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想,他或许很了解蒙娜。 才说到想到,曹操便到。蒙娜一脚踏进了店堂,她叫:“饿死我了,我要热乎乎的小馄饨。” 安德烈显然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心事,并不和蒙娜招呼,兀自愁眉苦脸。蒙娜见状,冷笑了声:“回去法兰西吧!胆小鬼。” 安德烈听了生了气,涨红了脸,他的皮肤原本就白皙,此刻怒气上涌,似是酒醉。他朝蒙娜嚷了洋文,归云听不懂,只见蒙娜和他一说一答,声调越来越高,都是动了气的样子。 归云端上了小馄饨,说:“都饿了,动气可不好,多伤和气。” 蒙娜平了气,道:“在战争面前,有些人是战士,有些人是懦夫。我看不起懦夫!”她说得极大声,店里其他的中国人都有听到,早就暗自瞅着热闹,此时听到这位西洋美女说了老大一声中文,纷纷好奇地看向她蔑视的这个洋人。 安德烈受不住这气,甩头就往外跑,归云唤了几声都唤不住他。 “让他去,他早就想回法兰西了,我不会留他。”蒙娜叫。 “他是欢喜你的。”归云对蒙娜说。 蒙娜耸肩,如安德烈一模一样的动作。 “法兰西绅士热爱一切美女。我是美女。”蒙娜开始吃馄饨。她已经能熟练用中国人用的调羹和筷子,她记得最初是卓阳教她的。她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阳那么勇敢。” 归云为蒙娜冲调咖啡。卓太太信奉天主教,早年也受过西方礼仪的教化,时常在家里会做一些西式饮料和点心,归云看多了也学会了。会为她丈夫的西洋朋友准备好这份心意。 “安德烈先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蒙娜又耸肩:“或许吧!谁在乎呢?” 归云想,她可真不了解他。 蒙娜的停留也是匆匆的,用完了餐喝完了咖啡,和归云亲吻告别。她喜欢归云,就和她亲吻,这个中国女子身上有种她所没有遇到过的恬静气质。 所以阳才会爱她。她想。 但她也来不及多想,因她尚有好多工作。 蒙娜来到迈尔西爱路上的一栋花园洋房,这栋洋房原本属于棉纺大亨王启德,如今被他的儿子低价拍卖给了沪上一家银行的总经理。她亲自参加过那次拍卖会,拍卖父亲遗产的不肖子还能穿黑色薄花呢印条西装,架一副秀琅架的眼镜,没有落魄像,将祖业卖得心安理得。 同去的中国记者说:“这就是典型的败家子,富不过三代,老子积累的那点资本都被儿子顷刻间败光。” 蒙娜说:“如没有足够金钱度日,变卖了家产又如何?我国通常可申请破产。” 她和中国记者的意见不统一,她想她并不了解中国人,她一直努力尝试去多多了解中国人。 如今再来这间洋房,同样是参加拍卖会。 这里的新主人喜好收集古董,尤其喜欢收集紫砂茶壶。蒙娜在城隍庙买过一把赝品,后来被卓阳辨别出,她便在一次采访中,寻到这位行家,自他那里学到不少中国紫砂茶壶的门道。 但是今天这位行家遇到了莫大的难处,他对与会的同行同好和关系要好的记者说:“我已递出辞呈,本行已被日资入股,本人必是不会为日寇提供服务。只是敌寇狡诈,诱使我胞弟在证券上跌了大跟斗,非指名用我祖上相传的大亨壶作抵。可此乃国宝,焉能落入倭寇手中?对方却咄咄逼人,无壶可抵也得有万金。万般无奈,唯有出此拍卖之下策。” 又是一个败家子。只是这个败家子尚有德行,现场痛陈了自己的罪过,向父兄请罪,因己之失,以致父兄不得不出卖家中藏品,举家外迁避祸。 蒙娜学会了跟着周围的中国人一起摇头,她想中国人总想一家人团圆在一起同甘共苦,如若是她的本国人,一人犯错一人当,何须拖着一家大小跟着受罪? 她怅然地跟着众人看大厅里一一展示的藏品。那把著名的大亨壶周围围的人最多,蒙娜也挤进去看。她从行家那里学会一些辨识珍品的法门,看这把壶器形雄健,线条大气磅礴,壶色如古金铁,形态极庄严又极生动,便猜想是上等紫泥捏就而成的精品。这样的壶无一丝接缝,浑然天成。她赞叹中国人的巧夺天工。 蒙娜走近些,听见身边正有一男一女谈论这把壶。 “梁生可要拍下这把壶?” “哪里敢拍,此壶是制壶大师邵大亨的的顶峰之作,品相又如此完整,真正国宝,何经理也不过拿出来给我等一观。他毕竟还是舍不得舍弃国宝的。” “原来制壶的师傅叫邵大亨,名字很大气,想必人也是上品。” “你倒看得准,相传这位大师脾性最是古怪,技艺也绝对高超。曾有苏州某巡抚绞尽脑汁觅他一壶,很是珍惜,不料被一名侍女端盘献茶时不小心摔碎。巡抚大怒,把侍女吊起来鞭笞一顿。恰好邵大亨闻了缘由,摆出十六把精心自制的大亨壶叫巡抚过来看。邵大亨说,只要巡抚宽恕侍女,就让他从十六把壶中随意挑一把送给他。巡抚自然求之不得,便放过了侍女。巡抚一走,劭大亨就将剩下的十五把壶统统砸碎,怒道:‘为了我的壶,竟有人玩物丧命,再不做壶了’。” 那提问的声音问出和蒙娜心底一样的问题。 “那侍女呢?” 回答的人哈哈一笑:“倒是也佳话,那侍女后来嫁给了邵大亨。” 那把声音便道:“十五把壶摔得倒是很值。” 蒙娜认出声音的主人,她唤了声:“雁——” 声音的主人转身过来:“我正看到你要和你招呼来着,你也来凑热闹?” 正是雁飞。 雁飞很高兴见到她,她也很高兴见到雁飞。两人不禁互相交握了手,拥抱了一下。 “日本人无孔不入。” “中国人自有对策。” “他们连茶壶都要抢。”蒙娜指指那把倾倒众生的“大亨壶”。 “中国的宝贝太多了,一把茶壶都值钱。”雁飞细眉一挑。 蒙娜发觉她变了。她穿了艳色的旗袍,化了精致的浓妆,及肩的发烫成了流行的西洋卷。 “你像女明星了。” “谁说我不是呢?”雁飞的细眉又一挑。 蒙娜端详,这双眉毛画的跟阮玲玉一样的圆滑纤细,说不尽的风情无限。 雁飞别过自己的客人,牵了蒙娜的手:“来,我请你去国际饭店二十四楼屋顶花园吃西饼。” 蒙娜很乐意,和雁飞相携走出洋房。 花园里停了若干辆小汽车,都是客人们的,黑压压排得整齐。她们走到门外又来一辆,黑色的弧线,驶得飞快。在大铁门口戛然而止,走下来两个人。 雁飞和蒙娜都微微愣了。 来人朝雁飞一招呼。 “谢小姐。” 蒙娜认出其中一个,是这栋花园洋房的旧主人,卖了这栋洋房的王少全王小开。她十分讶异。 