多蒙庇情。邵公吩咐看座,施生告坐。邵公便问已往情由,施生从头述了一遍。说到与金公呕气一节,改说:“因金公赴任不便在那里,因此小侄就要回家。不想走到攸县,我主仆便病了,生出这节事来。”邵公点了点头。  说话间,饭已摆妥。邵公让施生用饭,施生不便推辞。饮酒之间,邵公盘诘施生学问,甚是渊博,满心欢喜,就将施生留在衙门居住,无事就在书房谈讲。因提起亲事一节,施生言:“家父与金老伯提过,因彼此年幼,尚未纳聘。”此句暗暗与佳蕙之言相符。邵公听了大乐,便将路上救了牡丹的话一一说了。“如今有老夫作主,一个盟兄之女,一个盟弟之子,可巧侄男侄女皆在老夫这里,正好成其美事。”施俊到了此时,也就难以推辞。  邵公大高其兴,来到后面与夫人商量,叫夫人向牡丹说起。一面派丁雄送信给金公,说明要将牡丹与施使成婚。谁知夫人将假小姐唤来,这时佳蕙再难隐瞒,便将前后事情大概说明。他说到小姐溺水之苦,不由的泪流满面。夫人等倒可怜他,劝慰了多少言语,只得将婚事作罢。一面派人将了雄追回,但已经赶不上了。  且说了雄与金公送信,从水面迎来,已见有官船预备。问时,果是迎接襄阳太守的。了雄打听了一下,说金太守由枯梅岭起旱而来,他便弃舟乘马,急急赶到枯梅岭。先见有驮轿行李过去。知是金太守的家眷,后面方是太守乘马而来。丁雄下马,抢步上前请安,禀道:“小人丁雄奉家主邵老爷之命,前来投书。”说罢,将书信高高举起。金太守将马拉住,问了邵老爷起居。丁雄站起,一一答毕,将书信递过。金太守伸手接书,却问道:“你家太太好?小姐们可好?”丁雄一一回答。金公道:“管家乘上马吧。等我到驿,再答回信。”丁雄退后,一抖丝缰上了马,就在金公后面跟随。见了金福禄等,彼此各道辛苦,套叙言语,俱不必细表。  且说金公因是邵老爷的书信,非比寻常,就在马上拆看。见前面无非请安想念话头。看到后面,有施俊与牡丹完婚一节,心中一时好生不乐,暗道:“邵贤弟做事荒唐!儿女大事,如何硬作主张?倒遂了施俊那言生的私欲。此事太欠斟酌。”却又无可如何。将书信折叠折叠,揣在怀内。丁雄虽在后面跟随,却留神瞧,以为金公见了书信,必有话面问。谁知金公不但不问,反觉得有些不乐的光景。丁雄暗暗纳闷。  正走之间,离赤石崖不远,见无数的喽罗排开,当中有一个人,黄面金睛,浓眉凹脸,颔下满部绕丝的黄须(无怪绰号金面神),坐下骑着一匹黄骤马,手中拿着两根银牙棒,雄赳赳,气昂昂,在那里等候。金公见已看见,不知山贼是何主意。猛见了雄伏身撒马过去。话语不多,山贼将棒一举,连晃两晃,上来了一群喽罗,鹰拿燕省,将丁雄拖翻,下马搁了。金公一见,暗说:“不好!”才待拨转马头,只见山贼忽喇喇纵马跑过来,一声叱咤道:“俺蓝骁特来请太守上山叙话。”说罢,将棒往后一摆,喽罗蜂拥上前,拉住金公坐下嚼环,不容分说,竟奔山中去了。金福禄等见了,谁敢上前,忽的一声,大家没命的好跑。  且说蓝骁邀截了金公,正然回山,只见葛瑶明飞马近前来禀道:“启大王:小人奉命劫掠驮轿,已然到手。不想山凹窜出一只白狼,后面有三人追赶,却是卧虎沟的沙员外,带领孟杰焦赤。三人见小人劫掠驮轿,心中大忿,急急上前,将喽罗赶散,仍将驮轿夺去,押赴庄中去了。”蓝骁听了大怒,道:“沙龙欺吾大甚!”吩咐葛瑶明押解金公上山,安置妥协,急急带喽罗前来接应。葛瑶明领命,只带数名喽罗,押解金公丁雄上山,其余俱随蓝骁来到赤石崖下。早见沙龙与孟杰二人迎将上来。蓝骁道:“沙员外,俺待你不薄,你如何管俺的闲事?”沙龙道:“非是俺管你的闲事。只因听见驮轿内哭的惨切,母子登时全要自尽,俺岂有不救死之理?”蓝骁道:“员外不知,俺与金太守素有仇隙,知他从此经过,特特前来邀截。方才已然擒获上山。忽听葛瑶明说,员外将他家眷抢夺回庄,不知是何主意?”沙龙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金太守乃国家四品黄堂,你如何擅敢邀截?再者,你与太守有仇,却与他家眷何干?依俺说,莫若你将太守放下山来,交付与俺。俺与你在太守跟前说个分上,置而不理,免得你吃罪不起。”蓝骁听了一声怪叫:“哎哟,好沙龙!你真欺俺太甚,俺如今合你誓不两立。”说罢,催马抡棒打来。沙龙扯开架式抵敌,孟杰帮助相攻。蓝骁见沙孟二人步下窜跃,英勇非常。他便使个暗令将棒往后一摆,众唆罗围裹上来。沙龙毫不介意,孟杰漠不关心,一个东指西杀,一个南击北搠。二人杀够多时,谁知喽罗益发多了,笸箩圈将沙龙孟杰困在当中,二人渐渐的觉得乏了。  原来葛瑶明将金公解入山中,招呼众多喽罗下山。