雁飞只颔首,便拉着蒙娜走了。路过另一人,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去,若有似无,似笑非笑。就那么一阵,明明是快入冬的时节,来人却如沐春风。 不,是香风。雁飞用了巴黎最时兴的香水,浓郁芳馥,能在清冷的空气里,留下魅惑的气味。 王少全问:“可是大佐熟人?” 那人答:“不错。” 王少全说:“也是我父亲的旧识。” 那人笑了,王少全也笑了。 “那个美国美人也很诱人。” 王少全恭敬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 蒙娜也看清楚他们坐过的车。 “呵!是三菱。现在爱国的中国人都不用日本车吧!” “中国人现在开福特,好歹也要爱国。” “算是促进我国汽车业。”她侧头一想,“那老的面熟。” 雁飞含笑:“不用想了,是日本军队里的高级军官。” “啊?”蒙娜恍悟,“王老板不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吗?” “认贼作父的戏码永不落时。” 雁飞招了黄包车,蒙娜说:“日军的坦克和轰炸机部分组件出自三菱,异常坚固耐用。” “长城也坚固耐用。”雁飞一脚踏上了黄包车,将蒙娜也拉了上来。 “不谈了,赶快走吧!”急急如令斜阳的红染尽西边的云,云下有林落的伞,遮着阳,也遮着座座三四人的散座。能爬到上海最高处的植物也显赫,在秋风下丝毫不显退色,还葱郁着。也可能是常绿的植物,也养的好。 “冬天也就这时段可还能在这边喝下午茶。”雁飞慢条斯理地用银勺将一小块草莓攀司送入口中,似是吃得惬意的。 蒙娜极目远眺,这样的高度能看清楚这边的三四条马路和石库门弄堂。街面上的人摩肩接踵,这上海总是如此热闹。 “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的女儿呢?”她问雁飞。 “她在身家清白的人家里,我还须趟一阵混水。”雁飞继续一口一口专心吃着攀司。 蒙娜呷一口咖啡,这是今天的第二杯,令她精神更加旺盛,她有了主意,说:“我有办法送你和你女儿去美国,在那里可以真正重新开始。” “我不懂洋文,可怎么生活?” “我有朋友——” “蒙娜——”雁飞用洁白的餐巾擦净了嘴,她凑近蒙娜,笑道,“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蒙娜被她打断,却又听说她有故事,故仍兴致勃勃,闭嘴倾听。 雁飞的目光却远了,在上海的最高处,她回到她人生的最远处。她伸出手,指着东南方,那里一片高矮不均却整齐的屋檐,有的开了老虎天窗,齐齐对向南方。屋檐下的路却是看不清的,模糊的,不分经纬的。似蛛网。 蒙娜熟悉那里,但是她努力听雁飞说话。其实她的中文还并不十分熟练,所以她须费力气听一些复杂的中文句子。 “那里的弄堂很曲折,弯弯斜斜总也走不完。有个女孩曾经以为能走出去,可结果总也走不出去。” “我也在那里住过,那些路确实很难走,像迷宫。”蒙娜皱皱眉。 雁飞笑得很无奈:“是啊,是迷宫,走不出去。”她继续说她的故事,“女孩被迫做了妓女,就像那里很多妓女一样,送往迎来,人生没有希望。她十分狠毒,憎恨逼她为娼的人。” 蒙娜听怔了,她似乎能预料到她接下来的故事。 “某天中午,那些人在抽鸦片,鸦片真是麻醉人精神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一个一个一个都倒在床上吞云吐雾,连空气里都是鸦片的气味。 “于是女孩拿了一条绳子,把他们一个个绑得牢牢的,从手到脚,就像她绑住待宰的鸡鸭一样。女孩很庆幸,因为那些人仍然没有知觉。” 葱郁的植物间竟有落叶飘落在蒙娜的肩头,她感受到冬的寒凉,一阵清冷,缩了缩肩。 “女孩去灶披间生了一把火,把火柴扔进了房里。她从来不知道一把火的威力会那么大,火顷刻烧了起来,一下就把房子烧成了地狱。” “女孩有没有逃出来?”蒙娜问。 雁飞点头。 “女孩吓呆了,火快要烧到了她的背上,她才惊跳起来。原来她那个时候是怕死的,就逃了出去,路过灶披间的时候,那家帮佣的老佣人喝了小酒正昏睡。她没有叫醒那个老佣人,她甚至还记得出门的时候带上了门。” “然后?” “你住过那里,你该知道石库门既封闭又连成一片,中午的时候妓女们都歇了业,在家里午睡。等火势蔓延,才有人醒来,已有连着好几间的石库门烧了起来。跑到马路上的女孩却遇到熟人得到解救,等她醒过来,她是这场大火唯一的幸存者。” 蒙娜将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 雁飞还没有说完。 “这场大火烧死了八个人,包括女孩蓄意烧死的三个。消防局的人说,因为气候干燥,火势迅猛,整整烧了四个小时。困在屋子里的人最后都成了黑炭,自然绳子也成了黑炭,没有人知道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 雁飞微笑,笑得深且艳:“你觉得这个女孩该死不该死?为了自己的私愤烧死了无辜的人。” 蒙娜的微微张了嘴,半晌方说了一句英文:“Oh,myGod!” 雁飞听不懂,所以只管自己再说:“按照法律,女孩是要被判死刑的。可这世界上的法律其实不太管用,该被判死刑的人总是活得那样好。” 她指了指自己:“譬如我。” 蒙娜的蓝眼珠充满惊惧地直直盯着她,她却一直在微笑。 斜阳就要尽了,屋顶的风势头更大,吹得花花叶叶摇摆不定,“飒飒”作响。侍者过来劝客人们回餐厅。 雁飞先站起身,蒙娜后站起身,却比她动作快,她先握住了雁飞的手,严肃地说:“那样你更该出国去。” 雁飞的眼中隐隐湖光潋滟,只肯一闪,马上明净无波,她轻拍蒙娜的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戏码也永不落时。”她反握住蒙娜的手,“你有写下这个事实的权力。” 蒙娜突然伤感:“你呢?” 雁飞放开了她的手:“我就能永远活在你的故事里。” 蒙娜憎恨自己的中文水平,她有千言万语要向雁飞说,可惜都连不成句子,想了又想,很费力,很伤脑筋,很想挽留什么。 雁飞已结了账单,携她的手坐电梯徐徐而下,将她送出门口。 直到她又招了黄包车,蒙娜才憋出一句话:“别乱做事情!”她也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又补充一句,“上帝不允许。” 雁飞“噗哧”笑了:“我不信你们的洋菩萨。”她催着蒙娜的车夫快走,摇手和她再见,止住她仍想说的话。 她想,真是没有必要再多说了。她的眼里只有一桩事,给自己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开的快,可以快些带她到龙华的墓园。 一路开过繁华的街市,看道路两旁落英缤纷,终是枯黄。她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沁出眼眶,完整地滴落在手背上。她轻轻拭去,又昂起了头,将眼中的泪全数逼了回去。 唐倌人教过她忍住泪的方法,就是抬高了头,睁大了眼,将泪倒流回去。唐倌人说:“我们这等人,切不能流泪,这是最忌讳的。命已经够苦了,何须用泪将命哭得更薄?” 雁飞也想过,为什么那天她在石库门外,只隐约听到李阿婆和周小开凄厉的哀嚎,却没有唐倌人的声音?抑或是有的,她那时也是神志不清的,听漏了也是有可能的。 泪干了,手背上眼眶里丝毫无痕迹。天却忽然一阵瓢泼大雨,打得车顶车窗“噼啪”作响。 “忒奇怪了,这气节怎地突然大雨?”司机不解。 “老天爷想哭了。”雁飞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微展的笑靥。老天爷在代她哭泣,她想。 但老天爷也只哭了一小会,雁飞到了目的地,司机又奇道:“竟然还是这样短的阵雨,小姐,你好福气。”说完方觉不妥,这位小姐要去的是墓园,他的车,她的人都在墓园的门口。 雁飞好笑地看着司机骇然的神色,多支付了他些车费,免他的惊惶。 大雨过后,墓园的泥地上到处都是枯叶和落花,真的是零落成泥。这里葬了很多人,墓碑幢幢,百只态一样形,人生不过一座碑。 雁飞想,她可不要一座碑。她信步走进深处。 他的碑毕竟是不一样的。她能在几百座一模一样的墓碑中一眼看到。她走到他的身边。 卓阳为他选了一座好穴,让他能背倚着巍巍的松树。这时节,永不凋零的也就松柏。他可以和他们长青。不过他说过,北方的森林里耐旱树木众多,棵棵都是参耸入天,永不凋零的好木。只是他们再也无法回去,有那么一棵松树相伴,也就够了。 雁飞没有带香火,不能上香,只能站着,看墓碑上的名字。是卓阳的笔迹。 “向抒磊之墓” 比牌位上少了“英雄”两个字。他要到这众人间,非要去掉头衔,掩住往事。 她说:“在我遇到你之前,我这辈子已经木已成舟了。真的,不是你的错。” 她强调:“你不用内疚,也务须自责,放心去吧!” 再深深鞠了一躬。鞠躬真不好,忍回去的泪又涌了出来,这回落进他墓碑旁的土里。雨乍停,土未干,泪入土中,还是了无痕迹。 雁飞寂寂地回了兆丰别墅。 苏阿姨为她备置好了晚餐,不过清粥小菜应付罢了。她不在的时候,苏阿姨将房子看得很尽职,只是她回来之后发现苏阿姨的三五家眷住进了二楼的几间客房。幸好还尊重她,并没有动她的房间。 回来的第二天,苏阿姨的亲眷偷偷走了。她下楼,看见一切如旧。苏阿姨将她放在行李箱里的牌位拿了出来,放在陈曼丽的牌位旁边,放了香案,还上好了香。 这是她偷偷从杜家带了走的,她想展风都不在,这个牌位放在那里只剩孤寂。他其实是怕寂寞的,所以她带他走。 苏阿姨是机灵的,机灵得雁飞不想怪责她,一切就当没有发生。 雁飞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向抒磊和陈曼丽上香。这把香是从静安寺特地买了回来,其实是香客祷祝用的,浑名叫“全家福”。她烧“全家福”给他们。 苏阿姨在她面前变得更胆怯,躬了身子问她:“小姐,那几件小毛头的小棉袄都缝好了,线头埋在衣缝里,小毛头穿顶好。”她手里捧了一叠小衣服,是赶工出来的。 雁飞知道苏阿姨缝补女工在行,便翻了报纸把几件婴儿冬装的广告拿出来给她看,吩咐她照着缝补几件。 有小棉袄,有小棉裤,还有一对虎头棉鞋,很是齐全。苏阿姨觑着雁飞还算满意的神色,轻轻吁了口气,她讨着好问:“啊好啊?” 雁飞将小衣服伏在面颊上,磨蹭了两下,点点头。布料是她自己选的,很柔软,也很温暖,让她想起江江的皮肤。只是她做不来衣服,终是一重大大的遗憾。 她很想念江江,准备好给江江过冬的衣裤才动身去杜家探女儿。 杜家似是很热闹,雁飞走上楼梯的时候,就听到裴向阳朗朗的童声正念:“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间或伴了小婴儿“呀呀”的声音,和老人们逗笑的声音。 她忽听见卓太太叹息:“但看着孩子出生、长大,便会觉得这一代代更有希望。” 原来卓太太也携了裴向阳同庆姑聚在一处。雁飞推门进去,和她们打招呼。庆姑见着她很高兴,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了好一番。她同她的投缘,也真是一种意外的缘法。 裴向阳许久不见她,猴急地蹦过来,说:“雁阿姨,小妹妹老笑,一笑就像你。” 雁飞摸出一个大大红红的苹果,塞到裴向阳手里:“你念的越来越有学问了,奖励你一个红苹果。” 裴向阳听了夸奖,微微有羞涩。他是个很能感激大人照顾和夸奖的孩子,带着孤儿的早熟,拿过苹果,道了声“谢谢”,一个人躲到一边去,让大人们说话。 卓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体贴。” 雁飞已经抱过了江江,江江也许刚吃饱,脾气十分好,或许也觉出雁飞的不同,一双小手紧紧抱在雁飞的胸前,小脑袋很依恋地蹭了蹭。 雁飞把面孔贴上她的小面孔,是记忆中熟悉的温软,温暖得她几乎又想落泪。她想起刚才裴向阳念的句子,道“一代过去,一代又来,新的生命代替旧的,生生不息,人生才有希望。” 卓太太不期然听了这话,拢上轻愁:“假若卓阳留个孙子给我,我也不怕艰难寂寞。” 庆姑笑着安慰亲家:“等他们回来,到时候又是大人又是孩子,我们忙翻天的时候又要怨了。” 