他却指拔喽罗层层叠叠的围裹,所以人益发多了。正在分派,只见那边来了个女子,仔细打量,却是前次打野鸡的。他一见了,邪念陡起,一催马迎将上来,道:“娇娘,往那里走?”这句话刚然说完,只听弓弦响处,这边葛瑶明眼睛内咕唧的一声,一个铁丸打入眼眶之内,生生把个眼珠儿挤出。葛瑶明哎哟的一声,栽下马来。  原来焦赤押解驮轿到庄,叫凤仙秋葵迎接进去,告诉明白,说蓝骁现领唆罗在山中截战。凤仙姐妹听了,甚不放心,就托张妈妈在里头照料,他等随焦赤前来救应沙龙。在路上言明,焦赤从东杀进,凤仙姐妹从西杀进。不料刚然上山,就被葛瑶明看见,伸马迎来。秋葵眼快嘴急,叫声:“姐姐,前日抢野鸡的那厮又来了。”凤仙道:“妹妹不要忙,待我打发他。前次手下留情,打在他眉攒中间,是个‘二龙戏珠’。如今这厮又来,可要给他个‘唤虎出洞’了。”列位白想想:葛瑶明眉目之间有多大的地方,搁的住闹个龙虎斗么?他从马上栽了下来,秋葵赶上将铁棒一扬,只听拍的一声,葛瑶明登时了帐,琉璃珠儿砸碎了。  未知他姐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沙龙遭困母女重逢 智化运筹弟兄奋勇  且说凤仙秋葵从西杀来。只见秋葵抡开铁棒,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打的喽罗四分五落。凤仙拽开弹弓,连珠打出,打的喽罗东躲西藏。忽又听东边呐喊,却是焦赤杀来,手托钢叉,连嚷带骂。里面沙龙孟杰见喽罗一时乱散,他二人奋勇往外冲突,里外夹攻,喽罗如何抵挡得住,往左右一分,让开一条大路。却好凤仙秋葵接住沙龙,焦赤却也赶到,彼此相见。沙龙道:“凤仙,你姐妹到此做甚?”秋葵道:“闻得爹爹被山贼截战,我二人特来帮助。”沙龙才要说话,只听山岗上咕噜噜鼓声如雷,所有山口外“瞠瞠瞠”锣声振耳,又听人声呐喊:“拿呀!别放走了沙龙呀!大王说咧:‘不准放冷箭呀!务要生擒呀!’姓沙的,你可跑不了呀!各处俱有埋伏呀!快些早些投降!”沙龙等听了,不由的骇目惊心。  你道如何?原来蓝骁暗令喽罗围困沙龙。只要诱敌,不准交锋,心想把他奈何乏了,一鼓而擒之,将他制伏,作为自己的膀臂,故此他在高山岗上瞭望。见沙龙二人有些乏了,满心欢喜。惟恐有失,又叫唆罗上山,调四哨头领按山口埋伏。如听鼓响,四面锣声齐鸣,一齐呐喊,惊吓于他。那时再为劝说,断无不归降之理。猛又见东西一阵披靡,喽罗往左右一分,已知是沙龙的接应。他便擂起鼓来,果然各山口响应,呐喊扬威,声声要拿沙龙。他在高岗之上挥动令旗,沙龙投东,他便指东;沙龙投西,他便指西。沙龙父女孟焦二人跑够多时,不是石如骤雨,就是箭似飞蝗,毫无一个对手厮杀之人。跑来跑去,并无出路。只得五人团聚一处,歇息商酌。  且不言沙龙等被困。再说卧虎庄上自从焦赤押驮轿进庄,所有渔猎众家的妻女皆知救了官儿娘子来,谁不要瞧瞧官儿娘子是什么样,全当做希希罕儿一般。你来我去,只管频频往来,却不敢上前,只有偷偷摸摸,扒扒窗户,或又掀掀帘子。及到人家瞧见他,他又将身一撤。倒是张立之妻李氏受了凤仙之托,极力的张罗,却又一人张罗不过来,应酬了何夫人,又应酬小相公金章,额外还要应酬丫环仆妇,觉得累的很,出来便向众妇人道:“众位大妈婶子,你们与其在这里张的望的,怎的不进去看看,陪着说说话儿呢?我也有个替换。”众人也不答言,也有摆手的,也有摇头的,又有扭扭捏捏躲了的,又有叽叽咕咕笑了的。李氏见了这番光景,赌气转身进了角门。  原来角门以内,就是跨所。当初凤仙秋葵曾说过,如若房屋盖成,也不准张家姐姐搬出,故此张立夫妇带同牡丹仍在跨所居住。李氏见了牡丹道:“女儿,今有员外救了官儿娘子前来,妈妈一人张罗不过来,别人都不敢上前。女儿敢去也不敢呀?你若敢去,妈妈将你带过去,咱娘儿两个也有个替换。你不愿意,就罢。”牡丹道:“母亲,这有什么呢,孩儿就过去。”李氏欢喜道:“还是女儿大方。你把那头儿抿抿,把大褂子罩上。我这里烹茶,你就端过去。”牡丹果然将头儿整理整理,换了系裙。  不多时,李氏将茶烹好,用茶盘托来,递与牡丹。见牡丹抿的头儿光光油油的,衬着脸儿红红白白的,穿着件翠森森的衫儿,系着条青簇簇的裙儿,真是娇娇娜娜,袅袅婷婷,虽是布裙荆钗,胜过珠围翠绕。李氏看了,乐的他眉花眼笑,随着出了角门。众妇女见了,一个个低言悄语,接耳交头。这个道:“大妗子,你看哟,张奶奶又显摆他闺女呢。”那个道:“二娘儿,你听吧,看他见了官儿娘子说些吗耶,咱们也学些见识。”  说话间,李氏上前将帘掀起。牡丹端定茶盘,到屋内慢闪秋波一看,觉得肝连胆一阵心酸。忽听小金章说道:“哎哟!你不是我牡丹姐姐么?想煞兄弟了!”跑过来,抱膝跪倒。牡丹到了此时,手颤腕软,当啷啷茶杯落地,将金章抱住,瘫软在地。何氏夫人早已向前搂住牡丹,儿一声,肉一声,叫了半日,哇的一声,方哭出来了,真是悲从中心出。慢说他三人泪流满面,连仆妇丫环无不拭泪,在旁劝慰。窗外的困妇村姑不知为着何事,俱各纳闷。独有李氏张妈愣忄可忄可的功又不是,不劝又不是,好容易将他母女三人搀起。  何氏夫人一手拉住牡丹,一手拉住了金章,哀哀切切的,一同坐了,方问与奶公奶母赴唐县如何到此。牡丹哭诉遇难情由。刚说到张公夫妇捞救,猛听的李氏放声哭道:“哎哟,可坑了我了!”他这一哭,比方才他母女姐弟相识,犹觉惨切。他想:“没有儿女的怎生这样的苦法,索性没有也倒罢了。好容易认着一个,如今又被本家认去,这以后可怎么好?”越想越哭,越哭越痛。何氏夫人感念他救女儿之情,将他搀过来,一同坐了,劝慰多时。牡丹又说:“妈妈只管放心,决不辜负厚恩。”李氏方住了声。  金章见他姐姐穿的是粗布衣服,立刻磨着何氏夫人要他姐姐的衣服。一句话提醒了李氏,即到跨所取衣服。见张立拿茶叶要上外边去,李氏道:“大哥那是给人家的女儿预备茶叶,你如何拿出去?”张立道:“外面来了多少二爷们,连杯茶也没有。说不得只好将这茶叶拿出,你如何又说人家女儿的话呢?”李氏便将方才母女相认的话说了,张立听了也无可如何,且先到外面张罗。张立来到厅房,众仆役等见了道谢,张立急忙烹茶。  忽见庄客进来,说道:“你等众位在此厅上坐不得了,且到西厢房吃茶吧。我们员外三位至厚的朋友到了。”众仆役听了,俱备出来躲避。只见外面进来了三人,却是欧阳春智化丁兆蕙。  原来他三人到了襄阳,探听明白。赵爵立了盟书,恐有人盗取,关系非浅,因此盖了一座冲霄楼,将此书悬于梁间,下面设了八封铜网阵,处处设了消息,时时有人看守。原打算进去探访一番,后来听说圣上钦派颜大人巡按襄阳,又是白玉堂随任供职。大家计议,莫若仍回卧虎沟与沙龙说明,同去辅佐巡按,帮助玉堂,又为国家,又尽朋情,岂不两全其美,因此急急赶回来了。  来到庄中,不见沙龙。智化连忙问道:“员外那里去了?”张立说:“救了太守的家眷,蓝骁劫战赤石崖。不但员外与孟焦二位去了,连两位小姐也去了,打算救应,至今未回。”智化听了,说道:“不好!此事必有舛错,不可迟疑。欧阳兄与丁贤弟务要辛苦辛苦。”丁二爷道:“叫我们上何方去呢?”智化道:“就解赤石崖之围。”丁二爷道:“我与欧阳兄都不认得,如何是好?”张立道:“无妨,现有史云,他却认得。”丁二爷道:“如此,快唤他来。”张立去不多时,只见来了七人,听说要上赤石崖,同史云全要去的。智化道:“很好。你等随了二位去吧。不许逞强好勇,只听吩咐就是了。欧阳兄专要擒获蓝骁。丁贤弟保护沙兄父女。我在庄中防备贼人分兵抢夺家属。”北侠与丁二官人急急带领史云七人,直奔赤石崖去了。这里智化叫张立进内,安慰众女眷人等,不必惊怕,惟恐有着急欲寻自尽等情,又吩咐:“众庄客前后左右,探听防守。倘有贼寇来时,不要声张,暗暗报我知道,我自有道理。”登时把个卧虎庄安排的井井有条。可见他料事如神,机谋严密。  且说北侠等来到赤石崖的西山口,见有许多喽罗把守。这北侠招呼众人道:“守汛唆罗听真:俺欧阳春前来解围,快快报与你家山主知道。”西山口的头领不敢怠慢,连忙报与蓝骁。蓝骁问道:“来有多少人?”头领道:“来了二人,带领庄丁七人。”蓝骁暗道:“共有九人,不打紧。好便好;如不好时,连他等也困在山内,索性一网打尽。”想罢,传于头领,叫把他等放进山口。早见沙龙等正在那里歇息,彼此相见,不及叙话。北侠道:“俺见蓝骁去。丁贤弟小心呀!”说罢,带了七人,奔到山同。  蓝骁迎了下来,问道:“来者何人?”北侠道:“俺欧阳春特来请问山主:今日此举是为金太守呀?还是为沙员外呢?”蓝骁道:“俺原是为擒拿太守金辉,却不与沙员外相干。谁知沙员外从我们头领手内将金辉的家眷抢去不算,额外还要合我要金辉。这不是沙员外欺我太甚么?所以将他困住,务要他归附方罢。”北侠笑道:“沙员外何等之人,如何肯归附于你?再者你无故的截了皇家的四品黄堂,这不成了反叛了么?”蓝骁听了大怒,道:“欧阳春,你今此来,端的为何?”北侠道:“俺今特来拿你。”说罢,抡开七宝刀照腿砍来,蓝骁急将铁棒一迎。北侠将手往外一削,噌的一声,将铁棒狼牙削去。蓝骁暗道:“不好!”