两人都笑了,冲淡了愁绪。也是自己给自己做的安慰。 雁飞想起归云,问:“小云还在店里?” 庆姑道:“可不是,最近接了好几笔大饭店的生意,她可忙坏了。早出晚归的,有时也顾不了我这头。可这江江倒也怪了,一哭还非得归云唱段戏哄她,不然得好半会才止得住。有回换归凤唱戏哄她,她反倒觉着出来,还是不停哭。” 庆姑只当是在讲一段小孩子的奇闻怪事,一气讲完方觉有些唐突了雁飞,她想起来弥补,抓牢雁飞的手:“你可得早些回到孩子身边,她这情形,还是认娘的。” 雁飞只随意笑笑,抱好了江江,说:“我去找归云叙叙。” 她别过卓太太和庆姑,抱了江江出门,正见裴向阳从灶披间里端了一个小碗出来,瞧见她和江江,就噘了噘小嘴。雁飞看见他手里端了一碗削成泥的苹果,心下感动,就说:“来,你来喂妹妹吃吧!吃好我们去你干妈妈好不?” 裴向阳大力点一点头,他开心又小心地拿了搪瓷调羹小口小口喂江江,似乎是很熟练这样的动作。 他说:“妹妹和我一样喜欢吃苹果,不过她喜欢吃软软的泥苹果。” “以后别人家给你的礼物,别老让出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必谦让的。”雁飞对裴向阳说。 裴向阳似懂非懂,明朗的眼睛扑闪扑闪,最后还是点点头,要大人放心他是懂得的。再欢天喜地拉着雁飞的手去寻归云。 归云正巧在饭庄,正领着两个小厨工一起赶着包小笼。雁飞带着两个孩子来的时候,归云正忙得不可开交。雁飞就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雅阁里等,裴向阳也乖乖地并不打搅归云,顾自逗着江江玩儿。江江喜欢抓着他的拇指吸吮,他也好脾气地任由江江无牙的小嘴对他的手指头又啃又咬。雁飞看着两个孩子耍玩,觉着很有趣,看着就像一副童趣图。 他们等了半会,归云方洗干净了手过来。她很欣悦地抱住雁飞:“我一直想找你,总也走不开。” “所以我来找你了。”雁飞笑道。 裴向阳凑过来让归云亲了一口,归云又亲了雁飞怀里的江江一口。她说:“她很想你。” 雁飞嗔笑:“你又瞎说,才多大的孩子。” 归云摇手:“不,她可从不要陌生人抱,也就认我们家的几个和向阳,楼下何师母偶尔要抱她一下,她可哭得震天价响。” 雁飞仔细看归云:“你好像很累。” 归云扶着腰扭了扭:“站的时间长了就容易累,晚上一躺在床上就再也不想起来。” “多请两个小工?” “正有这打算,不然可真要忙不过来。现今老范负责送货,一去就是大半天的时光。人手顶紧张。” 归云扶着雁飞坐下:“来,给我说说你的近况。” “没什么,就努力攒钱。”雁飞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女儿。看得归云几乎想要放心。可是她也注意到了,雁飞精致的柳叶眉斜斜入鬓,勾得深且媚,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韵味。 她才要想说些什么,突见老范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只抹了一头汗,就说:“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听人说西爱咸斯路上那家白俄开的电台被炸了。” 归云和雁飞都一瞬迷惘,没有听明白。 老范一跺脚:“就是小卓先生那两个洋人朋友工作的地方。我听说那个电台给外国发什么战争新闻,早被人盯上了,有两个洋人还被巡捕房给带走了。” “是蒙娜和安德烈他们!”雁飞低叫。 归云“霍”地站了起来,说:“老范,我们去那边看看。”她转头对雁飞说,“我得去一下——” 雁飞立刻说:“你去吧!你的店和两个孩子我暂时看着。” 归云点头,已经等不及,跟着老范跑了出去。 雁飞怀里的江江似乎也嗅出空气变得不一样了,小嘴一瘪,就要大哭的样子。雁飞赶忙将自己的额抵上江江的小额头,口里喃喃:“别哭别哭。” 她的心口却“扑通扑通”跳得急,似乎也感染到了江江。小婴儿憋不住,终于“哇”地大声哭出来。过危楼归云和老范到了西爱咸斯路的那间做电台的石库门前,围观的人群已散。石库门窗棱乌黑残破,是爆炸后的残迹。又是被人将炸弹扔进了屋子,硝烟之后,血迹抹尽,只有门前残落的梧桐的枯叶,一片两片,四散各地,都败落而孤单。也许清理现场的人只顾着清理屋里的狼藉,却独独忽略了门外的狼狈。 归云同老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去做。 石库门隔壁亭子间的窗口有人低声唤他们,是一名中年妇女,对他们又摆手又摇头:“喂,快走吧!这屋子有人盯着呢!” 老范也低声问:“这里边的人呢?” 那妇女左右一探,确定无人,再小声说:“那搞电台的白俄老头在一楼,被炸成了四五块,二楼的两个洋妞从后门下楼逃命,正撞上来抓人的巡捕,逃都来不及。现在巡捕都是日本探长亲自带着,哪里会放这些人的活路哦!”妇女一副惊魂尚未定的样子。 归云急急问她:“那外国女人长什么样的?” 那妇女答:“其中一个金头发的,长得很标致,老喜欢穿旗袍的。她还会说中国话,喜欢和邻居聊聊天。唉,真让我们不忍心——” 归云和老范对视一眼,心下都一慌,忙同那妇女道别离开。一路上,归云心事重重。她说:“那外国女人多半是蒙娜,只不知安德烈到哪里去了,他现在处境很危险。” 老范道:“先别着急,我们到处打听打听。” 两人先回了饭庄,雁飞依然留在那里照看两个孩子,她蹙着眉将归云的描述听完。 “我可找人去巡捕房打听打听,不过蒙娜是外籍人士,短期内应不会被为难。” “只是现在租界内到处安插了日本人和特务,蒙娜他们又是给外国发国内的战争新闻,日本人不会放过他们。”归云想到未曾见过面的那位白俄台长,又想到同样被炸死的莫主编,及至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和杜班主。心中绞痛,一个踉跄就跌坐在椅子上。 “归云!”雁飞见她面色苍白,心下担忧,要扶她。 归云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还要死多少人,这样的恐怖才会完?” “别急,该完的总会完。