又将左手铁棒打来。北侠尽力往外一磕,又往外一削,迎的力猛,蓝骁觉的从手内夺的一般,“嗖”的一声,连磕带削,棒已飞出数步以外。蓝骁身形晃了两晃。北侠赶步,纵身上了蓝骁的马后,一伸左手攥住他的皮鞋带,将他往上一提,蓝骁已离鞍心。北侠将身一转,连背带扛,往地下一跳,右肘把马跨一捣。那马咴的一声,往前一窜。北侠提着蓝骁,一松手,咕咚一声栽倒尘埃。史云等连忙上前擒住,登时捆缚起来。  此一段北侠擒蓝骁,迥与别书不同,交手别致,迎逢各异。至于擒法更觉新奇。虽则是失了征战的规矩,却正是侠客的行藏,一味的巧妙灵活,决不是鲁莽灭裂、好勇斗狠那一番的行为。  且说丁兆蕙等早望见高岗之上动手,趁他不能挥动令旗,失却眼目,大家奋勇杀奔西山口来。头领率领喽罗,如何抵挡的住一群猛虎,发了一声喊,各自逃出去了。丁兆蕙独自一人擎刀把住山口。先着凤仙秋葵回庄,然后沙龙与兆蕙复又来到高岗。  此时北侠已追问蓝骁,金太守在于何处。蓝骁只得说出已解山中,即着喽罗将金辉了雄放下山来。北侠就着史云带同金太守先行回庄,到西山口,叫孟焦二人也来押解蓝骁,上山剿灭巢穴去了。  要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见牡丹金辉深后悔 提艾虎焦赤践前言  且说史云引着金辉了雄来到庄中,庄丁报与智化。智化同张立迎到大厅之上。金太守并不问妻子下落如何,惟有致谢搭救自己之恩。智化却先言夫人公子无恙,使太守放心。略略吃茶,歇息歇息,即着张立引太守来到后面,见了夫人公子。此时凤仙姊妹已知母女相认,正在庆贺。忽听太守进来,便同牡丹上跨所去了。  这些田妇村姑谁不要瞧瞧大老爷的威严。不多时,见张立带进一位戴纱帽的,翅儿缺少一个;穿着红袍,襟子搭拉半边;玉带系腰,因揪折闹的里出外进;皂靴裹足,不合脚弄的底绽帮垂;一部苍髯,揉得上头扎煞下头卷;满面尘垢,抹的左边漆黑右边黄。初见时只当做走会的杠箱官,细瞧来方知是新印的金太守。众妇女见了这狼狈的形状,一个个握着嘴儿嘻笑。  夫人公子迎出屋来,见了这般光景,好不伤惨。金章上前请安,金公拉起,携手来到屋内。金公略述山主邀截的情由。何氏又说恩公搭救的备细。夫妻二人又是嗟叹,又是感激。忽听金章道:“爹爹,如今却有喜中之喜了。”太守问道:“此话怎讲?”何氏安人便将母女相认的事说出。太守诧异道:“岂有此理?难道有两个牡丹不成?”说罢,从怀中将邵老爷书信拿出,递给夫人看了。何氏道:“其中另有别情。当初女儿不肯离却闺阁,是乳母定计将佳蕙扮做女儿,女儿改了丫环。不想遇了贼船,女儿赴水倾生。多亏张公夫妇捞救,认为义女。老爷不信,请看那两件衣服,方才张妈妈拿来,是当初女儿投水穿的。”金公拿起一看,果是两件丫环眼色,暗暗忖度道:“如此看来,牡丹不但清洁,而且有智。竟能保金门的脸面,实属难得。”再一转想:“当初手帕金鱼原从巧娘手内得来,焉知不是那贱人作弄的呢?就是书箱翻出玉钗,我看施生也并不惧怕,仍然一团傲气。仔细想来,其中必有情弊。是我一时着了气恼,不辨青红皂白,竟把他二人委屈了。”再想起逼勒牡丹自尽一节,未免太狠,心中愧悔难禁,便问何氏道:“女儿今在那里?”何氏道:“方才在这里,听说老爷来了,他就上他干娘那边去了。”金公道:“金章,你同丫环将你姐姐请来。”  金章去后,何氏道:“据我想来,老爷不见女儿倒也罢了。惟恐见了时,老爷又要生气。”金公知夫人话内有讥消之意,也不答言,只有付之一笑。只见金章哭着回来道:“我姐姐断不来见爹爹,说惟恐爹爹见了又要生气。”金公哈哈笑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无奈何,烦夫人同我走走如何?”何氏见金公如此,只得叫张妈妈引路,老夫妻同进了角门,来到跨所之内。凤仙姐妹知道太守必来,早已躲避。只见三间房屋,两明一暗,所有摆设颇颇的雅而不俗,这俱是凤仙在这里替牡丹调停的。张李氏将软帘掀起,道:“女儿,老爷亲身看你。”金公便进屋内,见牡丹面里背外,一言不答。金公见女儿的梳妆打扮,居然的布裙荆钦,回想当初珠围翠绕,不由的痛彻肺腑,道:“牡丹我儿,是为父的委屈了你了。皆由当初一时气恼,不加思索,无怪女儿着恼。难道你还嗔怪爹爹不成?你母亲也在此,快些见了吧。”张妈妈见牡丹端然不动,连忙上前道:“女儿,你乃明理之人,似此非礼,如何使得?老爷太太是你生身父母,尚且如此,若是我夫妻得罪了你,那时岂不更难乎为情了么?快些下来,叩拜老爷吧。”  