你自己都说我们要有信心。”雁飞道,江江在她的怀里翻个身,睡着了。只有孩子心里没有惊惧和担忧,江江的小脸露出笑容,好像正做一个美梦。 归云望着江江甜美的小脸,也希望自己只有这样小,就什么都不用怕。但她仍需支撑好自己,对老范和雁飞道:“我去找找安德烈,他也许逃掉了,但是他的伯父和旧日的同事都不在身边,我怕他没处躲,也没法离开上海。雁飞,拜托你探访一下蒙娜的着落,最怕真的落在日本人手里。老范,店里的事务还是要你来管着。” 老范道:“我去找安德烈先生。” 归云摇头:“他会去的几个地方我认识,找起来方便。” 雁飞只说:“我把孩子送回去,有消息再来通知你。” 三人分头行动。 其实归云对安德烈的去处并拿不准主意,她只好先去霞飞路“二十八幢头”。这边和当初归云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已不独是外国人居住。外国人在战争爆发的时候争相搬走,避难的中国人争相搬进来,一间楼分了几家人同住,没有了以往的静谧,多了嘈杂,更显时局的不安。 安德烈的旧石库门也被租了出去,住进了四五家人,归云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问,问的几个也答非所问,不知所以然。可见这屋子不知转了几道手转租出去。 归云不得法,又去了《新闻报》的那个隐蔽的办公室,同样漆黑一片,不见一个人影。再顺路去报社原址探了探,那里已经卖给了一家书局,更不会见安德烈的影子。 她感到微微的晕眩,身体深处有种钝痛,如细细的针刺在身体某处最脆弱的地方。这细微的钝痛令她更加焦虑。她想,她一定要找到安德烈,并尽力要让他安全离开。因为他是卓阳的朋友。 想到卓阳,归云的精神回复了些,也清明了些。她快走几步,招了黄包车,直接往法国公园去。 天已近暮色,法国公园里游人寥寥,树也萧条,花也萧条,仿佛昔日雅静的公园被寒冬夺去生气,更显寒冷。 归云沿着林荫道走,林荫道两边的早现光秃的梧桐都被冬风惊得瑟瑟颤栗。安德烈喜欢坐的那张石凳子上铺了些许枯枝,许久都无人打扫的样子。归云怔忡了一会,她举目四望,四处都是落索的草木,掩映着远处的凉亭。 归云走过去。凉亭里空空荡荡,她的心也摔进深渊。 回到店里,夜已深沉。雁飞带着孩子们早已走了,独留老范愁眉苦脸。 “谢小姐刚才遣人带了话,两个洋小姐中真的有蒙娜小姐,她们被带出了租界,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 归云重重坐落到椅子上。 “租界一日不如一日安全,连洋人都保不了自己的安稳,不知将来怎办?”老范也落寞地坐下,“听说公共租界有的店开始挂旗了。” 归云黯然,知道挂的是什么旗。南京路上渐渐有了屈服的店家挂上了那面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中国人在自家的地头不得不一次次低头。 一阵阵的痛,无有止境。 归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霞飞坊,弄堂里灰蒙蒙一片,家里也闭了灯。归云打开门,唤了一声:“妈。” 卓太太迎出来,对她做个噤声的手势。将门关牢,拉着她进了屋。 客堂间没有开电灯,燃了盏煤油灯,灯旁有人正狼吞虎咽地吃饭,裴向阳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就着昏暗的灯光写作业。 归云惊喜交集,那人站了起来,摊摊手:“我很狼狈不是吗?”他无奈地摇头,“安琪尔,我做了逃兵。” 归云一个箭步上前,她肃然道:“安德烈,你得快些离开上海。” 安德烈的笑不再潇洒而不羁,颇惨淡,更无奈。他说:“我现在是不是很像中国的一句成语——‘丧家之犬’?伯父走了,我一无是处。” 卓太太只急道:“我也是这意思,你得快些离开上海才安全。” 安德烈的眼睛变作深沉的蓝,燃着两簇火苗,他咬咬牙,说:“亚当夫老师死得太惨,那些人灭绝人性!”他握紧了拳。 卓太太按住他的手,道:“你不要乱来,你适才也说了亚当夫先生最后把电台所有收集未报导的资料给了你,是要你回国去发的。” 安德烈只是紧紧咬了牙,浮凸的青筋鼓鼓而动,他有快要压抑不住的满腔愤怒。 卓太太加重了一句:“所有的新闻资料都在你手里!” 一边的裴向阳突然抬起脑袋来,认真地皱着小眉头对安德烈说:“蓝眼叔叔,你要冷静。” 三个大人都一愣,不想这孩子已经能说出这样明白的话。几分欣喜,几分安心。 安德烈闻言也平静下来,他无从选择,抱着头沉静了一会,只能如裴向阳说的那样——他要冷静。冷静下来,想了一些,又低喃:“蒙娜她们也不知是否安全?” 归云心头突突地跳,原来安德烈还不知道蒙娜她们已经被捕。她瞬间定了主张,不打算将实情告诉安德烈,只问:“现在还有什么办法逃出上海?” 卓太太说:“他的证件都在那间屋子里来不及带出来。带出来也没用,现今的吴淞口火车站恐怕早已经贴了告示。”她忧虑地看向归云,“只有一个法子。” 归云心里有数,并说出口:“偷渡。” 两人都想到一处,只是没有门路。 卓太太沉吟半晌:“汉书和安德烈伯父昔日的关系如今都没法子用,那些工部局公董局里做的朋友们走了大半,留下的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也不好活动。” 归云却想到了,她笃定地说:“还能去求一个人。” 她想到就立刻动身,要去的是大世界,要找的是陈默。 卓太太本要亲自去,被归云劝住,说家中须留一人看好安德烈,卓太太便抽出几张法币并一条金条塞到归云手里,郑重叮嘱:“说话行事一定要小心。” 安德烈又感激又懊恼,连说:“让你们如此费心,我该怎么——” 归云却打断他:“这回不帮你,卓阳知道必定会怪我们。可我们本来就是朋友,朋友相帮是应当。安德烈先生以前帮衬过我们许多。” 她说完,坚定地转身,没入黑夜之中。 公共租界因日本人通过工部局下的禁令,开始实行宵禁。大世界夜里不再营业,拉了闸门,静默在黑夜里。