此时牡丹已然泪流满面,无奈下床,双膝跪倒,口尊:“爹爹,儿有一言告禀:孩儿不知犯了何罪,致令爹爹逼孩儿自尽?如今现为皇家太守,倘若遇见孩儿之事,爹爹断理不清,逼死女子是小事,岂不于德行有亏?孩儿无知顶撞,望乞爹爹宽宥。”金公听了,羞的面红过耳,只得陪笑,将牡丹搀起道:“我儿说的是,以后爹爹诸事细心了。以前之事全是爹爹不是,再体提起了。”又向何氏道:“夫人,快些与女儿将衣服换了。我到前面致谢致谢恩公去。”说罢,抽身就走。张立仍然引至大厅。智化对金公道:“方才主管带领众役们来央求于我,惟恐大人见责,望乞大人容谅。”金公道:“非是他等无能,皆因山贼凶恶,老夫怪他们则甚。”智化便将金福禄等唤来,与老爷磕头。众人又谢了智爷,智爷叫将太守衣服换来。  只见庄丁进来报道:“我家员外同众位爷们到了。”智化与张立迎到庄门。刚到厅前,见金公在那里立等,见了众人,连忙上前致谢。沙龙见了,便请太守与北侠进厅就座。智化问剿灭巢穴如何。北侠道:“我等押了蓝骁入山,将辎重俱散与喽罗,所有寨栅全行放火烧了。现时把蓝骁押来交在西院,叫众人看守,特请太守老爷发落。”太守道:“多承众位恩公的威力。既将赋首擒获,下官也不敢擅专。待到任所、即行具折,连贼首押赴东京,交到开封府包相爷那里,自有定见。”智化道:“既如此,这蓝骁倒要严加防范,好好看守,将来是襄阳的硬证。”复又道:“弟等三人去而复返者,因听见颜大人巡按襄阳,钦派白五弟随任供职。弟等急急赶回来,原欲会同兄长齐赴襄阳,帮助五弟,共襄此事。如今既有要犯在此,说不得必须耽迟几日工夫。沙兄长、欧阳兄、丁贤弟,大家俱各在庄,留神照料蓝骁。惟恐襄阳王暗里遣人来盗取,却是要紧的。就是太守赴任,路上也要仔细。若要小弟护送前往,一到任所,急急具折。待折子到时,即行将蓝骁押赴开封。诸事已毕,再行赶到襄阳,庶乎于事有益。不知众位兄长以为如何?”众人齐声道:“好。就是如此。”金公道:“只是又要劳动恩公,下官心甚不安。”说话间,酒筵摆设齐备,大家入座饮酒。  只见张立悄悄与沙龙附耳。沙龙出席来到后面,见了凤仙秋葵,将牡丹之事—一叙明。沙龙道:“如何?我看那女子举止端方,决不是村庄的气度,果然不错。”秋葵道:“如今牡丹姐姐不知还在咱们这里居住,还是要随任呢?”沙龙道:“自然是要随任,跟了他父母去。岂有单单把他留在这里之理呢?”秋葵道:“我看牡丹姐姐他不愿意去。如今连衣服也不换,仿佛有什么委屈,擦眼抹泪的。莫若爹爹问问太守,到底带他去不带他去,早定个主意为是。”沙龙道:“何必多此一问。那有他父母既认着了,不带了去,还把女儿留在人家的道理?这都是你们贪恋难舍心生妄想之故。我不管。你牡丹姐姐如若不换衣服,我惟你们二人是问。少时我同太守还要进来看呢。”说罢转身上厅去了。  凤仙听了,低头不语。惟有秋葵,将嘴一咧,哇的一声哭着,奔到后面,见了牡丹,一把拉住,道:“哎哟!姐姐呀,你可快走了!我们可怎么好呀!”说罢,放声痛哭。牡丹也就陪哭起来了。众人不知为着何故。随后凤仙也就来了,将此事说明。大家这才放了心了。何氏夫人过来拉住秋葵,道:“我的儿,你不要啼哭,你舍不得你的姐姐,那知我心里还舍不得你呢。等着我们到了任所,急急遣人来接你。实对你说,我很爱你这实心眼儿,为人憨厚。你若不憎嫌,我就认你为干女儿,你可愿意么?”秋葵听了,登时止住泪,道:“这话果真么?”何氏道:“有什么不真呢?”秋葵便立起身来,道:“如此,母亲请上,待孩儿拜见。”说罢,立时拜下去。何氏夫人连忙搀起。凤仙道:“牡丹姐姐,你不要哭了,如今有了傻妹子了。”牡丹噗哧的一声也笑了。凤仙道:“妹子,你只顾了认母亲。方才我爹爹说的话,难道你就忘了么?”秋葵道:“我何尝忘了呢!”便对牡丹道:“姐姐,你将衣服换了吧。我爹爹说了,如若不换衣服,要不依我们俩呢。你若拿着我当亲妹妹,你就换了。若你瞧不起我,你就不换。”张妈妈也来相劝。凤仙便吩咐丫环道:“快拿你家小姐的簪环衣服来。”彼此撺摄,牡丹碍不过脸去,只得从新梳洗起来。不多时,梳妆已毕,换了衣服,更觉鲜艳非常。牡丹又将簪珥赠了凤仙姊妹许多,二人深谢了。  且说沙龙来到厅上,复又执壶斟酒,刚然坐下,只见焦赤道:“沙大哥,今日欧阳兄智大哥俱在这里,前次说的亲事今日还不定规么?”一句话说的也有笑的,也有怔的。怔的因不知其中之事体,此话从何说起;笑的是笑他性急,粗莽之甚。沙龙道:“焦贤弟,你忙什么?为女儿之事何必在此一时呢?”焦赤道:“非是俺性急。明日智大哥又要随太守赴任,岂不又是耽搁呢?还是早些定规了的是。”