原来曾经热闹过后的消寂更冷清惨淡。 归云不去拍闸门,她在大世界外转了一圈,确定了门房的位置,上前敲门。门房开了一道缝,有人探出头来。 “我找陈默先生。” “没有这个人。”那人咕哝着就要关门,归云立刻将几张法币塞进她的手里,“烦请电话通传一下,就说是卓阳的太太找他。” 那人惊了一下,看清手里花花绿绿的票子,迟疑了一番。 “我先生是陈先生的朋友,陈先生一定晓得的。”归云见那人仍在迟疑,又塞了两张钞票给他:“有没有这个人没有关系,只要您想办法给通传一声。” 那人不语,迅速接了票子,阖上了门。 归云靠在门上吁着气,心中不停祷祝。卓阳,这是你留给我的门路,我要靠它把安德烈安全送出去,一定!她想。 门房开了门,那人走出来给归云引路:“太太运气好,您找的人今天倒是留在这里办公。” 他将归云从后门带了进去,一路的壁灯,有了光明。 进了那间宽敞的办公室,归云先看见了雅致的书画,再看见了俗红的财神。财神前燃着香瓮,淡淡的麝香的味道。敬财神的是好香,又是雅的。既雅又俗,归云想到了卓阳吩咐过的话,心念如一,只盼中的。 她望着端坐在办公桌后的陈默,眉眼犀利,气度如鹰,正上下打量她。这才想起来,这位先生是见过的,就在那回她从方进山的虎口里逃出生天的时候。 她向陈默颔首问好,陈默问:“可是家中遇到危难?” 归云直接答:“要请陈先生帮忙运一个朋友出去。” 陈默可能想不到她竟是来求似与卓家并无关系的事,微微讶异。 归云上前一步,解释:“一个法国记者正被日本人通缉,我们需要送他出去。” “这可并不是你家的事。”陈默还在打量她。 “他发的新闻揭露日本兵的罪行,我想中国人有解救他的义务。如今实在走投无路,只有硬着头皮请陈先生活动活动。”归云有些焦急,渴盼地看向陈默,又加多一句,“中国人在这里的义举也需让洋人知道,咱们是不容小觑的。” 陈默本只坐着,待听得她最后一句话,不由站起身:“卓太太有这胆气来,有这胆气帮一个外国人,我如果没有胆气接这把手,岂不大大损了面子。” 他略思索,道:“我这里要送出去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恰好张先生有货船明晨开航去东北送货,间中停靠宁波港,在宁波上火车,一路去重庆再行转机去国外问题不大。” “张啸林?”归云小心翼翼问。 陈默只笑着瞅了瞅香火鼎盛的财神爷:“是啊,我们发财通天的张先生。” 归云暗见他神色笃定,知晓他必有他的门路。她想,越危险的路径也是越安全的,陈默有经验,也有手段,更能显手段。她早在卓阳处了解过他大胆包天干的那些事迹,自是信服他的手段,又见他如此爽快答应,不由松口气。想着就放心且感激道:“如此这样,我真不知如何感激您。” 陈默仍笑,这回看向了归云,微有赞赏之意:“帮助中国人的洋人,中国人是有解救他的义务的。我也想不到卓阳的太太来求我的第一件事是这样的。” “不,陈先生,您的帮助对我们来说太重要,您给的也太轻易,我的确万分感激。”归云朝陈默鞠一躬,真心实意地谢他。 陈默欠了欠身,归云的敬意让他眉目一展。经年的勾心斗角,腥风血雨,苦心经营令他身心疲惫。活在暗处,做了多少算得上的英雄事迹也不得昭告天下,外人还是惧怕多过敬重。如今有了这普通人的一鞠躬,他竟生意外的满足,并愿意伸出援手。 他说:“不过小事一桩,卓太太言重了。” 归云摇头,很郑重:“如陈先生这样的人,我们才会来求这样的事。” 陈默纵声而笑:“卓太太这样说,这个忙我须是要帮定的。” 归云勉定了心神,心中大石落了下来。似是艰难的,可又如此容易。陈默派车送她回家,并说:“事情不宜延迟,把记者先生一并接了来好赶个早,更稳妥些。” 归云点头,知道时间不能再耽搁,坐上了车回霞飞坊。 越接近霞飞坊,归云越发觉出心慌。这样的晚间,霞飞路的霓虹都闪烁不安,霓虹后的弄堂黑影绰绰,看不清底色,都隐藏在暗里,躲着什么。霓虹热络,行人却寥寥,明暗间,人气寂寥。 才到了霞飞坊的弄口,归云一眼就瞧见停在坊门边的巡捕车。司机也警觉,说:“卓太太,您这边下来,我绕这里兜几圈,您可在路口当招出租汽车来招我,我也能在路口找您。” 也是经验丰富,更留了保护的暗招。 归云依言下车,疾步往坊门冲,忽又在坊门前止步,瞪着那辆巡捕车,蓦地多了点心思。转了方向,往霞飞坊对面的国泰电影院奔去。电影院边上有售卖瓜子花生的小贩,归云买了两大包,碰在手里再往回走。 弄堂里有人家养狗,此时正“汪汪”乱吠,主人喝止不住,却不见邻居探头出来张望。各家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严密守护住里面的人。 只有一间石库门的门是洞开的。 归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快跑几步,又强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谨慎地接近那里。 天井里赫然站立了几个黑衣似乌鸦的巡捕,手里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说话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烦又心惊。归云发现一句都听不懂,但一边有沪语翻译。 “卓太太,那人真没来过?” “以往我家兴旺时,学生们都爱来,现今破落成这副腔势,谁还爱来?” 大亮的电灯白炽光下,卓太太端凝地坐在客堂间中央。她的身后是卓汉书的遗像,遗像下是那五字遗作。白纸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样磊落分明。得体的翠锦宽袖棉旗袍,端丽的盘髻,优雅地将右手肘搁在桌上。她似看着所有人,又似目光高过所有人。 居高临下站她对面的隼唳之人,竟像矮了几分。 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说:“你们不是里里外外都瞧过了吗?连我干孙子都被吵醒了。” “得罪得罪。”翻译的人磕首,“这是例行公事。” 归云这才看到满室狼藉,桌椅杂乱,书籍饰物林落四处。