丁二爷道:“众位不知,焦二哥为的是早些定了,他还等着吃喜酒呢。”焦赤道:“俺单等吃喜酒。这里现放着酒。来,来,来,咱们且吃一杯。”说罢,端起来一饮而尽,大家欢笑快饮。酒饭已毕,金公便要了笔砚来,给邵邦杰细细写了一信,连手帕并金鱼玉钗俱备封固停当,当面交与丁雄,叫他回去,就托邵邦杰将此事细细访查明白。匆忙之间,金公只说起牡丹投河自尽,却忘了说明牡丹已经遇救,以及父女重逢。赏了丁雄二十两银子,即刻起身,赶赴长沙去了。  沙龙此时已到后面,秋葵将何氏夫人认为干女儿之事说了。又说起牡丹小姐已然换了衣服,还要请太守与爹爹一同拜见。沙龙便来到厅上,请了金公,来到后面。牡丹出来,先拜谢了沙龙。沙龙见牡丹花团锦簇,满心喜欢。牡丹又与金公见礼,金公连忙搀起。见牡丹依然是闺阁妆扮,虽然欢喜,未免有些凄惨。牡丹又带了秋葵与义父见礼。金公连忙叫牡丹搀扶。沙龙也叫凤仙见了。金公又致谢沙龙:“小女在此打搅,多蒙兄长与二位侄女照拂。”沙龙连说:“不敢。”  他等只管亲的干的,见父认女,旁边把个张妈妈瞅的眼儿热了,眼眶里不由的流下泪来,用绢帕左擦右擦。早被牡丹看见,便对金公道:“孩儿还有一事告禀。”金公道:“我儿有话,只管说来。”牡丹道:“孩儿性命,多亏干爹干娘搭救,才有今日,而且老夫妻无男无女,孤苦只身,求爹爹务必将他老夫妻带到任上,孩儿也可以稍为报答。”金公道:“正当如此,我儿放心。就叫他老夫妻收拾收拾,明日随行便了。”张妈妈听了,这才破涕为笑。  沙龙又同金公来到厅上,金公见设筵丰盛,未免心甚不安。沙龙道:“今日此筵,可谓四喜俱备。大家坐了,待我说来。”仍然太守首座,其次北侠、智公子、丁二官人、孟杰、焦赤,下首却是沙龙与张立。焦赤先道:“大哥快说四喜。若说是了,有一喜俺喝一碗,如何?”沙龙道:“第一,太守今日一家团聚,又认了小姐,这个喜如何?”焦赤道:“好!可喜可贺。俺喝这一碗。快说第二。”沙龙道:“这第二就是贤弟说的了。今日凑着欧阳兄智贤弟在此,就把女儿大事定规了。从此咱三人便是亲家了。一言为定,所有纳聘的礼节再说。”焦赤道:“好呀!这才痛快呢。这二喜俺要喝两碗,一碗陪欧阳兄、智大哥,一碗陪沙兄长。你三人也要换盅儿才是。”说的大众笑了。果然北侠、智公子与沙员外彼此换杯。焦赤已然喝了两碗。沙龙道:“三喜是明月太守荣任高升,这就算饯行的酒席,如何?”焦赤道:“沙兄长会打算盘,一打两副成。也倒罢了,俺也喝一碗。”孟杰道:“这第四喜不知是什么?倒要听听。”沙龙道:“太守认了小女为女是干亲家,欧阳兄与智贤弟定了小女为媳是新亲家,张老丈认了太守的小姐为女是干亲家。通盘算来,今日乃我们三门亲家大会齐儿,难道算不得一喜么?”焦赤听了却不言语,也不饮酒。丁二爷道:“焦二哥,这碗酒为何不喝?”焦赤道:“他们亲家闹他们的亲家,管俺什么相干?这酒俺不喝他。”丁二爷道:“焦二哥,你莫要打不开算盘。将来这里的侄女儿过了门时,他们亲家爹对亲家爷,咱们还是亲家叔叔呢。”说的大家全笑了,彼此欢饮。饭毕之后,大家歇息。  到了次日,金太守起身,智化随任,独有凤仙秋葵与牡丹三人痛哭,不忍分别,好容易方才劝止。智化又谆谆嘱咐,好生看守蓝骁,等折子到时即行押解进京。北侠又提拨智化,一路小心。大家珍重,执手分别,上任的上任,回庄的回庄,俱各不表。  要知后文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探形踪王府遣刺客 赶道路酒楼问书童  且说小侠艾虎自从离了卧虎沟,要奔襄阳。他因在庄三日未曾饮酒,头天就饮了个过量之酒,走了半天就住了。次日也是如此。到了第三日,猛然省悟道:“不好!若要如此,岂不又象上卧虎沟一样么?倘然再要误事,那就不成事了。从今后酒要检点才好。”自己劝了自己一番。因心里惦着走路,偏偏的起得早了,不辨路径,只顾往前进发。及至天亮,遇见行人问时,谁知把路走错了。理应往东,却岔到东北,有五六十里之遥。幸喜此人老成,的的确确告诉他,由何处到何镇,再由何镇到何堡,过了何堡几里方是襄阳大路。艾虎听了,躬身道谢,执手告别,自己暗道:“这是怎么说!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这半夜的工夫白走了。仔细想来,全是前两日贪酒之过。若不是那两天醉了,何至有今日之忙,何至有如此之错呢?可见酒之误事不小。”自己悔恨无及。  那知他就在此一错上,便把北侠等让过去了,所以直到襄阳全未遇见。这日好容易到了襄阳,各处店寓询问,俱各不知。他那知道北侠等三人再不住旅店,惟恐怕招人的疑忌,全是在野寺古庙存身。小侠寻找多时,心内烦躁,只得找个店寓住了。  次日便在各处访查,酒也不敢多吃了。到处听人传说,新升来一位巡按大人姓颜,是包丞相的门生,为人精明,办事梗直。倘若来时,大家可要把冤枉申诉申诉。又有悄悄低言讲论的,他却听不真切。他便暗暗生智,坐在那里,仿佛瞌睡,前仰后合,却是闭目合睛,侧耳细听,渐渐的听在耳内。原来是讲究如何是立盟书,如何是盖冲霄楼,如何设铜网阵。一连探访了三日,到处讲究的全是这些,心内早得了些主意。  因知铜网阵的利害,不敢擅入,他却每日在襄阳王府左右暗暗窥觑,或在对过酒楼瞭望。这日正在酒楼之上饮酒,却眼巴巴的瞧着对过,见府内往来行人出入,也不介意。忽然来了二人,乘着马,到了府前下马,将马拴在桩上,进府去了。有顿饭的工夫,二人出来,各解偏缰,一人扳鞍上马,一人刚才认镫只见跑出一人一招手,那人赶到跟前,附耳说了几句,形色甚是仓皇。小侠见了,心中有些疑惑,连忙会钞下楼,暗暗跟定二人,来到双岔路口,只听一人道:“咱们定准在长沙府关外十里堡镇上会齐。请了。”各自加上一鞭,往东西而去。他二人只顾在马上交谈,执手告别,早被艾虎一眼看出,暗道:“敢则是他两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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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序
倒序
三侠五义
三侠五义-2
三侠五义-3
三侠五义-4
三侠五义-5
三侠五义-6
第001回 设阴谋临产换太子 奋侠义替死救皇娘
第002回 奎星兆梦忠良降生 雷部宣威狐狸避难
第003回 金龙寺英雄初救难 隐逸村狐狸三报恩
第004回 除妖魁包文正联姻 受皇恩定远县赴任
第005回 墨斗剖明皮熊犯案 乌盆诉苦别古鸣冤
第006回 罢官职逢义士高僧 应龙图审冤魂怨鬼
第007回 得古今盆完婚淑女 收公孙策密访奸人
第008回 救义仆除凶铁仙观 访疑案得线七里村
第009回 断奇冤奏参封学士 造御刑查赈赴陈州
第010回 买猪首书生遭横祸 扮化子勇士获贼人
第011回 审叶阡儿包公断案 遇杨婆子侠客挥金
第012回 展义士巧换藏春酒 庞奸侯设计软红堂
第013回 安平镇五鼠单行义 苗家集双侠对分金
第014回 小包兴偷试游仙枕 勇熊飞助擒安乐侯
第015回 斩庞昱初试龙头铡 遇国母晚宿天齐庙
第016回 学士怀忠假言认母 夫人尽孝祈露医睛
第017回 开封府总管参包相 南清宫太后认狄妃
第018回 奏沉疴仁宗认国母 宣密诏良相审郭槐
第019回 巧取供单郭槐受戮 明颁诏旨李后还宫
第020回 受魇魔忠良遭大难 杀妖道豪杰立奇功
第021回 掷人头南侠惊佞党 除邪祟学士审虔婆
第022回 金銮殿包相参太师 耀武楼南侠封护卫
第023回 洪义赠金夫妻遭变 白雄打虎甥舅相逢
第024回 受乱棍范状元疯癫 贪多杯屈胡子丧命
第025回 白氏还魂阳差阴错 屈申附体醉死梦生
第026回 聆音察理贤愚立判 鉴貌辨色男女不分
第027回 仙枕示梦古镜还魂 仲禹抡元熊飞祭祖
第028回 许约期湖亭欣慨助 探底细酒肆巧相逢
第029回 丁兆蕙茶铺偷郑新 展熊飞湖亭会周老
第030回 济弱扶倾资助周老 交友投分邀请南侠
第031回 展熊飞比剑定良姻 钻天鼠夺鱼甘陪罪
第032回 夜救老仆颜生赴考 晚逢寒士金客扬言
第033回 真名士初交白玉堂 美英雄三试颜查散
第034回 定兰谱颜生识英雄 看鱼书柳老嫌寒士
第035回 柳老赖婚狼心难测 冯生联句狗屁不通
第036回 园内赠金丫鬟丧命 厅前盗尸恶仆忘恩
第037回 小姐还魂牛儿遭报 幼童侍主侠士挥金
第038回 替主鸣冤拦舆告状 因朋涉险寄柬留刀
第039回 铡斩君衡书生开罪 石惊赵虎侠客争锋
第040回 思寻盟弟遣使三雄 欲盗赃金纠合五义
第041回 忠烈题诗郭安丧命 开封奉旨赵虎乔妆
第042回 以假为真误拿要犯 将差就错巧讯赃金
第043回 翡翠瓶污羊脂玉秽 太师口臭美妾身亡
第044回 花神庙英雄救难女 开封府众义露真名
第045回 义释卢方史丹抵命 误伤马汉徐庆遭擒
第046回 设谋诓药气走韩彰 遣兴济贫忻逢赵庆
第047回 错递呈权奸施毒计 巧结案公子辨奇冤