只有卓汉书的遗像和遗作端正在那里。 “你家公子呢?”沪语翻译恐上面的头头怪他不落力,又找话多问一句。 卓太太严厉而含蓄地说:“卓家门风森严,历代专心治学,不容这肄业的不肖子在上海无所事事耽误学业,该收他的骨头决不容情。” 归云恰时一兜手,在门边洒了一包瓜子,她叫:“哎呀!” 卓太太起身:“你怎么这样粗心?” 归云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光顾着想快点到家,不想被门槛绊住。” 卓太太严厉道:“买包瓜子就耽搁那样长时间,做人媳妇怎能这样怠惰。”归云顺着她的话泫然欲泣。卓太太再带了怒色转身:“我们家习惯早睡,几位请吧!” “黑衣乌鸦”们都看隼唳之人的眼色,那人狞烈的目光再度扫了散乱一室的屋子,再狠狠瞪一眼那对看似柔弱的婆媳,挥了手,收队走人。 只有沪语翻译还有别意,他朝卓太太伸了伸手。卓太太蔑笑一声,再度从容不迫地坐在桌边。 那人啐了一口,污脏了地,抬腿往外走。归云眼明手快,将口袋里剩下的法币全数掏了出来,悄悄塞过去。她轻声说一句:“警长包涵,警长照顾。”那人方得了意,又怕被同僚看到,迅速将钱收进自己口袋,小声回一句:“好说。” 一众人方走了远了。 卓太太却一把将归云揽在怀中,突泣道:“亏得了你。” 归云也只觉着手足酸软,腰腹深处针扎一般的疼痛又开始发作。她伏在卓太太肩上稍事休顿。 “我总也软不下这层脸面在汉书面前给这起人好脸色,却要让你来服这个低。”卓太太扶她坐下,“是不是奔波得累了?” 归云按了按小腹,摇摇头:“没事。”心念一触,急问,“安德烈呢?” 卓太太的微笑虔诚至极:“上帝是仁慈的,他助安德烈过了这关。” 归云不懂。 卓太太道:“今天是耶诞夜,安德烈总心神不宁,我劝他去参加五十九号的李先生办的耶诞夜沙龙。就是那在报章发稿,笔名唤‘巴金’的,人顶正直,和汉书父子关系不错。他倒是也信耶稣,年年都办这沙龙。所以我让安德烈到那边寻些勇气和安心。”又问,“你怎买瓜子?” 归云笑:“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不在家的话总得有个理由。”她也来不及再闲扯其他,将陈默的计划简略托出,卓太太听得连连点头,只道:“真想不到那些帮派的人这样讲义气,可比那群巡捕好太多了。” “还好是卓阳事先关照好,有这样一个门路可走。”归云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陈先生说事不宜迟,立马就要带安德烈上路。” “应该直接把安德烈从五十九号送出去,别再折回来了。但我怕巡捕房会安排包打听盯着我们,不得不防。” 归云点头,说:“是要想个稳妥的办法才好,陈先生的司机就在附近,只要安德烈能躲过眼线出了弄堂就成。” 卓太太却直直望着自己房间的门,那门还半敞着。早一刻,裴向阳正躺在那房里的床上睡觉,他是个习惯早睡的孩子,只是今天被巡捕们惊了,在她的怀里用被子蒙着小脸,瞪圆了清澈的眸子看那些大人们在房间里肆意破坏,不惊不叫不哭不闹,静等他们离去。 谁都没管床上的小孩,一直到确定找不到要找的人,他们又一阵风离开。她又将孩子放平在床上,藏到被窝里,裴向阳露出大眼睛,小心小声地说:“奶奶,我不怕那些坏蛋,你看刚才他们来我都不怕。” 卓太太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异常艰苦,她说:“我们和隔壁林太太家的天井是有扇暗门的,他家小孙子比向阳大。这个耶诞夜,两个孩子去李先生那儿要糖吃应该很稀松平常。” “李先生是写进步文章的大作家,他该是很稳妥的吧!”归云明白了卓太太的意思,她也看向了那间半敞房门的房间。内心在交战,是不是该让孩子去冲锋? 两人都不语,都不愿,都不忍。 这时,裴向阳穿着小睡衣,赤脚从满地凌乱中走来。这孩子浓眉凤目,长得俊秀,明朗,并且有超乎年龄的从容。两个大人都看着他,他一路走到卓太太身边,双颊在白炽的灯光下白里透红,黑亮眸子生出童稚的智慧。他扯了扯卓太太的衣角,说:“我们是不是要把蓝眼叔叔送走?” 归云蹲下来把裴向阳抱到自己的膝上,用手揉着他冰凉的小脚丫子。她看向卓太太,卓太太也看着她。裴向阳的小手抓住了归云的手,一瞬不瞬望住她,噘着小嘴鼓着腮帮,像给自己打气,可目光很坚定。他在等大人同他说话。 归云咬了牙,紧紧的。卓太太说:“我写封信给李先生。” 她们一同看向了裴向阳,卓太太再说:“让向阳给送过去。” 裴向阳也许知道大人说的话同他有关,他听得甚认真,小脸凝重。 归云终于点了点头。梦非梦这封信给五十九号的李叔叔看,然后听李叔叔的话。这封信和这个红纸包给安德烈叔叔。” 卓太太将安德烈尚留在卓家的新闻资料团团卷好,塞入裴向阳的棉袄内:“这个交关重要,给叔叔藏好。” 裴向阳皱紧小眉头,他小声细意地说:“我要学习我爸爸的勇敢。”得来归云和卓太太的亲吻,她们送他去隔壁。只一阵,这是耶诞节的夜晚,卓太太拿出了卓阳画的“圣母圣子像”,圣母慈蔼圣子聪灵,都不知孩子将要在人世间面临的艰难险恶。前一刻她们将裴向阳送去隔壁石库门的时候,是知道孩子也许会面临危险。 归云往裴向阳的衣袋里塞两封信,想一下,又将口袋里的金条拿出来,她叮嘱:“都给安德烈叔叔送去,传来裴向阳和林家小孩笑闹的声响。 一个说:“哥哥,你带我去讨糖吃。” 一个答:“小鬼,嘴馋,羞不羞!” 笑声远了,孩子去执行他的任务。 卓太太对着“圣母圣子像”握手祷告。归云打着精神拾掇混乱的屋子,把整齐温馨的家从战乱中拯救出来。 石英钟滴滴答答走得缓慢,钟绳牵挂什么,左右摇摆,重重的,惴惴的。房间已变得如当初一般整洁,归云无事可作,也坐下来等。她身体深处那阵疼,也似钟绳一样牵长沉坠。 “笃笃笃”,笃定的敲门声惊起了房内两个女人,她们同时起身,快步走到门口,相视一眼,各自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 开门。 裴向阳高高坐在一位男士的肩头,手里拿了老大一枚棒棒糖,舔得很欢悦。他一见到卓太太和归云,就眉眼神气地笑开怀。 男士瘦而清癯,架着眼镜。他也笑:“今天可被这小家伙狠敲一笔竹杠!”