第048回 访奸人假公子正法 贬佞党真义士面君
第049回 金殿试艺三鼠封官 佛门递呈双乌告状
第050回 彻地鼠恩救二公差 白玉堂智偷三件宝
第051回 寻猛虎双雄陷深坑 获凶徒三贼归平县
第052回 感恩情许婚方老丈 投书信多亏宁婆娘
第053回 蒋义士二上翠云峰 展南侠初到陷空岛
第054回 通天窟南侠逢郭老 芦花荡北岸获胡奇
第055回 透消息遭困螺蛳轩 设机谋夜投蚯蚓岭
第056回 救妹夫巧离通天窟 获三宝惊走白玉堂
第057回 独龙桥盟兄擒义弟 开封府包相保贤豪
第058回 锦毛鼠龙楼封护卫 邓九如饭店遇恩星
第059回 倪生偿银包兴进县 金令赠马九如来京
第060回 紫髯伯有意除马刚 丁兆兰无心遇莽汉
第061回 大夫居饮酒逢土棍 卞家疃偷银惊恶徒
第062回 遇拐带松林救巧姐 寻奸淫铁岭战花冲
第063回 救莽汉暗刺吴道成 寻盟兄巧逢桑花镇
第064回 论前情感化彻地鼠 观古迹游赏诛龙桥
第065回 北侠探奇毫无情趣 花蝶隐迹别有心机
第066回 盗珠灯花蝶遭擒获 救恶贼张华窃负逃
第067回 紫髯伯庭前敌邓车 蒋泽长桥下擒花蝶
第068回 花蝶正法展昭完姻 双侠饯行静修测字
第069回 杜雍课读侍妾调奸 秦昌赔罪丫环丧命
第070回 秦员外无辞甘认罪 金琴堂有计立明冤
第071回 杨芳怀忠彼此见礼 继祖尽孝母子相逢
第072回 认明师学艺招贤馆 查恶棍私访霸王庄
第073回 恶姚成识破旧伙计 美绛贞私放新黄堂
第074回 淫方貂误救朱烈女 贪贺豹狭逢紫髯伯
第075回 倪太守途中重遇难 黑妖狐牢内暗杀奸
第076回 割帐绦北侠擒恶霸,对莲瓣太守定良缘
第077回 倪太守解任赴京师 白护卫乔妆逢侠客
第078回 紫髯伯艺高服五鼠 白玉堂气短拜双侠
第079回 智公子定计盗珠冠 裴老仆改妆扮难叟
第080回 假作工御河挖泥土 认方向高树捉猴猕
第081回 盗御冠交托丁兆蕙 拦相轿出首马朝贤
第082回 试御刑小侠经初审 遵钦命内宦会五堂
第083回 矢口不移心灵性巧 真赃实犯理短情屈
第084回 复原职倪继祖成亲 观水灾白玉堂捉怪
第085回 公孙策探水遇毛生 蒋泽长沿湖逢邬寇
第086回 按图治水父子 加封好酒贪杯叔侄会面
第087回 为知己三雄访沙龙 因救人四义撇艾虎
第088回 抢鱼夺酒少弟拜兄 谈文论诗老翁择婿
第089回 憨锦笺暗藏白玉钗 痴佳蕙遗失紫金坠
第090回 避严亲牡丹投何令 充小姐佳蕙拜邵公
第091回 死里生千金认张立 苦中乐小侠服史云
第092回 小侠挥金贪杯大醉 老葛抢雉惹祸着伤
第093回 辞绿鸭渔猎同合伙 归卧虎姊妹共谈心
第094回 赤子居心寻师觅父 小人得志断义绝情
第095回 暗昧人偏遭暗昧害 豪侠客每动豪侠心
第096回 连升店差役拿书生 翠芳塘县官验醉鬼
第097回 长沙府施俊遇丫环 黑狼山金辉逢盗寇
第098回 沙龙遭困母女重逢 智化运筹弟兄奋勇
第099回 见牡丹金辉深后悔 提艾虎焦赤践前言
第100回 探形踪王府遣刺客 赶道路酒楼问书童
第101回 两个千金真假已辨 一双刺客妍媸自分
第102回 锦毛鼠初探冲霄楼 黑妖狐重到铜网阵
第103回 巡按府气走白玉堂 逆水泉搜求黄金印
第104回 救村妇刘立保泄机 遇豪杰陈起望探信
第105回 三探冲霄玉堂遭害 一封印信赵爵担惊
第106回 公孙先生假扮按院 神手大圣暗中计谋
第107回 愣徐庆拜求展熊飞 病蒋平指引陈起望
第108回 图财害命旅店营生 相女配夫闺阁本分
第109回 骗豪杰贪婪一万两 作媒妁认识二千金
第110回 陷御猫削城入水面 救三鼠盗骨上峰头
第111回 定日盗簪逢场作戏 先期祝寿改扮乔妆
第112回 招贤纳士准其投诚 合意同心何妨结拜
第113回 钟太保贻书招贤士 蒋泽长冒雨访宾朋
第114回 忍饥挨饿进庙杀僧 少水无茶开门揖盗
第115回 随意戏耍智服柳青 有心提防交结姜铠
第116回 计出万全极其容易 算失一着甚是为难
第117回 智公子负伤追儿女 武伯南逃难遇豺狼
第118回 除奸淫错投大木场 救急困赶奔神树岗
第119回 神树岗小侠救幼子 陈起望众义服英雄
第120回 安定军山同归大道 功成湖北别有收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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