裴向阳摸摸鼓鼓的口袋,全部都是糖果。 卓太太笑着寒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进来!” 门闭上,回到客堂间。 归云一把抱过裴向阳,紧紧把他搂在怀里。 卓太太握住男士的手:“李先生,实在太感谢你了!” 李先生扶了眼镜,神态间和煦儒雅,说:“巡捕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可能会有麻烦,所以准备还算充分。小向阳一来,看了您的信我就明白了。” 卓太太问:“安德烈可走得顺利?” 李先生笑答:“我们一大群人喝醉了,往路口拦出租车,偏巧今天耶诞夜,黄包车都去教堂兜生意,半天才来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接连出现两次,我们就夹着安德烈上去了。”他将一封书信拿出来,是安德烈留给她们的。 卓太太拿来展开,指着信笑嗔:“他竟也说大恩来日涌泉相报,这孩子安全就好,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了。” 归云怀里的裴向阳探了探头,娇声奶气说一句:“妈妈,你抱得我好紧,糖都化了。” 大人都笑,看他五官皱到一处去,还是孩子气重,都怜爱。 李先生道:“化了不要紧,我那里还有好多好多。” 裴向阳却害羞了,白皙的小脸中透出红,低头敛目,乖乖任归云抱着,和画上的“圣子”同样清澈可爱。 送走李先生,又安顿裴向阳睡下,卓太太方长长叹了口气:“这下才是真正的平安夜。” 归云心里却不平安,她将蒙娜的事故讲了出来,卓太太不想还有危机在后面,也愕然了。 久久,窗未关牢,冷风透进来,把煤油灯一吹,灯火也叹气,瞬间黑暗,只留一缕短暂的青烟。 “快睡吧!不然明日没力气做事。” 夜幕深沉,确该入睡。 归云又照顾卓太太睡下,临出门,还是听到她细微的吁叹。这一夜,注定无法平安入睡。 她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床似广阔无边。以前有卓阳,他们喜欢互相纠缠着入睡,分享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归云暗暗量小了,开始恨,如果他要走,为什么要买这样大的床,让她伸手只能抓到无边的空虚。 她倒在了床上。 四周寂静,身边无人。折磨了她大半天的疼痛变得明晰,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明显。她伸手按住腹部,想要减轻这痛,可这疼却是难禁的,上下窜动。她只得辗转反侧,蜷缩了又伸展。 “嘭嘭嘭”。 归云惊悸了一下,扶着床榄坐起身。 这样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催促了她体内的疼痛,她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子,来不及抹,就听见卓太太奔了出去开门。 是谁?是不是巡捕又返来寻麻烦? 归云想要立起来。 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楚。然后,她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黑暗里,她能看清楚归凤哭泣的脸,她们曾相对那许多年,她能在黑暗里清楚辨别出归凤的脸。她问:“归凤,你怎么哭着跑来了?” 归凤声音一抖,呜咽:“小蝶没了。” 无数颗星辰在眼前跳跃,被一声响雷打散。 归云站着扶着床榄不动,她动不了,整个人僵直,体内有股汹涌的热流正在流失。她尚不知晓,却在失去,此刻知晓,却挽留不住。 她唯一的反应是按住了小腹,恍惚之间,看到的是卓阳登上火车远走的身影,他向她在招手,她想要追他的火车,可是追不动了。再恍惚,却是扎着红头绳的小蝶,火红的蝴蝶在一串红中间飞舞,只是远了,也灭了。 “卓阳!”归云倒在床上,在冰冷的冬天汗流浃背。 卓太太大惊,拧亮了电灯。她看到了细细的血迹流到归云的小腿上,她捂着嘴奔到归云的身边,但来不及扶住归云倾倒的身子。 软软倒卧下去那刻,触身却温暖。归云却知道,这不是卓阳温暖的怀抱。 她想睡了,可耳边却很嘈杂,有人们慌乱的脚步声。瑟瑟寒风吹到她身上,她瑟缩了下。好多年以前,她最怕冬季的风,滚地龙的冬天不能熬,她都伏在爹的怀抱里,爹渥着她的手为她取暖。 可怎么够? 小雁来了,小雁会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她比她年纪大,又比她高一点,能抱紧她,她的身体温软而暖香,是童年里的依靠。 小雁走了,摇着手对她说再会,她要抓住她的手,可另一只宽厚的手掌牵住了她。哦!也像爹的手一样温暖。 杜班主的笑容总是那么和蔼,虽然她害怕他严厉起来的面容。 “以后你就叫杜归云。”他递了一颗巧克力给她。 巧克力是甜的,还没有在口中融化,已然不见了杜班主。她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昂然的身影,挎着小书包,戴着学生帽,穿一套笔挺的黑色的学生装。 “我多想从小就伴着你,让你少吃些苦。”男孩转过头来,浓眉扬起,阳光照了过来。 她追过去:“卓阳,卓阳,卓阳,我们的宝宝没了。” 男孩的身影被打散,她又什么都抓不到。只听到“嘤嘤”的哭泣。 是谁?哭得这么伤心。 归云挣扎着要睁开眼。 卓太太拿着毛巾为她擦汗,止不住地在抽泣。 她的手真是温暖,是记忆深处母亲的温暖。归云又安心地闭上双眼。 她在自责吗? “好孩子,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到你和卓阳都做了几个月夫妻这层,没把你的身子当回事。是我对不起汉书,对不起卓阳。”她哽咽了。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有泪沾湿了她的手指。